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精文念完,征求段人道的意见,段人道觉得无可挑剔,便在床上点了点灌了铅的头。沈精文又写了一张同样内容的黄纸,递给了在一旁仔细打量段人道的母亲——黄四姑。黄四姑接过来先漱漱口,待沈精文摆好贡品点着香火后,便将那张带有字迹的黄纸燃着了。
老人小声叨念着别人听不清楚,只有她心中明白的说辞,只是瞬间黄纸就烧尽了。随着火焰的熄灭,黄四姑有些吃力地站起来走到段人道的床边,抬起手腕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放到嘴边吹了口“仙气儿”,在段人道的头顶左三圈儿、右三圈儿转了一番,然后抽回那手又猛地指向段人道,一副很用力的样子。
约一分钟过后,老太太则收起用功的姿势,随后她又在段人道前胸、后背各剁三下对段人道说一声:张嘴吐气。如此一番动作过后,段人道便觉得似铅块一样的头与胸中堵着的东西随着吐出的那口气,一并喷出了体外。顷刻间他大汗淋漓,血红般的眼睛亦显得清澈了。
段人道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说:哎呀!舒服多了。“是呀!阴气全出来了,还不舒服?”沈精文不解其意问:“妈,什么阴气?”老太太没有理会女儿的问话,而是将话题移到了段人道身上。
你病的头一天晚上回来的特别晚,当你骑车路过一家医院时突然觉得自行车后面坐上了一个人,可你回头望望感到并没有人坐到你的车后面时,于是你就下车开始检查你的自行车亏不亏气?链条、车闸、飞轮是不是正常?当现一切正常时,你骑上车又往前行。可骑出没多远又觉得车上像坐了人,这时你心慌了,因为你忽然想起来你路过的正是太平间的正门,回到家你就病了。
老人说完盯着段人道,当她现自己的这番话让他惊得睁大了瞳孔,便认为这是自己危言耸听的话起到了作用。于是老人接着说:梁子,现在我完全可以告诉你,你的心慌与担心没错儿,你的确撞上鬼了,还好这鬼幸亏不是别人,而是你死去多年的母亲。
其实你到达驼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你了。直到你到了叶子家与狗子诉说过去时暴露出真实身份,你妈这才相信果真是你。她跟了你一路,只因为路上阳气太盛她无法附你的体。说来这也是苍天的有意安排,回家的路有那么多条你却不走,你偏偏鬼使神差般地经过了太平间的那条路,这样阴气胜过了阳气,你妈能不如愿吗?
黄四姑讲完,一家人目瞪口呆了!枝子、叶子、狗子又联想起段人道病时的情景,禁不住毛骨悚然起来。黄四姑看到几个人听完她的话受到惊吓的样子又安慰说:其实你们也没有必要害怕,天有天道、人有人道、神有神道、鬼有鬼道,各行其道如没有渊源谁也不会妨碍谁。说到这里黄四姑停顿了一下,对一家人说:得了,先吃饭吃完饭我有话问你们。叶子与沈精文下了厨房,黄四姑和狗子、以及段人道各自想着心事。
段人道听到由厨房传来的叮当声,不得不用心思想起岳母今后的生活安排来,现在他与老人近在咫尺,哪还能让她老人家单起火?再说,自己背了这么多年的包袱,让她老人家受了这么多的苦,自己也只有在日常生活中尽职尽责,尽孝道才能抵消自己心中的不安与愧疚。他忽然觉得眼前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位老太太哪是什么翠姨,岳母?分明是他段人道的债主。尤其是特殊时期时期他对老太太欠下的良心债,如今想起来他的心脏仍“咚咚”跳得心慌,跳得缺氧。
自从顶替养父进重机厂当了学徒工后,段人道即便是从厂子里任何一个角落与她碰个对面撞个正着,他也从不敢想,也不会去想,这个人事科的科员竟是翠姨。单从他段人道说起,他已不是那位个头一米左右、一脸娃娃气,说话孩子腔的小梁子了。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不但长成了大小伙子的个头儿,并且头颅里的脑细胞也由孩童的聪明,转变成了成年人的智慧。
自从进了养父母的家门后,他便如同掉进了政治运动的“海洋”,睡在了社会秩序失控的“沙滩”。小业主出身的养父没少给他讲世人的奸诈,世道的坎坷,嘱咐他学会保护自己。
他与翠姨的第一次冲突是因为师傅老季,季师傅与养父原是师兄弟,祖籍河北衡水,与养父的老家沧州也是近邻。季师傅的女儿季春燕比他大一岁,他和她上学同路,学习同桌,俩人情同姐弟。如果不是姓氏的差别,在别人眼里他俩就是一对儿双胞胎。大概这就像通常人们所说的那样,尽管不是同母所生,但长时间的同饮一井水,同吃一锅饭,脾气、秉性、容貌也会有相似之处。
一九六一年,养父母相继去世了,他虽独立门户但几乎成了季家的常客。那时候只要他三天不露面,季家老俩口总是让女儿去找,或许这是养父母临终时的嘱托,也或许是季家老俩口另有打算。可在他段人道的心里,随着青春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将来与燕姐的姻缘已经成为季家老俩口乃至他与燕姐公开的秘密。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厂里一批又一批的工人下放回乡了,没有下放的工人也都有了特殊的危机感。没想到六一年底,季师傅也榜上有了名,而通知季师傅下放回乡的人正是人事科的黄思初。
那是月末的一天中午,她来到车间正巧碰上段人道,她当着他的面宣布了对季师傅、也是对他来说这一震撼人心的消息。当然她并不知道季师傅和他的师徒关系,更不知道他与季师傅女儿的关系。就是知道,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科员,对基层下放的员工也只有做思想工作的份儿,并没有生杀大权。说白了她就是科领导派下来的挡箭牌。
段人道一听是这么回事,就在师傅还在目瞪口呆没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冲上去一把揪住了黄思初的前衣襟,横眉一扬,怒目一瞪,消瘦的面庞充满了血色素。吼道:什么?欺负老实人欺负到老子头上了,告诉你,不成!
黄思初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面对这个乳臭未干、竟敢在她面前撒野的毛孩子,她能怕他?再说她奉命通知的是季师傅与他何干?还真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人。最不能让她容忍的是,他竟敢当众扯自己的衣襟,当众给自己下不来台。如果不好好整治整治他,不杀杀他的傲气,明儿自己也该下放去农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