明慧房里,我坐在床前。丫头婆子们都被遣了出去,只余我们二人。
“良妃和宜妃都很担忧你,那些东西你可要记着好好补。”坐在她面前,我有浑身的不自在。这些话出自我的口里,自己都觉着有点尴尬。
“这是我的命。太医说,这次伤了元气,这一生怕是不可能了。”她有点凄惨地笑着,我却不知如何接话。看着她惨白的面色,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心酸。
“明慧,还有机会的。八爷他也很伤心,昨晚在皇上那里,他整个人都是被哀伤笼罩的。”除了这样说,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欣然,” 她拉住我的手:“我不怕在你面前泄底,可我不会展现在旁人面前。府里的那两个,永远不会看见我郭络罗氏掉泪的那刻。可是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欣然,我恨过你、怨过你、甚至想过杀了你。可是当你和爷一起坠崖,我们三个同时跪在额娘面前,那刻起,我已经对你没什么怨恨了。我也很奇怪,恨了这么长时间,居然一下子就没了。我真想说,我可能都不配姓郭络罗了。”
“明慧,我……”
她摇头,止住我:“让我说完,我怕等我的骄傲和芒刺重新竖起来的时候,我就不会再说了。”
我反握住她的手,无语相对。
“我们三个恐怕都该谢谢你。不知道你说过什么,可我明白,这三个孩子的存在都是因为你。从我有了身子的那天起,从身到心,爷他完完全全都是你的。呵,其实我们有谁曾占过他的心呢?他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欣然,他甚至不曾在我们任何一个的房里留过宿。在府里,他有自己单独的睡房。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我呆愣住,不知道该把什么样的表情显露出来。开心得想笑,想扬起唇角,可是心里也有一角被深深地刺痛着,为明慧,为胤禩,为错位了的我们。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我看着明慧问。
“帮他。欣然,别再呕气,帮他。”
“我?”
“郭络罗家已经今时不同往昔,而你却深得皇阿玛宠爱。现在该是非常时期吧?”明慧闪亮的双眼看着我。
“你真的认为那样对他好吗?”我犹疑地问着。坐上那个位子真的对他好吗?我一直问自己的问题,从来就没有答案。
“身在皇家,谁不这么想呢?我不知道是不是好,我只知道这是我这场婚姻的根源。我已经没了孩子,我不想连这婚姻都变得毫无意义。欣然,这是你欠我的!”
我欠她吗?应该是欠的吧。没有我,她该能得到胤禩的爱,如同历史上我认为的那样;没有我的胡闹,她或许根本就不会和胤禩结婚;没有我那一大通关于孩子的理论,也或者她不会经历这从有到无的折磨。
保庆在房外等我,直接把我带到了胤禩的书房。推门而入,他依旧立在窗口,背对着我。房里流转的空气让人压抑到最低。
我走到他身后,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把脸默默贴在他的背脊上,任凭那里层层透出的哀伤将自己淹没。
“可不可以陪你一起痛?”我轻轻说道。
他的手盖在我的手上,冷得象冰。被他拉到面前,倚在他的怀里,一起看向天际。那里,白云缱绻。
“113天”他道。
“什么?”
“这是我们分开的日子。原想等你回来告诉你,我所有该做的都已做完,不欠她们任何一个。从此,再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让你伤心。可谁想会是这样,天意弄人 。对明慧的亏欠此生难还。”
握紧他的手,我努力将自己身上的暖意一点一滴传递给他。“我明白。只是一切都过去了,那个未曾降世的小阿哥或是小格格此时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他一定不希望自己的阿玛为他太过伤心,太过愧疚。因为现在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阿玛去做。那条路荆棘密布,暗影难辨,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稍有差池,他的额娘便会失去她最不愿失去的。”我停住,与他目光相缠,“那就是家。”
他的眼里流光溢动,神采飞闪。带着些许疑虑,他凝视着我:“告诉我,那条路上会有你在等我吗?我知道,那不是你喜欢的路?”
我重重点头:“只要是有你的路,便会有我。金陵的那间小屋前我们承诺过,共迎朝阳。”
他眉梢飞扬,唇边带笑:“幸好有你。唯愿有你。”
我静静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胸腔里稳而有力的心跳。抬眼望他,眼里的阴霭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睥睨天下的傲然气势。那是让我所骄傲的。我赞叹于他的这种气势,迷醉于此刻闪现在他眼底的透彻和坚定。
如王者临风,秀木于林。
灼灼其华
通利钱庄的后院我是第一次去。地方不大,方正而洁净。
穿过月洞门,是个小院子,一左一右两间厢房。一间是会客,一间就是明丽的住处。和前面的铺面之间有小径相连,另有一道大门加锁。实则这里是另成一方小天地。
本来该是多美的一个私密的空间,可令我浑身不舒服的是这里找不到一丝一毫女儿气。院子里,没有花没有草,听不到鸟叫看不到蝴蝶。堂屋里,没有摆设没有装点,唯一有的是挂在墙上的一幅字:天清一雁远,海阔孤帆迟。
我能认得的也就是这几个字,比我的狗爬字是强多了。可是当明丽说那是她写的时候,我还是惊掉了下巴。这样的笔法、力度、运腕时的走势,出自一个纤弱的女子之手,怎么都难以置信。我看看字,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暗自吐舌。
“格格,茶好了。”一回身,明丽站在身后。我吓了一跳,有点尴尬地撇了撇嘴,挪回桌旁坐下。
东方墨涵正翘着腿,品着茶,笑得肆意。我狠狠瞪了他两眼。小顺子终于是把他这个少主给唤了回来,而今天我会来到这里也是他安排的,说是这里比较清静,方便说事儿。
“知道自己的短处还真不容易!”我越是瞪他,他越是笑得前仰后合,嘴不饶人地说着。
索性不再理他,板起个脸视线呈45度角看向地面,一手拢在袖子里猛掐自己,阻止自己和他一起喷笑出来。可他显然还没耍够宝,举着个手开始在我面前乱晃,忍无可忍之下,一掌将他拍开。我看看他,他看看我,相对大笑。
我气鼓鼓地道:“不就是几个字吗?至于这么寒碜我?我回去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猛练不就成拉?”
“别,我还真看习惯你的字了。你以为明丽这手字好练吗?问问她吃过多少苦就知道了。你啊……”他看看我,大摇其头。
转而去看明丽,她立在边上,一言不发。绿色罗裙衬得桃色容颜,俏到极致也冷到极致。无笑的双眸里潋滟着秋色寒棠。
“格格,这是这几个月的账目,您过目。”她指着桌上摊开的账本。
“不用看了,你拣重点的说就行了。你要负责的对象是你们少主,不是我。”
“我更不管了,没事找那烦干嘛?”东方墨涵不在乎地道。
我白眼一翻:“你不管你还去金陵开分行干嘛?还一去数月。”
“你又不在京城,我在也没意思啊。”轻飘飘地一句话直接把我堵闷了回去。气得我,这不是存心让明丽恨我吗。这人,到底安得什么心啊?
“格格”明丽取出一张银票,快速说道:“这是该留出来的那笔红利。铺子一切妥当。月初的时候贷出了一笔四十万的银两。九爷的人牵的线,作保的是马大人。”
我一愣,“马大人?哪个马大人?”
“御前侍卫,马武。”东方墨涵的声音几乎是打鼻子里哼出来的。
明丽福了下身子,目视着东方墨涵:“格格,少主,九爷下了帖子,我……”
欲语还休中,东方墨涵只是懒懒一挥。所有的期盼便被堵在喉中。明丽站直了身子,转身离开。走得那样快,倒有了三分赌气的成分。我无语摇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烟花能否得以灿烂,但看天空愿否承载。
“马武是首辅马齐的弟弟。米思翰的第三子。”懒懒的语声响起,东方墨涵的手敲打着桌面,压根就没回过头。直到远远地传来门被砰然关上的声音,才看见他的眉毛轻轻跳了一下。也只是那么一下而已,也不知道是因为那门,还是关门的人。
看他时,他只是继续瞪着我,用一种凶凶的,却又带着得意的语气道:“知道米思翰吗?他在康熙初年时即被授为户部尚书,列议政大臣。他掌握财政,和明珠一起坚决支持撤藩,是康熙的左右臂之一。只可惜英年早亡,因此他的几个儿子都获重用。这个马武,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御前当差,口衔天宪,参与密晤,地位颇为重要。在康熙眼里恐怕是既为仆又为家人,和那个曹寅差不多的角色。现在这些个皇子阿哥年幼时,说不定他都曾扶过抱过呢!”
“呵”我轻轻一笑:“不错,挺微秒的角色。”
“何止不错。也不知道你和九阿哥说过些什么,他居然把这么个人牵扯了进来。要是他阿玛泉下有知,想想自己好歹一生握有财权,儿子竟给人去贷款作保,最后甚至可能就此牵扯不清,不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才怪。”
“喂。”我拍着桌子,“这是正当生意哎,你怎么把我说得象放高利贷的一样啊。别忘了,老板其实是你。”
他不在乎地起身,立在院中。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株竹子在靠墙的一隅,稀疏而孤立,仿似遗世独立。
“我只看热闹,该怎么搅和你自己拿捏。”
“赔本你也做?”我也站了起来,一手撑着桌子,狐疑地望着他,“东方墨涵,你还有多少瞒着我的事?小顺子是怎么回事?”这些总是要问清的,走到这一步,回首无涯。我的每一步,都牵涉到胤禩。
他潇洒转身,目光炯炯。他在院中央,我在屋正中,相视而望,互不退让。
“我说了,只想让船帮的兄弟海陆通吃,温饱就行。这个本应该不会赔吧。至于小顺子,他的舅亲是船帮中人,也是无意中知道的,联系上了而已。”他轻描淡写地道。
我往前踏了两步,盯着他的目光丝毫没有放松。他的眼里有寒光一闪而过。我猛然立定,那是一种天然而本能的保护色,那点寒芒,似孤星坠落。
“怕我了?”他嘲讽道。
“是啊。我怕你是皇上的遗珠,所以既对皇家了如指掌,又对皇家有着难以言语的仇恨。”
他呆愣地听我说完,眉毛、颧骨、鼻子、唇角一寸寸地抽动。终于忍不住拗在一起,疯狂爆笑。我看着他滑稽的表情,也憋不住地笑了起来。
“你真这么认为?”他笑得喘不过气。
“假的。”我没好气地答。他的笑剔透爽朗,没有任何作假的成分。我骂自己真的是电视剧看多了,哪有这么多小说情节啊。他当然不可能是什么陈家洛拉!不过,以他的相貌才学,风姿仪态,当个皇子阿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欣然”他正色道:“有些事还没到说的时候。记住,我不会伤了你,和你所爱的人就够了。”
“当年是你主动找上的胤禩,渴望结交。如今,你却再不提这件事。”我迟疑地问着,“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你真是傻啊”他揉着我的头:“攀上了你和攀上八阿哥有分别吗?”
“没有我呢?”我不死心地问。
“那就难说了。欣然,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现在,佛曰:不可说。”他煞有介事地把手放在唇边。
我晒然而笑。
风刀霜剑言如雪。而对于他这样的人,我相信,言亦如刀剑,既已出口,必是斩钉截铁,言不为虚。
不再纠结在这个话题上,我们开始天南地北地海聊。东方墨涵的足迹遍布内陆山川。有些地方我在现代去过,大致的风土人情三百年来万变不离其宗,于是突然之间似乎有了很多共同的话题。他也不问为何我一个女孩儿家到过这么多地方,知道这么多。这样的对答,让我觉得似乎又回到了五台山上,和老和尚一起。可以毫无保留,无所顾忌。最后我们索性在明丽的小厨房里搜罗了她的食材,自己弄了顿好吃的。待到想起回宫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由于来的时候没有带上莽古泰,是自己信步走来。东方墨涵便执意送我回宫。他对这里显然已经极为熟悉,带着我从后院的边门出来,穿过小巷,弯弯绕绕地转到大街上,我才发觉我们是站在通利钱庄的对街。
我带着调侃的笑容看向他:“熟门熟路哦。说实话,明丽是个好姑娘,又能干,又……”
“我说了,好姑娘还是离我远点。”
我板起脸孔:“那你的意思我不是好姑娘了,才可以来招惹你。”
“你啊,我惹不起。不过,你还是看紧对面比较好。”他神色严峻地看着对街。
一辆马车停在了通利门口。很熟悉的车,我不禁一怔。
车帘挑处,胤禩出现在了视野里。随后被扶下车的竟然是明丽。夜色中看去似是有点微微的醉意。两人均是背向着我们,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更不可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三两句话后,明丽略微福了福,便推门闪了进去。
胤禩回转身子,在弯腰上车的瞬间停了下来。马车继续朝前行去,他却留在那里,负着手和我们遥遥相视。
“走吧”东方墨涵推了下我。
几乎是同时,我们和胤禩都提步走向对方。
恍惚中,又似那年金陵。
“八爷”东方墨涵双手虚拱,并不弯腰。丰神俊朗的脸上若有若无地泛着笑意。只是立在他的身边,却分明感到先前的那种温暖消失了。似是有一层无形的盔甲迅速覆身。
“东方兄”胤禩淡淡地回了一礼。手却向我伸出,掌心向上,深瞳里影映着我的身影。
我将手交付,他蓦地握紧,手指微微用力。我会心一笑,举步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既然遇上了八爷,那欣然就交给你了。容我先告辞。”东方墨涵笑笑,朝我眨了下眼睛。
胤禩举手相让。
“在老九那里遇上了通利的这位姑娘,恰好马齐托我关照点事,所以顺道送了她一程。”胤禩率先打破了沉默。
马齐托的事恐怕就是马武的那笔款子。马齐是众所周知的八爷党,胤禟让那笔款项由通利来出,恐怕是为了稳妥起见。然而事实上,据我所知道的史书言载,马齐和张廷玉一样,真正发迹是在雍正朝。推举胤禩为太子的事件上,康熙刻意下旨不让马齐发言。后虽马齐被降职但仍可在上书房行走。不知道他是怎样淡出的八爷党,只是之后他的再度启用到发达,整个仕途却和胤禛密切相关。
马武,我记下了。胤禟这回该算是误打误撞了吧。
“想什么?”胤禩唤回我。
“想该怎么和你说东方墨涵。胤禩,这个人,我说不清。但我确信,是友非敌。”
“好,我信。”他爽快地道。
我皱了下眉,这么简单,连解释都不用吗?真是白费了半天神。
“我信的是你。你引他为友,我自然相随。”星眸里灵韵闪动,其情灼灼。
“我说你就信?那么请离通利那个姑娘远一点,我不喜欢。”我鼓着腮帮子说。
他一愣,大笑:“你成醋坛子拉?不象你啊!”
“还有呢”我认真道:“胤禩,太子还是太子。这几年,无论有多大诱惑多好机会,你可不可以只作八贝勒?”
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表情,却不敢把目光移向他的双眸。怕那里有惊涛骇浪,也怕是晦涩难当。
短暂的沉默后,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你说得有点多了。”
是啊,我是说得有点多了。这几天,机会一点点地铺设在他面前。五阿哥查抄凌普,审问时没想到竟犯了历史上的胤禩同样的毛病。康熙一怒之下发回胤禩重审,有了前车之鉴,他自然是办得相当漂亮。于是,赞誉接踵而至。在这样的时候,浇上冷水,劝他收敛,自是困难。只是,我还能怎么说呢?
闷闷地垂下头,地上是两人长长的影子,被树影遮着,看不清晰。爱情里,如果有一方无法完全地敞开心扉,那种苦,只有自己吞。心里,如长有蔓蔓荒草,即便得以邂逅,却无法与子偕臧。
沉默,还是沉默。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真的是很好的句子,我觉得我就快被自己郁闷死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
“我没说不答应,只是需要斟酌。”他拉紧我的手,“我让车子去东华门候着了。不如一起月下散步,走到那里如何?”
“我怕走到那儿,宫门都下钥了。”我扁嘴。
“下钥了更好。我们可以走一个晚上。”他有点耍赖,可是声调里含着满足。
我嗔笑着回道:“贝勒爷,您可是堂堂的八贝勒,象个孤独的流浪儿似的满大街晃,这,合适吗?”
我低头看了看交握的双手。虽然,我爱死了这样的感觉,可是如果真这样在大街上招摇,合适吗?这里可是京城,谁知道暗影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抽了抽,他却紧握着不放。
“胤禩……”
“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我之间,更没有。一路相伴,不如就从这条路开始。”
我们不是的。我们的心里都有无法向对方完全袒露的话语。我不能说我知道历史的结果,他也不能告诉我夺嫡路上的曲折坎道。相瞒,是为了保护对方。可是这种保护却象一把双刃剑,会伤了自己,也会割伤对方。
“欣然,记得梅花飘落时,我说那是无悔。它之所以无悔,是因为盛开过,芳香过,坠落时,亦有粉身碎骨的壮烈。放手一搏,才能无悔。”
我的手倏地一抖,他大力攥紧。
“可我一直会记得你的话。”
“什么?”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发颤。
“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心被绞得很痛很痛。他,走得辛苦,只为无悔。我,看似在推着他走,给了他承诺,可是心里其实矛盾和彷徨得要命。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如今,他给了我他的承诺: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现在,是不是真正愿意走这条路了?”
我不语,只是猛地拽紧他,拔腿向前跑去。
笑,洒了一路。
无花却有香,因为爱在心底。
真爱如芳香皎洁的梅花,无须向天地失色。
云翻浪蹴
这天,我被宜妃叫去了她那里,说是唤我过去说说体己话,其实还是拐着弯子打听皇上在太子一事上究竟是什么态度。在她那里别扭了半天,最后还是胤禟来请安才得以逃了出来。
这一闹腾,我便没了出宫的心情。算算时间,现在正是康熙那里请安如潮的时候,也不想去凑这个热闹。这段日子,我请安是比往昔勤快了许多,在宫里见到那些阿哥的机会也一下子多了起来。非常之时,似乎人人都想在康熙面前多露几次脸,而这些日子见得最多的就是大阿哥了。
从没见过男人的嘴可以聒噪成这样,事无巨细,样样报备周到。胤禛和大阿哥是负责看守太子的,每次回禀,大阿哥就差没说太子一天上几次茅房了。遇见过2次,我便错开这个时候去给康熙请安。有趣的是,大阿哥和胤禛却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所以,如果我没撞见大阿哥,则多半会碰上胤禛。
大阿哥在的时候,康熙都会让我回避。而胤禛在的时候,康熙却会让我陪在一边。或许因为胤禛的话没有多少政治因素的缘故吧。自从废太子后,康熙大病一场。胤禛奏请自己和皇子中略通医理的三阿哥、五阿哥还有胤禩一起亲自检视方药,服侍康熙吃药。所以他每次来见康熙只是请安,然后会问一些药理方面的情况,对于太子几乎只字不提。似乎他只是负责看,至于怎么守则全不关他的事。
十月,桂花飘香。风起时,香味丝丝入鼻。兴致一起,索性循着香味去找桂花树。
这是所冷僻的殿宇,离主子们的宫殿都很远。桂花的枝丫横出墙头,香飘满天。墙外,杂草丛生。绕到正面,铜制的门环镶在斑驳的朱漆大门上,挑出的门檐下,稠密的蛛网结了大块。门一推,吱嘎作响。这里,象是人迹罕至之所,只是门环上倒是煞是干净。门内是荒芜的院子,两株对植的桂花开得郁郁芬芬。桂花应是需要料理的植物,耐不得干旱,娇贵的很,只不知在这个地方还有谁会来照看它。
站在树下,玩心突起,想爬上去截几株下来带回去。爬树的技术还是在初进宫的时候用过,不过当时是摔到了地上,撞上了胤禛、十三还有十四。今天,呵呵,我拍拍自己的手,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
没有带剪子,只能靠手生拉硬扯,疼得我,手也被划拉破了。拉下的花枝直接往地上扔,看看数量差不多了,刚想滑溜下来,门口却传来了声响:“咦,这门怎么被推开了?”
一句话,吓得我一个哆嗦,实在是这个声音这几天听得太多了。不敢再动,整个人慢慢地往树叶当中缩去。好奇心大起,他来这里干嘛?
“是风吹的吧。”又一个声音响起。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从树叶的缝隙中望去,这后一个人竟然是胤禟。
“也许吧,这里可是死过人的地方,应该没人会跑来吧!”
“大哥,那你拉我跑这儿来到底想说什么?别到时真有鬼魂什么的出来。”胤禟说着,往桂花树这边走来:“奇怪了,这阴森森的地方,这桂花怎么长得这么好。”
说话间已经来到了树下,看见地上我扔做一堆的桂花枝不禁“咦”了一声,抬头往树上看来。我本能地又往里缩了一下,却有一片裙角垂了下来。心里一阵紧张,承受我重量的枝桠也跟着一阵猛晃。我是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如果现在被揪下来,真个不知道怎么解释得清楚了。
“怎么拉,看见什么了?”大阿哥跟着走来。胤禟迅速用脚随意踢了两下,又顺势一碾,地上原本一处的桂花四下散开,花朵随之被碾落。
胤禟轻皱了下眉头,转过身攀住大阿哥的肩膀往回走:“没什么。大哥,你刚才说你准备怎么干?”
我轻呼了口气。胤禟和大阿哥在院中站定,只听大阿哥拍着胤禟的肩道:“我决定了,一会儿就向皇阿玛举荐八弟,务必把太子彻底扳倒,他这几天也迷糊得差不多了。”
胤禟的目光朝我这里微瞟了一下,稍稍一侧身子,我便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连大阿哥的脸也被他遮盖住了。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也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们在窃窃低语,而讨论的应该就是满朝举荐胤禩,结果却是被康熙驳回的那件“盛事”。我真想跳下去,狠狠扇胤禟一下。知不知道你是在害胤禩呢?大阿哥会被囚,胤禩会被罢去贝勒头衔。一切除了留下重创外,只有让渔人得利。
两人低语了一阵,便走了出去。我不敢贸然下去,呆在树上静等了片刻,不见有任何动静,才慢慢顺着树干往下爬。落到地上,也顾不得去拾散落着的桂花,就想去追胤禟。冲到门口,先开了条细缝往外张望。也亏得是看了这么一眼,大阿哥竟然去而复返,难道他有什么怀疑,回来检查来了?
不能出去,只能往屋里躲。不是说这里死过人吗?只希望他真怕什么冤魂,别进屋来查才好。顾不得满屋的尘埃蛛网,我闪身躲在了门扉后,有格窗可以看见院内的动静。伸手从地上拣了根断木,要是他真走进了屋子,我也就只有敲昏他了事了。闭了闭眼睛,手却抖得厉害。
果然,大阿哥真的又回了进来。只是却并没有四处查看什么,负着手在院里来回走动着。象是在等人,又象是在思索,唉声叹气的声音不断传来。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他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在屋内站得腿麻,又不敢乱动,怕弄出声响惹他生疑,手心里满是汗水,握在手里的木头几乎滑落。
紧紧盯着窗外,大阿哥侧身而立。眉峰紧锁,眉鼓微挑。算起来,他和胤禩应该是比较亲厚的。两人都是由惠妃带大,只是一个是我心中最深处的牵挂,一个却让我此刻鄙夷不堪。
等,他真的好有耐心。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是等人,还是等自己下一个决定。是人,一定很重要。是决定,我心底泛凉……当锤下定音时,对于他,这个康熙的皇长子,一切恐怕都唯剩今朝了。
一直到日色偏西,门才又被重新推开。
我瞳孔猛缩,原来他等的竟是他。
“怎么这么晚?皇阿玛今天情绪如何?”大阿哥迫不及待地问道。
“都检查过了?你确定这里没人吗?”
“哎呀,我说老四,你就是仔细过头了,每次都要问,腻烦透了。”
胤禛,竟然是他。每次?原来这里竟是密会之所。我心猛跳,一天里窥探太多秘密并不是什么刺激的事,还是这样的人的秘密。
“皇阿玛的身体基本无碍了,刚才还又问起二哥,我只是回说这两天似乎有点迷糊。皇阿玛说是要派太医去看看。”胤禛说着。
“太医一去,岂不要糟?你没拦着吗?”大阿哥急道,竟是一把抓住了胤禛的衣袖。
胤禛覆上大阿哥的手:“皇阿玛何等精明之人,这岂是能拦的?所以我说大哥,你那个药还是别下了,靠镇魇还不够吗?”他侧过脸,“我这次实在是愧对二哥。”
大阿哥象是万分理解似的拍上胤禛的臂膀:“大哥明白,你也是为了咱大清朝的江山。要不是二弟他实在不是当太子的料,你也不会出手。现在就只有老十三还执迷不悟。不过你放心,大哥一定不会忘了你的情。到时一定在皇上面前举荐你。”
胤禛慌忙摆手:“大哥,四弟我从无此非份之想。只想尽力辅佐大哥。我看,大哥只怕该尽快动手,免得夜长梦多啊。”
“好兄弟。行,我这就去见皇阿玛。”
胤禛目送大阿哥出了门,兀自站立在院中。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还是只能见到侧影。刚才的对话却是字字入耳。我把手放在嘴中狠咬,才能阻止自己不会惊骇出声。知道夺嫡的惨烈,可真是耳闻不如目见。
大阿哥,两处讨好。似是既许了胤禛,又许了胤禩,实是想让两者都能为其所用。
胤禛,看似从不曾和大阿哥走在一起,可竟然背地里早有勾结。默许了大阿哥对太子的谋害,看似无意嫡位之争,实则暗自窥测,韬光养晦。
日头开始下落,天空中的云彩泛出青灰色,似有乌云聚拢。他依然站在那里,用手轻轻弹着衣袖上方才被大阿哥抓过的地方,面色阴郁,仿佛弹落的是黏附在他身上的多么丑陋之物。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半响,略微抬头,凝注着天边涌动的乌云,长长地舒出了口气。风起处,吹得他的衣衫猎猎旌动。一个近乎被扭曲了的笑,自他的唇角浮现。
一声惊雷,突然在这秋日的黄昏中炸响。要下雨了。他不再停留地出了殿门。
我慢慢沿着墙边滑倒在地。他的笑让我彻头彻骨地胆寒。刚才的他,是我从史书上知道的雍正,而不是我认识了五年的胤禛。会为我“赶狼”的胤禛,似乎总在我最狼狈的时刻带我远离的四阿哥就在那个笑里支离破碎。是我始终不想看清,还是我没有勇气去承认?总有一天,他们每个人都会在这场角力中面目全非。胤禩、胤禟、十三、十四,这些我最熟悉的人,终将无可挽回地变成最陌生的人。而这一天其实并不远,也就是这几年中的事而已。
胤禩,你也会变吗?那么我呢,当一切无法左右,身不由己时,我们又是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彼此?
刚一踏进“苒心阁”,一道闪电便劈空打下,大雨如注。我打了个寒颤,莲儿冲了出来:“格格,您可回来了,担心死我了。可有淋湿?”她拉着我左转右转:“格格,您的裙子勾破了。呀,手怎么也破了?还有哪伤着了?您这是跑哪去了啊?九爷等了您好一阵呢!”
“九阿哥?他人呢?”我甩开她就往里面跑……
“已经走了。只是说回来让您换了这条绿丝罗裙。说是江南织造进贡的这条裙子,整个大内只此一条,太碍眼了。格格,您今天见过九爷?他怎么知道您穿了这条啊?哎呀,已经破了,我看看还能不能补?”
莲儿一连串地说着,我一点点地开始接收拼凑。怪不得胤禟没有指出树上有人,他在宜妃那儿见过我,自是识得我垂下的那片裙角。他等我,应是为了告诫我不要泄露吧。
“格格,快把衣服换了吧。手也得上药,上回皇上赐的伤药呢?”
莲儿在房里里里外外地飞转,我只是如一具蜡像似的任由她折腾。换完衣服上完药,我呆坐在桌边,转着那只青色的釉瓷小罐玩。握在手里,罐子依旧冰冷。看着它,仿佛能感觉到康熙那时而冷冽的寒眸。大阿哥要说的话可想而知,结果也早已刻在史书。只是我开始好奇他究竟会举荐谁,如历史一样是胤禩,还是也有可能是胤禛?
“格格,八爷家的保庆来了。”莲儿回道。
我一惊抬头。
“格格吉祥。”保庆在帘外躬身。
起身挑帘,保庆的身边是一大捧沾着雨水的桂花,清香缭绕。
胤禟还是说与他听了。那这捧及时送上的桂花代表什么呢?是关心还是一如胤禟般的告诫。我俯下身,拈起一枝,凑在鼻尖轻嗅。
“格格,这是方才爷冒雨亲手在庭院里剪下的。还有这个。”保庆递上了一纸短笺。
笺展处,熟悉的笔迹落入眼帘:照顾好自己,任何想知道的,直接来问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哑然失笑。难不成胤禟把我当成故意在那儿躲着偷听的细作了。
拈着花,我步向窗边。雨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意。树叶向下滴着水珠子,串串凝落。很久没有看到过雨后的彩虹了,那七彩的色泽是风雨过后上天的赐予。
皇庭的风波中,有些事我不知道应该更好。有一天,即使一切面目全非,惟愿能保留住心底他的那抹灿笑,那将是我永远拥有的彩虹。
“辛苦你了,保庆。回去告诉贝勒爷,就说这几天皇上让我在念《尚书》。有句话很喜欢: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想与贝勒爷共勉。”
“奴才记住了。奴才告退。”
我微微摆手,将手中的桂花花瓣片片摘落。
遥望宫墙深处,似有烟梦无数。到如今,淡云阁雨,东风已无力。只那囚禁太子的咸安宫里,依旧风露霜天。
十一月了,大阿哥那天究竟对康熙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只是第二天,他便被削爵幽禁。
康熙随即宣布满朝文武尽可推荐自己心目中的太子人选,举贤惟任。
自采摘桂花的那天后,短短的半月间,除了去康熙那里请安,我几乎足不出户。胤禩也没有来过。
我在等,他也在等。我们都在等这一次的结果,尽管我们所希望等到的或许不同。
昼长人静处,我披衣伫立。
今天的我起得特别早。
因为一切就将在今天的上书房中尘埃落定。各地上书推荐的折子都已到达。
我在向老天祈祷。希望:胤禩能够忍下。希望:他能够记得我的话,太子还是太子。希望:他能做到那晚我的请求,只做八贝勒。
“格格,小顺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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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尚书》:儒家经典之一。原称《书》,到汉代改称《尚书》,意为上代之书。
《尚书》云: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必须有忍性,事情才能成功;有度量,道德才能高尚。)
乐莫相知
“格格,真是紧张死奴才了!惊心动魄,峰回路转啊。”小顺子站在我面前,脸因为兴奋和紧张而透出一种不协调的红色,两只手胡乱地挥着。
我原本紧绷的弦被他的样子逗得莞尔:“还真会用词,你读过书?快说吧,究竟怎么了,你的时间也不多。”
小顺子羞赧地猛点头,吞了下口水开始说道:
“推八贝勒当太子的奏折有这么一摞高,其他的才这么点。还有一本是孤零零放在边上的。”小顺子用手比划着那些奏折的高度。我的心随着他的手势渐渐抽紧,一切和历史一样。
“皇上翻了几本八贝勒那摞的,脸色越来越吓人。奴才站在门口都能感觉到皇上要发火了。果然,皇上大手一挥,那些个折子就全掉地上了。奴才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我紧抿着下唇,右手不自觉地开始掐自己。
小顺子抬头看了下我的脸色,嗫嚅着道:“格格,皇上后来说那些内大臣和外臣们定是串谋的,不然哪来这么齐整的心。说八爷在此事中也有到处拉拢,妄图虚名之罪。”
冷意一阵阵地窜上背脊,从头顶直透心底,几乎站立不稳。秋风如刀凛冽。小顺子顿了顿,继续道:“然后那些大臣和阿哥们就全都跪了下去,阿灵阿大人辨称了几句,被皇上大肆骂了回去。奴才想这回八贝勒可要被他们害死了!”
我淡淡惨笑,是啊,真的是被害死了。阿灵阿是领侍卫内大臣兼理藩院尚书,也算是所谓胤禩一党的人。“那马齐呢?他在吗?”我不死心地问。
“皇上临时命马大人勿预议。马大人回避了。”
真的是什么都没变,我靠在窗页上,一棱棱的木条硌着我的背脊,隐隐地痛着。哪还有什么峰回路转啊,根本就已经到了尽头。
“皇上叱责完了,就开始翻看书案上其他几摞的折子,有荐三贝勒的、还有四贝勒和五贝勒的。底下没人敢冒气儿。皇上都是面无表情地看。可是当看到那本孤零零的折子时,脸色却变了,不是生气,根本就是惊异。奴才当时就想,完了,别又是和八贝勒有关。奴才看见皇上看看折子又看看跪在那儿的八贝勒,奴才都替贝勒爷捏把汗。可贝勒爷自己倒是跪得直挺挺的,一点都没反应,好像刚才皇上发的脾气也和爷他没多大关系。真不愧是贝勒爷,要是奴才啊,早吓得趴在地上了。”
小顺子说得唾沫直飞,也真服了他了。站得这么远,倒好像就是康熙手里的那本本奏折,面对着面看着帝皇的脸如翻章似的变化。
“格格,你猜怎么着,皇上还没说话,贝勒爷倒先开了口。”
“他怎么说?”我急问道。
“贝勒爷的话文绉绉的,奴才背不了。大概意思就是那些个奏章都是对爷的错爱,也是爷的罪过,请皇上息怒。可是也请皇上明鉴,在爷心目中,实则对太子的人选另有其人。”
我面色徒变,坠到谷底的心被一下子拉了起来。可能吗?他忍了,他真的忍了吗?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心里泛着涩涩的酸楚。胤禩,他亲耳听着康熙对支持他的群臣的批驳,面上的难堪和心底的荒凉我感同身受。
然,胆易夺者,惊于猝至;志不慑者,得于预备。他能在形势徒逆的情况下,镇定自若地说出那样的对答,必已有了万全的准备。即使那是逼不得已,可也一定会还击的漂亮。
“皇上愣是对着贝勒爷看了好久,也不发话。十四爷当场就叫了起来,说这些都是臣子们的心思,与八贝勒何干。难道这满朝文武都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不成?难道皇上选出的全是没思想没主见的蠢臣?”
我噗哧就笑了出来。十四,他永远都是这么可爱的不怕死,冲动又让人不得不感动。瞧瞧小顺子,说起十四的那番话来简直就是满脸崇拜。除了十三,也就十四敢当面顶着康熙了吧。胤禩,得此兄弟,你该比谁都骄傲。不为别的,他可是雍正的嫡亲兄弟啊!
“十四爷真是胆子大。皇上气得差点想拔剑,五爷、八爷、九爷一起求情才缓了下来。”
“那四爷呢,他没求皇上吗?”
“四爷?奴才没见他,象是跪在那里没动过吧!”小顺子挠挠脑袋,仿佛连胤禛是不是在场都不敢确定。
想起那天胤禛在冷殿里浮起过的扭曲的笑容,这个场面是他想看到的吗?十四,那可是他的亲兄弟啊,难道在生死的一刻都不能牵动他的心?那十三呢?他对十三又是否是真心呢?
“皇上后来又让李公公拿了几本折子上来,那是单独以密折的形式直接递给皇上的。皇上说那里面有四贝勒和十三阿哥的折子,他们保举的人和八贝勒所言的心目里的人选一致。格格,原来那本孤零零的奏折是八贝勒所写。他们保举的都是废太子。格格,您说是不是不可思议啊。怎么会都保举废太子呢?皇上竟然也是这么想的。”
我半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象断线的风筝飞上了天,这天又高,又蓝,不着边际,一如我的心,快乐得不知如何收回。
那本折子,进可攻,退可守。康熙允了群臣的保荐,那本折子显示的就是谦虚和肚量;康熙恼了,折子里就是他的忍。什么叫:‘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胤禩,你终究没让我失望!
“皇上有没有再为群臣保荐的事说八爷什么?”
“没。奥,对了,皇上还把原来在大贝勒名下的包衣佐领及人口尽数赏给了八贝勒的小阿哥弘旺了呢。”
我笑了,这一仗,确实是惊心动魄,峰回路转。我可以确认,大阿哥保举的定是胤禩,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过。康熙必也早在心中着恼。这些,应该早就在胤禛的算计之中。他和十三呈上的是密折,可没想到胤禩却是堂堂正正地呈了那样一本折子上去。看似康熙就将一板子把胤禩钉住,却在眨眼间柳暗花明。
康熙看不透胤禩心里所想,赏赐给了弘旺既是抚慰又是提点。看不透总比一眼看穿了好。至少,康熙的嘴里没有吐出柔奸成性,妄蓄大志的刻薄言语。至少,胤禩没有得了众人心而独失帝心。至少,它让我看到,历史真的是可以改变的。
“小顺子,他们现下人在哪里?”
“离了上书房后,皇上让众阿哥陪着午膳,这会子该差不多散了吧。奴才是偷溜出来的,得赶回去当差了。”
我取了张银票塞给小顺子:“麻烦你了。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
小顺子慌忙推却:“格格,小顺子怎么能收您的赏赐,少主给的够多了。小顺子能为格格办事,是奴才的福分。”
我摇头,“你也说是福分了,这是格格我高兴,你可不能拂了我的心意。这和你家少主无关。还有,你打听一下大贝勒关在何处,我想见一面。”
“是,格格。奴才这就去办。”
打发走了小顺子,匆匆换了衣服就出宫。我的一颗心早就飞到了胤禩那里。即便有天大的赏赐与他,可是心底的那个疮痛也已铸成。不能一举得到康熙的肯定,无论如何,今天,他还是输了。
一路在宫院里飞奔,远远地就看见有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往停轿处走去。听到背后奔来的脚步声,全都停了下来转身看我。
我一滞,待看清那些人影,则脚下跑得更快。
正是那群午膳完了的阿哥们。我一直发力跑到距他们2尺远处才停了下来,气喘吁吁。
三阿哥微微吃惊地看着我:“我说欣然,你这是干嘛啊?跑成这样!”
我喘着气,咬着下唇,但笑不语。
胤禟拍拍三阿哥的肩:“她啊,自然不是来追你我的。三哥,我前些日子得了块美玉,先头也怕你没心思赏鉴。这会子也没啥龌哩龌龊,见不得人的事了,不如三哥一起去我那儿看看。”胤禟说话时有意无意地瞟了眼站在边上的胤禛和十三,三阿哥跟着一起睃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我顺着看过去,朝十三展颜一笑。十三爽朗地朝我点头,笑得大声:“我知道,你找的也不会是我。四哥,我们走吧。”
人一点点分开,我凝目望去,只看见胤禩立在道旁的一株桂花树下定定地望着我。面上是他永远挂着的那抹浅笑,只是现在看在我的眼里,却如泣血海棠般刺目。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提步走到他面前。细碎的黄|色桂花被风吹落,撒了他满肩。抬起手,我认真地将花瓣一片片拂落。他也不动,就由着我做。摘完最后一片的时候,风一阵猛吹。又是一片花雨。我无奈地撇嘴、皱眉、瞪眼。他唇边的那抹浅笑终于扩大。
“你追的可是我?”
我故意跺脚,“人都走散了,不是你也变成是你了。”
他举手,捡去我发梢上的花瓣。我抬眼看他,那一瞬,四目交错,他眼底泄露的是压抑着的愤恨。
“我想去南苑。”我低语。
他转而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朝我伸出了手。没有丝毫犹豫,我便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不去管这里还是属于内城禁地。这一刻,只要能还他眼底的清澈,什么我都无悔。怕只怕这丝怨痛会象那拂不去的花雨,起起落落间,半点不由人。
纜乳芟拢胤禛和十三还没走。
等候胤禩的轿子已经停在了那里。莽古泰也立在一边。
我唤莽古泰把马车赶了出来,交给了保庆。让莽古泰今天不用跟随了,胤禩拉着我钻进了车里。回身时,我触到了胤禛的寒眸。他的目光先是盯着我和胤禩交握的双手,然后快速瞟了我一眼,便转开头去继续和十三说话。
只是那一眼,让我心底很深的地方骤然抽了一下,以至于坐在车上,我还觉得后方有这样一双眼眸紧紧盯着,让人四肢泛凉。
去南苑的路,保庆的车赶得飞快。
胤禩撩开车帘,看着窗外,秀气的眉峰深深纠结在一起。面上的浅笑早已消失,只是紧握着我的手,却片言不语。
我斜靠在车座上,从侧后方看着午后光影中的他,什么都不想问。光勾勒出的他,有丝神伤,有点飘忽,却很真实。
半道上,他唤保庆调转方向,车跑向了城西我们曾一同守岁的那处房子。
一下车,他便将我拦腰抱起,径直走进了房内。
吻,漫天盖下。从眼眸到鼻尖,从唇齿滑至耳垂,再移到颈项。从吮吸变成噬咬,再一路回到我的唇瓣,肆意碾转。没有温柔,如同狂风骇浪。
我站立不稳,只得用手牢牢攀着他的颈项。耳根传来轻微的痛楚,我蓦地浑身一抖。他稳稳将我扶住,痛楚而压抑的声音起自唢候深处:“欣然……”
什么都无须说,我只是用自己的身体反应回答着他。
怎么躺到床上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只在□相对时才发觉双方都已滚烫似火。虽不是第一次,可是其实缠绵的次数却是三根手指就能数得过来。
他低语了一句:“闭上眼。”
我便乖乖地把眼闭上。
他的需索如同刚才的吻,带着怒意,含着烦躁,一下一下猛烈地冲击着我的身体,在几乎被他揉碎的那一刻,也被他带到了云端。极致的欢愉如突然从温暖进入寒冷的空间所引发的颤栗,心象被踏空,无所依傍之时只能紧紧拉住他,发辫在那一刻肆意松散。
他的头靠在我的胸上,我抚上他的背脊,手指穿过他散开的头发,以指为梳,一点点地滑落。他轻吻着我胸前的肌肤,慢慢地舔过……温柔而带着歉意。
坐起身子,他将我揽至怀中。我默默相偎,手仍然玩着他的发梢。
“今天,真的很险。我感觉差一点,皇阿玛就会将我万劫不复。”他终于能开口平静地诉说发生的事情。
“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可能真的会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满朝文武的保荐,让我有点沾沾自喜。那本推举二哥的折子,我原并不准备上呈,可临了却想起你,于是,就递在了一边。没想到居然救了我。皇阿玛说我妄图虚名,呵呵,妄图……”他的笑有点惨烈。
我不答话,只是向他靠了靠,把手里的发丝狠狠一扯。他吃痛地大叫。我笑出了声,把脸藏进了他的怀里。
他反过来挠我,两手捧起我的头。对着他的眼,我柔声笑道:“听说男人的发辫该由妻子整束,散发亦然,那代表只有妻子才能释放丈夫的热情。我现在可是散了你的发了,也就是说这辈子你可是被我困死了哦。”
我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我欣然的丈夫一定是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他可以有一时的失落,可绝不可以消沉。因为我始终会在他身边,无论怎样,风雨相伴。”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慢慢想通,脸上刚还弥散的惨烈逐渐被温柔替代,眼里的伤痛渐渐隐去,笑意点点回归。
他的头抵上我的前额,喃喃低语道:“欣然,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可以完全释放自我,毫无保留。只在你面前。”
浅笑浮上我的唇角。再坚强的男人总有受伤的时候。群臣面前的诋毁于他这般自小敏感骄傲的人来说,就象被当众□祼剥去了衣衫。虽是有了一招完美的还击,可伤口却已形成。那样的他,只有在他认为是最安全的人面前才会肆意地发泄。不过,那可不代表我只有承受的份。
手在薄被下不安份地探向他的小腹,一圈圈地打着转。偶尔下滑,轻一撩拨,随即缩手。来回往复,我近乎专注地游玩着。
头顶响起不自在地咳嗽声。偷眼看去,他努力憋着笑意,眼底一小簇的欲火烈烈升腾。我好笑地低下头,手继续向下深探。然后,轻轻握住。
他猛地翻身将我压在身下,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喉结颤动,出声警告道。
我灿烂地笑起:“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可不是让你随意欺负的主。”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将他推翻。伏在他的身上,从他的喉间开始,一路吻下……
“不是每一次的主宰都是你,这一次,换我。”我在他的耳边魅蛊般的低语。
……
“哇,你居然会这样笑。好浪哦,你可是温润如玉的八贝勒啊。”
“遇上你,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呵呵,你知不知道,有好多宫女都偷偷爱慕你,要是看到你这样,准保晕过去。明天我就去散步流言。”
“抱歉,我会说这样的笑只在特殊时刻给一个人看。”
“哦,这样的时刻会不会很多呢?”
“你想去南苑,是想去骑马的吗?这会去还来得及。”
“天,你就饶了我吧。我已经浑身酸痛了,哪还颠得起啊……”
“现在求饶是不是晚了点,不去南苑也可以,就在这里吧……”
“啊,不会吧,还要。我……”
青梅煮酒
看守大阿哥的全是胤禛的人,想见一面根本不可能。其实想想见了又如何呢?难道我去告诉他,他被胤禛给耍了?就算胤禛不找上他,他也不会断了自己的帝皇梦。对于胤禛这样的人来说,更多的应该是顺水推舟吧。不知道,对大阿哥来说许是更好。这一生,黄梁梦里,只有他负他人,而无人叛他。
想见的人见不到,不想见的人却偏偏撞上来。人生的乐趣或许就在这一个又一个的错身中。
康熙这段日子频频召见废太子,长廊上,面对面地擦肩,不打招呼是不可能的。我微微欠身,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他倒是朝我点了点头:“有时间吗?说两句。”
我淡淡一笑,无可无不可。
当初对于这个人曾有过的任何鄙夷和不屑都不再存在。从几乎是权力的顶峰到差点一无所有,能够经受得住这样的起落而还能在脸上保有着一股倨傲之气的人并不多。幸好,我所要忍受的时间也不多,不过就是再有3年而已。
“老四和老十三上奏保我我能理解,只是老八为何?”他紧盯着我,凌厉的眼神贯注在我身上。
我唇角微扯:“这个问题不该来问我。”
“我只是想让你转告他,不用再多花心思而已。现在再来做这些,已经晚了。”
他的神情满含着不屑、傲慢、和一股得意之色。我不由觉得好笑,他一定是从康熙那里得到了将被复立的讯息了。人,为什么就不会学得低调一点呢?
“读过三十六计吧?里面有一计叫做‘假痴不癫’,太子应该牢记。”我不温不火地答道。
他的面颊轻轻一抽,也并没有因为我的那声太子的称呼而来纠正我,只是眯着眼睛靠近我,神色颇为暧昧地问道:“那你认为我是曹操还是刘备呢?”
远处,胤禛正向我们这里走来,想是也是来给康熙请安的。
侧过脸,发丝如鞭,抽过面前人的脸庞。他微微一怔,竟然没有发火,只是越发迷惑地盯着我。
“那你认为天下英雄,谁执牛耳呢?依我看,单论韬光养晦,你肯定比不过他?”
“他?老八?”
我苦笑着皱眉。
“二哥,欣然。”胤禛已距离不过咫尺,出声唤我们。
胤礽转过身子:“老四啊。”
“谈什么,这么好兴致?”
“奥,我们在说……”
“我们正在说没人比得过四阿哥您呢。”我打断了胤礽的话。他眼神一凛,堪堪瞥向我。
胤禛则是一脸糊涂,不解地看着我:“我?我有何长处?”
“多了去了。从不炫耀自己的长处就是你最大的长处!”我挑着眉毛,笑意盈盈。倒惹得他的千年冰霜脸忽而一暖。而我知道,边上的胤礽此刻的眼里却霜寒如刃。
李德全过来,说皇上正等着胤禛。胤禛朝着胤礽欠了欠身,转而去了。
待到胤禛走远,胤礽才收回一直盯在他背影上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我。那一瞬,我倒是真被他眼里的阴鸷吓了一跳,强自镇定住自己。
“如果你是想挑拨,小心别砸了自己的脚。”他的声音如同他的眼神,森冷凶狠得让人发颤。
我慢慢向后退了半步,福了福身子:“太子真的是冤枉欣然了,我说什么了?请太子示下。”
“你……”他气结地一顿,“你别一口一个太子,我已经被废了。小心皇阿玛听见了,连累我一起受罚。”
实在没料到他出口的会是这句话,忍不住就笑了出来。这个位置,他可真的不是一般地紧张啊。也难怪,做了四十几年的位置,一下子说不给你了,就算你真的坐烦了,可是不坐还是不习惯、不舍得啊。有舍才有得,可是不得又何来舍呢?
微微仰起头,我认真地道:“我只是提前了一点而已。”
他的面上有掩不住的喜色,头偏向方才胤禛离去的方向,目光幽深难辨,隐隐透着寒意。
我已不想再看他,转身离开。背挺得笔直,嘴角慢慢勾起。
唯平心者,始知多心之为祸。而这兄弟俩都不是这样的人。猜忌是这两人共有的特征。
四十八年三月,康熙昭告宗庙,颁诏天下,复立胤礽为太子。胤禛被加封为雍亲王。胤禩虽未封王,却总理内务府,并兼理工部。九蟒五爪的补服上身,一时权利反倒超越了胤禛,真正有实权在手。
胤礽复位的那天,我让莽古泰从临渊阁里拿了坛上好的佳酿送去。
胤礽捎来了一句话:“酒乃上品,唯缺青梅。”
我的手边倒正是有这么一碟梅子,拈起一颗丢入茶中,慢慢晃着。看着茶水一点点溅出,然后,洒了一地……
今天的临渊阁似乎格外吵闹,雅间里也时时能听到边上传来的声音。明朗也是一脸沉闷,全没了平日见我来,就绕着说店里见到的形色人等的那股子兴致。送了食物来后,就闷坐在窗边,也不发话。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一直以来,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明朗爽快。
“明朗……”我叫他。
“格格,别让明丽再管通利了,行吗?”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明丽怎么了?我最近都没有关心过通利的状况,她做得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回头,东方墨涵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正慵懒地倚在门口。这家伙也有好久没见到了。仗着自己会武,老是这么神出鬼没,悄无声息的。依旧是一袭白衣,只是脸色却显得比他的衣服还要更白。
“你生病了?”我直觉地反应。
“没有。”他硬梆梆地道。阿嚏……阿嚏……
我喷笑。
“一点小风寒而已,笑什么?”他凶凶地,可是嘴角却分明咧了开来。
“我去弄姜汤。”明朗站起来,对着东方墨涵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我转而问东方:“怎么回事?明丽怎么了?”
他不回答,直接把我拖到窗边,那里可以隐约看到隔壁包间的一角。只觉得人声鼎沸,可是因为角度和距离的关系,我根本就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
“什么意思?我看不见。”我茫然地看向他。
他咕哝着:“不会武功就是麻烦。”
下一秒钟,他的手在我腰间一抄,我的人已经随着他从窗口跃出,脚在窗檐上一个借力,飘上了屋顶。然后轻轻一跃,拉着我趴下,伸手揭开了几片瓦片,隔壁包间的情景便全都呈现在了我的眼下。
大白天的上房揭瓦,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反倒是觉得刺激非常。这种以前只有在书里才能想象的动作,我居然也能做了,虽说是在某人的协助之下。
“想什么,还不快看。这么重,拎上来真是费力。”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轻如蚊蝇。因为不敢大声,怕被下面的人听到,吹气一样的,惹得我的耳蜗直痒。居然说我重,不知道这是女孩子最忌讳的吗?想回头,却被东方墨涵一把摁住,威胁地道:“不想知道明丽到底怎么了的话,你现在就自己跳下去,我可不会再拎你的。”
……
屋里,围着桌子总共坐了五个人,四男一女。那四个老头子我一个都不认识,可那个端坐在边上,满面笑意,举着酒杯一口饮下的女子竟然就是明丽。
明明是眼里盛满了不屑,脸上的笑偏又让人觉得是最真挚的。她随手替左手上座的那个瘦老头斟满了酒,牵起的唇角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那老头点头如捣,右手已一拉明丽,后者便整个人倚在了他的肩上。老头的右眼跳了一下,眯起的眼缝里精光透亮。
我随手抓了块瓦片就想往下掷,被东方墨涵一把抢走。
我怒目而视:“你没见明丽被吃豆腐吗?”
“吃豆腐?”他一脸的莫名。
“那个老头子”我又抓起另外一块。
他飞快夺下。“你想害临渊阁没瓦片挡雨啊。还有,那个不是老头,他才四十多岁而已。当朝重臣,隆科多。”
我猛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东方墨涵:“隆科多?”
面前这张俊秀的脸上显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幸好你还知道。步军统领九门提督,你砸了他不是小命不保?”
如果我真能砸到他,就算把他砸死了又怎样?我全神目注在隆科多身上。这个在最后一刻扭转了乾坤的人,雍正的登基,他实在是功劳最大的那一个。以当初的重兵拥戴之功,最后也只是落得一个永远禁锢。权术?哼,你自以为眼光独到,当机立断,也只不过是选了一个多疑而猜忌的主子而已!
“明丽究竟想怎样?”我问。
“金钱和美色的交换吧,或者再搭上权力。这对临渊阁和通利来说都是好事。有了隆科多这个门神,办什么都会方便很多。”
“什么?”我大惊,“你对明丽说了什么?”我盯着东方墨涵,“是你让明丽这么做的?”
“我?”他冷笑,“她不会分辨的吗?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你明知道明丽对你的感情,你又是她少主,自然你怎么说她怎么做了。”
“荒谬。我东方墨涵是做这种事的人吗?”
“你连绑架都做的出,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你……”
两个人越辨越响,已经根本不顾忌此刻正呆在那一屋子人的头顶上。东方墨涵的手突然在我面前一抄,我一怔,再看时,一粒花生平躺在他的手心。往下看,明丽淡淡的柳眉扬起,杏眼往上扫过,手中筷子上正夹着花生。东方的面色突变,抓住我的手腕,腾身,盖瓦,一气呵成。回过神来,我已被他拽住飘然落在街中心。
他的脸色阴暗,我气息未平的盯着他。路人都惊疑地望着从天而降的我们,窃窃私语。
“欣然……”
我回头,胤禟和十阿哥正立在临渊阁的门口。胤禟讳莫如深地看着我身后的东方墨涵,而十阿哥则半张着嘴巴,好像看到了外星人一样的满面惊叹。
东方墨涵还抓着我的手腕。此刻,他翻腕一拉,我便被他拉至胸前:“以后发火的时候最好搞清自己在说什么?和官府的勾搭,除了你面前这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搭线,还会有谁?”说完,将我一推,转身就大踏步地走了。路人竟纷纷为他让出一条道。我看着他白衣翩然的背影,气恼地跺脚。
直接冲到胤禟面前,拉着他就往二楼的雅间奔,回身把十阿哥关在门外。
胤禟双手抱胸,笑看着我:“你在京城认识的人并不多,如果没猜错,刚才那个该是我们通利的合伙人吧。”
我不回答他,只是指着他的鼻子问:“明丽和隆科多是怎么回事?你牵的线?”
胤禟一耸肩:“怎么怪起我来了?是你自己说,凡是和那个人有关的场子,多关照着点明丽。再说了,是明丽自己找的我,隆科多大约在通利有大笔的银子存着,我不知道明丽是什么心思,是看上了钱还是什么?隆科多虽还不是明里向着太子、老四他们,可他终究占着个有权有势的位子,如果真能在他身边Сhā上个人,我倒认为是有利无害的!”
我无语。
走出雅间,无视站在门口想要拉住我的十阿哥,直接从他边上走过。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想回答。
隔壁的包间里,还有阵阵笑声传出。
楼梯下,明朗端着姜汤看着我走下。
“你家少主走了。至于明丽的事,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明朗摇摇头:“不用了,谁也劝不回她的。她变了,她想要如何就随她去吧,只要她开心。”
我闭了闭眼。开心?她会开心吗?明丽,只有问过她,才知道她究竟想干嘛?钱财,根本不该是她的目的。为什么,她偏偏会选上了隆科多呢?是巧合,还是命运弄人?
通利的后院,明丽仿佛知道我会去,君山银针已经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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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三十六计中第二十七计:假痴不癫。
此计用于政治谋略,就是韬晦之术,在形势不利于自己时,表面上装疯卖傻,给人以碌碌无为的印象,隐藏自己的才能,掩盖内心的政治抱负,以免引起政敌的警觉,暗里却等待时机,实现自己的抱负。三国时期,曹操与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这段故事,就是典型例证。
坐看苍苔
富贵绿牡丹的骨瓷茶具,泛着珍珠的色彩,冷艳中透着清冷。只是用它来盛君山银针却怎么都不搭调。
明丽很认真地给我上茶,纤细的手指上戴着颗祖母绿的硕大戒指,和她的年龄根本不衬。
我似乎可以看见戒面上映出的隆科多尖瘦的下巴和阴骘的眼睛……
“明朗想你开心,明丽。离官场远一点,通利不需要这样做生意。”
明丽漠然地抬眼看我:“那是明丽自己的生活,并没有掺和进通利的生意,格格放心。至于哥哥,我想,他并不会介意的。”
“隆科多有的是女人,你何必呢?”
“这里,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八爷也有不只一个女人吧!”
我心头一跳,不由凝目看她。那是一副精致的妆容,犹如泼墨山水画。浓笔淡扫间,出口的那句话仿如她唇间的那点嫣红。画得刺目,一如她自以为会在我心间留下的折痕。
真的没有可以多说的了。这种行为在现代可以被称为青春期的叛逆吧,我根本没有资格和立场来管教。
“希望你真的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不要等一梦清醒以后才恍悟蹉跎的一切根本了无意义。”我起身,心里开始懊悔当初为什么要留她在通利了。当年金陵城内被恶霸欺侮而慌乱失措的唱曲女孩,那轻柔的嗓音都已隔开了千里之遥。“你离开通利吧,我会让东方墨涵另外安排人来。”
走了两步,明丽突然冲到我的面前:“我不会离开的。你整天躲在宫里,什么都不知道。要把通利做大怎么可能不和官府中人打交道,你当初不是也刻意让我去参加这些场合的吗?”
商场的游戏规则我当然知道,古代和现代在这方面没什么不同。再繁荣的经济基础,都是为政治这个上层建筑而服务。经商怎么离得开官场?我费尽心思搞的这个通利,其实最终的目的不也是和权力有关。只是,我却真的不想她陷得太深。
瞥了她一眼,我微微摇头:“你最好交接一下,回去侍奉你的少主不是正遂你愿。”
“少主不会让我再留在他身边的。”她的声音一直低落到尘埃里。
好女孩全都离我远一点。那是东方墨涵说过的话。在我几乎就想软下声音的时候,她抬起了头,眼里是清晰可见的恨意:“与其回去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不如就做一些事可以让他永远记得我。你根本就不明白少主。一直以来,他都是想把天津船帮拉上岸,所以才有了临渊阁。从我们兄妹被他收留开始,我就看着帮里的其他掌事者如何违逆他的心思,而他只是想给众人都有一个安身立命,没有风雨的未来。陆地的生活是少主认为的安逸。可是,现在却因为你的一句要扩大船帮的话,还有要做什么海上的交易,他又要回到海上。凭什么?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他,为什么还要去左右他?”
我愕然。他做这么多,只是为了我的一句话?不可能。
尽管我和东方墨涵并不能算相知甚深,可是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有种不一样的相惜。或许因为我们本身都有着无法对外人告知的秘密,这秘密却无损于我们之间的情谊。只是,这绝对不是如明丽所想的男女之间的感情。我有去左右他吗?他说过我们是一条道上的人。我心底的那个模糊的目标虽从未对他明说,可我却能确定,那一定会是他乐于见到的目标。那是一份无法言喻的默契相交,是我不该怀疑的。
“格格,我求你,让我留下。”她看着我,义无反顾。“隆大人的地位关键,我知道,八爷一直想……或许,我可以……”
“不可以。”我断然打断。
明丽看着我,希望在眼中碎裂:“你真的这么狠心?”
我叹了口气:“明丽,你可以留下。通利,东方墨涵才是大股东,用还是不用你,由他来决定。就如你说的,那是你的生活,得要你自己来走。不要牵扯进通利,更和八爷他们无关。不然,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格格……”明丽轻轻说道。
那只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哪怕是残梦,也有梦和爱的权利。硬生生地决绝倒可能真的逼得明丽犯下什么傻事。不管是明丽还是东方墨涵,都是我在这个时空里的朋友。每一个,也都值得最好的。
离开明丽那里,记着上次东方墨涵带我走过的曲曲折折的小路,我站在了通利的对面。
黑色,有很多种意思。代表悲伤,代表忧愁,也意味着庄重和肃穆。黑色,同时有着秘密,隐蔽和不确定的意思。在有些地方,它甚至象征繁荣和生命。
通利的大门是那种很黑很黑的颜色。门环却是金色的。门口,放着两盆绿色的植物。
放眼京城,这样的装饰只此一家。强烈对比的色彩是我的执意。
黑色,还有一种意思是毁灭。
极盛的繁华后便是极端的衰败。
当一切坍塌后,还能有多少的信心去重建?如果有一天,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被付之一炬,如今在这里穿梭往来的人们又会怎样?当经济塌方,那被称为上层建筑的政治呢?它是不是还站得稳脚跟?
真走到那一天的话,始作甬者会不会被上天诅咒?
泪意莫名地上涌,泪珠在睫毛上泫然欲落。
有一个身影挡住了光的照射,一只手从斜里探出,展在我的眼下。泪,一滴落入掌心。手掌团握成拳,再慢慢放开。掌心处,湿润一片。
眨了眨眼睛,我惊喜地看向身侧,一眼便望进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平静、安稳、如磐石般坚定,瞬间便被带进天荒地老的永恒。
手,轻轻掠过我的眼睑:“怎么了?”
“胤禩,如果你是一棵大树,你会让我做一根藤蔓,还是你身边的一棵小树?”
他微微一愣,阳光在他的脸上打出金色的影子。
“作为男人,我选择让你做藤蔓,完全依附于我。可我知道,你更愿做的是小树。”
我点头:“我希望我们的枝桠可以在空中自由地相交。而不是如藤蔓般除了依附外,也会给你无尽的压力。”
他牵起我的手,笑容浮现:“换作以前,我会不以为然。不过现在,我觉得那样更好。”
我的眼里闪现疑问。他将头俯近:“因为并肩可以看得更远,而我已经对习惯主动的你上瘾了。特别是……那个方面。”
绯红袭上双颊,整个人臊得发慌。而他,却轻笑出声,眼波流转。
我慌忙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么巧?”
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马匹:“不是巧?我是很闲得专门骑了马满大街找你的?”
“找我?你不是很忙吗?又是内务府又是工部的。”我狐疑地看他,心里开始打鼓。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翻身上马,也不管我愿不愿意,直接就将我拉了上去,侧身坐在他身前。
“喂,太招摇了吧!”我低喊。
他却箍得我更紧,缰绳一抖,马就慢慢向前踱起了步子。“我还嫌招摇得不够呢!”
我闭眼,哀叹:“难道你们兄弟间就没有秘密的?”
他的气息喷在我的后颈,透着危险:“如果眼看着你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从天而降都不来告诉我的话,那还叫兄弟吗?”
“抱在一起?太夸张了吧?准是老十这个大嘴巴。”我冤枉地大叫。手狠狠捏在他握缰的手背。
他不发一言,扬手抽马。马在道上开始撒腿急奔。
我乖乖闭上嘴巴,心里却有暖暖的甜蜜氲开。
城西,我顺从地跟着他下马。一前一后,再跟着他走进卧房。我忍不住开口:“如果你是要训斥我,可不可以去书房或是其他地方啊。说实话,你的这处产业,我还没好好参观过呢,要不我们边走边说?”越往后我的声音就越小,因为他根本就不理我。直接斜倚在了床上,拍着床榻示意我自己过去。
去就去,谁怕谁啊?我嘀咕着。坐到床上,索性脱了鞋子躺了下来。他顺势俯向我,一手托着自己的头,一手横过我撑住床沿。我把手挂在他的颈项圈住,有点讨好地说:“你这样很累的,不如……”
他眼里有笑意一闪而过,快得我几乎抓不住。拿下我的手压在他的手下:“先谈问题。”
我眼珠乱转。作势欲起:“那去书房。”
他的腿压住我,脸几乎贴了上来:“东方墨涵,明朗,明丽。或者东方墨涵,临渊阁,通利钱庄。你想从哪条线来告诉我?”
我紧咬下唇,一脸的委屈状:“你什么都知道,还来问我干嘛?”
是我自己忘了,他根本从一开始就见过明朗和明丽,以他的记性,怎么可能忘了呢?如果我都可以一眼认出明丽,更何况是他?从弘旺满月,见明丽第一眼时他就应该记起的。到上回他送明丽回家,在通利的对街看到我和东方墨涵,一切在他这颗聪明的脑袋里想是早就已经串了起来。他不来问,只是等着我去说。谁让今天又是偏偏在通利的对面被他逮到,想要撇清怕是不可能的了?再说,天知道胤禟是不是已经合盘招供了。
他凝视着我,那一刻,眼里给我的是迫人的压力。我竟有点怕这样的眼神。密不透风,如泰山压顶。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眼下遁形,似一把锋利的刀片,从侧里挑开一道缝隙,然后等着你自己去撕开更大。
闭上眼,直觉地想把这样的他隔绝在外。那是另一个他,在温润的外衣下,作为夺嫡皇子的他。就如桂花树下狰狞而笑的胤禛。他们都有属于各自的面具,只是一个是我偷窥到的,一个却是毫无顾忌地展现在了我的面前。
感觉到他的靠近,他的牙齿磕咬着我的耳垂,用怜惜又不容辩驳的声音低语道:“你可以忽略掉其他,如果你想保留的话。可是关于东方墨涵的,一个字都不许漏。”
心头一荡,不怕死地轻笑道:“原来贝勒爷是吃醋了。”
他移过头,攫住我的唇瓣,辗转吮吸。嘤咛发自我的口中,和着他逸出的一声轻叹,悠远绵长。
放开我,睁眼看他,晶亮的眼里含着宠溺,也透着他要知道一切的决心。压着我的姿势不变,手自背后托向我的腰间。我被整个包在他的势力之下,霸道地占有之势充斥在他的全身。
罢了,我把手抬起,枕在自己的头下,将身体朝他靠了靠,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两人一上一下,面面相对。我开始娓娓道来,从金陵的被绑,到达成做生意的共识,再到通利的顺利开张和明丽现在的状况,一五一十,悉数相告。
他的身体随着我的述说慢慢绷紧,坐起。眼神从惊讶到犀利,从精芒慑骨到完全地内敛。我专注而近乎于痴狂地看着他每一个眼神的变化。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人得不到康熙最后的肯定?为什么历史上的他会是那样一个结局?为他而叫屈,而不平。暗暗隐下了自己开通利和要东方墨涵扩大船运的根本目的。如果,上天一定会诅咒一个人的话,不如是我!!
“要是能掌控隆科多,一切都会顺利很多。”良久,他自语似的低喃,眉峰轻微地皱起。
我也坐了起来,曲起膝盖,默默看着他,接口道:“皇上最不能容忍的是结党。”
“可是皇阿玛早早让阿哥们出来开府建衙,当差领兵,没有党派的形成,这样可能吗?”
“但他是皇上,与皇权的至高无上会产生矛盾对立的,都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胤禩回头看向我:“为什么开通利?”
我坦然地回道:“当然是为了钱。”
他逼近我,认真审视着我:“它还可以有很多用处,以通利现今在京城钱庄中的位置和大江南北的发展速度而言,那,真的是你唯一的目的?”
我微笑,知道他心中所想,但不想在现在去争辩和讨论这个问题。圈住他,头抵在他的胸前,呢喃道:“我只是想做一棵小树而已。用你的枝桠替我挡住风雨吧,我还没有长好,而通利也还没有准备好。”
他无言地拥住我,很紧很紧。
“欣然,多揭开你一层,就更迷惑于你。”他抬起我的下颚:“你会不会突然之间消失?”
我的笑僵在嘴角。这是我也害怕的,我会不会突然消失?在我还没有将所有做完之前,在我还来不及走进我的永恒的时候……
他的吻骤然袭来,我在他手掌强有力的顶托下,缓缓倒下。思绪飘飞,灵魂出壳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咒骂道:“离东方墨涵远点。虽然我明白,可是,他该死的出色。”
我愕然地看着他,在唇角的笑容再也收不住的时候被他再次狠狠吻住:“不――许――笑――我。”
我的心在欢笑。我的男人哦!当他的骄傲、他的软弱、他的抱负、他的懊丧、他的睿智,甚至于他的伪装都毫无例外地展现在你面前时,你,就已经是他整个的世界和天空了。
回到宫里的时候,东方墨涵正坐在我的屋顶上,两条长腿闲闲地自在晃荡着。看到他,我一点都没有吃惊。潜意识里我是知道他会来找我的,好像一切都到了该挑明的时候了吧。
他指了指身边的屋檐,又指了指下面。
我则仰首指指天上,那里繁星闪耀。
他冲我一笑,跳了下来,直接牵起我。我又一次飞上了屋檐。这里离星很近,离黑更近。
其实和东方墨涵在一起,我很放松。和十三、十四一样,没有压力。而我甚至不用担心对他流露出对皇家的不屑。我们,是一种人。
“东方墨涵,我想听你的故事。”
他看看我,然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酒壶,喝了口后,递给我:“要听故事,先喝了它。”
我接过,仰头就喝。
这个,应该就是我梦里的江湖人生吧。有机会一定和胤禩这样,把酒畅游。用笑,填满人生。
墨色生涵
仰躺在屋檐上,星月看似咫尺,仍是天涯。
身边的东方墨涵枕着自己的长手臂,两只长腿互搭在一起。一个蛮别扭的姿势,在他的身上倒是出奇的协调。如胤禩所说,这个人,真的是该死的出色!
从前,看到书里形容穿一身白衣的人是飘飘若仙,简直不敢想象。在我认为,那简直跟鬼没什么区别。绝对不是什么玉树临风,而是鬼魅再现。可是,眼前这个人偏偏就是个白衣癖,还偏偏就真有了那么一股子味道。
黑漆般的眼睛蓦地睁开:“你再这么看下去,我会以为你对我有意思的!”
我眨眨眼睛:“那你对我有没有意思呢?”
“有。”
我呆住。完了,早知道这种话是不能随便问出口的。
他撑起脑袋看我:“回答啊。怎么了?问的出问题就该有心里准备的。”
豁出去了,我苦着个脸,猛点头:“有啊。我只是想问,怎么办?我也是啊!!”
时间停了,到底有几颗星星会在这一刻骤然闪烁,一如他眼里一闪而逝的光芒。只是这光芒里竟同时伴有着无遮无拦的苍凉和嘲讽。
我们互相瞪视着对方,足足有半柱香那么长。我的手心开始冒汗,懊悔同时泛来。残局,不是我在这样的人面前可以轻易收拾的。除非,他给我机会。
他首先喷笑出来:“我开玩笑的。”
我暗自呼气,两手喇开嘴巴:“我不是认真的。”
四目交织,似有暗流汹涌,又看似平静无波。
碎裂的声响起自他的脚边,一块瓦片裂了一角。两人的视线同时垂下,我手快的捡起,举到他面前,吼道:“东方墨涵,你完了。我没砸了临渊阁的瓦,你倒踩了我苒心阁的。说吧,怎么办?”
他一呆,嘴角勾起:“这还不简单,等着。”身子快如闪电地掠出,一道白光而已,隐没于夜色之中。
这样的人,如果我从未动过心,或是没有因为他刚刚那句“有”,而心头小鹿乱撞过,那是假的。不是什么恨不相逢未嫁时,而是我们都清楚,有些,只能是放在那里,可以看,可以笑,却绝不能触摸。心底深处,那个可以勾弹撩拨我全部心弦的,只有胤禩而已。因为,他带给我的不只是心痛和心酸,更重要的是温暖。那种寻觅过后,全身心可以放松的温暖。
东方,只能是一个过客。
相同的,他也不会邀请我走进他的生命。这样的瓦片,连我都不会坐裂,何况在他这个高手脚下?碎裂的,是刚才那一瞬间的暧昧。
所有,在还不曾逸出时,就已经化为了回忆。
终究,我们都给过对方一个机会。
每一个人,都有他所值得的最好。从来,我就这样深信。
“瓦片。”重新回来时,他的手上只有一块瓦片,衣袂翩翻,笑得邪恶。
我大翻白眼:“大哥啊,一块瓦片而已。随便哪都能换块回来,你至于跑开那么久吗?”
“这块可不一样。”他弯腰把瓦片覆上,“我可是从乾清宫偷来的。而且,不是换,直接揭了块而已。”
我愣了三秒,然后两人捧腹大笑。
不知道,明天抬头看见的时候,康熙会是什么反应?这个人拿走的,绝对会是最显眼位置的那块。我甚至可以确定,还不止一块。
“你和皇上不会真有仇吧?”
“你不会还认为我是他的私生子吧?”
“那你的故事呢?酒我已经喝了,该轮到你说了吧!”我瞪着他,嘻笑着:“或者我帮你起头啊,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那样的晚上,只适合毁灭。”他接口。索然的寒意布满在语声里,原本在我脸上漾满的笑意生生被逼了回去。掏出酒壶,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随手递给了我。看着有点茫然呆滞的我,他又浮起了那一贯满不在乎的笑容。“傻瓜,只是一个早已过去的故事而已。”
我蜷起自己,头搁在双膝上,沉默着。
“东方家是从我父亲开始创建的天津船帮。所以他们都叫我少主,父亲现在已经不管帮务了。其实我们一家的故事很简单,从毁灭开始,一直到现在,为承诺而守候。”
他越是换上了不在乎的口气,我反而觉得那个故事会越压抑。
“那该是前朝旧事。东方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家祖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只想求个太平,用俸禄养活一家老小。不过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你越希望谁都不要得罪,祸事却会自己找上门。敬酒不吃的下场就是罢官下狱,诛连九族。最后是如何得以转圜的父亲也不清楚,只是代价却是从此隐姓埋名。机缘巧合之下,父亲开创了天津船帮。而我从记事起,便被送至南海学艺,连娘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从小,我就认为,东方家是注定在海上漂泊的。一直到回来后,接掌了天津船帮,才从父亲口里得知,当年家祖被救下后,曾订有一个约定。”
“约定?就是承诺娄。”我问。
“算吧。一个让东方一家背负了大半辈子的承诺。”
他看向星空,神色跄然。
“那个所谓的恩人给了大笔的钱,约定就是从此远离京城,重新打拼一份事业。条件是欠下一份情,日后要为他再办一件事,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你可能根本就不能理解那种随时处于候命状态的人的心态。你知道,读书人都有股子穷酸劲和自以为是的傲骨,最耐不得的就是欠情。家祖的不得已,要我父亲来还。我看着父亲苍老,看着他打拼。其实船帮壮大到今天这样,父亲可以说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对那个他根本就没什么印象的恩人一个交代。于是,等,就变成了世上最催人的白发。”
“难道这么多年,那个恩人始终没来找过你们?说不定他自己都忘了有你们这么一家子了?也说不定当初只是说说而已呢?”
东方墨涵转头看我,摇了摇头:“不是。其实在当初订约的五年后,曾经收到过消息。那时船帮已初具规模,父亲本有机会还了那笔情。可是,约好的日子,却迟迟不见人出现。父亲空等了三天三夜,才折返家中。从此,父亲更坚信那个恩人随时都会出现,也就更加坚定地一直等到今天。”
“那你呢?如今你接手了船帮,你也准备一直守候?说不准那个恩人早就死了,才没来赴约?”
他笑出了声,一脸无奈地敲了我一下:“你还真是会想!不过我也曾这么想过。可惜,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你知道他是谁了?你找到他了?”我好奇地大叫。
“我学成师满后,便着力想把船帮拉回岸上。海上的生活根本就是在搏命,海浪的变幻莫测就同人心一样,把不住,也猜不透。再说过了这么多年,皇帝都换了,还有谁记得当年的旧案。但是要说服父亲也不容易,所以我必须找到那个人。告诉他,在岸上,我东方墨涵一样有能力来完成他的任何要求。”
“他怎么说?他是怎样的人啊?该已经是个老头了吧!”
“是,已经是个老头了。”他叹了口气,“欣然,人真的很奇怪。我莫名地恨了他二十几年,等真正面对之时,竟然一点恨意都抓不住。”
“那你们……?我还以为你会一拳揍扁他呢,反正也是一老头了。”
“我想过,一了百了。不过,我现在倒想要感谢他了……”他看着我,笑得诡异。
我拿手在他面前乱甩,这样的笑,毛骨悚然啊。不会和我有关吧!没可能啊,他们几十年前的鬼约定,我还不知道在哪个时空呢?
“那你们现在还有约定吗?你一定是说服他了,所以才有了临渊阁。可是……东方墨涵,我让你扩大船帮,你可以不那么做的,千万别说是为了我,我……”
“发什么花痴?”他举起酒壶喝干,“我是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才重新分拨力量去海上的。能控制漕运,牵着皇家的鼻子走确实不错啊。也好出出当年家祖的那口恶气。”
“这就是你这么恨皇家的原因吗?那个恩人,究竟是谁啊?你还要为他做事吗?”我试探地问。
他好笑地看我:“要啊。既然是约定,当然要遵守。更何况现在这件要办的事情这么好玩,我还不舍得不做呢!”
我愕然,刚想开口问,他却已经跳了起来。“别问我。你以后自然会知道。少不了你的份的。我这段时间有其他事务,暂时不会出现了,有事找小顺子。他会找我。”
我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那明丽的事怎么办?”
他双手乱摇:“我管不起。随她去吧,说不准以后对你还真的有用呢。”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你怎么知道我以后要干什么?拜托,你不要这样笑好不好啊,毛骨悚然。”
他一拉我,跳下了屋檐。
“你管我?你给我好好看着通利,后半辈子可靠它了。还有,不要轻易作出决定,最好等我回来。”话音落处,人已一晃不见。
早上去乾清宫请安的时候,就看见殿外跪着两排的侍卫。一个个耷拉着脑袋,额上已经有汗珠顺着滴下。小顺子守在殿外,他已经被李德全收做了干儿子,在这皇宫的太监群里也算是飞黄腾达了。如今,他基本是跟着李德全,皇上去哪,哪就能看见他。不知这到底是东方墨涵会选人,还是他选中的人都特别对自己有要求,抑或是命里注定,和皇家的关系总是会越贴越近。
见我走近,小顺子小跑过来:“格格吉祥!皇上在里面呢,就四王爷和十三阿哥在。”
我点点头,“这里是怎么回事?”
小顺子低声道:“皇上正在里面训马武大人呢。今儿个一早,乾清宫屋顶竟少了好几块瓦片。刚一众大人都被训过了,现在皇上还没顺气儿,正接着训呢!”
我忍不住地嘴角上勾,要是有个针孔相机就好了,保管东方墨涵爱看这时大光其火的康熙。
进了屋子,十三和胤禛坐在边上。正中央跪着个人。
康熙正站在他跟前训斥着:“你说,这瓦难道会长脚自个儿跑了?你是怎么负责这大内安全的?朕的身家性命难道就挂在你们这样的人身上?”
我站在边上,直等到康熙这一溜话训完了,才走上前,福着身子问安。康熙摆摆手,我立马就势扶住他伸出的手,把他搀回椅内坐下。顺带瞥了眼跪着的人,粗看上去年近四十。腰板硬朗,两手经络突出,浓眉虎目的。这个就该是御前侍卫统领马武了,和他哥哥马齐真是一点都不像。一个内敛,一个却透着点张狂。微微凸出的太阳|茓,略显鹰勾的鼻梁,这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只是此时却被康熙数落的只有头越来越低的份儿。
“皇上,这……”我端了茶盏到康熙的手上,故意问道。
“咳咳”十三咳嗽的声音传来。我微微侧头,看见他带着警告的眼神连连使着眼色,眼光瞟向上方。
我顺着视线看去,几乎下巴脱落。
乾清宫的正上方,呈品字形被揭去了六块瓦片。光线透过那里聚射下来,就象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正好打在了十三边上的胤禛身上。
光影里是纷飞飘离的尘埃,环绕在胤禛周围。他的目光,却象穿透浮世的利刃,直刺过来。
冷情当事
以正好胤禛和十三都在,可以一起去看德妃娘娘为借口,把康熙哄离了乾清宫。临走前,我接到了马武传来的感激的眼神,我微微额首,以一副高贵的姿态从他身旁经过。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银行的存款机,只是不知道等我想要提取的时候,如今所存储的一切有多少帮助。
抬头看了眼屋顶,不知道东方墨涵究竟使了多少功力,要把这皇帝的殿宇搞成这样通透的程度,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想象着他恶作剧的黑眸正透过那几个窟窿朝着我眨眼,想起他曾狂傲地说过:皇宫大内,他东方大少来去自由。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笑意忍不住地绽放。
垂眸向前看时,才见到胤禛正负手站在门口,莫测高深地看着我。心下一凛,赶忙紧赶两步。
路上,十三紧伴着康熙走在前面,李德全和小顺子紧随其后。康熙似还余怒未消,也不坐软轿,只管迈着大步向前。渐渐地,我就觉得有点跟不上。胤禛回头看我,也随之放慢了脚步。他摇头叹息道:“走慢点吧。皇阿玛准是心头还有气,你犯不着跟着受累。能把皇阿玛哄出乾清宫,你已经是大功一件了。”
我无奈地笑笑:“那我就慢着些走。四王爷您跟着去伴驾吧,顺道替我向皇上告个罪。”
“不用,我陪你。有十三弟伴着呢!”
“啊?”我只感到头皮发麻,不自然地道:“我又不是不认路,一会儿皇上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不用你担待,真要怪罪,我替你担着就是了。再说了,皇阿玛定是不忍心罚你的。”
“可是王爷……”
他盯住我,利刃般的眼眸直透我心。如同上回和胤禩一起出宫时,他射向我的眼神一样,心竟被他揪得抽痛,可伴着的却是寒意阵阵。
罢了,我补充道:“我是说,还是快些走的好。”
“你认为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干出这等事?”
我脚下不停,直管往前赶,随口应道:“我怎么会知道?不定是刮什么大风吹掉的呢?皇宫大内,哪是说来就能来的啊。”
“我倒是想起一个熟人,前几天竟还在这京城地界看见过。”他顿了顿,停下,“说来其实你应该更熟悉。”
心里一个咯噔,停了下来,面带疑惑地回望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也不说,冷下场来。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不喜欢这样的沉默,和他独处,总让我觉得心悸。时间的流逝,会象滴在冰凌绸缎上的水珠,似滑落,犹凝固。
良久,他终于闷声道:“欣然,金陵崖顶我错失的那一跳,是不是就意味着错失了一切?”
心脏一下抽紧,金陵崖顶,都已经2年多了。当年崖顶上,我确实希望过他能够跳下去,不过我安的也不是什么好心。现在的我庆幸当初跳的不是他,庆幸胤禩及时拉住了我,好让我们能够切切实实地走进彼此的生命。胤禛,我该怎么和你说?我好像是应该谢谢你的错失,不然我会傻傻地拉着你去死。那样的话,我才会错失我生命里真正的精彩。才明白重视的,不是十几年后的那个结果。而是这十几年中,将会和胤禩一起踏出的每一个脚印,看到的同一片天空。舒舒云散,卷卷相依。
“从未真正拥有,又何来错误失去?四王爷,您说呢?”
他面色突变,伸手一把拖过我,直接逼入花园道旁的角落。我的背脊抵在了冰凉的石壁上,突如其来一个哆嗦。垂眸看了眼他紧抓在我臂膀上的手指,象是要狠狠深陷进去。青筋在他的手上暴现,整个脸仿似冻在霜寒之中。眉角猛烈地抽动着。
我咬着牙,淡淡地看向他。举手,一个一个掰开他扣在我臂上的手指。欲转身离开,他迅速将手撑在了石壁上,我被禁锢在他支起的一方天地里。他俯下脸,我们几乎就是面贴着面。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凉薄的唇瓣开合,热气扑在我的脸上,唇从我的面上刻意扫过。
怒意起自心头,这算什么?羞辱吗?
抬手就去拍他的手臂,本能地就想逃出他的掌握。手反被他一把抓住,喘着粗气:“从来没有过吗?哪怕当时跳的是我?”
我冷眼相视,一字一珠地迸出:“有些事永远不可能发生。有的爱注定不会在同一时空中相逢,纵使相逢,也终应不识。”
他似被撞到的一凛,手颓然地放下。
我快步走过。从阴影的角落走到阳光之下的感觉温暖迷人。我深深呼出一口长气,全身都是一种释然。似乎是压在身上很久的担子,在一昼一夜间悉数放下。
不是不明白,只是担不起。
“我说的那个熟人还没告诉你呢,天津船帮的东方少帮主。前些天竟然在临渊阁看见,和金陵绑你的似乎是一个人。”淡漠的声音响起,没有一丝温度。将我一下浇凉。
我蓦地停下脚步,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反扑的真快。镇定了片刻,慢慢回转身去,绽开最完美的笑容面对他。
身后的他,片刻间早已收起了他的情绪,孑然孤立。清峻的眸底在接收到我的笑时,微微一怔。
“是吗?”我以手掩口,一副吃惊之状,“那王爷还不快把他拿下?上回害王爷在外寻了那么久,还空手而归,幸好皇上没有怪罪。要是这次这揭瓦之人也是他,王爷定能将功补过。欣然先恭喜王爷了。”
他淡淡道:“不急。到时你再当面贺喜也不迟。”
走过我的身侧时,他抬手弹了弹衣袖。一个动作,让我立刻想到了那间荒废的院落里,大阿哥走后的他。
东方墨涵一走便是大半年,连康熙四十九年的除夕都没有看到他。这样倒也好,我还真有点担心胤禛真和他对上后的局面。民不和官斗,更何况是胤禛这个在康熙眼里日渐重要的人。
只是现在的雍亲王面上仍是尽心尽力地辅佐着太子。尽管太子在很多事情上故意苛责刁难,他仍是扮演着他的角色。康熙眼里的孤臣,臣子眼里的冷面修罗。
我们再见时,除了礼节性的招呼行礼外,平淡如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其实却是比原来的距离更远了。
通利开张两年了,俨然跻身京城四大钱庄之首。胤禟对我当初的眼光和决定佩服之至,胤禩则从不过问钱庄的事,我也不会在他面前提起。事实上,我自己过问的也不多。明丽和隆科多保持着云里雾里的暧昧关系,虽然我并不认同明丽的决定,为她而惋惜,可她却走得义无反顾。我说,如果你还存着对你家少主的那份心,那么,请给自己留一个余地。她回给我的,是一个空若到虚无的笑,和柳腰轻摆的背影。不可否认,有了隆科多,多多少少,对钱庄来说总是有个关照和得利的。而我也开始明白,明丽要的,只是东方墨涵欠下她这一份情。其实这份情,何尝不是我所欠下的。为了我的一个私人的理由,有了通利,而我倒是坐享其成。
私下里,我让胤禟取走他曾存在通利的银子。警告他,胤禩身边的任何一个,最好都不要和通利扯上关系。
太子复位后,对于胤禩自然多方打压。可是胤禩是个多精细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被抓住痛脚,有时反而耍得太子失了面子。每每听到胤禟,老十和十四凑在一起,得意渲染的时候,我总是无奈地笑笑走开。
对于太子,我多少是有着点同情的。因为,我知道他的结果。更多的,也是因为我明白,在康熙这样一个强势的皇父下面,任何一个坐了四十几年太子位置的人可能都会走到太子这一步。
对于胤禩,我只提过一个要求,工部在建造船只方面请放慢脚步。当时的他不置一词。可是后来我听小顺子说,太子为了工部拖沓的事在朝堂上责难过胤禩,我才知道,他还是照我说的做了。
一直到康熙四十九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东方墨涵还是没有出现。我开始有点担心,琢磨着是不是该让小顺子找找他。
东方的消息还没有得到,十三倒是先给我带来了慧兰的消息。
“她在青海那一带。很远,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去的?不过捎口信的也不能完全确认,只是看着象。”十三如是说。
可我明白,他如果不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确定,他是万万不会跑来告诉我的。
“她过得好吗?”我拉着十三,迫切地问道。
“不能和这里比,可是很安心。我想,那是属于她的生活吧。”
“对哦,傲骨冰心,淤泥不染。那样的慧兰确实不该属于京城这个是非地。谢谢你,十三。”
“欣然,至于吗?慧兰怎么说也算是我从小相识的朋友。”十三诚恳地道。
“还是做朋友好啊。你还记着找她,哪像十四。”我恶狠狠地说,那个死小子,我真想揍他。
十三看着我的样子,摇头苦笑:“欣然,感情有很多种表达方式的。比如四哥,他……”
“十三”我打断他,“如果有一天,我和胤禛同时跌入水中,你救谁?”
“救四哥啊,你会水嘛。”
我翻白眼,“那如果在崖顶呢?你会拉哪一个?”
“欣然,你不会还是为那次四哥没跳下悬崖的事而怨他吧?”
“十三”我叫。
“好吧,我无从选择,我也不知道。我两个都救。”他正色道,“如果是一柄剑要我刺你和四哥的任何一个,我就选择刺我自己。”
“那如果我换做胤禩呢?他们两个,你刺谁?” 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有点可笑,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
十三的面色连变,勉强笑道:“欣然,何苦如此敏感?在皇阿玛的宠爱下,你是可以选择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以吗?你都会来让我在他们之间做选择?为什么呢?其实我的选择你早已知道?何苦再多问?还是你希望我的选择对你来说可以更安全,更方便你做出选择。十三,你自己选好了吗?”我近乎有点咄咄逼人地道。
十三清朗的目光里闪进阴霾,沉默而不再言语。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搭错了哪根筋,为什么要去逼一个我明明也是知道的答案。
他不停地转着指上的扳指,一圈又一圈。我突然就耐烦不了这种沉默的压抑,起身直接进了里屋。
十三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没有让人通传,只是让莲儿捎了句话:“如果那时,我有时间能够选择,也允许我来选择的话,我选择拉着你走开,让他们自个儿斗去。”
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会想起十三的这句话。让他们自个儿斗去……可惜,我们做不到。
拿着慧兰的消息去质问十四的时候,他没有我想象中对此消息的兴奋或是惊异。他给我的反应是:“我早半年就知道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知道她没有落魄不堪,就可以了。”
我根本无法接受他的答案,扯住他:“你不去找她吗?当初在塞外,你不是也明白只有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你知道她的下落,为什么不去找她回来。”
“跋山涉水,去那么远的地方找她回来?欣然,你清醒一点好不好?”十四嗤笑道。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挥起手就想扇他,被胤禩抱住。“欣然,老十四有他的苦衷,很多时候我们是身不由己。就算是皇子,也不是能随意出京的。”
“什么身不由己?借口。你们发一句话,还怕没人替你们跑腿办事?真的有心,什么样的理由你们编不出来,出京,有那么费力吗?”
“那你让老十三去啊。这消息是他找来的吧。”十四回嘴。
我气疯了的叫道:“十四,你算什么啊?变心了就老实说,别在背后编排慧兰和十三,他们之间你心知肚明。”
胤禩拼命拉住我:“欣然,你冤枉十四了。他知道消息后,也曾经痛苦犹豫了很长时间。”
“那又如何?他还是放弃了啊。”
“那你告诉我,我去了,思佳怎么办?我去追另一个女人的心,那家里这些个呢?”十四指着我说:“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心,我也有。我说过的话我自己知道。”
我愣住,在胤禩的怀里软了下来,无言以对。不能说十四不对,一个已经伤了,何必再去伤另外那几个。思佳,是那样单纯的幸福着。只能说,一个错过,就是一生。
“如果有机会,可以让你再站在慧兰面前,你们还可能吗?” 我不死心地问。青海,几年以后作为大将军王的十四将要远征的地方。世事难料,慧兰竟会跑去那里。或许是上天的注定,他们的缘分还未尽。
十四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搭话。
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应该是那一刻我们三人共同的心声。
康熙四十九年的八月初六,是我在这个时空的二十岁生日。
二十岁,在这个朝代还待字闺中,怎么说都是一个老姑娘了。
照照镜子,和刚落到这里时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一样娇悄的容颜。在这个时空,我虽然没有停止生长发育,可是速度却异乎寻常的慢。原来小说里说的是对的,这大概是穿越女的通病,总有一天,我恐怕会被当作妖精来处理的。
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和胤禩单独地度过。从我告诉他我的生辰之日后,他从未忘记过,已是第六个年头了。
带着愉悦的心情,去给康熙请安。
西暖阁里,一众阿哥都在,陪着康熙说话喝茶。
康熙拉过我,宠爱地道:“朕没记错的话,今天该是你这个丫头的生辰吧。”
“哦,是吗?欣然究竟多大了啊?”太子在边上Сhā话道。
“欣然谢皇上惦记。回太子,欣然今天满二十了。”
瞟了眼胤禩,他微微一笑。
“二十!”太子惊叫道。
我学着他的口吻:“是啊,二十。老拉。”
太子摇手:“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是皇阿玛宠你,舍不得放你。”
我笑了出来,眼光转处,触到胤禛淡淡的目光。端着茶盏,面无表情地喝了口。
康熙大笑,“看,都怪上朕了。”他拍了拍我“是朕留的你时间太长了,当年的约定也已过了2年了。朕舍不得你,可也不能误了你啊。所以,今年朕给你的生辰礼就是一份嫁妆,你看怎么样啊?”
我惊得跳了起来:“皇上……”
秋风化蝶
静,恍如大地初开。
谧,犹如死水微澜。
我脑子一片混沌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回答。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的只是自己提到嗓子眼的心。
笑,冻结在嘴边。扯不大,也隐不去。这一刻,除了逼迫自己笑以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所以,尽管笑得僵硬,笑得抽筋,我也只能把笑摆在那里。
“朕这些日子可是一直惦记着,如今一切都算是暂且回归了原位,宫里也是时候该热闹一下了。”
盯着康熙温如暖阳的眼眸,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开不了口。
温柔的陷阱,是我第一个跳入脑里的词汇。不清楚对方想的是什么,最好的方法就是按兵不动。可其实,我真的很想现在扑过去,捂住他的嘴。乱点鸳鸯谱的事情,千万,千万不要发生在我身上。
“朕答应过你,会给你指一门好亲事的。”康熙的眼光在屋子里各个阿哥间流转。
我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康熙身上,他的目光到哪,我就跟到哪。
太子的看好戏、三阿哥和五阿哥的茫然无谓、胤禛用手点着桌面,直视着康熙,不避不闪,只是这样的目光在康熙滑开视线的时候瞬间转冷。与我交接时,是毫不避讳的玩味和一闪即逝的冷嘲。心徒地一寒。
站着,开始觉得双腿发抖。终于想起为什么觉得这样的场面熟悉了,那一年的塞外,扎尔汉说要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四周死一样的静。而我当时等的,只不过是康熙开口让我留下。七年,难道是轮回的数字?
康熙的目光停在了胤禩的方向,我却闭起了眼睛不敢去看。
“朕想知道,在一切都在变化的情况下,2年前你曾想给朕的答案现在有没有变呢?”
猛地睁开眼,撞进的是胤禩平静淡定的眼眸。没有任何的波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却奇迹般地让我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似有一缕柔潮,将心慢慢包容安抚。
不是不知道,只要我们此刻一起跪下,在我的生辰之日,康熙怎么都不会驳了我。可是,谁又知道康熙心里真正想的又是什么?
2年前的塞外,他要的是我的态度。那个我几欲脱口而出的答案,被他生生按了下去。只是此刻重被他提起,倒是吊起了在场所有人的胃口。看看胤禟他们几个的表情,如果不是当着康熙的面,只怕此刻就已经跳到我面前逼问了。
论女子的私心和虚荣,我是希望胤禩在此刻开口请求赐婚的。可是现实却又让我明晰,我们都不开口,只是怕一句错,步步错。胤禩,再不会如当年那样,皇阿玛的唤声脱口呼出。而我,也不会如当年,把自己的一生去留押在赌注之上。人,就是这样。当你一直想要和渴盼的结果就在你面前唾手可得时,你反而会没有了当初追求时的勇气。
那个无波无澜的注视里,是深沉如锭的心。告诉我,他一直会在那里,无所转移。心,虽是安定了,可免不了还是会掠过一丝怅然。当感情和政治放在一个天平上衡量的时候,答案已经显而易见。我不知道是该为他的稳重喝彩,还是该为自己的感情悲哀。
可笑自己的矛盾,可叹我们的无可奈何。可悲康熙,居然无人能和他交心。
“皇上,您不是也说了,一切都回归了原位,哪有什么变化呢?”我试探着开口。
康熙略略含笑,将手中的青花瓷杯缓缓放下,冲我摆手道:“坐下啊,别站着。今儿你可是寿星。”
我坐回椅中,双手绞在一起,摸着手腕上的镯子。
“朕会让良妃和宜妃一起给你弄份最体面的嫁妆,当女儿似的嫁过去。就算不是嫡福晋,也断屈不了你。”
一下将手镯攥紧,冰凉的感觉从手心窜入五经八脉,脑里一遍遍地过滤着康熙的话。搞什么啊?好像都定了似的,可是却始终不提究竟指的是谁?他真知道我当年的答案?良妃和宜妃弄嫁妆,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不对啊,良妃把我当女儿嫁出去?那不就是说和胤禩没关系?德妃呢,为什么没有德妃的事?
我借着起身,迅速瞟了眼胤禩,他的脸色也已是惨变。
顾不了太多了,我索性直接走到康熙面前,粘在他身侧:“皇上,欣然听不懂了啊。欣然再陪皇上几年不好吗?”
“再拖下去可真是大得不行了。”胤禛突然Сhā话道。
康熙看了他一眼,拍着我的手道:“朕也不舍得啊。那就先订下,择日再婚嫁也行。”
“订什么呀?我可不耐烦这个俗礼,还是再过两年一次搞定来得方便。皇上,您可别想糊弄我,嫁妆都让两位娘娘弄了,还有您什么事啊?您分明是想赖了欣然今年的礼。”我撒起了娇,只想快点结束这莫名奇妙的闹剧,“还有啊,既然是最体面的嫁妆,那到时还得加上德娘娘的那份。”
“朕可不会赖,倒是你自己,可要真的想好了,旨意下了,可就变不了了。”
康熙凝视着我的眼,我定定然的望着他,脸上的笑几乎僵住。这到底算是在猜什么哑谜?
“皇阿玛”胤禩喊道。
康熙慢慢回头。那一声喊中,我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被康熙稳稳托住。匆忙对视中,我竟看到了康熙眼里滑过的一丝了然和狡黠。颊旁的笑容倏地扩大,暖意从心底逸了出来。
抛砖引玉,原来我们等的都是一样。
“皇上,八百里加急。”小顺子捧着一只木匣走了进来。
康熙接过,打开匣子取了上面的信来读,手竟抖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大气不敢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能惹得康熙这样。我虽是立在康熙边上,却什么都看不到。
“皇上”我惶恐地叫了声。
“欣然留下,你们都退下吧。”康熙用手撑着头,声音仿佛自远古飘来,在片刻间苍老了百年,那浓透了的悲意让人听得心里莫名发颤。
我回首望了眼站着的胤禩,在他满脸的问号里轻轻摇头。
满屋子的人退去后,只剩了我和康熙,连李德全也被撵了出去。
“皇上”很少看见康熙这个样子,就连一废太子时,他纵是愤怒,纵是伤心,也没有此刻的苍凉。我举起拳头,小心地替他捶着背。
“皇阿玛薨了。”
我的手在半空中滞住,心脏似被重物猛地敲击,一下落空。
康熙的皇阿玛,五台山的老和尚。难怪他会摒退众人,独留下我。也无怪他会如此悲恸。
“皇上,”我半跪在康熙的跟前,“大师已是得道高僧,此番坐化,只是了却了尘缘。于大师,是解脱也是福泽。”
康熙盯着木匣里散着的棋子,手一抓一把,从指缝中颗颗掉落。
“八岁,他便离了朕。为了他的自由,而将朕桎梏。再相逢时,他已袈裟披身,剔除了凡间的牵挂,把朕留在空门之外。如今,撒手西去,也不曾留下片言只语。他的决定都撇除了朕。爱新觉罗家出情种,可却偏偏无关亲情。”
我无言地摊开掌心,接住从康熙手中落下的黑白棋子,不觉凄楚。还记得每一次要打开老和尚的话匣子,总是要在棋盘边上才行。从初来这个时空到上一次重回五台,数不清输了老和尚多少盘。棋艺,也不知被骂了多少回不见长进。可是,只要我开始念叨数落宫中各位阿哥,每一次的棋局却总能被延长许多。不是因为我的长进,而是老和尚的斡旋。
“如果决意了撇除,便不会送来莽古泰;如果不是牵挂,欣然也不会跪在这里。”我哽咽地说道。
康熙苦笑一声,“可始终还是抵不过那个女人。”
“男人和父亲,是寻常人家能够平衡的角色。可是如若再加上帝皇,这三个角色在一起,孰重孰轻?这是无法考量的。没有人能做到完美,始终必须有所选择。大师只是凭心而定。”
凭心而定,是老和尚当初对我说的。
“你的意思是阿玛只是选择了做个平常人。”
“恕欣然无状。”
“你说,朕不怪你。”
我看着康熙,他的眼里分明闪着怒意。我垂首,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自己的背脊,逐句言道:“作为男人,只要对自己的女人负责,给她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给他的儿女一份平凡的父爱。可是作为帝皇,佳丽三千,怎能只取一瓢而饮之?此刻,他便无法全男人的角色。如果心只会为一人跳动,那便是那个被专宠之人的悲哀。帝皇的爱,凡人负担不起。后妃不断地充实,说白了,只是为了子嗣的繁衍。面对有时连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阿哥格格,父爱又怎么可能平均地施予?更何况,帝皇的眼里最重要的是江山,他早应把自己的心和爱给予子民。是一个好皇上,便不可能是一个好父亲。”
“朕叫得出每一个阿哥格格的名字。”康熙反驳我。
我迟疑了一下,终是开口道:“可是帝皇之子,难免相争;帝皇之女,躲不过和亲。父亲和帝皇,始终难以两全。”
康熙的脸上抽搐,寒芒倏闪。我迎视着他的目光,不曾退拒。
良久,康熙才缓缓说道:“阿玛的选择是男人,其后是父亲。那在你眼里的朕呢?”
“皇上是一个好皇上。”我毫不迟疑地回道。
康熙笑了:“象你说的,好皇上便成不了好男人了。不过,朕还想努力做个好父亲。”
我趁机掂起掌中的棋子,对着康熙道:“皇上说过,皇子阿哥中,八阿哥的棋风最似大师。欣然永远忘不了的便是在五台山上和大师的对弈。”
康熙接过我手中的黑棋,默看片刻:“有件事你该知道,老四向朕求过你。”
我淡然道:“蒙四阿哥厚爱。可欣然只听到刚才八阿哥的那声皇阿玛。皇上也是,不是吗?”
苒心阁里,我静静偎在胤禩的怀里,满心的疲惫。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胤禩问道。
我摇头:“不知道,皇上只是让我陪他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双手牢牢地环在他的腰上,把脸深埋。好累,我只是想做一棵你身边的小树,为什么就这么难呢?和康熙的对谈,几乎耗尽心力。好怕,怕一个错身,我们就真的只剩相忘了。
“胤禩,你的那声皇阿玛后的下文是什么啊?”
“要你。”
“啊”我一下羞红双颊,“胡说什么呢?”
他抬起我的头,深深地看我,黑黝的深眸泛着沉沉的伤痛:“我怕我不开口,你又会将我推走;怕我不开口,你又会后退;怕我不开口,我们就真的只剩相忘了。”
心下慨然,悠长的叹息在心底蔓延。我们,竟有相同的害怕。为什么?明明早已认定彼此,可还是有着这么多的不确定。
“对不起,胤禩。”我勾住他的颈项,“是我不好。”
不要看到伤痛,我想看见的只是初见时你眼里的清澈如水。不要有任何的彷徨,拼尽所有,只想留住你身上那一份淡定从容。
“是你太好了,就怕被别人抢走。所以,明天我会去向皇阿玛把今天没说完的话说完。”
我笑了:“不用去了,已经晚了。”
“你说什么?”他大惊失色:“你敢再一次……”
我捂住他的唇,嫣然而笑:“不是再一次,而是第一次。因为,我已经先求了。”
“你……皇阿玛怎么说?”他想笑,却又紧张的憋着气。
“没说。管他怎么说,反正我非君不嫁。”
“那你当初干什么去了?”他狠狠地捏着我的面颊,“现在嫁过来,也只能是侧福晋了,多委屈。”
“你不委屈我就成拉。那个名份,无所谓。”
“欣然……”
我吻住他,将他即将出口的叹息留在齿间。
“胤禩,记住我,在每一个叹息之间想我。”我喃喃低语。
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离去,也请你,在叹息之间将我忘却。
迷迷糊糊醒来时,天色已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熟睡过去的,胤禩早已不在。L “格格醒了?”莲儿轻手轻脚地进来点灯。
“恩,我怎么就睡着了?”
“格格定是累的。八爷一直守着您,才走没多久。”
“你下去吧。我想静静。”
“恩。莲儿先恭祝主子生辰快乐。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
我喷笑:“说什么呢?象我已经七老八十似的。”
莲儿下去后,我从柜子里翻出那年在五台山,老和尚临别时送我的锦囊。当时,老和尚曾说,在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把它打开。当日并不上心,小小一只锦囊,只言片语,如何拉得住历史的车轮?此时,握在手里,好奇突起。那个看透世事的睿智老者,究竟会留下什么?
当日的我,是扑火的飞蛾,哪怕折翅,也要飞那一次。今日的我,开始奢求未来。想要去改变,想要去留住。
抽开锦囊口的黑绳,探手进去,真的只有一方素笺。取出一看,差点心跳停止。
“这4个字何至于让你吓成这样?”
猛然转身,东方墨涵坐在窗沿上,一副慵懒而笑的样子。视线落在我手中的笺上。
“谁怕拉?”我慢步走到他跟前,“只是有点惊讶,没想到能助我走下去的居然是你。这么说来,你的那个恩人也就是先皇顺治了。”
东方墨涵笑道:“不错,现在倒是真的可以称作先皇了。”
“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你。”
“何用瞒?我原就是从五台而来。”
“大师他……”
“很安详。”东方墨涵肃穆道。
“不恨也不怨了?”我问。
他伸出手:“七老八十的寿星,愿不愿意上屋顶喝口寿酒啊?”
“对皇家,我还是有恨。毕竟不是那些莫须有的罪名,祖父不可能下狱,世事也就不会象今天这样。对他,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无谓了,应该是云淡风轻了吧。”东方墨涵灌着酒,朗笑道:“六年前我找到了他这个恩人,听了他和董鄂氏的故事,我也唏嘘。当年,他约我父亲会面,想要做的就是带着心爱的女人离开皇宫。只是被太后所绊,最后也没走成。他也没料到我父亲会守约至今。原想就此了了,不过东方家绝不会白受一场恩惠,所以,就象他讨了这个最后的任务。”
“我?”
“对,就是你。我并不清楚你和他的渊源,他只让我在你可能来找我的那天,带你离开。”
我惊愕莫名,亦感动非常。
天津船帮,这是老和尚留给我的4个字。
“我想,那一天应该还很远,也可能永远不会有我独自离开的那天。也可能,就这么消失了,根本无须你来帮忙。”看着天际,我淡淡说道。
东方墨涵掏出了支白玉簪子,垂下的穗链子上是一双栩栩如生,几欲翩飞的蝴蝶。
“给,生辰礼。二十了吧。无论你会不会来,我的这个任务可是有时限的,我可不会象老爹那样等一辈子。”
手抚着簪子下的蝴蝶,爱不释手。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即使不在了,也能化蝶相随?
“你放心,等我七老八十了,就不会找你了。”我笑说。
他凝视着我,微微叹道:“还是赶紧决定嫁了吧,到那时应该就不会来找我了。”
“你不是说你不回来,我不可以决定任何事的吗?”我回道。
“有些事,你不是早就决定了?”
知与谁同
我生日过后的第九天就是中秋。
还记得那一年的中秋,断桥边的鸢飞鱼跃亭,我亲手把胤禩推给了明慧。那一夜的彻骨寒凉将我们一别经年,以后的每一场家宴都成了一种煎熬。
康熙,在他抛下了那样一个重磅炸弹以后。九天来,反而一直没有旨意。不只我在等,所有的人都在等这个结果。连几个娘娘也不例外。那天的堂上对答,早已传遍了宫廷。
宜妃问:“该备份什么样的嫁妆,这皇上还没个定数。也不知该按什么规格礼制来操办。”她假惺惺地拍着我的手道:“我们家胤祺和胤禟看来是没这个福气了。我是只能把你当女儿似的嫁了。不过,欣然啊,让你去作个侧福晋,还真是……呵,不怕,皇上这么疼你,到时我来讨个和硕格格的封号,才不致委屈了你!”
“娘娘折煞欣然了。能做娘娘的女儿是欣然的福分,不过这福气的事情还得皇上说了算,说不准欣然还真能当娘娘的半个女儿呢。”我甩着帕子,半福着身子道。
宜妃的笑僵僵地摆在脸上,干咳了两声:“那自然好,自然更好。”
她怎么会愿意我嫁给她的儿子呢,就是嫁给胤禩也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看着她尴尬的表情,真的觉得好笑。
“哈哈,好啊。我可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我有这个福份呢。”胤禟笑着从外面进来,给他额娘请安。伸手扶起我,闪动着他的那双电眼般的凤目道:“以你的头脑加上我的手段,这天下的银子还不尽在我们夫妻掌握。”
我望着他,哑然失笑,嗔道:“美的你~。”
上方的宜妃却是急了:“胤禟,你说些什么呢?”
胤禟笑踱到宜妃身边,握拳替宜妃捶着肩:“额娘,你就放心吧。我就算要得了,也无福消受。如果真有那一天,就天下大乱,好戏连轴了。”
宜妃的目光在我身上连连打转,我却只是垂眸低笑。
一直到送我出来,胤禟才板下了脸,有点焦急地问我:“到底怎么样了?皇阿玛怎么起了个头,就没有下文了呢?”
“我怎么知道?皇上的心思,谁说得准?”看着池塘里游走的鱼儿,其实,这皇宫里的人儿似乎还没有它们来得自由。鱼,即使最后的结局是刀俎之下,至少它生命的过程是自由无拘的。可这些天之骄子、皇亲贵胄,却连自己的婚姻都无法自主,结局更是未知。
“你们两个都是这么一副闲适泰然的样子,要是皇阿玛最后真把你指给了四哥,看你们怎么办?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呵呵。”我笑道:“那快别急了,真成了太监,宜妃该要我命了。”
“欣然,你真有把握?”胤禟犹疑地看着我。
我抬眼望向远处正快步走来的胤禩,目光只是定在他的身上。金色的阳光罩在他的周围,落叶纷飞,莫名地就觉得眼眶潮湿。万丈红尘中,绝世超俗的一个人,这一世无法翱翔自若,悠然会心,只因身在帝王之家。犹记得那个在悬崖之顶放手纵身的胤禩,就如同此刻踏着落叶走来的他。拉住了我,也走进了我。这一世的纷繁忧扰,只为他的存在而存在。
“我没有把握,胤禟。可是,我笃信决心。”
迎上胤禩,将手放到他摊开的双掌中,紧紧交握。
“说什么呢?老远就看见你们了。”
“九阿哥问,我们的喜酒他何时有的喝?”我随口说着。一边顺手理着他衣袖上的皱痕,自然随意得就象是已经走过风雨的老夫老妻一样。
“老九什么时候想喝,知会一声就行了。八哥我随时奉陪。”
我举首目注,正撞进他盈满笑意的双眸,浓浓的爱意倾泻流出。遮住他眼底那一丝不确定和担心。我用最美、最坚定的笑容迎上:“我亲自下厨设宴。只招待你们这兄弟几个。”
胤禩还是去过康熙那里,小顺子告诉我的。那天离开我那儿就去了。我不知道结果,康熙应该并没有应允他,所以他的眼底会有担心。既然他不愿意告诉我,我就不问。我此时的泰然自若,坚定如初,是他最好最心安的基石。
“我对你们,服了。”胤禟两手一摊,脸上却是最真挚的祝福。
中秋宴前,康熙让几个阿哥陪他下棋,特意让小顺子把我从女眷那里唤过来观战。当棋局的对手只剩胤禛和胤禩时,看着康熙带着深意的眼眸,我知道,这场棋局就是我的归属,所以才会特意把我叫来。
陪皇上下棋,输赢之间的拿捏极难把握。最好应该是平局。不过,康熙是个不怎么接受和局的人。他说过,他唯一一次盼望和局的出现是幼时看老和尚和董鄂妃的那一次。所以,每一次康熙和他的儿子们下棋,基本他们都是输的份,区别只是输多输少而已。即使偶尔赢了,也绝对不能赢得张狂。当然,那些输的时候,也不能输得太难看。不然,是会被训为不见长进的。
我到的时候,康熙和胤禛的棋局已经开始。一众阿哥聚在周围,我悄悄立在康熙的边上。从盘面上看,胤禛应是略居上风,紧咬着康熙右上角的黑棋不放,几乎已是死路,康熙想要顶出,或是做尖都有一定的难度。中局倒是黑龙盘旋,只要两相对接,黑棋便能胜出。
记得康熙说过,胤禛的棋风是一味狠杀,不知转圜的强硬风格。那样看来,康熙这一局怕是要输了。
只是,如果这个棋局真是如我所猜,为我而设,那么究竟是输还是赢,什么样的结局才是康熙心里所盼呢?
看看围着的众人,都有着隐隐的兴奋。不知道是希望康熙输棋,还是希望令其输棋的是胤禛,这个众人眼里的冷面修罗。
低头沉思的时候,突听身边的康熙轻轻咦了一声。再去看棋局,竟已是惊天逆转。
十四已然脱口叫出:“真是臭棋,四哥,你竟然下得出这一手。”
胤禛有点懊丧的急道:“完了,昨儿看了一宿的折子,今儿还有些眼花呢。皇阿玛,可不可以悔棋?”
“落子无悔。这话怎么问得出口?”康熙笑着拍开了胤禛欲悔子的手,放下黑子,成功突围。
胤禛无奈地叹气。一局好棋,功亏一篑。
众人纷纷慨叹,胤禟冷冷一笑。老十叫道:“这手棋,就是我这个粗人都知道怎么下,明明是要赢了嘛。四哥,你什么时候还要看通宵的折子,提前知会一声,我来和你下,顺便弄个彩头。我可是看中你府里那对黑枕黄鹂很久了。”
“十弟就别再笑我了。既是你看中了,赶明儿来取了便是。”
康熙回首叫我:“欣然,怎么看啊?这局棋,朕可是侥幸了。”
“我可看不真切。皇上高兴了,就成。”
胤禛坐在对面,略略瞟了我一眼,嘴角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一闪即逝,带着疲倦。
“朕可还没尽兴,胤禩,到你了。”康熙显得兴致勃勃。
胤禛起身,让胤禩落座。擦身的刹那,两人的目光同时射向我,一暖一冷。
我实在搞不懂胤禛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要去康熙那里要我?自从上次在御花园中,我自认已经说得很明白。过后的日子大家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关系平淡到连白开水都不如。何况,每次他看我都是这么冷冷的眼神,我更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他对我一往情深,不可自拔。可是,他偏偏就是掺上了这么一脚,最要命的是,他的态度模糊了康熙。
胤禩从没有在棋艺上下过什么苦功,就如同他的字一样。在他的性子里也有着天马行空,任意妄为的那一面。
在现代的时候,朋友曾问过,胤禩这么个人物,从小就立志往高处爬,以他的出身,按理来说应该努力迎合着康熙的一切要求。为什么独独对练字那么不耐,要引得康熙发怒呢?
我当时的回答是,字如其人,至情至性。人,总该有保持自我的那一面,他对康熙要他练字的排斥,或许就是为了保有自己的本来。辛辛苦苦地力争上游,永远把笑容挂在脸上的八贤王,难道就没有自己任性的一面?那时,我还会对朋友扮演胤禩在朝堂上对康熙唯唯是从,回到家,背着手,沾着墨汁在宣纸上发泄的情景。惹得朋友大笑,点着我的额头道:你啊,估计就是边上那个研墨的小丫头了。
我不是那个研墨的丫头。虽然,以前的我说过,如果在古代宫廷,我决不做什么妃子福晋,我只愿做个丫头。因为,那似乎才是离主子最近的角色。做了他们的女人,只有空闺独守,寂寞等待。这个论调,在塞外的时候,我也告诉过胤禩,当时的他,对此根本无法理解,那样一个被众多女子企盼的角色,竟会被我嗤之以鼻。可是如今,看着他撩起衣袍,捻起白子摆下的时候,我明白了明慧的执着。哪怕独守,哪怕等待,在他身边那个最近却也最远的地方,终究是占下了一个位置。
不做研墨的丫头,是因为落到这个时空的我,带来了我的骄傲,我的倔强和我的自尊。我不可能扮演好丫头那个低眉顺眼的角色。而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许诺了我可以做一棵小树而不必做藤蔓的男人,对这份相知,一个丫头的角色又何足为报。
棋盘上已经开始厮杀。虽不曾下过苦功,可天资聪颍的他对这黑白世界却是收放自如。每一子的落下几乎不曾考虑太久,相反康熙,却明显放慢了落子的速度。我去看棋局,好像并没到什么胶着的状态,两个人都应该有机会。可我却还是不能确定,究竟该赢还是该输,或者弄个平局。又或者重要的只是这个过程。
片刻之后,胤禩的眉峰开始渐渐蹙起。双子开始相交,一挡一接的来回中,白子被逼进了死角。观战的众人开始有了小小的议论。我也随着开始紧张。康熙回首,瞥了我一眼,眼里是我看不懂的东西。
一种强烈的渴望突兀的浮上了心头,不管了,不管这棋局究竟该是输是赢,不管进屋时康熙眼里的深意究竟是何解,此刻的我最想做的是站在胤禩的身边。如果,棋局真是为我而设,至少,我们该并肩。
我接过端茶的婢女送上的茶盏,亲手为康熙换过。然后径直走向胤禩,把托盘中的另一杯放到他手边。他抬眸看我,微微一笑。转而继续面对棋盘。我静立在他身后,也不离开。其实胤禩大可以放弃这一片角落的争夺,转攻其他地方,白子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能够和局也说不定。继续耗在这里,结果只有弃子投降的路。也或许,他此刻考虑的原本就是怎样才能搏康熙一笑,输得不太惨。
站在康熙的对面,才能清楚看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我没有眼花的话,应该是有着一丝期待。而他的期待,在我心里隐隐地开始有点明白。
众皇子中,棋风浑然天成,不经意间承袭了先皇的竟然只有老八。这是康熙对胤禩棋风的评价。他在等,等那个对输赢并不在意的承袭了顺治的胤禩。所以,胤禛的输棋并不是他想看到的,他等的或许就是当年那场和局的再现。总之此刻,我突然敢肯定,只要不输棋,我们就赢了。
眼看着胤禩的白子就要落下,我脱口而出:“看得破,才认得真。”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所有的人都看向我。我却只是看着胤禩,在他的边上。
似乎大家直到现在才发觉我一直立在这里,没有走开过,包括胤禩。那句话是那年离开五台山时老和尚说的。我告诉过胤禩,他说,破之一字,何其难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脱口而出的是这句话。可是,我就是说了。说出以后才发觉还真的挺符合现在的状况。想起来了吗?能看破吗?看破这个死局。
胤禩凝视着我,眼里有吃惊,也有着开心。那一刻,我放任着自己与他眼波纠缠,直到他的面上现出淡淡的笑容。
手起子落,已是另一方天地。
我暗暗呼出一口气,知道现在恐怕所有的目光都在我的身上。不想抬头,只是紧盯着棋盘。
几个回旋后,白子已与黑子相当。
胤禩会借着考虑的时候,转头看我。似乎是在确定我是不是还在,我静静立着,迎着他的目光而笑。
偶一回头,接到的是康熙的微笑。黑白交换间,看到的是他脸上渐渐浮起的赞许。
这局棋,足足下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以和局告终。
我的腿已经站得发麻,撑着桌子,不住地叫唤。
康熙道:“才这么会儿就酸痛拉,朕以为,你可以一直这么站下去。”
“皇上”我大叫“您好狠。”
这一次的夜宴,和以往每一次都一样。
该坐在那里的一个都不会少。该遥遥相对的,还是隔着跨不过的距离。
胤禛的身边是那拉氏。胤禟的身边是董鄂氏。胤祥的边上是琳若。十四的边上是思佳。而明慧还是端坐在胤禩身旁,朝我微微额首。
每一个,都是带着嫡福晋出席。
我突然觉得特别的饿,这样的筵席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参加。不管指给谁,我都不会是主位。
今天,我的位置还是在最靠近康熙的地方,和太子对面。
那下一次呢?尽管这御膳房的东西不是如传说中那么好吃,可不知怎么的,我今天竟然胃口大开。有人说过,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吃东西;当你心里害怕的时候,最佳的办法也是吃东西。因为,当血液通通流向脑门的时候,你就不会去思考了。
我不想去思考,我想忽视掉自己心里的忐忑。更想的是直接无视康熙的叫唤。
“欣然,朕叫了你两回了,怎么回事?那碟子菜,有这么好吃吗?”
我鼓着塞得满满的嘴巴,一时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直接哽住。边上有小太监递了水上来,我开始猛灌。莲儿在背后拍着我的背,我则用手不停顺着自己的前胸。
康熙好笑的看着我,慢悠悠地说道:“朕欠着你的生辰礼现在就给你,你可接好了。”
我一脸惶惑,瞪大着眼睛,拼命咽着口中之食,作势就要起身。
康熙手遥遥虚按,整个殿堂都静了下来。
“欣然格格,自进宫以来,深得朕心。在其二十生辰之际,特破格加封为固伦公主。”
我一阵猛咳,总算咽下了食物。人却呆愣在那里。
“格格,快谢恩啊。”莲儿在背后推我。
我有点接受不过来,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殿堂中倒抽口气的大有人在。宜妃就是满面地惊讶,想她还说要为我讨个和硕格格的封号呢,没想到康熙的出手更大方。固伦公主,这可是只有皇后之女才能有的封号,尊贵可想而知。
我跪在地上,俯下身子:“欣然谢皇上隆恩。只是,欣然怕……”
康熙打断我:“你还有怕的吗?真要怕了,朕再给你找个人在后面顶着。”
我猛抬头,只见康熙满脸的慈爱和笑容,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固伦公主欣然,今赐婚皇八子胤禩,择日完婚。”
叹息如烟
婚礼的日子订在康熙五十年的正月初二。康熙说,要喜上加喜,普天同庆。让我以未嫁女儿的身份陪他过完今年。新年里,就该是新媳妇儿了。
“公主嫁皇子?”我实在是佩服康熙怎么想得出来,那个,不会记到什么玉堞里去吧,后世看了,不会……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猜想吧?
康熙拍着我的脑袋,斥道:“固伦公主是八旗子女最荣耀的封号了,带着它,明慧那丫头不会找你麻烦,有委屈了就跑回来,朕还替你作主,明白了吗。这里仍和以往一样,任你来去。”
我伏在康熙的膝头,感动莫名。这一刻,他真的就如同一个最普通的要嫁女儿的父亲,只是把他最平凡的爱给我。我不敢想象,若干年后,他还会不会这样待我?和蔼的面容变得铁青,慈祥的双目变做阴骘,宠爱的话语变做冷酷……?当他认为我的丈夫是他朝纲的威胁时,天地还能否一如既往。
十二月了,明天,我就将奉旨搬离苒心阁。照康熙的意思,我先搬去德妃娘娘那里暂住一月,到时,从那里出阁,也算有母送亲。于是,我索性顺水推舟,认了德妃做干娘。
莲儿、祥福和莽古泰都坚决要随我去八爷府。我已经告诉了莽古泰老和尚的事,也应诺了将莲儿许配给莽古泰,待到去胤禩那里后,即刻让他们成婚,单独居住。莲儿兴奋又羞涩,莽古泰的眼里有着激动也带着隐忍。这几年来,莽古泰已经越来越沉稳,还学会了游水,每日更是勤练武艺。连东方墨涵都说,我只要带着这个侍卫,寻常的身家危险是不用操心的了。
看着莲儿在我跟前转来转去的收拾,脸上闪着对未来的憧憬,透着笑意。未来似乎于她除了快乐,除了那看得到的相夫教子的生活外,一切都很简单,简单得让人羡慕。
我也想要这样的简单生活。每一句对答,只是自己最本能的回答,而不是在肠子里转了七道八道弯后的深思熟虑。不过,我不经大脑的回答有时是会把某人惊得失色的,想着,我竟自己笑了起来。
赐婚的那天,席散后,胤禩兴奋地拉着我在宫里狂奔,直到两个人都累得直喘气。停下后,才发现他把我带到了一条我从没有走过的路上,曲曲折折,甚至有点坑凹不平。胤禩牵起我的手,慢慢向前走,一直走到路的尽头,那里紧贴着宫墙,一棵百年老树破墙穿瓦。
“这是哪儿?”
“我幼年时常来的地方。这里记录了我童年所有的开心和不开心的事情。那些我未曾和别人分享过的事情.”
胤禩走近那棵树,用手抚着枝干,又重重拍了两下。
“小的时候住在宫里,阿哥们的生活跟个苦行僧似的,从寅时到酉时,几乎没有歇停。不能随意出宫,见不到自己的额娘,还有兄弟们的孤立。我就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拿着弹弓打树上的鸟儿出气,或是爬到树丫上,嘶声大喊,想远眺城外的世界,其实看到的也只是一条大道而已。”
我实在是跑得太累了,也不管地上脏还是不脏,直接坐了下去。将头靠在魁伟的树干上,仰起,看着暗夜中他的闪亮双目。
他低头看着我的样子,笑着说:“你坐的这个地方,可是我的专座。你摸摸,是不是比其他地方低陷一点,那是我坐塌陷的。”说着,一ρi股坐在了我的边上。
我依言,真的探手四下摸索。要把一个地方坐塌陷,那该坐多少时候啊,是不是就像铁杵磨成针那样啊。那他该有多少伤心孤独的时候,一个人这样寂寂度过呢?我慨叹着,也心疼着。
他望着我专注摸索的样子,失笑出声。
“你骗我?”反应过来后,我举着拳头就去捶他,“我说嘛,皇子阿哥,哪来那么多苦闷的时候。”
他握住我的手,深邃的双眸里痛楚依然:“有的,只是我后来知道了更好的方法。与其坐在这里叹息,不如走出去改变。”
我抽出手,抚上他纠结的眉和忧郁的眼,轻声说道:“过去了,所有的一切。无论如何,在今天,你该笑的。我们终于争来了,终于赢了。从今往后,所有的忧愁都由我来抚平。”
他倏然笑起,眉角飞扬:“刚才皇阿玛指婚的时候,我一颗心几乎跳出来。跪在你的边上,真想伸手一把抱住你。等了太久了,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不禁埋怨:“你干嘛不伸手啊?你知不知道,我那时跪得腿都麻了,还在那里哆嗦,就怕皇上指错人。你的名字一出口,我当场就想瘫在那里,天啊,总算熬到头了。”
胤禩惊讶而失色地望着我,“在那个场合抱住你,天,你居然还想瘫倒。我究竟是娶了个怎样古灵精怪的老婆啊。”
“后悔了?”我龇牙咧嘴地摊开手掌:“晚了,你已经在我的五指山中逃不走了。”
他一把抱住我,紧紧揽在怀中,叹息地道:“我甘愿。”
我努力在他怀里抬起脑袋,蛮横而霸道地叫:“那么,老婆规矩第一条:以后无论遇到任何事情,不得隐瞒,不许骗我,不准以保护我的名义将我忽视。你今后的每一个脚印,都必须有我。”
他再叹息:“好,答应。”
我不满地道:“为什么你老是叹息呢?还是心不甘情不愿?”
他一脸无辜:“我是在想你啊,你不是说必须在每一个叹息之间想你吗?所以,我的每一次呼吸就都变成了叹息。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即使,你在我的身边。”
我被他的这一通言语震住。叉着手,笑倒在他怀里。
那晚,我们坐在树下,听他讲他的幼年,讲曾坐在这棵老树下的那个少年。我在心里叹息,胤禩,不知道何时我才能向你诉说我的过去?可是,我已经向你交付了我的现在和未来。还有一句话你不知道,莎士比亚说过,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在这声声叹息幻作的青烟袅袅中,无论天堂和地狱,或是灰飞烟灭,我都心甘情愿和你一起去闯。
待嫁女儿心,似梦犹似幻。
这几日,我便是日日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对即将到来的大婚,有期盼,有憧憬,有紧张也有彷徨。
一群丫鬟嬷嬷们整日围在身边,量身裁衣,试首饰试裙褂的。还有一个专门的嬷嬷被德妃指来教我在大婚那天的礼仪。
“咱们皇上可是完全把你当女儿来嫁的。一切礼仪典制完全按固伦公主的规格,所有大礼都会在宫中完成。晚间,皇上还会再次出宫,象上回一样亲临贝勒府的。”德妃看着我,含笑说着,眉眼间有着一丝得意:“到时,我这半个额娘可也有福气跟去,良妃估计也能伴驾同行呢。”
我有点吃惊,这个阵仗可真是有点大了。重点是,我想着就觉得头皮发麻,这该多烦人啊,怕是得一天没得消停了。
我只顾自己在那里哀怨,连胤禛和十三什么时候进来请安都不知道。
十三晃着手在我面前叫道:“嗨,想什么呢?傻了?”
“老十三,哪有你这么说话的?舌头拐不了弯吗,吉利话都不会说。”德妃轻斥道。
十三冲我眨了下眼睛,转而毕恭毕敬地向我行了一礼:“八嫂。”
我腾地烧红了双颊,被这个称呼倒有点打闷了。一旁坐着的宜妃接口,带着讪讪的醋意,“欣然定是害羞呢,这场面可比当初娶明慧这个嫡福晋的时候还大呢。”
这几天,宜妃有事没事尽往这里跑。好歹当初康熙也提过要她一起操持嫁妆,如今我可算是康熙面前最大的红人了,她可不想这种搏颜面的事让德妃一个人给占了,尽管她心中未必乐意。
我缓了缓神,起身对着胤禛请了个安:“四哥”
胤禛愣了一下,随即摆手道:“不敢,这么叫听着怪别扭的。还是以前的那个好。”他看着我,眸里竟有着期待。
以前的?记忆中我好像是要么不叫,要么就是四阿哥,四王爷。还有,那个久远的我已不会再启齿的:胤禛。那时,他要娶亲,而我对他有过一种复杂的愧疚,只是在一瞬之间。
“欣然是你八弟妹,叫声四哥最亲了,难不成还要叫你王爷。”德妃颇为不悦地道。
胤禛仍是盯着我,象是没听到他额娘的话。
我定定神,笑道:“以前的,有的显得生分,有的无礼,还有的显得……不合时宜,不管是什么,都是欣然不懂礼数,请四哥见谅。如今,我既认了德妃娘娘做干娘,这声四哥应是不会错了的。”
胤禛面泛秋霜,侧过脸去。十三看看我们两个,打着哈哈道:“该恭喜四哥得了个这么乖巧伶俐的妹妹啊。”
胤禛白了他一眼,不搭话。十三讨了个没趣,讪讪地坐下。本来挺热乎的气氛,被他这么一搅和,顿时冷了下来。德妃也不理他,和宜妃两个聊着,间或会问我两句,我装作聆听的样子,只是一味浅笑,用眼角的余光瞟着坐在那里的胤禛。十三偶尔还会Сhā两句嘴,他却坐着始终一动未动,盯着面前的一杯茶默不作声。
冷漠和疏离象标签贴在他的身上。失望和薄薄的怒气一浪一浪地透出。十三朝我看,我故作不知地转头。朝德妃告了乏,起身离开。
挺直了背脊从他面前走过,脚踏在了他被阳光投射在石砖地上的影子。感觉到他随着我的移动转过了头,感到他的目光一如那次,盯在背后让我浑身发凉。我没有一步的停留,也没有一丝一毫打乱自己的步伐。跨过门槛,右转,走向长廊……
一声轻微的叹息,低到尘埃里,直刺进我的耳膜。
回到房里,莲儿坐在窗边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套。她执意一定要亲手送我一样礼物,我便要了这副刺绣。大红的底色,白色的鸳鸯。喜气弥散在整个屋子。我倚靠在榻上,怔怔看着窗边的莲儿,看着她手中的红色。
“四哥,犯不着啊。皇阿玛已经赐婚,她是你的弟妹了。”
“如何?我有何不妥?”
“连四嫂都看出了你的异样。从中秋到现在,你自问你是不是样样都不对?还是那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四哥吗?”
……
“我没事,老十三。只是有点不甘心,竟然还是被他得了去,枉费我……”
“四哥,有句话我或许不该问。你究竟是真的对她,还是只是因为她是皇阿玛跟前最得宠的。”
长久的无声,躲在假山石后的我将自己更深的隐藏住。没有料到,自己竟会无意间听到这样一段对白。
“他呢?你就能确定他对她是真心的,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
“金陵崖顶,他跳了下去。那样的纵身一跳,没有人知道后果,可是他却毫不犹豫。如果那样,还有怀疑的话,我老十三的眼睛真就白长了。四哥,你敢说当时的你没有犹豫过,她看过你,可你避开了。那一天一夜的搜寻,你的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老十三,你可真是长进了啊。”
“我只撂一句话,你们怎么斗,我都始终站在你这边。可是谁要伤害了她,或是以她为筹码,我都不会答应。”
“哼,这就是我的好兄弟?”
“有些相知是没有理由的。我可以为你两肋Сhā刀,也同样可以为她。”
远行的脚步响起,强烈的震撼早已让我泪滑满面。十三,这份相知,如何相报?你将要面对的十年被康熙漠视的岁月,我自问无力周全。十三,你该是笑傲江湖的侠客,这个宫廷又怎容得下侠义的你。
等了片刻,我想从山后走出,却又被一声徒然想起的叹息打住。
“我想伤她,怎么就没人看到她已经在一刀一刀伤我了呢?嫁了又怎样?又怎样?……我爱新觉罗胤禛就是要去改变命运,改变既定的一切。”
“格格,您看看,漂亮吗?”莲儿捧着绣品站在我面前,打断了我跳出的思维。
“真是巧手,这对鸳鸯象活了似的。”莲儿本想改口叫公主,可那于我,只是一个封号,我还是听惯了这格格的称呼。格格,任何一个八旗未婚女子都可以叫的称呼。对我这个汉人的本质来说,已经是有点怪了。太多的,对我来说太重。
“格格又笑话我了。您喜欢,我再多绣副被面吧,配成套。还是红色的,喜气。”
“好,随你。”
红色,热情似火的颜色。
曾经,憧憬过自己能披上白色的婚纱,捧着白色的百合花球,伸出带着白色手套的左手,在无名指上戴上一生的承诺。然后,掀起白色的面纱,看向那个会相守一世的人。
如今,所有的都将变为红色。红色的嫁衣,红色的喜带,红色的盖头和红色的被褥枕套。
我将在我最逃避的颜色中许下今生的诺言,天地为证。
这就是躲不过的命吗?
胤禛,既然你也想去改变命运,那我们就看谁会改得更好,究竟命运会有怎样的牵引?
且共从容
两天了,几乎都没怎么睡。
三十那天,陪康熙守岁。原本胤禩要拉我去城西别苑一起守,象往年一样。可我怎么都忘不了家宴上,明慧的样子。
盛装出席,高贵大方,脊梁挺直。一切的言行举止皆无损于郭络罗家的教养,无愧于她嫡福晋的封号。
我和胤禩之间的事早在朝野传得沸沸扬扬。康熙如此之大的动作,加上胤禩毫不掩饰的幸福流露,甚至有流言说会不会废了明慧的嫡号,重新立之。
人言可畏。在如此沸沸扬扬的传播中,即使是我,也能感受到来自周围人们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的私语。
幸福,不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在我们好不容易争来之后,已经注定了伤害其他人。
席上,我和明慧遥遥相望。在她明媚的妆容下,不曾流露出丝毫的疲惫。
因为是我,所以她不会恨。这点,在她失去孩子后,我们的那次长谈里她就说过。因为是我,所以她没有如坊间所传,不准胤禩纳妾,甚至以死相逼。外人皆以为,那是因为我是由康熙亲自赐婚,又有了固伦公主的封号,使她有所顾忌。可我知道,那只因为是我。换了其他人,就是有再大的封号,明慧也不会买帐。想当初,毛氏和张氏是胤禩早于明慧而收的妾室,也差点被她赶出门去。赐婚那天,明慧没有任何的震惊,留给我的是一个平静到孤寂的背影。
我明白,正因为是我,她不争不闹,只是黯然接受。可也因为是我,才是扎进她心里最深的一根刺,她拔不出,只能让它一点点往下深埋,直至没入肌理,与骨同化。
其实,我们是彼此的那根刺。她清楚,我明了。
于是,我们只是相望,然后各自转开头去。
昨儿晚上,竟然失眠。好不容易在天朦朦亮时略有睡意,又被挖出了温暖的被窝。
睡眼惺忪中,只看见无数的人影在我面前晃动。也是,此刻的我,每个出现在我眼前的人都是双个的。我真的真的好困。
然后这样的困倦很快就被来开脸的嬷嬷给折腾走了。在她绞着手中的红色双线,口中还含着另外一头,往我脸上崩拉第一下的时候,我就整个人跳了起来。
“格格,忍一忍。都要过这道程序的。”
忍,好痛的。为什么要忍?我这皮肤哪受得了这种罪啊!死活不肯再坐下,直赶着嬷嬷往外撵。
“格格……”莲儿想再说,看着我眼里蓄着的泪水,吓住了,“格格,大喜的日子,您这是怎么了?”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是痛的吧。
重新坐下,开脸这道算是跳过了。到了上妆的时候,我的泪水竟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往下流。刚抹上的胭脂花粉,转眼就花了。洗了脸再上,我竟然还是哭。不是悲恸也不是抽泣,只是无声地滑下泪来。一旁的喜娘和嬷嬷们都吓傻了,莲儿摇着我:“格格,您究竟怎么了?”
我摆着手:“没什么,昨儿没睡好,许是兴奋紧张的吧,这会子只觉得眼睛酸痛。”瞥了眼边上的喜娘和嬷嬷们,新婚的日子掉泪,这群人的嘴巴可不是省油的,不定怎么去传呢。还好,兴奋和紧张是最好的托词。现在的她们,一个个都是想掩嘴偷笑的样子。“你们先出去,莲儿,你打盆热水进来。让我好好醒醒。”
“公主,时间紧。有好多的礼要行,皇上那边还等着呢?奴才……”喜娘在边上叮嘱道。
“行了,给我半柱香的时间。我这样,你们也上不了妆啊,上了就花的。我自有分寸。”
把盆直接搁在了梳妆台上,我将脸浸在冒着热气的水里,深深吸了口气。感觉热气直接从鼻孔窜入头顶的百汇。菱花镜已被热气所糊,我抬手,在雾气眯蒙的镜子上写下双亲的名字,一如年少时的除夕,在玻璃窗上写下自己的愿望。
我想家了,在今天这个出阁的日子,我疯狂地想念现代的父母。我要嫁了,可是身边却没有亲人。这是我落入这个时空后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到孤独。哪个出嫁的女儿不会扑在父母的怀里撒娇一番,哪个女儿不会在和丈夫拌嘴以后赌气回到娘家?印象中的婚姻,似乎就是娘家和婆家加上自己的小家,由一个家变成3个家。可是在我的这场婚姻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家,帝王之家。
一种无言的痛揪得自己的心蜷在一起,似乎要把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挤压出去,从此抛却。“女儿要出嫁了。”我轻声自语“这个女婿,即使放到我们那个时空,也是最挺拔出色的。你们一定会满意。最重要的是,我终于找到了属于我的两情相悦和生死相许。女儿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擦干落下的最后一滴泪,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绽出笑容。拾起镜前的黛笔,我仔细的描眉。今后的人生,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描慕。今日之笔,他日之剑。
画眉深浅入时无,剑走偏锋起落间。
公主出嫁的礼仪繁复得我晕头转向,不断地下跪、磕头、起身、再拜。当红色的盖头终于罩在我已经被那些珠钗压得快抬不起来的脑袋上时,只想两眼一闭,在这红色的密闭世界中去梦周公。
我知道,这一罩上,今天我将再不用面对众人的面孔和那些或真情或假意的笑容。
坐在轿中,握着手中的苹果,被折腾了一天的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强压着的瞌睡虫快快乐乐地飞了出来。头好重,眼皮好重,被嫁衣绑着的身子也好重……
我敲了敲轿板,对走在边上的莲儿隔着轿子道:“莲儿,我要睡会儿。一会儿到了,要是我还没醒,你就偷偷狠命掐我。”
莲儿惊呼:“格格,你……这玩笑开不得,万一呆会儿出了差错怎么办,皇上可是还会过去的。”
“小声点,你想让喜娘听到啊。”我在狭小的轿子里调整着舒适的位置。想当年军训时实在是累了,我出操的时候站着都能睡着,教官一声哨音,立马又能换个马步,接着继续睡。这个本领可是从小练就的。“你现在不让我睡,一会儿拜天地时才真会出差错呢!”
再说呢,今天是正月初二,街上到处是喜庆的人群。皇子结婚,道上更是挤满了看热闹的。这一段路,没有大半个时辰根本休想走到,应该够我睡了。
然而事实是我错了。也不知道是掉到这个时空不再耳聪目明了,还是我实在是欠了太多的觉,总之,直到胤禩对着轿门射完三箭,坐轿前倾,新娘该下轿的时候,轿内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莲儿慌的钻进轿子,将我滚在一边的苹果塞给我,对着我的胳膊狠命捏了下去:“格格,格格,求求你,快醒醒。”
我吃痛的反应过来:“啊”
轿外已经听到胤禩担心的声音:“怎么了?”
我慌忙起立,头撞在轿顶,天旋地转,龇牙咧嘴地疼。小小的轿子,我和莲儿两个在里面,现下是一阵晃悠。我抬步就往外走,一时没注意横在地上的轿辕,右脚一绊,人就前冲。身后的莲儿和旁边的喜娘脱口惊呼。我脑子轰地炸响,糗大了。
下一秒,我跌入的是一个熟悉的胸膛,后腰被一只有力的手揽住。还好盖头没有飘落,从红穗的下缘看到,胸膛的主人手快的接住了落下的苹果。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耳边是声宠溺的叹息伴着轻笑。
“呦,这是哪出啊。新娘子这么快就投怀送抱了。”
“死老十。叫他乱叫。”我咬牙切齿地咒道。
“娘子,他没说错啊,你现在确实是在为夫的怀里啊。”胤禩满足地笑着。
我举起拳头就想去捶,又突觉不合礼仪,手僵在半空。幸好边上的喜娘及时把一个装着五谷杂粮的宝瓶塞入了我的手里。
紧接着另一手被塞入喜绸。胤禩紧了紧,轻声道:“拉紧了,抬脚进门,那里是我许诺你的一生。”
“十哥,你那是羡慕八哥吧。这种慌乱中的甜蜜,也是前世修来的。”
“老十四,赶明儿你也这样来一回。”
“得了,那是学得来的吗?娶妻应如是,默契自心知。他们两人这一路走过的,怕还不止一世方休呢!”
红盖下,我粲然而笑。醒了,这下是真的醒了。
十四,你这回说对了,我可是整整修了三百年才得来的姻缘。
牵紧手中的红绸,在一片起哄声中,我满怀感恩地跪拜天地。
喜秤挑起盖头的刹那,心猛烈地狂跳,放在身前的双手下意识地抓紧嫁衣。随着喜盖的飞落,抬眸,入眼,温暖的笑颜深深镌刻。
一连串房中的礼节结束后,喜娘丫鬟们都退了下去。胤禩起身欲将从前头闯来的老十等人挡在门外。无奈老十的嗓音已经响起:“难不成嫂子又困了?”
“是啊,兄弟们可都等着向嫂子见礼呢。”十四在一边帮衬着。
“八哥,闹一闹反而更添喜气啊。”得,连胤禟都来凑热闹了。
我走到门口的胤禩边上,故意一派娇慵无力地轻倚在他的身上。胤禩的手自然地环上我的腰。
门口的一群人见状一阵猛咳,“嫂子”
我笑着看着老十:“想闹什么啊?说来听听……”
“啊,那个……”
十四在边上捂着嘴猛笑。
老十嬉笑着道:“兄弟们来给嫂嫂贺喜,叨扰一杯。”
我一脸疑惑地说:“还喝啊,你莫不是已经醉了。”
“嫂嫂此话怎讲啊?十哥清醒的很啊。”十四扬声叫道。
我看了眼搂着我的胤禩,他的眼里没有疑惑,只有期待。我顺势往他的怀里又靠了靠,娇笑道:“不是醉了,怎么会忘了师傅说过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啊。如今这儿可算是嫂嫂我的闺房,你确定,真的要进来?”
胤禩的嘴角已经大大的弯了起来,众人皆一脸好笑地盯着老十。
只见他在那里猛跺脚,“怎么都冲着我来啊,你们不是都嚷嚷着要来闹的吗?九哥,你怎么不发话?”
“说什么?我们只说要来当面恭喜一声,这师傅的训斥我可没忘。非礼勿进。”
“老十,你到底确定了没有啊?”胤禩追问着。
“我……我祝八哥八嫂百年好合。我上前头喝酒去。”
众人大笑,也都依着样,说了长串的祝福话后往前头去了。
胤禩合上门,看着我。
我伸手揽住他的颈项,无限旖旎地道:“相公,我真的好困。”
这是实话,我真的是好想睡觉。只是某人却明显会错了意。打横将我抱起,两人滚倒在绫罗的锦帐内。
密实的吻落下,引得我娇喘连连。
无助地攀住他,紧闭着眼睛,呓语着:“禩,我真的困了。”
“新婚之夜,敢说困的新娘子普天下只你一个。”
肩上猛然感到的凉意让我狠打了个哆嗦,勉力睁开眼睛,自己早已衣衫不整。直起身子,伸手就往他衣襟里探,冰凉的双手触摸到的是滚烫的肌肤,惹得他也是一个激灵。
“不困了?”他抓住我的手,眉梢眼底全是醉意。
“你信不信,我即使睡着了也行。”话一出口,自己也是一呆,似乎太过挑逗了一些。
果然,他一下把我放倒,醉人的眼底跳动着最原始的火苗。
我缓缓阖上双眼,手揽至他已光祼的腰际,十指轻点,在他的背上上下抚动。时轻时重,恰到好处地点起他的震颤。
“然……”他微哑地低叫了声。
我闭着眼睛,嘴角微勾,懒懒漾起的笑意在他的吻里融化。
一时之间,帐内只闻阵阵喘息之声,和我时不时发出的吟咛。是谁说睡着了也行的,天,这样子的疯狂,谁又能睡得着?
全身的火焰都已被他点燃,我只觉得自己已经要被他揉碎。狂风急雨般的律动引发了最本能的低喊,一声声的胤禩牵扯出他最热切地回应。满溢的充实随着彼此同时发出的颤栗而达到顶峰。
涨潮般地润泽中,我睁开双眼,对上他此刻清澈如镜的双眸,水样的温柔泫然欲滴。觉得自己就是在这潮汐中踏雾而来的女子,跋涉了千百年,只为来到他的面前,签下这一世的情缘。
他俯下身子,拥紧了我,在我耳畔低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终于拥有了,不枉我这么多年的等待。从此伊人在怀,比翼双飞,且共从容。”
窗外,风呼呼掠过,檐间的铁马叮当作响,仿似天地都在点头。
若是前生未有缘,怎结得,此生念
冷雨葬花
很多时候,我和胤禩的时间是错开的。
他去上早朝的时候,我基本还在睡梦当中。内务府,工部,有一大堆的事要去处理,他常常忙到很晚才能回来。有时候,我们会在宫里遇到。人前人后,不需要再避忌,我会快乐地奔到他身边,两人执手走上一段,再分开。如果他一天都会在宫里的话,我就跑到良妃那里去等他,然后一起回府。偶尔,康熙知道我也在,甚至会来到良妃那里,四个人一起用晚膳。那样的时刻,我常常会忘了这是天子之家,平凡的一如山间草民。
胤禩有应酬,或是人员接见的时候,我会去临渊阁看看明朗,或是和东方墨涵一起看一下通利的帐目。船帮和西洋进行商贸的路子也已打通,茶叶玉器等的交易有的做,而我更跃跃欲试地想再去一次江南,自己去搞定丝绸的贸易。东方取笑我:“都是福晋了,八爷怎么可能会放你出行,要是知道还有我这个虎视眈眈的旁人的话,更是想都别想了。”
我无奈而笑,只是这是从心底溢出的幸福的笑容。我们两个人还真的挺粘糊的。只要他今天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一早上朝前,会在我枕边留下字条。于是我就乖乖地哪也不去,等他回来。多半时间便是他写字画画,我在边上研墨外加捣蛋,真正完成的画作倒是没几幅,沾上墨汁彩料的衣服倒是有许多件。
按道理来说,我是该每天去明慧那里的。嫁过来之前,我就做好了这个准备,不管怎么说,这是礼数。
明慧也是个直肠子的人。第一次去请安,她就直接说了,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我不必去她那里点卯。她连那两个侍妾也不想见,更何况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我。其实也对,有谁愿意每天有人来提醒自己,还有和你抢老公的人呢,。
我极其爽快地点头称是。我们两个,根本已经不需要什么虚情假意的客套。
走出明慧那里的时候,她突然在背后叫住我:“欣然……”
我回头,她就倚靠在窗边,风吹起她只是用簪子随意绾起的发丝……我突然有种她随时都会飘落下去的感觉,想着史书中说的那些挫骨扬灰的话,一时立在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心内,一阵莫名的悲意涌起:“什么?姐姐”,我迟疑了半天,终于开口叫了出来。
她显是一愣,嘴角慢慢浮起一个笑容,却直揪得我心痛。一直认为,她是飞扬跋扈的,而她此刻现出的这丝软弱,竟让我开始有点痛恨自己。
“只是一句多余的话,现在想来,说与不说都是一样。你和那两个又怎么同呢!想必爷也已经早朝回来了。”扔下这句琢磨不清的话,她就侧身面对窗外,不再看我。
这个西窗边孤寂的背影,和知道她小产时,胤禩站立在康熙暖阁外的背影一样,苍凉落寞地阻断了所有的人。总有一些,是属于他们俩的,花开花落间,流水殇殇。谁是谁的缘,谁又是谁的孽。在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种无奈;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种悲伤。
胤禩每晚都会在我这里,我们谁都没提过其他3个女人。包括我第一次从明慧那里回来时,胤禩确实在屋里等我。我看得懂他眼里透出的关心,可他没有问出口。我也只是浅浅一笑:“你这府里可真是自由,我以后可以仍然过苒心阁里的生活。”
他一怔,随即大笑:“是,你可以继续做你睡到日上三竿的小懒猪。”
我腻进他怀里,手点着他的胸口,垂着眼眸:“不是说娴妻都必须在夫君之前起床,伺候更衣,送到门口的吗?”
他抓住我戳着他的手,沉声道:“可我喜欢在你的睡梦里离去,喜欢看你熟睡的样子,那样让我心安。”
我心里一颤,踟躇中抬头。他紧紧吸住我的视线,两人在无声中凝视。
良妃弥留的那天是康熙五十年的十一月二十日。
其实那段日子,我几乎是天天守在良妃的宫里。因为实在是记不得到底是哪天,所以好怕胤禩会错过最后一面,索性天天往那里跑。
那天,上午还是阳光明媚。早上我到的时候,良妃正斜靠在廊间的一张卧榻上,看着小花园里开得红艳艳的茶花。今天的她,精神看上去异常好。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反常的红润。
锦秋姑姑见到我,笑着回道:“福晋,今天娘娘气色好。早膳也用的特别多。”
我点点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回光返照这四个字一直在脑袋里跳。暗地里,我吩咐了莲儿,让祥福去乾清宫通知候在那里的保庆,下了朝,一见到八爷就立马拖这里来,最好推了今天所有的事儿,就说良妃娘娘想见他。然后去找小顺子,让他想法子把康熙引过来。
我自己守着良妃边上,一边替她捶着腿,一边随时关注着她的神色变化。太医早已对她的病束手无策,开的也多是些保守调养的方子,于病本身根本没有什么帮助。良妃自己应该是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的,可她每天看到我们都是从心底发出的微笑,这一个多月来,我从没见她叹过气抑或流过泪。
虽说我比谁都有心里准备,可是看着一朵花从盛开到凋谢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尤其是良妃这样一朵空谷幽兰。
“再美的花总有谢的时候。花无百日红!艳如牡丹茶花,又能怎样?”良妃看着我,眼里慢慢浮起一层薄雾:“花自飘零,此情难了。”
“额娘……”
“欣然,有你,额娘就放心了。”
“额娘,欣然答应过您的,一定不会忘记。这一生,我一定会走在胤禩的边上,不会拉下,不会背离,更不会对面。”
良妃笑点着头。那样的笑,美丽纯净得就象这蔚蓝天池里的一朵白云。她从来都不是出众的,可是少了那一朵,就会象蓝天缺了一个角,连天都会哭泣。
“额娘。”胤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良妃探手拉过他,胤禩半蹲在她的面前。从我这个角度看去,这初冬的日子里,他的额上竟渗出滴滴汗珠。
“欣然的话你都听到了。”良妃把我的手放入他手心“从今后,这双手再不许放开。有什么就都说出来,不要放在心里,不要去猜测,去等待。追忆和惘然只是后人看似美好的字句,这世上,最经不起消磨的就是岁月。”
看着她看透人世沧桑的双眸,凄迷的眼角有着淡淡的皱纹。每一寸,都似愁含怨,凝结了太多的等待。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帝王的心里却留不住那么多。红颜未老,君恩已断。其实,帝王身边的游戏规则每个人都知道。所以,康熙每次来,她都不会有太过的兴奋,淡淡然然,只愿做到细水长流。可心里,多少还是会有期盼,会有等待。就如现在,她强撑着这口气,何尝不是在等康熙的最后一面呢?
真的是回光返照。到了晚上,太医也只有摇头的份了。康熙却一直都没有出现。
胤禩一直跪在良妃床边,拉也拉不起。
外面开始下雨,风扑打着窗子呼呼地响。锦秋姑姑带着两个丫鬟忙着关窗,点灯。
小顺子跑来说,康熙翻了某个嫔妃的牌子,今天应该是不会过来了。
昏弱的烛光下,我望着胤禩缓缓摇头。他眼里猛射出的怒火让我心痛如绞。
戌时末,良妃终是再也等不住,阖上了她等了一世的眼眸。
睡了,只是因为倦了,也累了。
我陪着胤禩跪下。
宫里的姑姑丫鬟们已是一片哭声。
胤禩却没有掉下泪。只是紧紧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抠进我的掌心。我知道,此刻的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点。我咬着牙,一声不吭。他冰凉的手没有停止过颤抖,嘴唇同样哆嗦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我们就这样跪了几乎一个晚上。其间不断有人进来,不断有人劝我们起来,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明慧也进了宫,见我们这样,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在边上跪了一会儿,便退到了外面。
莲儿进来告诉我,一切按照后宫妃嫔的身后礼仪,明慧已经开始张罗了。
对这些,我什么都不懂。对明慧,我又多了丝敬重和感佩。
直到天微亮,太医请了旨意要搬动良妃的遗体时,胤禩才慢慢有了反应。
他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里,有泪终于滑落。滴在了我们紧紧相攥的手上。
站在康熙边上替他研墨。
巴巴地把我宣来,我以为他会问我良妃那晚的情形,没想到,却只是来研墨。
从头至尾,不曾问过一句。
原本,我压抑着一肚子的火,最后却在他的淡漠下渐渐消隐。
侧头看去,宣纸上反反复复写下的只是同一行字。
才明白,他们之间远不是我们能懂的。你不会明白晚膳间的笑语是否如真?你不会知道当初究竟是怎样的际缘将一个浣衣女带到了君王侧?你同样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纠缠才拧成了死亡都无法解开的结。如今,香消玉陨,心字已成灰。
康熙如是写道: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很长一段时间,胤禩都沉浸在良妃已逝的悲恸中,自己也因此拉下了病根。外间更是由于康熙漠视良妃的死亡,从而对胤禩在康熙心中的位置也有了许多揣测。胤禟他们急在心里,却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什么。胤禟私下找我,要我劝胤禩快点振作起来。我什么都没劝,只是每晚将他静静揽在怀里。
康熙五十一年的家宴胤禩都托病没有去。我也猫在家里不想出门。索幸康熙并没有怪罪下来,一应节日该有的赏赐一样不拉。
初二,本是我结婚一周年的日子。原想安安生生得就这么呆着,我那个干娘德妃却打发了人宣我进宫。
想着不管怎么着,也总该去康熙面前露个脸。是胤禩病了,又不是我病了,好歹我是他封的公主,如今得唤他一声皇阿玛,这份礼数,还是该全的。
见了康熙,他兴致甚好。特意宣了太医来问胤禩的病情,嘱咐着要妥为医治。太医唯唯称诺。
我说还要去德妃那里,康熙竟然说要和我一起。最后索性带着我一路的妃嫔看下去,把个东西六宫折腾得鸡飞狗跳。我起初还觉得好笑,他的三宫六院,何必带着我去看?那个时辰,阿哥们多半都在他们的母妃那里点卯。当我发觉那些个妃子和阿哥看到康熙和我同时出现时的脸色,突然明白过来,他们看到和想到的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跟在康熙身边走进走出的欣然,而是我背后的胤禩。因为现在的我,是胤禩的福晋。
尽管,我不知道康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可我的心情却一下子大好。本来勉力挤出的笑容,也变得不再那么费力。
“皇阿玛,不如多陪您走几家。刚才真应该借您的福讨几个压岁红包的。”我一脸的喜悦。
“行啊,朕早把你的红包留好了。就看你什么时候给朕添个皇孙了。”
“皇阿玛,您笑话我。”
“呵呵。朕有点乏了,往年朕可没这么走动过。去德妃那儿吧,要红包的话,你干额娘定是会给你备下的。”
德妃,我暗暗期盼,但愿胤禛他们都在。我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们的表情。是如同三阿哥、五阿哥般地惊愕,还是如胤禟、和老十般地欣喜。
我想,至少十四该是高兴的吧,至于胤禛和十三……
叶落有声
“我说怎么你现在才来呢?原来和皇阿玛在一起啊。思佳等得脖子都快长了一截了。”十四叫嚷着。看到思佳伸手捶他,我只觉得眉角一跳,心没来由地一酸。十四看见我的表情,人飞快地向边上一闪,思佳的粉拳落空。他朝我扯了个有点尴尬,又有点无奈的笑容。
又怎样呢?我暗笑自己的傻气。没有理由对他苛求的。
侧过头,十三了然的眼里含着理解,适时地开口:“八嫂子,这里等着你的可不只老十四这一家子。”
边上,琳若朝我福身。翡翠玉的耳坠子在耳边一晃一晃,衬着她芙蓉般的面色,煞是娇人。一直就很喜欢琳若,不只因为她和慧兰神似,更因为她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清韵。似梅若莲,仿佛蕴蓄着无尽的力量。
我略略转身,朝着坐在一边的胤禛和那拉氏行了礼:“四哥,四嫂。你们该不是也在等欣然吧?”
那拉氏笑笑:“可不是吗?这茶都换了几次了。这段日子真是难得见到妹妹呢。”
“这么说来倒是朕的罪过了。”
“皇上何出此言?”德妃看着康熙,不解地问。
“朕让欣然陪着各个宫转了圈,耽搁了她的时间,岂不是朕的错?”康熙慢悠悠地说着,目光瞟着四下。
我挨到德妃身边,顺手捶着她的肩膀,撒娇道:“是啊,累死我了,还是白跑,红包都没拿到。”
德妃何等玲珑样的人,见康熙一味瞅着我笑,早就明白了过来。拍着我的手背道:“别急,额娘早给你备下了。”
“还好,这丫头不会说朕诳她了。”
“皇阿玛……”我回眸四望,十四如我所料地闪现着欣喜。十三只是静静地笑着,端着茶盏浅抿。而胤禛兀自拨弄着手上的扳指,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稍一偏头,却看见那拉氏看我的眼里有什么一闪,一纵即逝。
德妃身边的嬷嬷捧着一个首饰盒子走了过来。
德妃乐呵呵地招呼我们几个:“来来来,三个媳妇一个女儿,额娘谁都不偏心,个个都有。”
放在面前的是一只泛玛瑙色的镯子,一根金的坠着细小珍珠的链子,一支芙蓉花的簪子和一对树叶形状,绿色琉璃的耳坠。
十四跟着思佳一起过来,一眼挑中了那条链子:“你不是最喜欢珍珠了吗,这个适合你。”说着就拿了起来,顺手又拣了那支芙蓉簪子递给琳若“十三嫂子,这支衬你。”
十三在边上点头称是:“十四弟的眼光确实厉害。”他替琳若接过簪子,细心地Сhā到她的发髻上。果然是人比芙蓉艳。
我有点羡慕地看着那两对璧人。真是没想到今儿德妃这里居然都是成对地到,真该把胤禩拖来的,很想他,也很惦记他。
德妃在上首座上笑斥道:“这个小十四,可尽想着自己媳妇儿了。你八哥没来,可别欺负了欣然。”
“额娘,我还能欺负她?她的眼光可高了,下手决不会留情。这两样要是她看得中,早到她手里了。她可是不会让我的。”他得意地朝我扬着眉毛。
“说什么呢?”我推了他一把,正对上康熙审视的眼眸。想必,他是极乐意看到这样谐和的家庭画面吧。五十一年,他对太子的忍耐也该到极限了。一些党附太子者,诸如原步军统领托合齐、刑部尚书耿额、兵部尚书齐世武等都开始逐渐被锁拿拘禁。
转而看着德妃,我笑道:“额娘的东西看上去就知道都是宝贝。件件价值不凡。十四的眼光想是遗传了额娘吧,那两样确实更适合两个妹妹。”
德妃显然很是受用,挥着手催我:“那快看看,剩下的,你喜欢什么?没有中意的话,额娘再赏别的。”
“欣然喜欢这个” 我说着伸手去取那对琉璃耳坠子。喜欢那份绿色,那是生命的颜色。更喜欢那树叶的形状,很少看到这样的样式。它让我想到我和胤禩之间关于那两棵大树和小树的问题。所以,第一眼,我就喜欢上它了。
手触处,却撞到了那拉氏同样伸过来的手。两人的手一碰,俱是一愣。一收手,各抓了一只在手里。
“四嫂也喜欢?”
“看着漂亮,透心。”
“那还是给嫂嫂吧。欣然再另选。”
“不用,妹妹喜欢的,嫂嫂怎么能夺人所爱。”
两个人站在那里你推我推的,可是其实谁都没松开过手里紧攥着的那一只耳坠子。那拉氏的脸上保持着最端庄宜人的笑容,一副嫂嫂怜惜弟妹的样子,眼里却是有着志在必得的坚定。
我心里好笑着,还真是和她老公象啊,怪不得能稳坐嫡位,把个家镇得一房都不敢乱跳。
你会做戏,我也会啊。拼了,我索性把手中的耳坠子往她手里塞,“嫂嫂拿去吧。欣然选镯子也一样。”我相信此刻,我的眼里,脸上,包括声音都透着惋惜和不舍。不管康熙和德妃会不会发声,这识得大体的分数我是拿定了,况且我真的是很舍不得嘛。
“你还会戴别的镯子吗?”
我一愣,“四哥此话怎讲?”
“除了你手上这只玉镯,似是不曾见你戴过其他的。你不会没有吧?”胤禛不知何时站到了我们身侧,冷冷瞥着我的手腕。“那想是这只镯子对你意义非凡。还记得当年八弟看见绑匪送来的这只镯子,脸色惨变的样子。既然你不会戴,没得浪费了额娘的心意。”说完,他看也没看我,也不等我的回答,取了镯子直接替那拉氏戴上。把那对耳坠提在我面前,手一松,我下意识地就伸手接了。
一抬眼,对上他暗含讥讽的笑面,象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恩惠似的。
我抚上自己的手腕,轻笑道:“亏得四哥提点了,不然欣然可真得辜负了额娘。”
转而看着怔怔立在边上的那拉氏,“嫂嫂,常言道: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四哥亲手给嫂嫂戴上的,嫂嫂也千万莫要摘了。”
“承妹妹吉言了。”那拉氏的面上波澜不惊,拉过我的手,淡淡笑道:“嫂嫂替妹妹把这耳坠子戴上吧。”
我慌忙用手去拦,两人的手腕相撞,玉镯碰触间,叮地一声异常清脆。那拉氏的眼里有痛一闪而过,嘴角尴尬地弯了弯。
康熙看我们演完了这场送礼的戏码就走了。原本德妃还要留晚膳,我实在熬不住,索性挑明了道:“额娘,今天可是欣然结婚一周年的日子。晚膳可不可以就放欣然回去啊?”
德妃一呆,大笑道:“瞧我这记性,可以可以。这小俩口……要是良妃妹妹还在就好了。”
“额娘”十四叫道“您就别提伤心事了。”
我恭敬行礼:“欣然告退。”
行至门口,胤禛突然说:“想起来了,你的大婚我因为差事都没赶上叨扰一杯水酒。这一年,年头红年尾白的,实是诸多不便。过几天,定会补上这礼。”
我低眉顺目地福了下身子:“四哥见外了不是。该送的礼,嫂嫂早已送到。四哥不嫌弃的话,改日过府上,欣然自当好酒相侍。”
冬天天暗得早。一路回来,坐在马车里,天已墨黑。靠着车壁,疲惫涌满了全身。
保庆说胤禩在书房。寻着光亮走去,站在书房半开着的门口,胤禩正执笔站在案前。烛火的光亮将他的侧面映得份外柔和,脸上隐隐漾着温柔的笑容。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胤禩,真的好想就这样把你带走,或者让时间停驻。无欲则刚。可众皇子心底的欲望实则早已昭然若揭。胤禩,我们是彼此的支撑。可是,这一番的勾心斗角,实在太累。我怕我坚持不到终点。
“回来了?”
“恩”我点头,走近他,探手环住他的腰际,把脸靠在他的背上,汲取他的温暖。
“怎么了,做错事了,不敢出来见我。”他伸手拉我。
“是啊,看你画了个美女,我就只能躲起来不敢见人了。”
画纸上,一个穿着轻纱薄裙的女子站在一株红梅树下,鲜红的花瓣随风舞落。红梅压枝,轻舞飞扬。灵动的眼里闪耀的是碎了的星辰。
他的语气里带着宠溺:“哦,还有人见了自己不敢出来的?”
“是我吗?”我转到他面前,勾住他的颈项:“梅花开的日子,你就让我穿个薄纱立在外面,想冻死我不成?”
他拢住我,将我一抱坐在书案之上:“这样你才能自动地投入我怀里,放心,足够的热量供你汲取。”
“好狡猾的人啊!”我戳着他的胸膛:“只知道你水墨画好,原来工笔人物都这么强啊!”
“你不该是第一次见了。连皇阿玛都能一眼认出我画的是你。”
“我倒要问你,天津卫临渊阁里的那张,怎么会让东方墨涵拿到的。”
胤禩莫测高深的笑了笑,提笔打算在完成的画作上题诗。
我突然明白,他和东方根本就是愿打愿挨。谁知道那幅画是不是他故意放的水,让东方偷走。
气鼓鼓地看着他,有自己被作弄的感觉。他却提着笔,对着画纸出了半天神。最后只在下方注了句:爱新觉罗胤禩作于康熙五十一年正月初二 新婚一年纪。
我看着那行‘新婚一年’发愣,眼里慢慢地湿润成一片。他抬起我的下巴,默默无语地凝视着我。
“为什么不题诗了?”
“因为没有一句能够概括住我的爱和幸福。”
“胤禩”我头抵着他的胸膛,感觉着他有力的心跳:“我们会有二年纪,五年纪,十年纪的对不对?”
他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胸腔的震动传来沉稳的力量:“傻瓜,今儿到底是怎么了?该开心的日子啊。额娘一定在看着我们。我们会有二十年、三十年、生生世世。我们勾过手指,打过印的,难道你忘了?就像那对赶车的老公公和老婆婆一样,我许诺过的。”
我怎么了?不知道。好像在和自己斗气一样。只是太美了,所以总存着担心。
那对叶子的耳坠一直被我扔在边上,没有想过去戴上它。因为这得来的过程实在让我心里不舒服。不喜欢那拉氏眼里的神伤、不喜欢胤禛眼里的施舍、更不想面对他那种近乎于霸道的维护。
春天了,新绿开始发芽。
四月的时候,户部尚书沈天生等包揽湖滩河朔事例额外索贿一案爆发。托合齐、齐世武等的受贿金额其实只有千两白银,可是因为牵涉到了皇太子一党,处罚的结果竟然是绞监候,秋后处决。
尘埃落定后,胤禩站在窗边,看着满枝的新叶而叹。他,该是看到了太子党的结局了。
“胤禩,你说叶子的飘落,是因为风的追逐还是树的不挽留。”我没头没脑地问道。这是现代不知从什么地方看来的一个问题,当时我的回答是,只是因为叶子到了该落的时候。
胤禩回身看我,颀长的身材卓而不凡。招牌式的微笑呈现在他的脸上:“是因为叶子没有□的枝梗为它撑着,到了该落的时候。”
“风斜雨急,人心难测。虽是花浓柳艳时,可千万别迷了眼,失了神。立得脚定,方能著得眼高。”
“然儿,你在担心什么?你我并不是落叶,而是撑着叶子的树。”
我担心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是这样的话,他又怎么听得进。看着窗外绿荫萦绕,我似是无意识地低喃:“叶落有序。有时不起眼的枯黄反而更容易迎接来年的新生。”
六月,我唤了琳若过来府中赏荷,两人坐在回廊里随意闲聊着。这一阵子,许是因为十三头年曾为太子求过情,现在康熙和太子的之间又是剑拔弩张的,连带对十三也是不冷不热。
“有什么呢?是热是冷,对我来说都是一样过。只是爷自己心里憋屈。”
我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好在琳若是一个剔透的人,越到这样的时候她的那种随遇而安的淡定就越是显现。只要十三好,她便好。既便十三不好,她也会让他好。
相濡以沫,应该就是这样解释的吧。
“嫂嫂,怎么一直没见你带那对琉璃耳坠子?”
我笑笑:“那个,找不到了。可别告诉额娘啊。”
“什么找不到了?”
“八哥”琳若起身,对着我身后行礼。
我回过身子,胤禩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怎么这么早?”我起身对着他道。
“没什么事就早点回来了。说什么找不到了?”他放下手中的盒子,“这儿太阳挺大的,为什么不去那边的湖心阁?既赏得到荷花又没得日头。”
“正准备过去呢。”
“诺,这个给你。”胤禩将盒子推到我面前:“八音首饰盒,洋人的玩意儿。”
盒盖打开,有音乐流泻而出。做工还算精巧,可比起现代的那些个,还是差了点。
琳若倒是看着新奇:“这洋人的东西还真是不错。嫂嫂以后就不会找不到首饰了。”
“什么首饰不见了?”胤禩追问道。
“过年时德妃娘娘赏的一对琉璃树叶型的耳坠子,可漂亮了。当时四嫂也看中了,还是四哥后来拿的主意,替四嫂选了玉镯。不过嫂嫂得了宝贝,倒反倒把它弄丢了。”
胤禩看我,我咧嘴笑笑:“就是随手一放,也不记得是哪儿了。琳若,你要是喜欢这个首饰盒,你就拿去吧。”
胤禩向着我一笑:“你啊,就是这样。对了,弟妹要是喜欢就拿去吧。你这个嫂嫂眼界高着呢,这些个洋宝贝早就入不了她眼了。”
我嗔道:“怎么说话呢?琳若还以为是我看不上眼才给她的呢。”
琳若忙叫道:“哪有哪有,怎么会呢?连十三爷都说嫂嫂这里宝贝东西多。那琳若就收下了。”
“行了,你们俩快去湖心阁吧。这盒子我一会儿交给你的丫鬟。”胤禩说着就把我往外推,“这里太阳大,可别一会儿把人给晒晕了。”
“知道了,这么罗嗦。”我嘟哝着往外走。琳若掩嘴轻笑。
晚上安置前,胤禩突然问:“那对耳坠子真找不到了?”
我正对着镜子梳头,闻言,心里一个格达:“恩,找不到了。也没仔细找过,说不定哪天自己又会跑出来。”透过镜子,我看见他翻着书的手停在那里,目光从镜中直视着我。
“倒也是。常常是没想到的反而会突然跳出来。”
我淡淡应了声,继续梳头。
“对了,刚才琳若在,见她喜欢那盒子,我就没说。那是四哥给的,说是补给我们大婚的礼。这东西也算是希罕物了,还偏就你不当个宝贝。”
放下梳子,我转身面对他:“难道你希罕?”
他呆了片刻,看着我,也不作声。
我也柔柔回望着他。不想打破。
良久,两人忽而无声地笑起。只是,谁也没问对方到底在笑什么。
窗外,只有树叶在扑簌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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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古诗里有‘轻衫衬跳脱'句,跳脱即今之腕钏,手镯。古代女性腕上的玉镯常常背负着盟誓的重托。
雁落平沙
,烟笼寒水,故垒鸣笳声断。
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瞑鸦零乱。
一大早的听见乌鸦叫,总不是什么吉利的事。胤禩随康熙去塞外已经有3个月了。现下已是九月末,应在返途之中。康熙的这次巡幸,只带了三阿哥、胤禩和十四。太子和胤禛都被留在了京城。
原本是要带上我的,可我不巧染了风寒,头又疼得厉害。那段时间,每每都会在午夜痛醒,又不敢扰了身边熟睡的他,常常是睁眼到天明。自己感觉这已经不像是普通风寒引起的头痛,又不想找太医搞出太大的动静,东方墨涵私下给我寻了一名医,却是什么都查不出。在府里还能瞒着胤禩,若是到了大漠,可是断断瞒不了的。所以坚决不肯同往,只说连三哥都没带福晋,人家可是王爷。如今我的第一身份是你的福晋,我不想太过招摇。康熙听了也赞我懂事,于是,我便这样留了下来。
明朗在这段日子里开始研究药膳。所有滋补脑子的食材都被他和东方寻了来,什么芝麻、首乌的乱七八糟一大堆。看他和东方两个那个紧张的样子,让我着实感动,却也增加了心内的忐忑。
“你们干脆天天给我吃猪脑得了,吃得什么都不用想,跟个猪脑似的,或许就不疼了。”
“我说你脑子里成天在想些什么?真想剖开你脑子看看。” 东方寒着脸斥我,“我可没拉下你的分红,和洋人的买卖每次都留着你那份的。”
我笑笑:“急什么,我又没问你要银子,你只管存着就成。对了,还顺利吗?”
“恩,明丽帮了不少忙。那个隆科多还挺管用的,算是一路通畅。”
我看看东方,俊朗的面容上浮着淡淡的笑:“隆科多那份可以多给点,拉他下水就成了,别让他知道太多,你还是少露面的好。明丽那里,你欠的够多了。”
他耸耸肩,莫可奈何的样子:“这世上,谁要欠谁是命定的,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既然欠了,也只能这样了,到了该还的时候自会还去。”他伸手戳我的脑袋:“倒是你,过两天我会去江南,谈丝绸的事。听说那里有个隐世名医,江湖上称扁鹊再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么大本事。等我去给你抓了来,好好看看你的脑子。”
我喷笑:“你以为去抓只鸟啊?我哪有这么严重?”
望着黄昏前天边不断变幻色泽的云彩,橙色中透着青紫,明亮中又压着昏沉。
胤禩,快回来吧。你回来了,我说不定就好了。这样长时间的分离,再也不要了。
这几天,头疼的感觉渐渐淡了许多。可这大清早的被乌鸦搅醒,也不是什么爽利的事儿。
“格格,太子妃派人下了帖子来,邀您进宫一次。”
莲儿拿了张大红的帖子进来。金丝滚边,华贵刺目。
“格格,去吗?”
“太子妃召唤,能不去吗?”我摇头,难道这乌鸦叫的就是这事?
到了毓庆宫,却被直接带进了太子妃的内屋,倒是让我吃了一惊。
“这里安静。”太子妃石氏说着,自己先坐了下来。
我微微点头,便在其对首坐了。屋子并不大,每一件摆设都透着主人的身份,显着它的价值,却并不张扬。比起胤禟那种镶金带银的奢华来,石氏更显含蓄,彰而不夸,威严隐现。
静静坐着,我把视线停驻在自己的脚尖。她不开口,我也不发话。屋内,只有自鸣钟一圈圈扫过的声音。
茶盏渐渐变冷,我琢磨着她要是再不出声,我就起身走人。心里默默开始数数。
一转头,瞥见窗沿上放着一只计时的沙漏。午间的阳光滤过窗户纸照在簌簌落下的沙子上,泛出淡淡的金色。似流过而又抓不住的岁月,在心底缓缓淌过。
“我还是喜欢看沙漏,不习惯这西洋人的自鸣钟。”石氏见我盯着那个沙漏看,开口说道。
“钟摆走过了,还能往回拨。沙子漏过了,却是抓不住的。”
“衣不如新,人却不如故。滑过的时间,终究会是在记忆里留下的。”石氏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着:“皇阿玛不知何时会回京?”
“前日接到爷的家书,说是已在返程中。想是快了吧。”
石氏犹疑了一下,便要开口。门帘子忽而被猛地掀起,太子象一阵狂风卷入,明黄的衣袍过处,如沙漠中扬起的黄尘。手扬处,菱花镜前的首饰物品已被他大手扫落。
石氏吓得站了起来,脱口惊呼:“太子爷……”
“真是没了法了,我这个太子还没被废呢,就这么个折腾我的人。”太子抬眼瞥见了我,一愣:“你怎么会在这儿?也来看我的笑话?”
“是我接欣然过来说说话的。”石氏接道:“爷这是怎么了?”
我起身站在边上,眼却愣愣地看着地上被太子扫落的那个首饰盒子。褐色的盒面,珠钗耳坠撒了一地,镯子一断为二,还有一只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掀开的盒盖里,舒缓的乐声叮叮流出。
“什么鬼乐啊,真吵。”太子叫道。
外间的丫鬟惶恐地进来,却是站着不敢动。
我走过去,蹲下身子,将盒子拣起,阖上盖子。拿在手里,轻轻摸索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太子冷哼了声:“老四拿来的。你当日还真没说错,假痴不癫。”
回头对着石氏道:“东西呢?你还收着吗?”
石氏看看我,又看看太子,象是没了主意。
“得了,在她面前没什么可瞒的。她看得可比我清楚。我到了什么地步我自己知道。你今天把她接来,不也是想她能帮我说上几句好话?晚了,什么都晚了。”
石氏沉静的面上渐渐黯淡,垂着头,一语不发。走到我面前,拿过我手上的首饰盒,拔下头上的簪子,在盒子的底部轻轻一撬,底座落下,竟是一个暗槽。石氏取出里面的一张字条,交到太子手中。
我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知道这上面是什么吗?是所有太子一党的名单。拿去吧。”
我莫名其妙地拿在手里,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我?脑子里只是想着,为什么这个盒子会有暗槽?那琳若拿走的那个呢?会不会也有什么在里面?
“这个盒子里的暗槽,怎么来的?”
石氏奇怪地看着我,不明白我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回答了我:“雍王爷当初拿来时就有了。还是他亲手示范的,说洋人的玩意儿精巧,要是把什么秘密藏在这里,还真没人会想到。”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黑暗中,仿似掉进了一个迷宫,一片迷茫。
“托合齐原议秋后处决,前几日已经在监所病故。今日接到皇阿玛的旨意,尽是要将其锉尸扬灰,不准收葬。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他是我的人?”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你到底做了什么?让皇阿玛要这样对你的人?”
“真想知道?你认为呢?你认为还能有什么事会让他老人家这样?”他的脸因狂怒而变得扭曲,泛起的笑意里透着荒凉和绝望。
我猛然醒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么会?你真地……?”
“我也是被逼的。这太子我早当腻味了,还不如搏它一搏?”
我摇着头。一边的石氏只是盯着窗沿上的那个沙漏,眼睛一眨不眨,似乎所发生的一切只是这瓶中的沙子,翻个个,还能重头来过。
意图逼君退位,胤礽竟真的会干出这么蠢的事情。
“是我轻信了他,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悔了没听进你的话。”
“他……他都做了什么?”
“哼,我说是他话里话外撺掇的,你信吗?一回身,他倒又在皇阿玛面前做起了孝子。今儿个的旨意,皇阿玛还是直接发到了他那里,他只是来知会我一声。想当初,托合齐还是他给我引见的,如今传旨时倒是眼皮子都没跳一下。”
“十三呢?他会不会有所牵扯?”我追问。
“他应该还是会维护着他的十三弟,打小就如此。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托合齐和你家倒是有点渊源。他虽是定嫔的兄长,胤裪的舅舅。可是他原来却是安亲王门下的包衣。”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手撑着桌子勉力定了定神,我毫不犹豫地走到熏香炉前,将手中的字条就着火苗引燃。
“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还怕我害你?我是已经到了尽头,这上面还是有没暴露的太子党人,老八应该用得着。”
我冷笑着看他:“你怎么还没搞明白皇上究竟恨什么?他恨的就是这个党,不管是太子党还是八爷党,谁结了党,谁就有了这个心。而看不得的就是这个心。”
“哈哈哈,真是自欺欺人。皇家,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家。”他凝视着我:“那你们就好自为之吧。”
我看着手中的字条燃尽,甩甩手,向门口走去。看了眼窗前伫立的石氏,自我和太子对话开始,她便没有换过姿势。
人和人真是奇怪,我和她这么多年来,可以说从未认真交谈过。而她此时的这个背影,却莫名触动了我的心弦。她,只是这个深宫里一个寂寥的女子。她的丈夫,曾经呼风唤雨,锦衣玉食,谈笑苍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就将在一夕之间坍塌。如同这沙漏中堆积的细沙,看似成堆,却不由人。手掌的翻覆间,便已天差地别。
回首再看站在屋中央,两手轻握成拳的胤礽。曾经我们之间是彼此地相厌,最好不相见。谁又会想到他会在自己不保时,把他的党羽合盘相托。姑且不论他究竟是何许心态,是真心为胤禩还是被胤禛逼狠了想看我们鹬蚌相争?只是此时的他是落寞而无助的。
光影西移,浮尘笼罩间,我象是站在一个旁白者的位置。属于他们的大戏已经落幕,弦未断,琴已撤。卸下脂粉,摘去面具,看到的不过是又一个璀璨的毁灭。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开口:“皇上不会对你们怎样。毕竟你们曾是他寄予厚望的。大不了什么都没有,可是我担保,你们一定能好好地活着,还能有彼此。”
我担保?我所仰仗的不过是我知道的历史,而我现在却正走在历史之中。戏里戏外,恍惚难辩。凤冠霞衣下,几乎分不清演的是否还是自己。
石氏的脸上缓缓扬起笑意,眸子里在那一刻幻出缤纷的色彩。她扭头去看胤礽,后者惨淡的脸上温柔浮现。
沙子一如既往地往下漏着。我被突然响起的自鸣钟的钟摆声骇了一跳,可那两个人却是安之若泰。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已不再重要。
莽古泰赶着车在道上飞驰,我只想快点,再快点。
只盼望什么都不会看到,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待我到了十三府上,看到门前停着的车驾和马匹,脚下顿软。
帷幕拉开的时候,戏注定是要登台。
子规声断
保庆看到我的车子,从角落里跑了上来:“请福晋安。”
我紧张地看着他:“怎么回事?皇上回京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万岁爷没让通知宫里。回来后还未进宫,直接来了这里。”
“八爷也在里面?”
“爷和十四爷都在。三王爷先回宫安排了。”
越是靠近,我的心里越是害怕。完全不知道将面对的是什么场面。
书房外,我怔怔地站着,看着那两扇阖着的门扉,隐隐有声音传出,听不真切。
小顺子站在门外,朝我打下千去。并没有立即唱喏,手搭在门扉上,躬身等着。
我定下心神,微微点头。看见小顺子,就好像看见了他背后的东方墨涵。就算今天被拘禁的是我,我也相信东方一定可以把我救出来。也说不清究竟从何时起,他已经是我的定心丸。
门被推开。
“八侧福晋到。”
十三跪在地上,从背后望去,脊梁里透出的是他的铮铮傲骨。
屋内的目光全都射向我,胤禩的眼里有光彩一闪,随即淡淡皱眉。
我朝他暖暖一笑。对不起,今天,我是非来不可的。
“请皇阿玛安。”我走上前,跪在了十三的边上。
十三偏头看了眼。余光中,看见他的衣袍下泛起一阵激动。唇边,笑容隐隐浮起。
够了,我知道。对于他来说,我能这样跪在这里,相知已足。
然而于我,我还想做很多。真的不甘,这一切,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你怎么来了?”康熙问道。
“我,我来转转啊,看看琳若和十三。”我一副无辜的样子:“皇阿玛怎么突然回来了,欣然还想第一时间去接您,给您惊喜呢。”
康熙摆了摆手,示意我站起来。
我故作脚软,嘴里嘟哝道:“惨了,皇阿玛,我麻了。”把手往边上的十三面前一伸,“帮个忙吧。”
他有点无奈地看着我,眼里是融融地知己。
胤禩往前踏了一步,我一急,索性一把拽住了十三,硬是把自身的重量都放在了他身上。胤禩住了步子,看着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十三扶着我走过去,把我的手交到胤禩手里:“八哥,照顾好她。”
蓦然回首,康熙端坐在那里,看着我们,一语不发。
胤禩寒着脸,把我带到身侧:“我会的,不劳十三弟费心了。”
十三笑笑,最后再看了我一眼:“去后面陪陪若儿吧。”转回身,继续在刚才那块地方跪下。
我咬紧嘴唇,觉得眼底的泪水就快满溢。腰上,胤禩的手紧了紧,我却不想去看他。这样的局面是他乐意看到的,我的痛却是此刻的他选择视而不见的。
轻轻挣开他的圈箍,我走到康熙边上。
“皇阿玛……”话哽在了喉边,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说。那双凛冽的双眸里暗含着警告。
“去看看你弟妹去。”康熙吩咐道。
我闭了闭眼睛,躬身告退。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皇权面前的力不从心,纵使知道一切,又能怎样?
琳若的屋子外,连个丫头影子都没看见。空空荡荡的。
小顺子从后面追上来,“福晋,十三爷府上的人,现下都在后头屋子里候着,以备皇上的召见。八爷刚出来吩咐了,您先在十三福晋屋里等会儿,有人去请十三福晋了。”
“明白了。”我答着,看看四下无人,我继续问道:“小顺子,皇上在这儿都见了谁?”
“回福晋,皇上一来便召了十三爷问话,具体的奴才也不清楚。不过,十四爷奉旨带人在四下搜过,屋子里可能会有点乱。”
“十四?搜屋?”我一个寒颤,回身就往琳若的屋里去。
还好,不是一片狼藉的场面,可也有明显动过的痕迹。
举步走向妆台,那只八音首饰盒被拆开横躺在一角。我颤抖着手拿起它,盒子的底座早已被撬开,暴露在外的暗槽里空空如也。乌黑的槽洞象是透着嘲讽的黑眼,没有生命,但看透世情,抚在手里冰凉彻骨。
“这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为什么你们每个人似乎都知道这个暗槽的存在。”
我回身,琳若站在门口。一贯淡然的脸上蕴着层薄薄的怒意。
看着她,我有丝心虚:“如果我早知道,可能我就真得能挽回什么?你说每个人,还有谁?”
琳若走过来,从我手里取过盒子,把底板装上。寻到音乐盒的启动处,上了发条,音乐响起。她捡起散落在桌上的首饰,一样样往盒子里放。
“我刚拿回来的时候,爷就抢了过去。撬开了底座,当时是取出了纸条的。我想看,爷却把它烧了。他不让我来问你,只说你一定也不知道。”琳若抬头看了我一眼:“不过,照现在看来,难道你知道?”
“给你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可却一切都晚了。”
琳若把盒子阖上,音乐嘎然而止。
这突然的寂静,让空气都变得沉重。心底的叹息变得那样缥缈而轻飘。
茜纱窗前,琳若静静地望着我:“八嫂,爷烧纸条的时候,还说了句话,八嫂一定比我能懂。”深邃的黑瞳中含着淡淡的幽怨“爷说,就让他们去斗吧,我答应过的。”
我凄然而笑。十三,你全了你的承诺。那我呢?我究竟该怎么做?你说过,你会带我离开,让他们去斗的。可你最终选择的却是自己承受。书房内清峻坚毅的背影,这一遭,你不知道背负的将是十年的离弃。我明白,可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如果连十四都知道进来撬开这个音乐盒的话,胤禩又怎么会不清楚?
台前幕后,他把我放在哪里?
“琳若,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嫂嫂?”以她的冰雪聪明,加上今天的情势,怎么会猜不出这音乐盒和十三话中的意思。如果,她就此恨我,我也无话可说。
“嫂嫂说的哪里话?你还不是我嫂嫂的时候,琳若就从心里认了你这个姐姐。”冰凉的小手盖上我,盈盈拜下:“爷要护住的,琳若也同爷一样。只求嫂嫂保全小阿哥们。”
“琳若,”我慌忙托住她下福的身子:“胡说什么呢?天还没塌呢,你和十三的未来该是比我都美丽的。”
“琳若只求能平平安安就好。”
平平安安,皇家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平安。
保庆在外面请安,说皇上准备起驾回宫了。胤禩让他来唤我。
抓住琳若的手,轻吹口气,将她的手团住,飞快地说道:“如果相信我,就记住我一直都在。就算我不能出面,也会有人来帮你们。琳若,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十三。幸福和平安都在你手里。”
琳若莞尔一笑:“嫂嫂”
保庆在外面咳了声。
我冲她点点头,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再回头,琳若单薄的身子挑帘站在门口,看着我的眼里没有紧张,只是一片坦然。
十三府门口,胤禩站在车旁等我。康熙的马车也停在前面,没有离开。
我走上前:“十三呢?”
胤禩没理我,指了指马车:“你先回府,我还要陪皇阿玛回宫。”
“十三呢?”我堵着他的道。
他的眉峰微跳了下,一径望着我,口气生硬地道:“他很好,至少现在没事。”
我这才看清他眼里满布的血丝,看上去像是已经有几天未睡了。想抬手去拉他的衣袖,分开有三个月了,思念早已成了每天唯一的念想。手动了动,却是没有抬起。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我怕一开口,又是责问他的话,暗自卷起舌头,克制着自己。因为,他的眼内,燃着微怒。
那晚,他一直没有回来。
我翻来覆去,不断做着噩梦。
梦里,太子和十三全都被流放。琳若对着我哭喊,说我骗了她,根本没有平安和幸福。
一回头,胤禛站在一边,冷笑地看着我:“你以为你丈夫对你有多信任?他就比我好吗?”
我骇然退步,胤禩在背后撑住我:“然儿,这条路上早就没有干净的人了。”
十三朝我无奈摇头:“我已尽力了。”
……
一晚上,我头疼欲裂,想要睁开眼睛,却总被梦魇抓住。那几张脸不停地在面前晃动。就象是落入了蛛网,我拼命想要伸出手,想抓住一个支撑,拉我出去,可是任凭我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
绝望中,我放声痛哭。我要回去,我不玩了,放我回去。良久,感觉有股暖意从背后涌来,慢慢温暖着自己,一点点把我拉出。翻个身,我将自己沉入暖潮。似乎有人在耳边呢喃,我烦躁地摇头。手似乎被握住,我已分辨不清。只想沉溺,好不容易找到的温暖,久违而熟悉。
醒来的时候,就像宿醉似的头痛。猛按着太阳|茓,开始为这时不时冒出的痛担心。
莲儿进来,看我一副痛苦的模样:“格格,昨晚定是没有睡好,又头疼了?发噩梦了吧?”
“你怎么知道?”但愿这个痛真是因为没睡好的缘故。
“贝勒爷走的时候吩咐来着,不让吵着您。”莲儿的脸上漾着羡慕。
胤禩,他有回来过吗?手摸向身边的位置,感觉不到温度。是他吗?拉我出梦魇的温暖?闭上眼,轻轻叹口气,微不可触的揪痛慢慢浮上。
“爷什么时候走的?”
“听门值的说好像只匆匆回来了一个时辰。天没亮透就又走了。”
坐在窗口,十月初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却怎么也融不进心里。
康熙已向诸皇子宣布,太子重新被废黜,着将其拘执看守。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秉性凶残是太子的罪由。祖宗弘业断不可托付此人,是康熙的结论。后若有奏请皇太子已改过向善、应当释放者,即诛之。
父子恩情,从此了断。怎不寒心?还好,他没有提到十三。从头至尾,据说只字未提。十三抱恙也未进宫。
“姐姐,明朗做了新点心,您尝尝。”
明丽一身素丽地站在面前。从她跟了隆科多起,我便和她姐妹相称了。反正在心里,我早就把他们兄妹当成弟弟妹妹的。明丽的事,总让我心里存了份歉疚。而我正式嫁给胤禩后,明丽对我原本明显的敌意也渐渐收起,逐渐热烙起来。这就是女人的心吧,自己如果得不到,也不希望别人得到。真正能够只望对方好的,怕是这世上找不出一个。
“明丽,隆科多对你如何?”
明丽挑了块枣泥糕递到我手中:“他很少过来的。也就是有些什么交际的时候带上我。其实这样正合我意,该知道的事我一样不会拉下。我还不耐烦整天见着他呢。”
看着她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你啊,”探手拉过她,“明丽,别太委屈了自己。”
她拨弄着自己的发辫,迷离的眼神望向窗外的街道:“是我的命。姐姐,少主快回来了吧?这里的船只路引都已备妥,下一批的货该起航了。”
“这些个生意都已上轨道,你也不用太操心了。等丝绸那边的供货商解决,让你们家少主带你出去转转。”
她的脸一红,苦涩地笑了笑:“姐姐,明丽明白,没这个可能了。还能这样相见,我已经满足了。对了,姐姐,那天筵席,明丽见着个人。”
我侧目看着她,不知何人让她突然这样神秘。
“是四王爷府里的总管。您说,这隆科多不是向来和八爷走得近吗?可那天,我看他和那总管密谈了很久呢。姐姐,您看,我们的生意是不是得避着他点啊。”
“呵”我点着她“傻了不是,生意是生意,八爷是八爷。我的生意从来没让八爷他们掺和过,隆科多也压跟不知道东方的生意里有我,不是吗?以前怎样,往后还是如何。他能用到什么程度,该上心的,该说的,你都该心里有底。”
明丽瞅着我,我朝她淡淡额首。
“我明白了。姐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回到府里,已是斜阳夕照。
经过张氏居住的院落,被朗朗的读书声吸引。敞开的门内,嬷嬷正带着4岁的弘旺在院子里。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学着背诵经书子集,摇头晃脑袋的样子着实可爱。能认出多少字,多半是在强记。张氏坐在不远处,她的笑容在夕阳里竟是如朝阳般灿烂和满足。弘旺就是她的希望,这个时代的女人,除了丈夫就该是儿子了。母凭子贵,母以子荣。
“姨娘” 转身想离开,却被弘旺的叫声绊住。这下不进去意思一下也不行了。
弘旺站在院中央,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姨娘,弘旺背得对吗?”眼里闪着渴望表扬和肯定的神情。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张氏已经跑过来,站在边上请安,一脸的慌张。
微笑着拉过弘旺,这是张酷似胤禩的面庞,随手捏了捏他的小脸:“如果姨娘告诉你,你背得这些姨娘根本就背不全,甚至很多都不知道,你会怎样?”
小脸闪过不确定、惊讶和怀疑,转眼看了眼边上的张氏。
“你姨娘那是骗你呢。”张氏慌不迭地在边上说。
我冷冷瞟了她一眼,不去理会,继续盯着弘旺。
他左右看看,然后一本正经地对着我说:“阿玛说,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应该都会的,以后还有很多很多要读呢。阿玛还说,姨娘很聪明的。阿玛不会骗弘旺的。”
我噗哧笑出了声,“那你阿玛有没有告诉你,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读得再多,那都是死的。走遍天下,看透世间,实践中得到的才是最有用的。弘旺,以后一定记得要去看看这大清的江山,明白吗?”
弘旺似懂非懂地望着我,昂起脖子,突然眼内光芒闪现,开心地叫道:“阿玛,弘旺可以和姨娘一起去吗?”
“爷吉祥。”张氏施下礼去,面上娇羞带红,兴奋异常。
我蹲在那里,没有动。恍然明白,那敞开的门等的人原来是他。只怕刚才的读书声,为的也是这个。
垂手处,锭蓝的衣衫下摆拂过手面。微微转头,身边的他也蹲了下来,点着弘旺的鼻尖说:“问问你姨娘,还有什么可以教你的?”
弘旺转首来看我,我迟疑了一下,缓缓道:“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说完,我站起身子,举步后退。身边的他,一动未动。
弘旺的两手搭住他的肩膀,一直立在一边的张氏茫然未解地看着我,旋即又俯下身子去拉弘旺。
从背后看去,落日混着逐渐点亮的灯火慢慢晕染,怎么看,这都是一幅幸福的三口之家图。
这几天,他一直很晚回来。每晚,我都直到身后的双臂将自己环住,才慢慢闭上眼睛。潜意识里的等待,忽视不了,才是最真实的心情。
“格格,安置吗?”
“恩,关门吧。”今天,他或许不会来了吧。人往下躺了躺,张氏那里有阖家的温情,何必老来贴我的冷脸呢?
“贝勒爷。”
我抬头,胤禩跨了进来。莲儿乖巧地退出,轻带上门。
他自顾自地开始解衣衫,我坐在床上看着,一时就想笑。这算什么场景?
“不来帮忙?”他突然回头看我。
我猛收住将要咧开的唇角,慌乱中咬到了嘴唇,愤愤地对着他叫:“你自己不是都弄得挺好?”
他满脸苦笑,走到床边,推我往里挪:“谁说的,前几天都不敢点灯,盘扣都扯坏了。”
我捂着嘴闷笑。他无奈地拉过我:“要你笑还真不容易,非得我出丑吗?”
窝进他怀里,嘴硬地道:“你不是去那里了,怎么又过来了?我可没让你来。”
“我有哪天不回来啊?头还疼吗?”手在我的太阳|茓上轻揉着。
原来我的一切,他都知道。
俯下头,唇游移至我耳边“又是一个113天,想你。”
身子泛起颤抖,紧抿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上一次的113天分离,相聚时是明慧小产。这一次,竟然又是113天,十三……
耳边是他的叹息:“老十三搬去了京郊的庄园。一年半载地怕是不会回来,不过你放心,该照料的人我都安排好了。是皇阿玛让他去的,虽然不知道皇阿玛的意图,但想来不会有太大差池。比起大哥和太子来说已经好太多了。”
蓦然举首,我惶惑不解地望着他。不是这样的啊,历史上,或者说是我知道的野史传闻中,似乎他不该这样对他的十三弟。他的立场我明白,只是片刻间事到临头,不能接受而已。说是怪他,其实更多地只是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站在他的角度,下再狠的手,也无可厚非,这本就是战场。
“不用这种眼神。我只是不想弘旺再缠着我问:何谓君子天青日白。”他皱着眉头。
我扯开唇角,止不住的笑意。
他摇头,宠溺落入眼中:“更不想以后你会对自己的孩子说。”
“啊”我莫名其妙地脱口道。
湿热的吻骤然覆下,“你答应过一儿一女的,别想赖掉。”
“唔……”声音在他的吻里含混不清。身子随着他的探索火热滚烫起来。熟练地挑开了我的衣襟,唇印所到之处引起我的惊叫。噬咬的齿尖伴着热烈地抚摸,让我在疼痛中又享受着感官颤栗的喜悦。
“你这样的技术,还会扯坏盘扣?”
“骗你的。”
沿着锁骨吻至胸前,舌尖挑逗着蓓蕾,轻轻舔咬。我用手去挡,被牢牢扣住。仰躺在他的身下,怎样变幻的姿势,我浑然不知。
扭动着身躯,轻轻躲闪着。娇喘嘻笑声不绝。
“好了好了,好痒。我投降。”
“以后不许再给我看冷脸,不许再为别人发急。”
“行,我答应。”我一叠声地告饶。
放开了我的敏感之处,他直接长驱直入。我惊呼出声,寻找着他的眼眸。
星星点点的火花四处碎溅,四目相接的那一瞬,空气里尽是温情飘荡。
“我的儿子绝不这么小就背四书五经。”我瞪视着他,娇声宣布。
他猛地变色,律动着的身子一停滞:“你想害我……”
我被他一吓,随即笑道:“你不会这样就……不会吧!”
他一脸坏笑,接着是更有力地冲入:“你说呢?”
我紧咬着唇,支起自己迎合着,嘴里却不肯示弱:“让你吓我,你……我的女儿我要……”
他迅速堵上我的唇:“行,我们的儿女你作主。现在,请你专心。”
心满意足地,我双手揽上他的颈项,紧紧相环。
缠缠绕绕中,是彼此化不开的相忆和相知,相亲与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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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有道德有修养的正人君子,他的思想行为应该像青天白日一样光明磊落,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阴暗行为;而他的才情和能力应该像珍贵的珠宝一样不浅浮外露,从不轻易地向人炫耀。
痛并快乐
京城的冬天寒冷干燥,一到这个季节,我的手脚始终是冰冷的,最好到哪儿都捧着个手炉。为此,扎尔汉特地猎了据说是最保暖的火狐皮给我做了暖袖送来,余下的皮毛,莲儿给整了全垫在了鞋子里。可这整个紫禁城的宫殿,阴森森的,一点都没有暖意。地龙烧得不够热,我又不喜欢屋里放个大火盆子,烧得我脸发干。一到晚上,整个人自动自觉地往胤禩怀里钻。冬天,他简直就成了我的天然暖炉。
记得第一次他笼着我冰凉凉的手时,一张脸寒得简直就像天塌下来似的:“那么些年的冬天你都是这么冻过来的?”
我一派无辜,那又不是我的错,谁让这里没空调,也没加湿器呢?
“晚上莲儿先替我暖被,然后我就靠着一边,属于一晚上基本不动的那种。”哎,真是命苦啊。穿来快10年了,我这过得都是什么生活啊。于是,看着他满面心疼地将我揽紧,我也毫不客气地使劲往他身上蹭;于是,两个人便又闹在一起;于是,那些哀叹和埋怨在他三哄两哄下统统被抛诸了脑后。于是再于是,便是在一灯如豆时,看着他的沉沉睡眠,低低轻叹,手腕环处,环佩纳结。
又是年底,原本兴致勃勃地准备了一堆东西准备去看十三,临了却放弃了。虽说他不算是被圈禁,可是这三个月来康熙竟是只字未提及他。胤禩见了我准备的东西,什么话都没说。胤禟却是瞪了我半天,连连摇头。连老十都在那里用鼻子出气。最终,我将所有的东西全部在府里分发掉了事。把一干下人都乐坏了,就象领了年终分红一样。
胤禩说我这样会把他们都养刁的。我笑答:“我也就是充充好人的份了。一大家子平时全是明慧在管着,我只是在这个时候露一下脸而已。都觉得自己象是捡了个大便宜,怪不好意思的。”
“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突然不想去了,东西放着也碍事。”
他看看我,未言。只是握住我的手,放在掌心里慢慢搓着替我活血。两人同时低下头往掌心中呵气,额头相撞,皱眉敛目。笑,起自肺腑,燃至双眸。
人生,就是在接连的碰撞中期待着命中的火花。他的心思我岂会不知,太子是废黜了,可是康熙也没了再立储君的意思。大家都在观望,这个时候,谁都不想出差错。十三,该是个禁忌。
西山,大觉寺,香烟缭绕。
拾级而上,每级台阶上都是积雪。莲儿伴着我,一级一级往上,莽古泰跟在后面。
“格格,踩稳了,很滑。”莲儿咕哝着:“回去准挨贝勒爷骂,这么冷的天还跑这么远。”
我不理她,继续往上。
“格格”莽古泰在背后低声说:“四王爷”
天青色的暗纹团花缎袄,一如此际他看着我时铁青的脸色。亭子里并非他一人,挺拔卓立的身侧是两个儒生打扮的人。一个清俊、一个英武。石桌上,酒杯小菜一应俱全,从摆放的位置看俨然是一主二仆。
莲儿和莽古泰对着胤禛请安行礼。他身后的两人只对着我微微欠身。
我和他面对面地站着。我淡淡点头微笑,他肃目相视,谁都没有开口。
亭中,默声。
恍惚中,有孤雁冲天飞起的扑腾声。两人同时转头去看,只剩一点光影。
回首,如梦经年。
“去哪?”他问。
“上山。”
“已经在山上了。”
“不是山顶,看不远。”
“我陪你上去。”
我一愣,看看他身边的那两人。清俊者的眉已纠结,英武者的眼内倒是映着好奇,罩在我身上的目光透着阴鸷,叫人不舒服。
他瞥了两人一眼,断然挥手。清俊者口齿欲启,微一嗫嚅,还是欠身而退。
“奴才在山下等主子。”拉了拉英武者。两人瞪着莲儿和莽古泰。
胤禛站在边上等我。
“莲儿,你们也去山下吧。”我发话,“我和四哥一起走走。”
他的手和我一样冰冷。把手放在他掌心中的刹那,我一哆嗦,就想收回。他反手握住:“地滑,闪了我可交代不起。”
这一段往山顶的路几乎没什么人。山下寺庙的烟冉不到这里,四周一片俱是白色。台阶上,留下两个人深浅不一的脚印。
站在顶上,风吹起雪氅,嗖嗖地钻入颈窝子。遥遥望去,不远的地方,有片片农庄,似有炊烟袅袅。
我紧盯着那个地方,一眨不眨。这一眼后,还不知何时才能再来一次。
“没想到这里看得更清楚。老十三要是知道你大老远的来这里吹风,就为看这一眼,什么都值了。”
我无言。深深呼口气,凭热气在风中吹散。他拉了我一把,远离山顶边缘。见我看他,他缩回了手,颇为自嘲地道:“自那回起,我比较怕站在这种边缘。”
我撇了撇唇角,微笑地目注他:“我也有过。其实这只是心里的强迫。放下了,就好了。很多只是自己不愿撒手,以为有多严重,然而如果一切重来一遍,该怎么选还是怎么选。”
他脸颊微抽,半响后轻轻自语:“该怎么选……还能怎么选呢?”侧目看我,“所以,我们还只能是对立的。”
我接口:“所以,我们只能在这里遥看十三。”
“如果,我说那只首饰盒里我什么都没放过,你信吗?”
伸手拢了拢身上的雪氅,火狐皮的暖袖抵不了这一波波的寒意。
“我信,又如何呢?十三做的是他的选择。”不管十三曾经取出的是他放的还是胤禩放的,抑或胤禩换走了他放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康熙什么都没搜到,十三照样失宠。我或许改变了事件的诱因,却没有改变结果。
他的齿间咯咯作响,是冷,是怒?
转身,我准备下山。身后的他突然说道:“那一年,你从五台山突然失踪。我和胤祥在这里等了你整晚。对弈的棋局,我几乎全军覆没。只是狂乱地想,这一次,我真的是输了。对你还会不会回来,我都没有信心。十三却笃信你绝不会骗他,一定会赶回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有信心,而这信心居然足以让他为你弃我。”
为我?那只是为我吗?皇权的斗争,兄弟陌路,罢官抄家。远离漩涡的中心,保留下自己。如果我无法改变最终结局的话,得益的不还是他?十三的无法选择,是因为你我的坚持不退。仅仅只是为我吗?
回头看他,天青色锦袍在狂风中翻飞,一如当年在亭中相候时那皱起的衣角。只是此时的眼内再无期待。十年,从那个时时拉我出尴尬,会让我感到抱歉无奈的四阿哥,到现在注视着我,冰波冷眼,字字透着愤怒和仇恨的四王爷。这样的他,才是我该习惯而熟识的。那些曾经的,该有的或是不该有的,终究都只换作一声叹息。
翻过的日子怎生从头?
掉头想走,还是在这雪地里滑了一跤。
“欣然”
“没事”支撑着想要站起。腹部却骤起疼痛。一阵阵的寒意从体内透出,那种冷和痛,象要将自己抽空。紧接着天灵上也开始一抽一抽的疼痛,钻心刺骨,目眩天地。
他试着来拉我:“欣然,怎么了?”
我痛得大叫。觉得仿佛骨节都开始松脱。
他揽过我,我痛苦地用头去抵他的肩。那种痛,逼得我泪水四溢。只想寻到任何可以抵靠的坚实,将自己完全熨贴。与此同时涌上的是一波波的干呕。
“伏在我背上,我背你下去。”他冷静地道。
我眯着眼,眼前是模糊一片。
他单膝跪在地上,矮下身子。用自己的背来凑我的身体。
一路静默,我不敢开口,生怕胃里那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涌上。只能努力吞咽着口水来平稳自己,泪滴在他的背上,青色的花纹晕染泛波。
半山腰的凉亭里,莽古泰竟然还在。见胤禛背我下来,一下子窜了上来就要接手。
“你家主子没事。”胤禛朝他一瞪,“你先赶到山下,让我的人把车赶过来。然后你马上回城里,让老八宣了太医在府里等。我会直接送她回府上的。”
莽古泰看看我:“格格”
我朝他点头,胤禛怒吼道:“还不快去,耽误什么?”
莽古泰转身飞奔。
“你感觉怎么样?”
我缓着气,勉强道:“好多了。不用这么紧张吧。我可以自己走了。”
他不理我,依旧把我拉到背上,继续往下行。
“也就这一次了,我不是还欠你一条命吗?”
我轻笑,呼出的热气钻进他的颈窝,他明显一颤。
“我那救的可是命,你就这么还了也太便宜你了吧。”
“也是。那就随你,继续欠着,……一辈子吧。”
……
一辈子,好远。你欠不起,更还不了。
山下,莲儿候在车边。胤禛的那两个仆从也在。
将我放进车内,莲儿守在我边上。
英武者向着胤禛请示道:“不如奴才来赶车。”
我摇头:“怎敢劳动年巡抚。”
浓眉飞扬,他恭敬拱手:“为福晋效劳是下官荣幸。”
胤禛深看我一眼,对着年羹尧道:“不许颠簸,要快更要稳。”
府门口,胤禩焦急地守望。
车甫一停稳,他便冲了上来。
落入他的怀里,触到他紧张而担心的神情,我暖暖地笑了。
“还笑,哪里疼?太医等着呢。”他朝胤禛点了下头,便抱着我往府里急冲。
“我没事了,你走慢点。”不想告诉你,在你怀里就已经心安。从来都有个奢望,从现代到这里都是。有一天如果会永远的别离,一定要在爱人之前,在爱人的怀里,一世方休。
太医反复诊了我的脉,起身贺道“恭喜贝勒、福晋。是喜脉。”
“啊”我一脸的不敢相信,去看胤禩。
他满脸的兴奋,拉着太医问:“确定?多久了?”
看着他的样子,我半张着嘴巴,笑容渐渐拉大。
“回贝勒爷,应该是有3个月了。福晋应该清楚。”
胤禩回身看我:“你清楚?你怎么不说?”
我清楚?我清楚什么?我的经期从来就不准,压根就没注意过这回事?只能扁扁嘴,委屈地笑笑。
胤禩紧张地看着太医:“该注意些什么?还有,她最近常喊头疼,刚才应该也是,是什么缘故?”
说起我的头疼,我也紧张起来。
“头疼的缘故,下官一时也无法判断。下官先开几帖药,福晋用了以观后效。禁吹风,注意保暖和休息。福晋刚摔了下,对胎儿虽无大碍,但这段日子还是卧床为好。”
太医走后,胤禩拉着我左看右看。点着我的脑门道:“你这个小迷糊。从今儿起,你是重点保护对象。”
“什么啊,你当我国宝啊?”
“国宝?”他一顿:“你是比国宝还重要的宝。”
我笑。大熊猫他们应该都没见过吧,我居然有一天可以比它还珍贵。
他的手搭上我的腹部,眼里是融融的温意,含着感动和欣喜。“然儿,谢谢你。”
我把手覆在他手背,头歪倚在他的肩上。这是个不该在这个家族、这个时空存在的孩子,可你既然来了,就是上天的恩赐。自然的改变,是天定吗?
“睡一会儿吧,瞧你今天累的。我去招呼一下四哥,今天,该谢他的。”
我拉住欲从床上起身的他,“对不起,今天是我任性了,不该跑那么远。不该……”
“没有不该。是我疏忽了你的心思,实在想去,我可以安排。”
“不会再去了。”我嗔道:“现在不是得奉命卧床吗?”
他笑道:“你呀,肯乖乖躺着才怪。”
莲儿适时走了进来,禀报说胤禛和太医一起走了。留下话说是恭喜。
胤禩一愣,我哀叹道:“完了,接下来听得最多的就该是这两个字了。”
他倏然而笑,眼却看向窗外,眉峰微蹙。
好一声恭喜。
我阖上眼。
涅盘重生
听恭喜听到耳鸣,收礼物收到手软。喝药喝到无味,见人见到眼乏。
明慧从我嫁进贝勒府开始,从没踏进过我这间屋子。而我卧床的这段时日,她反倒变得常来了。她第一次踏进来的时候,我刚午睡醒。隔着垂下的幔帐,她的样子有丝局促,怔怔地,也不知是在看我,还是我的肚子。
莲儿替我撩起纱帐,“姐姐。”我低声唤道。
她好像是一下子回过神来,近乎虚无的笑容展开。我坐起身子,准备掀被下床。她拦住了我,走到床边坐下。手慢慢放在我的小腹。莫名地我竟感到紧张和害怕。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她。
“终于是有了。爷一定很高兴。”她眼里酸涩的迷茫让我不知如何接口。想起花开彼岸的那个小生命,感受着自己此刻内心的情绪,直到这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了腹中小生命和我的息息相关。也更靠近了明慧。
拉起她的手,她有泪湿,我有感怀。
从那以后,她每隔几天都会来一次。聊得不多,有时是看一眼就走,好像就只是简单地为了知道我好不好。
东方墨涵带着他所说的那个赛过扁鹊的神医南宫翼回来的时候,我的肚子已经隆起。
东方墨涵看着我,带笑摇头:“呵呵,在下是不是该准备贺礼给小侄子了?记得我要当他叔叔。”
南宫翼搭着我的脉微吟:“只怕东方兄得准备双份贺礼了。不过……”他瞥了我眼,住口不说。摇着头,沉默下来。
南宫翼,三十左右的年龄。从进门到东方给我介绍,再至坐下诊脉,几乎没有过任何表情。我都想用清汤挂面来形容他。可此时他却是眉峰紧蹙,搭着我脉搏的手微微施压,我轻呼了声。他犹然警觉,收回了手:“唐突了,福晋见谅。”
“先生看出了什么,无妨直说。”我问,该有什么,其实心里早就有了预感。
东方看看我,转向南宫翼,玩笑道:“双份贺礼,难道一胎二子?”
我望着南宫翼,尽量表现得淡定自若。
“福晋可曾摔过,磕过,抑或发生过其他影响头部的事?”
“没有”除了穿越时的那场车祸,真不曾撞击过什么。还有就是那次坠崖,可那是直接掉水里的,也没碰什么东西。
他琢磨了半响,终是放弃地放下手。“福晋的病,在下治不了。”
“怎么会?还有你治不了的?”东方墨涵徒然喝道。
我的心一颤,转头瞪了眼东方墨涵:“干嘛啊你,想吓死我。现在可是一尸三命的。”感觉到肚内的小生命在轻轻地抗议,踢打。我闭了下眼,将手捂上。
南宫翼道:“双子的事想必宫中太医已经告知福晋了,在下就简要说一下您的头痛吧。”
“好。”其实太医什么都没说。这种事情,怀一个也是怀,怀两个也是怀。调理方面来说并无差别。说准了还好,万一偏差,惹来一场空欢喜,这个罪名可担不得。惊喜总是比失望来得好。我心里有底,或许只是因为做母亲的天性。没有告诉过胤禩,也是想给他一个惊喜,一个属于我们两人的惊喜。
“说简单点,以福晋头痛的频率和症状来说,在下怀疑福晋的脑里有淤血或是肿块。至于是如何产生的,却无法判断。正是因为血块或是肿块压迫了神经,而导致了疼痛。不排除肿块可能会移动,有一天会压迫住视神经导致失明,或其他神经,后果在下无法推断。”
摊在桌上诊脉的手抑不住地狂抖,面色死灰。
“欣然”东方墨涵一把握住我发抖的手,担忧尽显。
我摇头,再摇头,终是摇落了一行清泪。
害怕的,我岂有不怕之力。无欲则刚。我却想要太多。
“南宫翼,你是神医。”
“东方兄”他两手一摊,“爱莫能助,是医者的无能。我总不能把福晋的脑子剖开来看。”
“你……”东方墨涵气结。
我暗自摇头,就算这个南宫翼敢,我还不干呢。开颅手术,就算换到现代,我都未必敢做。
南宫翼接着道:“本想施以金针,辅助药物来控制。可福晋现在的身子,却是不能随意用药。很多药引会伤及胎儿。到底要保住谁,福晋心中自知。所以说,在下无能为力,告辞。”他起身,步向门口。东方墨涵愣在那里,一时倒没了主张,只是紧盯着我,虎目之中竟显眯蒙。
我反握住他,抖着的手在他暗暗传来的内力下平抚。
“先生且慢。”我出声阻止。
缓缓站起身子,我望着南宫翼停在门口的背影。
“敢问先生,医者医心还是医身?”
“医者救人。”他并不转身,淡淡答道。
“听墨涵说过,先生的医术了得,可与华佗扁鹊并肩。先生的医规却甚严,诊金也高。并不是所有病者都能得先生妙手回春。”
“福晋过奖,在下实无妙手回春之术。”他挺了挺背,“医者应救可救之人。救不活的,救是浪费。救活了,又活不下去的,救是枉费。大夫也要生存,没有诊金的事在下不干。”
“我包你一年,诊金随你开。”
他回头,“其实我是挑病人。想医的我也可以不收诊金,不想医的再多的钱也懒得收。我这个医者不是医心,而是随心。正因为不想解释太多,所以订了大堆的规矩来阻人。”
我笑笑,果然是一怪人。随即端正站好,额首以礼:“不知可入得您眼。”
他笑:“福晋当如是。”
“那是同意了?”
他摇头,“在下实是被东方兄强拉来的,人债已还。再者,福晋的病,在下确实无力。”
“欣然以为,医者医的除了病本身外,更重要的是心。怎样消除患者的内心恐惧,信任你,放心你。未必一定要有痊愈的希望,至少在过程中有所倚靠。那样的医者才是真正的医者。”慢慢走向南宫翼,我启齿接道:“难道先生不想看看我的病最终会是什么状态,是会眼盲还是耳聋,抑或会在您的调理下逐渐无碍?这该是医者好奇的,会是你想著书立作传于后世的病例。”
南宫翼看着我的眼神变深,眼里有光彩一闪既过。
“不瞒先生,我的头疼无法对贝勒爷直言,我不想让他担心。宫中御医根本无从诊断,就算诊了,我听到的也只会是一些福佑安康之类的虚话,没有实言。”
我转向窗边,要开春了,枝头的雪将要化尽,融雪的日子总是特别地冷:“如果选择的权利真在我手上,我会选择放弃腹中的胎儿而让我自己得到更好的医治。”
“欣然……”惊呼之声出自东方墨涵,他一步跨至我面前,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或许我太理智,太残忍。比起未知数的孩子,我留下,对胤禩来说更有帮助。我还有好多好多未尽之事,我,只有一个,而孩子却可以再有。这样的想法未免惊世骇俗,更何况我怀的是皇家血脉。这背后,窥视了多少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和无法预计的悠悠众口。我没有这样的权利,胤禩也没有。他也再经不起丧子落胎之痛。我,实也无法真正狠起心肠。
“放心,我没有这样的权利。也幸好我没有,没有选择,所以只能一条道往前走。”孩子在肚子里踢脚,我轻轻一呼,“哎呦。”
“怎么了?”东方和南宫同时叫道。
我转头看向他们,幸福而光辉的笑容倏然展开:“两个小宝宝在抗议呢”
南宫翼道:“福晋的想法出人意料。”
“我是实话实说。因此,我也希望医者能对我实话实说。”
“福晋信任在下?”
“我有选择医者的权利,如您选患者一样。”
“既如此,在下叨扰了。”他抱拳一礼。
“得遇先生,那是欣然的幸运。”
“好了好了,你们俩。”东方墨涵走到我们中间,“同意了就好。南宫的住处一应都有我安排。他也不方便进出贝勒府邸,欣然,过段日子你怕也是不方便外出了,怎么问诊?”
“贝勒爷不在的时候,我会让莽古泰来接先生。谁都知道我偏爱临渊阁的小食,只是要委屈先生了。”
“哈哈,无妨。状似很新奇和刺激,在下也来偿试一番江湖人士的生活。”
南宫翼每隔3天便会过府一次,随着产期的临近,头疼的症状反倒减轻了。南宫翼不让我随便用药,就连太医开的安胎药,他都仔细掂量着来。每次他都会带来明朗做的药膳,辅以他的金针之术,我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多了,胃口也大开。肚子里这两个小东西,真是口福不浅啊。
虽然已经尽量小心谨慎了,可还是会有突发事件。
那日,南宫翼刚来,正准备给我施针。莲儿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格格,贝勒爷回来了。皇上也来了。”
康熙的突然驾临,阖府大惊。
没有通报,长驱直入,想给我惊喜。只是这次,我真是被惊着而喜不起来了。
南宫翼想要收拾起身,我拉住了他。
来不及了,不如就这么坐着。
康熙,胤禩,一起进了屋。
我欲行礼,被康熙拦下。
南宫翼站在边上,躬身以礼。
康熙瞥了眼他,目露猜测。
我随手指了指桌上散着的金针:“这是临渊阁替我送药膳来的师傅。通晓金针,我正在请教呢。你们都先下去吧。”
莲儿带着南宫翼退了出去。胤禩的目光一直盯着他,这才狐疑地转向我。
“知道你现下不方便进宫,朕来看你。”康熙坐下,拉着我手道。
“劳皇阿玛牵挂了。”
“呵呵,要做额娘的人了,说话都规矩了很多。”
“她呀”胤禩Сhā口道“明年这时候,估摸着就是带着孩子满院奔闹的主了。到时,皇阿玛要是光听声音,一准辨不出谁是孩子,谁是娘。”
我咧着嘴想去捶他,却忍不住笑倒在他怀里。
康熙也是哈哈大笑。
“欣然,多生几个吧。胤禩这里太冷清了。”康熙看了眼胤禩,如是说。
胤禩揽着我的手下意识地一紧。
那晚,胤禩问我:“有什么不舒服吗?需要针灸?”
我知道他是还惦着白日里见到的南宫翼,可我不想说,也说不清。
“没事,宝宝健康着呢。”
他环住我的肩头,把头靠在我肩上:“如果失去,不如从不曾拥有。然儿,明白吗?”
我重重点头,我懂,我也是。所以,注定受累。
过了预产期,孩子还是没有动静。
胤禩有点慌了。太医开始在府里不断进出,明慧一天来看我好多次。
我倒是不急,只要仍能感受到孩子在腹中的踢动,我就不怕。
双胞胎哎,不该在历史上出现的皇裔,他们的出现也该是与众不同的。
“想好名字了吗?”我问胤禩。
“名字该是皇阿玛赐的,弘字辈。我说了不算。”
“一定是男孩吗?如果是女孩呢?想叫她什么?”
“男孩女孩都好,反正你答应过,一男一女的。”他给我按摩着腿部,轻声道:“这头胎会辛苦,听说以后就好了。孩子啊,你快出来吧,别再折腾你阿玛、额娘了。”
我笑而不答,只是抚着自己的肚子。
他还在那嘀咕:“最好多生几个男孩,三、四个后再生女孩……”
生产,竟是这样痛苦。死去活来的疼痛。
南宫翼提醒过我,生产的用力,所带来的痛楚可能会牵扯到脑中的淤血或是肿块的扩撒。
此时的我,早已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了。
我没有办法不去用力,我要带来的是我和胤禩的孩子。
那一刻,想要见到他们的愿望盖过一切。
产婆在边上指导我用力,可我根本用不到一处。
胤禩,天杀的,这么久了,你到底在哪里?
银牙咬断,我倔强地不让眼泪掉落。
多少时辰了,宝宝啊,不会真要额娘就这么痛死吧?
旭日初升
“贝勒爷,贝勒爷,那是血房,您不能进的……”
“贝勒爷,祖宗的规矩啊,贝勒爷……”
“贝勒爷,臣等都只能在外守着,接生的产婆是宫里最好的嬷嬷,定不会让福晋出事的……”
……
听着外面骤然响起的劝阻,我把头歪向外侧。床前竖着一张屏风,太医们都在屏风外候着。从我这里望不到门口,只能隐约看见似有很多人围着。
“我想见他,他在我才有气力。”我看向产婆,“让他进来。”
产婆的头摇得象波浪鼓:“福晋,男子见了这血光,是会有霉运的。”
如果我还有多余的力气,真想拿个枕头砸过去。什么破迷信,在现代,产房里都能拍录像了!夫妻共同迎接新的生命,是最美丽而近乎于神圣的事情,竟然被说成是霉运!有本事,有本事就别播种啊。我气得横眉竖目,猛然袭来的疼痛让我忍不住脱口痛呼:“胤禩……”
“福晋,开了,就快全开了。福晋,您再努力一下。”
力,我哪还有力?
“然儿”
手被有力的握住,我睁开眼睛,胤禩的脸近在眼前。我绽开笑面,“终于还是把你唤进来了。”
产婆吓得就要跪在地上,胤禩暴喝道:“做你们该做的。有个差错,你们再修三世也还不起!”
我的笑咧得更大,握紧他,随着一波波地疼痛,收缩使力。
胤禩用衣袖擦去我脸上额间的汗水:“怎么又笑了?早知道我能让你笑,我就早点冲进来了。”
“我要笑着给你这个大惊喜。”我痛苦地扭着脸,这样的笑肯定丑死了。
“皇阿玛把宫里最好的太医都派来了,全都在外候着。”他顿了顿,凝目向我:“还有,我刚才亲自去了临渊阁,南宫翼现下也在外面。”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不会让你有一点闪失。任何一点都不许。”他强调着,深邃的眼里满溢着坚定和开天辟地般的决心:“知道吗?我不允许。”
我无法开口,脑中地抽痛让我开始有点神思恍惚。不允许,我何曾会允许?
最后拼力地结果,是什么被我挤出了体外,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响亮的啼哭。
“恭喜贝勒,福晋,是小阿哥。”
我眯蒙着眼去看胤禩,他在满脸地激动中吼着:“还有呢,还有一个。”
南宫翼,你还是说了。是啊,胤禩去找他,应该是说了我的难产症状。他既会来,必会告知可能遇到的情况。双子,怎么能不说呢?
“把孩子给我,快去接下一个。”明慧何时竟然也进来了。从两个产婆手中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着。
“双生?”产婆惊呼。
“八贝勒,千万别让福晋昏过去。”屏风外,南宫翼大声叫道。
胤禩一手掐住我的人中,一手用力按我的虎口。
“你想害我啊”我盯住他:“放心,不看到孩子,我决不会晕的。”
胤禩凑近我:“是我的错。再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了。”在他的脸上,我竟然看到了滑落的泪水,滴落在我微张的口中。
我撇撇唇:“但看上天是否让我如愿,龙凤双胎。”
他笑了。那一瞬的笑容,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幸福。那一刻的相伴,是任时光如何穿梭都无法交换的值得。
“头出来了,福晋,快了。”
产婆的手在我肚上推力。我尽力挺起自己的身子,用尽最后一份努力,浑身几乎散架。
“是小格格,小格格。”
“然儿……”
我虚脱地瘫了下来,拉住他:“给我看孩子。”
初生的婴儿长相基本差不多,闭着眼睛,稀少的头发,撅着小嘴,好小好小,就象个肉团团。这两个折腾了我一宿的宝贝啊,我无法去感叹生命延续的神奇。只看见窗外烟雨眯蒙中,第一缕晨曦透窗而入,洒在他们的小脸上,晕着层淡金色的光圈,格外迷眼。
我醒来的时候,估计是黄昏。暗暗的,却没有黑透。
九月初的京城,白日还算长。
这个月子坐得我都快疯了。整日介地躺在床上,哪都不能去。象个囚犯一样。最哀悼的是,除了莲儿和莽古泰这两个唠叨鬼外,又多了个南宫翼。
当初生产后,我昏睡了2天才醒。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胤禩长满胡茬的脸。南宫翼垂手立在一旁。从那时起,南宫翼便搬来了贝勒府,专职调理我的身体。
“你知不知道适量的运动对人体是好的。有很多地方的女人,生产完就沐浴下床了。”我没有瞎说啊,国外根本就没什么做月子的讲究的。
“福晋说的决不是这里。即使有,福晋您也不行。”
“凭什么?”我懊恼地叫。
“生产耗去您太多元气。您该知道自己的状况,这些日子没有剧烈地疼痛并不意味着已经没事。脑子里的东西究竟怎样了,我们谁也不知道。”
“南宫翼,你说,有没有可能,根本什么也没有,只是我们在这里胡乱瞎猜,自己吓自己。事实上,你也根本看不见我脑子里啊。”
“是有可能。但是我们都担不起这个万一。您昏睡的那两天,已经看到贝勒爷成个什么样子了。再有个万一,您觉得那个后果,是您愿意看到的吗?”
“南宫翼”我喝道,目光如利剑般地瞪向他:“你……你该不会把一切都告诉胤禩了吧?我生产那天他是怎么找上的你?以你的性子,不会因为他是贝勒就跟来的。”
南宫翼慢慢坐下,开始一根根擦拭他的宝贝金针。短短一根针,从针尾擦至针尖。他的神态那样轻柔、那样细腻、那样聚精会神。如射手在擦拭他的弓箭、侠客在擦拭他的宝剑。细小的金针夹在他纤长的指间,举起,然后迎向窗户口透进的微弱光源,折射中,让坐在床上的我不由眯起了眼。就像那天早上,第一眼看见我的那两个小宝贝时那样,被陡然射到的阳光刺眯了眼。
“八爷只说了一句话,草民和东方兄便无以推脱。”
我机械化地开口:“什么?”
他将针Сhā回针套里,抬眼看我,一字一句地道:“福晋的安危是他愿意用整个天下去交换的。”
九月,是初秋了吗?我只觉得些许冷意沿着背脊下滑,直至尾骨深处。
天下,他的天下……
襁褓中的两个小宝贝粉妆玉琢,惹人爱怜。请来的奶娘只是负责照看他们,我坚持用自己的母|乳来喂。把他们抱在怀里,看着他们的小嘴吮吸的样子,那份从心底漾出的满足和踏实是无以形容的。
明慧每天都会过来看看,我总是把小阿哥让她抱,自己抱着小格格。不知是因为明慧和小阿哥两人特别投缘,还是因为她其实是第一个抱起小阿哥的人。每回,小阿哥到了她手中,总是不哭不闹,睡得特别安实。很享受这样的相处和安逸,仿佛所有的纷争都能在婴儿最纯净的笑容里化去。
张氏和毛氏有时也会带着孩子过来。我不耐烦她们,唠唠叨叨地全是些奉承的话。龙凤双胎,宫里的赏赐多得让人眼红,随之而来的阿谀或是踩踏同样多。胤禩回来虽不曾说过什么,可老十却是个藏不住脸色的人。从他三天两头变换,时喜时怒的状态,就可推测,虽是圣眷隆誉,但并非十拿九稳。只是胤禩自己不开口说,我也就不问。
胤禩、胤禟、老十、十四,前后踏进园子,气氛明显不对。胤禩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在廊间站着的我。出什么事了?历史在一点一点地改变,今年,应该没什么大事了吧。
回头嘱咐了莲儿一声,还是不放心地跟了过去。
见我进去,几个在屋里来回踱步的男人都停了下来。
“让嫂子决定。八哥,你下不了的狠心,让嫂子说了算。”老十见了我就嚷道。
胤禩正坐在书案前,专心致志地研墨。那是年前的时候,胤禛送来的一块难得的绩溪徽墨。他一圈圈地磨着,全神贯注,却磨得眉心越发纠结,好像根本没看见我进来。
胤禟在边上开口:“皇阿玛赐的名字下来了。”
“哦,叫什么?”我还真是好奇康熙会给小阿哥什么名字,不会把历史上的排行都给弄乱了吧。
“谁都没有想到,皇阿玛居然赐了两个名字,让八哥挑。而这两个字的写法都不符祖制。我们猜不透皇阿玛的心意,不敢贸然选择,正犯难呢。”
自康熙二十年后,康熙把皇子阿哥的名字按“胤”字重新排行过。阿哥们是“胤”字辈,名里又都带个“礻”旁;孙子是“弘”字辈,名里又都有个“日”旁。那这被胤禟称为不符祖制的字,会是什么?
我狐疑地望向胤禩。他提起笔,在纸上落下了“宸”和“黎”。我有点发楞。十四走到案旁,指着字道:“宸,有帝王之意;黎,是黎庶、平民。两个字,天上地下。”
原来如此,摆明了试探啊。我轻轻“哦”了一声,吐了吐舌头。胤禩睨了我一眼,我扬起唇角,微微笑起。
“欣然嫂子,你还笑?”十四叫道。
胤禩隔着书案,探手将我拉过。
“八哥,我看就直接选‘宸’。废太子都一年了,现在谁没这个心思?如今这朝野上下,论才论德,还有谁能盖过你?皇阿玛既然都有意交了,你总不能就这么缩回去吧。”
“虽然都有这心思,可没有人再敢挑明。皇阿玛早已明旨。”胤禟打断十四的话:“尽管去了一个十三,可老三、老四却仍旧蛰伏着。这种时候大意不得。”
“你的意思是选‘黎’,学四哥他们,明明想要,却藏着掖着?那万一皇阿玛来上一句表里不一,柔奸蓄志怎么办?”
十四略带不屑的语气让胤禟一呆,倒是让我一惊。十四,他开始有自己的心思了。
“那就不选。”老十突然Сhā口。
“抗旨?”胤禟和十四同时叫。
胤禩并不理会他们,只是拉着我的手问:“皇阿玛想你了,明儿可得空?”
再进宫,竟有了恍然如梦的感觉。怀里咬着手指,呼呼熟睡的小阿哥提醒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不再是那个可以在皇宫里随意进出的格格,也不只是那个康熙许诺,受了委屈可以随时跑回来的福晋。
小顺子在殿外对我施礼,撩起帘子让我入内。
“欣然请皇阿玛安”我抱着小阿哥作势要拜。李德全赶着过来扶我,小太监们已经把座椅搬上。
刚谢恩坐下,小阿哥突然醒了过来,在怀里扭着身体,发出“咿咿”的语声。我慌忙站了起来,忙不迭地哄着。
康熙放下手中的折子,走了过来,伸手去点小阿哥红扑扑的脸蛋。小阿哥转动着眼珠子,竟然“呵呵”地笑了出来。康熙一呆,嘴里亲亲念叨着:“小乖乖,朕的小孙孙。”
小阿哥笑得越发甜了,嘴边的口水都流了出来。康熙顺势就用手一撸,我向着李德全叫道:“麻烦公公,快去拿帕子来。”
康熙毫不介意,摆着手道:“不用不用,小娃子都这样。一会儿还得流。来,给朕来抱。”
我依言递过孩子。会带小阿哥一起来,本来就是来让他抱的。
“朕赐的名字,想得怎样了?”康熙坐下,逗弄着宝宝,随口问着。好像他问得只是一件平常无奇的小事,只要回答是或否那么简单。好像那几个大男人昨天坐立不安的样子,根本就是杞人忧天,自己多虑似的。
“那名字,胤禩带回来了。”我看了眼康熙,他继续盯着小阿哥,根本不看我。“可是欣然不喜欢。”我决定直截了当,在这个精明的帝王面前根本没有拐弯抹角的份儿。
康熙抬头瞥向我,目光如剑:“不喜欢还是不会选?”他倒是更是直接。
“先是不喜欢,再是不想选。”我迎上康熙的眸子,平静地对答。
康熙招了招手,李德全上来,接过了小阿哥。“先把小阿哥送到德妃那里,朕一会儿过去。”
我看着宝宝被李德全抱着离开,门帘垂下,仿如隔开了生死。红墙琉璃瓦,一入侯门深。蓦然间,一股恐惧和害怕在心底滋长。
康熙背着身子,身躯在阴影里挺直。此时的他是手握生杀、睥睨天下的帝王。一个用孙儿的名字来测试自己的儿子的父亲,一个地位和不容威胁的权威在他眼里重于一切的男人。他是伟大的,他又何尝不是懦弱的?
“我只是希望我的孩子能够在阳光下长大。”
看着康熙徐徐转身,锐利地盯向我。阳光在他已生华发的鬓边奕奕生辉,那一刻,他又象一个天神般伟岸。我站着的身子感觉有点摇晃。
“阳光里?”他的手搭在我的肩头,“阳光下的感觉……”
“阳光下,是暖暖的爱的味道。冬天,在阳光下晒过的被褥会有股特别的香味;夏天,即使太阳被称作毒日,可是能让人流汗的畅快无法言喻;春天,艳阳能让万物复苏;秋天,金色的阳光又是丰收和满足。皇阿玛,欣然只想要阳光。”我侧脸望着康熙,抬手取下阳光下他肩头掉下的一根白发。他看着我,眼角的皱纹柔和地舒展。
许久,我们就定格在这个动作。
“朕希望,你能够真正远离纷争,活在阳光里。”
德妃那里,我和康熙去的时候四福晋那拉氏也在。她的怀里正抱着小阿哥。
我是跑过去的,把孩子抢回怀里。德妃和那拉氏吃惊地看着我,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刻的心情如同失而复得。
不过一会儿,胤禛也过来请安。他的身后跟着曾经见过的那个清俊面目的书生。见到康熙在,显然让他们都猝不及防。
“奴才戴铎叩见皇上。”
“你就是戴铎?老四提起过你。既然在他身边跟着,就得时刻惦着心,有的没的不要胡乱出主意,多从主子的角度考虑才是奴才的本分。没了主子,也就没了奴才。”康熙不重不轻的这些话,让胤禛和戴铎都变了脸色。一旁那拉氏举着的茶盏咯咯作响。
胤禛跪了下去:“儿臣……”
康熙摆手阻住了他的话:“朕只是这一说,你不必这样。别吓醒了小孩子。”
胤禛的脸色越发的难看,尴尬地站了起来。
我抱着小阿哥,轻轻地哄着。谁都不去看。
德妃走来,拉着康熙说:“小阿哥真是讨人喜欢,听闻皇上给赐了两个名字。欣然,可曾选好了?”
康熙扫了眼德妃:“你知道的够多的。”
德妃骇得立马住口,脸上刚堆砌的笑也瞬间僵住。这消息传得也是够快的,昨儿下的,今天已满朝皆知。皇室,到底有什么能够是隐秘的。如果有一天,胤禩真处于这个位置上,我是不是也得象德妃那样变得小心翼翼。角色的变换,身不由己。就象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如初穿越时,那样随心所欲。
“欣然,回去告诉胤禩,名字不用选了。朕已经决定了,就叫弘阳。爱新觉罗弘阳。”
康熙说:阳,代表初升的旭日,就是希望。
但为君故
“悠悠,悠悠,你悠着点。”
“额娘,悠悠要抓哥哥。”
“悠悠过来,额娘帮你去抓哥哥。”
“妹妹羞,要额娘帮。”
……
一大两小三个身影在园子里绕着,跑着。两个小的才3岁多。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雪帽,远远望去,就象两个小雪球般的在雪地里滚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跟在他们身后,和白雪融为一体,只有颈间那红色的丝巾随着她奔跑转动的身姿飞扬。大人小孩,在这白雪皑皑中,洒下串串笑声。
两个小鬼居然联手,把雪团扑打在我身上。脚下一滑,我仰倒在雪地上。弘阳和子衿一起扑了上来,搂住我的脖子不放,我哈哈笑着环住这两个小家伙。一直远远站着的胤禩和南宫翼跑了过来,两个小鬼立马大叫:“阿玛,额娘输了。我们抓住额娘了。”
我勉力坐起身子,眨着眼睛,用手慢慢揉着。尽管已经很小心了,可刚才一溅下的重力,还是有雪秄落进了眼里,冰冷的雪花,象在眼里爆开,生疼。南宫翼抢到我身边,蹲下,自袖里取出块洁净的帕子,一把拍开我的手,用帕子在我的眼角轻按,轻言训斥着:“不知道自己的手不干净吗!”
我缩了下头,禁声不语。
子衿娇弱的语声传来:“额娘怕伯伯,伯伯训额娘。”
慢慢睁开眼睛,我无奈地看着咬着小手指的子衿,笑道:“什么嘛,伯伯哪有训额娘?刚刚不是妹妹抓哥哥,额娘帮子衿的吗?怎么反倒是你们俩抓住额娘,额娘输了呢?”
弘阳一本正经地摇着小脑袋,子衿一脸无辜地抱住胤禩的腿。
南宫翼直起身子:“有其母必有其子,看来是青出于蓝。”他双手一摊,同情地望向胤禩。
淡淡的了然挂在胤禩面上,这么多年,他的眼里已无当年的清澈。权,似乎永远只有一步之遥,可这一步,却仿似隔了漫漫深川,天堑丘壑……
拉住胤禩伸来的手,我从雪地里爬起,随手胡乱在身上一阵拍打,细小的雪秄随之落下:“你少幸灾乐祸,他们才3岁,哪就一定比我还厉害了?”
“额娘吃醋,羞。”
我翻着白眼,这哪象3岁孩子说的话啊?还真青出于蓝了,我就不信自己3岁的时候能这样!难道爱新觉罗家的基因真的特别?
胤禩的眼底闪着只有面对我们时,才会进入眼里的宠爱和笑意,抬手替我拂去发上刚粘上的雪珠子,解下自己的雪氅披在我身上。“这化雪的时候比下雪更冷,知道把俩孩子裹严实了,也不知道顾着你自己。”
我吐吐舌头:“这是南宫大夫的功劳,把我调养得好。今年冬天,似乎都不怎么觉得冷了。”
南宫翼看着我,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下,牵着弘阳和子衿往前走了。
这三年来,南宫翼一直住在贝勒府。弘阳和子衿是他看着长大的,如同他们的叔辈,两个孩子也乐意粘着他。在他的调养下,弘阳和子衿的生子骨怕是这些个宗室子弟中最强健的,从出生到现在,几乎就没生过什么病,也得以让他们调皮至此。南宫翼一手拉一个,左边一个跳一步,右边那个再跟着跳。初见时疏离淡漠的南宫翼,亦时常会被这两个小鬼逗得忍俊不禁。
悄然去看身边拉着我的胤禩,步步为营地一路走来,在朝野留下的印迹如同在这雪地留下的脚印。前一脚踏下去虽是踏实,有力,但回首去望,很快便会被覆盖。康熙没有当面的批评,却也没有任何赞扬。待他,如身边最普通的一名臣子。可臣子办事得力,尚且会得到赏赐加封,胤禩却什么都没有,至今还只是一个贝勒。十四就不只一次地抱怨过,胤禟更来找过我,想我进宫去找康熙。他们却不知道,如今的一切,我已经感谢上苍了。历史悄然地在改变,躲过了本该发生的死鹰事件,躲过了罢爵停俸,更欣慰的是,那场差点夺命的伤寒也避了过去。而这样的改变,我不知道需要用什么代价去偿还。
自从拥有了弘阳和子衿,我一意让他们拥有最快乐无忧的日子。他们的生活里,没有皇室宗亲该有的一切礼法教育,读书习字,弯箭射弓,统统不在我的眼里。我给他们的是作为孩子的本然,肆意地欢笑和阳光。弘旺在这个年龄,已经摇头晃脑地会背书了,如今的他更是每日起早得去学堂上课。每次放学,看见嬉闹玩耍的弘阳,眼里有着艳羡。胤禩兑现了当初的承诺,我的孩子我作主。
康熙对于我这样的教育,不置一词。当初掀起过轩然风波的赐名一事,便在我这种变相的不求上进中湮没。弘阳,这个康熙说过代表希望的孩子,就这样再不曾进入过皇亲国戚的谈资之中。只是,这3年来每逢过节的赏赐中,却总多了样康熙手誊的经书,或者称之为字帖更贴切。每一回也都是由李德全亲自递到我手中。于是,这就成了弘阳的字帖。偶尔无人之时,我会让弘阳来临。不清楚康熙的意思,他只是赐,倒也从不会问及。我也便随性,弘阳想临便临,完全自主。然,当看着3岁的孩子握着笔杆子,摇摇晃晃写字时的那份专注时,我会无限感慨,一切难道就是命定,他,象足了爱新觉罗家的孩子,尽管,是不该出现在玉堞上的那一个。
胤禛自那次康熙训斥过戴铎后,便深深藏起了自己,几乎不过问朝堂的事。只是年羹尧的四川巡抚倒是当得风声水起,拒收节礼,甘心淡泊,以绝徇庇。和雍正年间的他是一天一地,颇得康熙赏识。而从明丽这里来的消息说,隆科多敛财的速度也更是快了,通利钱庄里以各种名字存进的银子比整个国库的银子还多。
“然儿,在雪化之前,带你去次南苑狩猎如何?”
“额”我一愣,从出神中回转。
胤禩攒着我的手,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前走。我则完全任由他拉着,一点力都不使。
“还从没带你在雪地里奔驰过,那种感觉和夏天的草原全然不同。知道你不喜欢猎杀,只是云卷和云舒也很久没有舒络过了。天将转暖,耐不住性子的动物们也该出巢了。”
“好。”不想拂他的兴致,我顺从地答道。尽管这种雪地奔驰,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危机重重。
南宫翼一听到胤禩的决定,迅速抬眼瞥向我。我故作无视,转开头去。
“阿玛,我也要去。”
“悠悠也要骑马。”
两个孩子缠着胤禩开始耍赖。胤禩俯下身,一手抱起一个:“好,一起去。”
“在下也想见识一下,不知可否同往?”南宫翼状似随意地接道。
“那是自然。”胤禩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转身欲走,却是一个踉跄。白雪覆盖的台阶我压根就没看见,边上莲儿没能紧跟扶住我。双膝跪地,膝盖撞在台阶上,我轻呼出声。
马车很宽敞,弘阳和子衿坐在边上的矮几旁玩耍。今天的阳光很好,莲儿替我放了个靠垫在身后,我便斜斜地倚在车壁上,觉得发髻都被阳光照暖,微微发烫。
“格格,您看,老天爷向来眷顾您,知道您好久没出门了,这连着阴了多少天了,今天竟然放晴。”
我侧耳倾听着车前檐下挂着的铜质风铃,随着车辆的前进,无风亦响。一下,两下,叮当之声,每一声,都直直钻入心里。仿佛可以感受到铜铃的冰冷,敲在心上,如滴泪而成的霜棱,霍然而断时的那种脆绝。
撩开车帘,向外看去,胤禩和南宫翼都骑在马上。远远的,我只能依稀分辨出一点青色和一点蓝色。冬末,枝叶该还没来得及冒芽,还是枯的吧?轻叹一声,这些,我什么都看不见。难道这也是老天爷的眷顾吗?曾经最向往的白雪,如今却是我的致命色。就如同雪盲症一样,白色的东西,我只能分辨出一点或是一小块的,一旦连成一片,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从某一天开始,突如其来,找不出原因,南宫翼用尽了方法,还是没有任何起色。索幸其他的我还能看见,只除却白色。所以,弘阳和子衿都没有白色的衣服,而为了瞒住胤禩,我穿白衣的话都会用其他颜色的饰物点缀一下,来提醒自己。
这种状况从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已经有段时间了,只有南宫翼和东方墨涵知道。所以,这个冬天,我几乎是足不出户。而慢慢地,就象一个习惯了黑暗的盲人一样,我也习惯了白色对我的视盲。举手投足间,看不出一点僵硬和破绽,我能分辨自己在雪地里下脚的份量,因此,还可以陪着孩子在雪地上玩耍。然而,踏空地面,骑在马上,在连成一片的雪地里奔跑……我根本不敢想象。南宫翼的担心,我明白,但拒绝却是我无法出口的。只要是他想要的,我对自己许诺过,绝不再说不。
“额娘”子衿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额娘,悠悠困了。”边说边自动自觉地爬上坐榻,往我怀里钻来。
当初,康熙只赐了弘阳的名字,女儿的名字让我们自己作主。胤禩说,女儿会是最贴心的宝贝,走到哪里都会粘着,如他之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轻声念叨。
我顺而接口:“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光华流转在彼此凝视的眼里,多少记忆如白云苍狗,瞬间滑过。相执而笑,女儿的名字便就此定下:子衿,小名悠悠。如我之思,化为他心。
铜铃的音色一阵轻颤,马车停住。到了吗?搂着子衿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一直坐着的弘阳已经一掠而起:“额娘,到了。”
莲儿扶着我,踩上脚凳,一脚踩下,重重地踏在雪里。这里的雪比家里的厚,我拔起右脚,换左脚往前踏了一步。蓦然间,有手入眼,锭蓝的衣角带起熟悉的袖香。我自然地顺势握住,掌心的温度漫开,忍不住,带起一阵颤抖。
“车上的炭炉没烧热?”胤禩皱着眉,埋怨道。
“不是,我一直是这样的啊。”轻言吐来,语气里,不自禁地带上了一抹撒娇。我自己都一呆,胤禩为着我那一呆,而忽然笑了。于是,我只感到面颊燥热,回眸间,南宫翼青色的衣衫,如印象里枝头的新叶,静立而默。
胤禩拉着我,步向马厩。我任由他拉着,心内突然没有了任何忐忑。有他的手,足矣。
弘阳和子衿奔在前面,马厩外,马夫已牵出了云卷和云舒。通体雪白的两匹马儿,我只能辨清马上那绯色的马鞍,我的马鞍。
立在马边上,我眷恋地伸出手,顺着马鞍,滑向云舒。缓缓摩娑着它的颈项。弘阳和子衿好奇地伸出手,云舒低下头,舔了下他们小小的手掌。
“额娘,这就是云舒吗?可不可以让我们骑?”弘阳问。
我还没回答,胤禩已经弯腰将弘阳和子衿抱上马鞍,将缰绳交给一边的南宫翼:“麻烦先生了。”
我侧目看他:“那我呢?”
他直接抱我上了云卷,自己也翻身上马,展开雪氅将我整个圈在了怀里,策马前行。
我觉得自己是飘着的,人往后缩去。然而瞬间,我就震住了,不敢置信地回身看胤禩。
细水长流
入目所见是一片猎猎飞扬的红色。象是大块大块的红色绸布被挂在了沿涂的树枝上,隔开一段便是一块,蔚为壮观。原本凄盲彷徨的视野里,一下子便有了指引。抓着马鞍的手猛地握紧,鞍的边缘紧勒住手,虎口处的疼痛如在心底刷过的鞭痕。
回身看御马前行的胤禩,淡定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唇角,原本拉着缰绳的一只手腾出来,覆盖在我拳曲的手上,那样有力。
云卷一路飞奔,红影在眼角唰唰地掠过,我慢慢垂下眼睑,不想让眼里瞬间聚满的泪水滑落。可是,还是有滴滴落下,顺着面颊,滴在他覆着的手上。我呆呆凝视着,然而他的手一动不动,任由泪水汇集……心弦无法抑止地震动着,我翻转掌心,和他十指交叉,抬起头,深深注视前方。不管我到底能看到多少,我知道,那都是他想让我看得。而我,也一定能看见。
曾经并辔齐驱过,曾经独自等待过,南苑的每一段路,我都了熟于胸。马蹄入雪,静默无声。胤禩的声音在耳边低回:看前面,看到了吗?
匹练似的蓝色丝缎横贯,云卷停了下来,在丝绸的顶端。
一眼望去,是无穷无尽的蓝色,好像整片天空都复印在了这里。胤禩将我从马上抱了下来。我放开他的手,向前走去。记忆中,这里该是一片湖泊吧?应该是有一个颇为拗口的名字,我懒得记,一直就叫它“未名湖”。是这里吗?这样的天,该还是结着冰的。
脚无意识地向前踏,蹲下身子去触摸脚下的那漫漫蓝绸。胤禩却从背后一把拉过我:“小心,那下面是冰。绸子没固定,滑手。”语调中的紧张让我的心猛然纠结。
回头看着他,我甜甜笑道:“我知道,只是忍不住。”他将我拉起,我回身攀住他:“不是说打猎吗?这是干嘛,你不会想冰上钓鱼吧?”
他笑了笑,轻揽住我,指着面前这一片蓝色的冰河说:“你仔细看。”
我瞪大眼睛,可除了这一片蓝色能够入眼,和远处飘拂的红色外,我真的不知道还能看到什么?心下忐忑不安,南宫翼他们还没跟上,身边连个替我帮衬,提醒的人都没。胤禩,我不管他今天这样的安排是存心还是无意,还是他早就发觉,我都不想是在一片狼狈的情况下,从我的嘴里,让他得知所有。
头顶着艳阳,方圆无任何遮盖。虽说是冬寒乍暖的时节,可我已经觉得浑身象是被火在烧,也分不清到底是这莫名其妙的日头毒到了我,还是我本身的心虚。
良久,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站在那里,却不敢动,只怕有什么他看见了,而我却没有发现。这种忐忑和煎熬让我整个人紧张着。
“难道错了?”胤禩在身后低喃。
“你到底还猎不猎啊?不猎的话我想回去了,这太阳晒得我头晕。”
胤禩垂目看我,“头疼了?”
“不是,只是有点晕。”我捂着头,掩饰着,真是不敢再呆下去了。
他点头,两个人准备上马的瞬间,湖面突然是一阵闷闷地震裂的声响。他扶我上马的手一顿,笑容浮面:“来了!”
我被他拉着重又走向湖边,原本冻结的湖面在四分五裂,裂痕一点点的展现,如同电视里看到过的地震一般。可我们站立的地方却丝毫没有影响。我无法解释清楚那样的场面,只看见蓝色的丝绸触到了冰下的水纹,慢慢濡湿……心里莫名就有了一种柔柔的情愫荡漾,杂着惊喜和无以名状的对自然神奇的感动。冰融,应该不是这样突兀的,可我已经不想去细究这样的异象,惊叹早已脱口而出。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想要瓦裂,竟是如此地迅速。”胤禩在身边慨叹道。
“因为冰冻的下面始终有溪流,生生不息,绵延流长。”我下意识地回道。
他环着我的手臂只是轻轻搭着,感觉不到任何压力。嘴里热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边,字字吐出,却让我寒栗:“压了太久,一旦窜出,会势如破竹还是奔腾狂啸……谋定而后动,蓄势而待发,或将势不可挡。”
冰山之下的冰河是最庞然而沉郁的。如他和胤禛。压抑着自己,低调做人。只是他的身边,有不肯低调的胤禟、老十、十四。11月,准噶尔部策旺阿拉布坦祸乱西藏,十四听说后,便远走西宁,没有人拦得下。他脸上闪现的是义无反顾。而我们所有的人,便再没了说“不”的立场。我是赞成他去的,这么多年,他终于肯去找了,不知道十三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十三,那是胤禛的身边那些愿意和他一起深潜的人之一。是胤禛的幸,还是胤禩的不幸?
丝绸在湖面上浮着,渐渐起了水纹的褶子,不再如初般平坦。
即使胤禩的眼里波澜不惊,他的心,也终究做不到平静如水。这,是要开始什么动作了吗?今天这些他显然早就安排好了,包括冰融。
“你难道早就知道这景象?”我忍不住问。
“是有人预言,我也只是赌上一把。”
“预言?”我惊问。传说中的那个张道士我并没遇见,难道历史只是拐了个弯?
“然儿”他的手臂环紧,轻叫道。
“嗯”我回着,心骤然紧缩:“如果你不想钓冰鱼的话,我们回去吧。我担心两个孩子。”我在躲,潜意识中并不想知道他要说什么。有了孩子的牵挂,我的心变得软了,所祈求的只是保住他的平安,而不想他再去为了那个目标而争斗。内心想要的变成了冰破后的细水长流。可我明白,他要的不只这些。
转身,回到云卷边上。认鞳上马,脚差点踏空。他从下面及时托了我一把,我才稳稳地落座于鞍上。看向前方,蓝色,已完全被濡湿,仅仅成了地平线上的一缕。我的视线里,再次空无。只他坐上马背后的温暖将我包围,在这个异时空里,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倚靠。
我看不见了,现在是白色,以后呢,会不会全部陷入漆黑?
半夜,梦里惊醒。呆看着他,只怕记不住。他的未来,如果我看不到,那这个时空对我来说还有意义吗?
时间,但愿我来得及。
南苑,第二天,来了对让我意想不到的贵客。我才知道,见他们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
十四和慧兰。
当看到他们并肩看着窗外,手互牵着的时候,时间仿似在刹那倒转。
交握的双手,濯濯的目光,挺直的背影,岁月并不曾落下痕迹。
胤禩轻咳了声,站着的两人转过身来。
“八哥、欣然”
“欣……然”慧兰欣喜地叫我。
我微张着嘴,喉头颤抖着,竟发不出声音。
慧兰,变了吗?我看到的依然是她绝美的容颜,几年的别离,想象中可能该有的风霜丝毫未出现在她的眉宇之间。一袭绿色的裙装,缥缈轻灵,一如当年。
那抹绿,是生的希望吗?对我来说是那样的亮眼,鲜艳。
慧兰朝我走来,胤禩的手在我背上按了下,我在他的推动下迈步向前迎去。
“欣然”
“慧兰”
边上的两个男人自动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和她。
怔怔地立在原地,除了那声招呼,我居然一下子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从何说起?只是看着她傻笑。
慧兰双手搭上我的肩:“怎么了?傻了啊你?看到我不高兴吗?”
我撇撇唇,将手捂上心口:“高兴,太高兴了,所以傻了。”
她噗哧笑了出来:“过得好吗?我连你的喜酒都没喝到。两个小宝宝呢,听胤祯说象极了你的古灵精怪。我这个干娘可是当定了,见面礼我都准备好了。”她一叠声地说着,根本容不得我的Сhā嘴。
这个,还是慧兰吗?一样的容貌,却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性子。
“十四怎么找到你的?你看来一点都没变。”我开口问,拉着她坐下。
慧兰的眉梢轻扬,显而易见地幸福晕染在脸上,楚楚动人。
“他一直都在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啊?”
“这些年,我一直都知道身边有人保护着。很多事情没有理由这么顺利的。当初离开京城,我是漫无目的地瞎走,只觉得心灰意冷,想着能走多远就是多远。在客栈打尖的时候,跟了一个经商的车队,就那样到了西宁。”她顿了顿,我则全神贯注地被她的故事吸引。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讪然笑道:“靠着以前的手艺,在那里刺绣为生。初时并不是很顺利,那里,并不是富庶之地,哪象京城这许多公子小姐的,变着花样要绣品。我也只图一个温饱,没在意那些。”
虽然慧兰身在青楼,可却一直是老鸨手里捧着的摇钱树,哪曾真正吃过什么苦,为生计犯过愁。如果换成我,我心里自嘲道,写得字象狗爬,刺得绣象虫扭,还真不知道自己能靠什么活下去,原来自己才是名副其实的寄生虫。
“可是渐渐地,一直专收我绣品的那户商铺价钱开得越来越高,有时甚至不看货就付钱,或是付了钱随便我什么时候交货。”她摇着头,“欢场中滚爬,这点看人的眼力劲还是有的。不是有人事先打过招呼的话,天上哪会掉下这么好的活计。”
“是十四?”我问,迟疑了下又接道:“也有可能是十三啊”
慧兰看了我一眼,轻叹道:“是谁都不重要,那时,我只是想就那样生活下去,平平淡淡,忘记所有。”
“那时?现在不是了,你还是回来了。”
她站了起来,走到刚才和十四并肩的窗边站定。阳光将她勾勒出叠影映在墙上。我不自禁地眯起眼睛,看着那个无限美好的侧影。
“欣然,十三,他过得好吗?”看着窗外,她幽幽问起。
“还有意义吗?问他?”
“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亮的一抹,还能再见到,是老天爷对我的恩赐。我只想他能够平平安安的。”
“慧兰,当年你为什么会离开四爷府进第一楼?”我站在她身后,终于问出了这个我早就想问的问题,
慧兰扶着窗棱的手一抖,手指慢慢抠紧,简直想把指甲陷入。背脊泛起一阵轻抖。
我静静等着,等她转过身子,看着我道:“身不由己的过去都已经是往事了。无论我曾经是棋子还是傀儡,为了什么离开,当十四在西宁出现的那一刻,知道自己的心还会为他狂跳和无措时,我都不想再去在意了。余生,我会为自己活,为十四活。”
“他会同意吗?你跟了十四,他知道的。你离开京城,不只因为十四误会你和十三,更因为他不想你告诉十三当年进青楼的原因。”我一连串地逼道:“现在你回来了,他会不知道吗?他能放过你吗?”
“十三不是暂时不会回来吗?如今的我,既已出青楼,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再说,那到底是他亲弟弟啊。”
此言一出,她自己都愣在了那里,瞪着眼睛看着我。我倏然冷笑,真的是他。
“欣然”慧兰拉住我,眼里满是征询:“不会有事的,对吗?”
“我不知道。如果他能在那么早就开始部署,那还会有什么可能是他没想到的?”怕是只有我这个空降的,是在他的预料之外,是他把持不定的变数。
慧兰拉开门,字落铿锵地说道“我不会再离开的,无论再遇到什么事,不离不弃,是我和十四说好了的。”
看着她走入雪地的那抹绿色身影,我淡淡笑了。
不离不弃,细水长流。
离开南苑的时候,十四和慧兰已经走了。胤禩并没有说为什么十四会在这里出现,我也没有去问慧兰会落脚何处。十四这回一定会把慧兰妥善安排,能有这样的匆匆一面,已经足够了。
康熙五十六年7月,策旺阿拉布坦遣将侵扰西藏,杀拉藏汗。清军出兵,年羹尧在这次战役中,调度得方,保障了清军的后勤供给,再次进入康熙的视线。于康熙五十七年,被提拔为四川总督,统领军政和民事。
年中,年羹尧入京面圣谢恩。
风露中宵
软轿在烈日下飞走,抬轿的轿夫满脸淌汗,走在轿边的丫鬟娇喘连连,脚下开始有点打飘,眼见着就快跟不上了。坐在轿子里的人一晃晃地,想来也是极不舒服。可是,轿内却没有发出任何停下或是慢一点的指令。于是,树荫底下或是酒茶馆里的人都在侧目,这热毒的太阳底下,轿中究竟是何人,非要这么急赶不成。
无独有偶。世上的事情往往都是这样。
来路上,一匹骏马奔来。抬轿的四个轿夫堪堪避过,小丫鬟躲闪不急,被马蹄扬起的尘土溅了满身。
骏马在擦过轿身的刹那缓了一下,一声轻微的“咦”发自马上之人,随后又四蹄扬起,绝尘而去。
小丫鬟狠命地跺脚,用帕子没头没脑地一阵猛掸:“杀千刀的,赶着投胎啊。”
轿子里传出一声闷笑:“都嫁人了,还这般嘴不饶人。”
小丫鬟回道:“新衣服啊,全完了。”
“回头再给你新的,快赶路吧。”
正说着,又是一骑飞马奔过。这下子轿夫和小丫鬟都学乖了,听声先避让。
轿侧的小帘掀起一角,女子的声音透出:“莲儿,刚过去的两骑是四海信局的?”
“格格,看着象。最近听闻四海信局的信使出入频繁,难道这京城地面要出啥事儿?”
出事,那是早晚的事吧。
天是真的热,知了在树上喳喳得叫得人心烦。坐在轿里,又加上一路的颠晃,闷得人都快想吐了。
没办法,莽古泰那日上山摔了腿,不能赶车。而要去的这个地方又是绝对的隐蔽,不想给爷惹麻烦。只得叫莲儿去外面雇了轿子,扮做小户人家的小姐去上香的样子,往西山赶。
只是越想隐秘,这条道上却不见得能让你安稳。
来路上,飞驰来一辆马车。四个轮子的速度终是胜过8只脚的,一会儿,便已赶超了上来。
轿子往边上让出了道,马车却在前行数米后停住了。车上,一个儒生打扮的人走了下来,在轿前抱拳:“在下戴铎,敢问可是八福晋当面?”
轿子放下,莲儿立在一侧,并不发话。这小妮子,别看她平时叽叽呱呱的,关键时刻,却也沉得住气。
长久的静默,儒生依然立于轿前,保持45度的弯腰姿势不变。他身后的马车也就那样停在那里,只有马低微的嘶叫配着知了“知道了”的叫声撕破这天青色的午后。
戴铎的额上,有汗滴到了地上就快干裂的青石土逢里。他的眉峰也终于渐渐皱起,毕竟,就算是王爷,也从没让他下过这么久的腰。可既然弯下了,没有面前轿中人的吩咐,他却不能抬起。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辱,说白了,是这眼前轿中女子和身后马车上的男人的对峙。而这女子,是怠忽不得的。她,是他们的宿命吧,是八贝勒胤禩的,又何尝不是车上那个四王爷胤禛的。
一声轻笑来自轿中,却是那样慵懒,仿似她只是刚刚从午睡中醒来,也才知道面前有这么个弯腰相待的人。
“戴先生,有事吗?”
戴铎悄悄平复了下自己,继续弯着腰,回道:“我家王爷派在下前来相请福晋上车,王爷在车上相候。”
轿内没有回音。
戴铎接着道:“福晋和王爷的目的地应该一样,这样的天气,轿子未免闷热,马车相对宽敞。还请福晋移驾上车。”顿了顿,他瞥了眼站在轿旁对他怒目而视的莲儿道:“这小轿就让莲姑娘坐,在下自当在一边守护,平安抵达西山。”
“你……”莲儿气得俏脸发紫。
戴铎却压根不理她,转而向着轿子道:“福晋,现在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了。福晋不怕来不及赶回吗?”
轿帘掀起:“这也是你家王爷让你说的?”我冷冷发话,“起身吧,再这么弯着,怕是要折了。”
“格格”莲儿叫道。
我回头吩咐道:“你就坐吧。戴先生不是说了会护你安危的吗?一路上,可别忘了好好折腾折腾。”
看着戴铎的嘴角抽搐,我满意地向马车走去。他说得对,马车总比轿子快。琳若传来的信息说十三病重,他自然也会得到消息。而我必须当天赶回,不然在胤禩那里没法圆说。就是有一千一百个不愿意,这会子却是别无他法了。
马车前,车帘在微弱的凉风里拂动。立在车前,可以看见车里坐着的那道青色的身影,巍然不动。
压下心内的不安,我深深呼了口气。
车夫放下了脚凳,绣花鞋的一只踩了上去,人未站稳中,兀自回头瞥向软轿。只见莲儿还在和戴铎于轿边争执,忍不住扯起嘴角想笑。蓦然间,却被伸来的手一拉,整个人跌入车中。轿帘倏地落下,晃荡了两下,淡淡的熏香入鼻,一瞬间的恍惚,竟觉得这一方麻布隔断的是我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手上的力道一搭即逝,马车又在那一刻扬鞭上路,我重心不稳,跪在了车内的蒲团上。皱着眉抬眼望去,对面坐着的那个青衣男子眼里闪过了丝狡黠的笑。坐稳后,我取出娟帕,当着他的面,仔仔细细地开始擦刚才被他搭过的手背。眼角余光瞥去,他已是慢慢收敛起了笑,额上暴起了青筋。那张脸气得快吐血。
我心里那个高兴,那个爽啊……
我等着他发火,他却是默不作声,垂下眉眼,转着腕间的黑色佛珠。
行,你有涵养,那我则乐得靠在一边,拿起桌上的茶具给自己烹茶。闷在那轿子里,还真渴着了。
一路无语。靠着车壁,只觉得眼皮沉重,一搭一搭的……
待到车子停下,被摇醒的时候,已经到了地头。猛一睁眼,胤禛的脸就冲在面前。我本能的立马闭了闭眼,向后缩去,一头又撞在了车壁上。捂着头,我没好气地张嘴就想骂他,没事干嘛吓人啊。
“原来我这么可怕。”淡淡的语声,郁郁的表情,将我嘴边的话生生扼住。很多年前,十三也曾这么问过:四哥在你眼里就这么可怕?那一年,十三还说过,他会拉开我,让他们去斗。现如今,他全了他的承诺,只留下我,不得不卷入这场争斗。
想起十三,我也顾不得了。一躬身从他臂弯下钻过,就往车下跳。
这座庄子并不大,和普通稍富裕点的人家也没什么差别。黑漆的大门甚至有点剥落,门洞禁闭,没有任何一个想象中可能的站岗或是巡逻的人。孤零零的两盏灯笼悬在门檐,一切都冷清得让人心慌。
驻足在台阶下,我竟是愣住了。我想,我可能是情愿看见有排排列列的关卡,至少,那是说明有人关注这里,总比这样的荒芜来得好。独孤求败,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心情。
胤禛从我身边走过,一声轻微的叹息直钻耳膜。看着他叩门,心止不住地狂跳。
五年,太长了。
十三躺在床上,咳得厉害。见我们进去,捂着嘴的手僵在那里。眼里却分明闪过了亮光。
琳若是从门口迎了我们进来的,一路上大致说了十三的情况。虽然康熙并没说限制十三的行动,可是被遣到这样一个地方,言下之意大家心知肚明。于是,心情的抑郁让他胸中郁结,久而久之,曾经那样意气风发,驰骋天下的侠王十三,就变成了如今委靡病床的模样。
胤禛在门外叱责那些家丁仆役,又吩咐人去找大夫,琳若也跟了出去。
我走进床塌,十三撇撇唇,僵笑道:“你怎么也来了?一准是琳若大惊小怪,我这病又不是一天两天的,早该习惯了。”
“我可不是来看你的病的。”我回道。这样的人,必是不想被同情的吧。
十三飞快地闪了我一眼,人往床后靠去。我赶紧取了枕头,让他垫在身后。他唇角上扬,低低开口:“还是那么嘴硬,都是俩孩子的娘了。”
一句话,轻易地让我一直隐忍着的泪水就这么掉了下来,滴到他的手心里。他笑得更大声,又是一阵猛咳。我边用手抹泪,边捶着他的背。
“十三,慧兰回来了。十四把她带回来了,他们很好。”
“真的?”他开心地问,“十四那小子,这才象个男人。”
“十三,这世上没有比你更象男人的了。”我由衷地说道。
他一愣,笑道:“这话可别让八哥听见,还有门外那个,到时准找我拼命。我现在可就半条命了,折腾不起。”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古语云:猛兽易伏,人心难降;溪壑易填,人心难满。他们两个的世界里,充斥着看不见的刀光血影,抽不得,进不了。有时,我真的羡慕琳若,能有你。”
“我?我这样好吗?”他无奈苦笑。
“不好。可是让你再选择一次,你还会是这个决定,不然,你就不是十三了。”我心内同样无奈,可这是命。谁说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有些东西永远无法改变,命运,是性格决定的。
看得见他的身躯泛起一阵激动,然,强自平息:“现在的局势到底怎样?四哥和八哥?……”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无言的了然在对视间流转,岁月不会磨灭的应该就是他这颗流着大清皇子血液的心。
“十三,其实我今天来,还想让你告诉我一件事。”
“那张字条,我早烧了。”他一口回绝,似乎早知道我会来问。
“那告诉我,到底写了什么?”我还想问他,那是胤禩放的吗,八音首饰盒,是胤禩事先安排好的吗?
“欣然,就象你说的,不管那上面是什么,皇阿玛并没有看到。也不论到底有没有那张字条,我都会是今天这个选择。那就是我的命,你何苦再追问?”
我起身走向窗前,窗外,胤禛正在听琳若说着什么。“你错了,我不是想追究什么?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胤禩究竟有没有和他一决的能力?或者是,有没有那样一颗决绝的心。” 象是看到了我,胤禛抬头往这里瞟了眼。
身后的十三并不答话。胤禛已经往这里行来。
“十三,你到底还是胤禛的十三弟。”嘟哝了最后一句,我顺手拉开了房门。
门外,胤禛正抬手,见我,抬起的手从我膀边垂下,微一凝滞,说道:“该吩咐的我都说过了,我和十三聊两句,一会儿就往回赶,该来得及。”
我额首,举步向外。
十三在后面叫住我,脚步一顿,背对着他。只听他道:“欣然,对于你的那些有没有,我能回答的就是一个字:有。”
一路急赶,回到府邸也已是月入中宵。通明的灯笼挂在门前,光亮如昼。门口候着的祥福已经在打哈欠,看到我们,立马迎了上来:“格格,贝勒爷发火了。”
料到了,一个西山的来回,加上胤禛和十三在房里足足谈了2个时辰。他在回路上一个劲地抱歉,我只能苦笑着心急如焚。
长堤尽头的小亭中,颀长的身影对月伫立,负手挺背,衣袂翻飞,仿佛能收尽一天风雨。
默默走近他,故意放重脚步声。仲夏的夜晚,更深露重。
他不回身,我在他身边立定,悄悄伸手挽上他的臂膀。感觉到他的手臂僵了一下,想要挣开。我用上了力,他也就放弃了。可我知道,他是真生气了,从来没有这样过的。
“十三弟,好吗?”他淡淡问道。
“瘦了,病了。琳若说他吐血了,如果不是这样,琳若也不会让人来传信。”
“宫里的太医唤不出来,你可以让南宫先生去次。不要那么张扬就行。”
张扬,我一哽。
“我和四哥是在半道遇见的,我……”十三那里,胤禩一直派人照顾着。我和胤禛的出现,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是我自己急糊涂了。
“然儿,这么多年,你要做的事情,我有哪件拦过?只是现在是非常时期,策旺阿拉布坦的谋乱,朝廷正在商议出兵之策。老十三被遗忘了多年,现在却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视线中。老四这次去那里,该是也带着这层意思。你再出现在那里,岂不是徒留话柄。”
现在才56年中,我茫然了。难道这个大将军王要选1年,记忆中十四是在57年才出征的啊。历史和现实,我开始糊涂。我现在站的地方,对于我来说就是现实。没有理由,我用300年后的历史来否认这300年前的现实。
“其实,真能让十三去,也是好事。那样,他就不会颓废下去了。”我脱口而出。
他回过头,象看着外星人一样看我,满眼的不解。月色中,泛起了一丝冷意,透着失望。
“胤禩,并不是兵权在手里,就能够成功的。”我急急解释道。
兵权,于他们来说,都看得太重。刚才回来的马车上,胤禛有意无意地也提起了这事,我的提议是十三。他同样是一脸莫名地看着我。
对他们两个人,我都没有办法解释清楚。历史告诉我,就算掌握了兵权,领兵出征,但在关键时刻不能及时赶回,控制不了局面,也是一场空。而因为是十三,我更有百分百的信心,知道就算一旦胤禛真的成事,十三的剑决不会刺向胤禩。
在我看来,大将军王的虚名,远远不如隆科多这个九门提督来得实在。
只是这些,现实中的他们谁都不会听。
“我想再站会儿,你,先回吧。”
“好”。我答。手缓缓从他的臂弯中抽出。丝段的面料从指缝间滑过,冷冷的,一如此时的他,现在的我。
远远退开,月牙被云层遮盖。
靠在长堤彼端的槐花树下,我默默凝望着夜色中那道依然挺立的背影。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此时,难道我们就无法并肩?
似此星辰非昨夜 为谁风露立中宵
灯火阑珊
胤禩番外
她的手从我的臂弯中抽离,那一瞬,我可以感到自己的心往下沉了一下。像是呼吸到一半的那口气,突然间抽离了身体,今后将何以为继?
想反手去抓住,然,终究克制住了自己,已是用尽12万分的努力。如果,她的手在滑过衣襟时再多停留一刻;如果,她的指腹在丝缎上再多用上一分力道;如果,她不选择抽手……
我闭上眼,其实,那又怎样呢?
她顺从的离开,也是她不屑解释的倔强吧。
六年,从五十年的大婚,到如今有了弘阳和子衿,这六年是我过得最满足的六年。悠悠子衿,但为君故。灼灼之阳,意为妾心。
这一切,只因有她。
三十年的人生岁月里,第一次,我可以在一个人面前没有任何伪装。可以笑
得恣意,哭得无谓。她可以一直读到我的心里,不用我说,也无需解释。和她在一起,不累。
太子一废时,从养心殿下来,我最想见的就是她。如若没有她的那个保太子的建议,最后是什么样的后果,根本难以想象。南苑里,她说散开的发髻只能由妻子整束,那代表只有妻子能释放的热情。她不会知道这句话在我心里引起的震撼。妻子,这是在这个朝代多少已经被模糊的词。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深宫院瓦内,倒只有为权利、为欲望、为富贵荣华而牵在一起的对对木偶。
看着她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灵巧地穿梭,纵是百炼钢,也终化绕指柔。然儿,你是我胤禩今生唯一的妻。
夏夜的风带着热气丝儿,拂在人身上都觉得闷热,心内更是烦躁。
收到消息说她和老四一起到了京郊十三那里,虽说心里明白她是为了十三的病,可和老四一同出现,我这心里还是不是味儿。
十三,从他被皇阿玛忽视的那天起,似乎就成了我和然儿间一张谁也不想戳破的网。
还记得那天和皇阿玛一起自塞外赶回,从十三家出来时,她拦在我面前执拗地问我十三呢?那一刻,她甚至不曾顾忌过旁人的目光。那一瞬,我有着想对她怒吼的冲动。知道十三对她来说是不同的,可她忘了,十三是老四的人,而老四是太子的人。更明确地说,太子一倒,老四就是我最大的对手,十三,我怎么能留?
琉璃叶子的耳坠,她扔在一边,我看在眼里。玉石的鲤鱼镇纸,始终在老四的书案之上。
老四对欣然的不同,这宫里上上下下,刀子似的眼睛,任谁都看得出。可当皇位至上时,风花雪月也只能是那祭神台上的贡品,薄纸一张吧!
琳若拿走的那个八音妆盒里,留着的字条我并没有换,还是老四原先就塞着的那张“大清兵布图”,我只是在后面加上了一行字:多谢四哥。
“兵布图”,也亏得他敢放,是真的想直接置我于死地啊。只是他不知道,这种首饰盒,胤禟那里早就有了。
给十三,无非是想让他看看,在权利面前,老四还是会拿欣然做诱饵的。无论十三对欣然,是否也如欣然对他,肝胆相照,而我所做的,是我必须做的。如果一定要持剑相对,那就别再用欣然来挡。
万尺悬崖,再一次选择,我同样会义无反顾地跳下。
孔子云: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皇阿玛以此教育我们兄弟。可我打心里不认为那是对的。既有群之,必有党之。否则,就不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朝野尽知有个八爷党,那四爷党呢?潜得深,不代表不存在。
年羹尧进宫述职了,皇阿玛对他的欣赏与日俱增,尤赞了他在几次战役中的表现。四川总督,统领军政,是个要缺。年羹尧是老四的人,西宁那面的战事眼看开打在即,如果兵权落到他的手里,老四的筹码便是大增。
兵权,对于要夺天下的人来说,意味着太多。这样的时候,连十三这个已被长久忽略的人,都再次进入视线。有臣子提到了这个昔日的侠王,皇阿玛没有接口,老四拢着袖子垂着头,额角倒分明抽了一下。
老四有年羹尧,有十三。而我这里堪用的似只有十四。好在他刚从西宁那边接了慧兰回来,对当地的现状有相当的了解。堂上侃侃而谈,有的放矢,所列之情,所呈之势,句句在理。皇阿玛点了头,但没松口。
老四深沉地看了眼十四,这个嫡亲的弟弟,他已经多少有点不熟悉了。
天际的月牙被云层慢慢遮掩,半明半暗。空气中有了潮湿的感觉。
莫名地想到了那两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然儿,我宁愿那是我的错觉,我们之间还如当初在悬崖之下的约定般。只是,我们都太想保护对方了,反而,背道而驰。
东方墨涵、南宫翼、还有通利的明丽、临渊阁的明朗……每一个人似乎都离你比我更近。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我一概不问。
冬雪过后的南苑,我用千里的红绸照亮你无光的视野。你掩饰地几乎没有破绽,可是,你已如我的心跳,我怎会忽略任何一个频率的不契。
就算是错的,我也要把它变成对的。
从决定下手的时候开始,这条路上就没有了干净的人。十三被送走的那晚,我把做恶梦的你搂在怀里。夺嫡路上的血光,我只想把你藏在身后。想你睁开眼的那刻,一切都已经是对的。
你不再过问。而我,为了你,派人暗中照顾十三。胤禟说我做错了。我笑。
错和对,在不同设定的角色里,得出的自然也是不同的。在我看来,你安心了,那就是对了,或者说,是错的当中也有了对的成分。
老十说,我在绕口令,把他搞糊涂了。
其实这世上哪有绝对的错和对。
只是,然儿,这是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相守,所以,我不想有错,却终究还是在不经意间错了。
流逝的时光里,我们都渐渐有点模糊了对方。我忘了你是不一样的女子,你要的是并肩而立。
而你忘了我始终只是一个大清朝的男人,有男人的小心眼也有男人抹不开的面子。
腿骨有酸痛感传来。什么时辰了?从戌时到现在,天都快亮了吧。
隐隐觉得一切该都快了吧!越接近那个目标的终点,心里反而没了兴奋之情,倒是充盈着疲惫和空虚。
有一种害怕,总是觉得为此要付出的代价是我无法承受的。
然儿,你会在吗?为什么,我开始不确定?
悬崖之下,执手相待,共迎朝阳的承诺,会不会变得奢侈?
心底深处,那声悠长的叹息不知觉中便从口中逸出,绞得心内象被抓住似的疼痛。
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手,曾经,我们在农夫的马车上勾过手指,那是你教我玩的。我郑重地按下过自己的手印,这一世,都无法放手。
然儿,这么多年的寻觅和等待,我不想再失去。
心内的疼痛在缓缓退潮,心却似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托着,无法归位。想去看她的冲动瞬间将自己烧灼。无法原谅自己刚竟将她赶离身边。
转身,腿一阵发麻。可是立刻,我便愣住了。
长堤的那一头,娉婷的身影伫立在槐花树下,夏夜的萤火虫纷飞在她的四侧。她直起身子,象是看到了我的转身,往堤前走了两步。
徒然间,脸颊上有湿湿的泪水滑落,合着空气中清晨淡淡的雾气,猝不及防。
原来,她一直都在。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芳菲斜远
夏日的阵雨说来就来,前一刻还是阳光耀眼,这一时已是乌云盖天。老天变脸从来不会跟你打招呼,象小孩子的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这是挑好听的说了。朕知道你还想说象朕的脸,什么时候赏,什么时候罚,跟这天似的。”
我轻捶着康熙的腿,垂着头不答,皇帝变脸天经地义啊。
“四川闹旱灾,这京城的雨倒是一滴都没少。都说皇上能只手遮天,哼,朕要是真能呼风唤雨就好了。”康熙的手拍打在椅把上,节节作响。
“皇上”李德全在一边躬着腰,“年大人求见。”
我手顿了下,抬眼看康熙,犹豫着是不是该退下。康熙连眼皮都没抬下,随手抓了桌上的折扇,敲着小腿外侧叫道,“这里,哎,还有这里。近来多走一点路都不行,看来真是老了。”
我笑着手往下敲:“皇阿玛精神着呢,何来言老之说?”
“朕孙子都一大堆了,还不老?”康熙咳了两声,“对了,把你家的弘阳和子衿抱来陪朕吧,那两个小人精,最会哄朕开心了,比起你当年更有意思。”
边上的李德全朝我使了个眼色,朝外看了看。
这雨是越下越大了,我们现下所在的小亭子位于园子的西南角,亭外是一片荷塘柳色,雨珠嘀哒,溅在荷叶上,滴在池塘里,望出去,烟雨朦朦湿蓑衣。
“皇阿玛,这雨恐怕还得一时半会儿才能停。幸好带得有新茶,欣然刚学了煮茶,不如让我露一手吧。”
“你会煮茶?不是茶煮你吧?”
猛翻白眼,我凑近他:“那皇阿玛,手艺呢是生疏,不如这样啊,多叫点人分享,如何?要是不好喝,就让他们喝。”康熙猛地喷笑出来。
接过小丫鬟递上的茶具,我开始烫壶,“莲儿,记得呆会儿谁进来把水都给我滴干净啊,皇上不喜欢看湿湿哒哒的人。”
康熙挥挥手对着李德全道:“让他进来吧,跪了半天了,记得把自己弄干了,我们的福晋格格可发话了,见不得一滴水的。”
“是,奴才明白。”李德全哈着腰,退了出去。
年羹尧升任四川总督后,这是第二次进京述职了。康熙五十七年,一年过得很快,西边的战事还在继续,将军的人选果然是明争暗斗了一年,还不知道花落谁家。
“皇上,奴才自知辜负圣恩,请皇上处罚。”
跪在地上,头磕着地,双手前撑。从我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是否还是英武桀骜。也想摘下他头上的花翎顶戴,看看他是不是一个颈后有反骨的人,才会最终功高盖主,落得草席卷命的下场。
“丫头,看着你的茶。”
“好了好了”我应道。端起茶壶,我开始斟茶:“年大人,让你进来是鉴赏我的茶艺的。你这么跪着,怎么品啊?”
“起来吧。”康熙发了话。
年羹尧叩头谢恩,双目低垂,肃手伫立一边。就算莲儿交了茶盏到他手上,他也没抬眼看我一下,只是诚惶诚恐地听着康熙的数落。
“朕将大清的省份交到你们这些封疆大吏手上,不是为了处罚你们的。一个个出了事就知道叩头……”
“臣……”
“罢了,不用多说。旱灾是天灾,需要人力去挽回。西线的战事还需要从四川调拨粮草,你自问还办得到吗?”
“臣就算肝脑涂地,也一定不耽误战事。”
康熙的脸一拉,面色已经沉了下来。这老爷子想要的是句实在话,以他当年收台湾、攻打噶尔丹的气势,现在的这场战事对他来说也有着不一样的意义。金戈铁马,是男人证明自己的一种方式。当年,他证明了自己可以以少年之尊抗下这个帝位,今天,或许他也是想用这场战争来挑选他的下一代。
“年大人说差了”给康熙再斟上茶,我瞟了眼年羹尧道:“皇上要的是句实话,什么做得倒,什么做不到。川地干旱,来年的庄稼收成如何还不知道。大人这样一口应承,万一有个闪失,就是摘了你的顶戴花翎也弥补不了。”
康熙抿了口茶,眼皮微搭,仿佛在闭目养神。
“臣会用心竭力”年羹尧喘了口大气,垂在官袍边的手握了握,开口道:“亲自督领,定会让百姓按时上缴稻梁……”
“交不上呢?年大人不会充当那些苛捐杂吏吧。皇上体恤民情,战祸已然导致民不聊生,年大人该不会忍心把功名加著在百姓身上,那……”我定眼看着他:“那可是会折了四王爷近年来潜心向佛的成果的。”
年羹尧一震,最后一丝表面的强自镇定哗啦碎裂,额上已经沁出了汗珠。扑通,跪了下来。
康熙始终没发过一句话,只是抬手挥了挥。年羹尧仍匍跪在那里,李德全咳嗽了两声,他才应过声来,看我的眼里神情复杂,似有不甘,有恼怒,又有担忧和还有那么一丁点一闪即逝的害怕,最后,只是拍了拍那件刚开始变干的官袍,向后退了出去。
康熙睁开眼,年羹尧的袍角刚刚隐没。
波澜不惊的深色眼眸里,不动声色。
往香炉里重新添上香屑。只听背后的康熙道:“十三还是十四?究竟谁合适?”
我一怔,添香的手一抖,手无意识地抚上香炉,烫得轻呼出声,手迅速放到耳垂上,在那里直跳脚。
康熙笑了起来,“你这丫头,伶牙俐齿,但是毛手毛脚。也不知道那个家给你折腾成什么样的了。”
我边跳边偎到康熙身边:“我哪有折腾家了,现在是弘阳和子衿两个,快把那里给拆了。您说的啊,我赶明儿就把那俩小祖宗给您送过来,也好让我清静清静。”
“行,都放园子里,他们也没地儿掀顶子去。真要掀了,替朕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掀出来也好。”
抬眼看康熙,他也正看着我。感觉中,仿似又回到了很久前,跪在他的床榻旁,他瞪着我,要的只是我的一句实话,可我,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天津船帮的京城分舵里,和四海信局的信使撞了个迎面。走进内堂,东方墨涵正和几个副手在商议着什么,见我,挥手让他们先退下。
“出了什么事?近来经常见到四海信局的。”
他略微皱眉,“还不是被这西北的战事闹的,人心不稳。对了,你那皇帝到底准备怎么样?这战争拖得越久,民不聊生,对我们的生意也越是不利。收不到货,出不了船。”
“墨涵”
“恩?”他狐疑地看向我,“怎么了?”
凝视着面前这个俊朗伟岸的男子,这些年,如果没有他,没有南宫翼,我的生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多少次的险境,因为他们才得以万全,他们已经成了我家人般的朋友。
“皇上马上就会选出大将军的人选,这个仗还有得打。收购高梁稻草,调配好船只,朝廷应该很快就会高价征调。”
“哈,发战争财啊。”他打鼻子里嗤出笑声,眼里闪过不可置信。“欣然,我还是忍不住怀疑,你到底算不算皇家人?”
“算和不算都是那么回事。我只是让你赚钱,你就当做是皇家欠你的,你现在开始收利息。”
他一撑跳上桌子,眉轻扬,嘴微勾。
“告诉我,这场仗会持续多久?”
我呆愣,这场仗会持续很久,久到皇位的更替,久到天地的变色,也久到人心的不古。
“算了”见我不答,他又跳了下来,“赚的钱,反正有你一份。我去和兄弟们部署了。”
“墨涵”
他停在门口,转头看向我。
“墨涵,如果有一天,因为我,船帮会瓦解。你会不会恨我?”
他往门扉上一靠,整个人都是松懈的,嘴边还是带着那丝似有似无的笑容。“人的一生有很多场仗,哪一场是最重要的,可能直到死,我们才会明白。至少现在的我是不知道的。”他定睛注视我:“不过,欣然,士为知己者死。你,在我这里。”他点着自己的左胸。
“墨涵……”
他举起双手,走向我,一副投降状:“放心,那是对知己的死。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老夫子的话呢,还是有点道理的。”
“墨涵……”
“只是,做为你的知己,我有责任提醒你,做任何事,记得考虑你家八爷。船帮如果真发了战争的财,那就是和朝廷绑在了一起。一朝瓦解,船帮无所谓,伤得恐怕是……”
我伸手戳他,同样指向自己的心道:“傻啊你,胤禩和你都是在我这里的。不过有份量之分哦。”
他大笑,耸着肩膀向外走去。
人的一生,可以没有很多,但是,一个知心的朋友,一个知己的爱人,此生才能无憾。
通利钱庄,还是那扇黑漆的大门,金色的门环亮得闪眼。
几年来,不得不承认明丽的经商手腕。当然,这里面或多或少都有隆科多的原因。
当我把手中的药丸交给明丽的时候,我并不确定她会怎么做。而她接过后,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把手蜷紧了。
我看着她放进盒子,上了锁,回身问我:“什么时候?”
“可能很快,也可能还要很久。”
院子里,新挖了个小池塘。滴滴小雨,落在水中,嗒嗒地响。
纷纷落下的花瓣,洒了满地……
这里,已经不象当初来时那般荒凉。渐渐地,开始有了女儿气,开始有了家的感觉。
明丽,她象是已经放下了,而我,是不是在逼她再拿起?
“明丽,记得一定要护住你自己。”
一丝笑容漾在她的唇边,让她整个人都象是发着光一样明媚。
冷梦初醒
送子衿和弘阳进园子,两个小家伙没心没肺地缠着康熙,拽着他的袖子爬上爬下。浑然不看我这额娘和边上的胤禩半眼。康熙乐呵呵地由着这俩小祖宗闹,就差没让他们骑头上了。李德全骇得在边上张着嘴,伸着手,就怕俩孩子摔了,更怕康熙被绊着……
我笑指着李德全道:“给公公添麻烦了,还请公公多担待。”
李德全皱着眉头,苦笑道:“格格福晋,您就当怜惜一下老奴吧……”摇头看着正缠着康熙要去触碰塘边最高那株柳枝的弘阳,子衿在边上拍着手跳脚。
康熙弯腰将弘阳抱在手上,举起,踮着脚让弘阳去够。
“皇爷爷真棒,皇爷爷好高,皇爷爷比阿玛高,阿玛都够不着。子衿也要皇爷爷抱……”那小丫头,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小嘴上下翻合着。
康熙一边把着弘阳,一边应着,“成,皇爷爷一会儿就抱子衿。”
“万岁爷,万岁爷您小心闪着了。”李德全慌着跑上前护着,“小格格,老奴背您成吗?”
只见子衿眨着无辜的大眼,一本正经地道:“公公爷爷,子衿很愿意很愿意让公公爷爷背。可是……可是……”
公公爷爷,我的天哪,这是哪门子的称谓?都公公了还爷爷?我噗哧笑出声,边上服侍着的宫女们也是掩着嘴,努力地憋着。
“小主子,可是什么?”李德全摸不着头脑地问着。
子衿看了眼一边已经放下弘阳的康熙,后者慈眉注视着她,眉宇间隐然流动着慑人的光华。
我心里一紧,怕这小妮子说出什么不知轻重的话,徒招了乱子。当下掩下笑容,身子一动就待上前。边上的胤禩探手搂住我,微微摇头,注目着前方。那份专注和认真,忽然就让我感到心里似被堵住了似的发疼。歪过脖子,将头靠在他肩上,默然无语。
那边厢,子衿舔着嘴唇道:“阿玛教过,天子一言九鼎,从无戏言。皇爷爷已经答应子衿要抱抱了,所以,子衿不能让公公爷爷先抱。子衿断不能让皇爷爷失信于子衿。”小丫头回首看着康熙,满脸期待表扬的神态。
我就差没整个人笑弯了倒在胤禩怀里了,那涩涩发冷的锦缎揉搓在颊上,这会儿也是被泪笑湿,泛起湿滑的柔软。胤禩揽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我侧目看他,笑意隐现在唇角,晨光在他脸上勾勒出完美的斜影。忍不住,就朝他的颈窝子里吹了口气。他一缩,索性拉过我整个人,圈在怀里,也不管边上宫女们都掩着帕子忙着侧过头。哈哈,我大笑,总算是被训练得不惧他人眼光了。
鼻尖上被戳指一点:“还笑,子衿就是跟你学的,嘴不饶人。”
这宠溺多过训斥的话啊,我扬了扬眉,照单收下。
“好个小子衿,皇爷爷谢谢你拉。来,爬皇爷爷肩上,皇爷爷带你去看荷花。”
子衿一个扑腾,便赖到了康熙的身上。小腿一收,小手盘紧康熙的脖子,整个人的份量全挂在了康熙的身上。康熙一个吃重,人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李德全惊得就要往上抢,小弘阳却已经在背后用自己的身子硬是顶住了康熙,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哥哥”
“小阿哥”
“弘阳”
康熙站稳了脚跟,转身去拉弘阳。胤禩的目光加深,嘴角轻轻抽了抽,却始终克制着自己没有迈步向前。
我站直自己,紧张地看着康熙拉着弘阳,抱着子衿走远。
历史上说,康熙传位于胤禛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喜爱孙子弘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弘阳和子衿又可以为胤禩争取到什么。伸手去握胤禩,被他一把攥住,很紧很紧。
拉着胤禩步出畅春园,也不坐车,沿着小路安步当车地往前走。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互握着手,一步步……
燥热的空气流动,一路都有大树遮阴。阳光透过枝丫的间隙洒下光点,投在青石路面上,是斑驳的光圈。一脚踩下,绣花鞋的大小刚好遮了整个光晕。一脚又一脚,每一脚都准确地踩下,像是小时候玩的跳房子。可是,每脚下去,我却没有太多的高兴,反倒是觉得心乱,似乎每一脚都是踩掉了一个希望。
于是,我开始躲开这些圈圈,小心翼翼地踏在它的周围。胤禩见我起初玩得起劲,现在反而开始躲避,开口道:“怎么了?有的没的,不过就是暗的亮的。太阳不是还有个升降起落呢,何况是人生。”
我一愣。他倒是停了下来。抬首一看,我们正停在康熙赐给胤禛的圆明园前。这三个字,乃康熙亲笔御书。“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这是雍正对这三个字的解释。真是佩服他,人康熙只不过因为他号“圆明居士”,给了他这么个名,他居然可以想出这么标榜自己的解释。
不知道,我不知道如何说。虽然现在康熙并没有太重用胤禩,不是忽略,却也没有重视。可是相比历史来说,已经改变了太多。
只是这场争斗中,些微的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引起身边那些追随者们的摇摆。胤禛虽是蛰伏在那里,可时不时地赏赐,默认他在园子里造的那些江南美景。据说他把当年胤禩在鸢飞鱼跃亭前搭的那座断桥也搬了进去。老十他们跑来当笑话讲,我讪讪地也当作笑话来听。最让胤禩如芒在刺的更是年羹尧的被重用。
我茫然了,走到这一步,历史被搅乱后,我发现最手足无措的是我自己。该是怎样的走向我已是一团糊涂。拉紧他的手,彷徨尘世间,他和弘阳、子衿是我如今唯一的眷念和倚靠。
“奴才年羹尧请八爷安,福晋安。”突然想起的声音,一个人跪在了边上。
被这一个惊吓,我本能地一跳,拉着胤禩的手一紧。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年羹尧那么大个个子就突兀地跪在了前面。
自然泛起的鄙夷之色,我连掩饰一时都懒了。胤禩拍了拍我的手,我嘴唇一撇,闪在一边不作声。
“年大人请起。”胤禩抬手。
年羹尧站了起来,却还是略弯着腰。“八爷和福晋莫不是要找四爷?奴才刚从园子里出来,四爷在呢,奴才领路。”
我举目望去,园子的侧门那里停了辆马车。定睛一看,我噗哧笑了出来,然后忍不住地就越来越想笑。
年羹尧的脸面抽筋,瞪视着我:“福晋,奴才有什么好笑吗?”
胤禩也是一脸不解地看着我。我捂着嘴,装着咳嗽,摆着手道:“没……没……我是被唾沫呛着了。”
我总不能说,因为那套车的马多半是白马,我压根看不见。于是,我就看见一个四四方方的车厢,摆在道的正中央,有顶棚,有轮子……就象一个人,有身体,有脚,却独独没有脑袋。联想到以前看过的那些聊斋鬼片,怎么不好笑呢?
“不用了,我们只是散步经过,不去打搅四哥清修了。年大人几时离京?”
年羹尧欠着身子:“劳八爷挂心了,皇上让奴才再进园子一回呢,若是无甚旨意,奴才几日内便动身回四川。”
“哦,你还未述职?”
“不,已经进去过2回了,还曾遇上了福晋。”年羹尧瞥了我一眼,我微微点头,心下却不禁怀疑起康熙再次宣召他的意图。
胤禩面不改色地额首。
一时,三人竞都无语。诡异流转,眸畔无情。
“我嗓子难受,走吧。”打破沉默,我走近胤禩。
“好”他展开一贯温柔的笑容。
“八爷和八福晋的恩爱真是惹人羡慕。”年羹尧带着讨好地说道。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四哥不是也很宠你妹子。爱新觉罗家的男人,质量有保证。”
年羹尧的脸刷地一红。有脸子送妹子,难道还没脸子认?
“你啊”胤禩拉走我,“年大人代为向四哥问个安。怕是见不到了,预祝大人一帆风顺吧。”
“奴才谢八爷吉言”。
胤禩随意摆了摆手,不再看他,拉着我继续前行。走没两步,我悄悄回首。身后,年羹尧直起腰,没作丝毫目注地就转身走向那辆无头马车。硬挺的背影里找不到一丝一毫刚才的卑躬屈膝样。弯入尘土的腰亦可以挺入天庭,这个雍正朝步上青云又滑入深渊的男子,也算得上是奇迹一个了。
2天后,小顺子那里传来消息,康熙和年羹尧密谈了很久,没有人在边上。但从年羹尧踌躇满志地离开时的表情看,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支持。
当天,八爷党们都聚在了府里,自然也是为了这个。这宫里,本就是没有绝对秘密的地方。
很晚,胤禩才回到房里。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问。大将军的话题,从中宵独立的那晚起,就变成了我们之间的禁忌。
又是3天。
那天,天特别特别的阴暗。总觉得象是要暴雨的前夕,气压低沉。一早,我是被热醒的,窗外歇了很久的知了又开始了叫唤。空中低低盘旋的蜜蜂,带来雨的预兆。天边,似云似雾地一团团。而我的视线里只有乌云密布。
起床后,先是碰洒了茶水。对镜画眉的时候,手居然捏不住黛笔,斜斜地一道黑线残留在妆容上。
心蓦地烦乱起来。
东方墨涵就在这个当口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问我胤禩呢?
“胤禩?他这两天留在园子里,没回来啊。”
“奥,那就好。”他捂着心口呼出一口长气。
不祥的感觉迅疾抓住了我,霍地站起身子,我急急问道:“出什么事了?你收到什么消息?快说啊!”
他拦住我:“你先别急,在园子里就应该不会有事。许是消息错了。”
“说啊。”我几乎是吼着冲着他,门外进来送早点的莲儿托着盘子吓傻在那里,杯盘碗只在瓷盘里震得发响。
东方墨涵也被我吓住了:“消息说可能有不利于八爷众人的事,可究竟会应在他们哪一个身上,我不知道。消息的来源我也不能保证可靠。所以,既然八爷在园子里,那就不会有事吧。难道有人敢在皇上老爷子眼皮底下犯事?”
我什么也没说,人直往外冲。撞倒了门口的莲儿,碎片一地,落下,心似被狠命尖锐的拉开,就像手指甲划上了玻璃,全身发毛,那股锥心却是挠不到,抓不着。
夺了门口东方墨涵拴着的马,翻身就向畅春园的方向跑。没有或许,我要的是肯定。他出了任何差错都是我无法承受的。而今天,偏是总让我心神不宁。
骑着马,在闹市里急冲,人群纷纷躲闪。身后传来东方墨涵的大叫,我充耳不闻。最多再担个骑马闹市的罪名。
一路奔向官道,远远地似是有辆马车得得地跑来。看不清驾车的,象是保庆,又似不是。
加鞭策马,速度已达极致。紧夹马腹的双腿自己都觉得在打颤。
很近了,近得我已经能够听到马车上新挂的紫竹铃在风中的脆响。那串铃是我缠着胤禩硬要挂上的。他起初还不肯,说象宫里哪个娘娘养的小狗脖子上栓的玩意儿。可我执拗,我说这样他回来的时候,我即使在屋子里也能听见。他喷笑:“你以为咱们家是巴掌点大的地方,出了你屋子就是大门啊。”
我记得当时我撅着嘴,把眼睛瞪大成连续剧中我最鄙视的那种样子。他没辙地应下了。
见了面,一定要告诉他,这铃声在这一刻,简直是天籁。
保庆似是也看见了我,扬了扬马鞭,转而向车里喊了句,车的速度放慢。我也准备喝马,回头看了眼身后将要追近的东方墨涵,感激地笑了下,也不管他是否看得清。
再转首时,横里蓦地冲出辆马车。电光火石间,我只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车厢,没有驾车的人,什么都没有。而那东西整个地冲向了前面快停下的马车。
说时迟,那时快。我完全就是本能的御马前冲……
看得见保庆惨白着脸色硬生生牵过马头;看得见马车向侧面翻斜;听得见车厢里传出一声暴喝,那是我牵挂的声音,胤禩;听得见身后传来的惊呼,那是我熟悉的声音,东方墨涵……
然而,我只觉得整个人空了,我看不见的是那东西前的白马;我听不见的是被甩上半空后,落下时骨骼的脆响……
翠华香冷梦初醒。罗浮梦里有真仙。
有人在问:你看到过六月飞雪吗?
我看到过,在那一刻,我好像再次看见了白色的雪漫天飞舞,于记忆中纷乱,终至消无……
一切都是三百年的番梦一场。
如那桃花扇中的名句: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梦里花落
白炽的灯光,刺得我刚睁开的眼睛又迅速闭了起来。感觉身边似乎有人扑了上来,有人在摇晃我,还有很多声音在耳边。
“然然,然然,你醒了吗?我是妈妈啊。”
妈妈,是妈妈吗?
我撑开眼睛,迷茫地看向四周。白的墙壁,白的屏风,竖在床边的黑铁架子上挂着点滴。视线下移,自己睡在一张单人床上,手上Сhā着管子,白色的被褥,条纹的病人服……这里该是间单人病房。
房里很多人,一个个都挤在我的床前,瞪着眼睛,象看个怪物似的看着我,虽然那张张眼里都透着担忧,但就是让我觉得不自在。
“妈”我下意识地叫。
“然然”一个中年妇人扑到我面前:“妈在这里,然然,你还好吗?”
“妈,我头疼,我这是怎么了。”
“没事,你好好休息,现在什么事都没了,能醒过来就好。”说着,滴滴泪水滑落。
我一时转不过弯,眼皮子却开始沉重。模模糊糊中,似乎还有个人,用一种类似于眷恋的眼神看着我,很熟悉,可却想不起来了。
就这样时醒时睡的,约莫又持续了1个月光景。在睡梦中,我睡得并不踏实,药物的作用,醒的时候又很短。医生说,象我现在这样的情况,睡着可能会更有助于我的肌体自我修复。每次醒来,爸爸,妈妈都在床前守着。据说我自从出了那次车祸后,昏迷了大半年,整个人就是处于植物人的状态。父母每天都在这里照顾我,他们坚信我一定会醒过来。
半年后,医生说我脑部当初受撞击的淤血已经严重压迫住了视神经,如果不做手术的话,即使我醒来了,也会瞎了。就在父母犹疑不觉的时候,我却出现了反应,他们喜极而泣,当即同意了手术。所以我那天睁眼的时候,就是手术顺利完成的那天。
术后的我恢复得很快,出院的时候,人已经很精神了。假发和帽子成了我的相伴,父母的眼里带着疼惜,我笑说,终于有机会尝试不同的发型了,而且,还可以天天换。
林欣然,我的名字。某杂志社的文字记者,文字和四处游历是我最爱的两件事。家境富裕的我,真正做到了将兴趣变成了工作。现在,大病初愈,如同在鬼门关里转了一圈,阎王面前报过了到,可是时辰未到,所以捡回了一条命。父母更是所有事情都顺着我,也不再让我出去工作,想干嘛就干嘛。
而这一场病,似乎也让我的性子变了许多。这是我最铁的朋友小鱼说的。我和小鱼从幼稚园开始就在一起,一直到高中毕业。大学虽然分开了,我读文,她读理,可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关系。一起玩一起闹,没有秘密,只有分享。她说如今的我,总让她感觉似乎缺了点什么,性情还是如此,但好像那股子灵气没了。我说她神经过敏,当我神仙啊,还灵气,索性说仙气得了。她不置可否,说就看我对宸轩的态度就是不对劲。
宸轩,我的男友,也就是我苏醒那天那个模模糊糊似曾相识的人。从大一开始追我,直到毕业我才答应做他的女友,实在是被一个这么有毅力的男人打倒了。而他对我,绝不是紧贴不放的腻歪型,他总在最需要他的时候适时的出现,给我足够的空间。他于我,是一点一点渗入我心的,象细水长流,等我习惯的时候,已经再不可缺少,也无法割断。小鱼曾说,如果要颁个最有毅力奖,一定非宸轩莫属。而他的获奖感言绝对该是谢谢小鱼,谢谢然爸然妈。确实,他早已是我爸妈眼里不二的女婿人选,而我对他的依赖和由默契而产生的相守感、归属感,也让我早已在心里默认了他。
我在医院恢复的这段时间,他被临时派往美国公干。我醒的那天,是他出发的日子,等到我的手术结果后,就直接奔往机场。我出院了,他也回来了。可我看到他,却生不出那股激动。对于他的欣喜,我无法感同身受;对于他的搂抱和亲吻,身体会自然产生排斥。确实有些不对,可却说不上来原因。怎么说这都算久别重逢、死里逃生吧,然我看他,却是平静无波。
那天,小鱼兴冲冲地打印了一叠子的人像拿来给我。“哎呀呀,原来那些清朝的阿哥都长得这么不济啊,太对不起人民大众了吧。”
我倚在床上,头都不抬地说:“网上那些吧,我早看过了。”
“你看过?”她大叫,“你看过你还迷他们?那些清穿小说的毒你也中得太深了吧,全都是想象。”
“是啊,谁让我学文呢?满脑子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啊!”
“哎”她跳上床,从那叠纸中抽出一张,“你看看你那个最爱的老八,这好像有点胖吧。哪有书里说的那感觉啊,温润如玉,恩恩,是福相如玉。”
我差点笑得从床上掉下来,一把抢过她手中的图:“让你瞎说。那时候又没有相机,这只是手绘的像,出入很大的。”
瞪视着画像的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象是漏跳了一拍,不觉愣住。扑面的熟悉感将自己包围,我认识他吗?他应该再瘦一点的,棱角更分明一些,嘴唇再厚一点,他不是薄唇,眼神……眼神……我凝视着,喃喃自语。
“你怎么了?你说什么呢?傻了啊。”小鱼叫着。
“如果……如果我说我认识他……”
“你疯了啊”小鱼打断我,摸着我的额:“脑子开过刀的你,难道开傻了啊,真穿越了?”
是啊,是有点疯,这怎么可能呢?我摇头苦笑。
那晚,梦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是那双眼睛,还有许许多多朦胧的画面,好像有人在耳边说着什么。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似乎有人牵着我走进了时光的隧道,里面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清晨醒来时已是泪湿枕畔。
呆愣愣地坐在床上,捂着发疼的心口,那里象是被生生剜走了一块。
“然然,你怎么了?”送早餐来的妈妈奇怪地看着我,摸着我满是冷汗的额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头是不是又疼了?”
“妈,我要去北京。”
“北京?等你再好点,妈陪你去。”
“妈,我等不了,今天就走。”什么都不想说,我跳起来就去拉箱子整行李。
“然然,你怎么还是这么火烧火撩的性子。你身体行吗?我打电话给宸轩,让他陪你。”
“妈”我按住母亲的手,看着她一脸的紧张,忍不住抱住她:“妈,我没事。这么些年,我难道还没一个人出过远门吗?宸轩有工作,别去打搅他了,我会给他电话的。”
一个人到的北京,这么些年,去了很多地方,而这首都,反倒是第一次来。放下行礼,就直奔故宫。没有找导游,也没拿语音机,一个人,随着人流走进了这个历史的奇迹。
为什么我会对这里这么熟悉,站在那长长的回廊里,我似乎听在有人在说:“你这傻丫头……” “格格,格格……”
回头去看,却只有喧嚣的人流。
没有地图,可这里的每一个转角,每一处回廊,每一处宫殿的名字,都象在我脑子里刻着。偶尔碰到问路的,我甚至能准确地指出方位。一个跟着父亲来的女孩好奇的问:“姐姐,你是住在这里的吗,为什么这么熟啊?”
那个父亲道完谢,拉着女孩说:“姐姐一定是来过很多次的了。”
我住在这里吗?应该是吧,或许曾经住过。
或许,这里真的有我的前世。前世,我是谁?
“欣然格格。”蓦然间,一声呼唤。
乾清宫前,我霍然回望,空荡荡的殿宇,四周无人。方才还聚集的人群不知何时散去,快到关门的时候了吗?
“欣然格格,自进宫以来,深得朕心。……”
“固伦公主欣然,今赐婚皇八子胤禩,择日完婚。”……
一句句,在空无的大殿里回响,声声敲打在心上。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踉跄后退,是这样的吗?我……我的前世,还是,昏迷的时候,我穿越了?
莫道无情
“八哥,你疯了,听那个妖道的。”胤禟怎么都想不到胤禩居然会做这个决定。
自从欣然被马车撞了昏迷不醒后,已经快2年了。之初,康熙派了最好的太医,可全都束手无策。说她死了,可生命的体征还在;说她活着,可根本就是个活死人。南宫翼治好了她的体外伤,但对于她的昏迷,也找不到办法。没有人敢放弃,没有人愿意放弃,可同样,也没有人知道希望在哪里。
受伤最深的是胤禩。最初几日,他几乎是不吃不喝地守在床前,整个人迅速地憔悴下去,任谁都劝不走。明慧带着弘阳和子衿进来,两个小孩趴在欣然床前,眨巴着眼睛,都倔强地没让眼泪流下来。
弘阳摇着胤禩:“阿玛,额娘一定会醒过来的。皇爷爷说,额娘是不一样的人,不能以常理论的。”
子衿只是乖巧地拉着欣然的手,什么都不说,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怕一眨眼,额娘就会飞了。
从那天起,胤禩才振作起自己。然而也是那天,胤禟他们几个见到了胤禩最凌厉的一面,那样的胤禩,几乎是他们不认识的。
“就算是错的,就算这一步真的错了,我也豁出去了。那架马车的背后,我不管他是谁,给我结果。”
而东方墨涵的天津船帮早已四散查探,得来的结果是,那辆马车是租车行租的。付了重金,没有留下名字。而这样的车,全京城不止一辆。真要算起来,和皇家关系最近的,是如今已经回到四川的年羹尧。曾有人见过他有这样的马车,可是那又怎样,在欣然出事的当天,他就已经离京了。
胤禩什么都没说,那一刻,他的面色黑得让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他径直去了胤禛的圆明园。那里,从康熙赐给胤禛起,他就不曾踏入过。没有人知道那天在圆明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整一夜,他都没有回府。清晨回来后,摒退了所有的人,独自在欣然床边又是整整一天一夜。
胤禟他们在外面急疯了。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宫里传来了消息,十四作为大将军王,即刻启程青海。
胤禟狭长的凤目里,似有了然。风云变幻得太快,措手不及的同时,他也嗅到了血雨腥风的味道。
那天,胤禩出了欣然的门就再也没进去过。
2年来,大家的希望都在渐渐破灭。康熙也只是每月让太医例行过府诊治一下。这个在他眼里无法以常理论断的格格,终究没有再还他一个奇迹。而他记得,初进宫时,欣然向他讨过三个愿望,除了准她随时出宫,太子一废时她保了十三,自己竞还是欠了她一个愿望。“李德全,难道,朕得欠着她这个愿望去地下见她?”
“皇上,您洪福齐天。格格福晋也定是吉人天相的,总有天会醒来。”
“皇上,洪福?哈哈,朕除了是个皇上外,还是什么?一个护及不了子女的父亲?”
李德全的眼里润湿,皇上的身体状况他比谁都清楚。他知道皇上是真的疼这个捡来的格格。他也知道,纵是九五之尊,龙神庇佑,也主宰不了生死。
欣然到底何时会醒来,已没有太多的人关心了。她的门前,从最初的踏破门槛,到如今的冷冷清清……就连南宫翼这个神医都已只有叹息的份儿,东方墨涵走遍了山川,也找不回能起死回生的良方。
唯有莲儿知道,每晚的风露中霄,总有个颀长的身影对月伫立。
十四在青海的战役是场漫长的持久战,慧兰决定去青海相伴。临走前,她带来了当年曾预言过南苑那幕冰融的道士。
“八哥,那根本是个妖道。入梦,哪有这样的事情?”胤禟极力反对:“慧兰,你赶紧地,回去收拾行装去老十四那里。你说你来看看欣然也就算了,带这道士来干嘛?”
“我决定了,那只镯子确实不见了,或许,那是我和欣然唯一见面的机会了。无论如何,我都会一试。”胤禩淡淡地说着,没有怒气,只有坚如磐石的决心。
这两年,胤禟感到胤禩变了,淡儒雅的风范似是渐行渐远,代之的是说一不二的狠绝。有时,他竟是有些怕这个八哥了。
“可是,什么灵魂魂魄的?百年前百年后,连那道士自己都不确定。万一,万一……”
“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了。”胤禩拍了拍胤禟的肩,回身轻叹道:“如果,我真的会为此魂飞魄散,也比现在这样独自行尸的好吧!!”
这是个苍绝而又无依的身影。慧兰潸然泪下:“九哥,你就同意吧。你忍心看他们这样吗?我一直说,欣然是最幸福的,有云共远,有月同孤。即使分得再远,他们俩也是魂魄相依的,所以,欣然一定能感受到的,一定能。”
“然儿,是你吗?”
“胤禩。”
“然儿……”
熟悉的呼唤,起自生命的深处,如同烧灼在皮肤,烫在心头。父母和宸轩都是叫我然然,而然儿,只属于他,这个叫□新觉罗胤禩的男人。
扑进怀里,他的眼神透着痛苦而后的狂喜。伸手去摸那长满胡茬的下颚,那瘦削了的脸颊,凹陷的双眸:“胤禩,究竟怎么回事?我们,现在是前世还是今生,抑或来世?还是……我在做梦?”
“然儿,我们不在同一个地方。我也说不清,道长告诉我,你来自未来,一个我去不了的地方。”
“胤禩,我……我自己也搞不清了。”
“然儿,”他握住我,“你还记得我,并没有因为不在一起而忘却,不是吗?”
我怎么可能忘却,那揪心的疼痛,那恍如隔世般的呼唤,声声都在梦里,又仿佛都在眼前。
“然儿,听我说。你离开的时候带走了玉镯,道长说唯一可能让你回来的方法就是把我的玉佩给你。当环与佩相契的时候,或许会有转机,还能把你带回来。然儿,还记得环佩叮当吗?这对镯子和玉佩世间仅此一对,你说过,有一天如果你走失了,我可以带着玉佩去找你。”
环佩叮当!可是,我有戴镯子吗?似乎回来了就不曾看见过啊。
“然儿”他欲言又止,带着不确定:“你,会回来吗?”
“我……”
他低头吻住我,也堵住了我的回答。感觉得到他手心的温度和不自觉地颤抖,我的心跟着狂跳,那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宸轩让我别扭,而他,却让我有种魂牵梦萦地放纵。象是沙漠中迷失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听到了驼铃,一切都在那一刻复苏。
攀上他的颈项,被他紧紧拥住,紧得似是要嵌入体内。唇齿间诉说的是彼此难言的思念。
“式微,胡不归?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他低低喃道。
我猛然一震,抓住他的手:“不是的。不论是时空的距离,还是生死更遥远的距离,我一定会遵守那个诺言,执子之手,别想扔下我。”
笑意滑进他的眼里:“驳回,是你扔下我的。”
“我……”
他摇头,点住我,光彩的火苗在眼里跳跃:“然儿,记住,在你生日的那天的子时,把环佩契合。没人知道结果会如何,或是你会回到哪里,这是赌,然儿,你要想清楚。所以,我不逼你,也不要你给我承诺。余生,我会和弘阳、子衿一起等待。期待奇迹的出现。”
“我……我不知道回去的路,胤禩,我找不到啊”我大喊出声,眼见着他的身影开始模糊,相握的手在分开。
胤禩,别扔下我,别……
从床上跳起,眼前什么都没有。可是,手里紧攥的那枚玉佩却清楚地告诉我,那不只是梦。唇瓣的湿润,指尖的温度,触碰过,证明不是一无所有。那个历史里的八阿哥,那个无论在史实里还是小说中都让我心仪的人,竞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中。忍不住地想笑,咧开嘴,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还是有泪从眼角滑落。
“然然,你怎么了?”母亲想是听到了我的叫声,从隔壁奔来:“去了次北京,怎么回来就老发梦呢?”
“妈,有没有看见我的镯子?”我急切地问。
“镯子?”母亲狐疑地看着我。
“没有吗?”我有点懊丧,我是从没在我的首饰盒里看见过有什么镯子。手攒紧,玉佩的边痕刻入掌心。
“对,好像有。你去手术那天从你衣服里落下来的。我和你爸还奇怪呢,这大半年怎么就没见你身上有过镯子,突然就这么冒了出来。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沁绿色的玉镯,摸在手里,凉凉的。带在手上,尺寸刚好。
八月初六,我的生日。
这段日子,我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里缠在父母身边,陪母亲做菜,陪父亲看报,甚至会陪他们看我平日里觉得最无聊的那些肥皂剧。看着父母的笑,我不知道当我再次离开后,他们会怎样老泪纵横。我不忍心伤他们,可也同样放不下另一个时空里等待的那个人。
决定是最难做的,镯子和玉佩,几乎被捏碎。
时空错位后,没人能保证我还能再次落在那个朝代,落在那具身体,落在他的身旁。这是个用命去搏的赌。上一次的偶然,不代表这一次的必然。
我的心告诉我,不搏一下我会后悔终身。我的身体告诉我,留在现代,我会如一具行尸走肉,再没有灵魂。可我的理智告诉我,离开就是和父母的永世隔绝。
痛苦难免现在脸上,某时的失神让父亲探究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
宸轩这段时间每晚的准时出现更让我如坐针毡。
母亲对宸轩意味深长的话让我几次忍不住想发作。
“然然,嫁给我。”生日宴后,宸轩当着父母和小鱼的面如是说。
回途怨慢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父母,小鱼,宸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独自倚着窗子,手里端着半杯红葡萄酒,看着满天的繁星,断断续续地说着。
这些,其实也是我这几天逐段逐段忆起的,很多很多地铭心刻骨,风风雨雨。从初见,到相知相许;从不可能到最终的结合;金陵的初夜、悬崖边的相随、马车上的承诺;从大婚到弘阳和子衿的诞生;夺嫡路上的血雨腥风……每一件,都历历在目,无论在哪个时空,这些,都是我所走过的路,无法抹去。
“然然,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这没头没脑地都在浑说些什么?”母亲坐不住了,走过来拉我。
“然然,你有什么证据让我们相信你?”父亲跟着问。
我转过身,伸手亮出玉镯:“妈,这个镯子,你们照顾了我半年,怎么可能在我要动手术的那天才发现呢?”拉出这几天一直挂着的玉佩“而这枚玉佩,是胤禩托梦给我的,是我和他的环佩叮当。”
“那你想如何?撇下父母吗?”母亲忍不住地叫道,声音已带了哽咽。
小鱼走上去,搂住我母亲的肩:“阿姨,先听然然说完吧。”小鱼看向我,一脸不可思议:“然,你是不是小说看多,走火入魔了。”
我摇头,这事是真的匪夷所思。故事我已经说完了,信或不信,我做不了主,而且,也已经没有时间来让我解释了。
转向宸轩,我斟酌着启口:“所以,宸轩,你的求婚,我……”
“别说了,我明白。”宸轩从沙发里站起身子,看着他挺直的背脊有些许地颤抖,我咬着唇,语不能出。
“宸轩,你拉住然然,她疯了。”母亲哽咽地叫着。
和宸轩面对面地站着,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两眼猛盯着他的衣领。雪白的衬衣领,很挺刮,尖角处似是粘上了生日蛋糕上的奶油。抬起手,想去替他捻掉。半空,还是缩了回来。他顺着我的视线下滑,轻哧了声,嘴角微撇,突然踏上一步,一把抓起我的手,捻起那点奶油……我无措地看着他,忘了去甩开,只是任由他做着这个动作,眼里瞬时有泪想往外冲。
“最后一次了。我想,这个动作你对着他会更熟悉吧,那个八阿哥。”他的眼内闪着压抑的怒气,却是尽量平缓着声音。
“宸轩……对不起。”我无力解释。
对不起,好像是我对每个人都在重复的话。时空的一个错误,铸就了的遗憾,今生都无法还完。
肆意地泪水爬了满脸,双膝一软,我跪了下去。母亲哀怨地看着我,老泪纵横。那模样,象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痛得锥心。养儿方知父母心,而我同样牵念我的弘阳和子衿啊。
“姑且不论你说得是真是假?或者,我们就当这是真的。现在,你想怎么办?回去?你回得去吗?”父亲尖锐地问道。
回得去吗?我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大钟,距离12点还有不到半小时。玉佩贴在肌肤上,凉凉的。玉镯在腕上晃悠,象是在提醒我,再也不能犹豫了。
“爸,12点,环佩相契,是我唯一的机会。虽然不知道自己会落向哪里,还会不会是那个时空,会不会是他身边,可我已经决定了。爸,对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那个时钟,只有父亲,他只看我。
“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的决定就是你自己的人生,我和你妈都老了,参与不了,更决定不了。”父亲叹着气,闭上眼睛。
室内,一时死寂,只有母亲低低地啜泣声……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不留,就是错,就是痛,就是怨……
重重地磕下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恍惚中,却又仿似感应般地看见胤禩在大殿上对着明黄的衣衫下拜,手握拳,脸微抽。
墙上的钟“咣”地敲响,母亲如触电般地跳起,我亦浑身一震。宸轩伸手扶起我,然后,静静地靠在我刚倚过的窗旁。
我取下镯子,拉下玉佩。
“然然,你真准备这样,疯了啊你。阿姨和叔叔怎么办?你,你万一掉在这什么轮回中,出不来又怎么办?灰飞烟灭,是历史上八福晋的命运。知史如你,不可能不知。你这是往火坑跳啊。”小鱼冲向我,反被宸轩一把拉住:“宸轩,你难道陪着她疯?你也放弃她了?”
宸轩只是死死地拉住小鱼,眼却是看向窗外。我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将最后的目光投注在了父母身上。
最后一声钟响,我毫不犹豫地将环佩契合。寂静的客厅里,“咔嗒”一声的碰撞声清晰吟翠。
这,是我在这个时空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而父母惊骇的神态是我看到的最后表情。一阵地眩晕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萤火虫闪着荧荧的光芒,如黑暗里的引路天使,在上方盘旋。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漆黑的屋子里,因为有了它们,而亮如白昼。环视四周,这摆设并不熟悉。低头,还好。这身衣服至少是清朝的,看这样子,我该是没有回错年代吧。可是,这里,究竟是哪?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软绵绵的,浑身无力。抬起手,颈项间,环佩依然贴身。下意识地紧紧握住,胤禩,我就靠他了,我回来了,只是,你在吗?我能找到你吗?万一,万一我们不在同一个朝代,我该怎么办?胤禩,你在哪里,在哪里?
一晚,我干瞪着那些盘旋飞舞的萤火虫,渐渐地,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似是有人握着我的手,喃喃地诉说着什么,可眼皮子重的,我怎么都抬不起。直到天明,满屋的萤火虫早已不知去向。隐隐地听见屋外有人声:“昨晚爷又来过了?”
“恩,连夜又赶回去了。”
“不是才被那位罚过吗?腿疾还没好,保庆他们怎不知道劝着点。”
“姑奶奶啊,爷要来的是这里,您劝得了吗?”
“哎,都五年了。爷还是这样,格格真是值了。”
“呦,你这话就不怕莽古泰吃味儿啊?”
“啐,你个死祥福,皮痒了不成。”
一行泪无声滑下,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昨晚,不是梦,是他吗?
门被推开,一个俏丽的人影端着水盆子放在妆台上。拿起帕子,浸湿了回身。
“莲儿”我哽咽着开口。
莲儿大张着嘴,惊呼出声,人踉跄后退,水盆子“咣啷”砸在地上。她顾不上去捡,又迅即扑了过来:“格格,格格,你醒了,你醒了。”
门外,祥福冲了进来:“怎么回事?你怎么了?”
“格格,格格醒了。”莲儿语无伦次地叫着,扑在我身上,眼泪鼻涕一大把,还不住地摇晃我。
“啊,格格。”祥福冲上来,一下跪在了我床前。
“莲儿,你轻点。我好像浑身无力,你先告诉我,爷好吗?还有,现在是什么年份?这里,是哪里?”
“奥,好好。”莲儿抹着泪,一叠声地道:“我,我是太兴奋了。”
“我去后面叫南宫先生。还有,通知爷去。”祥福从地上蹦起来,抹脚就要跑。
“慢着。”我叫道“南宫翼在这里?”
“恩,先生一直住在这里。这里是先前安置慧兰姑娘的地方。”莲儿答道。
“祥福,先把南宫翼找来吧。胤禩那里,先缓一下。”
祥福答应着出去了。我环视这间屋子,原来,这里是慧兰的地方,怪不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想是当年,十四把慧兰从青海带回来后,胤禩给安排的地方吧。
“莲儿,现在是什么年份?皇阿玛好吗?弘阳和子衿呢?”
莲儿的脸色变了下:“格格,您自从被马车撞后,昏睡了整整5年。现在,现在的皇上是雍王爷,雍正元年。”
“雍……雍正”还是这样,还是这样的历史,什么都没有变,除了多了我这个异时空者。我居然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我还回来干什么,干什么?
一阵气血上涌,心口猛地绞痛。
如若初见
“欣然”
南宫翼和东方墨涵一起跨进门,声音中的狂喜和不敢置信毫不掩饰地显露。
南宫翼冲到我面前,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我的手把脉。
“没事了,就是没力气。”我说,看向一脸焦急的东方墨涵:“墨涵。”
“我已经被你吓得什么都经得起了”东方墨涵走近我,坐在床沿,“不过,我很谢谢你能够回来。”
想扯开嘴笑,这话说得真是……我这个穿越女的身份,他们该都是明白了。不知道如何去解释,来回地穿越,却是在不该消失的时间消失,爱莫能助地时候回来,我是不是最失败的穿越者。
“我可以问问题吗?”南宫翼放下我的手,一脸好奇。
“我来自未来,在那里被撞了车,莫名来到这里,灵魂属于现代的我,躯壳不知道是谁。所以,谢谢你,南宫,照顾了我5年,让我回来可以有继续安身寄命的地方,不至于灵魂飘荡。”真的,如果没有细心的照料,5年了,以当时的医技而言,我怕是无命,或者肌肉萎缩什么的。而现在的我,却是一如正常人。这一点,实在不易。
“是啊,我们可不想你成鬼魂。”南宫翼笑斥道:“更何况,这是医者该做的。如果这一点我都不能保全你,还有何面目来当你的朋友。尤其是,面对那样的八爷。”
八爷,我心里猛地刺痛。吞咽了下口水,我轻轻一叹。
“我在现代做了手术,脑部因为在现代的车祸,导致有血块压住了视神经。原本在昏迷的我是无法坚持下那样的大手术的。而或许,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我居然在这里同样被撞,又给撞了回去,成功接受了手术。所以现在的我,视力已经恢复如初。我说不清楚其中的玄机,反正,就是这样了。”一口气说完,我定定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南宫翼和东方墨涵。
南宫翼的双眼发亮,那是一个医痴的表情:“手术?怎么做的?脑部可以被切开?里面什么样子?”
“你可以拿小猫小狗去试验,或者尸体解剖。但在这里没有医疗设备的支撑和血液的补给情况下,这样的手术,你是无法实施的。”
南宫翼叹了声,满脸的失望,随即又扬眉,“我去试验去,至少,那是可行的。你回来了,身体好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了。我先消失。”
屋里只剩下我和东方墨涵。
一时无语。将视线转向窗外,不知道是什么时节了,枝头不见绿色,开始泛黄。无风,叶子却一片片地掉落。没有繁荣,只余萧瑟。
“几月了”我问。
“雍正元年,十一月。”他简单答道:“八爷现在是总理事务大臣、和硕廉亲王。权很大,位很高。”
闭了眼睛,想起在现代恍惚中眼前出现过胤禩朝着明黄下跪的影子,不甘和愤怒都在他颤抖握拳的掌心里。
“他怎么登上皇位的?那天,都发生了什么?”
东方墨涵诧异地盯着我:“你不想知道八爷的事?为什么,不让祥福去通知他?”
“我想”紧咬着下唇,我努力克制着心里的酸痛:“我发疯一样地想。可是,我必须先知道我还有什么能够帮他的,我还能做什么?至少,为什么我在这里,而不是在府里?我能够突然地出现吗?五年昏迷后的苏醒,这和还魂差不多吧。会引起多大的轩然?对了,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我的身份?”
墨涵摇着头:“我该怎么说你?难道未来的女子都能这么克制冷静?”
“这不是冷静。我知道所有的结果,可我什么都无力改变。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竟然不在。墨涵,”我抬头看他:“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如果我能再义无反顾一点,再心狠一点,我本可以彻底颠覆这个结局的。我……”满面的泪痕,我泣不成声。我有机会置胤禛于死地的,如果我下的去那个手。我可以让胤禩提防的,如果我敢于让他知道我是时空的错误。这一切,是不是只是因为我的自私,因为我怕历史的重大改变会连我一起消失在胤禩面前。我贪恋的后果,就是让他与江山失臂。
我错了,我真的真的错了吗?谁来回答我?
墨涵抱住我不住颤抖的身子,拉进怀里:“没有人埋怨过你,即使你知道一切,很多事是命里早已注定的。如果,如果当今的皇上真是天命所归,你做再多的努力也是枉然,有些事是无法改变的。而你,欣然……”他抬起我的下颚,逼我与他对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的结局,可你的选择依然是八爷。这样的情,有谁还能责难你,怨你。八爷更不会,这五年,我们都看在眼里。自叹佛如。”
“墨涵,告诉我,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昏迷后,八爷在你身边守了几天几夜。南宫翼治好了你所有的外伤,可就是无法让你醒来。八爷去找过一次四爷,没有人知道他们说过些什么。回来后,八爷象变了个人,不再进你的房间。后来,十四爷做了大将军王,慧兰姑娘跟着去了青海。八爷听了道士之言,不顾九爷的反对,托梦见了你。你的身份只有九爷、十四爷、慧兰姑娘、我和南宫翼知道。八爷据说在梦里真见到了你,回来后,便命人把你转移来了这里,对外声称是你需要静养。”
“那胤禛呢?康熙是怎么死的?”我脱口道。
墨涵瞅着我:“你还真是毫不避讳了!”
避讳?我就是想了太多,才落到今天这个被动地局势吧!到如今,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去为他避讳的?
“康熙死的那晚……”墨涵接道。我好笑地瞥他,他猛瞪我,一副我们是一国的架势。双手抱膝,我把头靠在膝盖上,听着这个我早就烂熟于心的夺嫡过程。
一切都和历史一样,十四赶不回,十三赶到了。隆科多一手遮天,八爷党在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乾坤已定。
“明丽呢?明丽在哪?”我抬头,质问墨涵。
“明丽……”墨涵的声音骤哽了下,闭紧双眸。
一股不祥的预感窜升,难道……?“她出事了?”我心惊胆战地问。
墨涵点头,点下的是我渺无的希望。心重得压下了千均的重石。
“就在康熙死的那晚……” 墨涵声音低沉地传来,“事出突然,我们只知道九门被封,城中禁军把守。小顺子传不出任何消息,我情急之下,去了通利。明丽,明丽是死在我怀里的。”
感觉自己的喉咙一下哽住,换上的气似在半空中阻塞。张口结舌中,猛然咬下,齿尖磕在嘴唇上,血丝一点点渗出,涩涩的。
“欣然”墨涵紧张地看着我。
“明丽,怎么死的,她……她说什么了?”
“看上去象是服毒,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只来得及抱住她,听她说了句对不起。”
服毒?是我给她的那粒药丸吗,毒发无解。可是,原本那是给隆科多准备的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怕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对不起,是我欠你的。
“在你怀里离开,明丽,是满足的。”
“也许吧。”墨涵长叹一声。我知道,从此,明丽在他心里永远都会有一个位置。可能不是最重要的,却是一直都会在的。
“明朗呢?他怎么样了?”
“他很难过,我让他回天津了。京城,我想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不回来好,京城,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东方墨涵按住我的肩,担心地问:“欣然,你还会突然消失吗?你的这个来自未来的身份,我还是有点接受不了,索性也不去在意了。天天都盼着奇迹,这五年,都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尤其是看到八爷每次在你床前自语的时候。如果,夺嫡的那天,你在,一切肯定都会不同了。”
“不会了”我郑重地承诺道,“环佩能带我回来,我就是永远地留下了,想回也回不去了。”
如果夺嫡的那天,我在,会有改变吗?这是这两天一直问自己的问题。不告诉胤禩最终的结局,不告诉他我来自未来,一切还会在历史的轨迹上,而现在,或许反而是没了障碍。
明丽,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吗?一缕香魂,何所无依。
通利、船帮、康熙、隆科多、年羹尧、十三还有……胤禛,一个个名字在脑子里走马灯似地过……
再次地夺嫡难如登天,可我绝不会让伤害再次发生。最起码,被迫改名的事情,那样地侮辱,不能出现。还有明慧,我怎么都得保住她。
“格格,格格……”莲儿直冲进来,“八爷、八爷他……”
“他怎么了?”我直跳起来,他不会是来了吧。顿时觉得手足无措。抛下父母,回到这里,为的就是永远地不再分离。可在我想不出该怎么办的时候,我又有种无法面对他的愧疚。那种矛盾,在心里纠结。近乡情怯,就是这样的吧。
“他病倒了。”东方墨涵紧跟着出现在门口。“小顺子刚来了消息,昨儿是良妃的死忌,那一位叱责八爷丧事奢靡,又发火了。这段时间,是处处刁难。事情不停的交办,可每办一件,又都是过大于功。”
我惨白着脸色:“墨涵……”
“终于决定去见他了?”东方墨涵截口。
是的,决定了。他的闪失,是我承受不起的。
第二次的穿越,一个,不再是当年养心殿里,清澈眼神的玉面少年;一个,不再是乾清宫里,哼着生日歌的懵懂女孩。
人生若只如初见……
百转千回
熟悉的院落,那树、那桌、那椅,甚至是门上的那方扣环……环目四周,到处都是记忆的斑驳。弘阳的奔跑、子衿的欢笑、弘旺的书声、明慧的定、张氏的怨、毛氏的苦……
我属于这里。当记忆在一瞬间翻飞,片片撞击心灵的时候,回家的感觉那样强烈,我默默闭眼,我真的是属于这里的。
回来的时候是深夜,谁都没有惊动。站在门外,我反而没了推门的勇气。想过千百遍的重逢,真在面前,却忐忑不安。
莲儿在背后推了我一下,眨了眨眼,跑开了。
这是以前我的屋子,住了7年,一桌一椅,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到。莲儿说,我在的时候,他没进过屋,可每一夜都会在窗外伫立。我离开后,他倒是夜夜宿此。
屋内,没有点灯。仅有的光亮是透过窗棱洒入的微弱月光。向床前一步步靠近,纱帐低垂,朦胧中看不真切。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加速,似要跳出胸腔。风吹开了窗子,一阵冷风进来,人徒地一抖。转身前去关窗,月华如匹练般照下,清冷无比。这是独门的小院子,寥赖无声,风吹得窗外的黄叶簌簌下落。
倚窗立,多年前的十一月二十日,一个幽兰深谷中的女子逝去,还记得康熙的那行字: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如今,他们是否已是天涯相绕,魂所牵。又可知胤禩只为了一场祭奠也要受得这无为地苛责。痛,直击心底。额娘,你可好。我禁不住喃喃低语。
一声悠长的低叹起自身后,人被圈进了怀里。我猛然一震,回头。
无语凝噎。
梦回百转的容貌触手可及,几乎是贴在我的面前。本该朗月般的星眸里杂着浓重的血丝,紧盯着我,象是怕我又忽然消失。清瘦的脸颊,青青的胡茬。圈在我腰际的手虽是隔着衣服,却仍觉着火烫而有力。
我颤抖着嘴唇,语不成句。
他的眼里,泪落。
我抖着手去抹,一滴,却又是一滴。
“哪……哪有男人哭的……”
踮起脚,我用唇瓣去吸吮。触碰到的一刹,是全身心的震动。两个人都明显地一震。他骤然将我抱紧,低下头。唇依齿靠的那刻,是跨越百年的魂牵梦萦。
天涯望断,尽思量。
舌尖滴落的,也不知到底是谁的泪水,涩涩的,咸咸的。多少甘苦,如西风落叶,青山共瘦。
半响,才无力地软在他胸膛。
“你,你不是病了吗?”
“我不病,你是不是打算一直不告诉我,你终于回来了。”
“我……”
“你何其忍心?”他低咒着。
重又狠狠含住我的耳垂。如触电般地浑身发麻,滚烫似在全身蔓延。轻声地嘤咛发出,“胤禩……”我低叫。
他一怔,手似是一松。
我茫然抬头,望进他眼里,一丝寥落滑过,淡淡地冷笑浮在唇际。
“现如今是允禩了。”
“允禩?那是哪朝哪代的?难不成也是和我一样穿越来的?”我眨着眼看他。
笑慢慢扯大,渐渐扬起,飞入眼眸。
“圣祖的八阿哥叫胤禩,欣然的夫君叫胤禩,其他的,我一概不认。”
“好,不认。”他大笑起来。
可是那样的笑,却是让我揪心地疼。
“然儿……”
我紧紧环抱住他:“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说,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胤禩,如果我早点告诉你我的身份,是不是……”
“没有是不是?”他堵住我的话。
“我,我是想说,你会不会当我是疯子?”我嗫嚅着,小心地看着他的表情,抑或者这一刻,说不准他还当我是妖人什么的。
“你……你是疯子。”他没好气地说:“如果现在这一切是早就命定的结局,你居然还是选择一个失败者,你不是疯子还是傻瓜。”
“这个疯子和傻瓜想改变结局的,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胤禩抵着我的前额摇头,“她只要说,她不会再离开,不会再突然消失就好。其他都不重要了。”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两人贴在一起,辗转拥吻。这一刻,彼此的需求是那样强烈。或许,我们都想证明什么,似乎只有真正地切实地拥有对方,才能确信真的在面前了,而不是再一次的梦里云端。
我是这样,他也是。失去和梦幻谁都承受不起了。
迫切不是因为本能,而是因为害怕。
一路的索吻,一路的褪去。我的手颤抖,他的手亦然。
即使已经回来了那么多天,即使已经和墨涵、南宫切实的相处了这么多天,可是一面对胤禩,我竟还是怕这只是我的幻境。这份心态,无以解释,又怎生堪怜?!
抚摸到的每一寸都是熟悉。闭着眼睛,任泪水狂泻。
两三行,烛无泪、风无语,断人肠。
屈膝,跪地。透冰凉,亦无挂。
随着他的俯向,缓缓后仰。看着他的唇含住我脸上的泪,顺着滑下。
“然儿”
“胤禩”
声哽无悲,魂已销。
一把将我抱起,芙蓉帐前,花帘落。
全身心地付出和索取,除了是身体的契合还是灵魂的交融。
沁绿的玉佩挂在胸前,玉镯荡在手腕。
叮当环佩,此情可动天。
解下玉佩给他挂上,“在我们那里,都是挂在胸前的,可以和你身上的气息相接。”
他抓住我的手,“不要再说你们那里,如果不是和你在梦里相见,我是怎么都无法相信这件事情的。”
“可你还是来我梦里了,那个时候你还是不能确定的,对吗?”
“那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他凝视着我。
环住他,任长发宣泄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的手缓缓抚过,直至我光祼的背脊。
“环佩既然能准确地带我回到这里,那就是说我始终属于这里。再穿越千百次都不会改变,同样不会改变的是我的选择,始终都是你。”
他扳过我的身子,直直看着我的眼睛,却不言语,似乎不能接受,又似是万语千言无从开口。
嫣然而笑,“难道你能够忘记一个爱了三百年的人吗?”
“三百年?”他惊诧开口。
“从大清到我那个时代经历了三百年的时间。三百年后的我就爱上了你,是上天的感动也好,作弄也罢,总之,胤禩,是我要谢谢你选择了我,圆了我做了百年的梦。”
静谧中迎上他的目光,从养心殿里的初遇到这一刻的相守,经历过的,在两人的眼底一一逝过……离开父母,离开熟悉的环境,在他此刻无语的拥抱中,所有的前世就此放下。
看得见泪光在彼此的眼内闪耀,可谁也没让它流下来。
那一夜,帐内只有隐约的低语,痴痴的笑声。我告诉他现代的有趣事情,告诉他我成长路上的点滴。我说了父母,说了小鱼,也说了宸轩。他默默无语地听着,时而低笑,时而皱眉。俯下身子,他在我的耳边低喃:“不管谁欠谁,谁选择了谁。这一世你来找我,下一世我去找你。不要再把我抛在你的决定之外。我们,是生生世世,永远的承诺。”
永远的承诺,很重很重,很深很深,很沉很沉。多少杀戮,多少血泪,多少舍,多少得……生生世世,不在我们的手掌之内,不在我们的眼眸之间。
生生世世,好奢侈,却真美好。
晨曦间,我离开了王府,临行前,偷偷去看了眼弘阳和子衿。
胤禩送我出的门,现在,还不是露面的时候。
东方墨涵自对街的角落里步出,两个男人,遥遥相视。
一为爱人,一为知己,这一世,我真是知足了。
“谢谢。”回去的马车上,我说。
他不在意地耸肩:“我只是推了一把而已。看着你犹疑不定,我比你还急。为什么不留下?”
“还不到时候。我会给雍正一个意想不到的见面的。”抬手,绾起散落的发丝。雍正,胤禛,再见面时,手中簪便是风里剑霜中刀。
“你还想要什么?再夺一次?”墨涵不解地看我。
“夺不回来了”虽然,知道胤禟他们并未死心,而胤禩也有无尽的后悔,他们还要机会,可我要的只是一个平安。
“那你要什么?历史是怎样的?你应该知道将来的方向啊。”
“他是皇帝,历史就是这样。我现在知道,我改变不了历史的大方向,可在细枝末节上,我还是可以尝试的。墨涵,我现在要的只是胤禩他们这群的平安。他当皇帝一年了,会怎么对胤禩,我想你也看在眼里。将来的路,并不好走。”
“不是有你吗?即使避不过,你们能在一起,也是无憾了吧。”
“是我们大家能在一起,得友如你,我和胤禩都无憾了。”
“哈哈,你抬爱了啊。我就是一江湖漂泊客,康熙也死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帐还要去追。人生,就是逍遥看世了。”他晃悠着脑袋,突然又停下:“对了,你回来了。那个通利钱庄,你打算怎么办?生意是不错,京城的头面人物几乎都有银子在里面。”
我笑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墨涵,通利你先管着。还有,船帮有没有继续和朝廷绑着?现在朝廷运送物资靠什么?”
靠什么?当然靠我们了。”他的眼神一瞟,“你打算用船帮做筹码?”
看向车外,我道:“放弃天津船帮,你做得到吗?”这是我过份的要求了,他如果回绝,我也可以接受。
“人,总要有放弃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对船帮,该做的我都做了。说吧,你想如何?”他爽快地答道。
说是如此,可感激还是无以言表。然而对他,朋友到这个份上,谢谢已经显得苍白了。恩深无语,心自分明。
我亦干脆地道:“用通利的钱,安顿好所有你该安顿的人。撇情临渊阁和船帮和通利的关系。待时机到时,宣布船帮归属通利。”
他的眼睛亮了亮,火花迸射:“我是不是终于可以知道你建通利的目的了。难不成你早就想好的?哈哈,好,反正通利赚的都是有钱人的钱,不用也可惜了。”
是啊,不用多可惜。通利有明丽的心血,我怎么都不会让她白死的。
车停的时候,我对墨涵说:“我想见一个人,让小顺子安排下吧。”
公告
本人现在国外公干,晋江实在很难爬上来,也忙得没有时间写知道亲们都等了很久,实在实在很对不起你们我会在7月4号回国。这段时间我会见缝Сhā针地写,望体谅。
7月6日,会将最后2章整上来。亲们到时再来吧。
(想看谁的番外的话,可以留言,我尽量都满足)铃子叩谢
花开花落
月黑风高夜,适合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适合一些见不得人的人见面。比如,我。
“李公公。”我唤道。
背对着我,站在小院里的李德全一震,猛然回身。我含笑而立,任他看个够。
5年,李德全苍老了许多。侍奉几任皇上主子,他,怕是这清宫中知道秘密最多的一个。一个藏了这么多秘密的人,居然还能高寿,我真是有点佩服他的。
“格格福晋,真的是你!”他回过神,难掩满脸的激动。屈膝就要跪下。
“公公”抢在他前面,我先福下了身子。
“格格”他冲过来,“您这是折煞老奴了。”
“欣然谢公公肯屈尊来此,也先求公公勿将今晚的见面告诉任何人,包括……”
李德全的面色一整,肃然道:“格格,老奴还是圣祖的老奴。”
一句圣祖,让我心里一紧,抬首看向李德全,凄然开口:“皇阿玛,他走得好吗?”
“格格”李德全徒然间老泪纵横“圣祖一直惦记着格格。圣祖说,格格一定会醒过来的,因为格格,是不一样的格格。可是,可是还是没能等到。”
我闭上眼,紧咬着嘴唇。康熙,他是我的避风港啊!这个时代,他给了我尊贵的身份,无比的宠溺。是他带我进宫,让我遇上胤禩,是他赐婚,让我们得以相守。虽然很多很多的无奈和分离也是因为他,可是,现在想来,每一次分开的同时也加深了我们对彼此的认定。
“格格”见我默不作声,李德全走到我面前,扑通跪下。
我一怔,默默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磕下头去,万分慎重地从怀里取出份黄绫裹着的布包,双手过顶交给我:“这是圣祖交代的,如果有一天,老奴还能见到格格,这个是圣祖爷对格格最后的维护了。”
“你知道今晚见的是我?”我有一丝诧异。
他垂着头回道:“小顺子向着谁,老奴多少心里明白点。今晚,老奴也是撞撞运气,天可怜见,格格终于是醒了。”
掂着手中的布包,黄绫包裹,多少说明了它的重要性。一层层地揭开,心也跟着收缩紧张。当它彻底展现在面前时,我是被震住了。那竞是份盖了康熙玉玺的空白圣旨。
李德全象是知道里面是什么,面上无任何吃惊的表情,只是在我的示意下起身,垂手肃立。
“皇阿玛有话交代吗?”
“圣祖爷说要是您看到了,一定明白为什么给您这个,亏欠的就用它来还了。而圣祖爷也相信格格必不会随意玷污了这东西,不然,就是圣祖爷看错了人了。”
我不会随便玷污?康熙,你高估我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收着了。”我朝着李德全道:“公公,欣然也不绕圈子了。敢问公公一句:十三爷好吗?”
“十三爷?”李德全有些错愕,想是没想到我问的居然不是皇上:“新政初立,很多事都撂在了十三爷和八爷身上。看8爷就知道了,都劳神劳心得很。十三爷更是常和皇上谈到夜半。”
瞥了眼李德全,“皇上很勤政啊。”
“格格,老奴斗胆说句不该说的”他看着我“劝劝十四爷,还有九爷他们。圣祖若是知道现在这个局面,必不安心。八爷夹在中间,太……”
李德全这话算是半截吧。八爷夹中间?我只当没听懂,避开话题道:“我这身子还没养好,现在也不便露面。公公,你只要知道我还在,很好就行了。欣然一直当你是自己家人一样。醒了,自是想和公公报个平安。”
“格格,您又让老奴汗颜了。”
“公公,您只要记住您刚才答应的话,和您说过的话,欣然就感激不尽了。”
“奴才记得。”
“康熙对你还真是不错。”送走了李德全,东方墨涵自暗中走出。这里,其实就是通利的后院,当初明丽住的这个独门小院。
他拿起那张圣旨,仔细端详着。“如果是你,你会怎么用?”我问他。
“我,哈哈。”他俯下头,紧盯着我:“我会直接写上此诏为遗诏,传位8阿哥。你会这么做吗?”
“你说呢?”收起圣旨,我淡笑着问。
他也笑了“那这个问题你已经不用问我了。”
“你在明丽屋里找到什么吗?”转过话题,我问。
他扔了卷东西给我“自己看吧,没想到她留下了这么多。我该早点过来翻查一下的。这些,该都是给你的吧。”
确切地说,我也着实没想到。
“墨涵,如果我当初没有留下明丽,她尽管会一时的痛苦,但至少今天她应该还是快快乐乐地活着。是我害了她。”
墨涵站到月光下,颀长的身影透着难言的孤寂。“要是真有如果,这就不是世界了。对于你这样一个知道未来的人,你还是选择了一个失败的人,那还有什么如果可言呢?”
还有什么如果可言?是命中注定的吗?真要溯源,那就是为何会有穿越的我?而我的穿越,难道就不是命里注定的吗?明丽,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握着她用命留下的这些,我默想。
胤禩带弘阳和子衿来看过我一次。把两个小家伙拥在怀里的感觉,美好地让我无以言语。看见我,他们全无陌生的感觉,5年,似乎不曾在我们中间留下任何空白。这个,可以用呣子天性来解释吗?我不明白。
弘阳握着小拳头说:“额娘,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妹妹了。我念书的成绩很棒的。阿玛和姨娘说过,额娘回来会检查的。额娘,弘阳背给您听。”
子衿在一边不依地叫:“还有我,还有我。不止哥哥会的,我也要背。”
“行了,行了。让你们额娘歇会儿,一会儿一个个过来背。姨娘怎么教你们的,看到额娘要乖乖的。”胤禩在边上挥着手“还有,记住今天的事……”
“今天什么事都没有。”两个小家伙眨着眼睛,一本正经地道。
“明慧知道我醒了?”走到胤禩身边,靠在他肩头,我问着。
他伸手揽住我的腰,“我没有瞒她,这些年也亏得她了。快过年了,你也该回家一起过个团圆年了吧!”他希冀地望着我。
“恩”我点头:“除夕夜,我们一起守岁。”
这个除夕,是雍正年的第一个真正的除夕。
进入紫禁城,大红灯笼高挂,处处可见过年的氛围。
宫殿的廊亭和乾清宫前的石阶还是那样长,就像电影里的时空隧道,踏上第一步便无法预知后果。那种肃穆的感觉,会在无形中给你造成沉甸甸的压力。
拉着胤禩的手,从我踏下马车,进入这绿墙红瓦的那一刻起,我们的手便不曾分开过。这场家宴,我代替明慧这个嫡福晋出席,于体不合。我提出的时候,胤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们都在期待这个见面,期待高高在上的帝皇的反应。
迟到是故意的。当小顺子眨着眼睛响亮地报出廉亲王和侧福晋固伦公主的头衔时,我们相视而笑,手握得更紧。朝堂里,必是早已知道了我的现身,那几位现在的表情该是如何的有趣啊。
凑近胤禩,我低语:“真是刺激,我怎么感觉象是要赴断头台一样。”
他喷笑,笑得几乎没有形象:“你真是什么都敢说!”随即又严肃道:“即便是断头台亦何妨,必将执子之手,与子共赴。”
我嗔道:“喂,你是应该救下我,哪里就是要共赴了。”
他但笑不语,眼里滑入的闪亮让我感慨万千。既有今日的共赴,又何来那些年的不入我屋。不由心下微叹。
李德全厚实的声音打断了我飘忽的思绪。已是站在殿门前,眼瞥处,十三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胤禟和老十,每个人的脸上可谓变化万千。和胤禩一起跨入,跪在那里,最不愿开口的那些吉祥话俯着头一一说出。久久得不到回音,我和胤禩俯着身子对视。
“咳咳。”十三清着嗓子。
“哦,免了。”胤禛的声音这才传来:“真是让朕意外啊,欣然,你……无恙吧。”
抬头,对上他凝视着我的双眸:“托皇上洪福,身子已无大碍。这些年,感谢大家还惦记着欣然。所以,今天欣然斗胆,代明慧姐姐前来。违了规矩,请皇上降罪。”
“哪里,何罪之有?”胤禛回道:“能见到你,说真的,是朕今年得到的最好的新年礼了。欣然。”
“谢皇上隆恩。”我恭恭敬敬地道。无论他此刻眼内有多少关切,话语中有多少真诚,我都选择了忽视。
“欣然,你什么时候醒的?”
“欣然,你现在感觉怎样?”
“欣然……”
……
整个席间,这样的问候多之又多。十三、胤禟、老十都过来问候。十四,并没有在席。
“八哥,你竟然瞒着我。”胤禟看着我,意味深长地对胤禩说。
“那是他担心我的身子还没完全妥当。”我答着。胤禟是知道我这个穿越女的身份的。
胤禟的眼亮了亮,“你回来了,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转的。”
笑了笑,我没有回答。确实会好转,只是我和他的努力方向却是不同的。
一直留心着胤禛,端坐上位,他淡然俯视着下面的我们,偶尔挟口菜在嘴里,都是极小口的。举起酒樽向着群臣,可群臣的目光却并不都是向着他的。
“今晚,不如一起守岁吧。”他突然开口,这话,也不知道向着谁在说。
皇后那拉氏先开了口:“欣然身子才好,皇上也得爱护着点。怎么说,她也算是你妹子。”
胤禛皱了眉,却不发话。
“谢谢皇后嫂子关心。”我接过话茬:“说起来,欣然倒该去看看太后干娘。要留就留下吧,皇上开了口,这面子我可不敢驳。”
胤禛笑了,那扯开的嘴角边泛起的温度惹得那拉氏呆愣在那里。
“这日子已经够不易了,皇后娘娘您就别让欣然更慌乱了。”我不紧不慢地
接道。
胤禛望着我,无奈干笑。其余的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十三微摇了摇头,低首和身边的琳若说了两句。
皇帝的一句守岁,所有的官员都只能留了下来。男人和女人自然分开不同的阵营。我走了出来,在殿门口装模作样地向宫女打听太后的住处。果不其然,琳若跟了上来,说是她陪我去。我会意地跟着她走。
“欣然,我还真怕见不到你了。和我家爷一直惦着你。”握着我的手,琳若如水的眼里泪光闪漾。
“琳若,你要带我去哪?”我打断她的话,她的感情我百分之百地相信,只是,这却绝不是通往慈宁宫的路。“如果是十三要见我,你让他自己往廉亲王府来。”
“是朕。”胤禛从黑暗中步出。
琳若滞了滞,匆匆说道:“对不起,我是按十三说的办。其实,不用我转告,他也一定会来看你的。”
琳若退下后,我欲朝着胤禛行礼,被他举手拦住。“是我见你,不是皇上。”
“你和皇上,有分别吗?”瞥了他一眼,随即轻叹道,“罢了,皇上怎么说就是怎么。”
“你……”
我不接口,只是站着。夜凉如水,心里也是一片寒冰。
“一定要这么陌生吗?5年,我一直在等你醒来。”
“等我醒来还是希望我永远都不要醒来?”
“醒来。”他斩钉截铁地道。
“既是如此,当年何必要我沉睡。”
“不是我的意思。”
“如若不是你有意无意地流露,那厮何来如此大胆。怎么说我都是阿哥福晋,固伦公主,万一失手,这可是掉脑袋的活,没有背后的撑腰,谁敢?”
“是他会错了意。无论怎样的情势,我都不可能那样对你!”他有一丝激动。
“我算什么?既非故意,又何来后来的交换。我是不是应该称赞你善于随机应变,把握情势。你和胤禩的交易里,把我当作筹码吗?”
他脸色一变,冷冷道:“你既然知道了这场交易,便该明白你在老八眼里也抵不过他一直想要的这个位置。一个大将军王的许诺,便可以让他把你弃置一边。你们的海誓山盟也就是随手可以捏碎的粉末,又有多牢靠?”
“那你知不知道每个深夜他都在窗外伫立,你又知不知道他为了让我醒来,都做过些什么?你呢?其实你是早就算计好的,你知道只有把十四送出去,你才能安然踏上这个位置。”
他的唇瓣发抖,确切地说,是整个人都在抑止不住地抖:“在你眼里,他都是对的,朕就都是错的。”
“这个朕字,皇上说得真是顺口。”
“你……”他气绝。良久,才缓了口气道:“你怎么就变得如此咄咄逼人,不留余地了呢?朕这个皇上当得并不顺心,满朝文武,除了老十三,没几个向着我的。老八他们存的什么心,朕心里明白。看在你的面子上,朕已经一忍再忍了。”
“哈哈”我笑了起来,越来越大声。看着他的脸渐渐铁青,我心里却越来越舒坦。走到现在,这帮兄弟之间,还需要什么假面具吗?
“我没什么面子,皇上只要记着还欠欣然一条命就行了。”
话脱口而出,在出口的刹那,我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那层纱终是被一语戳破。曾经,就算他对我有再多的忍让,在这句讨债般的话语后,剩下的怕也只是决然了吧。
默默注视着对方,都屏住不在这僵持的时候先开口。象是一开口便会泄了气势一般。
迷茫的夜色里,只看到他眼内燃起的两簇火苗,越来越浓,似要将自己烧灼。唇边失了血色,手攒得牢牢的。我本能地回避开他的视线,盯着他的手看。象是怕他一个控制不住,直接挥拳再将我打入时空的夹道。
“这是干嘛呢?” 横里冒出个声音。是十三。他永远会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
我抬起头,看着这个消失了十年,方又如日中天的铁帽子王。老了,倦了,当年的英姿少年已是一去无踪。
“咳咳”胤禛猛咳了两声,对着十三道:“呵,老八家的在向朕要债呢。”
“欣然”十三叫了我声。
“那债,十三爷是见证人。莫非,你也忘了。”
“你也不用去问允祥。”胤禛勃然怒道:“朕记着呢,你什么时候要朕这条命,只管记着来拿便是。”
“你们这是干嘛?”十三急得叫道:“皇上,您,您不是一直念想着,这会子又……要知道,您刚才的话,可是会让欣然……”
十三拼命朝我使着眼色,我只作未见,把眼光调向远方。他急得跺脚,又去看胤禛。后者也不发声,背负着手,孑然地站着。树的影子打在他的脸上,有种诡异的感觉。
李德全这时从暗影里闪了出来,躬着身子对着胤禛道:“皇上,子时将近。御花园已准备妥当,大人们都在等着皇上观赏焰火迎新。”
胤禛照旧立在那里,也不回他。
一时场面有些奇怪。躬身面对胤禛的李德全,站在我和胤禛中间两边观望的胤祥,还有面面相对却都不肯先开口的我和胤禛。至始至终,李德全都不曾瞥过我一眼。
半响,胤禛方道:“她,她就是醒来气朕的。”抛下这句话,甩了袖子,随着李德全走了。
十三留在当地,噗地笑了出来。我有片刻的怔仲。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那个将鲤鱼镇纸掷于我手间的玄衣少年。
若情深,便心苦。斜阳断无语,冷月应含泪。
你早该明白,我和胤禩,是彼此的命。可以断了所有,却断断断不了命!!!
御花园的石桥上,皇帝居中而立。左首胤祥、右首胤禩。其余的官员阿哥们排在身后。隔了一个湖,众女眷们都站在岸边。
皇帝点头,李德全拍了拍手。
“噗噗” 焰火在瞬间燃起,烧红了夜空。
众哗,鼓着掌,叫着好。
雍正二年,便在这火树银花中到来。
满目的焰火丛中,胤禛瘦削的脸庞泛着帝皇不怒自威的锋芒。在他边上的胤祥和胤禩倒是被比了下去。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一点都强求不来的。
“欣然”那拉氏突然道:“瞧这,你醒来的第一个新年,都不能让你和廉亲王在一起守岁。”那拉氏搭着我的手,彰显着她皇后的雍容大度。
我福了福身子,只作羞样,也懒得答话。
“没事,他们寒暄他们的,我们热乎我们的。四嫂,您说是吧。”胤禟的嫡福晋董鄂氏殷切地接道。
我瞥了眼,笑了笑。那拉氏看我不搭话,遂接着董鄂氏的话道:“新年了,你和九弟也别整天闹腾了,倒叫这内苑的笑话。”
董鄂氏挥着手里的帕子掩着嘴道:“呦,让四嫂笑话了不是。我能闹什么啊,女人,就是这男人的附属,我明白的。瞧瞧桥上的他们,现下,要是能瞥一眼这里,我也知足了。”
正说着,十三的眼光悠悠转来。
“瞧,咱怡亲王看来了。”那拉氏打趣道。
琳若的脸直红到了耳朵根子。
“到底是整天处一起10多年啊,这情分我们可比不上。”董鄂氏尖锐地道:“八嫂子,你和八哥分开了这5年,总也有些生分了吧。”
“这话又错了。瞧着伶俐的样子,今天怎么反倒不会说话了。”那拉氏道。“我们的廉亲王才是最实际的。”
随着她的手指,众人望去。只见胤禩正朝着皇帝一揖,也不管旁人,转身便大踏步地下桥而来。桥上众人看着他的背影,又都转来看对岸的我。
幸福的感觉原来是可以从心底漾起来的。我拨开众人,迎着他而去。
华彩的夜幕下,烟花开了又落。
他立定,火花映照着面庞,向我伸出手。
把手相交,被紧紧攥住。
“新年好”我们同时开口。
沧冷的弦月,此时也透着丝灼人的暖意,似是能将石头洞穿。
身后的天空骤然照亮,彼此的眼内是浓得化不开的纠缠。回头,只看见花灭时夜空留下的划痕,很浅。很快就又被新的烟花盖住。仿佛不曾出现,只有心头的那一道才会是永恒。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
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请君入瓮
年后,西边再次不稳,天津船帮接下了运输大批军粮的差事。雍正上台之初,免去了一些灾旱之地的税银,康熙朝本就是一个繁荣的空壳子,在此用钱之际,国库更显空虚。朝中竟然有人提议去问民间借贷银两,通利钱庄就这样正式跃入了雍正的视线。被派操作此事的正是胤祥。
东方墨涵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诉说着。
“你打算怎么办?”
翻着面前的帐簿,这些年这京城望族、朝廷显贵们的大把银子可都是存在了通利。通利俨然成了他们的小金库,既稳妥,利息又诱人。这些个银子中,有多少是不义之财,每个人心中自有个小九九。如今,若是真借贷给了皇家,这日后能不能还上,还真是一个未知之数。而去问皇上讨银子,怕是没人有这个胆量。
“这些天,就没人来兑银子?”我问。
东方墨涵诡笑:“有,怎么可能没有。可都是看风向来的。听掌柜的说,每个来的都是想探探底。可真取走银子的又没几个,毕竟,我们的利息是这京城里最高的。这些年,信誉也做出来了。不过,竞也有人一下提走了所有存着的现银。你道是谁?”
我头也不抬,随手端了茶盏,抿着嘴道:“胤禟吧。”
“哎,没意思。”东方墨涵放下腿,啐了口。
“怎么了,道错了?”我反是生了狐疑,抬首望他。
“就是猜对了,才没意思。我说你就不能装次傻,难不成,这个史书上也有记载。”他满脸不甘。
“这本不难猜啊。”我笑道:“我从来不是什么好学生,哪有闲心去记这些个。挑着重点大事能记住就不错了。再说这史书上哪会有这通利的名号。”
“说得也是。这古人哪会知有个小女子会掉落古代。怕是从今往后,这史书都会改写了。咱廉亲王可是平白地多了个侧福晋出来。”
我白了他一眼,“历史是给未来的人看的。我已属于现在,未来如何,都不再是我的考量范围之内了。”
“是。我倒是杞人忧天,尽瞎操心了。你还没说,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这么大好的机会,怎能错过?天家的生意你能不接吗?”
“可是连九爷都……”
“胤禟自是看得分明,这朝廷有多少底子,他心里清楚得很。通利开张之初,我便曾警告过他,和通利划清关系。这么些年,他不听,我也不着急。只是还未到时间。现下,想是他也嗅出了味道不对,撤走了,反倒让我更放得开手。”
东方墨涵坐正身子,定眼看着我。
我直言道:“以前和你说的,怕是要反一反了。既是这件事由胤祥来办,那我和通利之间的关系,必是瞒不过他。所以,通利从现今起交给我,你完全抽身,专心办好船帮运粮。告诉掌柜的,这差事通利会接下,但利息是8成,没有商量的余地。”
节后,便搬回了廉亲王府。明慧早早地差人将屋子收拾干净,一切都和原来一般模样。
回府后,第一件便是去见她。简单的珠钗将头发绾起,明慧看起来清丽了许多。往昔曾有过的咄咄之气都压在了岁月的眼眸里。此时的她是一个端庄的妇人。相对,无从言起。谢字杵在嘴边,却觉得说出口轻飘无力。
“好了,便安心了。”她先开口,“打此后,廉亲王府便交与你了”。
“姐姐”我叫。脑里始终想着历史上雍正逼胤禩休妻,最终挫骨扬灰的八福晋。怎么救?怎样才能安然度过这一劫。如若,不出现,是不是就会不忆起?“姐姐这些年操劳了,以后,就让欣然来分担吧!”
她瞟了我一眼,显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接口。“好”她淡道。
看着她转身的背影,我无从解释起。就这样吧,如果,这样可以换得她的平安,那做个恶人又何妨?
“8成,欣然,太高了。4成如何?”胤祥坐在廉王府的花园的凉亭里,字字蹦出。
果然是没有猜错,胤祥直接就找上了我。
我摇摇头,继续举着剪子修剪花枝。太阳暖暖地拂在身上,枝桠上,雪扑红梅。
“4成,我担保朝廷到时归本还息。8成,这根本不可能。眼下的朝廷是个什么状态,八哥心里该很清楚。”他大声道:“欣然,我是来好好谈的。我知道老九已经撤出了他在通利的银子。现下存银的都是些贪官污吏们,你拿他们的银子给朝廷,也算是他们对朝廷的贡献。你和通利的关系,皇上心里一定也清楚。以前还说过那个明丽有些象你呢。”
头一抬,正好对上太阳,猛烈的阳光让眼一花,剪子咔嚓一下,差点剪到我的手。
“欣然只是女流之辈,让怡亲王笑话了。既然是开门做生意,岂有不赚钱之理。这银子爱借不借!”扔下剪子,我瞥着他说道。
胤祥有点愤怒,但看得出,他还是克制着自己,略显尴尬地站了起来:“这话怎么说的。我不是在打着商量吗,怎么就给脸子看了。”
我笑了下:“我的脸子不好看,要看回家看琳若的去。”
他陪着笑道:“得了,我回去。让皇上主子来看,他爱瞧。”
我不搭话。
他走我边上,认真道:“我这也是为着你们着想。你尽和那位对着干,他挑不着你的刺,还不是找八哥的不是。老十逗留张家口,八哥都遭了责罚。现今那位对八哥的防范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帮衬着点,怎么还尽下绊呢?”
无奈对视,红梅上的雪在阳光下融化,风一吹,扑黍黍地落下。雪帘中,是孤台清江、岁月如梭。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十四和慧兰的小院中,慧兰在红梅映雪中捧着斗篷站立?你还记不记得,我去郊外的庄园看你,告诉你十四找回了慧兰,你咳着血说,十四终于象个男人了?如今,他们俩被抛在皇陵,你这个哥哥可曾去看过?”我转头看他,他的眼内记忆奔腾,“你忘了,当年你曾说过,如果胤禩和他相斗,你会带我离开,让他们斗去?如今,你却是帮着他来逼我们……”
“我何曾相逼?”胤祥的眼有刹时的血红,岁岁红梅在眼内盛开。他叹道:“他是君,我是臣。君臣名份一定,多说一句便是犯上。”
“罢了。”我止住他,兄弟是私下的,君臣是残酷的:“我不是要怨你,你的难处我也明白。我相信那个侠情豪义的十三爷依然在。当然,那个尖酸刻薄的人也在。”
十三笑了:“我们都在。而你这个得理不饶人的欣然也在。”
是,都在。只是人是而物非。所有的角色已被颠覆,扮演角色的人又怎可能一如往昔。
迎着十三的笑脸,我将东方从明丽那里找到的扔在他面前。“你知道,通利并不是我在经营。这几年,就更不用说了。如果,皇上能给我个满意的交代,那我也将尽力。”
十三打开卷簿,边摇着头:“这世上,怕也只有你有胆子和他做交易了。”随着脸色一变:“隆科多?”
我回身捡起扔在地上的剪子,对着红梅咔嚓剪下。王者无为而用天下。那他就该展示下者甘为他所用的能力来。
隆科多,隆中堂,胤禛夺嫡的关键,雍正朝的当红人物。十三走后,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通利照常开门营业。黑漆的大门,镀金的门环,来往的客流。外面来看,一切都没有改变。而实则,我交代掌柜的,逐步开始收回通利对外的借贷。幸好,大都是借贷即将到期的,收回并没费太多的周折也没有引起什么怀疑。同时,通利的存款利息却又开始提高。众人询问,掌柜和伙计只是颇为神秘地向上指指,然后摇头。于是,坊间开始有传闻,说因为朝廷要借贷,所以通利以提高利息的方法大量吸纳存款。
“你真打算借银子给朝廷?”胤禩一早回来问我,后面跟着胤禟。
“你要是有万无一失的打算,或是和那位有了什么约定,也得提早露个风。我再把银子存回去。”胤禟叫道。
“省省吧。你的银子,通利不接。”我没好气地对着他,这人,真掉钱眼里了。
“然儿?”胤禩按着我的肩,关切道:“外面说法很多。老十三找过你了,如果你没办法推却的话,不如我来处理。”
接过丫鬟递上的手巾,我亲自覆上胤禩的额头,把他按在座位上。“哪用得着亲王出马啊?银子在我手上,借还是不借,怎么借,主权在我。”
胤禟哼了声:“圣旨呢?你就确定他不会对你用圣旨?”
胤禩抬头看我,握住我的手。
“我只是个福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对我用哪条?谁又能说通利是我的?”
“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胤禟指着我,怪叫道。胤禩也是忍俊不禁。
我望天,做着鬼脸。在他们心中,我难道就这形象啊。哎,穿来都这么多年了,这古代女子的行为规范,这辈子怕都是没辙了。苦着脸看着胤禩,他伸手刮我的鼻子:“我要的就是个我行我素的然儿。”
“咳咳”胤禟咳着,“我说八嫂子,你索性直接告诉我,他能当几年。我们还有机会吗?”
该问的他还是问了。我感到胤禩的手颤了下,这个也是他一直想问的吧。
“没有。”我摇头。“历史上他就是皇帝,夺嫡成功的是他。”
“没有机会吗?我说你早知道,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们,直接把他……”
“胡说什么呢!”胤禩呵斥道:“早说你能信吗?”
“那现在呢?八哥,我们还可以的。朝中还有大半的八爷党,就趁他筹不到银子,那边战事吃紧的情况下,我们……”
胤禩望着我,似乎也在问:“有机会吗?”
避开他的视线,我不知道怎么说。告诉他们他们的命运吗?告诉他们雍正雷厉的手段,告诉他们悲惨的结局,可那些,我怎么说得出口?
晚上,胤禩拥着我,我心里堵压着,怎么都睡不着。他手指盘绕着我的发丝,一圈圈的打着,再散开。我定定地注视着他的手指,这双手,握不了朱笔,盖不了玉玺,无法指点江山,叱奼风云。百炼金刚绕指柔,闲云野鹤的生活是我的向往,却可会是他的?历史上,他虽是被迫改名,悲意而死,却是赢得了我们这些后世之人如许多的爱意。如若……我自他的胸前抬头,正对上他的注视。
“不要自责。历史既是如此,镜花难折,那就是我的命。只要他会是个好皇帝,大清能强盛,那在不在我手里都无谓。千古事,算来都将是云飞烟灭。有你,共说此情。我自问比他幸福百倍,也定强过那个史上的爱新觉罗胤禩。”
“然儿,”他接着道:“我再不会问你你所知道的历史。从今起,你只是我的妻。史上无你,历史已经改变,它需要的是你我共同的创造。”
泪襟湿。真没用,除了眼泪,我竟是哽咽地无法言语。他垂头,一滴滴地吻去。
胤禩,胤禩,君心妾明。回廊影,尽销魂。双燕同归,此生愿。
接旨进宫的前一天,隆科多被贬,朝野尽哗。
东方墨涵跑来“怎么做到的?”
“不是我,是明丽做到的。”明丽记下的除了有隆科多那些年在通利银两的进出,还有他在胤禩和胤禛间徘徊不定的种种,和双方之人接触的时间地点。她没能亲手毁去隆科多,可她留下的这些,是雍正这样自负清廉的人所不能容的。由他的主子来结果他,更让人心爽。
“既然他做了,那通利就得借款了。”
“是,你得借款了。”
“我?”他狐疑道。
胤禛见我,不是在他的养心殿,居然是在鸢飞鱼跃亭前。他没有穿龙袍,只是家常的棉袍。是想显得随意点吧,可那袖口衣襟绣着的金线龙纹,还是那样刺目。刚欲垂首行礼,他便叫:“免了。”
行,免了最好。我的视线在那龙纹上停了两秒,嘴角随意地泛上浅笑。
十三在边上Сhā口:“欣然,隆科多的事你该已经知道了。”
“皇上睿智,朝廷除一隐患。”我道。
十三看了眼不答话的胤禛,隐隐地威严罩在后者的脸上。
十三蹙了眉峰,瞥向我,眼内闪着责怪。象是在说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就不知道服下软吗?
一时兴起,我冲他调皮地眨了下眼。他一愣,板着的脸孔放了下来,忍着笑意。我小小地得意了下,转开眼,正撞近胤禛若有所思的眼眸。他一怔,随即开口:“那你答应朕的事也该兑现了。”
“皇上,您的话怎么说得象是个交易似的,欣然惶恐,这万一兑现不了可怎么办?”
“你也会惶恐?”胤禛满是不可思议的口吻,边上的十三已是笑了出来。
“皇上说笑了,臣见君,岂有不恐之理。通利说了,天家的生意自是接,利息六成。”
“不是说好了四成的。”十三的脸一变,叫道。
“谁说的?”
“你。”
“我只说尽力。”
“行了。”胤禛摆手“你们别在这里争。不管先前怎么说的,朕现在和你当面谈,四成的息。”
“臣妇做不了主。”
“欣然,这样的搪塞没有用。朕已经做了你要求的事,你还待怎样?不要仗着你是……仗着你是太后的干女儿就……”
“欣然”十三在边上狂使眼色。
我跪了下来,“皇上,臣妇无所凭仗。皇上的性情,亲兄弟之间尚且无转圜的余地,这义女的身份就更不在眼里了。”
胤禛的面色阴暗,薄唇紧抿,太阳|茓狂跳。握紧的拳头带着颤抖。
“通利不是臣妇的,四成的利息,臣妇确实做不了主。还请皇上明察。”
“你想骗朕?通利和你的关系,朕心里一清二楚,你隐瞒也无用。这个交易是你提的,欺君是什么后果,你该明白。”他怒道。
“皇上息怒。”十三上来跪下,转头向我:“欣然,你就别固执了。”
我冷笑道:“贬了隆大人的是皇上,若是没有可贬之理,可贬之罪,仅为了臣妇的一句话,皇上岂不是成了昏君了。以隆大人为皇上所做的,和皇上之间的情分,皇上能作出这样的决断,朝野都尽叹皇上的英明果敢。皇上这样一说,岂不成了笑话。”
“好个伶牙俐齿。”胤禛道。“你信不信朕收了通利。”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皇上想怎么做自然都成,就是寒了商家的心,也无所谓。只是,通利曾经确实和臣妇有关,可现今确已不是。我说什么皇上都不信,那就请皇上派个人去通利看看就知道了。”
胤禛看了眼十三,十三迅速站了起来,走向远处站着的李德全。
等待的时候,胤禛寒着脸坐在亭子里。十三走来想扶起我,胤禛就是不发话,只是怒瞪着我。
我谢绝了十三,继续跪着。视线穿透胤禛,定在亭后的湖面上。胤禩当年修造的断桥横卧在那里,膝下的石板磕着生疼。记忆中,唯一的一次长跪是康熙训斥我骑马闹市,那次,撞伤了胤禛,手心上的血痕已是断云依水,无波无迹。
两柱香的时间吧,李德全气喘吁吁地跑来,见我还是跪着,一惊。
“怎么样?”十三问。
“回皇上,怡亲王。奴才赶到通利,那里的掌柜和伙计全都换成了天津船帮的人,通利已经对外宣布归属天津船帮,一切都由船帮少帮主主事。”
“那那个帮主呢?你可有见到?”
“奴才打听了,少帮主现下不在京城。没有他们帮主的指令,谁都不能做决策。”
“天津船帮!”胤禛和十三同时道。
“通利从成立之初,就是由天津船帮出的银子,没有他们的支撑,臣妇何来这么多银两。现下船帮听闻朝廷对通利有意,便派人来收回了原就是他们的财产而已。这也就是臣妇始终无法答应皇上的缘由。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做主?”
胤禛踱到我面前,狠撂下句:“好,你好得很。”
我垂首,不去看他。
“天津船帮只是个民间组织,比起你来说,朕一道圣旨,是更容易些了吧。”
“皇上,据臣所知,天津船帮承接了此次运粮草的差事。强压,似是不妥。”
胤禛勃然变色:“军粮,漕运是干什么吃的?要个民间帮会来运粮?”
“这……”
“这事还是交给你,3天内,朕要见到那个什么帮主。”
胤禛走了,十三苦着脸看我:“告诉我,那个帮主在哪?”
我的腿已经全麻了,索性往地上一坐。“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3天,他们自然不可能找到东方墨涵。而不知是谁放出皇家铁心征用通利的消息,加上客户们见通利的掌柜和伙计一夜间全部换人,大家人心惶惶。一时间,前来提款的人络绎不绝。通利自然没理由不让人提款,短短2天,通利的银两几乎被提空。
十三再次登门的时候带来的是胤禛的圣旨:命胤禩休去嫡福晋郭络罗明慧。
“为什么”我和胤禩大惊。
史上胤禛为何逼胤禩休妻,乃至最后的挫骨扬灰,我始终没找到确实原因。现在,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逼你。你还不懂吗?”十三无奈地叹道。“国库空虚,战事吃紧。通利是现下的救命草,逼你,也是逼那个什么帮主出来。”
“圣旨是这么用的吗?”我气倒,好,那就来个总结吧。你有圣旨,我也有。
云卷云舒
胤禩伸出手:“我陪你进宫。”
“嗯。”我看着他点头。
这一去,宣告的就是一个结局。我们都知道。
“那就再加一个我吧。他不会以为我们去逼宫吧,要是老十和十四在就好了。”一直在的胤禟道。
“何必?休就休吧。”跪着接旨的明慧平静地说:“为了我,不值得。”
胤禩走过去,扶起明慧:“你是我的结发妻,皇阿玛赐的婚。他何来理由命我休去。”
明慧看着他,缓缓道:“结发妻?有你这句话,怎样都无怨了。前尘过往,我终无悔。他不需要理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七出中的无后,已是最好的理由了。”
“姐姐。”我拉住明慧:“胤禩说得对,你永远都是他的嫡福晋,不会改变。即使是皇上,也没有这个权利。除非,他自认是个昏君。”
“欣然”十三打断我:“不要意气用事好不好。这时候,你们都闯去,想想会是个什么后果。”
“如果让你休了琳若,你会怎样?”胤禩直视着十三的眼睛,字字说道:“他,不要逼人太甚。”
“十三,你可以不去的,可我们非去不可。他此时,不也正等着我去求他吗?”我道。
明慧整了整衣衫,从容地笑着:“那也带上我吧。我去谢君恩。”
十三脸部抽筋,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们,最后狠命一跺脚:“罢了罢了,那也加上我吧。横竖我也是得揪着心的。”
我和胤禩相视一笑,我对明慧说:“姐姐,你留下吧。这一去,一切都是未知。如若有变,欣然求姐姐照顾弘阳和子衿。”
“欣然”明慧哽道:“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会有什么事?难道他还要学李世民?”胤禟叫道。
“九哥,就你这性子,没事也得有事。你还是陪八嫂留下吧。”十三急道。
不会有事,凭着圣旨和那条命债,至少我保得下你们所有。可我自己呢?下意识地勾起唇角。胤禩突然拉起我的手,默默看着我,熟练地拉勾,盖章。瞬间,我的心强烈地震撼着。这一刻,我相信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会随着对方,进退与共,生死相伴。我想,如果结果真会是那样,我不会劝他独自留下的。我已经抛下过他一次,这一次,谁都无法再把我们分开,即使是天命亦然。
我、胤禩、胤祥一起站在了他的面前。
胤禛眯着眼睛看我们,让李德全赐座。搬来凳子的是小顺子。是天意吗?他迅速瞥了我一眼,我微微点头。
“这是干嘛?谢恩不必这么急吧。”胤禛开口。
“皇上。”
“老十三,你怎么也跟着来?还有欣然,朕这里还有道立你为嫡的圣旨,还差个玉玺没盖,你就急了不成?”刻薄的话从他嘴里吐出,阴鸷的眼盯着我。
“不劳皇上费心了。欣然这里有份盖着玉玺的圣旨,不知皇上可想看。”此言一出,胤禩和胤祥都诧异地看向我。李德全的眼皮一跳,眼内精光一闪,瞬即敛去。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那卷黄绫,慢慢展开。虽是空白,可落款处康熙的字迹遒劲有力。
李德全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胤祥面色大变,跟着跪下。胤禩的嘴边泛起了一丝笑意,看着我,目光温柔如水。眼内没有责怪,只是闪着欣慰,也跟着跪下。
“欣然,这……皇阿玛有遗旨?”胤祥颤声道。
一声遗旨,叫得胤禛手中一直握着的朱笔落了下来,敲在案头的鲤鱼镇纸上,当啷作响。他极快地用手按住,目注我。我的视线划过镇纸,停在他的脸上,略带嘲讽的口气道:“皇上,您就免跪了。”
他极不自然地站起身子,我突然想,这一刻,他会不会有点怀念那个曾经的九门提督,隆中堂呢?
“你待如何?”他问。
“您,不用验下真伪吗?矫旨的罪名,欣然自问担不起。”
他的额上青筋暴起,只是紧盯着我,那一刻,眼内竞是透着一丝伤痛。是伤吗?你也伤了吗?九五之尊的你,为何还要来逼我们呢?
“那只是份空白的圣旨,先帝未有言,难道你想……”他看向跪着的胤禩。
我冷笑:“我不想,你放心。这是当年皇阿玛许下欣然3个愿望中的最后一个。这道圣旨,是皇阿玛对欣然的信任和爱护,他相信欣然不会玷污它。欣然也自不会让皇阿玛失望。乱纪朝纲的事,欣然都不会去做。”
胤禛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胤祥抬眼看着我,微张着嘴。
“欣然请皇上收回先前所下之旨。并重新拟旨,保廉亲王阖府上下,永久平安。亲王头衔由长子继承,世袭罔替。”
“你要保得太多。”
“不多。和大清的王土来比,一点都不多。”
“你要胁朕。”
“是。我是要胁。”我回道:“你的旨意一下,这张圣旨便从此不会存在。否则,我难保食言。”
“你别忘了,你们现在是在朕的养心殿里。朕一声令下,什么都不会存在。”
会是这样的吗?这大殿里此刻最会向着他的应该只有……我随着他的目光一起转向胤祥。胤祥依旧挺着脊梁跪在那里,目注着我手中的圣旨,并不去接胤禛的目光。
我带着笑意,重又看向胤禛。他微不可见地抽了下嘴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恢复了他一贯的冷静。
“皇上别忘了,您还欠着欣然一条命,怡亲王可是见证。欣然的要求,今儿个就一并说完吧。”
“欣然”胤祥的脸上带着骇然。
我摇头,十三,你该明白我的。
“用皇上的万金之躯换先帝的9阿哥,10阿哥,14阿哥三个,应该不算多吧。”
“朕的命原来在你眼里这么值钱。”
“那要看皇上怎么以为了?”
“朕以为多了。”
镇定时的他是有丝可怕的。眼内划过的凌厉夹杂着血丝让我一惊。我平稳了一下自己,唇边的笑容慢慢扩大。在他的面前,除了前进,没有退路。伸出右手,我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迷惑了一下,随即道:“朕可以应承你所有的条件,留下明慧。保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的平安无恙。只是你得留下。这样,朕才觉得正好。”
“你留不下她的。”胤禩站了起来,拉过我,站到他的身边。
胤祥一急,也跟着站了起来,打着哈哈道:“皇上,欣然是个随时会炸的弹药,你这是何必?”
胤禛只是看着我:“其实是用你一个,换他们这么多。用你商人的思维来说,你是赚了的。”
“应该说是用我一个,再牵制他们这么多吧。你的脑子转得太快,想到的也太多。我不得不说,这个帝皇的位置很适合你。只是……”我笑若樱花,字字顿道:“留下,你会后悔。因为,你留不起我的。”
“皇上,漕运总督急报!”养心殿外,小顺子的声音响起。
“不见”
“皇上,这许是和军粮有关,还有,那个天津船帮……”胤祥提醒道。
胤禛愣了下。
好快,东方,我一定要叫你飞毛腿。我在心里笑道。
“皇上”漕运总督伏在地上,头碰得崩响:“天津船帮突然宣布罢工。前方的粮草急缺。”
胤祥猛然看向我。胤禛的面色难看到极点。
“他们罢工,你不会自己运。朝廷水师没有船只吗?立刻去征用民船,这也需要急报见朕?”
“皇上,”漕运总督面泛难色的看着胤禛,身子吓得不住发抖。
“有什么话你就快说。”胤祥忍不住在一旁催道:“他们到底怎么说?”
“王爷”漕运总督象是见到了救星,猛咽了下口水,壮着胆子道:“他们什么要求都没提,就是突然不干了。这装船看似简单,其实一船装多少,怎么装,都是学问。朝廷的水师能打仗,但没有这种装卸的经验。再说,这一时半会儿哪有这么多民船可以征用。而跑船的,实际多半都是船帮的人。还有……还有这正运往半道上的船只可怎么办?他们要是就这么一撂,那那些粮草可就全毁了。”
“一个民间的帮会,就这么占了大清的江河。你个总督是怎么当的?”胤禛暴喝,随手操起镇纸就打了过去。
可怜的总督是躲也不敢躲,额角的血滴滴落下。
“皇……皇上,臣罪该万死。”
“滚”
“这……”
胤祥挥着手,总督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欣然,这场仗关系到多少百姓的生死,关系到大清的江山。你过了。”胤祥微怒地看着我。
“你……你竟用江山和百姓和朕赌。皇阿玛在泉下可有知?”
“八哥,你不说句话?”胤祥道。
胤禩一语不发,牵着我的手,步向门口。我任他牵着,紧随在他身侧。这一刻,已是他们兄弟间的较量。胤禩的肩挡住了我半个脸庞,熟悉的气场笼在我的周围,让人心安。
相峙,现在才是开始。
真正的较量,是电光火石的一瞬。
“老八!”胤禛叫。
出鞘的利剑,隐荡的是无言的杀气。
胤禩背对着他停下,也不转身。
战场,最后剩下的还是四和八。
这一次是直面。
一个为了他的江山,一个为了他的家人。
“四哥心里明白该怎么化解。”
“你们还是要来逼朕。你终究还是不死心?”胤禛怒吼:“好,拿去,要就都拿去。”
胤禩霍然转身,目中一片清澈,一如当年初见。
他指着我手中的圣旨,淡淡笑道:“如果要,需要逼吗?”
胤禛冷洌地看着我们,如是冰,那圣旨一定已经冻结。
被他看得周身泛起冷意,象是跌入了冰窖。胤禩静静回视着他,手始终紧紧握着我,源源递来的暖意却象是永久的春天。
侧首看着他:温润如玉是不是就该这样解释?
他的战场,不,我们的战场,不是独闯,而是比肩以对。不问前缘,不讲来世,只求今生!
胤禛坐下,提朱笔,写圣旨,盖玉玺,一挥而就。
李德全捧着雍正的圣旨,递到我面前。胤禩瞟了一眼,伸手就把那张康熙的递还给了李德全。李德全亦是双手接过,神情颇为复杂的看了我一眼。那眼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有尊敬,有不舍,有感动,亦有怀疑……是怀疑吗?我一惊,脱口叫道:“慢着。”
众人俱震。
“你反悔?”
“不是。”我走上前,“这是皇阿玛给我的,我希望把它烧还给皇阿玛,告诉他,欣然平安。”
胤禛凄然一笑:“没想到,没想到……”
就算我是小人吧,这圣旨回到他手里,我真的是一百一千个不放心。他明白了,我知道。
簇簇点点的火星里,明黄渐渐湮没。焚掉的还有我和胤禛间曾有过的美好回忆。塞外,拉我上马,拉我出窘境的胤禛;南巡的船上,给我赌注,挡在我身后的胤禛;鱼已跃龙门,飞鸟只能远行。我们之间,亦是彻底陌路了。
走吧。胤禩说。
好。我点头。
你们?胤禛脱口问。
“四哥,大清的江山注定是你的。我们离开了,一切的问题都不会是问题。我怨过,恨过,不甘过。我不否认。只是,有失必有得。”他柔柔地看向我:“我想我得到的是你们永远都不会懂得的美好。”
紫禁城长长的台阶,立在上端,睥睨天下。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胤禩,你真的放开了?”牵着他的手,我问。
“高台之上,孤家寡人。哪有这平地上来得舒坦,安实?”
“你会怀念吗?众人俯首请安的日子。”
“有你给我请安啊,难道娘子不该向相公请安吗?”
“行,我早午晚,一个不拉。”
“胤禩,告诉你。我在那个时代,只来过紫禁城一次,人好多。我一直想,能在这里放开脚步跑一下,叫一次。”
“有何不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让殿里那两位吓一吓也好。这是爱新觉罗胤禩留给这紫禁城最后的印迹。”
他拉住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从台阶上一路奔下。
我惊叫,他大笑。
满城里,遍是我俩的身影,和直冲云霄的笑声。
“我们去哪?”
“你想去哪便是哪?”
“银子呢?”
“你的通利不是开遍天下了,还怕没银子?”
“啊,你小白脸啊?”
“什么?”
“没……没什么?”
“你别忘了,还有老九那个财迷,不行,我们就吃他的去。”
“我要带走云卷和云舒。”
“好”
“我要开我的环佩叮当。”
“好”
“我要……”
“好。”
“我还没说呢。”
“你说的都好。”
“爬墙好不好?”
“啊……”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完――
后记
记得写文之前就说过,之所以想写这本书,是源自看了桐华的《步步惊心》,那是我看的第一本清穿小说。虽然我一直相信有多个时空同时并存,也曾看过诸如《寻秦记》,《穿越时空的爱恋》这样的穿越小说,但还是没有乍见清朝的穿越给我的震撼来得大。许是因为它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朝代,而康乾盛世又着实是盛名在外的。
犹记得当初在办公室里哭肿了双眼,为桐后妈死虐八八;为那句“定不负相思意”;为若曦最后没有理由的荒诞选择(难道从了四,就不是和其他女人在分享男人?);为那大雨里,若曦要挽起被泥水沾湿的月白长袍时被八八拍开的手;也为最终八八当着四四的面,一字一句地说出那些过往……尽管桐大的安排我无法苟同,可还是得感谢她勾勒出了一个情深不寿,温润如玉的的八阿哥胤禩。
从此,本人便是义无反顾地踏进了晋江众多的坑潭之中,搜罗了大量的清穿文来读,遍览早期的经典,也查阅了许多清史资料。最终决定自己开坑,写一个属于我的秀木于林的八阿哥。
这篇文写了很久,从开篇到现在的完结竟然历时一年多的时间,这使某铃惭愧汗颜。有个亲说过:大大写文怎么象挤牙膏一样,写得不错,更得太慢。
哈哈,你说对了,确实如此。而且越是面临结尾,越是难产。从一周二更到一周一更,到现今的10天半月才更一次,某铃知道自己很不象话,很不HD。(哎呀,板砖、番茄、鸡蛋统统咂来。众:你丫也有脸说!) (我,我知道没脸啊,那就捂脸逃跑娄~~)
抛却现实中这样那样的原因,工作的忙碌,出差加上这次的出国。其实某铃心中还有层浓浓的不舍。总想写得再完美一点,收得再漂亮一点,无奈,力不从心,咱就这点功力,实是有限。(众:你丫也就这点能力,扶你上墙已经不错了,还想怎的你,抽打!)(哭啊,人家就是想那啥,那啥嘛……)
招了吧,写得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某铃从不写提纲。完全是天马行空,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很多想法的冒出有时是在车上,有时是在路上,甚至可能是在洗澡的时候……摊手,我也没办法,思路比较跳跃,我就是一残人!!!!
感动于那些因为这篇文而认识的朋友。(哈哈,因为写这个,我还逛了很多清宫角色扮演的论坛,演过八福晋,也反串过八阿哥的角色。更结识了许多朋友。忽忽,这是后话了。)看着点击率和收藏数一点点攀升,尽管不能和那些强人们比,可还是让我得瑟了一把,满足了我大大的虚荣心。看你们的留言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在此,我要谢谢点点、矛盾、长发魔女、xh、llu……我知道,你们是从最初就陪着铃子一路走来的人。因为有你们的不离不弃,我才能坚持到现在而没有半途而废地弃坑。向你们鞠躬!致敬!
还有一些最初的朋友:远航、西西、rabbiter……铃子一直记得你们,有时候突然见到了还能激动兴奋很久。或许你们一直在潜水,也或许已经弃了文,亦或是一直在等着我结文后一次性看完……种种的可能,反正皆是因为我这个懒鬼更得太慢。(嗯,就是这样的。点头,我致歉!)
当然,还有许多新朋友们:紫菀、lacehan、三生石、冰冰、挚爱子衿、琳、董佳吟雪、jennife……很多很多,欣然和铃子都爱你们。(MUA……)
回头再说本文。也是由于持续时间过长的原因,写到后来只是忙于往下写,而没有足够的时间回顾一下自己的文。主人公的性格在后期可能会有所偏离了原先的设定,或是以前做过的铺垫后来忘了交代,或是罗里罗嗦地重来往复,等等。我实在是不记得了。若是有这些问题的存在,敬请忽视。(反正大家也包容了我那么多了,某铃就再厚下脸皮,乃们也不在乎再多包容点的吧!)
开篇的几章是有点小白的,象是塑造了一个万能女主。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写长篇,30多万字是怎么熬出来的,回首时,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置信,真是一项硕大的工程啊!!!!这期间也有晋江的编辑来找过我,说是要把文签成VP的。可某铃始终认为,自己写文只是为了兴趣,高兴。想园一个心中某八完美情人的梦。亲们能来看是捧场,VP就没意思了。
有人说,看到后来不喜欢女主的性格,觉得她不是从未来穿回去的,而是从更远的古代穿来的。她不象现代人,不但不敢爱,更不抢爱,居然还以为自己是圣女,把明慧硬塞给八八,最后自己吃醋,那都是活该。
某铃想说:我一直认为在感情上,古人和现代人是没太多差别的。难道现代的女子个个都是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没有情感上的鸵鸟,没有犹豫不决、拖泥带水的?如若真是如此,就没有那么多错过中让我们唏嘘的美丽故事了。欣然虽然说是穿越的,可她始终只是一个女人。她的感情走向和一般的女孩子无异。她也有犹豫彷徨,有软弱的时候。甚至也会开小差(为了四四或是东方),我觉得这都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应该有的。
当然,还因为某铃心中一直有一个结。我坚信历史上的八八不是妻管严,他和八福晋之间应该是真心相爱的,所以才会缔造出一个那个时代的一夫一妻。未必八福晋就是妒妇,只是他们彼此的眼里都已容不下他人。源于此种认识,我还是把明慧给了八八,因为欣然才是那个第三者。另外就是,我总觉得如若历史被太大地改变,那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未来,那未来是不是还会有欣然这样一个人得以穿越呢?也因此,我最终没有让八八登上皇位。(其实皇位有什么好?孤家寡人的,哪有现在这样来得温暖幸福呢?!)
我不是没有改变,其实我改变了很多历史。八八除了和欣然的分离外,几乎没有受过太多的苦,可以算是平安度过那些年的。历史上,他被康熙削俸夺爵,康熙末年他遭遇的那场大病,我统统都忽略了。除了虐他的心,我并没有虐他的身。(哈哈,我还是挺HD的吧。)(你……你怎么敢说?)=v=
总而言之,铃子感谢大家的包容与陪伴。云卷云舒至此终于结文了。
(哇赛,我哈累~~个么还有番外欠着,哈哈)
嘻嘻,我会想念你们每一个的。如果你们也会想我,还能接受我,不妨去我的专栏转转吧,无良的我等着你们跳进来,个么再一起被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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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洲铃――
康熙篇
“皇上,皇上”李德全一路叫着。走了几十年的路,按理他闭着眼睛都能走,这回居然被门槛给绊了,几乎是踉跄滚到了康熙面前。
“怎么回事?大呼小叫的,你是越老越没规矩了不成。”
“皇上”李德全跪在地上“格格,格格福晋出事了,昏迷不醒。”
“欣然”康熙一震,很是诧异。“你仔细着说,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八阿哥刚宣了太医去府里,据说,格格已经昏迷了2天了。”李德全急得满脸的汗,不时瞥着皇帝的脸色。这个格格,现今的固伦公主,虽说不是皇家正统的血脉,可在这皇帝主子心里的份量可一点都不亚于那些真正的公主阿哥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果然,皇帝一掌拍在龙椅上:“胡闹!这么大的事竟现在才来报朕,你们一个个可是都长进了。”
李德全面孔抽筋,顾不得自己刚摔伤的腿,紧着挥手让小顺子赶紧去八阿哥府报信,自己紧随在康熙身边。
八阿哥府里,人呼啦拉跪了一地。康熙径直走到床前,床上的欣然闭着眼睛,只有眉峰微微蹙着,象是含着莫大的焦急。康熙坐在床边,执起欣然的手,轻轻摇晃着:“丫头、丫头……”
欣然没有任何的反应,手冰冷。康熙本能地紧紧握住她的,心里一下觉得有些忐忑。他知道,虽是帝王,说是说有神龙佑体,但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事情是他把握不了的。皇帝,其实是无能的。
以前的顺治救不了董鄂氏,当年的自己对良妃的早逝同样无能为力,而今,看着一旁胡子拉喳,双目凹陷的胤禩,对于欣然,他又能做什么?
康熙心里悲恸,生死无力的感觉再次狠狠地攫住他。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枉做这天字第一号的姓氏,却终究是无法护住自己最在意的。而偏偏,那些堪称人中之凤的女子,又都是为了维护他们而死。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想释无从释,想放放不得。
这样的苦,康熙懂。
太医趴在地上,心提在嗓子眼。康熙冷厉地转向他。
“卑职……卑职无能。”太医磕头如捣蒜。
南宫翼拿了药进来,见是康熙在,遂退至一旁不加言语。
康熙还记得这个被欣然称为神医的男子,瞥了眼他,问:“欣然的伤,你如何看?”
“草民能治疗所有的外伤,但这种情形实属首见。只能慢慢摸索,一切但看福晋的造化。”
“连你都无能为力。朕的这班太医,想来也只是拖来死马当活马医的。”
胤禩闻言,抬头目注着康熙,血红的双眼里盛着绝望。
康熙俯身拍了拍他:“咱们父子俩聊聊,让欣然上药吧。你守着,她也不会就这么醒来的。”
胤禩无言,随着康熙,默默走了出去。
天色阴暗,象是雷雨欲来,远处已是层叠翻滚的乌云。
李德全瞧着康熙象是要去花园里,急忙上前道:“皇上,瞧这天色象是要下雨。还是不宜外出,不如……”他拿眼瞥向胤禩。
胤禩皱了下眉,接道:“皇阿玛,不如去儿臣书房吧。”
康熙似有不悦,抬头望了下天,微斥道:“这不是还没下吗?难不成你怕这打雷闪电的?”说着当先迈出了屋子。
李德全轻拉了下胤禩的衣角,示意今天这皇上主子的心性实是难摸。胤禩点了下头,摸了摸自己微有点麻了的腿。一直坐在欣然的床边,自抱她回来后,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她。康熙来后,自己又一直跪着,现在猛地站起来,才发觉腿脚发软,麻的感觉一直钻到心窝子里。他咬了咬牙,坚持住。强自拖着腿,跟着康熙走向花园。
平地一声雷响。康熙怔了下,停下步子。胤禩加快两步上前,担心道:“皇阿玛……”
康熙摆了下手,看着胤禩道:“你心里一定挺恨朕的吧。你额娘去的时候,朕竟没有来。”
胤禩一愣,没料到康熙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良妃。而那天的记忆是自己永远都不会忘却的。如果,没有然儿的陪伴,可能自己当时就会冲到康熙面前责问。也是在那一刻,他想要夺嫡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他想让额娘得到她该得的风光与尊重。他知道外面会因为康熙的不闻不问,而对他投来更多的冷眼。所以,他要成功,他要让眼前这个九五至尊知道,他错了,他蹉跎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他有罪。
康熙瞟了眼胤禩,后者眼里所压抑的,他明白。“朕记得那晚也是下雨,连老天都为她哭了吧!朕在披阅奏折,那天的速度真的很慢。一个时辰,朕还是停留在一本折子上,是心不在焉吧,朱砂的笔沉得象是铅。李德全早就备好了御辇在外面候着,好让朕随时起驾去良妃那里,朕知道,可朕就是没有开这个口。”
“为什么?额娘一直在等。”胤禩忍不住回道。
“等,那就是一个希望吧。”康熙弯了嘴角,笑得虚无“朕当时想,就让她等着,她会不会就能够多一些时日,让她盼着,她的眼是不是就能多睁一些时候。”
胤禩愕然,他万万没想到康熙竟然是这么认为的。这想法,未免可笑而幼稚。
康熙没有在意胤禩的表情,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想来朕是害怕吧。怕那见惯了的清澈双眸失去光彩,怕那娇若兰花的容颜从此凋零。一直到小顺子来报,她去了的时候,朕都不敢去看最后一眼。朕不知道她最后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是怨,那就让她怨下去吧。带着怨和恨,下一辈子,她就会忘了朕。忘了这一世的强求,忘了这一世的孤独,下辈子,她就会快快乐乐的,过她想要的那种生活。”一声深深长长,绵延悠远的叹息:“朕错了,不该逼了她,要了她,却是护不了她。只有让自己放手,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全了她。”
胤禩呆住了,这是一份怎样深的感情。
于康熙,那是情到深处情转薄。
于良妃,那是情到浓处无怨尤。
他们彼此了然。所以,良妃从无埋怨。她在自己的世界中安守,他在他的能力下保全。风口浪尖的求欢争宠不适合她,无视,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一个皇帝,竟是这样来护住自己的女人。说将出去,有几人能信。
“你能放手吗?如果欣然短期无法醒来。”康熙突然问。
“我……”胤禩望向康熙。
“青海,如果派你出征,你放得下欣然吗?欣然到底要的是什么?她适合怎样的生活,你了解吗?”一连串的问题,胤禩有点哑口。
天越来越沉,不是黑,而是灰。两人站在花园的石桥上,云沉压顶,似乎伸手就可以摸到。蓦然就生出了天地之间唯我一人的感觉。
“皇上”李德全打着伞赶了上来。大伞遮顶的那刻,雨簌簌而下。
康熙看着在雨中眼神渐渐迷茫,又逐步恢复坚定的胤禩,心内暗暗赞许:“可以控制的是何时有伞避雨,无法控制的是这雨何时落下。风云间的变幻,只在转瞬之间。掌与控,得与失,你得自己考量。”
康熙走了,留下胤禩独自在滂沱大雨中。有一些,是需要他自己决定和取舍的。
今天的阳光有点刺眼,康熙坐在摇椅上,慢慢地摇着。
十四以大将军王的身份凯旋归朝,今天,又再次踏上了征途。
欣然还是没有醒,胤禩将她移出了府内。
康熙对着太阳,眯起了眼睛。
那年,胤禩再不进欣然房内的传言传到宫里时,他只是笑了笑。德妃还跑来他这里说道过,说是胤禩怎么能这么对她干女儿,怪没心的,良妃妹妹泉下有知,必会生气。
那天是十四刚以大将军王的身份出征,朕命胤禛送行。十四从得胜门出,文武百官相送,整个规格堪比御驾亲征。朕当时只问了德妃一个问题:如果老四和老十四同时掉进河里,她救谁?
德妃给不出答案。其实这个答案,朕直到今天都给不出。这个问题是欣然问过朕的,她问得直接,连个弯都不拐:老八、老四、老十四、朕救谁?
救谁?朕知道你心里真正想问的,就是谁能登这大宝之位。
以老四的深沉,处事的手段,能够驾驭现下这个空有其表的盛世。只是,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暴君胜于仁君。兄弟阋墙的可能不是没有。
老八,有才。拥立者多,钻营得力。只是怕其恃功而骄,成尾大不掉之局。他有太多放不下的情,你,老九、老十、十四。而帝皇,却是无情的。得你,是其幸,亦是不幸。
十四,有其独特的优势,是否瑚琏之器,朕未可知。
欣然,你这个丫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皇宫没了你,还真是少了很多趣味。朕还能见到你吗?朕还欠着你一个要求呢?或者,不如,这个最终的选择,朕交给你来做。
抬眼望天,碎碎的阳光射入他的眼帘,有瞬间的昏花。自己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怅然望去,人如飞絮,情似游丝。
“李德全”
“皇上。”李德全在边上回道。
康熙微微转身,“朕怕是等不到欣然醒来了。”
“皇上洪福齐天,格格福晋也必将吉人天相的。”李德全慌着回道。
康熙拍了下李德全:“这些溜须奉承的话,留着对你下任主子说去吧。”
李德全跪倒在地:“奴才永远是主子的奴才。主子……”
“罢了,朕知道这大内之中,你也培养了不少人。朕会留给欣然一样礼物,朕信她一定会醒来。无论她做了什么决定,朕要你信她,并尽最大的努力助她。”
李德全惶惑地看着康熙,他实在猜不透皇上会给格格福晋留下什么。可他知道,格格福晋必是帮着八爷的。难道,将来自己的主子便会是八阿哥?
“不要去猜。就当这是朕设的赌局,朕信欣然必不会玷污了朕的礼物。”
欣然啊,大清的江山朕交到了你的手里。你自己的未来也在你的手里。
良妃,媳妇是你选的,你儿子的命运就看你的眼光了。但愿如你,不争不夺,归去来兮,乐数晨夕。
胤禟篇
离开京城,胤禟百分之两百地不愿意。就这样离京,他更觉得象是彻底地认输,象是就这么败在了雍正手里。他不甘心。
“八哥,你真的要离开?”胤禟发愁地看着胤禩:“你舍得下这里的一切?难道这样就低头了?我们……”
胤禩拍上胤禟的肩膀,“错了,兄弟。不是低头,而是昂着头离开。把位子给他又怎样,我们有的是他得不到的逍遥自由。金銮殿,你我兄弟打小就已踏遍。可这灏然江山,有多少人真正遍览。”
“这,听起来挺美!”胤禟皱了皱眉,嘟哝着,“只是,要是能有众人簇拥,一切都给打点妥当了,有地方官接着,岂不更好。”
“低调,低调你懂不懂啊?”欣然手端茶盏,掩着嘴,低笑道。
“什么低调高调的?”胤禟扬眉:“堂堂大清朝的皇子,到哪儿都得有个皇子的样儿?”
“行,那你继续摆你的皇子谱。”欣然跑到胤禩边上,拉住他就要往外走:“到时,那位看你不顺,找你下手,你可别来找我们。”
胤禟跳将起来:“我说,你真把那圣旨烧了啊。你说,放着多好,至少还有无限的可能……”
欣然凑到他面前,笑眯眯地道:“现在倒还是有一个可能,你在江南通利的存银还没有来得及取走吧。你慢慢在这里高调,那笔银子我们就……”她朝胤禩挤了下眼,后者相当配合地猛点头。
胤禟大惊,一把拽住欣然的手:“喂,不可以。你敢?”
欣然不答,只是一味地笑,直接甩开他,躲到了胤禩怀里。眨着眼睛,一脸地不以为意。
这样的笑,很无邪,很纯净。胤禩觉得,他现在最该做的是找把椅子坐下来,然后泡上杯君山银针,看着这俩人斗嘴。挚爱至亲的感觉,直接将他裹住。将来的日子,有他们在,想是不会寂寞的。扯起嘴角,他从心里笑了出来。
胤禟看着这夫妻俩的笑,只觉得一阵阵地发寒。欣然的脸上分明写着“你看我敢不敢”,而胤禩呢,他的八哥摆明是不会在他们俩之间偏帮哪一个的,这是明显找骂的差事。搁他身上,他也会选择坐着看戏的。
欣然敢不敢,天哪,胤禟只想找块豆腐撞死算了。从她当着众人的面扇了明慧两个巴掌开始,他就知道,这女人没什么不敢做的。
“表哥,你一定要帮我。八福晋是我从小的梦想,我说什么都不会放弃的。”明慧求着胤禟。
而胤禟觉得自己有点无措了。原本,他是坚定的。胤禩是他认定要辅佐的人,甚至于看见胤禩成功,他会比自己成功了更兴奋。所以,配上明慧,以郭络罗家的人脉,加上自己额娘宜妃的努力,他觉得这是黄金组合,一定能够成功,一定能够傲视天下的。他以为是这样的,可是从欣然出现,一切就又都不是了。
说心里话,看到欣然那毫不留情的两个巴掌,他心里竟有点快慰。明慧,打小骄横跋扈惯了,除了胤禩,连他这个皇子表哥都不放在眼里。
而最重要的是,他看见了胤禩的惊痛,又看见了他们复合后,从他眼里漾出的笑意。那是这二十年来,他从未见过的笑面。几疑自己恍了眼,可那种切切实实的温暖,却是自己从不知道存在,更不曾拥有过的。如果,胤禩能够拥有,那自己是不是该帮他呢?
他找了欣然,于是,他们结成了同盟。因为他们为着的是同一个男人。
这个结果,他不曾料到。只是,他觉得和她做同盟的感觉绝对好过做她的敌人。虽然,他到现在都没搞清,为什么她说他的笑有阴柔之美。
“喂,你想好没有啊?到底走还是不走?”欣然嚷着。
“老九,我们会先去张家口找老十。要不,你可以先到他那里,至于今后究竟怎么打算,你们可以商量着来。”胤禩接道。
“对啊,不用惦记你那些银子”欣然打量着屋内:“你把屋里这些劳什子的都置换了,掂量着,也就差不多够了。”
“你……”胤禟咬牙切齿地:“我可不管通利究竟现在是谁的,你要是想黑了我的银子,我天涯海角地追你去!”
欣然做了个怕怕的表情,和胤禩相视而笑。来追吧,这样还怕你不出这京城?今后的日子,想想都会觉得有意思。
胤禟一直奇怪,这女人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和稀奇的想法。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去开一个钱庄呢?什么珠宝玉器加当铺的,自己全开过了。唯独漏了钱庄,这个钱生钱的大买卖。以前是怕太招摇,让皇阿玛知道了不好。她找上我替她搭桥铺路的时候,我真是在心里骂了自己百遍。然后,我心里是有点想看好戏的,想看着她一个女人能怎么折腾这买卖。可她硬是弄得风声水起。更吃惊的是,她究竟哪里来的银子,还有那些闻所未闻的经营手段。
通利在眨眼间便开遍南北,京城达官们的银两几乎全存了进去。那个明面上的掌柜明丽也和那些贵人们打得火热。尤其是和隆科多。
不过,当明白欣然来自未来时,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释了。原来几百年后的女人是可以强悍至此的,还好,还好,自己没有生在那个时代。而隆科多的一夜灭亡,我也就丝毫不吃惊。她回来了,自然是要讨回那些欠债的。
刚知道这种可能时,自己是觉得匪夷所思的。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穿越,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自己竭力地劝阻八哥,不要听信那个妖道的谗言,什么梦里相会,根本就是骗人的把戏。
“老九,仔细想想,你不觉得欣然和我们这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吗?”胤禩如是说。
我语塞。“是,她是不一样。她的背景更是无从查起。”
“原来,你也查过她。”
“八哥,为了你,我不得不查。只是,这不代表什么?什么穿越,莫非她是什么妖?”我脱口道。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欣然,怎么会?
胤禩笑斥:“胡说什么?我宁愿相信道长说的,这是什么时空的错误,她是来自百年后的魂魄。”八哥的手按在我的肩上,脸上是抑不住地惨淡。
“可是,这如果真是错误,那现在也是上天把错误纠正了。八哥,难道你要逆天而行。”我知道自己说的一切都是徒劳。欣然的离开,带走了八哥所有的笑。
“她既然来了,上天就没有权利这么不打招呼地带她离开。她是我的妻子,只有我这个为夫的才有权利。老九,就算是真如你所说,人鬼殊途,我也定要闯一闯这三生之界。我不允许自己后悔,这一生,我再也不要因为欣然而有任何的后悔!”
八哥真的和欣然梦里相会了。他让我不得不相信了这个事实。我爱新觉罗胤禟一直在和一个百年后的女人打交道。无怪乎,我似乎每次都没有胜算。她知道我们的一切,我们却对她的世界一无所知。
于是,我们盼望着那个奇迹的出现。我希望她能够快点回来,回来告诉我究竟谁能当皇帝,更要骂她干嘛一直耍着我们。
只是,在她还没赶得及的时候,天下已定。
“你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知道。”
“你来自未来,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
“胤禟,对不起。这里面牵扯了很多,历史能不能被改变,改变之后会承受什么样的后果,我不知道。”
“你怕了?”
“我是怕了。可是,不是怕遭天谴,而是怕如若开始就下了手,那今后的发展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怕真到那时,我没有办法挡住那些灾祸,我怕我护不住他。”
“可如今一切已晚。高登龙座的是老四,八哥不是一样被他责难。你又能护住多少?”
胤禟想起欣然醒来后,他们曾有过的这段对话。
今朝,她护住了。护住了天子妄为下,八爷党的命。
他没想到她的手上竟有这么多筹码。原来,通利也是她的武器之一;原来,天津船帮也是;原来,她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部署。
他后悔当时没有跟着去,很想看看雍正当时的反应。有没有被气得脸色铁青;有没有吹胡子瞪眼;有没有当场想晕过去……
“天子虽是权掌天下。可有的只是君臣,而没有兄弟。胤禟,你和胤禩,还有十,十四之间的这种情谊,你愿意每天称臣下跪?”
我呆住,这算什么问题?可是,这又是一个很实在的问题。
欣然暗自眨眼,继续道:“十三现在虽说是最受信任的臣子,可是他和胤禛间的那道君臣鸿沟却再也不可能消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胤禟,你也愿意和胤禩之间变成这样吗?”
“八哥不会这样,你不要危言耸听。”
欣然在心里偷笑。
“你就知道胤禩坐在那个位子上会开心?”
我……我不知道。
胤禟看着现在坐在椅子里,品着茶,笑看着自己的胤禩。再想想每天在金銮殿里,为着战事银两而焦怒的雍正。
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位子。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只是个公子爷们儿,吃吃喝喝,快意人生,看着银子就发乐。所以,那个位子,他从不会想自己去坐。可他想帮胤禩,他知道那是胤禩心里想的。为了他的额娘,为了他被人看低的童年。胤禟也说不清自己想帮胤禩的原因,如果一定要问的话,有个熟人在高位,是不是更方便自己聚财呢?
只是,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了。胤禩那样泰然恬淡的笑,皇位,似乎真已不在他眼里了。那自己还在计较什么呢?他好,就好!
“胤禟,我记得在我娶明慧那天,你可是亲口说过,会用你全部的家底来助我和欣然完成那个江南梦的。”
“是吗?”欣然接道:“还说过什么啊?胤禟,你这么慷慨啊,全部家底啊,谢了谢了,不用这么多的。”
胤禟一点点抽筋,自己有说过吗?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一定是开玩笑的。
胤禩站起来,拉住欣然:“瞧你兴奋的!我不是说过只要有胤禟,就什么都不愁了嘛!”
欣然点头,“那我们先走吧。反正他注定是要来追咱们的了。胤禟,我们会走得很慢,在江南等你的。江南通利的银子,我就先替你取了。”
胤禟苦笑,看来这京城,是一定得离开了。胤禟摸着光光的脑门。也好,这大清的江山,自己一定得仔细地看遍,好好地玩一把。那银子,对了,银子……
“哎,你们慢些。”他大叫“我的家底那么多,总得容我收拾收拾。还有啊,欣然,我还是得存在通利去,总不能抱着银子上路,还是银票方便。……不对,不对,通利现在不安全了。要不我们再开一家吧……八哥……哎,你们倒是走慢点啊……”
胤禛篇
终于从满桌的奏折中抬起头,一边的胤祥也放下笔。又是一夜。
宫女们进来熄了烛火。李德全则奉上了洗漱的用具。
胤禛一手压着脑袋,一手拍打着有些僵住了的脖子。李德全赶着上前去捶,被他推开了。
“皇上,累了吧。连着熬了2天了。”胤祥吐了口中的漱口水,看着胤禛道。
“朕没事。倒是你,又陪着一夜。回头琳若该怨朕了。”
“呵呵。”胤祥干笑了两声。
自从他们走后,皇帝一下子似乎老了许多。这皇宫和怡亲王府一样,看似依旧人潮如昔,实则每一个到来的人,都有着自己心里的小九九。为着名、为着利、真正为了这个国家的屈指可数。
没有他们的存在,其实我们每一个的心里,都似缺少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试想,一个你几十年来朝夕相处,每一天都处心积虑想着如何对付的敌人,突然说,他不玩了。对于你来说,该是怎样地一种落寞?如果,自己再不伴在他身边,这样的日子,他一个人怎么挺得过?!
胤禛推开窗户,金色的晨光合并成一束射入,恰罩在桌上的鲤鱼镇纸上。鲤鱼昂着头,玉色的眼睛闪着亮光。胤禛的手从窗棱上拂向鲤鱼,胤祥分明看到他的眼神含着从未见过的温柔。
“皇上……”胤祥轻叫。
“恩”胤禛应着:“粮草都该运到了吧?”
“是。天津船帮如约送达,比预计更早了两天。”胤祥顿了下,补充道:“据说是那个少帮主下的令,务必全速送达,为皇上压惊。”
“哼,都已经惊了,还压得住吗?”
“这……”胤祥暗笑。
……
“他们,走了多久了?”胤禛迟疑了下,略带犹豫地问道。
“谁?”胤祥故意问。
胤禛迅速抬头瞥了眼胤祥,那目光里似含着警告,可硬是克制住自己。想要威严的瞬间,自己先无奈了起来。
“皇上,臣不记得了。”
胤禛怔了下。“朕不过是问问。你不必急于护着的。”
“臣哪有这力量?”胤祥讪笑道:“这还得靠皇上想着才是。”
“你看朕在她面前出的丑还不够吗?”
“说起这个,我们几个有谁没在她面前出过丑啊?其实,她也有出过丑啊,还记得她刚进宫时,从树上摔在皇上、臣和十四面前吗?哈哈哈,那可是糗得很啊!”
两人大笑。是啊,那时的欣然从树上重重地摔下,还是十三和十四同时接住了她,只不过,再同时放了手而已。那一次,摔得是有点惨。
胤禛负手背身望向窗外:“现在想来,她是从一开始就拍开了朕伸出的手,而握住了老八的了。”
胤祥怔然,想起当日坐在地上叫骂的欣然,不禁莞尔。牵了手的手,注定是 要一起走的。
“八哥伸出的手,从来都未曾收回过。而皇上,其实您的手一直都没有伸直过,不是吗?”
“是。”
“那您还怨什么呢?您现在所想的该是这个国家和如何不负皇阿玛、八哥和欣然的信任!”胤祥坚定地看着他。
自己的付出确实无论如何都比不上胤禩。他的手随时都在欣然左右,他可以为了她义无反顾地跳下悬崖,而从未去想过跳下以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这,自己做不到。当年,不是没有看到欣然投来的注视,只是,自己犹豫了。如果那一次的犹豫,自己还可以解释为是没有胤禩离得近,没有胤禩动作快。那么,这一次,欣然昏迷后,胤禩所做的一切,则彻底让自己明白,欣然的眼底深处为什么自始至终只有他。他们是同一类人,是为了自己的所爱可以放弃所有的人。
自己,爱新觉罗胤禛永远都不会为了谁而放弃自己毕生的追求。所以,注定,自己只能是孤家寡人吧!
“年羹尧。”胤禩对着胤禛说。俊颜上是燃烧的杀气。
第一次,胤禛感到了这个向来以温润君子著称的八弟身上的杀气。更确切地说,第一次,这个八贤王的弟弟连隐藏杀气都觉得不必了。胤禛在心里一凛,手在袖中握紧了拳,面上却是尽量不显出分毫。
自己究竟是不是可以再进一步,等的就是这一刻。
只是,真到了这一刻,冷酷如自己也还是会犹疑的。不可以,做了那么多,甚至搭上了她,为的不就是现在。默默呼出一口气,紧盯着面前的胤禩,一抹冷笑扬起。
“他在那天一早就已回了四川。我没有权利交出他,就算你诉至皇阿玛面前也没有用。他的关防上早已敲上他离开京城的时间。”胤禛镇定地道。
胤禩摇了手:“我从未想过诉至朝堂,四哥。”
“那看来只能你自己追到四川去了。”胤禛将自己往座椅深处再靠了靠,仿似事不关己地道。
“错了,四哥。我也没那么想过,那太远。”胤禩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
来上茶的是戴铎。这种场面,真是少见。冷静如戴铎,也忍不住自己跑了进来。当世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帝皇的两人,从未这样相对独坐过。更何况是胤禩独自找上门来。明明在进门时还带着满身的怒气,此刻,却已是回复了一贯的淡定。
“竟劳戴先生亲自上茶,想是这茶会有特别的味道吧。”胤禩端起茶盏,先前所有的杀气都已敛起。目光凝注处,除了让人悲拗的深痛之外,依然是那个谦谦八阿哥。
戴铎弯了下腰,“奴才让八阿哥见笑了。”
“没事,四哥不笑就可以了。你的命就还能保住。”胤禩悠悠地品了口茶,斜睨了眼胤禛:“现在,我都听四哥的。”
胤禛使了个眼色,戴铎退下。
“想听我说什么,我来说。”胤禛道。
胤禩凑近身子,低声道:“我想知道如果皇阿玛知道我和欣然曾经一起在这圆明园前见过一辆白色的马车,皇阿玛会怎么想?”
“皇阿玛会问那马车是谁的?然后下令彻查。”
“那如果满京城彻查的结果是只有一辆马车出租,而承租人是年大将军呢?”
胤禛扬了扬眉:“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象欣然了。”
“夫妻本就是一体。”胤禩靠后,补了一句:“欣然说,她象我。”
“这次西线战事的将军人选,皇阿玛找他谈过几次。所以,说了,不会有太大改变。”
“我这方说不会有用,但如果是你这个主子提出更恰当和合理的人选,于我们双方都有利。”
“我有去做的必要吗?”
“因为是欣然要你做的,你欠她的。”
胤禛阴鸷般的利眼盯住胤禩:“这一套没用的,我不会觉得亏欠什么。就算真是亮工做的,也不是我的意思。”
“不管是谁的意思,要知道的只是直接受益者是谁?”
“现下这么说来,既不是我,也非你。妥吗?”
“哈哈,我说了听四哥的。四哥觉得没问题那就没问题。这茶不错。”
胤禩起身,欲走。
“我以为,你是想揪出真凶的。”胤禛在背后突然道。
“我想他生不得,死不能。这一切,我不会假手朝廷,我要亲手为之。”胤禩一顿,手握拳,几乎是咬牙切齿。
“如果我去说,我会得到什么?”
“皇阿玛会觉得你识大体,有大义。”
“那你呢?你这么做,还可以面对欣然吗?”
“这个问题,我不必回答。希望明早,可以听到我想听的消息。”
自己给了胤禩他想要的消息,尽管这其实是自己早就想这么做的,把十四送得远远的。只是没想到,胤禩真的至此再没进过欣然的屋子。
“皇上”
“十三,朕明白,他们都已经不是朕该关心的了。有老八在,欣然就已经满足了。朕的眼里不该再有她了。现在朕的头等大事不再是如何开始做一个帝皇,而是如何去完成一个帝皇的霸业梦想。”
“皇上,臣弟会一直在的。而且臣弟相信,欣然和八哥他们也会时刻关注着朝廷的。”
“哈哈,那朕更该努力了。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在背后糗朕,甚至于再想回来抢这个位子的。”
胤祥一惊,住口不言。
胤禛看了眼胤祥:“这是朕一直的心愿,朕无须在你面前掩饰。朕答应你,一定不会负了众人。”
“皇上,该上朝了。”李德全在门外催道。
门扉打开,晨曦照在长长的宫墙夹道上。周围的一切都静静的。太监、宫女、御辇……悄无声息地等待着。
整条道上,只听得到胤禛的皂靴踩地的声音。
是皇上,他就是选择了一条孤寡之路。这一路,是他必须踏下的。
“叫起吧”他坐进御辇沉声道。
这场战事完了以后,第一要做的就是把年羹尧宣进宫。该是让他负责的时候了。胤禛在心里如是想。
东方墨涵篇
“东方叔叔,东方叔叔……”
“飞毛腿叔叔,飞毛腿叔叔……”
落叶纷飞的树林里,乍一看,一袭青衣的东方墨涵就如这树林中的青松长柏,只是此刻,他却徒然皱眉。
弘阳和子衿一左一右地扑住东方墨涵的左右两腿,整个小身子就挂在了上面。东方墨涵扯着笑,一把捞起这俩小祖宗,一边一个骑在肩头。
“怎么我跑哪里你们都逮得着啊?”
“额娘说的,今天叔叔一定会来看明丽姨姨的。又让额娘说准了!”弘阳摇晃着脑袋,得意地道。
东方翻着白眼,放下两个小家伙,回转身子。果然,树叶堆砌的长道上,转出携手慢慢走来的欣然和胤禩。一个是素颜儒裙,一个是棉袍翩翩,寻常人家的装束,怎样都看不出是曾经在朝堂上翻手云覆手雨的人物。
东方墨涵苦笑着看着走来的两人:“这里好像不是江南。你们俩的环佩叮当不用看着啊。”
“不会支使伙计的老板呢,肯定是个笨老板。”
“被一家店就困死,放弃大好风景的呢,肯定也是个蠢人。”胤禩接着欣然的话,悠悠地道。
“哎呀,哎呀,你完了。”东方墨涵摇晃着脑袋:“你被欣然洗脑了,这说话的口气都一样了。”
“额娘说过,这叫夫妻相。”子衿跑过来,满手泥土的就去拉东方墨涵的青衣,后者想躲却又未躲,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咖啡色渲染上青色,硕大的一块。
东方的眉毛拧起,蹲下去准备揪子衿的面颊,未料斜里又是追着上来的弘阳,“不对,不对。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欣然和胤禩大笑,就见着东方墨涵快手接住弘阳拍来的手。于是,满手泥泞。
黑麻麻的一手。
“恩,近墨者黑!”欣然和胤禩异口同声道。
东方墨涵看着自己的手,遇上这一家子,除了苦笑,他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是,他又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犯贱似的,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很轻松,也很渴望。皇家欠东方家的那些等待的岁月,也在这笑声中变得烟云散尽。
胤禩蹲下身子,抱起子衿。欣然取出随身的帕子,抹着两个宝贝的双手。东方默默看着,如果,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遇见他们,为了可以这样毫无负担地大笑,为了可以看见如画的山河,那一切是不是都值了呢?!
只除了……他瞥向眼前的墓碑……
这里山清水秀,明丽的墓被东方墨涵迁出了京城后就葬在这里。他会在特定的日子过来看她,这里离天津船帮的总坛很近。今天,是明丽的忌日,所以,欣然可以在这里找到他。多多少少,明丽的死,他总觉得自己有点责任。如果当初,他没有带他们兄妹俩回来,明丽此刻说不定正相夫教子,过得安逸幸福,而不是只剩眼前的一堆黄土。
叹息,发自东方墨涵的心底。如果,只可惜这世上完全没有如果这回事。自己的性格决定了决不可能委曲求全,明明不喜欢,他不会去装着喜欢。这样,不仅贬低了自己,也侮辱了别人。可他忘了,在这个一夫多妻的时代,有很多女人都是宁愿自欺欺人的。
“不是你的错。明丽,并没有怨你。”欣然捡了根树枝,遥遥搭向东方肩上。
东方墨涵身子一侧,快速卸了身上的力。转身面对欣然时,已是一脸坏笑:“是啊,她一直怨的就是你。”
欣然矮下身子,将带来的花和糕点一一排放在明丽墓前。会怨的吧,是自己让她去接近隆科多,最后那为隆科多准备的毒药却反倒进了明丽嘴里。怨吧,怨吧!自己欠她的,反正自己身上被压着的怨气也不差这一口了。下一世就去六道轮回的夹缝里呆着吧。
见欣然沉默不语,东方墨涵解释道:“喂,我开玩笑的。”
欣然回头一本正经回答:“奥,这样啊。我开不起玩笑的,你以死谢罪吧。”
“你……”东方脸抽搐,随即转向胤禩那里大叫:“我说,你家娘子要谋杀,你不过来管管。”
胤禩头也不回地道:“你不知道我早就妒忌你了,杀了正好。”
欣然大笑。
“你们这俩狠心的。”东方墨涵满脸佯怒。
弘阳在边上拉着胤禩的衣袍,跳着脚道:“不要啊,阿玛,额娘,不要杀东方叔叔。弘阳还要向东方叔叔学武呢!”
“小家伙,我玉树临风一帅哥,就这点利用价值吗?”东方叫。
“兄台啊,有这点价值不错了。”胤禩牵着弘阳子衿走过来:“这俩小鬼,现在除了缠住然儿外,你是第二个对他们有价值的人了。我这个阿玛都排不上号。”
欣然走过来挽住胤禩:“你对我有价值就行了。你对我的价值是第一的,我对他们来说是第一的,那么也就是说,你对他们的价值也是第一的。”
两个男人同时摇头,眼里一个是爱,一个是亲。
“东方兄下一站去何处?”胤禩看着东方问道。
欣然帮衬着:“是啊,要是没有大事,不如和我们一起。也让弘阳可以拜师啊。”
东方耸了耸肩,无所谓地道:“我飘忽不定。你们去哪?”
“我们?”欣然和胤禩相视而笑:“我们去金陵。没记错的话,我们还欠你一个晚晴楼之约。”
“哈,亏你们还记得。”
当然记得,怎么会忘。金陵、临渊阁、对于他们三个来说,都有着特殊的意义。
晚晴楼,更是一个未践之约。
五台山上,东方墨涵盘腿坐在顺治面前。
“老衲没想到东方家会一等这么多年。老衲敬重你的父亲。”
东方嘴角噙着冷笑,眼角闪着怒意。一句没想到,难道就能释怀东方家这么多年来的等待?
“我是来讨任务的。家父始终觉得欠着皇家,既然当年没能帮上,今天东方墨涵愿意替家父完成心愿。”
“没有什么欠不欠的。东方家信守诺言,等了这许久,再多的恩也已经还完了。还请施主……”
“别说什么施主?”东方墨涵打断道:“家父创建天津船帮,就是为了有更多的实力可以来还这个恩情。你皇家可能觉得这只是举手之劳,反正生死都在你们一念之间。可对于寻常人家却是天上人间。我厌烦了等待,也不准备再有什么亏欠,所以,今天没有一个说法的话,我不准备下山。”
顺治是有点吃惊于东方墨涵的大胆的。可是这样的大胆又是让他从心底里激赏的。看向东方墨涵,凝目坐在他的面前,白衣纹丝不动,目光看似平和却蕴育着随时都可能爆发出来的火焰。
顺治微微笑了。
这下,倒轮到东方墨涵惊诧了。到底是曾经的皇上啊,王者之气逼人,修行了这么多年,仙风之外加上了道骨,匪夷所思的一个笑容,让东方墨涵感到莫测高深。
下意识地,他把身子向前倾了倾。
顺治没有忽视他的这个小动作,闭起眼睛,竟开始了打禅。
东方墨涵猜不透对方葫芦里卖的药,但不能在这个时刻软下阵来却是他心知肚明的。你打禅,那我就练吐纳娄。这十几年的南海练功可不是玩儿的。于是,他也闭上眼睛,一本正经开始练起了内功。
顺治坐了多久,他便也坐了多久。
顺治偷眼相看,暗暗点头。他配得起她。
“等一个女孩来找你。她叫欣然。当然你也可以去找她。”
“啊”
“闭上你的嘴,怎么和她一样,老爱把嘴巴张这么大。”顺治笑斥。
“这是任务?”
“对,任务。护着她,有你好处的。”
“时限呢?不是让我搭上一辈子吧。”
你会愿意搭上一辈子的,老衲我乐观其成。顺治在心里暗念。“五年吧。五年内如果她不去找你,这个任务你就算完成了。她去找你,你就带她走。”
“她在哪?”
“紫禁城”
五年是眨眼而过的。东方墨涵却留下了一个又一个五年。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有的人一见钟情可以做情人,有的人再见倾情便是夫妻。而更多的人确是擦肩而过,连声问候都来不及说。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是运气。可能和对的人一起走下去才是福气吧。
从在金陵街头看见欣然和胤禩牵着的手开始,他便知道,他赶上了一个错误的时间。好在他从来都是一个豁达的人,他不会强迫自己的感情去欺骗明丽,自然也不会去强求不属于他的人。
守了一个又一个五年,只为他真心把欣然当成了自己的朋友。把天津船帮的势力重新分配回海上,自己出资,由着她开通利……他想看看这个小妮子可以怎样玩转这个属于男人的清朝。
当他把这一切都告诉顺治的时候,曾经希望他能拉住欣然的手,没想到反而是自己的孙儿牵住了这个可爱的女子的老和尚说了句“幸好”。
东方墨涵大笑,原来自己还被这样期盼过。他守着顺治闭上眼睛。他许诺,他会拼尽全力带欣然和胤禩出宫,完成顺治当年未竟之愿。
“喂,你可得好好教弘阳,不许藏私。”欣然重重一拳打在东方墨涵身上。
“学武很辛苦,这金枝玉叶的身体,你舍得?”
“舍得,这点苦算什么?”欣然满脸崇拜地看着东方墨涵:“能象你那样飞檐走壁,是我打小梦想的。他就算替他额娘还愿吧!”
“那你自己怎么不学。”东方墨涵故意凑近她:“我更乐意教你。”
“去去去”欣然拍他:“女孩子不能随便吃苦的。子衿我就决不会让她学。”
“你们那里难道是重女轻男的?”东方早已习惯了欣然时不时蹦出的古怪言语,只是,难道3百年后真的有这么大的差别。
“是啊,女孩当公主养,男孩当强盗养。”欣然得意地道。
“当什么?强盗?”东方墨涵摸着脑门,怕自己是听错了。
欣然猛点头:“娇生惯养着,将来就不会嫁个没钱的老公。过不惯穷日子嘛!男孩子就该摸爬滚打,越强悍越好。这样才有能力去保护女孩啊。”
“呦,我算是明白了。所以你找了个皇子阿哥啊,有的是钱。”
“哈哈哈,下回带你穿越回3百年后吧,找个象我这样的。”
三百年后,一个奇怪的时代。东方墨涵看着走在前面的欣然和胤禩,是什么样的时代可以有这样的女子,又是为什么她居然可以放弃那样的时代而回到这里?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他获得了欣然和胤禩两个,赚了,他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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