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阿武的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可以不再挨饿。这样卑微的愿望,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起过——甚至是对她。
从我记事起,我就和母亲住在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偏院里。每次有人提到那个地方都不得不绕好大一个大圈子:“就是西宫院的菡湘殿后院那个小院子……”
菡湘殿是先皇囚禁废妃的地方。是冷宫。而我那身份低微的母亲,甚至连住到菡湘殿里去的资格都没有。听姐姐说,我的母亲只是皇帝身边的宫女,普普通通的一个宫女,既没有出众的才貌,也没有过人的心机。一夕得宠之后便被他抛在了脑后。
后来……就有了我。
我的出生令宠冠后宫的喜贵妃大为震怒。她是宰相之女,娘家在魏国的势力如日中天。我那可怜的母亲轻而易举就被扣上了“偷窃”的罪名,远远打发到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外。尽管所有的人都知道“偷窃”只是一个借口,没有它,还会有“犯上”、“□”等等更加不堪的说法来掩护强加在她身上的那些惩戒的合理性,但是我的母亲还是承受不了这两个字公然带来的耻辱而日渐恍惚。
她叫我“阿武”。除了她,这偏僻的院子里就只有姐姐跟我们作伴了。
我的姐姐,名字叫做鹊儿。据说她的母亲在她出生的头一天,看到了飞入菡湘殿的一只喜鹊。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听说鹊儿出生没多久她就死了。我只知道她和我的母亲经历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身份。她是他的妃子,惨烈的后宫争斗中的失败者。不像我的母亲,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卷入那个大漩涡就败下阵来,输得体无完肤。
鹊儿比我大三四岁吧,可是瘦弱得总象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菡湘殿里除了一个坏脾气的老太太,没有人搭理她。所以她总是愿意溜到我们居住的小院子来。
鹊儿很聪明,总是能弄来一些吃的东西偷偷地塞给我。然后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摸着我的头发说:“快吃吧,快吃吧。你看看你,瘦的象只猫儿。”
我的母亲总是靠在纜乳芟拢望着我们恍惚的笑。
那段日子,应该是快乐的吧。虽然经常会挨饿、冬天没有煤炭……但是有母亲,有鹊儿还有陈婆婆,一家人总还是在一起的。母亲精神好的时候,还会板着脸教我们背背诗书,或是带着我们在院子里的沙地上拿着秸秆写写画画。我常常想,日子如果可以这样继续下去,也是好的。
可母亲的身体还是一天一天衰弱了下去。陈婆婆和鹊儿前前后后跑了好几次都没能请来太医替她诊治——她只是一个连冷宫都住不进去的失宠的女人,在这宫里,这样的女人比玉水河边的卵石还多。谁会在意她的存在呢?
可是我不能坐视她就这么死去。那天天擦黑的时候,我带着母亲仅有的一支发簪去了太医院,那是他们一夕欢爱的时候,他赏赐的东西。被她当宝贝似的收藏了十来年。若是神智还清醒着,我猜她一定不肯让我拿去贿赂那些龌龊的太医。
可是我没有找到太医,却在那里遇到了另外的一个人。五世子魏策。喜贵妃的儿子。为了表示自己的孝心,亲自到太医院来督促太医们给自己的母亲配药的。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那张骄纵的脸,记得他不顾我的苦苦哀求打发我走时那副不耐烦的神情。可是……凭什么?!她的母亲只不过是误食了鱼籽,手臂上起了些疹子。而我的母亲却危在旦夕。难道别人的一条命还比不过她的几个疹子来得重要?
当他再一次将我推开的时候,我忍无可忍地和他打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和别人动手打架。而他,却是自幼习武的天之骄子。所以那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现在想来,仍然是毫无悬念。
当我被他踩在脚下任意折辱的时候,鹊儿冲了进来。她象一只发怒了狮子一样抓起药杵就砸向了魏策。魏策被砸中了肩膀,恼羞成怒之下拔出腰际的短刀就刺了过去。
我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鹊儿就已经倒在了我的身旁。肩头Сhā着魏策那把镶嵌了宝石的短刀。
鹊儿没有死。可是她剩余的日子却比死更悲惨。
那天深夜,喝醉了酒的魏策闯进了我们住的小院子。一脚将我踹倒在地,便提着皮鞭闯进了房间里。我扑过去想要抓住他,可是他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死命地把我按到在地上,我不知道我的背后踩着多少只脚。我动不了,满嘴都是腥冷的泥土。
我的母亲甚至没能招架住他的一通皮鞭便溘然而逝。脾气不好的陈婆婆抱着我母亲的尸体一直在哭嚎,她干涩的哭嚎在黑黢黢的破院子里左冲右突,甚至比母亲的死更加令人心惊。魏策听得心烦,便让手下拖着她出去割了舌头。
然后……便是撕打声和鹊儿的尖叫。凄厉得仿佛一只恶鬼的爪子,将我的整个世界都撕抓到了粉粉碎。那一刻的我,被践踏在泥土里,嘴里是泥沙和鲜血。而眼里却是一片空茫。恨不得自己是一只狂暴的恶鬼,将这些披着人皮的禽兽都拖入地狱的油锅里去。
绝望的叫喊声渐渐微弱下去。天将明的时候,魏策推门走了出来,脸颊和祼露的脖子上还带着明显的抓痕。但他的神情却带着讥诮的得意,将一口浓痰啐在我的脸上便扬长而去。
鹊儿死了。母亲也死了。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太太也死了。
我怀里揣着染了鹊儿鲜血的那把剪刀摸进了魏策的寝宫。象一只卑微的兽一般潜伏在寝宫外面的花丛里等待着深夜的来临。那夜是如此的漫长,而我的剪刀落下去的那一刹那却又那么的缓慢。缓慢到他反手将我摔出去的时候,我还能看清楚那把剪刀在他的胸口划过时溅出了怎样一道血痕。
那血痕就叠印在鹊儿抓出来的指印上。
事情终于闹到了他那里。
那是我头一次见到这个名义上我该叫他“父亲”的男人。我冷眼看着他不痛不痒地呵斥魏策。然后回过头来带着淡漠的神气不耐烦地打量我。
而我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魏策。我从没有这么痛恨一个人过。甚至到了很多年后,他被秋清晨的手下射死在了魏王宫的城墙上都没能让我的恨意削减一分。我同时利用对他的痛恨痛恨着我自己。我是一个废物,谁也保护不了。
“闹成这个样子,这宫里你是没法子呆下去了。”这是他对我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我被塞进了前往赵国的马车,开始了另外一段更加不堪的岁月。
而我甚至不能去死。
因为真正该死的人都还活着。
所幸的是,我还有她。
当我在那个潮冷的山洞里神志不清的时候,她的怀抱里是我唯一可以感知的温暖。在我已经失去了这个尘世间仅有的羁绊之后。
她以她特有的方式将一种存在感清晰地传进了我晦暗的生命里。鲜明得如同暗夜里的火。让我觉得,在经历过了那样的失去之后,我还可以活着。
也许那时的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我不能靠近她,不能和她说话,甚至连多看了她几眼都会给她带来了铁面具那样的折辱。她在瑞帝的心目中并不是全心信赖人。可她还是想方设法地回护着我……
而此刻,当我浑身冰冷地躺在她的臂弯里,感觉到她温热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脸上时,我突然觉得能活着,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不管怎样卑贱地活着,她的存在都让我经历过的一切在冥冥之中有了存在的意义。
可是我还是不能死。虽然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在昏迷中感受着心脏微弱的跳动,我知道自己还在艰难得活着。我对自己说:死去的是那个因仇恨而活着的阿武。活下来来的,是因爱而活着的阿武。
是的,因为爱。
我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在似真非真的一团迷雾之中,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张英俊到张狂的面孔。他正俯视着我,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象一个正在盘算着恶作剧的孩子。那样的神情虽然让人不自觉地心生警惕,却并不讨厌。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很不情愿地叹了口气:“你居然就这么活过来了?真是的……”
这句话,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于是他又叹了口气:“小子,你现在可落到我手里了。你的死活可都掌握在我这双完美的手中哦。你说,我是救你还是不救你呢?”
“当然是……救。”这一句我想象中的嘶喊,并没有如我所愿地发出声来。可是他看着我的唇形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挠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我看得出他在盘算着什么,或者说他已经盘算好了什么事,但是故意在我面前表露出犹豫的样子来。我的神智虽然不是很清醒,却也不傻。我明白他这样的姿态是在欲擒故纵,要引我上钩。
对付这样孩子气的小把戏,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
果然,我闭上眼睛没有多久,他就沉不住气了:“我发现你其实是一只狐狸。披着白兔的皮是故意给她看的吧?幸亏……被我识破了!”
我睁开眼望着他。我知道他会读唇语,也就不介意自己无法出声的事实:“我是什么并不重要。”
他很恼火地凑到了我的面前:“你再惹我我就捏死你。反正我已经告诉她你挂掉了!”
我的心小小地惊了一下。随即便释然。与其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还不如让她以为我死了的好——被她保护的日子,我已经过得够久的了。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真的是一只无害的白兔。
“这样吧,”他皱起了眉头,露出很烦恼的样子:“现在呢捏死你是最省事的办法……”
我忍不住笑了。他已经废了那么大的劲儿救了我,又何必再说这些吓唬人的话呢?
“你要怎样?”我问。
“一个交易。”他笃定地望着我,顽皮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片耀眼的光华:“如何?”
凭借本能我就能猜到那是什么样的一个交易。可是我无法拒绝。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摆在我面前的两条出路,一条路是回去去找她,继续拖累她;另一条路,就是这个男人所指引的方向。
这条路存在太多的未知因素,也许哪一天真的会无声无息地死去。可是……我别无选择。 我不能永远在她的面前扮演小白兔。如果我连尝试去保护她的勇气都没有,那我又有什么资格对自己说爱?
我想,我还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楚过自己的心意。
我吃力地抬起了自己的手,伸向这个笑容灿烂的男人:“我们成交。”
六十三
云鹤殿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随着云鹤殿和枫露馆一起消失在人们视线之外的,还有很多无法再提及的名字。
这是自瑞帝登基以来的头一桩谋逆大案。病中的瑞帝接二连三的几道旨意,更是将原本就翻了天似的安京由一锅沸腾的热粥变成了一汪冰水。一夜之间人人自危,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这泼天大祸牵扯到了自己。
云鹤殿大火的当天夜里,瑞帝便下旨鸠杀了闲居安京的老蓉亲王和她的长女缇阳郡主。府中几百口人尽数发往会州军中为奴。同时下的另一道旨意,便是将商家的大当家商东姥东市凌迟处死。商家数十名参与其中的行董腰斩。家产尽数抄没,全府数千人口发往边洲军中做苦力。遇赦不赦。
茉莉堂和其余几个卷入其中的武馆被封,馆主腰斩于东市。
与此同时,安京城中有男性参与的武馆、义学全部赦令关闭。
朝中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几名男性官员也被贬入翰林院修编史书,不得再参与朝事。军中男兵随之进行了大规模的削减。裁减下来的男兵一律以军奴的身份派往会州边界修筑军防。
男性在赵国的地位再一次被打压到了最低点。
至于阈庵,那是一个没有人再提及的名字。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早已死在了瑞帝登基前的那一场大火里,和他那尚未开花便已经成魔的执念一起埋葬在了帝陵之外的一处偏僻角落。
风雨凋零。
“乔大人和赵大人联名上书反对关闭武馆和义学,被陛下驳回。乔大人转天就开始留在府里养病,也不去上朝了……”麻衣说到这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猜她是给气病了……她的奏章陛下向来是很少驳回的,现在栽了这么大的跟头,大概面子上下不来吧。”
秋清晨靠在软榻上,神情木然地凝望着摆放在靠窗书案上的瓷罐,似听非听。
深红色的瓷器光润如玉,形状修长而优美,象一副傲然挺立的身躯,沉默地将自己隐藏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瓶身的纹饰是赵国少见的涡纹图案。“涡”即为光,而光必发自火。这个图案在古时候也叫做“火似圈”。
相处的机会太少,秋清晨从来没有问过他是不是喜欢被人叫做“火焰君”。但她还是奢望着这个一生寂寞的男人曾经象火焰那样炽烈地活过。
麻衣随着她的视线不安地偷偷瞟了一眼案头的红色瓷罐。她只知道这里面盛放着一个秋清晨十分在意的人——很难想象一个人的生命到了最后,其实只够浓缩在小小的一只瓷罐里。想到这里的时候,麻衣的心中不觉恻然。看到秋清晨的视线扫了过来,连忙垂下了视线低声说道:“乔大人这几天一直在府中养病……”
秋清晨难得地牵起了唇角:“这个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麻衣的头垂得更低了。不但在自己的上司面前走神,而且还被她看了出来。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连忙拿另外一个话题来掩饰:“云歌公子还没有找到……”话一出口,麻衣恨不能扇自己一个耳光,她今天怎么就专门拣着不痛快的话题来说呢?
秋清晨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画出一道黯然的烟青。语气里也透着疲惫:“不是说有人看到他在城东出现过?”
麻衣摇摇头:“全城都在戒严。如果他真的在城东,目前也很难找。”京畿防卫既然不归秋清晨来管,那她的亲信自然是无权在安京入户搜人。云歌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真要躲起来的话,安京的茫茫人海,找起来谈何容易?
秋清晨是回到了秋府之后才知道云歌走失的消息的。桂姐说头天传来她遇害的消息,云歌还呆呆地听着,除了脸色苍白些并没有什么异样。反而是那群孩子狼哭鬼嚎地几乎把房顶都掀掉了。可是转天一早,云歌却不见了。
说起这个的时候,桂姐懊丧欲死。
秋清晨却无法责怪任何人。她只是想不明白云歌为什么要走。是因为听到她的死讯,觉得自己非亲非故,不方便继续留在秋府?还是想用她的死讯作为一个句号来终结安京的这段并不如意的生活?
死的死了。走的……也走了。
不是没有经历过有人离开,但心底里还是从未有过的落寞。那个看似脆弱的少年,其实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
她再一次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擅长揣测别人的心事。
就好像……她到现在也不能明白在宫里的时候,封绍为什么会生那么大的气——气到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天,他还是不肯来见她的程度。
“秋帅,”竹帘外传来二管家福宝低低的声音:“有客人求见。”
秋清晨心头猛然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请他进来。”
一眼看到竹帘下面露出来的那个大光头,秋清晨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有再次遇到熟人时淡淡的温情。更多的……却还是失望。失望的潮水来得如此汹涌,以至于李光头望过来的目光中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一丝自己不该出现的愧疚。
自从回到了秋府,一直就是他来看望自己。他的主子是一次也没有出现过。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人家毕竟是好心好意地来探望自己,怎么也不便太过冷淡。秋清晨的唇角勉勉强强地牵起了一个向上的弧度:“李光,总是麻烦你来看我,辛苦你了。”
李光头憨厚地笑了笑。
秋清晨静等着他后面的话。
李光头在肚子里暗自酝酿该如何问候一下秋帅的健康情况,刚要开口却一眼瞥见了端着茶盘目不斜视地走进书房来的福宝。眼神抖了两抖,出口的话也随之变成了:“这个……天气真热。”
福宝手里的茶壶歪了歪,一注热水流到了杯子外面。
秋清晨愣了愣,随即便点了点头:“是很热。”
李光头一小眼一小眼地瞄着福宝,嘴巴张了几次都没有发出声音来。
麻衣很奇怪地看看他,再看看微微蹙起眉头的秋清晨,很自觉地站了起来:“大帅,我先离开一下。”
秋清晨微微颌首,视线再一次落回到了李光头的身上:“说吧,什么事?”
李光头咳嗽了两声,黑脸上泛起一层可疑的颜色:“这个……我家少爷也说天气热……”
福宝的手一歪,热水又溅到了外面,下意识地一躲。转头望见秋清晨拧在一起的眉头,连忙低着头退了出去。
“到底什么事?”秋清晨的语气里已经透出了轻微的不耐。心里想的是:这人怎么跟他的主子一个德性?!有事没事先把人气个半死。
福宝出去了,李光头觉得自己的脑筋也清楚了,连忙说:“我家少爷最近很忙。所以打发我过来给大帅送些补品……”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单子,一本正经地念道:“上好云缎二十匹、金饰两套、镶翠石步摇两支、镶珍珠步摇两支、喜米二十坛……”
秋清晨皱着眉毛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在念什么东西?”
李光头的脸顿时一红,很沮丧地在自己脑袋上用力拍了两下,低下头去在怀里又是一通乱摸,窸窸窣窣地抓出了另外一张单子,结结巴巴地念道:“上好人参……”
“李光!”秋清晨打断了他的朗读:“我问你刚才念的是什么?”那么一份单子,怎么听都有种下聘礼的意思。居然连喜米都列了上去……那就一定不是封绍的意思了。
李光头手里还举着两份单子,眼神躲躲闪闪的,连着做了几次深呼吸还是不敢看她。
秋清晨越发地起了疑心。正待追问,却见竹帘一挑,刚才出去的二管家福宝又走了进来。先偏过头白了李光头一眼,才冲自己行了一礼,斯斯艾艾地说:“大帅,这人……是来下聘的。”
“下聘?”秋清晨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她看看福宝,再看看满头大汗的李光头,本来想笑的,不知怎么心里却泛起一丝酸楚——虽然是喜事,但是毕竟又有人要离开她的身边了。
沉默中,福宝和李光头不安地对视了一眼。就听秋清晨的声音里淡淡问道:“福宝,是你愿意的吗?”
福宝点了点头。
“只要是你愿意,那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秋清晨望着她,温和地笑了:“你去我房里,把多宝格上面那只红木盒子拿来。”
福宝依言进内室取了盒子出来,正要送到秋清晨的面前,却被她摇手阻止:“这里面是给你预备成家用的。现在看来……要算是咱们给李光的嫁妆了。”
福宝愣了一下,打开看时,盒子里放着几样首饰,旁边是一叠银票。这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秋清晨垂下眼眸,笑得有些勉强:“福宝,你是赵国的女子。嫁去了楚国,也许会有些不能适应。不管怎么说,身边多带些银子总是好的……”
福宝咬着嘴唇,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盒子上。
该走的人终究是要走的……秋清晨的心情止不住地低落。她望向李光头,原本想温和嘱咐的话,说出口却不由自主地带着冷意:“李光,我只希望你能记住福宝是我秋清晨的家人,安京的秋府是她的娘家。”
李光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句“千里之外我一样可以取你的人头”,心头一颤,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秋清晨靠回了软榻上,懒懒地闭上了眼:“那就……跟他走吧。”
福宝抽抽搭搭地喊:“大帅……”
秋清晨没有出声,只是闭着眼摆了摆手。
李光头拉住她的手,一步一回头地将她拖出了书房。
隔着竹帘,秋清晨模糊的身影静静躺着,了无生气。
李光头忽然就有些不忍心,大声说道:“大帅,我家少爷……”
“走吧。”竹帘后的秋清晨懒懒的打断了他的话,拖长的尾音宛如叹息:“走吧。什么都别再说了。”
眼开一线,秋清晨正好看到李光头拽着福宝离开的样子。无声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在唇角凝成了一道落寞的印痕。
那个人还是想以前一样,闹起脾气来总是特别得孩子气。若是在以前,她会第一时间冲去找他解释吧?可是现在,她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不是因为伤势,也不是因为疲劳。而是五脏六腑都掏光了似的虚空。
毕竟发生了那么多事,每个人都累了。
谁都有权利疲倦的。
不是吗?
【卷三】
六十四
一片红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静静地落在秋清晨的掌心里。
秋清晨拈起叶梗,轻轻转了转这片红叶便将它放在了墨色的石碑上。
“看,这就是边州的红叶,我以前跟你说过的。”秋清晨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低声叹道:“这里的景色和安京大不相同,是不是?安京这时候掬花盛开,而这里马上就要落雪了……”
墨色的石碑,简简单单地写着“魏武之墓”。肃穆沉静的颜色完全不似阿武柔韧的性格,但是在边州,她找不到更合适的石材了。想来阿武也不会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吧。对他来说,终于得到了解脱,这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心里还是有遗憾的。秋清晨抚摸着石碑,默默地对自己说:还是有遗憾的。如果当时的动作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带回一个活着的阿武呢?
从山坡望下去,边州背靠罗山,面朝界河。四四方方的一座兵城被高大的城墙怀抱其中,肃穆而有序。这是她耗尽十年心血守护的地方。每一条街道,每一处营房,甚至界河的每一处转弯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仿佛自己就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每一条经脉都融进了这赤褐色的土壤里。
秋清晨的视线越过旌旗飘扬的城墙,越过怒涛翻卷的界河,越过乱石杂列的界河对岸,落在了远处那一道新修起来的城墙上。在那飘扬着楚国王旗的城墙后面,楚国的六万先遣兵正虎视眈眈地和边州对峙。
而探子传来的军报,楚烈帝已经调拨了十五万精兵,正在向边州方向进发。
“每个人都在猜测战事会在何时爆发。”秋清晨轻轻拍了拍墨色的石碑,低低叹息:“可是这一仗,我真的不想打了。也许是我老了,已经磨光了壮志雄心……”
她已经上书请求调防会州,把边州的战事交给护国将军王泓玉。王泓玉刚在会州大败莽族人,气焰正炽。可惜的是,她的奏折还是被瑞帝驳回了。
林间的风拂过面颊,带着北地特有的凛冽,全然不似安京的微风那般柔和。秋清晨微微眯起了双眼,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悬浮在空气中的剑拔弩张。
“大帅!”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副将麻衣站在丈余外扬声喊道:“朝廷的军报。”
秋清晨点了点头,收回了放在石碑上的手,恋恋不舍地转身往山下走。
走出两步才意识到麻衣的声调里混合了过分浓烈的感情,诧异地抬眸望去,麻衣果然是一副竭力隐忍的神情。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竟然带着笑。
秋清晨愣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麻衣抿着嘴:“朝廷的军报啊。”
“军报几乎天天都有的,有什么好笑?”秋清晨微微蹙眉。她不喜欢自己的下属处于情绪失控的状态。
麻衣连忙挺直了腰身,摆出了一本正经的姿态来:“回大帅。这次的军报不同以往。”
秋清晨皱着眉不知该如何呵斥她的失态,索性大踏步地赶往山下营中。心里却多少有些好奇:什么样的军报能让不苟言笑的麻衣乐得合不拢嘴?
秋清晨在边州的居所是一处三进的普通民居,虽然不能和安京的帅府相提并论,但是距离营房和民区都不远,公务往来十分便利。
秋清晨住进去之后,又让人拆除了大门外的台阶和装饰繁复的门楣,仿照军营的制式重新修缮了院门和马厩。大门更是全天十二个时辰都敞开着,遇到有急报的时候,副将们可以由马厩直接冲出大门去。因此这座府邸看上去更像是一处缩小版的军营。
秋清晨的座骑刚刚拐上大街,就看到敞开的辕门里人影憧憧。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待她冲到近处,却又发现人人脸上都带着一副欣喜的神情——和麻衣如出一辙。不等她翻身下马,一团耀眼的火红已经冲到了她的马前,十分利落地行过军礼,仰头笑道:“大帅!我回来了!”
秋清晨又惊又喜,跳下马背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王泓玉爽声笑道:“怎么样,谁都没想到我会回来吧?”
秋清晨握住了她的手上下看看,犹自难以相信:“我看过军报,说你在会州打了胜仗,怎么会突然跑到边州来?” 她能在这个时候带兵返回边州,无论是对迫在眉睫的这场战事,还是对于身心俱疲的秋清晨来说,无疑都是一桩喜讯。
王泓玉撇了撇嘴,“那地方有什么好玩的?陛下建了都护府,要我在那里做个清闲官儿,我可受不了。”
“你这活猴子似的性格,当然是那里有热闹要往那里钻的。” 秋清晨不觉一笑:“你就这么离开会州,谁去接替你?”
王泓玉摇了摇头:“我听韩灵说陛下派去守会州的是原来北营里的一个上郎将。别的就不知道了。”
光耀在一旁笑道:“那是,你正春风得意呢,哪能注意得到那些琐事——大帅,我说的那可是真正的春风得意哦。”说着还冲王泓玉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王泓玉抬脚就踹了过去,光耀笑着躲开,一边偷偷朝着秋清晨使了个眼色。秋清晨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钉子似的杵在大红马旁边的那个男人。第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这个身材粗壮的男人略微有些眼熟。片刻之后才想起这个眼熟的男人就是莽族的新头领隆其。当年大败莽族人的时候,他还只是跟随在老头领身后不甚起眼的一个毛头小子……
转眼望向王泓玉时,王泓玉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解释:“这小子开始的时候狂得很。后来被我抓了四次,又放了四次,就服输了。现在是我的副将。”
“副将?”秋清晨狐疑地反问。在瞥见了隆其望向王泓玉时浓烈如酒的神色之后,她相信每一个人都会对“副将”两个字产生无限联想。
“我发誓!”王泓玉一本正经地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脑门上:“真的只是副将。我家素笙也见过他的。”
秋清晨忍着笑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她的私事。而她并对下属的生活向来没有什么好奇心。
“你回来可是大喜事,”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膀,回眸笑道:“今晚咱们要好好庆祝庆祝。给你这位凯旋的大英雄接风!”
军中不可有酒。庆祝的结果无非是当日不当值的军官们聚在一起大吃一顿。
王泓玉是个火烈的性子,有她在从来不用担心会冷场。不过,秋清晨还是从她貌似无意的神情当中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似乎在分开的这段时间里,这个只知道打仗杀人的女将军凭空地长大了不少。
王泓玉似乎察觉到了她目光里若有所思的审视,回过头灿然一笑。
秋清晨也不禁一笑。而先前的感觉却越发来得强烈。她注意到她在谈话的间隙里会主动给默默陪坐在身旁的隆其夹菜,她兴致勃勃谈的都是安京的变化,却对会州的那一场血战只字不提。尽管她额角新添的那一道狰狞的伤疤明白无遗地向旁人展示了那一场战争的惨烈,可她仍然在旁人提起的时候,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
是为了那个人么?秋清晨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她身边沉默不语的男人,心中疑惑。
满心的疑惑一直隐忍到了筵席结束,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能说说么?”秋清晨握着茶杯,懒洋洋地支着脑袋靠在了书案上:“你有心事。”
泓玉涎着脸靠了过来,大模大样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太丢脸了,压根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开战我就中了他的埋伏,险些没命。结果他还没来得及下手,我们就遇到了大沙暴,把我和他都困在了他那个陷阱里。”
“困了多久?”秋清晨轻声问她。
“两天两夜。”泓玉沮丧地摇头:“你一向说我心粗。可是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心粗。还好那时候他顾不得杀我,能活下来才最重要。沙暴过去之后,方圆几里地连一棵树都没剩下,是他带着我走出去的。”王泓玉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继续沮丧:“所以后来我几次设圈套抓住他的时候,就下不了狠手了。”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甘心把整个莽族拱手相让?”秋清晨问出了心底里最深的疑问。
“他也不想的。”王泓玉的大眼睛氤氲在袅袅的水汽里,透着几分模糊的柔和:“不过,就算是权宜之计,他也不得不降。连年战乱,莽族的人口已经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这一仗败了之后,他们实际上已经再没有可用之兵了。总不能赶着吃奶的娃娃上战场啊。”
秋清晨沉默不语。莽族的居住地是北地最贫瘠的沙地,只有极少的绿洲可用。而那为数不多的绿洲就成为了一代一代的莽族部落用生命来争夺的目标。上一次战争之后,曾有大批的莽族人被瑞帝下旨迁入内地。余下来的人,的确是不多了。
王泓玉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带着一种恍然的神气笑了起来:“见了大帅心里太高兴,把一件极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说着拍了拍手唤来了营房外的隆其:“你帮我把那两位客人请进来吧。”
隆其点了点头,沉默地走了出去。不多时就带进来两个人。这两个人身上都披着厚实的斗篷,看体态应该是一男一女。
秋清晨还在皱着眉头揣测来人的身份,身材矮小的那个女子已经掀开了斗篷,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大帅!”
“福宝?”秋清晨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她:“怎么会是你?”
六十五
既然看到了福宝,那么再看到斗篷下面露出来的那颗光头就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了。
一直到握住了福宝的手,秋清晨还是有种半信半疑的感觉:“你们……已经成亲了?”
福宝笑着点头,一边歪过头示意她看自己脑后的发髻。那是只有成了亲的妇人才可以绾的发式。
“光头有没有欺负你?”秋清晨故意皱起眉头,摆出了一副娘家人刨根问底的架势:“家里的银子谁管的?他有没有背着你在外面不规矩?”
“银子当然是我管。”福宝斜了一眼身边的李光头,低声笑道:“他不敢的。”
“那就好,”秋清晨展眉一笑:“那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会和泓玉碰到一起?”
福宝欲言又止,转过头和李光头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浮现出一种相同的焦虑来。
秋清晨心中一动,悄悄地冲着一旁的王泓玉使了个眼色。王泓玉心领神会地垂头一笑,起身说道:“你们好久不见,慢慢谈。我还有事,就不陪着你们了。”
秋清晨目送她离开,这才慢慢地沉下了脸:“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俩该不会是被他赶出来了吧?”
两个人连忙摇头。
秋清晨瞥见李光头又开始做口型,连忙止住了他,转头望向福宝:“还是你来说。”
三个人都落了座,福宝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是特意来找大帅的。”
李光头也十分配合地点头。
秋清晨反问:“什么事?”
“少爷被皇上关在宫里了,”李光头心急火燎地抢在了福宝的前面:“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少爷在绝食呢……”
“绝食?”秋清晨几乎喷笑了出来:“他?怎么可能?”
“真的!”李光头跳了起来,对于秋清晨竟然质疑自己话里的真实性感到格外的愤怒:“我拿我家所有的银子跟你打赌!”
福宝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转头说道:“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的确是这么说的。”
秋清晨还是不信。她甚至连一个半信半疑的表情都伪装不出来:“那个人……天塌了都不可能委曲自己的。要不……你们俩说点别的,我一定信!”
福宝也开始着急:“是真的了,大帅!”
秋清晨忍着笑反问:“你们动身之前,他绝食几天了?”
“七天了!”李光头还瞪着眼睛,浑身上下都是火气。
秋清晨揉着额角直叹气:“从盛州到边州,骑最快马走近路也需要二十天左右。他真要绝食的话……等你们再赶回去连下葬都赶不上了。”
李光头的脸立刻就青了。
“说实话吧,到底怎么了?”秋清晨继续叹气。她其实很想告诉面前的这两位:每个人的资质是不同的。有的人是天生的骗子,哪怕他说自己就是从天而降的那块肉馅饼也有人相信——比如说他家的少爷;而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说谎话的,就算勉为其难编出一段谎话来也骗不了人——比如他们二位。
福宝的小脸都拧成一块抹布了,看看李光头,再看看秋清晨,露出十分苦恼的神情。
“其实吧,我们也不是存心要骗你。真的。我家少爷的确是被皇上给关进宫里了。”李光头抬起头,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离开赵国之前你不是叮嘱我要小心琪少爷么?所以他把少爷这么一关,我就整天提心吊胆地睡不着觉。玉师傅又没回来。想来想去,只有出来找你了……”
秋清晨心里一动:“封绍留在宫里——这有什么不寻常?”
“当然不寻常!”李光头又跳了起来:“我家少爷连家都没回就被请进了宫,一关就是这么些天,连个口信都没有递出来过……”
秋清晨忽然就明白了:“是你们两个人自作主张离开盛州来找我的?”
福宝微微有些不安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玉师傅不在,我们俩商量来商量去,没个可以信得过的人……”
“慢着!”秋清晨打断了她的话,一双眼刹那间寒气逼人:“他一回来就被请进了宫?”
李光头和福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关进宫里整整七天没有消息,然后你们俩出来找我?”
夫妻俩继续点头。
“现在已是十一月中旬了。除掉路上的时间,他是十月初回到盛州的?”
“十月十二。”李光头纠正:“那天正好是宫里的祈福节。所以记得清楚。”
“封绍七月离开安京,十月才回到盛州?”秋清晨冷笑:“就算是爬也爬得比这快些。”
李光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再一次露出十分烦恼的神色来:“赵国的事情不好收尾,所以少爷干脆把赵国所有的暗卫都撤换了下来。我是随着这些人一起返回盛州的。至于少爷,他本来是先我一步走的,至于为什么会回来这么晚……”说道这里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抬眼看到秋清晨冷冷的笑容,心知她并不相信,一着急拍着桌子又跳了起来:“撤换暗卫这么大的事我都说了,难道还会骗你?”
福宝连忙去拽他的袖子。
秋清晨并不理会他们夫妻之间的小动作,一双冷冽的眼紧盯着李光头:“在赵国的时候,他既然在我的眼皮底下动用了暗卫。不管他信不信我,这批暗卫都会被撤换掉。这是任谁也能猜到的事。”
“真的!”李光头一着急,光头都变成了棕红色:“少爷的处境真的是很不妙……”
秋清晨看得出他着急。但是他话里漏洞太多,让她怎么信?即使信了,又该怎么救?两国对峙,战事一触即发。以她在赵国的身份,万一被楚军所俘,后果不堪设想。
这……让她怎么信?
福宝看看他,再看看双眉紧皱的秋清晨,犹犹豫豫地说:“那个……我听说……”
另外的四只眼睛立刻钉在了她脸上。福宝被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才继续说道:“我听说的啊,不一定是真的。”
秋清晨一边点头,一边不耐烦地拿手指叩了叩桌面:“完全理解。你继续。”
李光头盯着自己媳妇儿,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咱俩成天混在一起,能有什么事你听说了我还没听说?”
福宝和秋清晨不约而同地白了他一眼。李光头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缩回了椅子里。
“我听说的哈,”福宝再一次声明:“府里那个整天什么事都不用做,总是啃着鸡腿说三道四的老婆子……”
“花嬷嬷。”李光头Сhā嘴进来,一本正经地解释:“她是少爷的奶妈。”
两个女人又一起白了他一眼。
福碧续说道:“花嬷嬷说,少爷小的时候是订了亲的。”
看到两位听众都眉目悚然,福宝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位王妃娘娘据说就是魏国的什么狗血公主。”
秋清晨抿紧了嘴唇没有出声去纠正她。
魏国王室成员的情况她知道得再清楚不过。虽然不可能一一见过面,但是那位帼雪公主的名字她还是记得的。上个月魏王病重,身后又无子嗣。魏国王室遗老们推举他的弟弟九世子魏清为储君。而这位九世子就是帼雪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福宝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秋清晨平静无波的面容,略微有些担心地说道:“大帅,这些都只是听说的,你……你可不要当真啊。”
秋清晨点了点头:“封绍难道……是去下聘了?”
福宝点了点头,随即转过头冲着李光头怒目而视:“死光头!你要是再敢踢我一脚,回家跪一个月搓衣板!”
李光头整张脸都黑成了锅底,当着秋清晨的面又不好发作,满口的牙都快要咬碎了。两个人正互相瞪眼睛,就听秋清晨波澜不惊地说了句:“我明白了。”
夫妻俩一起望向了秋清晨。
可是看秋清晨的神情,却明显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已经很晚了,你们先下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李光头欲言又止。
“去休息吧,”秋清晨摆了摆手:“让我想想。”
李光头夫妇退下去之后,另外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
秋清晨闭着眼问道:“你都听到了?”
烛光下,王泓玉的眉头紧锁着,脸上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嬉皮笑脸:“属下知罪。不过,这两个人从楚国来,又一门心思地要见你,不能不让人生疑。”想了想又补充说:“福宝虽然是帅府的旧人,但怎么说也是嫁到楚国去的……”
秋清晨“嗯”了一声,低低叹道:“福宝应该不会负我。”
王泓玉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蹙着眉头说道:“那个光头真的是封少爷的亲信?”
秋清晨睁开眼,神色淡漠地说道:“这就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了。他是封绍的亲信没错,但是他跟封绍的那位兄长之间,也有些不清不楚的交情。我刚才就在想,他会不会是烈帝派出来的探子?又或者……连他也被烈帝算计了?”
王泓玉沉吟片刻,抬头问道:“大帅,那你……”
“我还是要去一趟的。”看到王泓玉立刻拧起来的眉头,秋清晨也只是淡淡一笑:“边州有你坐镇,我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探一探盛州的虚实。”
“可是……”王泓玉不甘心地被她打断了话头,一时间只觉得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竟有些交代后事的味道,不由得暗暗心惊。就听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管我人在哪里。仗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王泓玉点了点头,艰涩地应道:“末将……明白。”
六十六
“放我出去吧。”
“不行的,儿子。”
“放我出去吧。”
“不行的,乖儿子。”
“行行好,你就放我出去吧。”从敞开的窗口望进去,封绍趴在桌子上,懒洋洋的样子活像一只晒饱了太阳的猫。
坐在他对面的绍太后一边将剥开的松子喂到他嘴里,一边很苦恼地叹气:“换换台词吧,儿子。这句话听得我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请你把我放出去吧。”封绍立刻换了台词。
“实在是不行啊。”绍太后苦着一张脸也换了新台词:“你也知道,你大哥那脾气……我惹不起嘛。”
“啥意思?”封绍两只眼睛立刻瞪了起来:“连你也觉得我好欺负?我到底是你生的还是你捡的?”
“当然……”绍太后愁眉苦脸地揉了揉儿子的脑袋:“那个……你为啥非要出去?留在宫里又有什么不好?”
封绍接过她递来的松子懒洋洋地又趴了回去:“我干嘛非要留在这里?”
“我想你了嘛!”绍太后的回答理直气壮:“你这没良心的小子跑出去就不知道回家。你不知道……”
“得了得了,”封绍很不屑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这看守当得还真投入。你敢说不是他让你来看着我的?”
绍太后在儿子的身边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阿绍,我就你们两个儿子,我可不希望你们两个人窝里斗。”
封绍哼了一声:“就是让我当软柿子呗?他想捏就让他捏——是不是?”
“当然不是啦,”绍太后急得眼睛都瞪红了:“你大哥不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
封绍又哼了一声:“那他把我关在宫里干嘛?”
“那不是……那不是……”绍太后想不出该怎么解释,只好继续叹气:“那不是因为你去赵国的差事没有办好……”
“那就该抓我去刑部啊。”封绍对这个说法明显得不屑一顾。
绍太后把自己知道的都抖落出来了,儿子还是一副债主脸,这下连她也没有办法了。闷坐了半天,又问道:“你真跑去魏国了?”
封绍没有吭声。其实纵观整个行程,最蹊跷的就是这里了。到现在他也没有查出来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尽管阿十明里暗里地做了调查,他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不知烈帝对于他绕道去魏国的事到底知道了多少?
一想到自己曾经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到了现在居然演变成了一场连退路都没有的豪赌。封绍的心里就说不出的憋闷。
见他久久无语,绍太后小心翼翼地问他:“帼雪公主……人怎么样?”
封绍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谁?”
绍太后往跟前凑了凑,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就是……帼雪公主啊。”
“没听说过。”封绍懒洋洋地又阖上了眼皮:“她是干嘛的?”
绍太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嗽了两声才结结巴巴地说:“她好像……是我的儿媳妇。”
“又乱认亲戚!”封绍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老妈你从宜阳殿出去,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出了重阳宫的后门,就是内苑:那里面关着的几十口子才是你老人家正宗的儿媳妇呢。”
绍太后不为所动:“我说的是二儿媳妇。”
封绍懒洋洋地又趴了回去:“那你认错人了。”
“啥?!”绍太后手里刚拈起来的一粒松子“啪”地一声掉在了桌子上,几根翘如兰花的手指也不知是要去捡松籽,还是要去点他的脑门。神色却是一副乍惊乍喜的恍惚:“儿子,你说的是真的?没骗我?”
封绍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在她的视线之外,唇角却不自觉地向上弯了起来。
绍太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叠声地问道:“是哪家的闺女?皮肤白不白?眼睛大不大?性格好不好?女红做得怎么样……”
封绍懒洋洋地摔开了她的手:“老妈,你的问题还真多。”
“我还不是关心你嘛!”绍太后幽怨地白了他一眼:“你这个臭孩子,故意吊我的胃口是不是?”
“当然不是啦。”封绍笑嘻嘻地望着她:“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晚上睡不着觉呢?只要你放我出去,我立刻一五一十地统统告诉你。”
“你……”绍太后的手指头抖了又抖,终于还是耷拉下来了:“儿子,我说了不算啊。”
“原来这大半天的,我都白说了?” 封绍泄气地趴回了桌面上:“算了算了,等以后你们婆媳打架,你可别指望我会帮着你啊。古人早就总结过了:儿子这种东西,是娶了媳妇就会忘了娘的。你可别指望我颠覆这条规律。”
绍太后举着袖子就盖住了脸:“苍天啊……”
“得了,得了,”封绍连耳朵都懒得捂起来:“老妈,你这一套把戏玩了十好几年了,也不知道换换花样。”
绍太后悻悻地放下了袖子:“你真不说?”
封绍点头:“打死都不说。”
绍太后面露凶光,一把操起了立在窗边的交椅:“那我现在就打死你!”
狼哭鬼嚎的惨叫从宜阳殿的内殿绕到了殿外的花园里,再从殿外的花园绕回了内殿。被追杀的那一个精神百倍地一路惨嚎,而扛着楠木交椅的绍太后却招架不住了。一边弯着腰驻在椅背上呼哧呼哧直喘气,一边指着封绍哆哆嗦嗦地撂狠话:“臭小子!今夜哀家饶你不死,等哀家休息休息,咱们明天接着算账!”
“得,又变成哀家了……”封绍撇了撇嘴:“那我就不送了。美人慢走!”
绍太后被宫娥们搀扶着,气喘吁吁地回去养精蓄锐了。
封绍指挥内侍们关闭了院门,又将内殿的宫娥一个不留地打发了出去。这才小心翼翼地吹灭了蜡烛,冲着床幔后面轻声喊道:“行了,出来吧。”
夜风穿堂而过,蝉翼般的纱幔轻柔地起伏,宛如波浪。
“出来吧。”封绍不耐烦了,摸着黑在桌边坐了下来,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用那么小心。宜阳殿屁大的地方,我要是再料理不干净,还怎么管你?”
纱幔随着夜风飘起来又落了回去,摩擦着乌木大床的床柱发出柔和的沙沙声。
“你给我滚出来,”封绍一杯凉茶下肚,反倒勾起了满肚子的火气:“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爷我还等着睡觉呢。光头有信了么?”
纱幔后面,一个暗色的人影缓缓踱了出来。夜色模糊了彼此的视线,可是熟悉的气息却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一瞬间便淹没了整个世界。
封绍张大了嘴呆呆看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暗色的人影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冷冽的眼神穿透了黑暗,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脸上:“你在等光头的回信?”
封绍还没有回过神来,压根没有听见她的这句问话。
秋清晨冷冷一笑:“在边州的时候,光头说他是自己出来找救兵的。又说你被软禁,可是带我进宫却又轻而易举——看来你们两主仆,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是一个比一个高明。居然连我也骗,我看他真是活够了!”
封绍的脑海里还在嗡嗡作响,身体却先于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还有出现在这里的这个人,混杂在一起让夜充满了一种迷梦般不真实的味道。他迫切地需要证实一下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纠结太深而衍生出来的幻觉,还是……
再一次近距离地闻到秋清晨身上清冷的味道,封绍的意识反而更加地恍惚,仿佛一团糨糊,什么都无法再深入地思考。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封绍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秋清晨还在气头上,虽然不敢出声,双手却按在他的胸口竭力地想要推开他。
夜色模糊了一切,感官的知觉却因她挣扎扭动的身体而飞快地苏醒。封绍的舌尖急促地卷过她的唇角,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迫切□着她的嘴唇。在她渐渐急促的喘息里不顾一切地长驱直入。紧紧环在她腰后的手指也顺着她短衫的下摆游了进去。
“晨晨,晨晨,”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让这个名字在这一切令人着迷的狂热之上盖上了真实而醒目的印戳:“我没想到……我以为你现在还在边州……”
秋清晨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却又被他强势的亲吻堵住了嘴。这是他的秋清晨,从灵魂到□一分一毫都不例外。
秋清晨俯卧在床上一动不动。经过长途跋涉的身体还处于疲劳的状态,又因为刚才激烈的欢 爱而酸软到没有丝毫的力气。心里虽然还有一些小小的沮丧,但是悬挂了很久的心毕竟是落回了原处。
“我并设有要光头把你拐到盛州来。”封绍温热的身体紧贴着她的后背,偏着头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她祼 露在被外的肩,声音因为激|情的余韵而略显沙哑:“我只是让他跟你传个信儿。毕竟我离开安京的时候太匆忙,你那时候又懒得见我……”
秋清晨没有出声。
“他不该带你来的。”封绍在她的肩头轻轻咬了一口,听到她模糊的一声呻吟,觉得血液里又重新燃起了烈火:“你怎么不问问我?”
秋清晨迷迷糊糊地反问他:“问什么?”
封绍继续咬着她的肩膀,低声笑了起来:“问我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啊。”
秋清晨睁开眼,昏沉的意识瞬间恢复。
“我不想知道。”秋清晨推开他坐了起来:“既然你平安无事,吃得饱,睡得好,每天还有精力陪着长辈共享天伦之乐,那就说明我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封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听我解释!”
六十七
封绍抓着她的手腕语声急切,“你听我解释!”
“我来不是为了听解释的。” 秋清晨却不由分说打断了他的话:“何况,要解释我也该去找李光头。”
封绍心里再次浮起了淡淡的不耐。她语气里的淡漠多少让他有些不舒服。但是这重逢来得太过意外,他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跟她争吵。
离开安京的时候,封绍的确有点意气用事。但是一旦分开,思念便将那原本就有些牵强的醋意一丝一丝消磨得干干净净。还没等他想出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回去她身边,楚国有意无意地向边界调兵的举动又引得他不得不先回盛州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能因为光头的几句话就潜到盛州来。虽然李光头的做法多少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但是不管怎么说,人既然已经来了,有些事就不得不尽快地提上日程。
秋清晨想的是:李光头这小子明明说封绍被关在宫里,连句话都带不出来。可是到了盛州,被阿十领着换了身侍卫服色,轻而易举就混进了宜阳殿。如果说是李光头急于打动自己的同情心而故意危言耸听也未尝不可。然而……
万一要不是呢?
或者,阿十和他之间这种看似隐秘的小动作原本就在烈帝的掌握之中呢?
又该如何?
秋清晨叹了口气:“阿绍,你有没有骗我?”
在她的后背上滑来滑去的手停顿了一下,封绍温热的气息又紧贴着她的脖子凑了过来:“为什么这么问?”
秋清晨怕痒似的缩了一下,“因为你有事瞒着我。”
封绍沉默片刻,低声说道:“好吧,我的确有事瞒着你。不过,这件事暂时不能说。”
秋清晨想起了福宝说过的那些话。不想承认自己的情绪的确是因此而低落。
封绍用力扳过了她的身体,凑过去贴近了她的嘴唇浅浅地厮磨。仿佛一只急于讨主人欢心的小狗不知该如何表达心底里的急切一样,最好后抓住了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低声说道:“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好不好?”
埋藏在心底里的隐痛因他的一句话被再度抽起。刹那间秋清晨甚至有种尖叫起来的冲动:如何信?该如何信?
按在他胸口上的手微微发颤。指尖虽然冰冷,掌心里却满是冷汗。
封绍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她心头的激荡。他用力收紧了双臂,将她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如果真的可以将她嵌进自己的胸膛里去,那他灼热的血液是不是可以洗刷掉她根植于心底的恐惧?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在她最最信任的那一刻将那把该死的刀送进了她的胸口里去——他到底有什么资格对她说“信我”?
封绍重重地吻了下去。近乎粗暴的吻,在她光祼的肌肤上啃咬出模糊的斑痕。因为被夜色模糊反而加倍地衍生出淫 靡的氛围。萦绕在他们周围的空气再一次变得灼热,肢体交缠,床帐间暧昧的喘息也变得越来越凌乱。
世界再一次缩小到了只能够容纳两个人的程度。
封绍重重地进入她身体的最深处,离开,然后再一次重重地进入。让那些几乎涨裂了自己的愤怒和愧疚,在每一次嵌入所激起的呻吟里统统化作层层堆叠的快 感。那些无法解脱的负疚和痛楚,在这一刻只能用欲 望来掩盖,用高 潮来转移。
极致的快 感令神智模糊。他已经无法分清耳边的声音到底是幻觉,还是真的被自己呼喊出声。只知道它一遍一遍地盘旋在两个人的头顶,象最无辜的叹息,最无心的梦呓。
“还有以后,不管怎样……我们还有以后……”
一路风餐露宿,秋清晨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整夜。又刚刚经历了那么激烈的欢 爱,虽然明知宜阳殿不能久留,可是靠在封绍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撞击着自己的耳膜,一下一下地,仿佛带着某种催眠般的魔力。不知不觉还是睡了过去。
封绍却无法入睡。他在这宫里从小长到大,再清楚不过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这里的主人是多么谨慎的一个人。用脚也能想到自己的人在宫里出来进去是得了那个人的默许。那么,在这种出来进去的看似寻常的行为之下,他暗中所做的那些事想来他也是清楚的吧?即使他猜不到实质性的内容,但是封绍瞒着他暗中做小动作,他一定是比谁都清楚。
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反而比完全的严厉更加令他惶恐——去了一趟赵国,身边的很多东西都变了。就连自己也不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封绍了,又怎么能指望所有的人还是原来的样子?
更何况,他们原来的样子自己压根就不曾费心去了解过。
倾听着身边的女人绵长的呼吸,封绍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团墨色渐渐变得稀薄,渐渐透出了朦胧的亮色。竟有些不舍这夜就这么过去了。
门外传来宫娥的声音,糯糯地提醒他:“王爷,该起了。”
封绍低低也应了一声。没有他的吩咐,他们自然是不敢随意进入他的卧房,但是转头看看怀里沉睡的人,还是决定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就算她不说,他也能猜到这一路她都是怎么过来的。
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宫娥们已经备好了洗漱用的东西等在门外了。虽然封绍的起居向来没有什么规律,但是住进了宫里之后,睡懒觉的机会还是不多。原因是……
“少爷!”门外传来自己的贴身侍卫熊猫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有敌情!”
封绍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起来:“糟了!糟了!”
秋清晨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看着手忙脚乱穿衣服的封绍,眼睛里迅速地恢复了清明。一边满床找衣服,一边问他:“怎么了?”
封绍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已经传来了一个女人兴致勃勃的喊声:“儿子!出来玩!”
“玩!玩!”封绍忿忿地嘀咕:“迟早要被你玩死了!”
自己被困在宫里搞不好就是老娘出的点子。自从自己被关进了宫,她的小日子过的那叫一个多姿多彩……
“别进来!”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封绍急得大喊;“你别进来!我房里还有别人!”
“啊?”短促的惊叫,然后就是因兴奋而明显挑高了的声音:“真的呀?是宜阳殿里的丫头吗?哪一个?”
秋清晨想起昨天那个活力四射的太后娘娘,脸多少有点发黑。她现在知道封绍到底是随了谁了。一边摇头,一边迅速地套上侍卫的外袍,将自己收拾利索。
秋清晨到底过了多年的军旅生活,行军中遇到突发情况那自然是家常便饭。三下两下绾好了男式的发髻,一转头看到封绍还在跟自己的亵衣带子赌气,垂头一笑走过去帮他。
封绍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她的腰,把嘴唇凑过去在她的鬓边轻轻摩擦,一边小声地安慰她:“你别急。有我在,宜阳殿暂时还是安全的。”
秋清晨嗯了一声,却没有抬头。
封绍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又凑到唇边亲了一口,正盘算她帮自己穿衣的时间够不够来个深吻,就听卧房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绍太后一头撞了进来:“是哪个丫头啊?只要你喜欢,哀家立刻就封她做……”
话音未落,一眼瞥见了秋清晨疾速掠向床后的身影。绍太后呆了呆,捂着脸尖叫了起来:“阿绍你个兔崽子,连侍卫你也拖上床?!”
“老娘你可真能煞风景!”封绍欲求不满地舔了舔嘴唇,满腹怨气地瞥了老娘一眼,“你也不想想,你把我关了这么长时间,我的心情一直处于极度郁闷,极度压抑的状态之下,精神早就被你折磨垮了。受到这种精神和□上双重的摧残……我自然就会有些不正常,于是……我就开始断袖了。”
绍太后目瞪口呆。
封绍扯了扯外袍的带子,继续发牢骚:“你不好好检讨检讨自己的责任,还冲我发脾气!我可不是吓唬你:我要是恢复不过来,你就等下辈子抱孙子吧!”
绍太后喘了一口粗气,左右看看都没有发现什么趁手的凶器,很不甘心地又拎起了那把楠木交椅:“我不准!我就是不准!”
封绍跳得比她还高:“我还不准呢!你当我是愿意的?”
“一大清早的,这又怎么了?”一个威严的声音蓦然响起,宜阳殿内外顿时鸦雀无声。
这是秋清晨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烈帝。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了封绍所有的家人,虽然说有些诡异,却也令人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总比隔着界河看到他要好。天下人都知道这位烈帝自诩文武双全,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御驾亲征。
透过层层纱幔,她看不清楚烈帝的五官,只能看出兄弟俩身高体态十分相似,而烈帝的举止却明显地透着封绍所没有的雍容沉稳。初升的阳光洒落在他明黄缂丝的衮服上,日月星辰的图案折射出丝丝缕缕的金光,耀眼得令人无法不能直视。衬着封绍的衣冠不整,明显地显出身为帝王不怒而威的气势。
看到所有的人都还处于痴呆状态,烈帝的目光微显不悦地望向了绍太后:“儿子特意赶在朝会之前去给母后请安,没想到母后一大早就跑到宜阳殿来了,连早饭也不好好吃。”四平八稳的语气,却暗含着埋怨。
绍太后干笑了两声,象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
烈帝转头望向了封绍,轻轻哼了一声:“你看你什么样子?就算无事可做……”
“我自然是无事可做,你应该知道啊。”封绍懒洋洋地拎过了绍太后手里的交椅,挨着门框坐了下来,这样的姿势明显就是在阻止旁人进入房里。
烈帝不悦地皱了皱眉,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们刚才又吵什么?”
问的是封绍,目光却望向了绍太后。绍太后刚要说话就瞥见了封绍瞪起来的一双圆眼睛,那目光里混合了太多的东西:撒娇、孩子气的威胁、还有……哀求。
绍太后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来。烈帝皱眉,封绍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连帘幕后面的秋清晨也不自觉地握住了腰刀。
“母后?”烈帝小声地提醒她:“母后在想什么?”
绍太后咳嗽了两声,低下头叹了口气:“哀家……正在给他提亲,居然被他拒绝了……”
烈帝忍不住一笑,忙又绷住:“这事你交给他自己办就好了。母后看中的那些娇弱的闺秀,只怕是降不住咱们家的这只活猴子……”
封绍哼了一声,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
秋清晨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烈帝的视线忽然直直地望了过来。穿透了纱幔,和她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
极平静的对视,却让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在那平静之下所掩藏的暗潮。
秋清晨屏住呼吸,后背却不受控制地爬上来一层薄薄的冷汗。
六十八
对视只是一刹那的事。烈帝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不动声色地跟绍太后闲话两句便离开了。
尽管他什么也没有表示,秋清晨还是觉得他已经发现了自己。脑海里翻江倒海,从光头最初看似无心的行骗,一直联想到进宫的过程顺利得近乎诡异;从烈帝的那双穿透一切的眼睛,一直想到了当年沙滩上的李明皓……恍然间发觉当初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疑团,如今翻出来依然是疑团。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条理分明。
秋清晨的神智是被绍太后的一声尖叫给召回来的。随声望过去,呣子两个就像在比赛谁的嗓门大似的,正对着脸尖叫。
封绍头痛地捂住耳朵大吼了起来:“那还不怪你!谁让你只知道帮着他,非要把我关在这里坐牢……”
“又怪我?”绍太后吼得比他更大声:“你跟侍卫有一腿难道是我的错?这要是传出去……传出去……我的儿媳妇还要不要啦?我孙子还要不要啦?”
秋清晨有点发晕,她原以为老太太会说“这要是传出去,皇家的脸面还要不要啦……”
封绍眼珠子转了两转:“你真的接受不了?”
绍太后咬牙切齿:“我先打死你算了!”
“那好吧,”封绍叹了口气,做出一副妥协的姿态来:“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的老妈,不要谁也不能不要你。你要是实在容不了这件事,不如……你把她送走吧。人家都说:眼不见心不烦。要是还在我眼皮底下晃,说不定……我就继续断袖下去了。”
“啊?”绍太后和秋清晨同时愣住了。绍太后想的是:这孩子果然脑筋不正常了,就算有了一腿,也不一定要人家消失嘛。好好一份很有前途的宫廷侍卫工作,年俸还是满丰裕的。万一因为自己儿子的荒淫无道,就此断送了人家一家人的活路……
那不是作孽吗?这种事拿脚想也能想到肯定是自己儿子挑的头。
秋清晨想的是:这小子果然少根筋。烈帝说不定已经注意到自己了,再让太后送自己出宫——他是生怕自己太低调了没人来抓么?
封绍慢条斯理地伸出指头在绍太后的面前晃了晃:“母后,我是真的打算要改过自新,从此洗心革面。但是我又怕见到她会把持不住。等你把她送出宫去,我看不见她,脑筋自然也就清楚了。你也不想见到我在这条非主流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吧?”
绍太后狐疑地望着他。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再清楚不过,他越是说得郑重其事,就越是在掩饰。问题是:他到底在掩饰什么呢?
绍太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往下问了。
不过……这事儿既然没有那么简单,还是让儿子们自己去烦恼好了。她已经老了,思虑过度可是会长皱纹的。
看到绍太后点头,封绍立刻松了一口气:“那个……我好歹得跟人家交待一声……”
绍太后白了他一眼,被宫娥们搀扶着走了出去。
华丽到累赘的金色凤辇很快便驶到了宜阳殿的宫门外,对于凤辇后面那顶朴素的小轿子,绍太后连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从小到大,儿子的烂摊子她不知收拾了多少。说实话,跟以前相比,这一次的事故还算不得如何严重。唯一令她头痛的就是他们的动作一定得快,必须尽快地把人送走,否则等皇帝知道了,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封绍等绍太后进了凤辇,才小心翼翼地拖出了床帐后面的秋清晨。
“我老哥肯定已经做了手脚,原来的路十有八九被他掐断了。你留在这里太危险,阿十就在宫外,你让他送你离开盛州。我一脱身就去找你。”一边反复叮咛,一边恋恋不舍地在她嘴唇上吻了吻。
秋清晨捧住了他的脸,推离开一个不会让自己晕眩的距离:“李明皓的事你查过了没有?有什么线索?”
“李明皓?”封绍愣了一下:“这小子已经回来了。安京的事有他在里面搞鬼……”
“光头没跟你说?”秋清晨微微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头:“这小子果然欠收拾了。”
封绍又是一愣:“有光头什么事?”
秋清晨瞥了一眼门外金灿灿的凤辇,决定还是长话短说:“李明皓就是湾岛沙滩上的那个男人。”
封绍的瞳孔骤然一缩。
秋清晨环住了他的腰,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既然来了,就不打算那麽快离开。李明皓的事,我必须查个清楚。”
封绍没有说话,默默地收紧了双臂。她的话令他心里再一次泛起了酸酸涩涩的感觉。
这个女人,她怎么这么傻?怎么能为了光头的几句话就冒着危险跑到这里来呢?现在可好,留在宫里凶险无比;出了宫更是凶险无比……尤其是想到她这一走,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事……
绍太后在凤辇里不悦地重重咳嗽。
凤辇旁伺候的宫娥会意地走到了门边低声催促:“时辰不早了,请大人上轿。”
封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牵着她的手将她送上了轿子。他是不能够离开宜阳殿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行人越行越远。
冬日的阳光,再炫目也是冰冷的。封绍看着脚下黯淡的影子,心里想的是:既然她就在外面,那我还得继续忍……不光要忍,还要闹出些动静来吸引住那些在躲在暗中窥伺的视线。
此时此刻,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听到后面落轿的声音,绍太后忍不住掀起了凤辇的帘子偷偷地向外张望。
凤辇停在了北华门的门里,从这里出去距离街道并不算远,坐在凤辇里她几乎可以听到外面市集上熙熙攘攘的叫卖声。
她看到宫娥引着那个侍卫正朝向北华门走过去。从背影看,这侍卫的个头在御林军里面可不算高,身材也有些纤瘦。绍太后暗想:该不会是个文弱书生型的男孩子吧?
正冲着人家的背影琢磨,这侍卫像是察觉了有人在暗中窥伺似的回过了身。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很警觉地望了过来。
绍太后连忙合上了帘子。等了片刻再拉开时,他已经一脚迈出了北华门。却又在出门的一瞬间不放心地回头瞥了一眼。只是一瞥,却于无意中流露出几分缠绵流丽的韵味来。
绍太后心中一动。待要细看时,他已经转身走了。
再细细回想他走路的步态……
绍太后一巴掌拍在了坐垫上:“又被这臭小子给耍了!”
不过……这丫头到底是什么人呢?
“就是这里?”秋清晨微微蹙起眉头,望向阿十的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这里就是他的田庄?他不是丞相么?”
阿十在她的逼视之下浑身都不自在,咳嗽了几声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李相为官清廉,皇上的赏赐大多都被他拿去救济旁人。在盛州,除了他的官邸,就只有这一处田庄了。”
秋清晨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夜色中黑黝黝的庄子上。普普通通的一处庄院,就算把附近的田地、果园都计算在内也只能算一份中等产业。放眼看去,庄院里一大半都陷在黑暗里,只有下人居住的几处厢房里亮着烛火。冷冷清清的。
没有燃亮烛火的上房里空荡荡的,东西虽然摆放得很整齐,空气中却没有丝毫的烟火气。就连女眷的脂粉味道都没有。几个下人在偏院里围着炉子说闲话,也都是普普通通的样子。这让秋清晨多少有些失望。正在想如果从头再搜索一遍的话,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发现,就听见“咯吱”一声门响,一个中年男人提着油灯走了出来,另外的一只手里还提着一只简易的食盒。
秋清晨和阿十对视一眼,悄悄地跟了上去。
中年男人的油灯里晃来晃去,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瑟缩出一团发抖似的小小亮光,只够看清脚下的路。反而衬得无边夜色格外得深沉。
中年男人绕过了整个庭院,来到了假山的旁边。他似乎嵌动了什么机关,假山发出一阵低低的摩擦声,露出了一个黑糊糊的洞口。
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从洞口飘了出来。是男人的声音,却听不清他到底在骂什么。那种有点混乱的呜咽和叫嚷,让偷听的两个人同时想到关在这里的似乎是一个疯子。
“叫唤个屁!”送饭的中年男人不耐烦地自言自语:“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象你这样的疯子,真要把你放出去,你还不是得饿死在大街上?”
疯子的叫声混乱而悲切。
中年人于是越发地不耐烦:“行了行了,油灯是不能给你留下来的。不过我可以多呆一会儿让你照着亮吃完饭。”
疯子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听起来象是在哭诉。
“快吃吧快吃吧。”还是不耐烦的声音,却夹杂着叹息。
关押疯子的洞口似乎很深的样子,从假山的洞口只能看到一截向下延伸,最终消失在拐弯处的狭窄台阶。散发出来的浓重的霉臭味儿,即使隔着老远也可以闻得到。
秋清晨凑到了阿十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这里面是什么人?”
阿十一脸茫然:“没人知道李相的庄子里还有这么个地窖啊,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流言蛮语的。李相在朝中一向是口碑甚好……”
秋清晨没有再问。听着黑夜里那个癫狂的声音忽高忽低,只觉得一点寒意慢慢地渗进了皮肤里。
“要不要进去看看?”阿十低声问她。
秋清晨摇了摇头:“先别打草惊蛇。你回去找人查查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阿十点了点头。
六十九
两个人赶回城里的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一半。守城的侍卫倒也没有刻意为难,简单盘问了几句就放他们进来了。刚过了亥牌时分,城门附近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死人堆里滚得多了,警觉性自然也比别人来得高些。秋清晨随着阿十走出两步又貌似无意地回过头瞥了一眼。黑黢黢的城门上高挑着的巨大灯笼将模糊的暖光洒落下来,高大的城门和城门下的守卫都被笼罩在影影绰绰的光里,怎么看都透着阴森。
果然透着阴森。
阿十也感觉到了。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警觉地四下里望了望。还没等看出什么端倪,就觉得左臂一紧,人已被秋清晨拽到了街道的另一侧。几乎与此同时,秋清晨从怀里摸出了两枚铜板朝着城门口的灯笼掷了过去。
四周围骤然一暗。漫天的黑暗里已经响起了一阵诡异的脚步声。随即,一阵疾风夹杂着什么东西拂过了阿十的耳侧,“叮”地一声钉在脚边的石板路上,在暗夜里溅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花。阿十迅速地回过神来,迅速拽回了秋清晨,没命似的窜进了另外一侧的小巷。
夜风如刀,划过脸颊时火辣辣地痛。秋清晨不认路,盛州的大街小巷在她眼里看起来都差不多。她只能跟在阿十的身后,不停地绕来绕去。
不知跑出了多远,阿十带着她翻过一道围墙,一头扎进了围墙下方黑黢黢的灌木丛里。
抬头一片茂密的果树,远处有鼓乐声隐隐传来。秋清晨忍不住悄悄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阿十低声说:“我听光头说你要找含香楼。这里就是了。”
“含香楼?”秋清晨微微一愣,她还真没想到阿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自己带到花楼里来。不过转念一想,他们此刻的处境是前有狼后有虎。除了花楼这种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出没的地方,还真是找不到更理想的藏匿地点了。
秋清晨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转头问阿十:“你说……我像不像有钱的大爷?”
“呃……”阿十盯着她袍角上刚才翻墙刮破的一道细长口子,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该奉承她一下下。反正以他二十年的人生经历,他是没有见过袍子上带着破口窜到花楼里来消费的有钱大爷。
“你身上有银子么?”秋清晨又问。
“呃?”阿十愣了下才摇头:“只有暗器……”
秋清晨皱了皱眉:“你说……要是我说我是王府的人,他们会不会给我赊账?”
“这个……”阿十咳嗽了两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心想难道赵国的风俗,上这种地方也可以赊账?怎么他从来不知道?
秋清晨又问:“这里的头牌叫什么?”
阿十抓了抓头发:“这个……我只认识这里的乐师,叫小玉的……”
秋清晨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这里的头牌,却认识这里的乐师?”
阿十咳嗽了两声:“走吧,我先带你去她房里躲一躲。”
小玉的房间在含香楼最偏僻的角落里。
不论是楼里的姑娘,还是花钱来找乐子的客人,此时此刻都集中在前面的大厅里。两个人紧贴着黑黢黢院墙提心吊胆地摸过去,一路上只碰到了两个出来找茅厕的醉鬼。也算是有惊无险。
小玉的房间没有锁门,阿十到了这里就象回到自己家似的,居然连点心盒子在哪里都知道。不敢点亮蜡烛,茶水也是凉的。好在含香楼的点心做得很是美味。两个人风卷残云一般扫光了点心盒子,阿十摸着肚子意犹未尽:“等小玉回来,让她给咱们再找点东西吃。含香楼里的厨子可是很有名的。”
秋清晨靠在躺椅上小口小口地饮着凉茶。
房间里的火盆虽然熄灭了,但是房门一直紧闭着,也并不觉得太冷。临窗的扩口花瓶里Сhā着各色掬花,淡淡的芳香萦绕在不大的房间里,有一种令人放松的适宜感觉。
这里离前楼太远,再喧嚣的鼓乐传到这里也只剩下了一点点模糊的韵音。正想着刚才在城门口遭遇攻击的诡异情景,就听阿十低低地说道:“大帅,小玉是很好的女子。请你不要看轻了她。”
秋清晨愣了一下,轻声笑道:“怎么会?”
黑暗中,阿十似乎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起来:“她是因为和亲戚失散了,迫不得已暂时栖身在花楼卖艺。”
秋清晨反问他:“她在这里多久了?”
阿十想了想:“大概有三四年了吧。”
“哦?”秋清晨若有所思:“那这楼里上上下下的人,她都认识吧?”
阿十摸了摸脑袋:“应该……是吧……”
秋清晨正要追问,就听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停在了房门的外面。门扇轻轻推开,女孩子清亮的声音试探地喊了一声:“阿十?”
阿十连忙应了一声,“你回来了?我带了朋友过来……”后面的话,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带朋友来看她?那是骗人。逃命逃到这里躲一躲?又怕会吓坏了她。正犹豫呢,小玉已经摸索着点亮了房间里的蜡烛,一回头正好和秋清晨打了个照面。
柔柔弱弱的女孩子,说她十四五岁也像,说她十七八岁也象。水盈盈的一双眸子,咕噜咕噜地在秋清晨身上转了几转,转头对阿十说:“既然有朋友来,总要招待一下的。刚好我才跟厨房里的陈叔说了让预备些宵夜的。阿十你去帮我拿来吧。”
阿十连忙答应了一声,冲着秋清晨笑了笑便走了出去。
门一阖上,小玉的目光便转向了秋清晨。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她。
秋清晨回视着她,神情若有所思。
小玉向前两步,提着裙角跪了下来:“大帅!”
秋清晨心头一跳,试探地问道:“舒玉?”
小玉抬起头,眉梢眼角都带着惊喜:“大帅还记得我的名字?”
秋清晨将她拉了起来细细端详。眼前的女子眉目宛然,多少还留着当年的几分英气。秋清晨有心要说两句宽慰的话,又觉得无论什么话都无法真正地宽慰一个女子多年来在异国他乡的颠沛流离。
当年瑞帝亲自在军中挑选出来的精英,通过各种渠道分批送入了楚国。连同舒玉在内的这几个,是秋清晨亲自送离边州的。自然印象深刻。
舒玉却象是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微微笑道:“大帅无须多虑。我在楚国挺好的。并没有吃什么苦头。这含香楼虽然不是什么正经所在,但我不过是一个乐师,也招惹不来什么麻烦。更何况以我的身手,也没那么容易就被人占了便宜去。”
秋清晨不觉一笑:“青青呢?”
小玉笑道:“青青被朝廷里做史官的赵大人赎出去了。前年赵大人的夫人病逝,把青青扶了正。上个月我还去看过她。又胖了不少。就是……”说到这里眉目之间微微有些犹疑。
秋清晨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她在这里生活的很好。你传我的话给她,让她安心过日子吧。”
小玉立刻喜上眉梢。正要说话,就听咯吱一声门响,阿十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他看看秋清晨的神色,再看看小玉的神色,不觉有些诧异:“你们好像谈得满投机的。”
“是啊。”秋清晨笑道:“我刚认了小玉做妹子。有朝一日她要出嫁,安京秋府可就是她的娘家了。”
阿十脸色一红,连忙低下头开始摆放碗筷。
小玉拉着秋清晨入了座,看看她再看看阿十,忽然就想到了最最重要的问题:“大……姐姐,你到安京来到底有什么事?又怎么会碰上他?”
秋清晨放下筷子反问她:“你知道李明皓么?”
小玉点了点头:“李明皓是汝南李氏的后人,据说从小就很有才名。十八岁高中榜首,自请外放,做了十年的芝麻官。不过他在每个地方都只待两年。洛平、长洲、抚州、窑郡、浮梁……”
“浮梁?”秋清晨微微一惊:“没有记错?”
小玉肯定地点头:“不会错。他在浮梁只待了半年便直接调回了盛州。时间虽然短,但千真万确是待过的。”
阿十望着小玉满面疑虑,小玉顾不得跟他解释,只得悄悄眨了眨眼,示意以后再跟他解释。两人一起望向秋清晨,却见她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眼中却是一片豁然开朗:“如果真的是浮梁,那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难怪我们刚从李相的田庄回来就被人堵在了城门口……”
想到了城门口的事,秋清晨立刻跳了起来:“有没有办法现在送我出城?!”
阿十和舒玉对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
看到秋清晨面色转为阴沉,阿十连忙说:“虽然不能出城,不过我可以出去一趟,先安排他们去查查李相庄子里关着的那个疯子。”
秋清晨摇摇头拦住了他:“不用去了,我想……我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七十
站在一片烧焦的废墟里,秋清晨不知是该为自己的料事如神而高兴,还是该为这件事死无对证而难过。
昨天夜里还好好的一座庄园,此时此刻已经被一把无名大火烧得一片狼藉。原来的摸样是一丝一毫也看不出来了,就连昨晚那几个围炉闲话的下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们已经赶着最早一批出城了,但显然还是晚了一步。
里长和衙门里的人都已经走了,舒玉和阿十还堵在庄院通往官道的路上,生怕会有什么人来打扰她的搜索。可是,就算他们不守在那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昨夜真有什么被她所遗漏的线索,大火之后,又经过了衙门的搜索,还会剩下些什么呢?
秋清晨用脚尖轻轻点着脚下的灰烬,心里说不出地沮丧。
昨夜关押疯子的假山石已经倒塌,只露出了半幅洞口,黑黢黢的,奇怪的焦臭味弥漫在洞口久久不散。秋清晨的目光霍然一跳,忍不住又凑得近了些。这焦臭味里似乎……还夹杂着硝石的味道。秋清晨精神一振,连忙唤来了阿十将洞口的山石一起搬开。洞里还冒着细烟,离近了更是恶臭逼人。
那是秋清晨并不陌生的味道——骨肉被烧焦了的味道。秋清晨用手巾包住了口鼻,轻手轻脚地跃下了地洞。
台阶绵延向下,没多远就出现了十分狭窄的一处牢房。
应该算是牢房吧,三五尺见方的小小石屋已经烧得焦黑,只有头顶上两处通风口勉勉强强透进来模糊的光线,悲悯地照着脚下蜷缩成一团人形焦炭。
这个人想当初也曾经叱咤一时呢……
秋清晨心底的怜悯忽然间压过了一切。
她在尸骸旁边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尸骸翻了过来。很难想象这样一团黑色的东西曾经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秋清晨的目光细细扫过他的尸骸,落在了蜷成一团的手上。那只手是全身上下受伤最轻的部位,皮肉虽然烧焦了,但是勉强还可以看得出手的形状来。蜷握起来的姿势仿佛在紧握着什么东西。
“大帅!”洞口的阿十轻声催此:“小玉发了信号,有人过来了!”
秋清晨连忙掰开了那只手,一样金灿灿的东西“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大帅!”阿十声音开始急促:“快上来!”
秋清晨顾不得细看,抓起这样东西飞快地跑出了洞口。阿十连忙拉着她退到了一截断墙的后面。墙头上歪歪扭扭地搭着几株烧焦了的残木,刚巧可以遮蔽住从路口投射过来的视线。两个人借着这段残墙溜进树林里的时候,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借着断墙的遮掩,秋清晨小心翼翼地回头张望了一眼。几个装束普普通通的男人正在试图搬起一段挡路的房梁,在他们的身后,一个神色傲慢的青年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的动作,眉宇间透着十分的不耐烦。
那青年除了脸色各位地苍白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秋清晨看了一眼之后,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当他侧面相对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的眼角有一处小小的暗红色纹身,宛如不小心溅上去的一滴鲜血。不过离得太远,具体是什么图案就看不清楚了。
秋清晨示意阿十注意那个人:“查查他的底细。”
阿十仔细地瞥了他两眼,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阿十除了带回那个眼角有纹身的年轻人的资料,还带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秋清晨望着他,眼中难掩吃惊:“玉前辈,你怎么……你怎么……”分别不过半年,他的头发居然已经变成了雪一般的白。
玉临风却对这一点丝毫不以为然:“我们门派的独门内功心法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再说头发白了,我还是很帅啊。”
秋清晨和阿十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没错,没错。”
阿十知道他有话要跟秋清晨说,便找了个借口带着舒玉出去了。
房门一关起来,玉临风立刻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接过秋清晨端上来的热茶,转头问道:“听说你让阿十调查寻狐?”
秋清晨吃了一惊:“那人……当真是寻狐?”
玉临风点了点头:“当年离开湾岛的时候,我曾经和他的师傅朱雀长老有过一次交手。当时这个寻狐的表现很是自不量力,所以对这个人印象十分深刻。我还挖苦朱雀狂妄了一辈子,居然瞎了眼收这么个关门弟子。”
“后来呢?”秋清晨追问:“你们在海滩上交手之后呢?”
玉临风歪着头想了想:“当时海滩上乱得很,我也不知道朱雀怎么会跑到那里去。打输了之后他就气鼓鼓地带着徒弟走了。”
“就这样?”秋清晨瞠目:“你也没问问谁请他们来的?”
玉临风摇了摇头:“当时乱得很,哪里还顾得了去问他?当时绍太后就等在驿馆里,阿绍又昏迷着……”
秋清晨又问:“再后来呢?”
玉临风皱着眉头想了想,“再后来……绍太后和大殿下就一起带着阿绍回盛州了。我得了空闲自然想着去把朱雀找出来。没想到这师徒两个人就象凭空消失了一般,连一丝线索也没有。如此奔波了两个月,等我再回到盛州的时候,才发现阿绍的记忆被山地的邪术给封印了。”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秋清晨的脸色:“其实当时我是松了一口气的,他刚醒来的时候人就像疯了一样……”
秋清晨神色黯然。
玉临风便又说道:“当时只觉得他这样未尝不好。至于封印的事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不过据老夫的猜测,大概跟大殿下是脱不了关系的。”
“为什么?”
玉临风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子,淡淡说道:“还能为什么呢?当时盛州都在传说阿绍本来是先帝选中的王储。结果不幸生了一场大病,结果就烧坏了脑子。一个脑子有毛病的皇子当然无法得到百官的信服……”
秋清晨握紧了拳头。
玉临风望着她,缓声说道:“据老夫的猜测,当初只怕是有人要除掉阿绍的——我说的‘有人’指的不一定就是大殿下。但是没成想里面枝节太多没有成功。这些人索性将计就计,让朱雀封印了阿绍的记忆。也免得阿绍死了会有人疑心到大殿下的身上去。不过……”他捋着胡子叹了口气,“不过这些都是我猜的哦,没有证据,完全没有证据。你就当故事听吧。”
秋清晨白了他一眼,自己白听得这么认真了,原来……他只是讲故事!
秋清晨从怀里摸出尸骸上扒下来的东西,摊开在了他的面前,低声问道:“那你看看,这个算不算是证据?”
圆桌上,烛光霍然一跳。
玉临风的目光也随之一跳:“你哪里得来的?”
极宽大的一枚黄铜戒指,几乎能覆盖住整个指节。上面镶嵌着一块黑黝黝的长方形石头,石头的左右两侧盘踞着雕工极细致的两只朱雀。
玉临风拈起戒指,一边小心翼翼地对着烛光查看,一边喃喃说道:“双雀抱石,是朱雀的东西。在他们的教里,这是他长老身份的标志。你到底那里得来的?”
秋清晨指了指窗外:“在李明皓的庄院里。昨天夜里着了火,这个人关在地洞里,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烧死了。”
“东西是真的没错,但是……”玉临风皱了皱眉:“真要毁尸灭迹又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纰漏?”
秋清晨摇了摇头:“也许放火的人不知道有这样东西。也许……晚上火太大了,人进不去呢。寻狐一大早跑去现场,说不定就是去找这样东西呢?”
“朱雀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居然落到这样的下场……” 玉临风望着戒指很惋惜地摇头:“既然朱雀是死在李明皓的庄子里,李明皓又是当年沙滩上的人。而朱雀又恰好是山地邪教的长老,那么所有的事现在看来都已经很清楚了。”
“清楚了又有什么用?”秋清晨叹息:“一样还是没有证据的。李明皓是丞相,另一个……没有法子去查证的。即使我们真的拿住了寻狐……也不过是逼着那个人将我们统统灭口罢了。反而牵连了阿绍。”
玉临风捋着胡须没有出声。即便查清楚了又怎样呢?不过是些十年前的旧事罢了。他担忧的反而是现在……
沉默中,两人都听到了门外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阿十在门扇上轻轻叩了两叩,推门进来说:“我刚在前面听到一个消息,说三天之后裕亲王五十大寿,府上要摆宴。皇上和小王爷也会出席。这跟咱们的事儿有没有什么关系?”
玉临风微微有些茫然地转头望向了秋清晨。
秋清晨望向窗外,微微透着迷茫的眼底仿佛有幽暗的火苗在轻轻跳动:“不但有关系,只怕关系还不小呢……”
秋清晨微微叹息:真正的风暴只怕就要来吧。
七十一
封绍跳下马车时,贴身侍卫熊猫和李光头一左一右已经站在车门外等着他了。李光头警觉地打量裕亲王府的守卫,而熊猫则冲着他背后悄悄斜一眼,示意他往后看。
封绍很不情愿地回过头,不出所料地看到了自己的兄长。帝辇当然是停在他们的前方的,是封绍不该背对着这个方向。熊猫毫不怀疑封绍是故意背对着烈帝的,因为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成康王正在和烈帝闹别扭。
熊猫觉得这个举动太孩子气,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但是他不敢表示出来,因为对这种闹脾气的小把戏,封绍很明显地乐在其中。
大概是关得太久,自己在找乐子吧。熊猫想。眼角的余光瞥见烈帝走了过来,连忙将腰身挺得更直一些。
封绍还在东张西望,就听烈帝的声音淡淡说道:“进去吧。”
封绍斜了他一眼,是那种眼白多眼黑少的斜法。
烈帝轻轻哼了一声:“琴章好歹也是你的发小,他人不在了,你替他去给老父敬杯酒,过分么?”
“到底是谁过分?”封绍象望着陌生人似的望着他:“他人都已经死了,还要被你们拿来利用。他有当琴章是儿子吗?”
烈帝望着他,一双古井般的眼眸波澜不惊:“阿绍,你不要感情用事。”
“我没有感情用事,”封绍冷笑:“我只是替他觉得不值。”
“什么才叫做值?”烈帝望着他,唇边的纹路似笑非笑,“你既然把他的命看得这般重要,朕替他报仇你更应该配合才是。”
封绍郁积于心的暴躁又开始蠢蠢欲动,声音也不知不觉地提高了:“他死都死了,就算把瑞帝剐了又有屁用!他要的并不是这个!”
烈帝瞥了一眼迎出裕亲王府的文武百官,不动声色地反问他:“你不是他,你怎麽知道他要的不是这个?”
封绍气息一窒。琴章要的到底是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
烈帝已经转过了身,宽阔的肩头包裹在明黄|色的衮服里。连背影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威严。
他比封绍大了整整十岁。自小到大,无论是摔跤打架还是诗词歌赋,封绍从来就没有赢过他。可是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封绍的心里反而激起了澎湃的豪情:就算赢不了,至少可以改变,可以阻止——有些事,就算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仍然值得拼尽全力去努力。
烈帝回过身淡淡瞥了他一眼:“还不过来?”微微上挑的尾音,带着他熟悉的某种叫做“宠溺”的味道。
“你大爷的!”封绍又开始磨牙:“你这是什么语气?老子想正经事呢!”
烈帝又瞥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你能有什么正经事?朕说什么你都不听……”
封绍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楚少琪你什么语气?恶心不恶心?你别是神经错乱,把自己当成是老爹了吧?”
烈帝瞪着他,眼神中却满是无可奈何:“你自己想想,朕的儿子哪一个不比你省心?真要是生出你这种儿子……朕一把就捏死他!”
“我洗干净脖子等着你来捏!”封绍呲着牙冷笑:“怎么样?你是现在捏?还是等钦天监挑个黄道吉日了再捏?”
“咳,咳,”旁边有人战战兢兢地咳嗽。是老裕亲王。今天的寿星。
烈帝挽起了正要行礼的寿星,和颜悦色地携手往府里走。转身之前还没忘了用充满警告意味的目光扫了封绍一眼。
没营养的话也说腻了,封绍很不情愿地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地往里走。对一旁阿谀奉承的文武百官连瞅都懒得瞅。
心情不好。
每一次遇到这种明明不情愿,却偏偏无法推辞的事情,封绍的心情都不好。
如果他死活不肯出席这场寿筵的话,烈帝也不会过分地逼迫他。可是纠结良久,他还是别别扭扭地跟来了。因为这里是琴章的家。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无不见证过那个人的存在和。他很想再看看。可是这样的联想,又偏偏让他很不舒服。
最让他不舒服的,就是今夜即将上演的这一场酝酿已久的演出。
没错,就是一场演出。是最下作的一场演出,就连那些花楼里请来的□都比他们的手段来得高贵……
想到花楼两个字,封绍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了人群,顺着秘道的一侧扫向了戏台后方专供戏子们休息的荷香院。小的时候,他总是拉着琴章趴在墙头上偷看那些伶人们在荷香院出出进进,或者溜进去偷看他们化妆换戏服。那时候的琴章总是对他的好奇心很不齿。在这一点上,他和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爹一样,都认为伶人是一种玩具般的存在。有身份的人是不应该去注意他们的。可是……
谁能想到后来的他,却成了楚国为赵国奉上的一个玩具呢?
封绍垂下眼眸,遮挡住眼底一抹苦涩的轻嘲。
几杯过后,封绍就借口要更衣溜到了荷香院。
粉墙依旧。粉墙另一端的忙碌也是依旧。戏班子的老板在低声地催促,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反复念着道白,还有道具箱子搬动时哗啦哗啦的声音……
一如既往的热闹。
可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封绍摸了摸嵌在墙壁上的镂花窗格,他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
“阿绍!”
低低的呼唤轻得宛如耳边拂过的一缕微风,却实实在在地惊出了封绍一身的冷汗。第一个动作不是去找说话的人,而是跳了起来四下里张望。
“阿十在望风呢,”秋清晨的声音从雕花木格的另一侧传来,低的如同耳语:“我在这里不能久留,有些情况必须跟你说说:李明皓养着山地邪教的朱雀长老,那个朱雀应该就是封印你记忆的人。”
封绍的心条件反射般又缩成了一团。口中却茫然地反问:“朱雀?”
“是的,”秋清晨说道:“我和阿十都混不进宫了,你知道么?”
“我知道。”封绍点了点头:“所以那天才让母后送你出去。”
秋清晨还在沉默,前面却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嘈杂。
“怎么了?”秋清晨诧异。
封绍苦笑:“戏子们粉墨登场了。”
“戏子?”秋清晨不理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封绍从木格里伸过去一只手,几乎在伸过去的同时就被她握住了。她的手虽然很凉,指间还有粗茧,仍然让他觉得安慰。
“是的,戏子,”封绍说出这两个字,觉得浑身无力;“琴章的老爹假装在寿筵上刚刚听说了琴章死在赵国宫里的事,然后有人在旁边添油加醋,会说些楚王子生前在赵国的处境如何如何地不堪……”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秋清晨却已经明白了。她握着封绍的手,也不知是叹息还是冷笑:“用喜剧的场景来烘托悲剧气氛,果然是高明的戏子。看到年逾花甲的裕亲王以如此羞辱的方式痛失爱子,明天你们的朝会上,大概文武百官都会要求烈帝出兵为楚国贵族的颜面讨个公道吧?”
封绍没有出声。
秋清晨便又笑了:“烈帝做事果然很沉得住气。一步都不差……”
手指被握紧了,封绍的声音微微有些着急:“剩下的事我来查,你赶快离开盛州。”
秋清晨轻声应了,紧握的手却久久也不舍得放开。
前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封绍咬着后槽牙推开了她的手,快步走了回去。他知道在烈帝最初的打算里,是让他以活证据的身份出现在现场的。无奈他不肯配合,于是这一项光荣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第二号人证少相李明皓的头上。
他的身份虽然不如封绍高贵,跟琴章也不曾有过什么过人的交情。但他是丞相,有官望,口才好。又是现场目击证人。再平淡的话由他说出来也会变得花团锦簇。
很快,热闹的寿宴现场就变成了灵堂,有的哭有的嚎。裕亲王不知真假地昏了过去惹得众人一阵大乱,被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抬了进去。不止武将,就连文官都一个个神情激奋,恨不能立刻打到安京去捉了瑞帝来给楚王子报仇。
事态按部就班地朝着烈帝指引的方向前进。果然一步都不差。
封绍却只觉得无力。一个人面对一群人的无力,一张嘴面对千百张嘴的无力。
就算他说了楚琴章是自己找死又有谁会相信?就算他拿出证据来证明楚琴章完全是自己跳进了阈庵皇子谋逆的贼窝里去……又有谁会听?
没有人需要真相。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三足鼎立的局面支撑了太久,早已让人很不耐烦了。
早在几代之前,楚国的帝王们就开始将周边沿海的小国陆陆续续收入旗下,在暗中不动声色地积蓄着力量。他们通过海运从遥远的海国买进最优良的兵器,他们不动声色地将各种名目模糊的钱款一笔一笔地拨给军部。他们将隐藏在暗处的备军人数扩大到了现役军人的三分之一。
他们所等待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魏赵两国之间突然爆发的战争是第一次机会。可惜的是,魏国败得太快。楚国还没有来得及Сhā进去一只脚,赵国就已经将魏国稳稳地抓在了手里——对那个运兵如神的女元帅,楚国人不是不恨的。
如今,漫长的储备期终于要过去了,等待得太久才到来的机会,只会格外地让人振奋。只会让人的耳朵因为热血澎湃而完全失聪。
在这一刻,没有什么比真相更加苍白无力。
七十二
在他们心平气和地相处一整天而没有大打出手的情况下,在宜阳殿一起吃顿宵夜通常都会是当天的压轴节目。
宵夜照例看似丰盛,实际上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下筷子。
封绍并不喜欢在睡觉之前装一肚子食物在胃里,但是既然绍太后喜欢,他就只能陪着她吃。因为在这宫里,能陪她一起吃宵夜的人,并不多。
“吃不下?”绍太后貌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我听说裕亲王府上闹得一团糟,你应该没有吃饱啊?”
封绍没有出声。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因为面对裕亲王府发生的事倍感无力而沮丧,然而当他将那双掐丝乌木筷子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时,终于察觉到自己真正的不安来源于秋清晨的离开。
既然战争已经迫在眉睫,那么换了他是烈帝又会怎么做?
封绍手里的筷子再一次放了下来。面对着绍太后微微诧异的目光,封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不再退宿地直视了过去:“母亲,帮我。”
绍太后手里的筷子“当”地一声掉在了桌面上。一瞬间的神情竟是惊骇多过了诧异。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象一道催命的符咒,瞬间就将她带回了十年前的驿馆。面色苍白的他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直视着她的眼睛里却是骇人的亮,仿佛已经绝望到了骨子里去。那时的他说的就是这句话,一个字都不差。
母亲,帮我。
那一刻的他们不是皇子与皇后,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呣子。他没有人可以求助,只能求她。
十七岁的少年哀求她把自己送回去,他要回去寻找那个因他而送了命的少女。可是她不敢,他的神色吓到了她。她的儿子从来没有那么疯癫过。所以当他们推荐了那个自称朱雀的郎中时,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治疗的结果果然令人满意。短短的几天的昏睡就让他变了一个人似的。甚至对他的这次出海都绝口不提。他的身体好了起来,人也重新变得快活。可是绍太后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她知道那个令他疯狂的怪物就沉睡在他的心底,她甚至不敢想万一那怪物苏醒的话,他是不是会重新变成一个疯子?
绍太后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抖。想停都停不下来。
封绍走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跪了下来。凝视的目光里充满了哀求和期待,却没有令她害怕的疯癫。
封绍吻了吻母亲的手背,低低地重复:“母亲,帮我。”
绍太后勉勉强强拼凑起了自己应该有的仪态:“是为了那个……送出宫去的女孩子?”
封绍点点头,抢在母亲发问之前掀开了底牌:“她就是秋清晨。十年前我没能赶回湾岛去救她。十年之后,我不能犯同样的错。求你。”
一直担忧的那块大石落了下来,可是那激荡的烟尘里却偏偏涌起了令人无法抗拒的释然:“儿子,你真的都想起来了?”
封绍点头,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是的,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所以我不能够能再逃避下去了。再失去一次的话,无论是她还是我,都无法再承受。”
“你错了,儿子,”绍太后心酸地摸了摸他的额发:“无法承受的……还有我。”
过了虎跃崖便是莽莽丛林,丛林的那一端就是界河,泅过界河再折向西方,用不了两天的时间她就可以回到边州。
秋清晨贪恋地望着山崖对面深深浅浅的一片浓绿,和上方层层堆叠起来的阴云。黯淡的冬日景色,此时此刻在她的眼前却呈现出梦境般的美好。就连拂面而过的料峭寒风里,都带着属于自由的味道。
秋清晨用力甩了甩头,将挡住视线的汗水甩落在尘埃里。目光从眼前诸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落在了最后面那张只露出了两只眼睛的面孔上。
“寻狐。”秋清晨冷笑。
寻狐的眼神微微一跳,却没有流露出额外的表情来。
秋清晨继续冷笑:“我很惊讶为什么朱雀会收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徒弟?”
寻狐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目光里带着轻微的不屑:“你拖延时间的手段一点也不高明。”
秋清晨冷冽的目光将侧面逼近的两位杀手逼退了一步,再一次落回到寻狐的脸上:“你杀人灭口的手段也同样不高明。而且你很不聪明。背上了这么大的罪名却什么好处也没有捞着……”
寻狐的眼里浮起了淡淡的阴霾:“这与你无关。”
“当然无关,”秋清晨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山地邪教□出来的果然都是些没有脑子的蠢货。官场不是那么好混的,连朱雀都不得好死,你难道就没有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没有朱雀的那点子手段?!”
寻狐冷冷哼了一声,转头吩咐左右:“给我杀了这女人。最好临死之前割掉她的舌头。”
“蠢货!”秋清晨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嘲讽:“难道不知道你主子要的是活口?我若是死在楚国,只会激起赵军的士气。若活着,只怕还有点用。”
寻狐额角的青筋急促地跳了几跳,咬着牙说:“上!”
“慢着!”秋清晨后退一步,警觉地望着他:“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双雀抱石’你这辈子都别想拿到!”
寻狐阴沉的眼里终于爆裂开一团骇人的火花:“你说什么?”
“双雀抱石。”秋清晨看到他抬手制止了身旁的人,不由得暗中舒了一口气。连着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她的确已经精疲力竭。一路行来,到处都陷阱机关。阿十和舒玉早在离开盛州不久就因为要引开杀手而跟她走散了。她自然知道她越是靠近赵楚边境,烈帝杀她的心意就越是坚定。就算被寻狐看穿了她拖延时间的本意,能多喘息片刻总是好的。
“双雀抱石,”秋清晨再一次重复这几个字:“只要你得到这样东西,山地邪教就会认同你的长老身份而不再追究是你杀害了自己的师傅。相反,没有它的话,你会被他们刺入剧毒,五马分尸而死。”
寻狐的眼瞳剧烈地收缩,出口的声音已经带了轻微的沙哑:“你没有证据。”
这句话已经是一种变相的承认了。秋清晨不禁一笑:“我有。我刚好认识朱雀的一位故人。由他带着‘双雀抱石’去见你们的教主,你说,他会不会相信?”
露在布巾外面的皮肤渐渐变成了一种惨白,眼中却浮现出浓烈的杀机。
秋清晨知道他已经动了杀心,心中暗暗提防,嘴里却继续和他胡说八道地拖延,争取喘息的时间:“咱们就当是做一笔交易好了,我给你最需要的东西。你呢,你就当没找到我。一命换一命,如何?”一边说一边将漆黑的长刀由左右换到了右手,正在考虑应该先杀掉哪一个,就听寻狐的声音宛如惨叫般响了起来:“给我上!活捉了你我还怕拿不到东西?!”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已经腾空而起,大鸟般越过了前面杀手,一双弯月钩直朝着秋清晨的胸口刺了过来。
秋清晨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地颤抖。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双刺眼的银钩刺来,心里却升腾起行到末路时孤注一掷的豪气。
杀就杀吧。
她模糊地想:实在不行也只能自行了断了,无论如何不能被囚。她骄傲了一辈子,这点脸面还是要保全的……
眼前闪过了一道碧幽幽的光,紧接着就是寻狐的一声短促的惊叫。
秋清晨有一刹那的恍惚。
有风掠过了她的身畔,拂动了她蓬乱的鬓发。熟悉的人影已经如同凛凛天神般挡在了自己的面前,将手中的长枪十分花哨地在空中耍了几圈“当”地一声矗在了脚边的泥地里。回头笑道:“老婆,我这一招帅不帅?”
本以为是自己濒死的幻觉,可是眨眨眼,再眨眨眼。眼前这张笑眯眯的还是没有消失。秋清晨难以置信地摸了摸他的脸:“阿绍?”
封绍斜了一眼一旁发呆的寻狐,心知这小子丧心病狂,连自己师傅都能下手。自己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身份不一定能压得住他。趁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倒不失为一个脱身的良机。顾不得多想,连忙指了指她身后,低声说:“快走!”
秋清晨心里有暖暖的东西水波般涌了过去。
这张脸上的绚烂笑容凸现在一片黯淡的背景之上,足以照亮她心底里的所有阴霾。一刹那的感动,足以令过往的一切都有了存在的价值。
“快走!”封绍的手按在她的肩上,重重地推了她一把。
有酸热的东西瞬间涌进了眼底。秋清晨转过头,飞快地穿过了林间乱蓬蓬的干枯灌木。身后传来兵器相击的声响和封绍底气十足的呼喝。秋清晨却不敢回头。
守在虎跃崖旁边的人,是李光头。
李光头满脸焦灼地将手里的包袱递了过来:“快!”
秋清晨接过包袱,头也不回地迈步了圆木拼接成的独木桥。
从崖下的深渊里隐隐传来湍急的水声。潮冷的阴风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秋清晨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一阵剧烈的摇晃蓦然间自脚下传来,眼前的世界猛然间翻了过来。灼热的气浪将她高高地抛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眼前出现了大片灰色的天空。
一片耀眼的火光中,秋清晨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远处回身张望的封绍,他的长枪还停留在半空中,脸上却是一种震骇到了绝望的神情。
七十三
无论是救人的一方还是抓人的一方,在这一声炸响过后都站在了同一立场上。几队人马沿着吊索由崖边的小路下到崖底,开始朝着下游的方向分批进行搜索。
已经入了冬,即使是最强壮的水手也无法在水底停留过长的时间。当封绍第三次从水里爬上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薄暮。崖顶布满阴云,似乎马上就要落雪了。
封绍接过李光头递过来的烧酒,三口两口就灌下去半瓶。搓了搓手脚又要往水里钻的时候,被李光头一把按住了。
“少爷,你不要命了?!”李光头红着眼圈,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似的。他是标标准准的一个旱鸭子,看见水就发晕。
封绍挣了两下没挣开,眉目之间已经带上了不耐烦的神气:“让开!”
“少爷!”李光头死命地按住了他,语声急切:“秋帅善水,她在边州十年,对这一带的地形也比你熟。她一定不会有事的。你……”
封绍转头望着他,眼神茫然得像个孩子:“真的?”
李光头拼命点头。
封绍自语:“对哦,她就生在海岛上,当然……当然……”话还没有说完,前方已经响起一片喧哗,两人随声望去,原来是寻狐的手下不知从那里捡到了秋清晨的兵器。
封绍跳了起来,冲过去一把从寻狐的手里抢过了宽刀。刀鞘已经不见了,可是黑漆漆的那柄宽刀,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是她从不离身的兵器。
“那里找到的?”封绍一把抓住了寻狐的前襟。
寻狐很不情愿地指了指身后:“那里。”
他所指的地方是水流的转弯处,湍急的水流拍打在巨石上,溅起了半天高的水雾。封绍无法想象如果是活生生的人这样子撞上去又会怎样……李光头的安慰之词在面对这一片狰狞的水域时,丝毫也起不了作用了。
一片凉丝丝的东西落在了封绍的鼻尖上,封绍抬起头,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穿过了铅灰色的云层,正密密匝匝地落下来。封绍哆嗦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虽然裹着别人的大氅,但是刚从水里上来,他还赤着双脚呢。
看到雪花才感觉到了冷。
封绍疲倦地坐了下来,用大氅的下摆裹住了一双腿脚。他知道自己应该信任她,也知道她一向生活的环境远比自己预料的更要险恶。可他的五脏六腑还是着了火似的焦躁。尤其是在发现了这把刀之后……
如果她还清醒着,就一定不会放弃这把刀。他知道这是她师傅临终之前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从不曾离过身。封绍想到了“刀在人在”这么一句话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