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多时日,却见那老两口来到衙门里哭闹,说县里还在催交税粮,乡亲们都指着他的脊梁骨骂,说他把东西自己拿了。湘涟听罢,猛然想起自己失了职,吓得汗珠顺着额角便淌了下来。看着那骨瘦如柴的老两口,她又悔又怕,想这次如果闹大了,倒不是自己一死便可以完结,除了这次的钱款,还有盐帮的脸面,这对老乡亲的同乡,还有……想着想着,不觉急得掉了眼泪。
冯素卿看着她的样子,心潮一阵阵的起伏。若按自己原先的打算,现在正是幸灾乐祸的时候;可她一看到湘涟的眼泪,心肠不由得软了下来。算了,还是帮他一次吧,谁让他现在是荣香莲的假妹妹呢?
可冯素卿虽然是神通广大,可想帮起来又力不从心。因为空白文书交了上去,便表明废弃不用,再也拿不回来了。湘涟看着同僚们都无可奈何的样子,急得恨不得一刀抹了自己,方知一个人的命却也抵不了犯下的过错。好在那段日子御史大人正在告假,所以暂不知道这件事情;不然不仅是湘涟,甚至连盐帮都吃罪不起。
颜勇看见湘涟焦急的样子,似乎十分的高兴,分开众人走到桌前对她道:“怎么样,这回四姐护不住你了吧!你知道这样的失职怎么办吗?”湘涟不知他要作甚,道:“不知……”颜勇道:“重则砍头,轻则充军。现在老刘不在,我也不能坐视不管。为了对得起这几位乡亲,我只得将你收监起来了。”
湘涟听罢,吓了一大跳,道:“不……你不能关我……”众同僚拦住颜勇道:“你别滥用职权,要关人,还轮不到你!”颜勇道:“是吗?那我便回去盐帮,请你爹爹送了钱粮来,把还与这对老乡。明日再下一纸文书,补上便是。”湘涟急道:“不,不可告诉我爹爹,他老人家这么看得起我,我却……”
颜勇见他们无言以对,道:“那只能把你先关起来了。”湘涟听了,一时无语。颜勇见状,威风凛凛地叫了一声:“来人!”便来了两个衙役,颜勇道:“把她先带到里面去看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湘涟想着自己居然成了阶下囚,而且是失了职,一时情不自已,低声抽泣起来。
湘涟刚被带走,臬司衙门的同僚们也闻讯赶来;黄剑英一步冲进屋子,怒道:“颜勇,你太过分了!”说着一把提起了他的衣领,竟将他肥大的身躯悬了起来!府库衙门的同僚连忙过来假惺惺地劝他,却没有一个人帮忙拉扯。颜勇知道臬司衙门和府库里的书呆子可不一样,那里可都是些武乘,不免有些害怕,只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由着她在外边胡闹吗?”
黄剑英吼道:“那你还想怎样?想找死吗!……”冯素卿轻轻地分开他的手,道:“你冷静一点!”颜勇忙躲到一边,道:“不是我要关她,我心里也怕。现在找个差事不容易,我身为这里的管事,不想被她牵连了。”
这时,一直站在一边的程士铭突然道:“我不怕,这事我管定了!”众人听了都是一惊,随后不由得十分佩服地看着这位平时少言寡语的青年。黄剑英激动地拍着程士铭的肩,道:“好兄弟,真有义气,不像某些人……”说着众人又都看着颜勇。
颜勇看着同僚们鄙视的眼神,急急地道:“你们别看不起我。你们年轻,人又俊,文采出众,武功又好,在哪里不能吃碗饭?哪像我……”冯素卿听了,倒不忍再说,道:“当着两个衙门二十来位兄弟,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颜勇叹了口气,道:“先叫府库衙门的人把那两个乡亲稳住,让他们别再到处乱说。老刘现在不在,别人会给我们多大面子?我们只能和臬司衙门的人一同去户部番司,凭着我和老熊两个副监察御史的薄面,看能不能求那位员外郎祖宗把这些东西弄出来。”
府库衙门的同僚们惊道:“这不成了私盗国库了?”颜勇道:“就是这帐本上不还没入库吗?湘涟这个死丫头!这只是弄出来摆摆样子,好让知府大人再补一纸文书。那丫头在文书上写明了,这事也就淌过去了。”黄剑英听了,不由得转怒为喜,道:“真看不出来。我原以为你会……”
颜勇摇手道:“别想着给我戴高帽子,完事之后再说不迟。不过这位员外郎和那位知府都很讨厌这个臭丫头,别人答不答应帮忙还不一定呢!”当下商议已定。颜勇又道:“不过采货和讨文书的事得要胆大心细的人才能去办,四姐办得来吗?”冯素卿点了点头,道:“我尽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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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个蠢货!”臬司衙门里的一位文案焦急地拍了一下桌子,额头上的汗水流得到处都是。一位年过四十的官员拍了拍他的肩,道:“程士铭,我知道你心肠好,关心同僚的事,可也不能失了冷静啊!”
“熊副御史,您是臬司衙门的顶梁柱!这件事您一定要帮帮府库衙门,我们可都是监察院的啊!”程士铭着急地对官员道,“不能把事情再闹大了,不然湘涟很可能被革职查办的!”冯素卿有些感激地看了程士铭一眼,实不敢相信这位同僚能有如此厚重的情谊。
熊副御史看着他们,点头道:“也罢,难得你们这么义气。我估且试一试吧……”他说完后,叫来了几个看守大库的衙吏,低声分派了他们几句;几个衙吏的脸上露出了惶恐的神色,但他们看着几人凝重的脸,还是点头出去了。
冯素卿向着程士铭与熊御史拱手道:“熊御史,您是被上司看中,马上要升迁的人了。若是会影响您的前程,我们可捏造不起。”熊御史道:“不就是一个差事吗?我不在了,还有黄剑英打理。你放心去办事吧,我等你的消息!”程士铭却道:“四姐,我和你一起办!熊御史和黄大哥是衙门里的柱子,不能让他们冒这个风险!”
冯素卿向着他们点了点头,道:“多谢了,你们等我的消息吧。”说着便去了监房。程士铭看着冯素卿和熊御史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心潮起伏。这次先帮湘涟一次吧,这块肥肉一定要留在监察院,不能到别人嘴里。慢慢地养,养肥了我再宰!程士铭想着,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晚上,冯素卿去了监房里看湘涟。湘涟坐在那里只是不住的哭,连饭也没有吃。看见冯素卿,只是流泪道:“四姐,你可一定要想办法救我!”冯素卿点了点头,道:“放心,这事儿四姐一定帮你做好。只是你以后可仔细点,看你挺灵秀个人,怎么做起事来这么马虎?”湘涟听了,羞得垂下了头。
冯素卿心里一紧,试探地问道:“莫非你有什么心事?”湘涟抬头看了看她,道:“确是有些心事,只是……只是不便明讲。”冯素卿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一种怜爱之情突然涌上心头。因为在湘涟的眼睛里,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苦衷。这种怜爱,竟然打消了冯素卿继续追问的想法。
冯素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道:“湘涟,你听着:我们在外面闯荡,目光放长远固然重要,可也不要想着些事情放不开。人再坚强,也是有度的,如果忍受的东西超过了这个度,它会出来作祟,搅乱你的心志,行拂乱你所为。好在你现在办的是文差,若是武差,岂不是会丢了性命?”湘涟听了,心中惭愧,不住的点头。
冯素卿又道:“那些入了府库的东西,我与你颜大哥已经找到了臬司衙门的熊副监察御史,央求户部员外郎全部给偷运出来了。”湘涟听罢,吓得嘴都合不拢,听她又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给户部补一纸公文。姐姐现在不想打听你的事,因为这样似乎太残忍了……姐姐只想问你一句,你可有熟人能通上那位知府大人的上司?他对你有成见,也不像户部员外郎那样好说话。”
湘涟听了他们竟然私开国库,不觉得心惊肉跳;待要向她问可联络得上知府大人的上司,心里却又一凉。自己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帮之主,虽然请动了众多官员,那也不过是做个场面罢了。倘若这事真要父亲出面去办,真不如拿把刀把湘涟杀了。
冯素卿看着她的样子,点头道:“若是没有,四姐再想办法。那知府大人的上司道台许靖原是河南人,我与拙夫以前在少林寺修炼时倒也熟识。虽然关系远了点,多少能说上话吧。”湘涟听了“许靖”这两个字,不觉心里一紧,脱口而出:“……我认识他的女儿……”
冯素卿一惊,道:“他的女儿?宫里的荃贵人?”湘涟支支吾吾地道:“有……一面之缘。”果然是这样?冯素卿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但此时都埋进了心底;只道:“这便好。荃贵人回府省亲,你既与她相识,便快修书一封求知府大人给下纸文书,姐姐帮你带去。”
湘涟听了,有些害怕。因为自己毕竟是从宫里逃出来的,若是被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必定是死路一条;可再想回来,如果自己真死了,却可保住父亲的名望,倒也算是将功折罪。若果真如此,自己便将出逃的事一并揽下!想到这里,乃讨了笔墨,伏在凳子上写了起来。刚写第一句:“荃姐,展信……”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自己如今这般模样,心中却忘不了旧情,又是何等的可悲?这时,湘涟低着头,已是泪眼模糊,矇眬中似乎又见到了许荃那秀美的脸庞。少时,几滴眼泪敲在纸面上,惊醒了她。湘涟连忙定了定神,忙写道:
“展信安泰。分别已有两年,余心甚念。每日旧事萦绕,不得安神。荃姐可否如故?想必不然。曾有昔日山盟之誓,不想今日离别之时。人不得爱其心,不舍恨其死,情何以堪?以致心志拂乱,铸成大过……”写到这里,不禁伏在凳上,放声哭了出来。
冯素卿惊道:“湘涟,你怎么了?”湘涟见自己过于失态,忙擦了眼泪,再要写些什么,又不便多写,只得把这次事情的大略写了一遍,请她帮忙,让知府下纸文书。信作好后,用蜡灰封了,交于了冯素卿。之后,便在牢里盼着。
本来事过已久,可这次又牵动了湘涟的旧伤,使她情不能自己。若是许荃不与她方便,自己纵然死了,也未尝再有留恋。不想过了几日,冯素卿果然讨来了一封文书,道:“快来这里签个字,事情便办完了!”湘涟见了,又喜又悲。乃签了字,颜勇便将她放了出来。
湘涟出了狱来,见面前站着两个衙门的同僚,都欣慰地望着自己,一时满心感激。臬司衙门里除黄剑英外,另有两个人也过来不住地安慰她,让她别在意这些事情。一个年纪大概和刘向荣一般相同,乃是臬司衙门的熊副监察御史;另一个与黄剑英年纪相仿,个子比他小一圈,乃是臬司衙门的程士铭。
熊御史向着湘涟笑道:“这次可闹得非同小可,好在没出什么大事。你以后可要注意一些,别再这样粗心了!”湘涟的头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不住地道:“是。”这熊御史乃是进士出身,却当了臬司衙门的管事,说起来倒是文职武用,与湘涟相反;不过此人看起来精明强干,与同为副监察御史的颜勇简直无法同日而语。
那程士铭似乎更关心湘涟,道:“湘涟妹妹,这次真把我担心死了,好在没出什么大事!”不想他说完后,黄剑英不禁道了句:“你认识她才几天,这么关心干什么!”可湘涟此时听了程士铭的话好生感激,更为这两位同僚冒着如此风险帮了自己而感激。
冯素卿低声对湘涟道:“这次别人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应该请大家吃回酒,好好谢谢人家才是。”湘涟听了,方从招文袋里取了几两银子拿好,道:“四姐说得是,还请四姐帮忙把大家请来才好。”冯素卿微笑道:“这个好说。”
程士铭笑着过来道:“湘涟妹妹,我们一见如故,不如结拜成兄妹如何?”黄剑英听罢,冷笑着拦到他们中间,道:“荣妹已经有哥哥了,你最好离她远一点。”程士铭听罢,不由得笑道:“我这辈子还就缠上她了。”他说着,直直地望着湘涟。
湘涟看着他的眼睛,不由得心里一惊:他的眼神怎么这么奇怪?但程士铭眼中的神色很快便化去了,只留在湘涟心里一块抹不去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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