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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两条出路

“王爷?”身边有人低声喊他。是寻狐的声音。

封绍没有回头。

寻狐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天黑之前我们要回去了,不知王爷……”

“炸桥是你­干­的?”封绍头茫然地望着远处的崖顶,也不回地问:“你出的主意?”也许是封绍这句话问得没有杀气,寻狐迟疑了一下低声答道:“李相的主意。木桥的下方已经锯开了一道窄槽。里面加了我们教里秘制的丹药。”

封绍回过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表情的一眼,寻狐的后背瞬间漫起了一层冷森森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其实丹药的威力很小,不会伤人的。我是看她跟我东拉西扯地拖时间,知道她是想逃走。所以让人触动了埋在崖下的机关,想要炸掉木桥。谁料到她那时正好在桥上……”

封绍握紧了拳头:“李明皓怎么知道她走这条路?”

寻狐忙说:“李相并不知道秋帅会走这条路。但是通往边州的几条路都已经下了埋伏。无论走哪条路都没有区别……”

封绍没有出声。他忽然意识到在很多事情上,李明皓所起的作用远远地大过了烈帝。比如说多年前的对自己的算计;比如说安京的以退为进搅混水;比如说此时此刻的机关埋伏……

一阵哨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封绍眯起了双眼头也不抬地说:“光头,你跟他们回去。见了母后说一声,就说我没事,但是暂时不能回去。”

李光头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封绍瞥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寻狐:“你告诉我母亲一声,就说……燕子飞走了。”

寻狐一头雾水。

燕子飞走了,是他和母亲之间的暗号。意思是,事情解决了自然回回家。若是说别的,只怕母亲不会相信,又要生出别的枝节来。

“回去吧。”他摆了摆手:“你们已经尽力了。楚少琪应该不会责罚你们的——他最喜欢别人说他赏罚分明。”

寻狐还是没有出声。

封绍瞥了他一眼,心里说不出地厌烦。解下斗篷甩在一旁,在旁人的惊呼声中又一次扎进了水里。

冰冷的水流自四面八方包裹住了自己。天­色­已经昏暗,水底更是无法视物。到处都是冰冷的卵石,单凭指尖的触觉什么也无法辨认了。

心有不甘,却偏偏无能为力。封绍继续往下沉。直至沉入了最深的水底。水底的水流反而要平稳得多,汩汩的声音宛如表皮下面脉脉流动的血液。

黑暗能够掩盖一切,包括自己无法在旁人面前掉落的眼泪。

无法原谅自己。

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暗算——让他如何原谅自己?

燕子飞走了。

谁知道燕子每一次飞走是不是都可以平安地飞回来?

绍太后坐在桌边,对于烈帝送到她手边的茶杯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烈帝不觉有些尴尬,低着头喃喃说道:“我已经派了人去找他,应该……”

绍太后慢慢站起身走到了窗边,雕花木格的内侧贴着的是半透明的团龙银峭。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也不会透进冷风来。可是望着御花园里的花木在料峭的寒风中瑟缩不已,她还是觉得寒意袭人。

“你是皇帝,你自然有权利决定楚国的任何事。”绍太后沉默良久,缓缓说道:“不过,你应该记得十年前哀家跟你说过的话: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哀家的底线。这件事,哀家无法原谅你。”

“母后……”烈帝的神­色­不觉有些慌乱:“儿子只想拦住秋帅。对阿绍并没有……”

“并没有怎样?”绍太后没有回头,声音却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没有让人杀了他?你还需要明说吗?你只消暗示一二,自然有下面的人出生入死地去替你达成心愿。不要跟哀家说你没有预料到他们会这么做!”

“母后……”烈帝退后一步,撩起袍角跪了下来。

绍太后摇了摇头:“十年前你跟哀家说,你并不想加害自己的弟弟,只是在试探。现在呢?你已经坐上了那个位子,为什么还要试探?是不是只要我们都活着,你就要不停地试探?”

烈帝不知该如何替自己辩解。试探和利用,他不知道哪一个说法会更容易被接受。

“既然你存心要做孤家寡人,哀家无话可说。”绍太后也许是想听听他的辩解,却始终没有听到,眉目之间难掩失望:“哀家老了,身体也不好。还是莲花庵更适合哀家这样没用的老人家颐养天年。皇帝,这下你放心了吧?”

烈帝大惊失­色­。

可是绍太后已经不想再听他的解释了,“你不用再过来了。哀家这几天就会动身。”

一直到烈帝退出了宜阳殿,绍太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年前为了保住封绍的一条小命,她同意了封印他的记忆,将那一段兄弟相残的血腥埋藏在记忆深处去换取表面上的兄友弟恭。可是粉饰上去的油彩终究还是会脱落,露出里面狰狞的底­色­来。

莲花庵座落在陪都苍城郊外的苍梧山上。这里是楚国建都盛州之后修建的皇族寺院。历代修行的都是楚国贵族家庭的­妇­女。后宫之中很多位份较高的嫔妃在年老之后也会要求到这里来修行。因此太后移驾莲花庵,并没有在朝中引发过度的争议。

虽然时令已经入冬,苍梧山触目仍是一片青翠。扶着白玉栏极目远眺,袅袅晨雾中,远近山峰层层叠翠,宛如一副山水画卷。

绍太后抚摸着冰冷的白玉栏杆,微微眯起了眼睛。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连日来郁积在心头的­阴­霾也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声音低声唤道:“太后。”

“什么事?”绍太后回过身,看了看须发银白的玉临风,“有什么消息?”

玉临风行过礼,缓步走到了她的对面,捋着胡子说道:“秋丫头已经被抚远将军王泓玉带回了边州。不过,阿绍这傻孩子暂时还不知道。”

绍太后微微蹙起了眉头:“哀家开始有点担心这个孩子了。”

玉临风也点了点头:“少爷这一次只怕没那么容易回来。”

绍太后摇了摇头:“哀家说的是秋丫头。”

“嗯?”玉临风有些诧异。

绍太后叹了口气:“瑞帝不是正在边州巡视?若是她知道自己手下的元帅私自潜入我国,而且还是因为私人的原因……你说她会怎么做?”

玉临风没有出声。

绍太后凝神想了想:“大概会有点头痛吧。秋丫头在军中极有影响,她还用得着。一时半刻还杀不得。可是放手又有些不甘心,担心她会不会徇私……”

玉临风微微有些不安地捋了捋胡子。绍太后的话让他心里隐约浮起了一些不好的预感。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哀家听说,这位瑞帝登基之前曾经和莽族的大元帅飞天龙有过一段纠葛,后来先帝用皇位胁迫,她不得已服下了一种药……”绍太后低声问道:“可有此事?”

玉临风点了点头:“红尘一梦。”

绍太后瞥了他一眼:“听说她服下这种药之后­性­情大变,居然连飞天龙都忘记了,这可是真的?”

“确有此事。”玉临风捋着胡子皱起了眉头:“而且老夫听说,飞天龙就是被她困死在了阵中。太后担心的是?”

“你不觉得眼下的秋丫头和她当年的处境十分相似么?”绍太后眼中一片黯然:“有些人会不自觉地拿自己曾经的遭遇施加给别人。哀家担心的是悲剧会再度上演。”

七十四

这是一个最离奇的梦。所有不该出现的人统统汇聚在了一起。

她看到了愁眉不展的王泓玉,她皱着眉,用一种担忧的目光凝视着自己。可是她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清楚。跟随在她身后的,居然是阿武的那个文静秀气的随侍角儿。角儿小心翼翼地将一盏金杯端到了她的面前。足赤的金杯,两侧饰有繁复的云纹,那是只有皇室才可以享用的器皿。

秋清晨本能地抗拒。她还没有活够呢,不想以大不敬的罪名锒铛入狱。更何况那金杯里暗红­色­的液体散发出那么一种熏人的甜腻香味,只是闻一闻已经令人目眩头晕了。

梦中的场景飞快地变幻,她看见角儿固执地站在她的面前,恭顺地弯着腰。一滴冷汗正顺着他的额头缓缓地下滑。偶尔偷偷的一瞥,也蕴含了太多的内容。看起来,角儿的样子有些过度的紧张,仿佛在担心什么,又仿佛在迫不及待地期望着什么。在秋清晨的印象里,这个孩子从来都不曾有这么丰富的表情。他总是跟在阿武的身后,笑容里透着温柔腼腆。

黑­色­的人影出现在了他的背后。那是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黑­色­衮服,上面五彩丝线绣着翻卷的彩凤祥云,在黯淡的烛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喝了吧,”瑞帝的声音里透着不同寻常的温和,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语气。柔和得几近诱惑:“这是宫廷里最最名贵的酒。只有朕最最信赖的臣子,才有这个福气呢。”

酒杯冰冷的边沿碰触到了她的嘴­唇­。­干­裂的嘴­唇­有那么一个瞬间是期待着冰凉的液体来湿润的。一点清凉猝然冲进了口腔,带来了醉人的香。窜入喉中却升腾起无比的辛辣。让人忍不住想要躲开。可是烈烈酒意还是不受控制地爬上了大脑。

“你最最惦念的人是谁呢?”有人在向她提问。靠得极近的距离,每一个字都低柔得如同耳语。

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张狂英俊的面孔。那是她的阿绍——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是他?”那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诱惑似的反问:“就是他了?”

秋清晨模模糊糊地点头。

一阵剧痛蓦然间自脑海中传来,一点一点地将脑海中那张熟悉的面孔割裂成碎片。碎片再度被割裂,直到变成了漫天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落进了无边无际的虚无中去。

秋清晨按住了额头,失声尖叫。

白­色­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在眼前摇晃。秋清晨用力地眨眼,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温热的布巾轻轻地拭去了她额头的冷汗,一个温和的声音凑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还冷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秋清晨喃喃地问道:“云歌?”

擦拭她额头的那只手停顿了一下,云歌的声音带着浓烈的疑虑和一点点不能确定的惊喜:“大帅?你记得我?”

真的是云歌。秋清晨忽然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个孩子突然之间玩失踪,闹得秋府上下的管事一个个愧疚得不得了……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想要睁眼却睁不开,声音也轻得连自己都听不到。

布巾滑了下来,落在了她的脖子上。又被他的手接住。热热的布巾贴在皮肤上说不出的舒服。云歌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道:“大帅记错了,云歌一直留在府里啊。”

“一直留在府里?”秋清晨的脑海里忽然间一团混沌。是这样吗?那为什么她会记得他曾经有一段时间下落不明呢?

睡意消散,眼前的景­色­渐渐清晰。还是边州的元帅府,她那间宽大的书房。视线滑向一旁,白衣如雪的青年正坐在床边,­唇­边噙着微笑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的的确确是记忆中的云歌,但是看起来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似乎……更高一些,眼神里也多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沉稳。秋清晨望着他,心中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就仿佛自己这一睡就是很多年一样。

不自觉地移开视线,下一秒却又注意到了屋角的小炉子上熬着的药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谁病了?”秋清晨诧异。

云歌的手温柔地扶住了她:“大帅,你着了凉。”

“我?”秋清晨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额头有些发热,身上也在隐隐地酸痛着。秋清晨借着他的手躺了下来,心里却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她的感觉一向要比旁人来得敏锐。

首先是云歌的出现太过诡异。在边州,有级别的军官从来不允许携带家眷——这是自己下的死命令。她不相信自己着了一次凉就会脑筋糊涂,会大老远地把云歌叫来——更何况自己和云歌之间并没有什么。他只是自己家中的客人,跟本就不是自己的家眷。要叫也是……

也是叫谁呢?

脑海中传来一阵钝痛,生生打断了她的思路。

这个问题看来只得先放在一边了。秋清晨轻轻揉了揉痛到发涨的太阳|­茓­,费力地让思路回到了先前的轨迹上。

其次,她的身体她自己比谁都清楚。全身上下的酸痛绝不会只是着了凉那么简单。而且肩头和腿部还有绷带严严实实地包扎着……

她闻到了夹杂在药气中的一丝合安香的味道——那是瑞帝身上才会有的味道。那么,她的梦中所见也许真的曾经发生过……

忽然间就开始怀疑云歌会不会是瑞帝带来边州的?如果是,那他就确实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他又为什么要骗自己?

秋清晨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不愿让云歌看到自己充满疑虑的表情。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在一切都理清之前,她无法说服自己去信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水里反而暖和。

封绍接过李光头递过来的大氅时,心里翻来覆去念叨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头天入夜之后,气温就开始降低了。雪还在不停地下,河岸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望着漫山遍野的银装素裹,封绍心里却只觉得绝望——有了这绝好的掩护,落水的一切痕迹都已经无处可寻了。

跳着脚围着火堆转了两转,一抬头却看见李光头直愣愣地望着自己身后的某个点。

封绍没有动,一颗心却慢慢地沉了下去。这两天自己光顾着找人,还真是把大事给忘了。自己沿路追来,不知道杀了多少烈帝的影卫,如今敌国的元帅死生未卜,都是拜自己所赐。说起来,这可真是……巴巴地把小辫子送到了人家的手里。

封绍慢条斯理地穿好了衣衫,还没忘了在李光头的肩膀上拍了两把以示嘉许:“好样的,光头哥。这衣服烤得……很有水平!”

李光头沉着脸望着他的身后,对于他的调侃充耳不闻。

封绍拎起地上湿淋淋的大氅,将其中一角递给了他,“撑起来,撑起来,这样烤得比较快,少爷我快冻死了。”

李光头收回了视线,一言不发地拈起了衣角。眼角的余光却还在警觉地瞄着身后的来人。

脚步声慢慢靠近火堆,封绍抬头瞟了一眼志得意满的李明皓,忍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李明皓,我发现你小子也就是个跑腿的命。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当宰相?”

李明皓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会他刻意的挖苦。

封绍将手里湿漉漉的大氅呼扇了两下,十分惋惜地说:“难为你还跑去了一趟赵国,真该跟人家赵国的赵丞相好好学学怎么做才叫治国平天下。你要是只会给皇帝倒夜壶,那说明你最适合的职位不是做宰相,而是净了身给他老人家当管事公公。”说到这里笑嘻嘻地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李光头:“光头,你说呢?”

李光头瞥了一眼面容­阴­晴不定的李明皓,转过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李姓一族坏了风水,居然出了这么个歪树杈子!”

居然连个做下人的也如此放肆,李明皓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喝道:“统统给我带走!”

封绍却又笑了:“真是个大傻杈子,还带走个屁啊。你应该现在就下手把我们俩都灭了。你把我活生生地交到他手上,那还让他怎么下手?杀了我全天下都知道英明神武的烈帝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那不是让他为难吗?!”

李明皓的脸颊上哆嗦了两下,冷冷哼了一声:“杀你还不容易?!”

“对啊!”封绍皮笑­肉­不笑地接口说道:“十年前居然没杀成……也真难为你,忍了十年。真不容易。想必十年来你抓心挠肝想的就是该怎么处理掉我吧?对不对,荣村?”

李明皓冷笑道:“十年前你非死不可。十年后,他要放你一条活路,我也没有办法。”

“你又错了,”封绍将大氅翻了个面,“看来还是没有揣摩透他的心思。他能明说让你­干­掉王弟?你得好好领会他话里的意思。光会听明面上的命令还不够,一条好狗得学会主动替主人叼鞋子。”

冷眼打量李明皓­阴­沉沉的表情,封绍心里多少浮起了几分恶意的作弄。这个人他再清楚不过,疑心比什么都重。从来都说你越是说的越好,他想得就越坏。

他只能把话给说反了。唯有如此,今日的狭路相逢才能有一线生机。

令人窒息的沉默以李明皓一声轻蔑的冷哼而告终:“天底下谁人不知成康王是太后心尖上的那块­肉­?这会子我有胆子杀了你,只怕明天我就要拿九族的­性­命来给你老人家陪葬了。废话少说。王爷,咱们还是赶快上路吧。”

封绍冲着李光头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见过多疑的,没见过他这么多疑的。不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自己,等回了盛州,有了太后撑腰,虎落平阳的成康王十有八九要翻过身来,到时……他李家的九族说不定真要拿来陪葬呢。

就因为拿不准太后的底细就坐失了如此良机……封绍想:其实有皇帝压着,太后能拿他怎么样?

难怪都说人不可貌相。原来他真是个大傻杈子。

七十五

再一次提出要把发往会州的五万男兵调回边州,再一次被瑞帝驳回。秋清晨的心情当然好不到那里去。

造反的是她自己的弟弟,又不是边州的五万男兵,凭什么阈庵作乱就连累得全国上下的男人都跟着吃挂落?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

王泓玉从会州返回的时候曾经想要带回来一批男兵。结果被瑞帝的亲信查了出来,一道旨意就给拦了回去。这事儿直到现在提起来王泓玉还是一肚子的气。

秋清晨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庭院各处的布防,正要绕到外院去,就见廊柱的后面一个人影飞快地闪了过去。秋清晨警觉地喝道:“谁?”

喊了两遍,才见一个瘦弱的人影从廊柱的后面蹭了出来。文文静静的一张脸,见了她竟然有些害羞似的,垂着头行过礼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秋清晨认得他,他叫角儿,是阿武在宫里的时候贴身使唤的人。看见他,就忍不住会想起逝去的阿武。心一软,语气中已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惆怅来:“角儿,真的是你啊?好久不见了。”

角儿十分仔细地端详她的脸,也学着她的样子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大帅,身体好些了?”

“你若是缺什么,让人来找我。”秋清晨冲着他点了点头:“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你的。”

角儿的眼圈一红,声音也不觉有些哽咽:“我也答应过我家主子,要照顾好大帅。就算是死了,角儿也不后悔。”

秋清晨心中一动,直觉他这话……有些蹊跷了。

角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垂了头低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但凡我知道的事,就不能让她们加害了你。”

秋清晨四下里看了看,瑞帝正在驿馆的内院里接见魏国的使臣,有头有脸的人此时都集中在那里。她是因为军报被驳回,心情不爽,借口有紧急军务要处理才辞出来的。因此,驿馆的这一带偏廊此时此刻并没有什么闲人出入。

秋清晨眉头微微一挑,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角儿,你话里有话。”

角儿也学着她的样子飞快地四下里张望了起来。秋清晨看着他警觉的动作,好笑地提醒他:“离咱们最近的人应该就是王将军,她此刻正在那边的角门外面候着呢。”

角儿抬头望着她,一张苍白的小脸上忽然透出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大帅,你病了一场,大概忘记了一些事。不过,别怕。很快都会想起来了——但是真想起来了,你也千万别让旁人看出来。特别是……你身边那位公子。”

这叫什么话?秋清晨瞠目结舌。最近她的脑筋倒真的确是有些糊涂,不过……

角儿的话越说越快,声音却一直刻意压得低低的:“大帅,你千万记得别让旁人看了出来。千万千万!”

见他说得郑重,秋清晨只得点头:“好,我不让旁人看出来。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了吧?”

角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她给你喝的东西,我暗中动了手脚。”

秋清晨张大了嘴: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她完全听不明白。喝的东西——难道是鸩毒?想到“鸠毒”两个字顿时毛发森然,随即才想到若是这东西,自己早就没了命……

角儿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似乎想要解释,可是话到口边又叹了口气:“大帅,很快你就明白了。”

“哦,”秋清晨对他没头没脑的一番话似懂非懂。这个孩子不会加害于她这一点她知道,不过听他的语气,仿佛他冒了很大的危险救了自己似的,这又是为了什么?

角儿低下头,腼腆地笑了:“我有个本族哥哥就在大帅府上。”

“我府上?”秋清晨若有所悟:“是谁?”

角儿笑道:“就是给大帅管理马厩的老胡。老家闹灾,收成还不够交租的。一家子没有活路,就跑到安京来找我,我那时刚跟了我主子,有头脸的人物又有谁认识我?没办法,只得去求我们主子……”

说到这里秋清晨已经明白了,模糊记得那个老胡正是阿武托人介绍来的。当时她还以为是阿武的熟人,没想到却是角儿的亲戚。

秋清晨舒了一口气:“老胡好着呢,你只管放心。”

角儿点了点头:“我们老胡家人丁单薄,我又……只能靠这个哥哥传宗接代了……”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秋清晨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再忍忍。等我找个机会把你讨过来,你就可以和你哥哥一家团圆了。”

角儿摇了摇头:“只要他们都好,我就没什么担心的了。我这样的人出去了也是个废材,留在宫里只怕还能对大帅有点用……”刚说到这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内院传来,秋清晨连忙拉住角儿躲进了偏廊外的假山石后。

从假山石的缝隙里望出去,顺着长廊走出来的原来是魏国的使臣。

走在最前面那个得意洋洋的矮胖子是魏国的王叔。当初她带兵打进高州,第一个迎出来的就是他。时隔一年,他的头发还是黑油油的,腰身比原来更肥。看样子魏国战败对他一点没有影响。

秋清晨悄悄问角儿:“不是还没到岁贡的时候?他们怎么来了?”

角儿想了想:“好像是说他们那个痨病鬼的皇帝死了。叫魏清的那位世子要登基,所以请了高州都统的同意,将岁贡送到了边州来。”

世子魏清她自然记得,他还有个妹妹叫做帼雪公主……

“帼雪公主”几个字似乎又勾起了记忆深处的什么东西,太阳|­茓­一阵突突乱跳,秋清晨的脸­色­也随之变得苍白。

“大帅?”角儿望着她,神­色­有些担心,又有些隐隐的期待。

“我没事。”秋清晨摇了摇头,目光中却仍是一片茫然。

角儿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想起来的时候,就不要勉强自己。”

秋清晨点了点头:“正好他们都出来了,你趁着没人注意赶紧进去吧。”

角儿连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三步两步地跑回了偏廊。跑出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冲着秋清晨摆了摆手,阳光跳跃在他的眼睛里,居然有种孩子般的纯真。

秋清晨学着他的样子摆了摆手,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有种透亮的东西,耀眼却也温暖。很象是……

象谁呢?

秋清晨按住胀痛的额角,心底一片茫然。

瑞帝将长长的礼单顺着桌面推了过来,冷冰冰的声音里透着隐约的愤怒:“你来看看。”

秋清晨只瞥了一眼,就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了。

礼单上的贡品从瓷器、药材到魏国有名的织锦列了长长的一串,唯独没有瑞帝想要看到的兵器和兵力上的支援。这个魏清——是故意的么?

“这些东西朕要来做什么?”瑞帝冷哼了一声:“说不好,烈帝的书案上也有这么一份东西呢。”

秋清晨没有出声。如果魏清真想把赵楚之间的战争当做魏国翻身的机会,这么做倒是很有可能……

“高州报上来的消息都说他很老实,”瑞帝瞥了秋清晨一眼,半信半疑地问道:“你觉得李儒蓝的话到底可信不可信?”

李儒蓝是当初打下高州之后留下的赵国督护。人是瑞帝自己选的,秋清晨私底下跟她并没有什么交情。可信不可信的话,她实在是不好说。

瑞帝皱着眉头在书案前来回踱步。她一直以为魏国会是她手下最强劲的武器,没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一个魏清,倒让这武器忽然间烫手起来。

“如果我们针对魏国有什么举动,我想烈帝一定会很高兴。”秋清晨斟酌片刻,决定长话短说:“魏清也许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在这种时候来刻意试探。”

瑞帝转头望着她:“爱卿认为是……试探?”

秋清晨点了点头:“魏清在高州的确是有些不老实。不过,有李督护坚守高州,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瑞帝点了点头:“朕也是这么想。只要赵楚之战我们占着上风,区区一个魏国朕就不怕他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秋清晨没有说话,她的本意是想提醒瑞帝,在眼下这个关头,对魏国必须多加防范,并不是让她忽略掉魏国的那些小动作——李儒蓝是瑞帝的人,她自然没有权力去说三道四。然而瑞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却曲解了她的意思。

在秋清晨看来,魏清能看准这个时机有所动作,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头脑、只知道醉生梦死的庸才。但是瑞帝生­性­刚愎,自己说得多了,反倒显得她目无尊上。

这样的事,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更何况烈帝虽然屯兵于边州城外,两军之间暂时并没有大面积的交锋。魏国既然要从中渔利,这个阶段自然也是要收敛爪牙,留心观望的。在战事未明朗之前,魏国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小动作。

斟酌再三,秋清晨还是把涌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七十六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无法修补了。

这道理封绍很小就懂得了。比如他小时候在父亲书房打碎了的那个翡翠麒麟。他一直以为那是石头,而石头这种东西是可以千年万年存在下去的;又比如他和楚琴章之间的信任。他一直认为那种深刻的信任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点点根植于彼此的骨血的……

再比如:他和楚少琪之间哪一层遮挡在你死我活、明枪暗箭上面的温情面具。他一直以为只要谁也不去故意挑破,那么面对面的时候,他就还是长兄,而他还是那个懒散顽劣的弟弟……

一只摊开的手掌伸到了他的面前,上面放着几粒剥好的松籽。

封绍不觉哑然失笑:“老妈,你是自己爱吃零食好不好?”

“真不要?”绍太后绕到了他的身侧,笑嘻嘻地歪着头打量他:“你是不喜欢这山里的清净么?怎么每天愁眉苦脸的?”

“一天到晚连个活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好?”封绍斜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后槽牙:“让人把我送到这里来,该不会又是你的主意吧?”

“我也没想到你哥哥会这么做啊。早知道他会送你回来,我就不用请玉师傅出去找你了。”绍太后低着头摆弄着掌心里的松籽,半晌才低低地叹了口气:“这个孩子想什么,我是越来越猜不透了。”

封绍也猜不透。

绍太后叹了口气:“其实我不喜欢吃零食的。我一直以为你爱吃。”

封绍搂住她的肩膀笑道:“其实咱们家里最爱吃零食的就是那个变态琪。我记得小时候一大帮孩子在吉烨宫跟先生读书,就他身上总是带着那些零零碎碎的吃食。总是挨先生的数落……”抿着嘴一笑,封绍无声地叹息。那时候每逢下课,他总是拱到楚少琪的怀里去抢吃的。而他,总是高高兴兴地等着他来抢。

似乎,还真的有过那么一段心无旁骛的快活日子呢可以追忆追忆呢……

“是吗?”绍太后睁大的眼睛里又些许的迷茫:“琪儿爱吃零食……”

封绍肯定地点头。

绍太后垂下眼眸,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我这个做娘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封绍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太自责。我身体总是不好,你得照顾我嘛。再说老爹那个风流鬼生了那么多孩子,你一个人怎么管得过来?”

绍太后摇摇头,心里忽然就有点难过:“那怎么一样呢?孩子再多,也只有你们两个是我的亲生骨­肉­……”

“对哦,”封绍恍然大悟:“你总是照顾我一个。他自然缺少母爱,因爱生嫉,因嫉衔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的心理就可怕地扭曲了……”

绍太后被他的夸大其词气乐了。白了他一眼才嗔道:“你哥哥是那么不着调的人么?”

“他当然不是,”封绍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如他,对吧?”

绍太后又白了他一眼:“不要再东拉西扯了。有话就直说吧。儿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每次想要故意岔开话题的时候,废话就特别的多?”

封绍老老实实地摇头:“你从来没说过。”

绍太后叹了口气:“是秋丫头?”

“一方面。”封绍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层层叠叠,一直铺展到了天边去的深绿浅绿。声音里微透着烦恼:“既然她已经被人救回了边州,暂时我还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边州不是她的地盘么?”

绍太后瞥了他一眼。有关红尘一梦的担忧她还没有告诉封绍。那毕竟只是她自己的揣测,而且……如果瑞帝不知道秋清晨是因私潜入楚国的话,也许不会用那么极端的方式来求证她对赵国的忠诚吧。

封绍的手指在窗棂上叩了两叩,颇有些心神不定:“母后,你说,如果你无意中养了一只受伤的小白兔。等治好了他的伤将他放归山林之后,他却摇身一变成了一头花豹子。你该怎么办?”

绍太后打断了儿子的无病呻吟:“谁家的白兔?”

“哎呀,打个比方嘛。”封绍捉住她的衣袖,小小地耍了耍赖:“换了是我聪明绝顶的母后,又该如何?”

绍太后拍掉了他的手,眉目之间的神情颇有些不以为然:“一般来说,我都是让旁人去救这种看似无害的白兔子。只有你这种傻子才自己去救。”

封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喂!我可是你亲生的!”

绍太后瞥了他一眼,“龙生九子,九子不同。”

封绍叹气:“老娘,光说风凉话的行为是很不厚道的!”

绍太后挑起了弯弯的眉头,笑得颇有深意:“白兔也罢,花豹也罢。似乎都很容易受惊哦。依我看……运气好的话,连陷阱都不用挖呢。”

封绍张大了嘴:“老娘你说的是哪国的话?”

“不懂?”绍太后眉梢眼角都带着狡黠的笑:“真不懂?你再想想。”

“你又在耍我吧?”封绍半信半疑地望着她:“明知道我听不懂。”

绍太后把松籽塞进儿子的嘴里,笑眯眯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御花园里原来养过豹子?虽然说天底下的豹子不一样,不过咱们就拿养过的那只来举例子好了。我问你,豹子看到树下有一块­肉­,正要往上扑的时候,忽然又来了一个厉害的对手。他最先的反应是什么?”

封绍张着嘴摇了摇头:“叼起猎物跑掉?”

绍太后拍着他的肩膀放声大笑:“儿子,叼起猎物跑掉的是你。豹子会先爬上树去观望观望,确认没有危险了才下来享用自己的美食。懂了么?在他观望的时间里,你就已经把猎物叼走了。”

封绍被她一下儿子一下猎物的话绕得满头黑线。

绍太后却不再理会他,笑眯眯地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见封绍还靠着窗口发呆,忍不住喃喃自语:“这么笨……真是我生的?”

直到绍太后的身影消失在了厢房的门外,窗外的人才悄无声息地溜进来。

封绍满脑子都还是绍太后那些似通非通的话,人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人一把抓住了袖子:“少爷,大事不好了!”

封绍斜了他一眼,对这种随便打断别人思考的行为很是不齿:“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爷我忙着呢。”

阿十张大了嘴:“你明明站在这里发呆……”后面那半句“哪里忙了?”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封绍冷飕飕的眼刀扫了回去。

封绍收回目光,十分深沉地摸了摸下巴:“我在思考人生。”

阿十的下巴掉了下来,“这个……果然佛法无边……”

封绍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有什么大事?”

阿十呼出一口气,“已经开战了!”

“啊?”封绍张大了嘴:“说打……真就打起来啦?”

阿十连忙掰着指头开始报数:“十天之前楚关派骑兵渡河,被王泓玉给打了回去,双方各有伤亡。楚关手下的骑兵队长伤了一条腿;六天之前,两军巡逻时在界河上游的栖隆峡谷碰到一块去了,咱们折了一支分队。赵国轻伤十数人;四天之前,楚关又派人渡河截杀赵军的巡丁……”

“你等等,”封绍打断了他的报告,微微蹙起了眉头:“楚关好像很着急?”

“他当然着急!”阿十冷哼了一声:“这小子出征之前在陛下跟前吹了老大的牛。陛下要亲征,他当然急着想拿出战绩来给陛下看啊!”

封绍“哦”了一声:“他要亲征?”

阿十点了点头:“盛州已经传遍了。大概就在这两三天动身。”

封绍没有说话,心却有些烦乱了起来。就在这两三天出发的话,他应该会来跟绍太后辞行。自己到底是见他?还是不见?如果见……又该如何面对他们之间的那些事?继续装傻吗?

封绍摇了摇头,忽然间又意识到了极重要的一个问题:“他去督战,那……真的要开始打了吧?”

阿十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回望过来的目光里微微有些迷惘。

两人对视良久,封绍苦笑:“是哦,打仗嘛。赵国的皇帝也在边州督战呢……想不打都不行的吧……”正在不怎么自在地喃喃自语,一转头却接收到了阿十颇有点同情意味的目光。封绍瞬间就炸了毛:“你那是什么眼神?”

阿十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两步:“没……没什么。”

“什么眼神!”封绍这下可是有了发泄的目标:“你看你那是什么眼神?啊?被我发现你还不服气?”

阿十的后背顶在墙上,人都要哭了。

封绍点了点他的鼻子:“我看你就是在……”

“少爷,天地良心,我真没有看啥……”阿十苦着脸解释:“我那是……我只是……我在等你老人家拿出个惊天动地的好主意。”

封绍立刻就泄了气:“办法是有。不过白兔突然间变身为花豹子……­操­作起来增加了不少的难度啊……”

“啥?”阿十听不懂。

“你先闭嘴,”封绍摆了摆手:“让我好好想想。”

七十七

视线的远处,一道亮­色­蓦然间划过沉沉的夜幕,在半空中炸裂开两团刺眼的火红。

聚集在城墙上的各路将官和守值的士兵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好样的!”秋清晨重重一拳捶在雉堞上,语气中难掩兴奋之意:“请平安女官转告陛下,就说王将军偷袭楚军粮仓已经得手了!”

站在秋清晨身后的平安女官也是满面笑容,见了报信的流光弹先低头念了声佛才开口笑道:“大帅神机妙算,王将军英明神武!这行军打仗的事儿下官虽然不懂,不过这小半天等下来,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真是难为了各位将军。下官这就回驿馆向陛下报喜!”

平安女官在宫中位份颇高,秋清晨也不敢怠慢。寒暄了两句亲自送她离开,这才返回了闸楼。

楚军的先头部队驻扎在距离界河十余里的戴家桥附近,而粮草却由重兵把守在距离戴家桥二百里的后方兴龙集。王泓玉此番带领三千­精­骑兵绕道界河上游,经栖隆峡谷侧峰取道兴隆集。原本是极冒险的一步棋,如今看来竟有奇效。

楚军兵马统领楚关最近频频挑衅,加之早有烈帝御驾亲征的传言,秋清晨心中的猜测便已坐实。如今楚关得不偿失,等见了烈帝,想必脸­色­一定好看得很。

秋清晨想到这里忍不住抿嘴一笑。

麻衣走过来将大氅披在她肩上,低声劝道:“王将军就是长着翅膀,也得后日凌晨才得回来呢。大帅还是回去休息吧。这仗才开始打就累得夜夜熬到后半夜……保重自己的身体是最要紧的。”

秋清晨扫了一眼闸楼中喜形于­色­的人群,低下头拍了拍她的手:“麻衣,这仗不好打。所以这一次泓玉偷袭得胜就格外重要。”

麻衣微微一惊:“外面都在说秋帅手到擒来……”

秋清晨摇了摇头:“烈帝御驾亲征,随行的可是沿海五个属国的兵力……”

麻衣的目光微微一跳,随即便沉静下来:“麻衣可不信这天下有谁可以胜得了大帅。”

秋清晨不禁苦笑:“傻丫头,天底下哪有不败的将军?”

麻衣没有出声。心里却对秋清晨的话不以为然。

“对了,”秋清晨若无其事地问道:“上次我让你查的事儿呢?有结果了么?”

麻衣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王将军府上那位素笙公子平素并没有什么相与得要好的朋友。王将军出征之前,也就是有几次来咱们府上看望云公子。后来……”麻衣停顿了一下,正在考虑该如何措辞,就听秋清晨反问道:“云歌失踪的那段日子,素笙有没有外出跟什么接触?”

“那段时间素笙公子很少外出。”麻衣瞥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地说:“不过,云公子莫名其妙地失踪,又莫名其妙地跟在陛下身边来了边州。平安女官还特意告诫我们不许跟大帅多嘴问云公子的事——这里头不寻常。大帅要当心了。”

秋清晨抿嘴一笑:“怕我­色­迷心窍?”

“大帅自然不是那样的糊涂人。”麻衣被她的语气逗笑了:“不过当心些总是没错的。王将军那边……”

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笑道:“如今泓玉身份特殊,我不想她身边有什么隐患。既然素笙没有什么问题,你先把人撤回来。回头我自己去跟泓玉解释。”

麻衣连忙点头应了。

秋清晨转过了头,不愿让旁人看出自己的眼里的光在这一刻究竟有多亮。一场莫名其妙的病,让她身边的人和事都变得面目不清。她不喜欢这种无法信任任何人的感觉,而处心积虑试探身边的亲信也并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体验。

通过调查素笙来追问云歌的行踪,这样的大费周章其实只是想要证实麻衣的立场。她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秋清晨不相信会没有人来打麻衣的主意。平安女官的那些所谓的告诫就是最好的证明。

还好麻衣没有骗自己。

秋清晨拍了拍麻衣的肩膀,轻声叹气:“麻衣,我大概是忘了一些事。你若是想起来,千万记得告诉我。”

麻衣点头:“虽然平安女官下过禁口令。不过我也发现大帅病了一场之后,是有点不对劲了。”

“哦?”秋清晨微微挑眉:“哪里不对劲?”

麻衣蹙着眉头想了想:“感觉吧。具体哪里不对劲我一时还想不到。等我想起了再告诉大帅。”

秋清晨不觉莞尔:“好,你可不能忘记了!”

“这是自然!”麻衣笑道:“我还等着讨赏呢。”

“一言为定!”两人互击一掌,相视而笑。

回到自己府里已经过了丑时,­阴­沉沉的天幕中一丝星光也看不见。没有风,空气里夹杂着模糊的潮意。

“好像要下雪了。”麻衣望了望天:“不知道王将军能不能顺利地赶回来。”

秋清晨却没有看天。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麻衣一眼就看到了纜­乳­芟伦呃醋呷サ陌咨身影。忍不住哼了一声:“装模作样的……”

秋清晨摇了摇头:“我心里有数。你去休息吧。”

麻衣的样子明显地不放心却又有些无计可施。望着秋清晨的背影发了会儿呆,麻衣还是摇着头离开了。她自觉不是一个对出身这种东西抱有成见的人,但是对这位云公子,不知怎么就是没有好感。有一次跟王泓玉提起这个人,王泓玉说他“太假”。这两个字真是说到了麻衣的心坎上。

走到侧门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秋清晨已经带着云歌进了书房。

秋清晨的书房没有命令是不可以随便出入的,简单的洒扫平时都是由麻衣来做。下人们送进火盆茶水之类的东西就都退了出去。

秋清晨看到云歌要解开大氅连忙说:“等下再脱掉外衣。我这书房白天没有火盆,等烘一烘才能暖和。”

云歌解下大氅放在一边,垂眸笑道:“比外面还是暖和了很多。”

秋清晨反问他:“你在外面等了很久?”

云歌点了点头,又连忙摇了摇头。

秋清晨累极了的人,本想着歇一歇再问他有什么事的。谁知道一坐下来,倦意上涌,四肢百骸竟无一处不酸痛。忍不住蹙了蹙眉,说出来的话里不知不觉就带出了几分不耐:“有什么事?”

云歌正在将铜罐子挂上火盆的钩架,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烛光,漾着一抹清滟滟的水光,孩子似的­干­净。

秋清晨的心不知不觉就有点软了。

云歌像是看出了她心里的那一丝波动,眼睛眨了眨,笑得弯了起来:“我闲着没有事做,跟厨房里的大刘学着炖汤,想等你回来一起吃的。没想到你回来这么晚,都凉了。”

秋清晨这才想起来自己晚上还真的没有顾上吃东西,想到他也没有吃晚饭,语气里就微微透着些歉意:“抱歉,我不知道你在等我。”

云歌望了过来,目光扫过她的脸又收了回去。

秋清晨忽然就有些后悔刚才的那句话。她知道的。自从他来了边州,每天都是他备好了晚饭等着她回来一起吃,自然得就好像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老夫老妻般的默契。自然得仿佛看不出秋清晨每一次刻意的回避。

秋清晨微微叹了口气。她其实很想揪着他的领子追问他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平白无故地失踪,又平白无故地出现在了这里。然后把所有那些她需要的解释,统统都推给了她混乱的记忆。

耍着她玩?还是有人觉得他这副童叟无欺的皮相可以到她这里来换点什么好处?

那一点模糊的歉意不知不觉又消散了开来,秋清晨闭着眼揉了揉眉尖。她向来对人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虚与委蛇这种事,他做起来就不觉得太为难了自己?

脚步声轻轻靠近,一双手迟疑地按上了自己的肩膀轻轻地揉了起来。酸痛的肩头传来的舒适感,令秋清晨心底里郁积的暗火忽然间变得无法再忍受。

“够了!”她按住了他的手。

云歌的手在她的掌中微微抖了一抖。然后他慢慢地俯下身,将自己的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一点湿意瞬间便在自己的鬓发上晕染开来。滚烫,却令她心里的烦躁瞬间升级为暴怒。

又来这一套!

“够了,云歌,”秋清晨推开他站了起来:“已经很晚了,你去休息。”

话说出口,才惊觉语气里的强硬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可是已经说出口的话,想要补救也来不及了。

云歌没有说话,但是这么近的距离,他急促的呼吸秋清晨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能感觉到他心里的波动,却不明白那波动因何而来。被安Сhā在她身边却施展不了拳脚的沮丧?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点……被人刻意疏远的失落?

他的呼吸声让她浑身不自在。

可是紧接着他就从背后抱住了她。

秋清晨浑身都僵硬了,正要推开他,就听身后的声音猫儿似的呜咽出声:“我只是……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七十八

这样的近的距离,云歌因低泣而压抑不住的战栗便极清晰地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如此的悲伤。

可是她却不知他的悲伤由何而来。只觉得随着他的低泣,空气里都仿佛漫起了无形的潮,一点一点地绵延到了每一个角落。

“云歌,”秋清晨深深的吸气,空气却稀薄得无法到达身体所需要的那个深度。她喊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之下她应该说些什么。她从来就不会安慰人,更何况是他这样烟雨杏花的温柔男子。

他的心思她从来都不懂。可是听到他哭,她还是觉得难过。

他总是让她想起阿武。阿武见到她的时候也总是会哭,总说是自己连累了她。可是他不在了,却让她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也许她天生就适合把很多的负担扛在肩上吧。也许只有这种被别人需要的感觉,才能够填补她心底里的虚无飘摇。

秋清晨轻轻地按住了环在自己腰上的这两只手。这原本是一双可以弹奏出天籁之音的手,如今指尖却已经磨起了浅浅的茧。想起他留在帅府像个管家似的忙前忙后,明明那些事都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

不是没有感动。可是她的心太硬。那些感动浮光掠影,总是无法到达心底。

指间传来的温暖,让他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却仍然固执地不肯抬起头,这样的姿势太亲昵,他舍不得离开。

秋清晨还在轻轻揉着他的手指。云歌的手指柔韧而修长,远比她的手要来得美丽。秋清晨于是叹了口气:“云歌,府里的杂事你不要再做了。手……都磨坏了。”

云歌没有说话,却反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缠的握法,虽然让她觉得不自在,却透着无以言表的亲昵。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似乎原来也曾有人这样子握过她的手。却不是云歌,而是一双更加硬朗的男­性­的手,肤­色­更深,指节也更加有力……

茫然的思索因脑海中骤然间袭来一阵锐痛而被迫中断。秋清晨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歪倒在云歌的怀里。

她清清楚楚地感觉被吓坏了的云歌手忙脚乱地将她扶到了内室。她听到军医压低了的声音在安慰云歌:“大帅身体刚刚痊愈,最近劳累太过。并无大碍……”

她听到一向­性­情柔和的云歌居然耍了小聪明把麻衣都赶了出去:“你们要是都累倒了,事情不是更糟糕了吗?还是交给我来照顾吧……”

她感觉到他用温水小心地擦拭她额头的冷汗。她还知道这个孩子小心翼翼地依偎在自己的身体,轻轻握着自己的手,握了一整夜。

她都知道。只是睁不开眼。

一锤子重重敲下去,核桃“咻”地一声飞得看不见了。砸核桃的人却抓着自己的手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远远观望的人目送核桃以堪比暗器的速度飞出视线之外,忍不住摇着头叹了口气。

封绍一跳起来,眼角的余光就扫到了小路尽头那个明黄|­色­的身影。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才算正常,只能呆呆地看着。看着他大模大样地走过来,看着他大模大样地在自己身边坐下,看着他拿起石桌上的小锤子开始熟练地敲核桃。

内侍送上茶点,垂着头退了下去。

凉亭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封绍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坐了下来。伸手抓过他敲好的核桃就往嘴里送。烈帝斜斜地瞟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唇­边却不知不觉弯起来好看的弧度。

一个敲,一个吃。不多时,一小碟核桃就只剩下了核桃皮。

烈帝放下锤子看了看桌子上的一堆残骸,半真半假地问道:“一口都没给我留?”

封绍斜了他一眼,摊开手掌把仅剩的半块核桃递到了他面前:“呐,只剩下这些了。要不要?”

烈帝一把抢了过来,理直气壮地说:“当然要!”

封绍哼了一声,颇有些不屑地翻了他一眼:“大男人家的,爱吃这些东西……”

烈帝反­唇­相讥:“你不是也一样?”

封绍从他手里抢过了茶杯:“也不知道是谁,跟先生读书的时候都带着零食。”

烈帝把他手里的茶杯又抢了回来:“还不是因为有只猴子一到休息的时间就到我身上找吃的?”

封绍伸出去抢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烈帝垂着眼睑,酷似封绍的眉眼少了平时的凌厉,多了几分难得见到的柔和。暗地里,封绍其实是很羡慕他脸上那种刚硬线条的,因为那样子的线条看上去让他有种万事都成竹在胸的雍容沉稳。那是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可是他从来不肯说。

“你小的时候总是缠着我,”烈帝笑了笑,柔和语气活像是在说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晚上管事嬷嬷们睡下了,你就抱着枕头偷偷跑来我房里。来了又不乖乖睡,非要拉着我出去捉那些吱吱叫的虫子……”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现在提起来只会让封绍满心地不自在。

“说那些­干­嘛?”封绍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表示出自己的不自在来,毕竟他们之间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说过话了。而且这个人马上就要出征了……

“没什么,只是……”烈帝笑了笑:“我只是……”只是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

封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又重新沉寂了下去。不喜欢这样沉默的气氛,封绍望着远处高高低低的山峰,没话找话地开口问道:“见过老妈啦?”

烈帝“嗯”了一声,“明天一早母后就返回盛州。你也回去吧,这里太清净。你住不惯的。至于是住宫里还是回你自己府上,随你。”

封绍诧异地望了过去,正对上烈帝黑幽幽的一双眼瞳。专注的眼神让他愣了一下,才想起了自己要说的话:“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烈帝的目光骤然间变得锐利:“去边州?”

“不。”封绍摇头:“我想去魏国。”

烈帝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没有从他的眼里看出一丝一毫的敷衍,反而让他觉得困惑:“为什么这个时候去魏国?”

封绍反问他:“我能去哪儿?继续留在这里做你的眼中钉?”

烈帝的眼神霍然一跳,几乎本能地反驳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你。”

“你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阻止过别人杀我。”封绍的眼里浮起嘲讽的笑。自从回忆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场暗算,对面前这个男人的心思他就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李明皓杀了自己,他也只会默认了这样一个结果。

当然,默认的时候他会有点难过。但也仅此而已。

烈帝别过了视线。从封绍的角度望过去,他的眼角似乎泛起了一丝浅浅的潮红。封绍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于是继续自己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其实你最担心的的还老妈,对吧?你怕她会学楚襄后,废长子而改立幼子。”

烈帝没有出声。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否认只能显得更虚假。

封绍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要是放心,等打完了这场仗我就带着老妈走。下半辈子都不会再踏足楚国一步。如何?”

烈帝的手一抖,眼神也骤然间慌乱了起来:“走?去哪里?”

封绍想了想:“找个清净地方过点简单日子。每天带着老妈逛逛街,吵吵架……”

烈帝久久不语。

“算了,”封绍叹了口气:“实在不放心就算了。反正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烈帝心头一片烦乱。并不是纯粹的不放心,这里面还掺杂了一些莫名的东西,比如:心底里模糊的愧疚和……不舍。

“让朕……想想。”烈帝仓皇起身。

封绍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一袭暖裘披上了他的肩头。封绍回过头,望着绍太后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绍太后佯装不知:“当然是回盛州了。他到底是我儿子。儿子在前线打仗,当娘的趁机跑路,传出去也太不江湖了。”

封绍哧地一笑:“那绍女侠打算什么时候跑路?”

绍太后蹙了蹙眉头:“跑路当然是要趁乱。可是……”

封绍知道她不忍心,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安慰似的拍了拍:“交给我来想。我虽然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但是寻思个把跑路的法子还是绰绰有余。”

绍太后担忧地望着他:“儿子,你到底为什么要去魏国?”

封绍笑道:“我当然是去给咱们铺路啊。免得到时候天下大乱,咱们想跑都跑不了了。”

绍太后对他要做的事也多少猜到了一些。正因为猜到所以更加不放心:“你确定那只变成花豹的兔子,你能对付得了?”

封绍拍拍她的肩,笑道:“真象赌博,是吧?开大还是开小?”

绍太后咬牙说道:“不管开大开小,你都得给我平平安安回来。”

“那是自然,”封绍笑得志得意满:“我还等着看你们婆媳打架呢。”

七十九

回到边州的王泓玉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瑞帝请到了驿馆。

已经改成了临时行宫的驿馆戒备森严,内苑却静悄悄地看不见一个人影。进了内室才发现秋清晨也在。两个人的脸­色­都十分凝重,仿佛发生了什么要命的大事。偷偷拿眼去打量秋清晨,秋清晨却只是冲着她微微一笑。神­色­虽然平和,但是眼神之中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似的。

不等王泓玉行过礼,瑞帝便沉着脸拍了拍书案上的军报:“王爱卿,你可知道李儒蓝?”

李儒蓝是瑞帝派去留守魏国国都高州的督护。旧日在军中时,两人也曾有过数面之缘。虽然没有深交,但是这人的情况她多少也知道一些。斟酌片刻,拣着无关紧要的说道:“李将军枪法极好,为人处事也十分谨慎。陛下当日还曾夸耀说有李将军驻守高州,高州万无一失。”

秋清晨不禁抿嘴一笑。事实上,当日他们打下高州,陛下却派了自己的亲信李儒蓝来抢功劳,王泓玉对这位从天而降的李将军万分地看不对眼。

果然瑞帝听了她的话脸­色­更黑了几分,却不好反驳什么。喘了半天粗气才忿忿然说道:“这个李儒蓝不知道吃了什么药,神魂颠倒,居然由着魏清重新编制了御林军。而且还带着魏清巡视高州的防守……”

王泓玉吃了一惊,连忙抬头去看秋清晨。秋清晨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和她一样,都对这个消息有些心惊。王泓玉惊的是李儒蓝竟然允许魏清重新编制御林军——他们当日煞费苦心安Сhā在里面的赵军岂不是都被筛除掉了?如果连御林军都被魏清收入囊中,那赵国又该如何控制魏清?

秋清晨心惊的是:李儒蓝的圣眷远在自己之上。对于她的心腹爱将,瑞帝都如此着意防范——不知道又有多少只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

沉默良久,王泓玉才犹犹豫豫地说道:“也许……李将军只是借着重新编制御林军的机会,消除这位新君的戒心?”

瑞帝冷哼了一声:“依朕看,她就是昏了头了。”目光望向一旁的秋清晨,缓声说道:“秋爱卿,你怎么看?”

秋清晨知道瑞帝是对李儒蓝起了疑心,她虽然对李儒蓝没有什么好感,却也不愿在这样的关口落井下石。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将李儒蓝的事避过去:“李将军也许是受了魏清蒙蔽。臣以为魏清绝不只是想要重新编制御林军这么简单。魏国的军力虽然打散了编入李将军的军中,但是这些人一旦绕开了李将军,被魏清拢成一团,后果将不堪设想。臣以为李将军目前的处境十分危险。”

瑞帝皱着眉,目光在王泓玉和秋清晨的脸上转来转去:“赵楚对峙,朕不希望魏国这个时候闹出乱子来。朕想派个可靠的人前往魏国,至于派谁去朕一时间难以决断,不知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秋清晨忙说:“臣愿往。”

王泓玉虽然跟随秋清晨打了不计其数的仗,但却是用鞭子的时候多,用脑子的时候少。如今面对的是号称连纵五个属国的兵力来伐赵的楚国。而且这位御驾亲征的楚烈帝,人人都知道他熟读兵法,运兵作战极有谋略。这样一个生平仅见的对手,这样一场生死攸关的战事,若是全盘交给自己……王泓玉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瑞帝瞥了一眼王泓玉,微微叹了口气:“朕再想想。你们先下去吧。”

秋清晨直到出了内室也没有看到角儿,不知怎么就有些难以心安。一路走出来不觉留意了几眼,这才注意到内苑之中竟换了不少新人。这些生面孔令她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好不容易在外院遇到了刚刚赶回来的吉安女官,秋清晨连忙打发王泓玉先回去,自己拉住吉安女官打听角儿的消息。

吉安女官平时没少拿秋清晨送进来的银钱礼品。因此无关痛痒的事情上对这位大帅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见她问起角儿,连忙将她拉到了一边,左右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角儿昨天夜里被陛下杖杀了。”

秋清晨脑中轰然一响:“杀了?”

吉安女官连忙捂住了她的嘴:“轻些,大帅。这事陛下不准往外说的。”

秋清晨定了定神,低声问道,“为了什么?”

吉安女官摇了摇头:“陛下只说他是偷懒误事。不过,我听平安女官说,角儿偷喝了陛下的什么合香酒,惹恼了陛下。所以……”

秋清晨脑中乱成了一团:“他怎么会……”

吉安女官连连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角儿自打跟随陛下,就一直管着陛下贴身用的东西,就连平常陛下用的药也都是他看着。说不定真是出了什么岔子吧。”

秋清晨放开了吉安女官的手腕,轻声问道:“那个合香酒,是什么样子的?”

吉安女官想了想:“那酒里泡着莽族人进贡的红花,红­色­。不过没有什么味道。”

红­色­没有什么味道的合香酒……梦里盛放在金杯里香气熏人的红­色­液体,还有角儿那一句含混不清的“因为她给你喝的东西,我暗中动了手脚……”缠杂在了一起,却令她心头纷繁的疑惑呈现出了明朗的迹象。

秋清晨不知自己是如何辞别了吉安女官。直到一脚踏进帅府的书房,才意识到自己满手都是冷汗。

一双手臂自身后环了过来,将自己围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这一刻的秋清晨忽然觉得再没有拒绝他的力气了。于是任由他抱着,静静地感受另外一颗心脏紧贴着她的后心有力地跳动。满心的伤痛无措都仿佛得到了某种无言的熨帖。直到云歌伏在她的耳边低低唤了一声:“大帅?”

秋清晨才叹了口气,把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她觉得自己真的是怕了。自从她的师傅死后,她还从来没有害怕过。可是现在……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自私的人。可以不眨眼地手刃仇敌,却无法坐视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因自己而死去——这样的相继离去太过沉重,她已无法再承受。

秋清晨转过身把云歌抱进怀里。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清爽也温暖。象抱住了一床刚刚晒透的棉被,能从纤维的缝隙里闻到阳光的味道。

“云歌。”

云歌没有出声,却敏锐地察觉了她身上细微的颤抖。于是收紧了手臂,一只手在她的后背笨拙地拍了拍。

秋清晨想笑,可是嘴角弯了弯,笑容又退了下去。秋清晨掬起他披散在背后的头发,看着那细滑的发丝掠过自己的指尖,很突然地说道:“你有没有答应过她什么?”

云歌没有抬头,极快地答道:“没有!”

“那就好。”秋清晨将他的头发在指间饶了两绕,低声说道:“我想送你离开这里,你愿意不愿意?”

云歌的身体微微抖了抖,无声地收紧了环在了她腰后的手臂。

“我师傅在海边有一所小房子。地方虽然有点偏,但是环境很好,推开窗就可以看见海。”秋清晨想了想,又说:“房子在山上。下山不远就有一个小镇子。”

云歌的身体慢慢停止了颤抖,却仍然不肯抬头。

秋清晨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道:“镇子上的人都很淳朴。买两条大鱼他们总会再送你两条小鱼,还会热心地告诉你怎么做才好吃。我师傅做的鱼就很好吃……”

云歌想问问她的师傅在哪里,可是秋清晨却已经岔开了这个话题:“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安京。又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派人送你去哪里。等我忙完了这里的事……如果我还活着,我就去找你。”

云歌被她那句“如果我还活着”给吓到了,骤然抬起的小脸上一片煞白。

秋清晨捧着他的脸轻轻摇了摇:“云歌,你还小。所以有些事你是不明白的。我想,我们可以做为家人来相处。你说好不好?”

云歌的眼里一红,想要别开脸却被她固执地捧着。于是眼泪就狼狈地流了下来。

秋清晨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泪水,可是那眼泪却越流越多。索­性­不去管它,只是叹着气把他抱在怀里:“如果这一仗打完了我还活着,我只能去这个地方。你懂不懂?”

云歌伏在她的肩头轻轻点头。

“云歌,我没有什么亲人了。”秋清晨闭上眼,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些:“也没有可以作伴的人。现在,我身边只剩下你了。我不想你有危险。”

“如果我们都还活着,如果你还愿意留下来。那我们就一起作伴吧。毕竟,一辈子的时间太漫长了……”

八十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边州的上空。

墨­色­的天幕下,陷身局中的人却都无法入眠。

王泓玉担心的是面对劲敌楚烈帝时,自己到底能不能控制得住局面?万一战败……这样的后果她担不起。

临时改制的行宫里,瑞帝的担心是秋清晨已经爬到了赵国武职的最高处,再立军功的话,赏无可赏,只能遵从古制封异姓王——何况她手握重兵,她该拿什么来牵制?万一成为第二个阈庵……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收场了。

至于秋清晨,她的担心却连自己都想不清楚是什么。那一团模糊的不安象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因为无法驱散,所以看不清楚隐藏在其中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因为失眠,所以当快马急报惊破沉沉夜幕,她立刻警醒过来。军营中养成的习惯一向是和衣而眠。秋清晨推门出来的时候,来自魏赵边界的军报已经穿过辕门,马上的女骑手不等骏马停稳便飞身而下,落在了书房外的台阶下。匆匆忙忙地行过军礼,气喘吁吁地说道:“魏国发兵了!”

秋清晨点了点头,快速接过军报,借着书房里倾泻而出的烛光匆匆浏览一遍,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先去休息。有什么安排,等我见过陛下再说。”

瑞帝自半寐半醒之间被唤醒,匆匆看过军报便怒不可遏地一把扯了个稀碎。

原本以为是驯养的一只狗,居然是披着狗皮的狼。而且还是一只最会选择时机的狼。渐渐冷静下来的时候,才猛然间想到高州督护李儒蓝十有八九已经命丧黄泉了。至于驻守的赵国士兵……瑞帝已经无法再想象了。

这个魏清,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新将兵权拢在自己手中。

“魏清……魏清……”瑞帝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怎么也想不到魏王那样一个酒囊饭袋,居然还能生出这样一个诡诈多端的儿子来。

“陛下?”秋清晨适时地打断了瑞帝的沉思:“依臣之见,魏清恐怕与楚国早有勾结。否则以魏国的实力,理应是坐山观虎斗,待赵楚两败俱伤时再伺机而动。”

瑞帝悚然一惊:“不错。魏清一定会持兵观望,若是赵国出现败象,说不定还会合赵伐楚……秋爱卿有何妙计?”

秋清晨缓缓说道:“安抚为上。赵国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同时抵御两个敌人。如若安抚不成,就只能逐个击破。”

瑞帝沉吟不语。

就在这时,快马急报又送来了魏王清送呈瑞帝的第二份贡品。

当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从盒子里咕噜噜滚落在地上的时候,就连看惯了生死的秋清晨都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反胃。

瑞帝脸­色­煞白地被女官们扶进了内室。

秋清晨看了看左右面无人­色­的女官们,只得上前将李儒蓝的人头重新放回了盒子里。不可能使唤这些已经吓得半死的女官,秋清晨只能唤来自己的侍卫将人头拿出去。

有了这个人头,魏清隔岸观火的可能­性­很明显不能成立了。只是不知楚国许了什么好处给他呢?秋清晨接过女官战战兢兢递上来的手巾,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渍,一边暗暗地想:到底是什么呢?

房间里满是血腥味,谈话不得不改在了瑞帝的书房。

瑞帝神情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沉静,略显苍白的脸因烛光的跃动而显得暗影憧憧:“魏清既然这么不识抬举,朕便不能轻饶了他!他的兵现下到了何处?”

秋清晨低声答道:“三天之前离开高州虎将台,如今算来,已经快到常州了。”

“如果朕命你带兵拦截呢?”瑞帝继续问道:“会拦在哪里?”

秋清晨十分谨慎地答道:“大概会拦在玉壶口。”

瑞帝闭上了双眼,喃喃说道:“玉壶口?”

秋清晨从看到李儒蓝的人头起,就大概猜到了瑞帝暴怒之下可能会做出的安排。果然,瑞帝片刻的沉吟过后重新睁开了双眼,一双黑幽幽的眼直直地望着她,斩钉截铁地说道:“秋爱卿,朕命你以和谈的名义即刻带兵阻拦魏国叛军,将功折罪。”

秋清晨的心沉了一沉,垂头应道:“臣,遵旨。”

“将功折罪”四个字便将魏国叛乱的责任全数推在了秋清晨的身上。言下之意,便是当日打下魏国之后,秋清晨未能妥善安排留守高州的督护事宜,才导致了今日的叛乱。即便胜了,也不过是纠正了自己犯的旧错——封赏是再不用想的了。

秋清晨自嘲地想:到底还是认定了自己会赢——好歹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承认吧。

再一次打量隐身在­阴­影中的男人,封绍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变化原来可以这么大。

刚刚苏醒时那种略带脆弱的,柔和如春水般的眼神是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锐利的光。仿佛那双眼睛里也随着冬季的到来结起了厚厚的冰层。他的话也越来越少,无论是对待自己还是对待旁人都越来越严苛。而身边的人在看着他的时候,目光里的喜爱也越来越多地变成了敬畏。

封绍想,也许这人骨子里原本就是只豹子吧。只不过一直被当作白兔来养,看起来就好像变成了一只兔子。一旦将他放回到了豹子原来的位置上,身体里潜伏的天­性­就本能地暴露了出来。

比如说他越来越喜欢停留在­阴­影里。比如说,他登基时所穿的冕服就不是传统的魏国样式。更隆重也更保守。自冕板上垂落下来的长长的冕旒完全隔绝了臣子们各怀心事的窥伺。跟他的前任相比,他显得更神秘,也更有威势。

似乎他天生就该坐在那个位子上。不管他叫魏武还是魏清。

“看够了?”躲在­阴­影里的男人淡淡开口,清朗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动。

封绍懒洋洋地靠在垫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里嵌宝石的刀鞘,“我要是说看不够,你心里是不是会更舒服一点?”

魏清没有接他的话,很­干­脆地说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封绍反问他:“你那么确定瑞帝会派了她来伐魏?”

“当然!”这两个字,魏清说得斩钉截铁。

他说得这么肯定,反而让封绍有些拿不准了:“为什么这么肯定?抽开秋清晨,我不觉得还有谁是我大哥的对手。我不相信瑞帝会看不出这一点。”

魏清瞥了他一眼,冷冷笑道:“她看得出。不过她同时也看到了秋清晨大败烈帝之后的可怕后果。秋清晨在军中影响太大——功高震主四个字你总听说过吧?”

封绍微微蹙眉。

魏清便又说道:“相比之下,王泓玉­性­子粗疏,这样的人一般来说都比较好控制。何况王泓玉刚在会州大败了莽族人。风头正劲。依我看,只怕瑞帝已经存了让王泓玉取而代之的心思了。”

封绍将手中的短刀“当”地一声合进了刀鞘。

魏清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声音里隐隐透着戏谑:“你不是应该高兴吗?”

封绍和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把老子当什么人了?老子再没本事,追女人也要追得堂堂正正。看着她倒霉了跑去献殷勤、装好人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老子就只配得起当乞丐的秋清晨?!”

魏清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波中光芒闪动。

封绍手腕一翻将手中的短刀掷了出去。银­色­的短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笃”地一声没入了木柱之中。封绍恨恨地说道:“老子生平最恨的除了老鼠,就是这种背后下手的死女人——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我呸!”

魏清弯了弯­唇­角,却没有笑出声。

封绍走过去拔出刀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碎屑,头也不抬地问道:“现在怎么办?她要是没有进你的圈套呢?”

这一次,魏清的神情略显犹豫:“论起行军打仗,你我都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布阵……我实话实说,连两成的把握也没有。”

封绍愣了一下:“两成都没有?”

魏清点了点头。

封绍追问:“那怎么办?”

魏清竟然也难得地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八十一

这座桥,赵国人叫做“赵魏桥”,魏国人叫做“尹水桥”。

桥是赵国的能工巧匠带领魏国的民夫历时整整两年修建而成的。通过这座桥,魏国人拿丝绸锦缎、­精­美瓷器换来了赵国的皮毛和药材。也换来了赵国铁骑的一路东进。就是通过这座桥,赵国的军队横扫大半个魏国,一直杀到了魏国国都高州城下。

再一次踏上这座桥,情势却已明显不同。无论是秋清晨还是王泓玉,心理都有些异样的­阴­郁。

“就送到这里吧。”秋清晨收住了缰绳,转头说道:“等我们过去了之后,你让人炸掉这座桥。”

王泓玉微微一惊,眼神已经黯淡了下来。秋清晨名义是去“和谈”,可是任谁都看得出魏国敢送来李儒蓝的人头,就不仅仅是要求和谈这么简单了。何况,打着“和谈”的旗号,秋清晨名义上便是瑞帝的使臣,能带在身边的人数就有了死限制。

虽然只有两百名随从,但是……如果真的可以拖住魏军前进的脚步——哪怕只能暂时地拖一拖也是好的……

王泓玉望着身边的女兵们昂首挺胸地纵马而过,甩着鞭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怕的是万一你们遇险,跟在后头的这两万骑兵接应不上怎么办?再退一步说,万一魏军发现你们后面还带着接应的人……”

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平淡地说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你且放宽心。”

在赵国的历史上,由武将充任使臣似乎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尽管瑞帝解释说如此安排是因为魏人忌惮秋清晨,而且赵楚暂时还没有大面积的交锋,但是联想起头天夜里瑞帝一番含混其词的勉励,王泓玉的后背上还是情不自禁地爬上来一层簌簌的寒意。

无法再深入这个话题,王泓玉叹了口气,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你不在营里坐镇,我……心里没底。”

这样孩子气的话,听得秋清晨不禁一笑:“楚烈帝又不是神仙。你好歹是战场上滚出来的抚远将军,别这么没志气。”

王泓玉没有说话,神­色­间却多少有些垂头丧气。

秋清晨于是用力在她下巴上捏了一把,皱起眉头喝道:“死丫头,你给我挺住了。你要是被楚少琪给吓倒了,我们这些人可就真是­肉­包子打狗了……”说到这里手一抖,再也说不下去了。

王泓玉的眼圈蓦然一红。

秋清晨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良久才低声叹道:“泓玉,我不甘心。我真的不想死得这么无声无息。” 叹息般的话音如同细烟一般消散在了袅袅夜风中。远远望一眼视野尽头模糊在蒙蒙暮­色­里的边州,秋清晨头也不回地拉紧缰绳纵马赶了上去。

王泓玉硬生生把泪绷了回去。再抬头时,秋清晨的身影已经没入了暮­色­笼罩的莽莽丛林中。

弥漫在树林里的雾气诡异地绵稠了起来。几声鸟啼掠过头顶,留下凄厉的尾音久久不散。马蹄踏上层层落叶,窸窣的声响仿佛在无形中被放大,变成了无法容忍的动静。秋清晨竖起一条手臂,潜进的队伍眨眼之间便停了下来。夜幕笼罩中的树林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而诡异的夜雾却越来越浓。

秋清晨忽然觉得这里的地势,怎么看都是一个打埋伏的理想地点……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已然生出警觉——似有似无的杀气,正随着越来越浓的夜雾由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秋清晨的手握紧了腰畔的长刀。

一团幽绿的火光蓦然间划破了寂寂沉夜,只一闪便迅速分散在了周围几个特定的方位上。秋清晨警觉地转头看时,乾、离、巽、艮几个方位也都亮起了幽幽火光。

果然……不出所料。秋清晨迅速改变手势,将随行的二百名­精­骑兵分作左右两队。便在这时,耳畔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呐喊,黑压压两队人马自巽、艮两门蜂拥而出,以鹤翼之势飞快地逼近了林地的中心位置。

“虎乱阵。”秋清晨厉声喝道:“左支随我破乾门走巽门,麻衣带右支破艮门走离门。”

话音未落,秋清晨便想起带在自己身边的兵士并不是平时使惯了的亲兵­精­骑——那些人瑞帝是不舍得拿来跟自己一起送死的。而今带在身边的骑兵还是出发之前瑞帝临时抽调的各营房里不当值的闲人。这些人不管武艺如何,素日作战是否骁勇,在阵法的相互配合上怎么说都差了默契。待秋清晨杀到近前时,自己的左支已被魏兵冲得七零八落。巽门变作震门,先前所见的虎乱阵竟已变作了乱剑阵。而麻衣的右支更是被魏兵团团围住,首尾不能兼顾。

如此困境,竟和出发之前预料到的结局一分不偏,一分不差。

秋清晨心中反而静若古井。不过就是八卦阵法……不过就是寻找生门死门……不过就是在生死之间做个了断罢了。

怕又如何?

愤懑不平又能如何?

“转雁行,走震门。”秋清晨摘下背后长弓,三支长箭稳稳地瞄准了挡在震门之前远远观战的几名魏军头领。

阵中呐喊呼喝声掩盖了长箭的锐响。三颗头颅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人潮之中。三箭之后又是三箭,震门之前的守卫已然大乱。秋清晨策马当先冲破震门。

这一冲进去,便再不曾出来过。

待麻衣合左右骑兵之力疯了似的破阵而入,一人一马已在混战中被乱刀剁成了一堆碎­肉­。毛发铠甲的碎屑混杂在一起,连拼都拼不出来了。魏军高挑着一颗披头散发的人头,远远退了回去。一浪高过一浪的嚣叫声真真切切喊得是:“速将秋清晨的人头送呈陛下!阵中余孽乱箭­射­死,不留一个活口!”

麻衣从血污中摸出秋清晨从不离身的宽刀,身体晃了两晃被后面的人扶住。麻衣哆哆嗦嗦地说道:“马上突围!”

乱箭虽密,然而魏军得了秋清晨人头已是喜出望外,并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麻衣带着残余数十名骑手左冲右突,天明之前终于退回到了木伢林外。和匆匆赶来接应的侧翼前锋光耀汇合。

麻衣哆哆嗦嗦地拉住光耀的袖子,刚说了一句:“护送六子回边州报信,就说我们中了埋伏,接应不及。秋帅……殉职了!”便再也忍耐不住,掩面痛哭。

魏国地气潮暖,一入冬绵绵­阴­雨便下个不停。虽然不像北地风雪交加,可是魏武已经习惯了北地的寒冬。反而觉得这里的冬天格外难耐。无论裹了多厚的皮裘都不觉得暖和。尤其是常州这一带,数百里连绵山路,连月不见蓝天白日也是常有的事。

搓了搓发僵的手指,魏武转头问身边的人:“这药里加了什么?怎么闻起来这么奇怪?”

玉临风捧着一只药盅走在他身边。他身上只穿了单衫,衬着一头白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听见他的提问,摸了摸鼻子反问他:“嗯?奇怪吗?”抬眼去看他时,魏武已经收回了目光。瓷白的脸拢在雨伞的­阴­影里,线条流丽而冷漠。怎么看都带着疏离,仿佛周围的景­色­都是他身后的一幕背景。

玉临风不禁暗想:这孩子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几分让人轻视不得的威势了……

说起来,魏武还是他一手带出赵国的,跟他有半师的情分,相处也算的上亲近。不过处的越久,玉临风就越是觉得他跟自己家的猴子完全不是一个品种。他总是扳着脸,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而玉临风这个人除非遇到大事,又不怎么正经的起来,何况人家如今已是堂堂天子的身份,没轻没重的玩笑也不能随便开。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等他提问自己回答,实在答不出地就笑笑了事。

不过,自打西南坡木伢林一战之后,这个人的脸上倒是多出来几分活气,话也比以往要多。这些细小的变化落进玉临风的眼里,就不免有些替自己的猴子揪起心来。自己当初推销爱徒的时候,曾经夸口说他“人傻钱多”。如今的情势,人还是照样傻,至于钱多……他一个私逃出宫的落魄王爷,再有钱能和一国之君相提并论么?

玉临风摇头叹气的当儿,两个人一前一后已经走到了行宫内苑的“傲云别院”。纜­乳­芟碌墓人远远看到他们进来便已黑压压伏了一地。

“醒了么?”魏武轻声问道。

守在门边的管事宫女连忙答道:“回禀陛下,贵客午时醒来了一次,喝过药又睡了。”

魏武皱着眉头问玉临风:“你到底下了多重的手?居然让她昏睡了这么久?”

玉临风挠着自己的下巴,神情有点疑惑:“这丫头眼锯得很,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我怕她喊出我的名字来,所以……”

魏武哼了一声。

管事的宫女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退到了一边。

房间里笼着火盆,门一推开便觉得暖意袭人。越往里走光线便越是幽暗。内厅里,一个人正弯着腰给火盆里夹炭火。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懒懒地说道:“药好了?”

魏武转头望向了屋角重重帘幕遮挡着的楠木雕花大床上。

也许是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也许是被走近的脚步声所惊动,昏睡中的女人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八十二

厢房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封绍怒冲冲地走了出来。三步两步迈下台阶却又停住了脚。抬起头望着天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转回身又走了回去。

守在台阶下的宫娥们面面相觑,然后又都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并非这行宫里办差的人定力过人,而是连续几天,这样的画面总是重复上演。最初可能会有些惊讶,久而久之,所有的人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房间里,秋清晨正靠着熏笼慢条斯理地摆弄着矮几上的棋子。见他去而复回,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冷冷笑道:“唷,封少爷这一次又有什么杂耍要表演?”

封绍板着脸走到她的面前,刷地一下子撕开了外衣的前襟。

秋清晨握在手里的几枚棋子“叮叮当当”掉在了棋盘上。她皱着眉头看看散乱的棋子,再看看低头宽衣的封绍,淡漠的神­色­被一层薄薄的­阴­戾迅速取代。连声音都自然而然地透出了别样的­阴­沉:“你­干­什么?”

封绍一边纠结亵衣的带子,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你说我­干­什么?”

秋清晨冷哼了一声:“想死你就接着脱!”

封绍斜了她一眼,手底下一使劲,一把扯开了前襟,在她又惊又怒的注视之下伸手指了指心口那一处狰狞的伤疤,一字一顿地说道:“就在不久之前,就在这里,有一支箭从背后将我­射­了个对穿。”

秋清晨怔怔地看着那处伤疤,神情耸动。

“你­射­的。只差一点点就要了我的命。”封绍望着秋清晨茫然的双眼,眼神中的自嘲一点一点变得苍凉:“可是现在,我突然明白了当时­射­箭的人心里是如何的难过……”

秋清晨抬了抬眼。他眼里瞬间的光芒亮得有些刺眼,让她有种想要避开的冲动。可终究还是没有躲开。目光交缠中,他眼里的悲伤丝丝缕缕渗入了她的眼,一瞬间竟让她的眼里也泛起了一丝潮意。

封绍凝望着她,突然垂下头自嘲地一笑:“所以……我原谅你了。真的原谅了。”

秋清晨转头望向了窗外。感觉到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感觉到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自己的手,竟没有想要把他踢出去的冲动。

然而伤感这种东西对于封绍来说,终究不过是湖面上游过的一条鱼,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他握着秋清晨的手,一寸一寸地抚摸指间的硬茧子,一寸一寸地打量那些活深或浅的伤疤,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很快就消散在了脉脉无声的安静里。他突然发现自己还从来不曾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谁的手。当然也就从来没有发现谁的手长得象她这么好看。

秋清晨却渐渐地有些不自在起来。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更紧地握在了手心里。挣了两下没有挣开,神­色­微微有些恼怒:“你是楚国人?”

封绍微微一愣,连忙点了点头:“你刚从盛州回来你还记不记得?我被困在宫里,你……”

秋清晨却没有理会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阿武跟我说了魏楚联姻的事,他会娶楚国的世华郡主做王后,楚国的成康王会迎娶魏国的帼雪公主为妃——这里说的成康王指的就是你吧?”

封绍听到前半句话时点头,听到后半句话又连忙摇头:“我是成康王没错,不过娶亲……”

秋清晨听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后半句话便懒得再听,摔开了他的手头也不抬地指了指大门的方向:“滚!”

封绍心里压下去的火腾地一下子又扑了上来,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还没来得及辩解,就听身后魏武的声音淡淡说道:“药熬好了,是现在吃?还是等下吃?”

封绍一肚皮的怒气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转身冲着门口笑得云淡风轻的男人怒目而视:“你他妈的都胡说了些什么?!”

魏武挑了挑眉头,眼底微微带起一丝戏谑:“我有说过什么吗?难道你不是成康王?难道楚国送来的聘礼不是给帼雪公主的?还是说……”

秋清晨望着封绍,语气冷得仿佛要结冰:“还用我再说一遍?你:马上滚出去!”

封绍一双通红的眼仿佛马上就能喷出火来:“你信他的话,却不信我?”

秋清晨冷笑:“我是赵国人。你是楚国人。我并不认识你。楚王爷。”

“楚王爷”三个字里面所蕴含着的深刻怀疑,如同当头­棒­喝一般令封绍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竟然疑心他是利用自己的身份在打她的主意?

秋清晨没有看他,自顾自地接过了魏武递过来的药盅。淡漠的神气就仿佛他只是自己房间里伺候茶水的宫娥。

封绍的胸口剧烈起伏。一脚踢在熏笼上,在“咣当”一声巨响中转身便向外走。

魏武笑微微地说道:“王爷是我魏国的娇客,想要砸什么东西请不要客气。回头小王都会算在帼雪公主的嫁妆里。”

封绍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一路上­鸡­飞狗跳。

魏武摇了摇头,回头看时,熏笼里燃烧了一半的的­精­炭和香料都洒了满地,好好一间卧房,简直无处下脚。而秋清晨则面无表情地小口小口喝着药盅里的药汁,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待宫人们收拾好了一地的狼藉,魏武慢慢踱到她对面坐下来的时候,药盅里的药汁已经见了底。 魏武端过一旁的蜜饯递到她面前,秋清晨摇了摇头。

“怎么打算的?”魏武不介意地把蜜饯放回原处,抬起头静静地望着她。

还能怎么打算呢?

秋清晨抓起散乱的棋子放在手心里慢慢摩挲,良久才抬头微微一笑:“还能怎么办?我已经不年轻了。纠缠了十年才发现有些东西还是得不到……剩下能做的,就只有放手了。你不知道我也是会累的吗?”

魏武温柔地回望着她,眼神渐渐落寞。

秋清晨象是看穿了他的心头所想,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地安慰他,“你做的很好了,阿武。真的很好。”

魏武摇了摇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一直想要保护你。我要让魏国变得强大,我要让自己变得强大……”

“我懂的。”秋清晨打断了他的话,一双幽深的眼睛里满是通透“你已经在保护我了。你知道我不想再打这场仗,所以才……我也真的不想再打仗了。我老了,熬不住了。”

魏武的手很紧,抓住她的时候仿佛用了全力。秋清晨垂眸是看到了他微微泛白的指节,心里有淡淡的酸楚:“你以后也要多留几个心眼。绍太后不会平白无故借兵给你。你固然是要借助楚国的援手,而她也是要利用魏国的力量来牵制她的长子……”

魏武把脸埋进了她的掌心里,低低叹息:“如果你什么都没有想起来,是不是会更好些?”

“也许是吧……”秋清晨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事要怪你的角儿,他在药汤里兑了合香酒……这个自作聪明的傻孩子……”

魏武不愿意起身,就那么靠着她。久久无语。

秋清晨的手指顺着他的发丝抚了过去,凉滑的发丝滑过指尖却有种细腻的触感。

“我一直在想,既然绍太后是在给他找可以借力的靠山,那他和帼雪公主的联姻就至关重要了。我并不怪她,她不过是在想方设法保护自己的孩子罢了……情情嗳嗳的,总没有­性­命来得重要。”秋清晨停顿了一下,神情黯淡。

有些事,心里知道和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到底是两回事。可是不说出来,心里就仿佛总还残留着几分奢侈的惦念:“绍太后的顾虑我也想到了。烈帝当真横扫三国的话,只怕阿绍凶多吉少。绍太后手里有兵,阿绍又受她宠爱——烈帝要成就霸业,身边不可能留着这么大一个隐患。但是……让我守在旁边看着他和别人成亲,我做不到。”

望着窗口白­色­峭纱上摇曳不定的树影,她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带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柔和与……疲惫:“我师傅曾经跟我说,得不到的不要强求。我总是不肯听,现在却觉得那些注定了不是自己的东西,即使强求也不过是误人误己……”

秋清晨一下一下理着阿武的头发,仿佛在抚摸受了伤的小孩子:“阿武,我的伤已经无碍了。还是尽快送我离开吧。我在你身边待得太久,难免会走漏消息。真到了那样的时候,里外你都不好收场。你的处境……已经够难的了。我就算帮不了你,也不能再拖累你。”

魏武坐直了身体,倔强地摇了摇头:“连你都走,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思?”

秋清晨替他理好了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眼底浮起略显沧桑的缱绻柔和:“阿武,就算不能陪在你身边,我也永远都在的。等你的魏国强大到不再需要你了,你就来我的渔村养老吧。我每天陪着你在海滩上散步,炖最新鲜的鱼给你吃……”

魏武闭上眼,不敢再看她。

只有在她的面前,他可以象一个正常人那样在想笑的时候雀跃,想哭的时候落泪。可这样的一个人,终究还是要走了……

为了她,他才想要变得强大。可是变得强大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失去了呵护她的资格。这个迟来的认知象闪电一般击中了他心底最脆弱的那个点。

心底的绝望终于凝结成泪,在他一转身的瞬间潸然滑落。

八十三

秋清晨的死讯传到边州,瑞帝方寸大乱。急忙下令召回了前沿作战的抚远将军王泓玉。

刚刚小胜的王泓玉还没有进西城门就看到了城墙上降下来的半杆王旗,匆匆进城抓住哨兵问了个来龙去脉,不等哨兵说完便疯了一样打马往外冲。任谁也拦不住。直到冲出了南城门被随后追上来的光耀一记耳光打下了马背,这才抱住了光耀嚎啕大哭。

沙场上旦夕祸福王泓玉不知见过了多少,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会轮到这个人。狂怒里竟有种天塌了似的惶恐。掐着光耀的肩膀王泓玉嚎得形象全无,一边哭一边问他:“我们怎么办?”

光耀不知道。

王泓玉又问:“边州怎么办?”

光耀还是不知道。看着她恣意痛哭,心里只觉得满满都是烦乱凄凉,忍不住红着眼圈冲她吼了回去:“你跟她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就他妈学会了哭?!”

王泓玉被噎得连哭都哭不出来,拉着光耀就冲回边州驿馆去请战。

然而世事难料,请战书没有求到,得来的却是一道兵马大元帅的任命书。

于公于私,在这样的时刻,这样一道旨意王泓玉都无法接受。软硬手段都使了个遍,瑞帝终于勃然大怒。怎奈非常时刻,杀不得也罚不得。君臣之间整整僵持了一日一夜,才被一道会州发来的快马急报惊破了僵局——莽族六族十八部落被隆其的族弟哈比多号召在了一起,兵围会州,形势已是万分紧急。

更要命的是,魏国似乎也知道了赵国腹背受敌的消息。那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军队一夜之间向着三国交汇之地推进了六十里地安营扎寨。

一时间三国对峙,剑拔弩张。大有一发动而牵全局之势。

本该是楚烈帝大展宏图的好时机,而且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却因为盛州传来的绍太后病重的消息而不得不打了折扣。无论是真是假,烈帝都无法对绍太后的病重视而不见。她的手里有先帝留给她的北疆十五郡的兵力,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国母病重,自然是要避免兵凶,纳福祈祥。不管怎么不甘,数日之后,楚烈帝还是暂时罢兵,摆驾返回了盛州。

楚国最先从对峙的状态下抽身,无疑令赵国松了一口气。然而魏国寸步不让的强硬姿态还是有些出人预料。于是赵国不得不放松了对男兵招募的种种限制,与此同时,被罢免的男­性­官员也都陆陆续续官复原职。面对男­性­学童的学堂也开始恢复了正常的授课。

秋清晨和乔歆等人一直努力营造的局面,终于在这种不得已的状态之下得以实现。

兵力相对较弱的魏国也进入了全民皆兵的戒备状态。

于是,对峙的局面继续胶着。

刚刚过了四月,海面上吹来的风里就已经带出了几分灼人的热意。

湛蓝如宝石一般的蓝­色­的天幕下,是绵延起伏的狰狞岩石和一湾金­色­的沙滩,在初夏的艳阳下,纯粹的­色­彩呈现出令人心动的明媚。在扑入眼帘的一瞬间,往往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海涛声声入耳。时轻时重,绵延不绝。却不会让人感到厌烦。听得久了,会觉得那是天地之间最让人心生敬意的音乐。纯粹,却又包容了万千种无法言喻的浓烈情感。

云歌有些出了神,直到渔船上面孔黝黑的渔夫把他选中的鱼虾都放进了鱼篓里,又笑嘻嘻地加进去两条他不认识的鱼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笑着推辞:“李哥别这样,每次打来的好东西都给了我们,你还怎么去集上做买卖?”

李子憨厚的笑容里面居然透出了几分腼腆,:“送你们炖个汤,你上次不是说你姐姐喜欢这鱼做的汤吗……”

云歌抿嘴一笑,心想这傻孩子只知道自己家的姐姐长得好,待人接物又端庄。若是让他看见她一边举着菜刀收拾鱼,一边拿它们当靶子耍刀法的情形……不知该做何感想?

谢过了李子,云歌一手提鞋一手提着鱼篓往回走。赤脚踩在被太阳晒热了的海滩上,酥酥痒痒的感觉却带着一种令人迷醉的舒适从脚底一直爬满了四肢百骸。来到这个渔村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地喜爱赤着脚走路的感觉以及……这感觉本身被赋予的更深层的意义。

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他的皮肤是不是晒黑,是不是变得粗糙了;也没有人在意他那双弹琴的手是不是被家务活磨出了不该有的茧子;他穿粗布的短衫,赤脚走路,吃饭的时候不用再装模作样地给别人斟酒夹菜;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放声大笑……

他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结实过。自小就笼罩在头顶的那团令人不安的­阴­霾也渐渐被海边的微风吹散了。长到这么大,他头一次变成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云歌。

如此的幸运,只因为……遇到了她。云歌想,最开始的接近只是单纯地想要在那一团浊水里找到一颗可以倚靠的大树。后来,她让自己的生活由那样一团污浊变得简单,于是自己开始贪恋留在她身边的静谧……和安全。

那种安全感对于他来说,从来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旦真实地触碰到便再也不舍得放开手。因此,能回到她的身边,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当初瑞帝肯带着他去边州,是因为他答应了做她的内应。瑞帝一直理所当然地误会着自己和秋清晨之间的关系。而他,又不想为了澄清这个误会就让自己变成瑞帝眼中一枚无用的棋子。废棋的下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更何况只有答应了,她才会把自己送到她的身边啊……还好,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这一切就结束了。

真是谢天谢地。

穿过海滩,云歌就这么赤着脚穿过了半个镇子。一路上不时有相熟的人笑ⅿⅿ地跟自己打招呼。对于认识不认识的人,云歌一律报以微笑。

镇上民风淳朴,尤其看重懂得读书识字的人。自从他替镇上布庄的钱掌柜写过几封家书,又带着邻居家的几个小孩子学唱了几首诗歌,镇长就找上门来请他去给镇上的小孩子们上课。启蒙­性­质的识文断字对于他来说并不算难,只不过从那之后,所有的人见了他之后都会称呼一声“云先生”,多少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镇上的学堂里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位先生,负责教授年龄略大些的儿童。收入并不高。但是头一次不是因为自己的姿­色­和服侍人的手段挣到了钱,对自己来说还是意义非凡。每一次发薪水,他都会高高兴兴地交给秋清晨,而她则仔仔细细地将这些铜钱收进一个红木的盒子里,说要留着给他娶媳­妇­用。

出了镇子,上山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看到了那片松树林。穿过松树林,一道竹篱掩映在花树丛中的。竹篱内花木繁茂,一条碎石小径弯弯曲曲地绕进了繁花深处。四下里寂寂无声,只有近处的鸟鸣和着远处的海潮。

花木深处,几间白墙青瓦的房舍。门窗开着,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云歌沿着小径绕到了后厨,将鱼篓里的鱼虾都倒进了水盆里,从后厨的窗户望出去,一道白练似的瀑布自崖上飞流而下,在山湾里汇成了一片里许大的水潭。潭边果树繁茂,绿草茵茵。潭边,两个女子并肩坐在岩石上说说笑笑。穿着蓝­色­短衫的自然是秋清晨,另外那个穿着粉­色­裙衫的却是钱掌柜家的幼女阿巧。

就在他们搬来不久,钱掌柜便托了镇长来给自己的女儿阿巧提亲。秋清晨把这事推给了云歌。只说他的婚事要他自己点了头才行。而云歌则以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暂不考虑婚姻大事为由婉言谢绝了。

不过,从那以后,秋清晨倒是经常约了阿巧来跟自己作伴,或是托她给自己和云歌做些针线活儿。一来二去,跟云歌也熟悉了起来。不过,真要谈婚论嫁,云歌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犹豫。

云歌正在考虑要不要过去跟她们打个招呼,眼角的余光瞥见□的深处闪出一个人影来。是一个男人的身影。粗布短衫包裹着的身体显得十分挺拔。打眼看去,竟有几分莫名的眼熟。

云歌正揣测是不是魏王派来的人,这个男人已经停住了脚步,朝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很英俊的一张脸,眉目清朗。神­色­间带着一种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和欣喜。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云歌的错觉,当他们目光相遇的时候,这个男人的眼里骤然涌起的竟是几分浓浓的不悦。云歌心里 “咯噔”一声,立刻警觉了起来。身体有意无意地想旁边挪了一步,挡住了身后可以看到瀑布和水潭的那扇小窗。

对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这个男人已经朝着厨房的方向走了过来。一步一步地靠近,停在了一窗之隔的花树下。他并没有看云歌,而是不住地打量着庭院里的摆设,那种目光……就好像一个财主在验收自己的货物一样。

云歌先沉不住气了,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男人的目光滑了过来,十分谨慎地望着他,字斟句酌地说:“我来找……秋清晨。”

云歌心里猛然一跳,几乎条件反­射­般地喊了一句:“这里没有这个人!你马上走!”

男人的表情缓了缓,­唇­角挑起,露出了一丝极浅淡的微笑:“云歌,小孩子不能撒谎哦。”

云歌的脸立刻就红了。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个男人身上有种东西,本能地让他觉得受到了威胁。

“这样吧,”男人妥协地摊开了手,“你让我见见她,要是她也撵我走,我马上就离开,好不好?反正她身手那么厉害,我也打不过她。”

这个男人就这么理直气壮地说着“我打不过她”,倒让云歌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朝夕相处的几个月,他自然能感觉出秋清晨的若有所待。万一……她等的真是这个人呢?想起星空下枯坐在海边的那个落寞的背影,云歌心里不知不觉就有了一丝松动。

“你找她什么事?”

男人­唇­边的笑容扩大,眼里却慢慢地浮起了戏谑的神情:“我找她有什么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她什么人?”

云歌怒道:“她是我姐姐!”

“这样啊……”男人笑着揉了揉自己的下巴:“那你以后可得管我叫一声……姐夫了。”

云歌被他的笑容和那一句“姐夫”彻底激怒,伸手就去灶台旁边摸菜刀。

“哎,哎,”男人双手支在窗台上又笑了:“你听我把话说完啊,云歌。”

云歌的手僵了一下,转过头又瞪起了双眼:“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笑得很无赖:“我跟你这么说吧,我会一辈子陪着她,一直对她好。你就告诉我她在哪里,好不好?”

云歌冷哼:“花言巧语,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男人竖起了两根手指头:“我要是有一句假话,让她一箭­射­死我好了。”

云歌冷笑。心里却开始动摇。他时常跟着秋清晨去山里打猎,自然知道她在弓箭上的本领。这个男人这样说……自然也是认识她的……

云歌咬着嘴­唇­挣扎良久才从小窗前面让开了身体。男人顺着他的肩头望出去,眼中蓦然一亮。下一秒,便将手里的包袱甩了过来,而自己则一溜烟地蹿了出去。云歌手忙脚乱地接住他扔过来的包袱时,他的人早已不见了。

云歌咬牙切齿地一回头,就见他大呼小叫地冲下了山坡,宛如出来打家劫舍的山大王。趁着水潭边两个女子发呆的功夫,扑过去一把便捞起了秋清晨。象举着一个布娃娃一样将她高高地举起,在那水潭边团团转了起来。

秋清晨呆滞的表情只一刹那就被点亮,变成了一团不加掩饰的惊喜。

云歌出神地望着她脸上那一团亮丽得几乎耀眼的笑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个把花朵扔进她怀里,然后恶狠狠亲吻她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吧?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个人敢对她这样过。

云歌低下头。在自己心中,这一刻竟是五味陈杂。

耳边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巨响,夹杂着阿巧的惊呼。云歌抬头看时,原来他抱着秋清晨在水潭边转来转去,不知怎么脚下一滑,双双跌进了水潭里,溅起了半人高的一片水花。云歌也吓了一跳,连忙扔下手里的包袱冲了出去。刚冲到水潭边,就见那层层动荡的水花里浮起了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互相凝视着,仿佛眼中只剩下了彼此。

云歌伸手拉住了发呆的阿巧,“走吧。”

阿巧不觉一愣。从认识到现在,这还是他头一次主动来拉自己的手。

云歌的脸上浮起略显惆怅的笑容来,低着头走出两步,忍不住又回头去看。水潭里的两个人不知道是谁先主动,正小口小口地互相亲吻着。

云歌不禁一笑,只觉得心头郁结的那一团­阴­霾在这一刻霍然开朗。

回过头来,见身边的女孩子红扑扑的一张脸仿佛三月里盛开的碧桃花,忍不住凑过去在那脸颊上轻轻一吻。

阿巧长长的睫毛扑簌簌抖了起来。

“走吧,”云歌又笑了。这个女孩子怎么这么好玩呢?

“去……去哪里?”阿巧悄声问他。

云歌歪着头想了想,垂眸笑道:“就去……问问你爹爹,看他想要什么样的聘礼吧。你说好不好?”

《擒情记》_惊鸿_ˇ番外ˇ抗婚记

一看到宜阳殿,绍太后就条件反­射­地开始头痛。

这已经是绝食的第三天了。自打从魏国回来,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不死不活地。她就不明白了,他真的不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还是……理解了却不愿意接受?这世间能有什么东西比­性­命更加重要呢?

这个孩子从小就不省心,他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看看殿门外跪了一地的宫娥,绍太后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怎么样了?还是不肯吃东西?”内侍总管芳容低声回答:“回禀太后,小王爷今日一早用了一碗桂花粥,两盘白玉蒸饺。”“两盘?”绍太后一喜,又一惊:“他自己?”

芳容瞥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小王爷和……和周侍卫。”绍太后莫名其妙:“周侍卫?”

芳容点了点头,仿佛不太敢去看那两扇紧闭的殿门似的:“小王爷亲自喂周侍卫吃过了早点,然后吩咐下人们准备热水,说他要和周侍卫……那个……鸳鸯戏水……”说完这句话,芳容低下头,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绍太后被“鸳鸯戏水”几个字噎了一下,心想:“又来了,又来了,又拿非主流的道路来吓唬老娘……”

诡异的沉默中,连时间都仿佛过得特别慢。

隔着一道红木雕漆殿门,封绍扒在窗口,多少有点紧张地窥伺着绍太后的反应。阿十抱着双臂可怜兮兮地站在他身后,只有腰上围了一条布巾。

从窗纱上刚刚抠出来的小孔望出去,绍太后的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有象他预料的那样大发雷霆。封绍心里正暗自打鼓,就听绍太后拔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芳容,你把宜阳殿的使女都给我换成侍卫,而且要年轻貌美的。”

封绍心里“咯噔”一声,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话。连忙凑近了小孔,就见绍太后背对着大殿自言自语。声音却不大不小,正好能让自己听到:“真当哀家没见过市面?不就是龙阳之好吗?没关系,让他尽管放开了胡闹——哀家供得起!反正我已经有孙子了……”

说完,居然大摇大摆地带着随从走了。

封绍自然是看不见她咬牙切齿的表情。于是哀叹一声,一ρi股坐到了地上:“上次不是还怒得要命?这就看开了……”

阿十哆哆嗦嗦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苦着脸问:“少爷……我的衣服……”封绍瞥了他一眼,叹气道:“穿上吧。”

阿十如逢大赦,跳着脚就跑去找自己的衣服。挂在腰后的毛尾巴从布巾里漏了出来,和脖子上的珠链一起随着他的脚步跳来跳去地摇晃着。

封绍却笑不出来了。

直到阿十换好了衣服从内殿出来,封绍还紧紧皱着眉头盘着腿坐在地上。“少爷?”阿十有点担心。

封绍重重地一捶地,神­色­无比坚定地望向阿十。阿十不禁哆嗦了一下,觉得又从他眼里看到了无比熟悉的妖光——每次他要闹出什么妖蛾子的时候,眼睛里就会闪出这样的妖光来。“阿十,为了你和小玉的幸福,你一定要帮我!”封绍抓住他的手,表情无比正经。阿十顿时汗毛直竖,忙不迭地点头:“少爷你说!”

封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去我大哥的寝宫里偷一样东西……救命用的……”

这样救命的东西是一柄­色­泽金黄的蟠龙玉如意。烈帝自幼便对它爱不释手,自打登基以来,一直放在自己的枕边。听说它有安神助眠的神奇功效。

封绍拿着这柄如意大摇大摆地进了御花园。刚刚走到玉水池边就遇到了上天给他派下来的群众演员若­干­。

封绍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嫂嫂们好。”

被他称为“嫂嫂们”的人,是烈帝的皇后张氏和颇受宠爱的两位贵妃:陈氏和李氏。在她们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群品级略低的嫔妃。看样子是要去太后寝宫请安的。

封绍经常出入内宫,­性­格又顺和,张皇后等人跟他自然是十分熟稔的。看见是他,张皇后忍不住笑道:“听太后说,王叔很快就要迎娶魏国的帼雪公主了。恭喜王叔。”

封绍脸颊上的肌­肉­跳了两跳,皮笑­肉­不笑地还了个礼:“那丫头听说丑的很。要不我跟定国公商量商量,我们俩换换。”

定国公是张皇后的亲弟弟,刚刚定下了有“盛州第一美女”之称的御史大夫的幼女。张皇后举起袖子掩着脸咳嗽了两声,假装没听见。

旁边的陈贵妃眼锯,一眼就看见了他怀里的玉如意,连忙问道:“这不是陛下的如意吗?王叔你这是……”

封绍等的就是这么一句提问,简直恨不得给她鼓鼓掌。连忙将玉如意举起来在她们眼前晃了晃:“我是要去给太后请安的,顺路把陛下的赏赐给丽贵嫔带过去。听说她最近睡得很是不稳。”李贵妃最近正是得宠。听到玉如意赏了丽贵嫔,心中忿忿不平,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要赏也轮不到赏她呀。”说着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抢。封绍向后一退,不知怎么脚下就是一滑,玉如意脱手飞出,“扑通”一声掉进了玉水池。玉水池池水深仅及腰,池水又清,几个人都看到玉如意明晃晃地落在了池底的白­色­细砂上。

远远跟在张皇后身后的几名嫔妃也都赶了过来,围在水池边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封绍急得直跳脚,一边跳一边喊:“御赐宝物!那可是楚家祖传的宝物,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赏赐给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的……”

张皇后身后的女人们一阵躁动。

封绍又喊:“可见是宝物集天地灵气,会自己择主了。只是不知道谁是那个有缘人……”话音未落,李贵妃已经提着裙子下了水池。

封绍大声鼓掌:“原来我皇兄命中注定的爱人是李贵妃!”

陈贵妃哼了一声,推开挡在前面的两位嫔妃,扑通一声跳下了水,三步两步就赶到了李贵妃的前面。

封绍又喊:“呀!难道是陈贵妃?!”

在她们身后,几个蠢蠢欲动的嫔妃摩拳擦掌也都跳下了水池。张皇后神­色­又气又急,连喊了几遍也没有人肯听她的。而她自持身份贵重也不好跳下水去跟着哄抢,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就听身后一个公­鸡­嗓子尖声喝道:“太后驾到!”

水池里的哄抢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一不留神天命所归的玉如意就落进了旁人手里,因此直到绍太后走到了水池边,除了张皇后竟然没有人理睬她。而这一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早已趁着混乱逃之夭夭了。

绍太后看着水池里乱成一团的女人们,心头震怒无以复加。这要是被有心人传扬出去,皇室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绍太后­阴­沉着脸摆了摆手,身后的侍卫们纷纷跳入水中,一阵­鸡­飞狗跳,好不容易将乱成一锅粥的女人们拉扯开来。而罪魁祸首的玉如意也终于重见天日,回到了绍太后的手上。绍太后一边掂量着手里的如意,一边听着张皇后的叙述。眉头却越皱越紧:好嘛,玩自己的侍卫不过瘾,居然还玩到后宫里来了……

他这种没有水平的反抗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算够?

这­鸡­飞狗跳的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才算到头?

不过就是换了宜阳殿的侍卫,又处理了几个不成体统的妃子。绍太后竟然心力交瘁。回到寝宫热茶还没有来得及喝一口,外面又有人慌慌张张地往里冲。绍太后怒火攻心,将手里的茶盏“砰”地一声掼在了地上。

“又怎么了?”绍太后气得指尖都开始微微发抖:“该拿就拿!该打就打!这宫里宫外什么事都要来问哀家——留着你们是做什么用的?!”

发过脾气,才看清楚冲进殿里来得竟然是太子寝宫的总管徐氏。满脸慌张地跪在地上,顾不上行礼便哆哆嗦嗦地说道:“太子……不见了!”

绍太后晃了两晃,身子不由得向后一倒。慌得两旁宫娥一拥而上。一番手忙脚乱之后,绍太后靠在软榻上气息不稳地问徐氏:“到底怎么回事?”

徐氏一边磕头一边流泪:“守在寝宫外面的侍卫都被药迷翻了……”

绍太后一拍床榻,又软软地躺了回去,“还不快……快找!”

丢了太子,禁宫自然­鸡­飞狗跳。宫娥们想瞒也不敢瞒。于是不到半个时辰烈帝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一边急匆匆地赶往太子寝宫,一边吩咐身边的人:“去看看小王爷在­干­什么。”身边的侍卫躬身应了,飞一般掠进了黑暗中。

太子寝宫一片狼藉,有几个侍卫被凉水灌醒,坐在地上一脸茫然。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烈帝皱着眉头问徐氏:“仔细看看都少了什么东西。”

徐氏战战兢兢地回道:“已经查过了。只少了……一盒桂花糖,两盒豌豆糕……”烈帝皱眉。

被派去宜阳殿的侍卫回来,附在烈帝耳边低低说了两个字:“无人。”

烈帝眉头的­阴­郁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重的无奈——这种日子得过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看看满殿里惊慌失措的宫人,烈帝无奈地吩咐徐氏:“告诉太后,就说找人的事朕来处理,让她只管放心休息。”

徐氏答应着退了出去。

烈帝遣散了宫娥,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进了御花园。

这宫里知道宛香亭的人不少,知道宛香亭后面有一株上百年老榕树的人也不少。不过,知道老榕树的树­干­是空洞的人可就不多了。而那个空洞,是年幼的自己和年幼的阿绍在御花园里和一群王族子弟玩捉强盗的游戏时偶然发现的。自那之后,就成了他们俩的一处秘密藏身地。行到树下,已是月上中天。老榕树沉默的身影看上去和十余年前竟没有丝毫的差别。兄弟两人躲在里面分吃点心的情景一幕一幕从脑海里闪过,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烈帝莫名地惆怅起来。

树洞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挤在一袭皮裘里。淡淡的辉光洒落在两张略微有些相似的脸上,静谧得令人不忍惊动。空气里甚至还弥漫着桂花糖香甜的气息。

烈帝回过头,看到神­色­惶急的绍太后正扶着宫娥的手从宫辇上走下来。发髻有些松动了,两支金步摇也有些歪斜,而一向看重仪容的她竟然全然没有注意到。匆匆走过来拉住了他的袖子张口就是:“慧儿呢?”

她的声音虽然镇定,扶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却在微微发抖。

烈帝忽然就有些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对于自己,她并不是少了关爱。只不过针对长子和幼子,她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如果他和阿绍一样被娇惯得懵懵懂懂,他们呣子如何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立足?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她其实一直是在依赖着自己的。

因为要依赖,所以不能娇宠。所以只能把这份娇宠给了自己的儿子,就只能通过了宠爱这个小的孩子来补偿自己的儿子。

烈帝的鼻子忽然就有些发酸。他扶住了绍太后的手臂,缓缓地跪了下来。绍太后惊得面如土­色­:“难道……难道……”

“母后……”烈帝小心地将她的手合拢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用小时候的称谓来低声地唤她。感觉到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簌簌发抖,满心涌起的都是夹杂了愧疚的酸楚:“母后……请不要再逼迫阿绍了。”

绍太后身体僵直,却没有出声。以这个儿子的聪明,她用魏国来牵制他的那点小小伎俩自然无法瞒得过他。而他在这个时候说了这样的话,那么今天晚上的事毫无疑问也是阿绍闹出来的把戏了。烈帝紧了紧自己的手掌,低声说道:“母后的苦心,儿子都记在心里。咱们呣子三人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一天……,儿子良知尚存,万万不会做出兄弟相残的事。儿子可以在宗祠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誓……。母后,你就放过了他吧。”

(全书+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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