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浓重的朱砂“啪”地一声滴在了铺展开的羊皮地图上。宛如一滴鲜红的血。
握笔的手却丝毫也没有停顿,顺着地图左侧赵楚两国之间的界河重重一点,将极浓重的
一笔顺着界河一路向右,一直拖到了赵楚魏三国交界的那个点上。
“你来看。”握笔的男人招招手示意立在书案下首的年轻男子过来看:“赵国在界河以北,而楚国在界河以南。赵楚两国正好以界河划定边界。而魏国则被入境的界河平分成了南北两部分。所以……”
年轻男子笑嘻嘻地接口说道:“所以魏国对相邻的赵楚两国始终心础蹁备,生怕我们联手把魏国平分了。对不对?”
年长的男人微微颌首:“所以,魏国才会在军备未足的情况下迫不及待地对赵国发动了战争。落败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却也有些出人意表。”
年轻的男子靠在了书案上懒洋洋地笑了:“是出人意表。赵国那一群娘儿们,居然把魏国打得——岁岁朝贡。啧啧,这还是女人吗?”
年长的男人温和地笑道:“太傅说过,几百年前赵国的先祖是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合并了草原上的各个部落建立了赵国。游牧出身的民族不论男女都能骑善射,所以他们的女子子也都是骁勇的战士。”
年轻的男子撇了撇嘴,眉目之间却多少有些疑惑:“赵国从来就没有过男人做皇帝?”
年长的男人笑道:“他们的皇帝向来是传位于儿女中最有作为的一个,不论性别。不过在四百年前出了一位公主,据说她饱受其兄弟的暗算,九死一生才登上了帝位。从那时起便下令国中的男人不准读书识字,不准入朝为官。赵国女权当道的局面也由此延续下来。”
“这个我知道,她就是赵国历史上最残暴的旭帝。史书上说她杀人如麻……”年轻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太傅说现在在位的这位瑞帝是一位很聪明的皇帝。”
“聪明两个字,可以有很多意义上的解释。”年长的男人微微一笑:“不过,看起来你这个整天吃喝玩乐的脑袋里多少还有那么一点有用的东西。怎么样,这趟差使说难也不难,要办好却也不易——你敢不敢接?”
年轻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不就是看赵国刚打了一场胜仗,派人过去探探虚实的么?这个我拿手。你只管放心好了。”
年长男人盯着他的脸,沉吟良久才低声嘱咐:“你不要小看了赵国的女人。尤其是此次大败魏军的兵马统帅秋清晨。那真正是个厉害角色,你最好不要招惹。万一你闹出事来,暴露了身份,赵楚两国之间岌岌可危的平衡局面,恐怕就要……”
“你放心,”年轻男子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对付娘儿们,我有的是办法。”
年长的男人暗暗摇头:“我不放心的,正是你这些二把刀的办法。”
一
四月的安京,细雨如丝。
郊外游人如织,车马辚辚,熙熙攘攘的人群显然没有因为老天下雨而打消了出游青木山的兴致。山道两侧,贩卖小吃杂物的摊贩一个挨一个,一直绵延到了同仁寺的山门外。游人大多手执艾草,货摊的旗杆上也都悬挂着红线捆扎的一束束艾草。就连空气里也似有似无地漂浮着艾草淡淡的甜香。
封绍挤在游山的人群里慢慢地往山上走,转过青木崖的山湾,同仁寺气势宏伟的飞檐已经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了远处的浓荫里。放眼望去,高大的山门外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宛如市集般喧闹的声音远远地就传了过来,怎么看都有些过于热闹了——这些人不象是来诚心拜佛,反倒人人一副赶集逛庙会的架势。
封绍压低了声音问身边同样是满面疑惑的中年人:“光头,你说,今天不是清明节吗?不是要扫墓哭坟的吗?怎么赵国人都喜气洋洋的赶庙会一样?”
中年人长着一张憨厚朴实的面孔,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着武人的粗豪。听见封绍的提问,他想也没想顺口就说:“那是因为……他们是赵国人啊。”
封绍斜了他一眼:“我发现你这貌似忠厚的家伙,从来就没有老老实实地承认过自己没学问。”
李光头没有听清,凑近了一些反问他:“少爷,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封绍叹了口气:“爷我饿了。咱们是不是找个地方先填填肚子?”
李光头黑红的脸上微微透出几分犹豫的神色:“可是……还没到平时传膳的时辰啊。”
“你!”封绍一口气憋在嗓子里。
“而且……”李光头迟疑的神色慢慢变得坚决了起来:“说好了午时之前在山门外跟小柱子碰头。咱们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封绍瞪着眼睛,越瞪越生气。怎么出门之前就挑中了这么一个人跟着呢?当初是怎么想的?好象是管家说他武艺出众,万一遇到山贼可以救命……可是一路行来,山贼没有碰到半个,自己却被他几乎气死。
封绍妥协地软了下来,伸手揉了揉已经瞪酸了的眼睛:“光头,你说是爷饿死了更严重,还是让小柱子自己等那么一小会儿更严重?”
李光头明显地开始迟疑。
封绍开始趁热打铁,“再说咱们不远走,呐,你看那边就有个饭铺。咱们一边吃饭,一边盯着这边,小柱子一来咱们就能看到。好不好?”
李光头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一转眼却看到封绍一脸奸计得逞的诡笑,心中不由突突直跳:“少爷,咱们只是吃饭对吧?”
“对啊,”封绍转过脸来看他,眼睛亮闪闪的,笑容单纯,象一个孩子般无害:“我眼神特别好使,有我盯着。你只管放心。”说着拍了拍李光头的肩膀,“走吧。”
两个人进了小饭铺,挨挨挤挤地等了半天才等到了临窗的座位。两个人坐下来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来只鸡,”封绍大大咧咧地翘起了一条腿:“两坛酒。要好的。再来几样青菜……”
小二愣了一下才陪着笑脸说:“二位爷是刚来安京的吧?”
封绍抬眼看他:“我点了只鸡——跟才来安京有关系吗?”
小二擦了擦面前的桌子,笑着解释:“我们安京的风俗,清明这天是不动荤腥的。”
封绍立刻泄气:“那还有什么?”
小二忙说:“素包子、素馄饨、素……”
封绍听到一连串的“素”,立刻满嘴泛酸。皱着眉头止住了小二的介绍:“炒几个菜,来两盘……素包子就好。”
小二连忙去吩咐厨房。封绍一把拉住了李光头的包袱,压低了声音说:“你给我交出来。”
李光头满脸愕然:“交……交出什么?”
封绍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前天晚饭的时候自己存下来的干牛肉。”
李光头老脸一红:“没……没了。”
“不可能!”封绍立刻跳了起来,双手张开比划了一下:“那么大一包,你居然一块都没给我留?!”
李光头连忙拉他坐下,压低了声音劝道:“入境随俗,少爷。人家讲究这天不动荤腥,你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吃干牛肉,这不是存心引人注意吗?大老爷可吩咐过,咱们一定要低调、低调、再低调……”
封绍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解释:“让我偷偷啃两口就行。光头,好光头,光头哥……”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伸手去撕扯李光头手里的包袱。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就听周围蓦然间静了下来。李光头暗叫一声糟糕。忍不住低声对封绍抱怨:“说要低调,结果还是……”
两个人万般不情愿地坐直了身体,一抬头却十分意外地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望着窗外,就连店里的老板和跑腿的伙计都挤到了店门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不知道在看什么。
封绍也把视线投向窗外,却发现外面赶庙会一样热热闹闹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规规矩矩地退到了山门两侧。饭铺的外面也零星站着几位不及闪避的游客,却都安安静静地垂手站着。没有人出声,空场的上方无端地就罩上了一层略显压抑的肃穆。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时山道的尽头便出现了一队翼甲鲜明的士兵,十分迅速地沿着山道布好了岗。
封绍留神去看,头盔下果然都是女人家的芙蓉面。却一个个神情肃穆,面带煞气。
山门洞开,一队寺僧由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和尚带领,恭恭敬敬地迎了出来。封绍虽然不认识他,但却一眼认出了他身上的袈裟是御赐之物。正在猜测这老和尚的身份,就听身后有人低声说:“连一向闭关修行的苦木大师都迎出来了呢。”
苦木大师的名字,封绍曾经听人说起过,据说是一位得道高僧。民间更是把他传得象神仙一样。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了传说里的人物……刚想到这里,远远地从山道上又传来一阵微弱的骚动。几个身穿便服的人沿着山道慢慢地走了上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十分高挑的女人,穿着一身烟青色的猎装,脸上带着一个鸟翅状的面具,只露出了一双秋水般的眼睛。这女人只是随随便便地抬起头来左右一顾,诺大的场地里顿时鸦雀无声。随着她看似轻慢地步步走近,就连封绍都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沉沉地迫到了胸口。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按住了自己,将自己按得比平日低矮了几分。
走得近了,便看到黝黑的面具下面露出来的是一抹腻白的肌肤——黑色和白色如此诡异地集中在了一张女子的脸上,有种异样的刺目,让人无法长久地直视。封绍的视线不由自主顺着面具往下滑,面具上两翼□处的尖角恰巧挡住了鼻尖。只露出来小半张脸。下颌的形状尖巧而秀气。似乎她的年龄并不大。
封绍盯着她面具下那张色泽浅淡的嘴,一时间有些错不开视线。嘴唇很薄,紧紧地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他模糊想起什么人曾跟自己说过:薄唇的人寡情……
戴面具的女人越走越近,威压感也越来越重。
封绍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被这股无形的压迫感挤碎了,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心底里诡异的压力。他清了清干哑的喉咙,转头问旁边的人:“这婆娘好大的排场——什么来头?”
也许是人在紧张的情况下,往往难以控制自己的声音。也许是周围太安静,他一句小小的询问无形中被放大了很多倍……总之,话一出口,连封绍自己都感觉到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如水波一般荡漾了起来。他看到周围有很多双眼睛望了过来,就连站在门口的店小二都冲着他怒目而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提问哪里出了问题,一条长鞭已经闪电般呼啸而至,“啪”地一声在他的颊畔留下一道火辣辣的鞭痕。伴随着鞭声响起的是女子的厉声呵斥:“大胆贱民,竟敢对秋帅评头论足!跪下!”
封绍跳了起来,又被李光头死命地按住。
耳畔一个清冷的声音轻声呵斥:“泓玉,佛门清静地,不许撒野。”
封绍恶狠狠的视线从那个扬着鞭子的红衣女子身上移到了戴面具的女人身上。隔着半个空场,他的视线和戴面具的女人有了一刹那的交集。
清冽到了极点的一双眼睛,顾盼之间,仿佛刚刚融冰而成的水唰地一声卷上心头,突然而来的寒凉瞬间就激起了他满身的战栗。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封绍隐隐觉得她眼里似乎掠起了一丝波动。然而不及深究,那目光已经收了回去。他看到候在山门外的苦木大师迎了上来,一群人将她簇拥在中间迤逦而去,不多时便看不见了。
山门外的士兵仍然锥子似的站得一动不动。
封绍的脑海里还晃动着那双清冽的眼——那样的一双眼睛所流露出来的东西远远超出了封绍的经验。他忍不住问自己:这还是女人吗?
正在□,店小二已经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很不客气地冲着他们俩吆喝起来:“二位吃完了就请快走吧。本店不欢迎二位。”
封绍一愣,还有这么嚣张的店小二?转头去看柜台后面的老板,老板却只是捻着胡须,冷冷淡淡地望着他。再看看周围,打量自己的视线中也满是敌意——这是怎么了?!
有心要问个清楚,李光头已经飞快地付了账,拉着自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封绍不甘心地拉住了山道边一个摆摊的中年人,陪着笑脸问道:“大哥,打听下。刚才进去的是什么人?”
“你是初到安京的吧?”那中年人瞥了他一眼,满脸傲色地说道:“这位就是咱们赵国的大英雄秋元帅。刚刚把魏国打得落花流水的就是她。三年前打败草原流寇的也是她。”
大英雄?封绍愣住了,难怪自己会被小二给轰出来。
迟疑了一下又问:“有位穿红衣的女兵爷,又是谁啊?”
中年人笑道:“那是刚刚加封的抚远将军王泓玉。”
居然……都是他惹不起的主……
封绍哭丧着脸恨恨地望向山门:“秋元帅是吧?王将军是吧?都给爷等着。你爷爷的,不让你们这些八婆一起给小爷跪回来,小爷我就不姓封!”
李光头:“……少爷,你本来也不姓封……”
“你住嘴!”封绍大怒:“你到底站在哪边?”
李光头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大概也看出来此时此刻的封少爷不可理喻——指不定这混世魔王又在盘算什么整人的花招呢……
李光头猜错了。
封绍此刻想的是:“秋帅这双眼睛……眼熟得很。到底在哪里见过?”
二
秋清晨不信佛。一脚踏进大殿的时候,她还是解下了腰畔的佩刀递给了一旁的副将,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给菩萨磕了头。又接过了苦木大师递过来的香束Сhā进了香烟缭绕的青铜香炉里,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拜过了菩萨,苦木大师引着她来到后院自己的禅房,奉上香茶,静静地等着她开口。而秋清晨却只是拿起茶杯轻轻嗅了嗅,唇边便挑起了一丝温和的浅笑:“大师的苦心茶,清晨已经叨扰太多。可是大师的一番苦心,清晨还是……没有参透。”
苦木大师望着她,澄澈的目光中一片了然:“佛法无边,连老僧亦未参透。”
秋清晨浅抿一口便放下了茶杯,目光越过了苦木大师的肩头望向了禅室里供奉的佛像,一刹间只觉得佛像垂着眼眸静穆的神态和面前的苦木大师十分地想象。
“清晨回到安京已经整整七天。”秋清晨微微垂眸,自言自语一般开口说道:“夜夜不得安睡。大师,是我杀戮太重的缘故么?”
苦木大师垂下眼眸静静地说道:“元帅的杀戮并不是出于私心,亦不是为了私利。”
秋清晨望着茶杯里上下浮动的绿色叶片,神情若有所思。
窗外潮湿的雨气穿透了窗棂,丝丝透了进来,和满室缭绕的檀香混杂在一起,令肃穆中透出了清新。秋清晨静听着窗外似有似无的雨声,一颗心也慢慢地松懈了下来。
默坐良久,秋清晨轻轻叹息:“大师,我的出路在哪里?”
苦木大师静静地望着她,“出路都在自己的脚下,旁人如何能指点?”
秋清晨懒懒地拄着自己的下颌,低声叹道:“陛下要留我在安京。”
苦木大师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终于漾起了一丝丝轻浅的波动:“元帅担忧的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铁面具的后面,秋清晨的眉尖不易觉察地微微一跳。自己的一点隐忧透过这几句话竟呈现出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森寒来。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微微垂了头。
这是一种默认的姿态。
苦木大师却微微笑了:“你始终无法相信别人。不论是皇帝还是身边的人。”
秋清晨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她指了指脸上的面具颇有些自嘲地笑了:“毕竟……我有理由不相信,对不对?”
苦木大师拿起茶壶斟满了她手中的茶杯,漫声说道:“元帅是心怀天下的人,何必学小人做戚戚状?”
这一句话,秋清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双手捧起茶杯慢慢地品茶。苦心茶,入口涩苦。然而一杯见半,唇齿之间却慢慢地氤氲起让人□的悠长回味。
“大师,”秋清晨轻声问道:“如果有一个人……一个发誓要忘掉的人又突然间出现了,该当如何?”
苦木大师垂下眼眸,花白的眉舒展成平和的直线,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随缘而定,随遇而安。”
秋清晨忍不住追问:“何谓随缘而定?”
“佛曰:不可说。”静静说出这几个字,苦木大师阖上双眼不再开口。
秋清晨学着他的样子阖上双目,心头却不自觉地掠过一丝叹息。
拍了拍平板板的床铺,封绍笑得一脸满足:“二两银子就换来这么个地方也不贵,对不对?光头?”
李光头扫视着简陋的“上房”,明显地有些郁闷:“住七爷的别院可以省下这二两银子,比这里还便宜,而且吃饭还不用花钱。对不对?少爷?”
封绍瞥了他一眼,笑嘻嘻的样子仿佛全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不满。
青木山上的一场小风波让他们落荒而逃,因此错过了和小柱子碰面的机会。封绍虽然一个劲地抱怨这场意外来得不是时候,但李光头还是觉得他的眼神笑嘻嘻的,仿佛这样的结果正中他的下怀——可是他想不出封绍有什么理由要躲着七爷。明明都已经到了安京不是吗?
他依稀记得临行前管家说过,自家的少爷和七爷自小一起长大。上树掏鸟、放池捞鱼、给丫头的胭脂盒子里放辣椒面……搭伙做的坏事数不胜数。最是臭味相投的一对狐朋狗友。可是少爷居然宁愿住客栈也不愿意去见七爷,这里面就多少有些不同寻常了。
李光头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封绍,他正趴在临街的窗口上笑嘻嘻地看热闹。招牌式的笑容透亮得仿佛厚重的云层里透出的第一缕阳光。若说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心机……李光头摇了摇头,还是自己想多了吧?
“光头,他们赵国看上去跟别处也没有什么区别啊,”封绍侧着头问他:“我还以为他们的男人都要涂脂抹粉,被女人养在家里不准出来呢。”
李光头摇摇头笑了:“他们的男人只是不能入朝为官,不准读书识字。不过大户人家的公子也都读书识字的。哪里象你想的那样……”说着连连摇头:“少爷你可真能想。”
封绍望着街道斜对面的飞檐下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笑嘻嘻地说:“还是有点不一样嘛。他们这里没有□馆,只有乐楼。乐楼里养的都是小倌。”说到这里,他十分神往地托住腮喃喃自语:“不知道小倌儿们都长什么样?有没有我这么帅的?”
李光头瞠目结舌地瞪着他,手里的包袱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封绍连忙摇手:“我胡说八道的……”话音未落,身体猛然向后一窜,“啪”地一声合上了窗扇。
动作太突然,连李光头也吓了一跳:“少爷……”
封绍不理他,自顾自地凑过去将窗扇又小小地拉开了一条缝,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一边低低咒骂:“你爷爷的,这还真是冤家路窄。狗屁元帅和狗屁将军这两个不要脸的色胚竟然联手来逛窑子了。啧啧,还有个不要脸的女人呢,啧啧,你看看旁边那老鸨子的狗腿样儿,估计也是个大官……”
李光头无语地凝视这自己的少爷——在这个地方,貌似只有她们那样的地位才有这种“不要脸”的资格吧。何况,实事求是地说,得罪少爷的似乎只有那位玩鞭子的女将军,秋帅应该算是救了少爷的一方吧。不过很显然,少爷已经把所有的帐都一股脑算到官职最大的秋帅身上去了。
学着少爷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向外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上午在青木山邂逅的那位戴面具的秋帅和那个玩鞭子的女将军王泓玉。王泓玉还是一身红衣,满不在乎地一下一下地甩着鞭子。她们身旁是一位身材微胖的女子。三十上下的年纪,眉目之间一派沉稳气度。正引着秋清晨二人往月明楼的大门里走。
秋清晨穿着短靴和浅色的猎装,一头青丝简简单单地束在颈后。通身上下竟没有一件饰物——只除了那个黑黝黝的铁面具。这个人身上煞气太重,她走过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似乎有些怕她。
“这个娘儿们还真能装神弄鬼,”封绍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看看那么一个破面具……”
李光头斜扫过来的视线里已经带了一点诧异和震惊,仿佛不相信自己的少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这样的眼神的确令封绍十分地不爽:“你看你什么眼神?我抢你家银子了?我把你错认成春香楼的妈妈了?”
李光头摇了摇头,语气里仿佛很惋惜的样子:“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封绍不悦地追问。
李光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封少爷就是封少爷,千万不能把封少爷当成是聪明睿智,博古通今的琪少爷……”
“你……你……”封绍捂着胸口歪靠在窗扇上:“你居然这么打击你家少爷。你……我被你气得犯病了。哎呦……我的胸口痛死了……”
李光头颇有些怜悯地望着他自弹自唱,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行了少爷,你的身体比咱们府的老黄还要结实呢。”
封绍蹦了起来,满面惊诧。不明白这个一向笨笨的随从怎么忽然聪明了起来,居然连自己装病的戏码都能一眼识破。愣了一下才想到要反问:“老黄?谁是老黄?咱府里啥时有这么个人?”
李光头实事求是地解释:“老黄就是管家买回来的那头牛——因为她要天天给你做奶酪。”
封绍“哎呦”一声双手又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这回真的开始疼了:“光头……没想到你这么坏……我算看清你了……”
李光头凑到窗口看了看,秋清晨一行虽然已经进去了,但是她身上那种强烈的存在感仿佛还悬浮在空气里,让他觉得外面的街道看上去都仿佛有些不一样了。
“秋帅脸上的面具不是用来装神弄鬼的,”从来都是封绍对他指手画脚,李光头还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跟自己的少爷正经八百地解释什么事,连腰身都不知不觉比往常挺得直了些:“那是御赐之物。来之前我听琪少爷说过。秋帅打败了草原上屡犯边境的莽族人,加封为兵马统帅的时候,瑞帝除了帅印,还赐了这个铁面具。”
“为什么?”封绍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一时间有点□。再想想脑海里那双清冽的眼睛,满心的嘲弄不知不觉有些失了兴味。
李光头摇了摇头:“为什么就不知道了。也许长得比瑞帝漂亮,瑞帝看了不舒服吧。”
封绍对这个答案报以不屑一顾的嗤笑。其实李光头的说法也不算是骗他,至少坊间暗中流传的不同版本里就有这么一折。不过,铁面具不同寻常的来历还是深深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如果能暗中接近她,说不定有机会看到面具下面的那张脸吧?
封绍眼珠转了几转,笑眯眯地望向了李光头:“光头,你想不想知道赵国女人逛的窑子是什么样啊?”
李光头一口气憋在了嗓子里:“咳……咳……少爷……”
封绍好心好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看把你激动的——爷我一定带着你。你只管放心。”
“我是说……”李光头好容易顺过一口气来,脸上却可疑地浮起了一层看不出是恼怒还是羞愤的表情:“在这里是女人逛窑子,所以男人会是被逛的一方……你明白没有?”
封绍张大了嘴,眼珠子若有所思地转了两转。
李光头咽了口唾沫,费力地跟他解释:“少爷你要真想逛这里的窑子,就只有……就只有……扮女人混进去……”
“对啊,”封绍抚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这个我刚才想到了。玉树临风的少爷我打扮打扮就是一个女万人迷。问题就是你——你说我该怎么打扮你呢?”
三
封绍对着铜镜拽了拽女衫的绣花领边,自得其乐地冲着自己抛了个媚眼。一直以来,他只知道女人家偷溜出门的时候若想行路方便大都要扮做男装。没想到到了这里,女人若是扮做了男装竟然会被人耻笑……
啧啧,所谓的入境随俗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转头看看披着红衣冲着自己怒目而视的李光头,封绍捂着肚子笑倒在床上:“光头,没想到你扮成女人居然这么……这么惊艳……”
李光头一把扯下头上的假发,重重地往桌上一甩。转过头去不理他了。他原以为少爷要逛安京的窑子只是一句顺口说着玩的话。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搞来了这些东西,而且还这么快。看着堆在桌子的胭脂、首饰、手帕子……真让人欲哭无泪。
李光头一直怀疑神在造自己少爷的时候,一定是把手边所有划拉得着的垃圾都一股脑塞进了少爷的脑子里。而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再一次为光头的暗中推测提供了极有利的证据。
其实这些东西的来历简单极了——封绍一共只花了十两银子。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店里的小二就把他想要的东西都送来了。还附赠一顶假发。
封绍笑够了,从床上爬起来抓起假发又扣到了李光头的脑袋上:“光头,咱们的任务不就是多方面地打探安京的情况吗?有机会接近秋帅,这难道不是一条捷径?还是说,你不打算配合少爷我完成琪少爷交给你的任务了?该不会是……你心里已经倒向了赵国?”
李光头忿忿然瞪着他:居然给他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封绍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光头:“琪少爷既然说了让我见机行事,那就是说,我认为重要的事就要马上去做。没错吧?”
李光头眼里的忿忿之色已经变成了略显呆滞的狐疑:见机行事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好了,”封绍再拍拍他的大脑袋:“既然你不喜欢,这朵花你就不用带了。不过不化化妆是说不过去的,虽然这里的女人都神气得很,不过长成你这个样子的毕竟……不那么多见。”一 边说,一边手底下没闲着。他的动作太快,让李光头多少有点眼花缭乱。他不知道他一会儿拿梳子,一会儿又拿刀在自己脸上比比划划到底是在做什么。直到封绍笑嘻嘻地将铜镜放在了他面前,李光头才忍无可忍地爆发出一声怒吼:“你剃掉了我的眉毛?!”
封绍连忙捂住了耳朵,“你别那么大声。琪少爷交待过,咱们要低调……”
李光头眼睛都瞪红了。
封绍也瞪着他,象个赌气的孩子似的转身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算了算了,你实在不想去就算了。我也知道混到秋帅身边去探底是很危险、很危险的任务,既然我是主子,我当然有保护你的责任。我自己去就好。如果我不幸遇难,你一定要把我的遗体送回去交给你的琪少爷。就说我为国捐躯,死而后已……”
李光头仰天长叹:神啊,你到底是怎么造出我家少爷的?!
平心而论,封绍是个相貌很英俊的男人——差不多要算是李光头见过的最为英俊的男人了。高大俊朗,剑眉星目。一笑起来清澈的眼波宝光流转,有种雨过天晴般的明媚。
当然,这指的是他正经起来的样子。
事实是,想看到这位少爷正经起来的样子,那是比河沟里摸出珍珠还要难得的事。李光头每每看到他一脸的痞子相,都会隐隐觉得那位聪明睿智、博古通今的琪少爷也不是那么十全十美——至少这唯一的弟弟,他就没有尽到长兄为父的教养责任。虽然说有他们母亲过分宠溺的原因,但是琪少爷的纵容绝对是起了关键的作用。
短短的一段街道,当李光头第六次被裙摆绊到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红灯高悬的门楼下。到了这时,他不禁对封绍特意挑选这家客栈落脚的动机产生了浓浓的怀疑:只是凑巧这么简单吗?
封绍回过身来冲着他抛了个媚眼:“姐姐,快点。你不是早就想到这里来开开眼了吗?”
李光头几乎一跤跌死。
旁边的老鸨子笑嘻嘻地接口说道:“那两位大人可是找对了地方了,安京的乐楼就数我们月明楼里的孩子长得最好,人又聪明体贴,保管两位大人来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
封绍装模作样地抚了抚鬓边的珠饰,压低了声音问那老鸨子:“不瞒嬷嬷,我们姐妹俩就是奔着月明楼的头牌来的,银子倒不心疼。”说着摸出一个荷包塞进了老鸨子的手里。
老鸨子掂了掂手里的银子,面露难色:“两位大人来得不是时候,今天乔太尉在这里设宴呢。乔太尉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小人自然不敢怠慢。云歌和素笙都被请过去服侍了。你们看……”
李光头微微一愣。早猜到那面容沉稳的女人官位不低,没想到竟然是瑞帝手下统管钱粮调配的当朝一品太尉乔歆。抬眼去看封绍,他的眼神也有些呆滞,显然这位不学无术的二少爷也是听过乔歆的大名的。
回过神来,封绍又把老鸨子递过来的银子推了回去,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我们姐妹远道而来,好不容易来一趟月明楼。嬷嬷能不能给我们行个方便,找一间相邻的房间,让我们偷偷看一眼云歌……”
老鸨子明显地有些犹豫。
封绍又塞了一块银子过去,低声下气地说道:“贵人难惹,我们也是懂的。嬷嬷放心,我们不会惹出什么事儿来——咱们平民百姓,也就是来找点乐子,哪敢惹祸上身哪?”
李光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讨价还价的说辞如此顺溜,看来这位小爷平时没少出入这些地方……不知道琪少爷知道不知道?
这边老鸨子已经收了银子,一边带着两个人往里走,一边对封绍千叮咛万嘱咐。
李光头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安京这座最有名气的销金窟。庭院齐整,往来仆役进退有矩。除了四处悬挂的红灯笼,看不出是风月之地。绕过鼓乐喧闹的前楼,一行人慢慢地走进了月明楼的后园。
人还在浓荫下,便听到了夜色中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借着水音,听来荡人心魄。
林荫道的尽头是一湾静静的池塘。池塘中央一所精巧的凉轩灯火通明。轩窗都开着,凉轩中央的红毯上一位白衣翩跹的青年男子席地而坐,膝上横架着一具古琴,动人心弦的琴声便是由此而来。
封绍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上首的秋清晨。她微微偏着脸正和乔歆说着什么,脸上还是那副阴森森的铁面具。唇边淡然的弧度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在谈话的间歇转头去看那抚琴的青年。
封绍的目光随之转到了抚琴的青年身上。这青年微垂着头,乌压压的长发象瀑布一般顺着脊背披散到了身下的红地毯上。从封绍的角度只看到他的侧脸——只是一个侧脸,已足以让人知道那是怎样一张令人窒息的面孔了。
连李光头都有了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愣怔片刻,就听身旁的封绍压低了声音喃喃自语:“他爷爷的,男人……竟然长成这副样子……”
李光头忽然想起先前他说的“不知道小倌儿们都长什么样?有没有我这么帅的?”忍不住垂头闷笑,凑到他耳边小声地问道:“少爷,你该不是在嫉妒吧?”
封绍收回了视线,冲着李光头怒目而视:“这算嫉妒吗?”
“咳……咳……轻声……”老鸨子摆了摆手,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两位大人不嫌弃的话,就在这边的草亭里坐坐吧。酒菜我等下就让人送来。”
封绍一把拉住了老鸨的袖子:“嬷嬷,抚琴的这位到底是……”
老鸨子笑道:“这位是云歌。”
云歌一曲奏罢,抬头望向首座。两个位高权重的女人还在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地商议着什么事。而下首的那位王将军则揽着月明楼的另一位头牌素笙一边喝酒,一边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弹奏的这一曲《春山》是乐师新谱的曲子。
安京人都知道月明楼的云歌一曲难求,象今天这样的冷落他还是头一次遇到。沮丧的同时却也微微有些新奇。太尉乔歆他曾经见过一两面,至于戴着面具的秋帅……
凯旋的大军回京那天,云歌曾经和其他的公子们一起趴在月明楼最高的茱萸阁上看过热闹。还记得当时的街道两侧三步一岗,俱是翼甲鲜明的御林军,一个个钉子似的矗着。在他们的身后,是近乎疯狂的人群,他们在安京的上空制造出一种开了锅似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三声炮响,大军的仪仗开进了东城门。
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皇家仪仗云歌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初春的艳阳下,跃然出现的一队身穿黑色铠甲的近侍和被他们簇拥在当中那面黑底金字的帅旗所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令安京喧闹的街瞬间便鸦雀无声……
猎猎舞动的帅旗下,便是这个戴面具的女人。云歌记得她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素黑的铠甲、素黑的面具,宛如来自地狱的煞星。通身上下只有头盔上的一束红缨飘摇在微风里,鲜红如血。那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强烈的压迫感,令她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重重地落在了人的心尖上。就连远远观望的云歌都感觉到了窒息般的压力。
云歌想到这里的时候,上首的秋清晨恰巧望了过来。四目交投,云歌突然间觉得这双清冽的眼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眼角的余光瞥见乔太尉不露声色地冲着自己使眼色。云歌放下琴,心领神会地起身走到了秋清晨的身边,拿起酒壶小心翼翼地斟满了她的酒杯。
秋清晨接过了酒杯,唇角微微一抿:“你也坐吧。”
云歌有些愕然,微一犹豫,还是顺从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还没有抬起头来,便听她淡淡地说道:“你随便吃一点。”清冷的声音听在耳中并没有预料之中的倨傲,这样的落差让云歌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自己这样的身份和元帅同桌而食……他不想要命了么?
秋清晨却没有想那么多,歪过头自顾自地对乔歆说道:“皇上面前我能说得上的话,也就这些。剩下的你得自己想办法。”
乔歆笑道:“有你这句话,我这事已经有了七成的把握。来,我敬你。”
秋清晨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你这老狐狸。你早有了六七成把握,还非要拉上我给你垫背……”
“秋帅真是聪明人!”乔歆抚掌大笑:“不过,若是没有秋帅来垫背,我这六七成把握可就说得没有那么满了。”
见秋清晨伸手去拿酒杯,云歌连忙拿起酒壶替她斟酒。酒杯尚未斟满,手腕却被她一把握住。云歌下意识地一缩,衣袖已被她拽了起来。
秋清晨望着他的手腕,面无表情地问道:“怎么这么多伤?!”
四
衣袖拽了上去,云歌的手臂如同一截嫩藕般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了几个人的视线里。云歌想抽回自己的手挣了挣却没有抽出来,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不是因为被女客抓住了手腕,而是因为那嫩藕似的手臂上密密麻麻满是鞭痕。
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伤痕暴露在别人的面前——即使他是一个操持贱役的男人。
秋清晨静静地看了看那交织在腻白底色上的姹紫嫣红,不动声色地撩开了他另一只手的袖子。不出所料,同样是满满的鞭痕。她的唇角紧紧抿了起来。隔着一层面具,没有人看得出秋清晨的表情究竟有什么变化。但是笼罩在凉轩里温和惬意的空气却因为她的沉默而微妙地弥漫起丝丝寒意。
云歌低着头,浑身的肌肉都因为羞愤而紧绷到僵硬。
王泓玉连忙将随身携带的伤药交给身后服侍的老婆子,让她送了上去。
秋清晨一言不发地拿起托盘上的青花瓷瓶,拔开瓶口的木塞。迟疑了一下,抬手从云歌的头发上取下一枚绾发的玉簪——自己身上没有首饰,用筷子显然是不合适的。
乌鸦鸦的头发沿着云歌的双肩顺滑地披散了开来。云歌咬住了嘴唇,头垂得更低了。
秋清晨用玉簪从瓷瓶里挑出了一团赤色的药膏,轻手轻脚地抹上他的伤口。云歌的手猛然一抖,却没有收回去。秋清晨瞥了他一眼:“有点疼。不过是好药。不够的话,我再让人送来。”
云歌的肩头微微颤抖,脸上已是一团煞白。虽然咬着牙强自隐忍,额头还是渗出了大滴大滴的冷汗。
乔歆端着酒杯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而王泓玉的脸上则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淡然。在军营中,士兵受伤是常事。相互上药自然也是家常便饭。
秋清晨虽然很少出入这种地方,却也知道这种地方的孩子,身上带点伤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是云歌胳膊上的鞭痕还是不可避免地唤醒了她记忆深处一些沉睡的东西。秋清晨放开了云歌的手,只觉得酒意上头,一时间竟有些意气消沉了起来。
王泓玉跟随秋清晨多年,察言观色,知道她已经有了酒意。连忙笑着提醒:“秋帅,明日一早可是要面圣的。万一误了事,可别埋怨小的没有提醒过哦。”
乔歆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承诺,也不再挽留,顺水推舟地唤人预备车马。秋清晨拦住了乔歆,“你再坐坐吧,我和泓玉先回去。”
乔歆知道她是不想让旁人看到她们相从甚密,笑吟吟地应了。
秋王两人刚刚顺着曲廊踱上岸,就听不远处悉悉簌簌一阵乱响,一个头发蓬乱的青年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正巧和她们打了个照面。黑幽幽的树影模糊了他的五官,只能看见他身上的外衫敞着,隐约看去,倒是宽肩细腰的一副好身材。秋清晨有了酒意的人,想也没想就神手过去捏住了他的下巴:“这又是哪个孩子?”
一眼看到处心积虑想要接近的人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封绍一时间有点发懵。他不过就是躲到树丛后面方便了一下,怎么这么一会儿功夫,这人就到他眼前了呢?
然后他才想到他苦心梳起来的云鬓已经被树枝刮成了鸡窝,他的绣花披肩也扔在了酒桌上……他现在的样子完全不象女人,只象个假扮女装的男人……
“你叫什么名字?”秋清晨不耐烦地晃了晃他的下巴,酒香里氤氲着一丝女人家特有的清爽气息一起扑面而来,竟让封绍恍然间觉得似曾相识……
“我……”封绍垂下了头,咬着牙低声说:“我叫掬花。”
秋清晨的手放开了他的下巴,封绍忍不住向后一退,觉得自己的下颌都被她捏得酸麻了。这女人怎么这么大的手劲?
秋清晨还在望着他,面具后面的一双眼睛迷迷蒙蒙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样的注视让封绍后背直发毛——她该不是看出了什么吧?白天的时候,他在饭铺里,她又离得远,应该不会……
秋清晨身体动了一下,封绍立刻条件反射似的窜了上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大……大人……”一边暗暗地拧了自己一把,这要紧的关口舌头可得理顺了。真要叫出一声“大爷”来,不知道今晚还有没有命出去?
“大人……”封绍豁出去了,存心要恶心死自己,声音也就拿出腻声腻气的腔调:“大人是不是第一次来啊?让掬花陪陪你吧……大人你陪掬花喝两杯吧……”话没说完,就感觉到她的手臂微微一抖,果然毫不迟疑地推开了他。
“大人……”封绍咬着牙又扑了过去:“掬花的技术是很好的……”
秋清晨这一次推开他时便使出了三四分的力气,封绍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树丛里。勉勉强强站稳了脚跟,抬头看时,秋清晨已经转身离开了。只有王泓玉回身瞥了他一眼,神情间是一团掩饰不住的嘲弄,就仿佛在看一只要吃天鹅的癞蛤蟆。匆匆一瞥便快步追了上去。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了花丛的后面。
封绍的鬓边还残留着几滴冷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果然……人至贱则无敌……”
假发戴在头上有点痒,靠近脖子的地方又扎得人难受。李光头死命地挠了几把终于忍耐不住,压低了声音央求封绍:“少爷,咱也回去吧。”
封绍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盘子里的小点心,李光头的话也不知听到了没有。他鬓边的花饰已经重新别了两次,还是乱糟糟地耷拉在耳边。领子也已经歪斜了,绣花的披风固执地包住了整个上半身。又带着几分酒气,看上去还真象是一个出入乐楼的浪荡汝人。
见他低着头不出声,李光头便有些担忧。他的少爷素来都象只猴子一样,能安静地坐足一盏茶的功夫已经是极少见的了,更何况这一盏茶的时间里还没有说话——难道真的是因为月明楼的小倌太漂亮,把自己给气着了?!
李光头还不知道自家少爷解手回来的路上惨遭调戏的事。他琢磨不出封绍的心思。平时看惯了他没心没肺的样子,突然间在这样的场合里换成了一脸的沉思,李光头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惊悚来得确切。
“少爷?”李光头开始担心了:“你不舒服了?”
封绍把半块没有吃完的点心扔回了盘子里,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若有所思地望向了池塘中已经空无一人的凉轩。凉轩里只有两个下人正在忙着收拾,烛光半明半暗,照着满桌的杯盘狼藉。有些无端地就有些意兴阑珊。
“走吧,”他率先站了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还真是有点好奇乔太尉和秋帅会有什么事要商议……跑到这里来,明显是要掩人耳目嘛。”
李光头没有出声——他的少爷居然能想到这一点,这已经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了。这两个女人一文一武,都是天子脚下的重臣,李光头也很好奇她们俩凑在一起会掀起什么样的大风浪——毕竟光是这两人的身份就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刚想到这里,就听封绍喃喃自语:“这个色胚,还握着人家的下巴……幸亏我的名字够恶心……表演得也够恶心……”她的手指有点凉,指腹间发硬的茧子轻轻摩擦着他的下巴时,会让他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加快……
嗯?够恶心?李光头怀疑自己听错了:“少爷你说什么?”
封绍瞥了他一眼,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安京的人丁醯这位秋帅如何如何,我看也不过如此。见了漂亮的小倌还不是一样露出色迷迷的嘴脸?”而且还是刚解手出来,手还没洗的小倌……
李光头仔细地回忆刚才所看到的情形。
“不太象,”李光头伸手去摸光头,按在了脑袋上才想起自己还顶着一头乱发,忙又把手放了下来:“我怎么觉得……好象是给他上药呢?别是那孩子挨打了吧?”
封绍跟他说的压根就不是一回事。也不想跟他揭穿。斜瞟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光头哥,你别是看人家小倌长得漂亮,动了凡心了吧?”
李光头瞪了他一眼。瞪完了才想到这才是封少爷最最正常的样子:没心没肺、吊儿郎当……至于刚才那片刻的沉思,一定是自己看花了眼了。
回到客栈,封绍胡乱洗了洗就睡下了。
折腾了一整天,原以为挨着枕头就能睡着的,可是不知怎么翻来翻去的,人反而越来越清醒。睁着眼望着灰蒙蒙的帐顶,只觉得有些莫名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涌上了心头——又是那种完全没有头绪的心烦意乱,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沉睡在意识之下,而他却无法触及。
似睡非睡之间,那个纠缠他数年的梦境又一次出现了。
象以往每一次的出现一样,他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一双赤脚,脚下是一片金黄|色的沙滩。他的布鞋就放在身边,鞋边微微有些洇湿了。那是一双很普通的布鞋,青灰色的粗布,帮口衮着一道深色的宽边。鞋面已经有些破损,还沾着一些模糊的污渍。
在梦里,他知道那是他的鞋——可是封绍却知道自己从小到大,没有穿过那么寒酸的鞋子。还有他身上的衣裤,也都是粗布衣服。不但寒酸,而且还散发着渔村特有的腥咸的味道。
在他的面前,是平缓地延伸下去的海滩。再远,便是一望无际的海。白色的浪花扑上来,又哗啦啦地退了回去。周而复始地描摹着同样的节奏。恬静,却也寂寞。
不远处,一个少女踏着浪花,步履轻盈地朝他走了过来。
她和他一样挽着裤脚,赤着双足。不同的是,她的腰畔佩着一把和她纤秀的身材完全不相配的宽刀。
他抬头看着她的时候,一片炽烈的光线晃花了他的眼,让他看不清楚她的脸。
似乎每一次梦里的邂逅,她的脸都隐藏在这一片刺眼的光线里,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看清楚。可是他的心却奇怪地越跳越快,几乎令他全身都无法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她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轻手轻脚地掀起了他的袖子。他的手臂上是一道一道的鞭痕,有的地方已经抽破了,血肉模糊。更多的地方则是泛着青紫的淤痕,肿胀不堪。
少女解下水袋,轻手轻脚地冲洗他的伤口。水是温热的,顺着封绍的手臂一直暖到了他的心里去。他感觉不到疼痛,却有奇怪的温柔弥漫在心头。他的手指轻轻拂动少女的额发,少女抬起头,嫣然一笑。他看不清她的笑容,可是他就是知道她笑了。她微笑的时候总是抿着嘴唇,微微弯起的唇角透着羞涩,吻上去的时候却比蜜糖还要甜美。
她从怀里摸出了一盒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的手臂上。她的手指修长,指腹生着一层薄薄的茧,并不柔软。可是那轻浅的粗糙每一次划过自己的皮肤,都会在他的心里激起异样的悸动。他冲动地俯身过去,吻住了她的额角,那里有一处指甲般大小的疤痕,弯弯的,象一枚小小的月牙。就隐藏在发际线的后面。他的吻每一次都由那小小的疤痕开始,然后沿着她的眉,她的鼻尖,一直绵延到她柔软的嘴唇。一下一下轻轻地触碰她,她的嘴唇微微有点凉,却柔软得不可思议。细碎的轻吻因为她温柔地回应而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唇舌间热烈的纠缠,由身体的深处渐渐窜起的火焰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丝清醒都燃烧殆尽……
封绍睁开眼的时候,眼角还残留着一抹水渍。
他茫然地望着帐顶的一片迷蒙晨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遗忘了什么。或者,那些破碎的画面只是他前生的记忆?
五
今年的春天似乎要比往年来得温暖,穿过御花园的时候,秋清晨看到几株紫玉兰已经含苞待放了。
瑞帝喜欢玉兰,后宫中种植最多的就是这种来自魏国的墨紫色玉兰。据说瑞帝的这种喜好跟宠侍火焰君有极大的关系——人人都知道火焰君自小在魏国长大,瑞帝爱屋及乌,便在御花园和火焰君的寝宫周围也遍植紫玉兰。
那年打败了草原流寇莽族人的时候,瑞帝也赐了两株紫玉兰给她。被管家桂姐当宝贝似的种在了后园的听雨轩。只不过年年开花的时候自己都在前线,从来没有看到过。
也许今天可以看到花开吧,秋清晨默默地想。不知瑞帝会将她留到什么时候呢?
收回视线,正要举步的秋清晨心头猛然一跳,一缕警觉骤然间袭上心头。
她常年身处生死攸关的战场,感官的敏锐程度远远超过了常人。尤其是对于含义不明的视线,几乎每一次都会让她心生警觉——就仿佛此时此刻来自身后莫名的审视。隐隐的存在感里又微妙地混杂了似有似无的戒备。
秋清晨不动声色地回过头,庭院寂寂,除了几个洒扫的宫人并没有什么人在走动。顺着视线投来的方向望过去,也只看到了一丛丛茂密的植物。
在她的身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目光停驻。畏惧的,仰慕的,憎恶的。她总是能第一时间从中分辨出有无敌意。然而此刻来自暗处的审视里那么明显的戒备又是为了什么呢?
面具的后面,秋清晨微微蹙起了眉头。
“秋帅,这边请。”引路的女官见她没有跟上来,回过头恭敬地说道:“陛下已经在御书房等候您了。”
秋清晨点了点头,从树丛上收回了视线。盘算片刻,她还是决定不再深究这件事。毕竟这里是女皇的后宫。只要不会真正地威胁到自己的安全,无论出了什么事都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京畿防卫并不在自己的职责之内。
秋清晨大踏步地跟上了女官。
在她的身后,一个身穿夜蓝长衫的男人慢慢地走出了树丛。长长的珠珞顺着镶有掐金蝶翅的帽冠垂落下来,在他玉一般的脸颊旁边不住地来回摇晃。他一只手扶着树枝,狭长的凤目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秋清晨离开的方向。
沉吟良久,他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折下了手边的花枝举到鼻端嗅了嗅。喃喃地自语:“她就是秋清晨?”
“不错,”身旁的内侍低声应道:“统领四十万大军大败魏军的秋帅。听说她亲自带领两万精兵一路打到魏国的国都高州。兵临城下,围城半个月,活活吓死了魏国那个老胡子。老百姓丁醯,秋帅应该直接占了高州……”
男人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花枝,闻言嗤地一笑:“他们懂什么?真要占了高州,只怕楚国立刻就会有行动。赵国兵困马乏,经得起跟楚国再打一仗?她留着魏国是用来暂时牵制楚国的——她逼死了老胡子,将他最不成器的小儿子扶上了宝座。又在高州设立了督护府,以防卫京畿安全为借口将自己的心腹编入了新皇帝的卫队。那小子要想保住皇位除了依靠赵国没有别的办法。魏国已经是赵国的傀儡了……”说着微微摇了摇头:“这个秋清晨倒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武夫,我以前竟小看了她。”
“侍君……”内侍低声说道:“那如今……”
男人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再一次投向秋清晨离开的方向:“你让人去查查这人有什么喜好……”
内侍低低应了。
男人扔掉了手里的花枝,走出两步又回身问道:“九爷还住在月明楼对面的福来客栈?”
内侍连忙点头:“是。”
“他都忙什么了?”男人的眼眸沉了沉,声音里也随之透出几分不悦。
内侍偷偷瞥了他一眼,结结巴巴地说:“他前天逛市集,然后在茶馆里泡了一个下午;昨天逛了一整天的市集;今天……还在逛市集……”
“我倒要看他能躲到什么时候!”男人一脚踏上了脚边的花枝,重重碾了两脚。
内侍望着泥地里凋零的花枝,低垂了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安京的街道总是熙熙攘攘,弥漫着一种节日般的热闹气氛。
“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店铺大半是女人在经营的缘故吧。”封绍把最后一粒糖果扔到嘴里,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光头,你发现没有,女人家就是比男人话多。吆喝的时候嗓门也比男人大。你看那边卖布的胖妞,我注意她好久了,她的嘴巴半天都没有合上过了。”
李光头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他也不知道不是因为女人经营的缘故,街市才这么热闹。不过,安京街面的商铺的确是女人经营的比较多——在这里,女人家是不怕抛头露面的。
封绍挤进一群孩子堆里看捏糖人,李光头便坐在街角的石墩上打瞌睡。等封绍抱着一堆糖人糖鸟从孩子堆里挤出来,李光头歪靠在身后的木柱上已经打起了呼噜,口水都滴答到了前襟上。
封绍嘴里还叼着半块糖,看到他这副睡相不免有些郁闷。走过去在他的光头上拍了两把:“走了走了。这口水流的……别窝在这儿给少爷我丢人了。”
李光头懵懵懂懂地举起袖子抹了一把下巴,睡眼惺忪地问他:“上哪儿啊?少爷?”
封绍从嘴里抽出半块糖人,颇有气势地指了指道路的前方:“继续!”
李光头的脸再一次耷拉了下来。从来没有发现这位小爷对逛大街这么有兴致。难道说,自己花钱买的零食比下人们端到嘴边的更好吃?
“可不可以我在这里等着你?”李光头支支吾吾地问封绍:“你逛够了,回来喊我?”
封绍瞪起了眼睛。
李光头叹了口气,认命地站了起来:“走吧。往哪边逛?”还不等封绍说话,他又嘀嘀咕咕地抱怨:“天天这样逛,少爷你也不觉得腻?”
封绍看了看手里的一堆糖人,再看看李光头不清不愿的表情,十分泄气地点了点头:“我也发现了,是有点腻。”
看到李光头瞥过来的视线里多了几分若有所待的神色,封绍终于苦着脸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去见小柱子,我一点也不想去见那个人。”这一通抱怨配合着他脸上皱成一团的眉眼,倒有些象在耍赖。李光头被他闹得有点发懵,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不解地问:“你和琴少爷不是好朋友吗?”
封绍把糖人之类的玩意统统塞进了他的怀里,拍了拍手再度叹气:“琴章临走的时候都不愿意见我,我送去的礼物也都被他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所以……我总觉得他对我有什么误会。可是当时的情形你也知道,他连见不肯见我,我哪有机会找他问清楚呢?”
当时的情形,似乎真是这样……
李光头摸了摸脑袋,也有些烦恼了起来:“那……怎么办呢?”
封绍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李光头也跟着叹气。这话问的就有问题,这位小爷要是知道怎么办,他们何至于天天在安京的大街上闲逛?
“算了,”封绍拍了拍李光头的肩膀,“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咱们还是去吧。无论如何,我大哥吩咐的事,不见一面回去了也不好交待。”
李光头点了点头。
“走吧。”说完这两个字,封绍干干脆脆地转身便走。这样的干脆,反而让李光头有点□,仿佛无意中窥伺到了他表层下面所隐藏着的一些东西。一些和他油滑无赖的表相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种感觉模糊得很,李光头摸着脑袋也没有分析出那到底是什么。直到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还站在捏糖人的摊子边上,而封绍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了先前消磨时间的茶馆,才跳着脚喊了起来:“错了错了,少爷!你走错方向了……”
简简单单的一处小庭院,座落在紫衣巷的最深处。巷口就是安京最大的毛皮香料市场,在这里开店铺的除了从草原来的莽族人,还有通行楚魏两国的大商人。每天卯时开市,常常是天不亮,街道上便人来人往。若要在安京找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藏身之处,这里无疑是最理想的所在了。
封绍看着小柱子小心翼翼地合拢了身后的院门,似笑非笑地夸了一句:“几年不见,柱子,你果然出息了。”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不出是不是真心的夸赞。柱子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只好干笑两声,低着头将客人引进了内院。
一进垂花门,迎面便是一片翠幽幽的竹林,浓荫蔽日。封绍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小子,比我还会享受……”转过头来问小柱子:“你种的?”
柱子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封绍又自言自语般说道:“咦?还有蘑菇……是自己长出来的?”
柱子的表情有点发僵。李光头咳嗽了两声,眼光瞟向了别处。
“养鸟没有?”封绍满脸好奇,“他原来最喜欢养鸟。还养过兔子,被我用辣椒喂死了他的兔宝宝,他还哭了一场……”
柱子的表情持续发僵。
“那个……”封绍的眼睛还在四处乱瞟:“那个缸看起来不错,可以养养鱼。柱子,你们怎么就没养几条鱼呢……”
李光头忍无可忍:“少爷你到底要说啥?”就算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心础蹑蒂的故友,他这样子东拉西扯也太过分了吧?
封绍看看他,再看看柱子,表情终于正经了一点:“那个……你家少爷好吗?”
柱子望着他,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封绍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弯弯地覆盖着清水似的眼眸,一时间让人看不出他眼底的神色。不过,他的安静从来也只是一刹那。
封绍抬起头,笑微微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多余的东西:“他在家?”
小柱子暗暗舒了一口气,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少爷还没回来。我是做下人的,知道的事不多。实在说不好他今天到底能不能回来……”
封绍叹了口气:“柱子,你不是要我们就这么干等着吧?”
小柱子忙说:“少爷吩咐过,封少爷来了就住进来,客房我都已经打扫干净了。”
“他不在,我们还是住客栈吧。方便。”封绍说着不怀好意地嘻嘻一笑:“跟客栈隔着一条街就是月明楼呢。”
李光头的脸又有点发黑。他很想问问自家少爷,就算他们挨着月明楼,他也只能是女扮男装地混进去喝喝小酒——何至于笑得这么神往?不过柱子还在旁边,他也不好扫了自家少爷的脸面,只得咬住牙配合他:“对,住客栈……方便。”
柱子还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也好。等少爷回来,我再差人过去请二位爷。”
六
袅袅香雾中,从头顶传来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疲乏:“起来吧。这里并没有外人,秋爱卿不必多礼。”
秋清晨站起身来,飞快地瞟了一眼端坐在书案后批阅奏章的瑞帝。瑞帝却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她这样一个带有探寻意味的目光,自顾自地揉着额角,紧紧抿起的唇角流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倦意。长长的冕旒自冕板上垂落下来,挡住了她半张脸,也挡住了臣子的视线。秋清晨下垂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玄底朱纹的冕服上。
冕服上绣着精致的花纹,在蒙蒙的阳光下泛起了幽柔的光。令人无端地心生冷意。
“这份奏章,你看看吧。”瑞帝将手里的奏章递给了身旁的女官。揉着额头的手落了下来,交叉着撑住了自己的下颌。看到这样一个动作,秋清晨便意识到她的女皇正处于烦恼不堪的状态,似乎……要小心应对呢。
奏章的名字已经被御笔涂掉了。可是一看到奏章的内容,秋清晨还是一眼便认出了正是出自太尉乔歆的手笔。
“跟魏国一场大仗我们虽然赢了,你又带回了魏王的岁供,但是……”瑞帝微微一叹:“国库中的存银还是不够支持我们和楚国开战。你这一场胜仗固然将赵楚两国的恶仗推后了若干年,但是这几年的拖延,只怕会让楚国更加不好对付……”
秋清晨没有出声。
瑞帝便又叹道:“我们刚打了胜仗,增加赋税是不行的。但是裁减军费……”
秋清晨放下了手里的奏章,字斟句酌地说:“臣觉得,这份奏章中所说的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瑞帝明显地吃了一惊:“你也同意招募男兵?”
秋清晨点了点头:“陛下一早便知臣的先锋营中一半以上都是男兵。这些男兵冲锋陷阵极为骁勇。何况男兵的饷银只有女兵的一半。所以臣也觉得又要裁减军费,又要保证赵国有足够的可用之兵,招募男兵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瑞帝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踱了几步:“可是……先祖订下的规矩,便是不能让男人夺了军中的大权……”
这条规矩秋清晨自然是知道的,瑞帝会有此一问,她和乔歆事先也都想过了。
“陛下登基之前,皇子阈庵带兵擅闯禁宫,险些伤及陛下的性命。”秋清晨望着瑞帝,声音里透着异样的坚决:“臣还记得这三千死士都是武艺出众之辈,民间的武馆之中也有不少拳师都是男性。臣以为,朝中若有人心怀叵测,只怕不会放过这些可用之人。与其留着他们在后方招惹是非,不如将他们送到前线去为国出力。”
瑞帝收住脚步,迟疑地望了过来。
秋清晨便又说道:“奏章中已将招募男兵之后军费盈余列算清楚,臣以为,未尝不可在军中一试。”
瑞帝在御书房中慢慢踱步,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让朕再想想。”
秋清晨辞了出来,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申时不到,春日暖暖的阳光照着寂静的御花园,连秋清晨紧绷的心弦都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下来。
引路的女官还候在垂花门外。秋清晨刚刚走了两步,便看到女官的背后转出来一位身穿银色铠甲,腰配宽刀的女将。这人年龄比自己略微年长,身量矮胖,眉目粗浓,双眸炯炯有神。一眼看到秋清晨,两道浓眉立刻紧紧地皱了起来。
“原来是……秋帅。”后面两个字有意拖长了声音,语气中隐约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讥嘲之意:“得胜还朝,果然风光无限。”
秋清晨不冷不热地拱了拱手,淡淡应道:“李将军,别来无恙。”
这人便是御林军统领李云庄。瑞帝登基之前在赵楚边境监军的时候,麾下的左右双将便是秋清晨与此人。瑞帝登基之后便调了李云庄守卫京畿。秋清晨则继续留在军中,数年之间屡建军功,后因大败莽族流寇,收复莽西草原而官拜兵马统帅。而李云庄则稳稳当当地留在安京当了个平安富贵将军。数年来始终不曾升迁。眼见当年圣眷犹在自己之下的人,如今却手握兵权,风光无限地凯旋而归。心里自然会有些不是滋味。
秋清晨也不说破,淡淡打过招呼便要往外走。
李云庄却冷冷笑道:“秋帅凯旋而归,劳苦功高,如今自然要好好地享受享受喽。”
秋清晨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便接口,正要转身,便听她压低了声音冷冷笑道:“我还以为秋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呢,没想到也是个凡夫俗子。七情六欲原来也是有的……”说着冷哼一声,语气里已经不自觉地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嫉恨之意:“只不过,安京人都知道那孩子迟早是我李云庄的人。秋帅到这么做,未免也太不给本官留情面了吧?”
秋清晨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李将军有什么话请明示,秋某不惯和人打哑谜。”
李云庄忿忿地瞪着她:“有胆子横刀夺爱,没有胆子承认么?”
秋清晨不愿再和她多做纠缠,冷冷丢下一句:“李将军职责在身,站在这里和本帅纠缠不休,若是被言官看到,恐怕御前免不了一番解释吧?”说罢也不再理会她,转身便往外走。女官看看她,再看看秋帅,面露难色地微微一揖,一溜小跑地追了出去。
李云庄瞪着秋清晨的背影,唇角紧紧抿成了一道直线。
从兵部回来时已经过了戌时。秋清晨在府门前翻身下马,刚把手里的缰绳递给了随行的副将麻衣。便见中门大开,管家桂姐心急火燎地迎了出来,一眼看见秋清晨,匆匆忙忙地行了礼,上前接过了她的马鞭。
自从秋清晨将十余名阵亡将士的遗孤带回秋府抚养,这位老成持重的管家慌手慌脚的时候便明显地多了起来。那帮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的都有,大孩子带着小孩子一起淘气,短短几日便把秋府上下翻了个底朝天。
秋清晨抿着嘴无声地一笑:“孩子们……又闹出什么花样了?”
桂姐从袖子里取出薄薄一张纸,一言不发地递到了秋清晨的面前。
秋清晨展开来,借着门楼下灯笼的晕光一看,原来是一份卖身契。一眼看到上面填写的名字,秋清晨不觉倒抽一口凉气。隐隐约约地察觉了白天在宫里的时候,李云庄的那一句“横刀夺爱”所为何来了。
秋清晨一把揉成了一团,扭头问桂姐:“是怎么回事?”
桂姐左右看了看,低声回道:“来人自称是乔太尉府上的管家。只说是大人定下的人,别的什么也没说。”
秋清晨暗暗埋怨乔歆自作主张,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桂姐:“人呢?”
桂姐忙说:“中午送来就一直在后园的花厅里等着大人。”
秋清晨大踏步地走进了后园,远远就看到花厅的门敞开着,一个白色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缩在宽大的躺椅里,乌鸦鸦的长发顺着躺椅上铺垫的兽皮迤逦委地。摇曳的烛光中看去,他的肤色略显苍白,却真真是眉目如画,就连微微蹙眉的样子都散发着无可言喻的清媚之气。
秋清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冲着桂姐摆了摆手。桂姐颌首,蹑手酢跖地退了出去。
秋清晨看着他安静的睡容,一时间还真是不知该怎么办了。送回去显然不是办法,乔歆是当朝太尉,自己不能过分驳她的面子。何况,看他手臂上的鞭痕便可知道他在月明楼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云歌睡得很沉,仿佛这间挂满兵器的房间令他感到安心似的。这样无意识的信赖让人不知不觉就有些心疼。
秋清晨叹了口气,摘下肩头的斗篷小心翼翼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转身出来,看见桂姐还等在园外。微胖的身影站在纜乳芟抡在低声训斥扫园子的家丁。
桂姐的年龄刚过四十,话不多,极稳妥的一个人。她是秋清晨刚到兵部那年,跟着当时还是长公主的瑞帝巡视东南河工的时候,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除了那年死于澜江洪灾的公婆,她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算起来,来这府里已经将近十年了。
“桂姐,”秋清晨走过去低声跟她商议:“这孩子,你看安顿在那里合适?”
桂姐打发走了洒扫的家丁,若有所思地反问她:“这位公子……”
秋清晨知道她的意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就当是暂时住在咱们府里的客人好了。你留神照顾,别委屈了他。”
桂姐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听雨轩吧。前几日因为大人在那里赏玉兰,里里外外都已经收拾出来了。景致也好,离大人的书房也近。”
秋清晨听到最后一句,原本想解释一下的。微一犹豫又觉得无所谓,便点了点头:“你去安排就好。告诉他,就说我的话,让他只管安心住下,缺什么跟你说,有用钱的地方自己到账房去领银子。”想了想,又补充说:“若是想出门,你安排稳妥的人跟着。”
桂姐又问:“等下的宵夜是送到听雨轩还是在书房和大人一起用?”
秋清晨摇摇头:“送去听雨轩就好。跟我一起用,只怕他也不自在。”
桂姐一一答应了,退出去的时候,秋清晨听见她叹着气喃喃自语:“这府里收留的都是苦命的孩子,不在乎多这么一个……”
秋清晨不禁莞尔。
七
秋清晨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抬眼望向王泓玉时,眼中的惊诧已经换成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询问:“你当真?”
王泓玉大大咧咧地歪靠在躺椅上,手里的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自己的靴尖。听到这么一问,不由得嘟起了嘴:“原来,在大帅的心目中,泓玉是这么不靠谱的人啊……”
秋清晨放下手里的茶盏,垂眸轻浅一笑:“我只是没有想到你才建府,便要娶亲。而且还是强抢来的……”
王泓玉瞥了她一眼,连忙坐直了身体:“不是强抢。他愿意跟我。”
秋清晨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为了个乐楼里的男人,带着自己的亲兵几乎砸了人家的生意——我秋清晨带出来的兵,就是这么一群无法无天的兵痞子么?”
这话就说得重了。
王泓玉连忙站了起来,低声辩解:“是那老鸨子欺人太甚。明明说好了两千两银子给素笙赎身。见了银子又要赖账……”
秋清晨轻轻哼了一声。
王泓玉垂着头不敢再多说。她和秋清晨虽然有私谊,但是属下犯错,秋清晨向来毫不手软。一想到以往她诫下的手段,王泓玉心底不由得暗暗打鼓。
沉默中,便听轩厅的外面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花厅里的两个人下意识地随声望了过去,两位风姿翩然的青年正沿着林中的小径慢慢朝这边走过来。穿白衣的是云歌,着蓝袍的是素笙。两张年轻的面孔映着满树盛开的紫玉兰,一时间连满树盛开的繁花都被比了下去。
王泓玉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
秋清晨瞥了她一眼,轻轻哼了一声:“看你那点出息!”
王泓玉难得的老脸一红,忽然想起自己还等着挨罚,忙又垂着头站好。下垂的视线只看到秋清晨一双牛皮软靴在自己的面前走过来走过去,象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决断之事。忍不住偷偷抬头,正对上秋清晨面具后面一双冷冽的眼眸。
“泓玉,”秋清晨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这原本是你的私事。我不便多言。只有一条你给我记住,你我这次打了胜仗,是好事也是坏事。这朝堂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你不要自己把把柄递到别人手里去。”
王泓玉低低应了一声。
“至于你逼良为……”说到这里,秋清晨也不知该怎么说了。王泓玉涎着脸笑着接口:“我那不算逼良为倡,要算也是逼倡为良。”
“他愿意跟你,我就不说什么了。”秋清晨摇了摇头:“你只记着万事不可招摇。这样的事若再有下一次,你也就不用跟着我了。”
王泓玉连忙挺直了腰身,大声应道:“末将明白!”
秋清晨缓步走到纜乳芟隆7鲎拍局望出去,隔着一弯池塘,对面岸上的两个男子正低低说着什么。似乎感应到了她的视线,云歌下意识地望了过来。四目交投,云歌本能地瑟缩,然而只是一瞬间,便又抬起头来,远远地望着她,唇边绽放开极绚丽的笑容。
秋清晨弯了弯唇角,心底里却暗暗叹息:该拿这如花似玉的少年怎么办呢?
马车在巷口停了下来。隔着一道竹帘,封绍看见柱子撑着伞正在道边等他们,腋下还夹着两把油纸伞。
春雨如酥。
石板路被绵绵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清幽幽的光。一脚踏上去,封绍竟然有了一种回到楚国烟雨江南的错觉。
“我们少爷正等着封少爷。”柱子递上雨伞,恭恭敬敬地侧身引路。
封绍撑开雨伞,望着巷子深处那一扇虚掩的朱漆大门深深地吸气,再长长地呼出。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雨气冲刷了似的清爽,可是心头还是有些沉甸甸的,被莫名的东西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封绍不是一个会强求别人好感的人。亲手备好的礼物被不留情面地退了回来,纵然其中有隐情,但是多年的情谊就这样被一笔勾销,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换了是谁心里都不会全无芥蒂。
翠幽幽的竹林笼罩在轻薄的雨雾里,仿佛将红尘间所有的喧嚣都隔离在外。沿着彩石小径慢慢往里走,翠竹环绕的草亭里,静静地伫立着一抹熟悉的夜蓝色。
封绍脚下不觉一窒,下意识地唤道:“琴章?”
琴章抬眸望了过来,即使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面纱,封绍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他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目之中漾起的是一片全无温度的清冷。
“封少爷,”琴章微微颌首,仪态恭顺得无可挑剔:“好久不见。”
封绍心底漫起些微的刺痛——他叫自己“封少爷”?
垂下眼眸,挡住了自己眼里的暗潮涌动。封绍若无其事地搓了搓双手,呵呵笑道:“琴章果然是个会享受的人。不过故友相逢,你还戴着面纱,是见外?还是学会了爱惜羽毛?”
琴章淡淡地答道:“见不得人的脸,自然是要遮起来。”
封绍深深吸了一口气,笑微微地反问他:“只怕是不愿意让不相干的人看了去吧?”
琴章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柱子送上热茶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琴章拿起茶壶,给封绍斟满了热茶双手捧到了他的面前:“魏国新贡的云雾茶。”他的手指纤长秀气,中指的指根处还残留着两处米粒般大小的浅疤。那还是十岁那年,两个人在琴章家里的后园爬树跌下来时落下的伤疤……
封绍望着他指间的浅疤,直到茶盏推到了自己面前才恍然回过神来。
“琴章,这些年……”他望着他覆盖在面纱下面影影绰绰的面孔,迟疑地问道:“你究竟过得如何?”原本是想问问当年退回他贺礼的原因,可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客套话。封绍不由得暗暗懊恼。
果然,琴章听到这句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便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我?我被关在一群争风吃醋的男人中间,你说过得如何?”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封绍还是有些黯然。
当年才貌双全的裕亲王世子,心高气傲的堂堂翰林院学士。原本鲜衣怒马的桀骜少年,却在一夕之间被自己的族亲以和亲为名,打包送入了瑞帝的后宫,为楚国换来了一纸两不相犯的盟书。除了被生生断送的大好前程,更多了一份身为男子却不得不以色侍人的屈辱。
这些,封绍都懂。
可是懂又有什么用?琴章身上的苦楚并不会因为他的懂便减少了一两分……
“琴章,”封绍低叹:“你……”
琴章却漫不经心地打断了他的话:“封少爷难得来一次,琴章不敢耽误封少爷的时间,我就长话短说了。”瞟了一眼封绍微蹙的眉头,琴章淡淡说道:“目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秋帅刚在魏国打了胜仗,扶起一个傀儡皇帝来堵楚国的嘴。只是,她始终滞留安京,这一点有些不同寻常……”
琴章蹙眉沉吟片刻,又说:“朝中明里暗里都在议招募男兵的事。皇上原打算拿秋帅和赵丞相做挡箭牌的。没想到赵丞相那老狐狸托病不朝,秋帅赞成招募男兵——这事就算是僵住了。具体怎么办,一时半会儿还不好说。”
修长的手指慢慢滑过细白的瓷器,琴章低声说道:“今天请少爷来,是有一件事相求。”
封绍干脆地点了点头:“你说。”
面纱的下面,琴章的神情似有一刹那的迟疑。
封绍等了等,见他还是不开口,眉目之间忍不住微微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来:“琴章?”
“除了你,我现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了……”
“琴章!”封绍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已经多了几分犀利的东西。就连候在草亭外面的李光头也下意识地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目光中满是疑惑。
“我没有武功。这你知道的。”琴章淡淡一笑:“事情又太过机密,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所以,只能求封少爷了。”
以封绍的性格,这样的一番解释不免有些过于冗长。琴章看出了他眉宇之间的不耐,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有一样要紧的东西,我想请封少爷替我送去一个地方。”
封绍微微一怔:“哪里?”
琴章凝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兵、部!”
封绍的目光中涌起几分若有所思的深沉:“原因?”
琴章与他对视片刻,不由自主地将头转向了一边:“只是请你帮一个忙,至于原因……”
封绍干干脆脆地说:“不去。”
琴章猛然回头,即使面上覆着薄纱,他眼中惊怒交加的神色仍然被封绍尽收眼底。封绍心中不由得微微刺痛:“我想知道你要做什么。我要理由。”
琴章凝望着他,缓缓摇头:“从前的封少爷,无论为我做什么事都不会质疑我的理由。封绍,你变了。你已经不再不信任我了。”
封绍的眼瞳蓦然一缩,郁积心底的问题脱口而出:“为什么?”
“现在问为什么,还有什么意义?”琴章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无法控制地冷笑了起来:“封绍,你的命永远都比旁人的更贵重。”
封绍的心底猛然一沉。隐约觉得他的话里有什么东西勾起了自己心底里那些一直埋藏着的疑问。可是琴章却已经失去了继续这场谈话的兴致,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没有便转身离开。封绍望着他夜蓝色的衣衫飘飘摇摇消失在迷蒙的雨雾里,只觉得记忆中那一抹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多了几分模糊的邪魅——已经不再象是他记忆中的琴章了。
封绍不由自主地皱眉。那种模糊的感觉让他觉得不舒服,就仿佛……接近黄昏的时候,极晴朗的天色里无端地多了几丝属于夜的阴冷。
李光头一步一步地挪进了草亭,颇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少爷。不管这两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总是偏向自己的少爷多些……他一边暗中腹诽那个阴阳怪气的男人,一边伸手去拽封绍的衣袖,小小声地说:“少爷?”
封绍顺势抓起他的袖子把脸埋了进去,象个受了委屈又不知所措的孩子。
李光头顿时觉得头皮一炸。自己少爷虽然嬉皮笑脸的,总象比别人少了根筋,但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哭啊。
“少爷……少……”李光头觉得自己的腿窝子都开始哆嗦了:“你别哭……”
封绍的脸还埋在他的衣袖里,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抬起来的一双眼睛波光流丽,被揉得有点发红,但是唇角的的确确是噙着一抹微笑的。
李光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少爷一下哭,一下笑的,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支吾了两声,他小心地问:“你……还好吧?”
封绍把他的袖子压在脸上长长地叹息:“光头,爷我心里不爽。你陪我找点乐子去吧?”
李光头立刻一跳八尺远,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万分警惕地上下打量他:“你……又想干嘛?”
八
封绍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象纯洁无辜的小白兔。连声音都透着十足的委屈:“光头,你看你这是什么反应?”
光头还摆着戒备的姿态,老脸上却不知不觉透出了一点可疑的红色:“那个……我不是……”不是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院子里不知何时就只剩下了他们一对主仆,连柱子都不知去了哪里。封绍摇了摇头,拉着李光头逃跑似的出了琴章的别院。
雨还在下,但是细细如丝,扑在脸上不觉得湿润,只觉得一片柔软,象无形的羽毛。
“咱们上次男扮女装的行头还在吧?”封绍一边仰着脸感受安京的春雨,一边自言自语地盘算:“这么个倒霉地方,男人要找点乐子都上哪里去呢?光头你说,爷想喝个花酒怎么就那么难?!”
李光头望着他的背影,多少有点不知所措。
“这次我把你打扮漂亮点……”背对着他,封绍还在自言自语:“那朵破花我就不给你戴了。好歹是我封绍的哥儿们,要打扮也得来点像样的首饰。你想要什么样的?”
李光头的心里涌起一些莫名的东西,紧紧地憋在胸口,说不出的难受。
“光头,你……”封绍无意识地回头,一眼看见他绷红了的眼圈,不由得愣住了。
李光头垂下头,闷声闷气地嘟囔:“什么东西!装神弄鬼的,还戴个破面纱。好象谁真有对不起他一样。自己倒了霉,全天下都对不起他?奶奶的,娘儿们当道的地方呆久了,自己□也变成了个假娘儿们……”
封绍抿嘴一笑,心头的郁闷顿时大为松动。忍不住在他肩上重重擂了一拳:“得了得了,我还没说什么呢。”
李光头哼了一声:“这假娘儿们不地道。明知道咱们初来乍到,还拐着咱们去兵部挑事。奶奶的,兵部那是随便就能挑了的地方?”
李光头耳力一向很好,能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并不奇怪。他说的这些话,也正是最让封绍郁闷的——琴章这么说到底是要干什么?试探?拉拢?陷害?
都象,又都不象。
在异国他乡邂逅的琴章,让封绍恍然间意识到,记忆中那个为了兔宝宝的死痛哭流涕的清朗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封绍用力拍了拍李光头的肩膀,转头又变成了一副嬉皮笑脸的痞子相:“看我这么郁闷,你就不能牺牲一下色相陪我去喝个花酒?你到底是真的关心我还是假的关心我?”
李光头叹气:“其实我也想喝花酒。可是要打扮成个娘儿们的样子,看着一群男人唱歌弹琴地喝花酒,我还真喝不下去。少爷,咱找点别的乐子吧?”
封绍的眼睛转了两转:“这地方,还有别的乐子?”
李光头诚恳地点头。
封绍叉腰仰头站在街边,一字一顿地念牌匾上金光闪闪的大字:“茉、莉、堂……”他扭头看看脸色颇不自然的李光头,眼角微微抽搐:“你确定这里真的是武馆?”
李光头猛点头:“武馆是女人开的。那个……茉莉是老板的名字。”
封绍的脸立刻耷拉了下来:“又是女人开的?咱们进这里还用扮女装不?”
“不用,不用,”李光头连忙摆手:“客栈的老板说了,这里是男人女人都可以进的。好多出身贫民的男子都来武馆拜师学艺。练好一身拳脚可以去有钱人家做护院。”
封绍颇有些怀疑地看着李光头:“他们不让男人读书识字、入朝为官,却纵容他们练拳脚?光头,你蒙我的吧?”
李光头不知该怎么解释,光脑袋都急得红了。正在这时,一辆马车武馆门前停下来,车帘挑开,走下来一男一女,一边低低说话,一边走进了武馆的大门。
“看!看!看!”李光头的底气立刻就足了:“我没骗你吧?”
封绍今天已经被面纱这东西刺激到了。瞥了一眼那男人脸上也戴着面纱,忍不住哼了一声:“安京的男人果然比别处的娇气……”
说归说,封绍还是悻悻地揉了揉鼻子,带着李光头昂首挺胸地走进了茉莉堂。
茉莉堂和封绍想象中的武馆完全不同,或者说跟封绍见过的所有武馆都截然不同。说得再直白一点,这哪里是武馆,明明就是一个戏园子。
可容纳四五十人的敞轩,四面门窗大开,最中间一座戏台似的台子,两个赤着上身的精壮男人正在上面对搏。周围一圈一圈的桌椅,打眼一看,一半以上都坐着人。倒真是有男有女。不光是男人,很多女人也都戴着面纱——令封绍格外地郁闷。
随后他又发现这里的酒并不好喝,也并没有什么讲究的小菜。而且台子上对打的两个男人身手实在不怎么样——虽然周围的人都在拍掌叫好,气氛热闹得不得了。
再再然后,他又发现这里与其说是武馆,不如说是奴隶市场来得更恰当。因为客人们会很认真地比较拳师的条件,然后当场开价、订契。有时候两三个主顾同时相中了一位拳师,还会讨价还价地吵起来……
这样的场面虽然热闹得不得了,但是跟封绍想要找乐子的初衷实在是相差太远了。他转头看看李光头,他倒是兴奋得满脸红光。封绍于是叹气:同样身为男人,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安安静静的庭院、整整齐齐的园圃,靠墙几丛茂盛的丁香。一眼看过去已尽收眼底。封绍越发觉得坐不住,正想要起身去外面走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丁香树后匆匆闪过一抹再眼熟不过的夜蓝色。
封绍顺手将手里的瓜籽往怀里一塞,拔脚就追了出去。那样熟悉的身影,而且才分开不到一个时辰,他绝对没有可能会认错。但是此时此刻,这个在宫中贵为二品贵侍的男人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连武功都没有,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封绍跑出茉莉堂的时候,夜蓝色的衣衫已经闪出了街口。飘摇的背影,曾经再眼熟不过,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却只让人觉得诡异。封绍觉得楚琴章的身上越来越多地透出了诡异,让他觉得陌生的同时,也隐隐地有些惧怕。
他很怕他会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很怕那一段流光溢彩的少年岁月会悄无声息地变成一段永远不会被人提及的前尘往事……
潜意识里,封绍还想抓住些什么。
跟踪一个没有武功的男人对于封绍来说并不是吃力的事,尤其那个男人手里还提着那么大的一个包裹。唯一的问题就是:封绍在跟过几条街之后,毫无悬念地迷路了。
虽然来安京已经若干时日,逛街也逛了若干次,但是他走熟了的还是店铺最多,最为热闹的那么几条街。而现在楚琴章所走的路线显然已经远远偏离了他熟悉的范围。
封绍望着越来越冷清的街道,心底里诡异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到了这样的地方,跟踪开始变得不那么容易了。
就在封绍犹豫要不要放弃这一次跟踪的时候,就看见楚琴章停在了一处高大的院墙下。左右张望了一下,极麻利地把手里的包裹扔进了院墙的另一侧。然后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停在街边的一辆乌蓬马车,转眼之间便连人带车消失在了黄昏迷蒙的雨幕中。
人是不见了,可封绍的好奇心却完全被勾了起来——将那么大一个包裹轻轻松松地扔过高墙,手无缚鸡之力的楚琴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还是说,他原本就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只是瞒过了自己?
封绍紧贴在冰凉的石墙上左右看看,然后象一只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
高墙的另一侧,几株碗口般粗细的橘子树挨挨挤挤,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透过浓密的枝叶望下去是一片平整的校场,沿墙整整齐齐地堆放着石碾和兵器架。校场的对面一沿粉墙隔开了一处小小的园圃,垂花门外便是一溜门扉紧闭的厢房。蒙蒙细雨中,只有橘子树发出沙沙的轻响,宛如隐藏在暗处的人在碎碎低语。
封绍小心翼翼地滑下了高墙,一边警觉地四下里张望,一边朝着滚落在校场中央的包裹凑了过去。
解开最外层深色的粗布,又是一层厚厚的毡垫。暮色里看不清毡垫的颜色,只觉得满手粘腻,还未凑到鼻端,已经嗅到了一阵腥浓的血气。封绍心中不禁悚然,手一抖,揭开了最里面的那层油纸包。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一颗血污狼藉的人头猝然间跃入了他的视线。
虽然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封绍还是呼吸一窒。
与此同时,一支长枪闪着凛冽的寒光,悄无声息地刺到了他的眼前。
四下里刹那之间响起了惊心动魄的锣声和女人们的呼喝。原本寂静的庭院顿时象开了锅一样,乱成一团。
封绍下意识地将手里的包裹甩了过去,借着长枪躲闪之际迅速后退。长枪只是微微一滞便又如影随形追了过来。长枪的后面是一位身形敏捷的女将,浓眉之下生着一双极凌厉的眼。封绍只瞥了一眼,已身不由己地生出了戒惧之意。
他的兵器是一对贴身携带的梅花刺,适合近身搏斗,面对长枪却是毫无办法。只能一步一步向后退。而这使长枪的女将一看便知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狠辣招数,每一枪都落点极准,极少虚招。
后退中的封绍脚下不知绊倒了什么东西,身体猛然一晃,长枪险险地错过了他的咽喉,紧贴着耳边刺了出去。而封绍袖中的梅花刺便趁着这一刹那的失误闪电般刺向了她的腋下。对于满身铠甲的人来说,腋下无疑是一处足以致命的命门。
女将仓皇后退。
封绍闪身窜入了身后的垂花门。垂花门外,是一处幽静的院落。层层绿荫掩映着几处清幽的房舍,园圃中几株怒放的紫玉兰在细雨中摇曳生姿。
一眼看到那几株紫玉兰,封绍心中已有了不妙的预感。他虽然初到赵国,却也知道瑞帝的爱宠火焰君酷爱紫玉兰,这种生长在御苑的植物除了后宫,就只有亲信的大臣得到过赏赐。平民是不能擅自栽种的。
那么,他这是到了哪里?
九
脚步声由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封绍下意识地往幽暗的纜乳芟露懔斯去,不管不顾地推开离他最近的两扇门,一头钻了进去。
烛火荧荧中,一阵墨香扑鼻而来。封绍一回头,恰巧正和书案后面的女人打了个照面。黑色的面具后面,一双清冽的眼莫名的震惊。
不光是她,连封绍也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不管他怎么躲,到底还是上了套了!
无言的对视中,她的眼眸里一点一点亮起了极慑人的光。她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说道:“是你。”
是你——平平淡淡的两个字,咬得极轻却带着万分的笃定。无端地令人心惊,可是……却偏偏透着莫名的熟悉。
封绍脚下一滞,下意识地接口说道:“不是我。”
面具的后面,清冽的眼疲乏似的眨了眨,“你怎么会来这里?”
封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这句话里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期盼。可是,她在等待的又是什么样的答案?
“我……”封绍觉得自己的大脑都因为惊吓过度而僵死了,额头冷汗直冒,偏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就是随便逛逛……”
秋清晨嘲讽地一笑:“随便一逛,居然逛到了兵部大院?!”
封绍被她笑得毛骨悚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都顶到了喉头。却本能地想要挤出一个缓和气氛的微笑来:“这个……我是顺便来看望看望大帅。大帅日理万机,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真是太辛苦了。”
秋清晨的眼瞳骤然一缩。她慢慢地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了过来。每走近一步,封绍就觉得自己心脏承受的压力大了一分,一点一点压得自己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
“来看望我?”秋清晨冷冷地望着他:“你来看望我?为了什么?”
封绍模糊地想,也对,普通人无事相求谁巴巴地往这里跑?何况,跟□套交情,托门路办事哪能没有见面礼呢?这样想着,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了怀里。摸来摸去也没有摸到银子。除了从茉莉堂带出来的半包瓜籽,他怀里什么也没有。
封绍颇有些尴尬地摸出那包自己吃了一半的瓜籽,陪着笑脸递了过去:“那个……礼轻情意重,小人的一点心意,秋帅千万别嫌弃……”
秋清晨瞪着他,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
封绍见她不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我来得太匆忙,没来得及预备……”
秋清晨一把拍飞了他手里的半包瓜籽,厉声喝道:“我是谁?”
封绍被漫天飞舞的瓜籽惊得一愣,下意识地答道:“您是秋帅啊。”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难道她的脑袋也糊涂了?
秋清晨逼近一步,一字一顿地重复刚才的问题:“我是谁?!”
“你是……”封绍下意识地后退:“你是赵国的重臣,威名赫赫的秋清晨秋大元帅……”
秋清晨冷冽的眼睛里蓦然间漫起一抹血丝般的红雾。封绍一惊,就见她缓缓闭起了双眼,淡淡问道:“你再说一遍……我是谁?”声音里却已经不复刚才的凌厉,而是一片掩饰不住的疲倦。
封绍自以为听出了她的退让,连忙陪着笑脸答道:“您是……您当然是天上的武太神,特意下凡来保佑赵国的……”
话音未落,秋清晨闪电般飞起一脚朝他的胸口踹了上来。极简单的招式,却因为快到了极致而令人躲无可躲。封绍仿佛被铁锤重重一击,眼前一黑,整个人已经倒飞了出去。天旋地转之间,只听到秋清晨的声音咬牙切齿般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撞进来。到了阎王面前,就怪你自己投错了胎吧!”
封绍的身体飞出了月亮门,重重跌落在花坛里。呼吸之间胸口的闷痛轰然袭来,喉中已是一片腥甜。人还没有站起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园圃后面的月亮门里已经追出来一群身穿铠甲的身影,当先那人一袭黑色铠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极慑人的冷冽。
封绍连忙将自己缩到了浓荫背后,一颗心不自觉地紧紧缩成了一团。这个人既然真的是秋清晨,那么这里毫无疑问就是兵部大院了。自己究竟是无意间落入了这个陷阱,还是被楚琴章有意诱进了这个陷阱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自己该如何脱身?
秋清晨的视线缓缓扫过平静得有些过分的庭院,抬起手臂毫不迟疑地指向了封绍的藏身之处。树丛后面的封绍一眼看到那只指向自己的手臂,便第一时间捂着胸口飞窜上假山石,借着假山石的高度再窜上粉墙,然后便如同逃命的壁虎一般,头也不回地滑向了隔开兵部与街道的那道高墙——无论如何,能离开这里才是最重要的事。
逃窜中的封绍听到了从远处远处传来的李光头的呼喊声。这略带焦虑的喊声此刻听来无疑便是天籁了。而他的身后却是一片诡异的寂静。仿佛一锅沸水刹那间冻结成冰,诡异得有些过分。可是封绍顾不上回头去看,高墙已经近在眼前。这一刻,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分散他对于高墙的注意力。
“光头!”封绍小声地回应着李光头的呼喊。听到他的脚步声大踏步地朝着他的方向奔跑过来,封绍下意识地直起了腰。就在这一瞬间,身后响起了令人胆寒的破空之声。封绍还来不及跃下墙头,便觉得胸口一凉。
一低头,一截带血的箭尖已经穿出了心口。
身后是那个女人淡漠得近乎冷酷的声音:“一寸一寸地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封绍踉跄两步一头栽下了高墙。
这从天而降的暗器令李光头大惊失色,一眼看到那支贯穿胸口的长箭。虽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本能地知道自家少爷又惹了大祸。连忙由靴筒中拔出短刀,毫不迟疑地削断了箭杆,将他扛上了自己的肩头。
昏昏沉沉中,封绍满脑子都是那闪电般的一箭穿过心口时诡异的寒凉。那个女人竟然不分青红皂白便下如此狠手……
自己明明已经在陪着笑脸说好话了,难道是嫌自己马屁拍得不够响亮?
可是自小到大,他封绍几时曾对女人这般卑躬屈膝过?封绍忍不住咬紧了牙关:“姓秋的,此仇不报……我倒贴给你做小老婆……”
李光头宛如奔跑中的大猫一般极小心地将两个人的身体隐藏在了一处院落的拐角,险险地避过了横街上穿过的一队巡丁。听到自家少爷的这一句狠话,下意识地接口说道:“少爷,她们这里没有小老婆,只有小相公。”
“你……”封绍一口气噎在喉头,眼前顿时一阵发黑。
李光头却不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张望。他的动作太突然,又忘记了肩上还扛着一个人,这么一探头,封绍的脑袋“砰”地一声撞上了墙角。李光头吓了一跳,一转头,看到封绍双眼紧闭,已经被撞昏过去了。
“也好,”李光头心中的愧疚只闪了一闪,便又理所当然了起来:“免得他一路上絮絮叨叨还分我的心……”
横街上,翼甲鲜明的巡丁已经飞快地涌出了街口。而另一边的侧街上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巡丁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李光头的光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看这光景,客栈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那么,他们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只有那个假娘儿们的别院。
“真晦气!”李光头呸了一声,万分沮丧地开始辨认潜回紫衣巷的方向。
烛光摇曳,将桌面上血污狼藉的人头映衬得格外可怖。
只一眼,秋清晨便看出了这人临死之前必然是饱受酷刑——耳朵没有了,一只眼窝已经凝成了血块。不用说,他的舌头也不见了。
在座的人都是沙场上出生入死之辈,见惯了生死。尸首对于她们,平常得如同家常便饭。可是当这样一个饱受凌虐的人头送到她们面前,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她们自己人的时候,那种混杂了愤怒与自责的冲击还是令每一个人都红了眼。
“是张识。”秋清晨淡淡地瞥了一眼在座的人神情各异的脸:“那么说,我们派去的人又一次被发现了。”
王泓玉愤怒地甩着手里的软鞭:“已经是第三个了!”
秋清晨的副将麻衣小心翼翼地拨动了一下人头,看到了刺在发际线下面的几个字:“杀一儆百。”
大家的视线都聚拢在了那几个狰狞的字上。秋清晨一眼扫过去,又飞快地收了回来。她手下的男兵并不多,而张识无论是武艺还是头脑都是其中的佼佼者。竟然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被识破——“贪狼”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组织?
贪狼星,南北斗中最复杂,最不易瞭解的一颗星。属木,主祸也主福,个性难以捉摸,奸险狡诈,自私自利,凡事先己後人、重欲望——当这些特征被一群相似的人加以放大时,又会制造出怎样的混乱?
麻衣看了看主座上陷入沉默的秋清晨,低声说道:“除了暗杀吏部主簿史大人、劫了刑部的重犯欧阳竹。近两个月以来,贪狼还在至少六名大臣的卧房里留下了浮蹼的标识。不过,除了警告,他们暂时还没有做出实质性的威胁。”
王泓玉在半空中“啪”地一声甩出一个鞭花,恨恨地说道:“最可恨的就是这个死了的史大人还是反对大帅反对得最凶的人。现在可好,满朝文武明里暗里都怀疑是我们下的手。就连陛下……”
王泓玉咬住了嘴唇没有往下说。秋清晨的手指抚过自己脸上冰凉的面具,微微摇了摇头:“换了你是陛下,你也会这样怀疑的。”
麻衣点了点头,清秀的桃花眼浅浅地浮起了一丝疑惑的神色:“有没有可能……贪狼是想用史大人的死向大帅示好?”
秋清晨的肩头微微一震。
王泓玉却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我看是想往大帅身上泼脏水。”
坐在一旁使长枪的护国将军韩灵瞥了她一眼,两人在军中虽然总是针锋相对。然而这一次却十分意外地意见一致:“我也觉得泓玉说的更有可能。这些事更象是大帅的政敌所为。很明显想让大帅背黑锅。”
王泓玉略微有些意外地瞥了韩灵一眼。韩灵立刻不自在地别过了视线。
秋清晨摇了摇头:“派人把茉莉堂看得紧一些。有什么异动,直接来回我。”
麻衣干脆地应道:“末将领命!”
秋清晨看了看韩灵迟疑的神色,“有什么要说的?”
韩灵垂眸想了想:“茉莉堂,毕竟只是我们的猜测。盯得太紧会不会打草惊蛇?”
秋清晨摇了摇头:“茉莉堂是张识拿一条命换来的线索。我也知道他们的老板光鲜圆滑得毫无破绽。可是除了茉莉堂,我们暂时找不到其他的突破口了。”
韩灵和王泓玉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再说话。
对于“贪狼”,她们只知道那是近几年来迅速崛起的一个神秘组织。最初只是从事民间的地下买凶活动。在朝廷连年用兵,对于他们无暇顾及的情况下飞速地扩张,触角也渐渐地由地下延伸到了庙堂之上。而朝廷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秋清晨的心里都不由自主地漫起了说不出的烦躁。
王泓玉绕着鞭子喃喃说道:“今天这个人倒是很奇怪。胆子也太大……”
秋清晨摇了摇头:“他重伤。应该逃不远。在城里仔细地搜。”
韩灵等人连忙起身应道:“遵命!”
十
回到喜宁街自己的府中,已经过了亥时。秋清晨把麻衣和桂姐都打发回去休息。每天卯时上朝,跟随们寅时一过就得起来了。
沿着园中的小径回到自己的一清斋,秋清晨连铠甲都没有卸下就懒懒地靠进了躺椅里。不是觉得累,而是满脑子都是张识的死和自己射上墙头的那一箭,让她什么都不想做。
那样决绝的一箭,自己想了很久很久了吧,只是……舍不得……
秋清晨闭上眼,把眼底漫起的一丝潮湿逼回了心底里去。她仿佛又看到师傅那张苍老的脸对着自己摇头叹息:“没有用的。孩子,放手吧。”
放手吧……放手吧……
秋清晨用力地摇头,将所有关于封绍的一切重新埋进了意识的最深处。就当是自己射出那一箭,将从前的一切都一笔勾销了吧。毕竟,他早已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男人。而她,也不再是原来的她了。
秋清晨心灰意冷地将自己深深地缩进了宽大的躺椅里。
一阵脚步声沿着门外的秘道慢慢地走上了台阶。随即,竹帘轻响,一阵模糊的甜香随着门外的微风一起飘了进来。
秋清晨闭着眼,摸索着摘下头盔,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宵夜放在桌子上就好。你回去休息吧。”
餐具被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桌面上,可是送来宵夜的人却没有离开,而是径直走到了她的身后。随即,一双手十分温柔地拢过了她微微有些蓬乱的头发,十分小心地在脑后梳拢成一个光滑的麻花辫子。
秋清晨闭着眼懒懒地躺着,一动也不想动。这双温柔的手带着某种让人麻醉的力量,本能地令她放松。她伸开手臂,任由身上的铠甲被解了下来。身体上传来的轻松令她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空气里流淌着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但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她懒得去计较。
因为没有杀气。
秋清晨继续闭着眼,感觉到这双手轻轻地抚上她的额角,开始有轻有重地□。她能感觉到这是一双细腻的手,指节柔韧。还带着清清爽爽的香。当这双手慢慢滑落到她的肩头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不是麻衣的手。
秋清晨抓住了这双手,慢慢地睁开了眼。在她的上方,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正低低地俯视着她。长长的睫毛宛如受了惊的蝴蝶,扑簌簌地抖着,几乎遮住了清媚的眼波。
在她犀利的注视下,他腻白如脂的脸颊上一丝一丝地漫起了动人的绯色。
秋清晨迟疑地望着他:“云歌?”
云歌的肌肤是一种凝脂般柔滑的腻白。此时此刻,淡淡的晕红正一层一层在那腻白上加深,宛如晶莹剔透的玉瓶上晕开了一层艳丽的胭脂。暖黄|色的烛光跳跃在他的眼里,那双清水般的眼眸仿佛聚集了无数璀璨的宝石,仿佛每一下眨眼都会有奇异的波光从眼角缓缓地荡漾开去。
秋清晨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明媚到这样的程度,一时间不知所措。
云歌的头一点一点低垂了下来,仿佛承受不住她这样的凝视,慢慢地把头埋在她的颈边。秋清晨感觉到一点灼热从肌肤相触的地方飞快地蔓延开来,本能地想要躲开。可是自己保持着仰躺的姿势,竟有些动弹不得。她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味道,清水般干净的味道,暖暖的、折射着阳光的温度。那是比少年成熟,却又比青年青涩的味道。呼吸之间都带着对于未知的不确定而产生的轻微战栗,一下一下,针尖一般急促地应和着她的脉搏。
萦绕在秋清晨心头的那一抹眩晕渐渐散开,随之而起的是几分淡淡的怜惜和连自己都无法承认的落寞——在这样堪称旖旎的时刻,她心里为什么只觉得苍凉?
秋清晨松开了云歌的手,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她听到云歌的声音在耳边呻吟一般低低呢喃:“大帅……”
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于是再拍了拍他的手臂:“很晚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
云歌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他难以置信似的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了她的眼睛里。
秋清晨摇了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可能是我少说了一句话。送到你房里的那张卖身契,你见到了?”
云歌望着她,茫然点头。
秋清晨站起身来,巧妙地背过身系好了领口。再回过身来,云歌还是带着一脸茫然神色凝望着她,眼底是一抹令人无法忽略的脆弱迷离。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子,迷惘之中只看到了她这一盏油灯。
秋清晨的心忽然就软了。她的生活里温情的东西一向都太少,所以她很少会对什么人心软,可是眼前这个孩子,他还真的是个孩子吧?跟她收养在南苑的那一群孩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秋清晨走过去,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去。”
云歌垂下头,温顺地随着她走出了一清斋。
细雨似乎停了,空气里凉丝丝的。那是隐隐透着温暖的,春天特有的凉爽。清新的就象身边这个孩子。
“云歌?”秋清晨紧了紧他的手:“你多大?”
云歌想了想:“应该……是十七了吧。”
秋清晨忍不住笑了:“什么叫应该是十七?”
云歌低声说道:“月明楼的嬷嬷说她捡到我的时候,我瘦得象只猫。她看不出我到底是三岁还是四岁。所以……”
秋清晨的心底有一个地方微微一抽:“这样啊?”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的手:“那你和我是一样的。我师傅说她捡到我的时候,我也是瘦瘦的,象只猫。”
云歌抬起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清亮的眼眸里仿佛有细碎的星光缓缓流动。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眸,那些郁结在心底里的沉重不知怎么就慢慢地松动了起来。她摇摇头,微微地笑了:“云歌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不能欺负你。也不能让人欺负了你。卖身契还给你的意思,就是……就是说你不是被人买来送去的一样东西了。在这里,你和南苑的那些孩子一样,只是秋府的客人。明白没有?”
云歌还是保持着凝望的姿势,仿佛在听她的话,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懂。
秋清晨微微叹气。她从来只需要下命令就好,还真是不懂得该如何跟别人解释自己的意图:“就是说,你想要离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离开……”
云歌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眼里飞快地掠起一丝惊惧:“我不走。”
秋清晨忙说:“好。不走。我只是告诉你,你不用做那些下人做的事。你做愿意做的事就好,不需要去讨好这府里的任何一个人。明白了?”
云歌明白了。因为明白,心里反而越发惶惑。眼见听雨轩越走越近,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只会送自己到听雨轩的门外。不知怎么就收住了脚。
“怎么了?”秋清晨对于心思细腻的人从来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而这个孩子,显然有些过分地敏感了。
“我……”云歌抓紧了她的手不肯放开,头却一点一点低垂了下去:“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秋清晨拍了拍他的肩:“别想太多。”南苑还养活着一大帮子呢,怎么也不多你一个。这话在她口边绕了两绕,还是咽了回去。如果说出来,这孩子指不定还怎么想呢。
“回去休息吧。”对于哄人这种事,秋清晨倍感吃力:“让自己开心就好。”
云歌点点头,再点点头。终于松开了她的手指,一步一回头地挪进了听雨轩。
纜乳芟碌牡屏将蒙蒙的光线投射下来,在小径的碎石和植物的新叶上反射出模糊的亮光。湿润的空气里浮动着紫玉馈跗有似无的香,清新却又撩人。秋清晨站在听雨轩的门外目送他穿过庭院,他的一步一回头让她近乎本能地想到了另外一张面孔。
那同样是一张英俊得毫无瑕疵的脸,望着自己的时候,秋水般的眼眸里总是盛满了依恋,也总是这样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恋恋不舍。秋清晨下意识地望向了身旁的紫玉兰。满树繁花温柔而落寞地盛放在雨雾迷蒙的春夜,连空气里都氤氲着淡淡的惆怅。
而重重宫墙后面那紫玉兰一般的少年,眉尖上也总是沾染着轻愁。
无人可以拂拭。
站在纜乳芟驴葱切堑睦罟馔繁环恐写来的惨叫吓得一激灵,困意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一眼看到那支长箭从胸口探出来的位置,李光头对封绍的担心就已经消下去一大半。如果换了旁人,一箭穿心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不过换了这位少爷,那就是有惊无险了。原因很简单,封绍心脏的位置跟常人相比,整整错开了二指宽的距离。几年前他曾在楚国意外受伤。那一剑也是刺中了心脏的位置,除了静养两个月才下床,并没有落下别的毛病。
李光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喃喃念道:“幸亏这位秋帅箭术好,若是她的准头差一点,偏开心脏那么一点点……不但痞子少爷没命,老光头也就没命了……真是菩萨显灵,让少爷遇到了秋帅……”
李光头越想越是后怕,刚想凑到窗口听听房间里的动静。又一声惨叫破窗而出,随即便是医馆里请来的那位老妇人低低的抱怨声:“行了行了,这位少爷,老身都要被你吓死了。早知道你嗓门这么大,当初就给你多下点麻药了。”
李光头立刻松了一口气:“真是菩萨保佑……”
房门推开,医馆里请来的那对老夫妇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李光头正要嘱咐两句,那身形胖大的老妇人先一步开口了:“这位爷你放心。我们开医馆的,什么样的伤都见过,平白无辜,不会漏了什么风。你只管放心。”
李光头连忙点头。
提着药箱的老爷子一边咳嗽一边低声嘱咐他:“看紧了你们少爷,那伤经不得他乱动。明日我们再过来换药。”
李光头继续点头。探头往房里看时,封绍的一张脸煞白如纸,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他这一睡,就是整整三天。
李光头急得寝食不安,老郎中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反而说这受伤的小伙子愈合能力惊人。这期间,楚琴章也来过两回,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连一句话也没有。他看着封绍,李光头就抱着手臂看他,满脸的戒备。
不知楚琴章是不是受不了李光头防贼似的防着自己,后来也就不来了。只是一趟一趟地打发小柱子送来各式各样的补品。李光头常常是一边很受用地翻看他送来的东西,一边忿忿不平地抱怨:“人参太小,须子还没长全呢……还有这个阿胶。我呸,当我们少爷是坐月子么?!”
小柱子已经受过了楚琴章的点拨,对于李光头的抱怨一律装听不见。
李光头于是加倍地郁闷。
三天后的傍晚,封绍终于醒了。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光头,我要报仇。”
李光头已经万分激动地拿着手巾,给他那干燥的脑门上擦了若干次汗了,听见这话连连点头:“此仇不报非君子。”
封绍一边抚着胸口一边狞笑。迅速消瘦下来的小脸上一片蜡黄,连眼眶都是乌青的。这么一笑,还真是让人心惊肉跳:“我要设法接近她,近距离地观察她,找出她的弱点。”
李光头继续点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封绍继续狞笑:“最好是致命的弱点,最好能让她们的瑞帝知道,然后‘咔嚓’。嗯……最好再诛个九族什么的……”
李光头哆嗦了一下,咬着后槽牙给自家少爷捧场:“无毒不丈夫。”
封绍的身体微微一动,立刻“嘶”地一声,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我最好能混到她的身边去。能当上个亲信什么的,这样比较容易摸到她的致命弱点。”
李光头神情有点犹豫:“那个……安全要紧吧?”
封绍继续咬牙:“实在不行,我就□!”
李光头眼神呆滞:“……少爷,那个……□是要有资本的……”
“啥意思?光头你啥意思?”封绍从枕头上艰难地转过头,冲着李光头怒目而视:“你要翻天了是吧?居然当面诋毁少爷我?!”
李光头伸手顺过来一面铜镜,闭着眼递给封绍。
封绍颤颤巍巍地接过铜镜,只看了一眼,铜镜便“啪”地一声砸到了自己的脸上。
“少爷?!”李光头大惊失色,一把抓起铜镜看时,封绍已经昏了过去。李光头扯开嗓子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快去请郎中啊……我家少爷被自己吓死了……”
十一
封绍白着一张脸靠在床头,几张薄纸在他手里抖得哗哗作响。
这么诡异的反应,李光头实在看不出是他究竟是激动得昏了头还是愤怒得昏了头。他转过头和杵在床边的暗卫交换了一个略带担忧的目光,正想鼓起勇气问一问纸上都写了些啥,就见封绍将那几张薄纸揉成了一团“啪”地一声砸到了暗卫的胸口上。
两人皆是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封绍已经劈头盖脸地吼了起来:“这也不详,那也不详,让你们给我查个人,查来查去,这人竟然真是个神仙下凡?!”
李光头算是听明白了。
楚国安Сhā在赵国的暗卫虽然已颇具规模,但是少爷要的资料,他们还是没有搞到手。抬眼看那暗卫,一张脸已经惊得血色全无。后退一步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垂头说道:“回禀封少爷,赵国上下,只知道秋帅是陛下登基之前网罗到军中的江湖人。别的,就一概没有了。何况,秋帅手中也有一批耳目,我们稍不留神便有可能被他们缠上。所以……”
封绍显然没有那么好哄弄,抚着胸口冷冷一笑:“你大概以为身在赵国,我奈何不了你,是吧?”
那暗卫眉头一抖,头垂得更低了:“阿十不敢。阿十身为楚国子民,怎敢对……”
“行了,行了,”封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自我表白:“你说得好听,连秋清晨这样的重臣你们都查不到。在我大哥面前,你们还敢夸口说在赵国不是拿着大笔的俸银花天酒地,混吃等死?!”
暗卫肩头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光头憋着笑连忙背过身去。其实他的少爷就是一个纸老虎,吓唬人的时候只会瞪起眼睛喊两嗓子。若是这招不好使,便会搬出他那个厉害大哥……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手段了。只可惜这暗卫不知道。
封绍的杀手锏已经使出来了,见那暗卫还是只知道抖,啥也不说,不由得大感头痛。抬眼看到李光头一脸憋笑的表情,更是火上浇油。“噌”地一下就坐了起来,指着李光头:“你就只知道……”话没说完,捂着胸口“哎呦”一声又倒了回去。
李光头连忙扑过去帮他顺气,顺便在那暗卫腿上重重踹了一脚:“主子气死了,你也就别活了。他的陵墓大得很,我一定给你找个能装下全族的大墓室。”
封绍刚顺过来一口气,听到这句话又“哎呦”一声捂住了胸口:“光头……光头……你大爷的……”骂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李光头捂住了嘴。封绍心里的火嗖地窜了上来:翻天了,真是要翻天了……
一抬头却看见李光头挤眉弄眼地冲着自己使眼色。
那暗卫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哑着嗓子说:“我要是说了,他日回到楚国,陛下面前还请封少爷保住阿十的一条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呸!”封绍好不容易挣开了李光头的大手,满脸嫌恶地拿袖子擦嘴:“你上茅房回来洗手了吗?啊?你大爷的李光头,你给我等着……阿十你接着说,你上有八十老母……你老母真有八十?哄弄谁呢?你说的是你家太奶奶吧?!”
阿十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
封绍于是很大度地摆了摆手:“你好好跟我这儿应差,盛州那边,好说。”
阿十又重重地磕了个头,压低了声音说:“阿十来应差之前,上头交待过。不该说的一句不让说。怕少爷知道了以身犯险。至于是谁吩咐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封绍瞥了一眼李光头,冷笑了一声。心里想的是,嗯,这事爷我倒是知道。
阿十又说:“不过,我们掌握的秋帅的资料并不多。只知道她在陛下登基之前进入军队的情况。”
“说!”封绍很有气势地下命令,然后心满意足地靠回了床头。
“瑞帝登基那年,秋帅随她一起由边洲前线一起返回安京。当时她的职位是游击将军,从三品。每年的俸禄是八百石。瑞帝登基,加封为右将军,俸禄涨到一千二百石。三年前,莽族人犯境,瑞帝点了她领兵出征。凯旋回京后加封了兵马统帅。俸禄是……”
“她俸禄多少跟咱们没关系。”封绍明显地有些失望:“没有啥私人方面的资料?比如说喜好什么的?”
阿十摇了摇头:“秋帅律己甚严。”沉吟片刻,抬起头犹犹豫豫地说:“听说……她好酒。而且酒量很好。”
“好酒?”封绍愣了一下,随即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好酒啊……”
李光头抖了抖胳膊,就听封绍喃喃自语:“我酒量也不错啊。上次老太太过寿,我跟少相拼酒,把他拼到御花园的睡莲池里去捞月亮了……”
李光头摇了摇头:“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吧。再说,少相捞月亮的时候,你不是也跟他一块捞来着?”
封绍瞪了他一眼,摆摆手示意阿十先出去。
李光头掩门的时候,听见封绍在身后问他:“光头,你说,我先和她混成酒友怎么样?她是兵马统帅,不知有多少人巴结。家里藏的好酒一定不少……”
李光头半信半疑地反问:“少爷,你确定你真是……要报仇?!”
封绍无比坚定地点头,随即便怒气冲冲地冲着他瞪起了眼睛:“你真是要翻天了是吧?!敢这么问我?你居然不信任我?光头……”
李光头连连点头:“光头不敢。只要少爷你知道自己做什么就好。反正大少爷也说过了,让你见机行事。”
封绍点了点头:“光头,你可要信任我哦。”
李光头继续点头:“一定!一定!”
封绍不放心地追问:“光头,你真的信任我?”
李光头立刻将手按在胸口做发誓状。
封绍立刻眉花眼笑:“光头,我想到一条妙计。需要你亲自出马。”
李光头后退一步,本能地从少爷春天般的笑容里捕捉到了一丝算计。心底里立刻开始嗖嗖帽凉气。
“其实也没什么,”封绍抚胸做虚弱状:“要不是我受了伤,少爷我就出马了……咳咳……你看看我……”
“我去我去!”李光头立刻头痛地求饶:“少爷你请吩咐吧,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是敢说一个不字,让我下辈子还是一个光头!”
封绍一把握住了李光头的手,两只眼睛直冒精光:“光头,这个任务只有你能完成。”
李光头回望着自家少爷,很认命地点头:“少爷你直说吧。要让我干啥?”
封绍笑嘻嘻地说道:“很光荣的任务,我要派一个武艺高强,胆大心细的而且还要忠诚可靠的人去做卧底。具体地说,就是——勾引秋帅家的花痴丫头。”
封绍点名的那个丫头名叫福宝。虽然只有十九岁,可是在管家桂姐的调教之下,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秋府主管钱粮的二把手。但凡厨房里的开销,大到置办年节的年货,小到日常要用的木柴调料,一概需要经过这位二管家的铁算盘。
既然家主和大管家对自己这么信任,福宝当然更要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管好秋府的后厨——放眼整个安京的大户人家,有几个女人象她这么年轻就当上了管家的?
因此,这府里每一天的柴米油盐出账二管家都要亲自出马。
照例是卯时起床,安排厨房的人准备早点。辰时,梳妆打扮好的福宝一边往外走,一边心满意足地听着沉甸甸一串钥匙在自己腰带上哗哗作响。每天她都要带着秋府的长工出门去市集上采购。别看这些零打碎敲的都是小花销,但是积少成多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钱财方面,福宝从来不敢大意的。
长工福来已经在角门外候着了。福宝仪态款款地走下了角门的石阶,一抬头,正要跨上马车的步子却停住了。
角门外是一条小巷。平时没有什么人出入的。此时此刻,却诡异地多出来一个光头大汉。多出一个人来不诡异,诡异的是这大汉就守在角门外。更诡异地是,这大汉看见自己出来,一双眼睛就“唰”地一亮。仿佛饿了几天的野狗看到一块骨头……
呸,呸,福宝想:什么□喻?应该说:就象苍蝇看到了蜜糖……
福宝一直觉得自己很有几分姿色(虽然从来没有被人承认过)。但是被男人当街注目还是头一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鬓角上新带的一枝蔷薇花。
大汉还在盯着自己看。好象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福宝忍不住有些害羞。上车的时候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马车快要驶出巷口的时候,福宝回头瞥了一眼,那光头的大汉还在直勾勾地望这边看。
福宝又摸了摸鬓边的蔷薇花。暗想这大汉年纪虽然大了点,但是身材高高壮壮,一看就有一把子力气。相貌也端正,比福来强多了……
马车驶出了巷口,看不见了。李光头捂着脑袋在墙角蹲了下来,忍不住忧伤地叹了口气。看来,今天一早虽然卯时不到就被封绍从被窝里轰起来起床梳妆打扮,主仆俩还是白忙活了。自己当着女人的面居然会说不出话来……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小时候被师傅管教太严而留下来的后遗症呢?
李光头的武学师傅是位得道高僧。虽然没有强迫自己的徒弟落发,但是该守的清埂蹁律一样也不比和尚少。话说,自己跟了封绍之后,虽然也没少跟着这位大少爷出门喝花酒。但是那样的场合,女人们都是来主动勾搭他……
换了自己去主动勾搭女人怎么就这么难呢?李光头再叹:早知道会这么难,出门之前就拉着少爷多讨教讨教了。
第二天,福宝出门的时候,特意在鬓边别了一支蔷薇花。出了角门,故作不在意地往两旁偷偷一瞥——他果然还缩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福宝眼观鼻鼻观心,仪态端庄地上了马车。然后开始捂着嘴偷笑。
第三天,福宝早早起来,剪了一枝最新鲜的蔷薇花,对着镜子照了很久,又换了两三遍衣服,这才面带微笑地招呼福来跟她一起出门。
眼角先习惯性地瞟过去。嗯,果然还在……
福宝开始微笑,恰到好处地出了右边脸颊上的酒窝——那是昨天晚上特意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才找到的最佳弧度。
偷眼再一瞥,他还在深情款款的注视自己。福宝觉得自己都要不会走路了。坐上马车的时候,福宝突然想,自己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给自己找个人家了。
马车驶出巷口的时候,她又想:“我的春天终于要来了……”
十二
“三天了……”李光头眼巴巴地看着马车驶出了巷口,懊恼地在自己的脑袋上重重拍了一掌:“都三天了,人家连正眼都不往自己这边瞅,这可怎么勾搭啊……回去了又要挨少爷的骂……”
李光头一边回忆少爷教他的勾引步骤一边十分泄气地喃喃自语:“第一步要眉目传情……第二步要找借口拿话撩拨……问题是人家连看都不看我,怎么传啊?”再说自己这双眼睛真能“眉目传情”?
李光头对这一点十分怀疑。
正在自怨自艾,又一辆驴车吱吱嘎嘎地驶了过来,停在了秋府的后角门。赶车的是一位精瘦的男人,跳下车便砰砰敲门。
不多时,门扇打开,一个半老的妇人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说道:“是老六啊。这么早就送来了?上次那几袋黄米几位小爷喜欢得不得了呢。我家主子让你下次来多送些。”
那瘦子忙说:“记下了,下次来给您带着。”
老妇人又抱怨:“福来被二管家带着去市集了。这米……”
旁边的李光头“噌”地站了起来:“这位太太,我……我有力气,我……”
老妇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倒是有把子力气。这样,给你二十个钱,帮我把米袋搬进来,如何?”
李光头忙不迭地点头。他有的是力气,搬几袋米,又算什么呢?这可比让他勾搭女人容易得多了……
搬几袋米对他来说,的确不算什么事儿。不过两三趟就都搬完了。
老妇人数了二十个钱放进了李光头的手里,又犹犹豫豫地问道:“这位小哥,你是哪里人?”
李光头忙挤了挤眼睛,封绍教他必要的时候要挤出几滴眼泪来博取同情。但是这项任务难度太高,他挤了半天眼睛还是干的。一抬头看见老妇人还在等着他的回答,连忙放弃了这种高难度的辅助动作,诚心实意地回答说:“我是外乡人。投亲来的。结果亲戚没找着,身上又没有盘缠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
李光头连忙点头,一双眼睛眼巴巴地盯住了老妇人。
“这样吧,”老妇人斟酌片刻:“我这里刚走了一个干粗话的人。你要是能吃得了苦……”
李光头忙说:“能吃苦。能吃苦。我有的是力气!”
老妇人点头:“那你哪天能过来上工?我得先带你去见见大管家。”
李光头想了想:“我住城外的破庙里,还有点家当要收拾,我明儿一早来吧。”
老妇人干脆地说:“成!”
封绍刚把一块爆炒鸭片塞进嘴里,雅间的门就被人大力撞开。“砰”地一声巨响,瞬间裹着那一块鸭片堵住了他的喉咙。封绍惊跳了起来,拼命拿手顺自己的脖子。
“少爷!”李光头的声音由愤怒刹那间转变为惊慌:“少爷?你没事吧?”
封绍手忙脚乱地接过他递上的水杯三口两口咽下去,总算是顺过来一口气。斜着眼去看神情惊慌的李光头,气不打一处来:“你成心的吧?啊?”
李光头望着他脸上还没有退下去的潮红,沮丧地摇了摇头:“我不是……我只是……”
封绍哼了一声,派头十足地摆了摆手:“关门!”
李光头连忙转身把雅间的门关好。
封绍拿筷子点了点对面的空椅子:“坐!”
李光头连忙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家的少爷。
封绍叹了口气:“你看你这是干什么?就是让你到人家去砍了两天柴,挑了两天水……你不是自称很有力气的吗?这么点苦就吃不消了?啊?”
李光头讷讷:“少爷,我不是……”
“不是什么啊?还狡辩!”封绍对他的解释不屑一顾:“我看你就是在王府里闲得太久了,习惯了好吃懒做,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混日子!”
“我……”李光头百口莫辩:“我是……”
“你是什么?”封绍抚着胸口长长叹气:“你就是不打算好好配合我完成大哥交给我的任务!你看我,我要是没有受伤,这砍柴挑水的活儿我就自己去做了!”
李光头的光脑门上都冒汗了,连忙伸手按住了少爷拼命比划的两条胳膊:“少爷,我不是说我不能砍柴挑水。我是说……卧底不好当啊……”
“有什么不好当的?”封绍在他的脸上拍了拍,理直气壮地说:“你看你,长得多老实,多憨厚——谁会怀疑你这样的人是卧底?你天生就是个做卧底的材料!光头,你要自信!”
李光头的眉眼都耷拉了下来,“我每天都去找人聊天……找福来聊……找二管家聊……”
“对啊!”封绍拍着桌子,兴致勃勃地夸奖他:“你做得很好啊。我本来是想让你去勾搭他们府里的二管家的,听说那个女人知道府里不少事,人又花痴得很,很容易下手啊……”
李光头再叹:“那个丫头……今天一早跑来问我有没有娶妻的打算……”
“啊?”封绍瞪着他,目瞪口呆地。下一秒又眉开眼笑,重重一掌拍了过去:“好样的!光头哥!不愧是我们府里出来的人!”
李光头一脸苦笑。这也叫好样的?
封绍嬉皮笑脸地拿肩膀挤了挤他:“说说,怎么勾搭上的?”
“没有……”李光头就算脸皮再厚,到了这个时候,老脸还是难得地涨红了:“我没有……是她主动来跟我说话……”
封绍又是一愣,用力在桌子上一拍,大声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老李,你真乃将才也!”
李光头心烦意乱地抓了抓自己的光头:“那我现在怎么办?!”
“谁管你怎么办?实在喜欢就娶了呗。”封绍瞥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道:“我是你的东家,我只管你任务完成没有?有没有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既然封绍说到了任务,李光头自然不敢在跟他东拉西扯,连忙说道:“秋府里住了一群孩子,他们说是死在前线的士兵的遗孤。还有,秋府里住进来一位云公子,就是……月明楼里的云歌云公子……”
封绍夹菜的手停顿了一下:“云歌?”
李光头点了点头:“府里的人丁醯大帅对云公子很好。后日是祈雨节,秋帅还要带着云公子一起去青木山逛庙会呢。”
封绍象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有极亮的光一闪而逝,微蹙的眉头却松弛了下来:“逛庙会?果真如此,事情倒好办了。”
顺着御花园的碎石小径慢慢往前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玉水湖边。晴空下,玉水湖碧波荡漾,近岸处一丛丛睡莲铺展着圆盘似的绿叶,蜂蝶嬉戏,春意盎然。
秋清晨望着眼前人工雕琢的景致,不知不觉想起了城郊青木山后崖的瀑布。家里的那些孩子们,来到安京之后都还没有出去玩过,也许,该挑一个好天气带着孩子们出去玩一玩吧……
刚想到这里,身后想起细碎的脚步声,一位身穿蓝袍的御书房女官穿过了花丛,冲着秋清晨深深一礼,规规矩矩地回道:“秋帅,陛下还在听乔太尉回事儿,您还得再等等。”
秋清晨点了点头:“我就在这附近走走,陛下得闲了,劳烦大人知会我一声。”
那女官连忙应了,转过身急匆匆地回去了。
面具的后面,秋清晨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当年的旭帝和如今的瑞帝,都曾在登基之前,饱受来自兄弟的暗算。不过才短短数年,瑞帝不可能忘记自己登基之前,她的弟弟阈庵皇子带领私自招募的三千男兵擅闯禁宫的情景……
赵国的女皇对于男性染指兵权一直抱有极深的戒心。尤其是数百年来,赵国皇室的男人始终处于受压制的状态,而阈庵皇子竟然还可以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不能不让瑞帝加倍地警戒——乔歆在这个时候提出招募男兵的提议,可想而知会有多么困难了。
“原来……是秋帅。”
秋清晨的沉思被突然传来的充满磁性的声音打断了。抬头望去,一位身长玉立的青年男子正玉兰花的后面走出来。
这人年纪与自己相仿。肌肤如玉,眉目浓丽。唇边噙着浅浅的笑纹,颇有几分颠倒红尘的魅意。他的头发散开了,流水一般顺着肩头披了满身。夜蓝色的长袍下面竟然赤足,秋清晨一眼瞥过,只觉得他一双赤足竟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腻白。
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仿佛是花丛中幻化出来的妖精,歪着头笑微微地望着她,眼眸中波光流丽。令秋清晨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视线缓缓下落,她看到了系在他腰带上八宝攒珠璎珞。秋清晨虽然对宫中的品级不是十分清楚,却也看得出这是只有二品贵侍才可以佩戴的东西。
秋清晨微微颌首:“秋某见过贵侍。”以她的品级,自然是不必向瑞帝的侍君行礼。可是就这样抬着头直视,似乎也不是很妥当。于是她点了点头让在了道边,淡淡说道:“贵侍请。”
贵侍慢慢地走了过来,一双眼睛始终不眨眼地盯着她。
小径并不宽,可他还是离她太近了。近到秋清晨甚至嗅到了他身上的玉兰花般的香味。忍不住抬头望了过去。妖精般的男人立刻捕捉到了她的视线,象是要炫耀自己的姿色一般一点一点靠了过来,停在她身侧不足一臂的地方。
这么近的距离,呼吸可闻。
秋清晨不动声色地回望着他,这男人似乎对自己身上冷淡的气息毫不介意。垂眸笑道:“我只是想看看……”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用眼角瞥着她,仿佛有意地让她看到自己的媚眼:“能让火焰君念念不忘的人,究竟是什么样。”
秋清晨心头微微一紧。一瞬间,竟有几分感谢瑞帝赐给自己的这一具面具了。
后宫的人最是会勾心斗角,不论是住着女人的后宫还是住着男人的后宫。而这些男人毫无例外都在嫉妒一品贵侍火焰君数年来的荣宠。秋清晨还记得当年那个被自己由赵魏边境一路护送到瑞帝面前的男孩子,始终象受了惊的小鹿一样,眼中总是郁结着一抹惊恐,仿佛随时都在寻找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一路行来,自己的数次相救自然而然令他存了几分依赖之意。可是这些话,却没有必要对面前这个不知名的男人来解释。自己更是无意卷入后宫的争风吃醋中去。
秋清晨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淡淡说道:“贵侍,请。”语气中已自然而然地带出几分冷戾。
妖精般的二品贵侍浅浅一笑,轻声说道:“我的名字叫琴章。”说完轻轻颌首,施施然转身离开了。夜蓝色柔软的长袍有意无意地扫过了她的手背,凉丝丝的,有点痒。一低头,却看到他走过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只夜蓝色的精致香囊。拿起来看时,果然是淡淡的玉兰花香。他身上的味道。
秋清晨若有所思地望着手里的香囊。一转头,却见刚才传话的女官正满谩豕虑地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知道是瑞帝召见。连忙迎了过去。
女官看见她明显地松了口气,连忙躬身行礼:“陛下召秋帅御书房觐见。”
秋清晨将手中的香囊递了过去:“刚才有位宫中的贵侍路过,掉了这个东西。”
女官接过香囊,点头说道:“这个颜色,宫中就只有楚贵侍在用。劳烦秋帅了。下官会派人给楚贵侍送回去。”
秋清晨点了点头。
一直到走上了御书房宽大的白玉石阶,秋清晨还在想:这位来自楚国的贵侍在自己的面前掉下这样一个东西,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若是有意,又是为了什么?
十三
安京的祈雨节要算是五月间最盛大的节日了。安京人大都会在这一天携家带口去青木山观看祈雨的仪式,顺便逛逛庙会。
因此城中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冷清。
封绍枯坐在吉祥酒楼二楼的雅间里,手里拿着一个空酒杯百无聊赖地在左右手之间扔过来扔过去。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李光头还是没有出现,难不成……跟着秋府的人一起去了青木山?封绍立刻又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跟家主一起出游……李光头这个临时雇工的级别似乎差得还远了点。
望着楼下空荡荡的街道,封绍很郁闷地想:“卧底这行当,果然不好做啊……”如果他不是要做卧底,是不是也可以雇一辆马车逍遥自在地出去找乐子呢?
抱怨的话刚刚说出口,眼角的余光就瞥见街道上驶来两辆乌蓬马车。一前一后停在了斜对面秋府的侧门外。随即,侧门打开来,前呼后拥地挤出来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
封绍坐直了身体,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这些想来就是秋帅收养的孤儿了吧?果然是从小到大,什么样的孩子都有。在他们的后面,一位身材高挑的素衣女子戴着一副深色的面纱,意态闲闲地步下台阶。
封绍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再一次看到她,他仍然不明白一个女人的身上怎么会有那么浓重的煞气,却到底明白了另外一件事——原来,她周身迫人的压力真的与那骇人的面具无关。即使她的面孔隐藏在层层叠叠的黑纱里,浑身上下仍然包裹着一层神秘的气场,冷飕飕的。令人情不自禁就想要离她远些……再远些……
秋清晨转过身,从身后引出了一位微垂着头的男子来。他的脸上也戴着面纱,封绍看不出他的相貌。不过,他那身招牌似的白衣服,还是让他本能地想到了一个人——该不会就是那个一脸媚相的小倌吧?
看看,小倌就是小倌,走到哪里都娇滴滴的,连上个马车都要搭着主人的手——看看,都上了马车了还不肯放开呢。封绍忍不住暗骂一句:你大爷的……还是男人吗?!
不是男人的男人上了马车,不是女人的女人也上了马车。不知何时封绍已经站了起来,依着栏杆目送那两辆普普通通的乌蓬马车从自己脚下慢慢驶过。而云歌的手搭在秋清晨手上的那一幕却固执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完全没有理由地让他觉得异常扎眼。
不仅扎眼,而且还莫名的眼熟。就仿佛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晌午,有一个女孩子也这样冲着自己伸出了手……
疼痛骤然间袭来,封绍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有些破碎的画面从指缝间跳了出来,模模糊糊地在自己的面前铺开:他看见梦里那个面目不清的女孩子落落大方地冲着自己伸出了手,声音叹息似的温柔:“我拉着你吧。腿都伤了,你就不要逞强了……”
她应该跟自己很熟吧……她应该关心他超过了关心她自己吧……
可她究竟是谁呢?她的出现总是刺激到他,如果只是一次,也许还可以解释为凑巧。可是两次呢?三次呢?封绍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认识她。这样一个念头多少有点疯狂,疯狂到连自己都不相信——如果他真的曾经过认识过她……
可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如果曾经认识,又有谁会忘记呢?
秋府一行人到达青木山的时候,已经过了巳时。山道上熙熙攘攘,满是上同仁寺还愿的善男信女和赶着逛庙会的游客。山道两旁卖香烛的、卖各色吃食的、甚至于叫卖凉扇、手巾之类小物件的早早就摆上了摊位,各具特色的叫卖声混合了游客的喧哗,把个青木山几乎闹翻了天。
然而孩子们却高兴得不得了,三五成群地在摊子周围挤来挤去的看热闹。云歌要算是地道的安京人了,庙会也曾经逛过几次,却没有哪一次象现在这么惬意。一边跟着孩子们看热闹,一边偏着头跟孩子们讲解。
跟在他们后面的秋清晨和麻衣也难得的轻松。就连素无表情的麻衣都面带微笑。
“人真多,”转过山湾的时候,秋清晨听到前面的云歌小声地嘟囔:“连小乞丐都好象要比平日更多呢。”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徒然勾起了秋清晨的戒心。打眼细看,果然几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来来回回地围着他们转悠,却并没有上前乞讨的意思。
秋清晨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就在此刻,八岁的小朱儿扑了过来,抓住秋清晨的手臂问道:“桂姐说你今天要带我们吃蟹肉酥,到底在哪里呀?”
秋清晨摸了摸他的额头,忍不住笑道:“是在山下的吉祥酒楼,离咱们府很近的地方。山上可没有蟹肉酥。小朱你现在就饿了吗?”
小朱红着脸点了点头,秋清晨笑道:“那我们去找找看,山上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蟹肉酥要等我们下山的时候才能吃到呢。”
拉住了小朱的手正要转身,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两个小乞丐飞也似的转身跑开了。秋清晨瞥了一眼麻衣,麻衣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尾随而去。
秋清晨拍了拍孩子的手:“走吧,我们去前面的饭铺里看看。”
大孩子拉着小孩子的手,都跟了过去。秋清晨留意去看,那几个小乞丐果然也跟了过来。不远不近地,似乎还满心的提防。
麻衣一路尾随着小乞丐穿过了人群,在山道上拐来拐去,不多时就来到了清水庵后墙外的果园里。
清水庵是安京世家女子修行的场所,离山道很远,周围树木环绕,景色十分的幽静。小乞丐一路狂奔而来,早早就惊动了躺在树下晒太阳的一位蓝衫女子。
不敢靠得太近,麻衣看不清楚她的相貌。隔着树影看过去,依稀是一位宽肩细腰,身材挺拔的女子。她一把接住那小乞丐,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笑骂道:“后头有狼追你?让你低调低调,你这么个跑法,有眼睛的都看到你了!”听她的声音倒是十分清朗,带着男子般的磁音。
小乞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是到了没人的地方才开始跑的。对了,银子!”
蓝衫女子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就知道银子!先说正事!”
小乞丐揉了揉脑袋,颇有些委屈地说:“他们说一会儿下山要去离他们府很近的吉祥酒楼吃蟹肉酥。”
“吉祥酒楼?!”蓝衫女子立刻惊跳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来一只钱袋,扔进那小乞丐的怀里,“谢谢你们喽,下次有机会我也请你们吃蟹肉酥!”
那小乞丐大模大样地冲着她摆了摆手:“咱们也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姑娘慢走啊。”
蓝衫女子笑骂了一句什么,就飞也似地跑走了。麻衣等那小乞丐也吹着口哨离开之后,才顺着另外一条山径跑了回去。
一路上,麻衣一直在纳闷那位蓝衫姑娘的身份。看她的穿戴,倒象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可是看她的举止,又象个男子——难道是扮了女装的男子?
可是安京城里又有谁家的公子哥这么大胆,敢打秋帅的主意?
安京人都去青木山观看祈雨的仪式、逛庙会去了。城中冷清得要命。即便已经过了申时,大道上也只是零零星星地有马车返回。听福宝说,晚些时候城里的商会还要在青木山上放烟花,换了是自己也会看过了烟花再回城吧。
李光头枯坐在吉祥酒楼二楼的雅间里,手里扔来扔去地摆弄着一个空酒杯。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封绍还是没有出现,难不成……跟踪秋府的人一起去了青木山?李光头立刻又否决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跟踪秋帅到青木山去——封绍这个半吊子的卧底不可能有那么好耐心吧?跑腿的活儿派自己去做倒是更有可能一些。
望着楼下空荡荡的街道,李光头很郁闷地想:“卧底这行当,果然不好做……”
正在长吁短叹的时候,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雅间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一个穿着蓝色衫子的女人一头撞了进来,伏在桌子上呼哧呼哧喘个不停。
“这位大姐……”李光头结结巴巴地说:“这个雅间我们……”
穿蓝衫的女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大爷我就看中这间了,你想怎么样?!”她的头发有点乱了,珠花也耷拉到了耳边,横眉竖目的样子让李光头顿时松了一口气:“少爷,少爷,你一整天都跑到哪里去了……”
封绍嫌恶地一脚把他踹开:“滚远些,别跟我装可怜。你大爷的,要用你的时候你躲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跟那个花痴丫头谈情说爱去了?害得少爷我一整天跟在人家□后面,都快累死了。”
“冤枉啊,少爷!”李光头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光脑袋都涨红了:“我在这里不吃不喝,整整等了你一天哪,少爷你看看我,我的脸都饿瘦了……”
“行了行了,”封绍不耐烦地抽出自己的袖子:“这里是酒楼,你自己不吃不喝,傻啊?少爷我又没让你给我省银子,再说你现在是秋帅家的杂工,不是还有工钱吗?!”
李光头的脸立刻皱成一团:“工钱到月底才结呢。再说就那么两个小钱,也架不住我到这里来挥霍……我身上从头数到脚也只有六个铜板。这里的芝麻烧饼还要四个铜板呢,你说我吃一个烧饼,能饱吗?”
封绍嗤笑一声,对他的遭遇丝毫也没有流露出身为家主该有的同情心。反而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光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这么做,都是为了咱们大楚国。等回去了,我一定在你的琪少爷面前好好地替你美言几句。”
李光头感动不已,噙着眼泪连连点头。
封绍搓了搓手:“至于现在,你还是快回去吧,你家秋帅很快要到了。我偷听到她跟那个小倌说要带他来吃这里的蟹肉酥。我已经包下了整间酒楼,就等着和这位大帅结识了。”
李光头的嘴巴张得象鸭蛋那么大:“你真的去跟踪秋帅啦?”
封绍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往外轰他:“快滚回去找你那个花痴丫头。别让秋府上的人看到你在这里混。对了,下楼的时候,可以带两个烧饼走,算是少爷我请客。”
李光头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可怜兮兮地问他:“少爷,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到你的身边?你身边没有人照顾,我实在放心不下……”
封绍忍不住抖了抖身体:“光头,跟着花痴丫头厮混,你果然大有长进了。普普通通一句话都能说得这么肉麻。”
李光头眼里迸发出希望的光:“少爷,你的意思是?”
封绍一脚把他踹出了雅间,“砰”地一声掼上了房门。
“世界总算是清静了。”封绍摸了摸下巴:“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还差点什么呢?酒?备好了。假话,也备好了——压根也不用备,那是张嘴就来……”
雅间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封绍不耐烦地大吼一声:“又怎么了?!”
十四
雅间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封绍不耐烦地大吼一声:“又怎么了?!”
外面静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听楼下掌柜的说,整间酒楼都被夫人包下。不知可否通融通融,让我们在这里坐一坐?”
封绍愣住了,是她?不是她?
门外的人等了等,又伸手敲了敲房门:“这位夫人?”
封绍手忙脚乱地按了按满头乱七八糟的珠花首饰,冲了过去一把拉开了房门,一刹那只觉得脑海里嗡地一声响,一个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喃喃念道:“不会这么快吧……我还没准备好……酒都还没上来呢……”
门外一男一女,看到他似乎也愣了一下。深色的面纱后面,凝注的目光徒然犀利了起来。
封绍被她身上冷冰冰的气息一激,立刻就回过神来。连忙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要找回事先预备好的那番说辞。可是不知怎么,原本张口就来的谎话此时此刻竟说了个结结巴巴:“那个……我包下这间酒楼……是要……是要……”
站在她身旁的云歌不禁轻声笑了起来。这下,就连封绍也不得不承认:美人就是美人,连笑声都那么好听。活像一百只青蛙在叫……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他们身后传来,老板娘带着两三个小伙计搬着酒坛子走了上来,看见几位主顾都在,忙陪着笑脸说:“这位夫人,你让我们预备的酒送来了。上好的‘醉花荫’,宫里也未必有哦。”
“醉花荫?”秋清晨微微有些诧异:“哪里得来的?”
封绍咬了咬舌头,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个……是小妇人一位朋友的私藏。夫人也知道醉花荫么?”
秋清晨点了点头:“耳闻而已。”
封绍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客客气气地说:“既然如此,相逢不如偶遇。我们同桌如何?”
秋清晨瞥了他一眼,十分痛快地点了点头:“那就叨扰了。”
十二年的醉花荫,一拍开酒封便异香满室。
秋清晨忍不住赞了声:“好酒!”
封绍斜了她一眼,心里却颇有些恶毒地想:“这丫头别看拽得要死。常年在外带兵打仗,一年到头估计也吃不上几顿饱饭……”刚想到这里,就见秋清晨斟了半杯放到了云歌面前,淡淡说道:“你量浅,就这些吧。”
云歌点了点头。
封绍怀疑他一定是脸红了——虽然看不见,可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不知道男人脸红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不在场,会不会娇滴滴地甩几个媚眼给秋清晨?要不……干脆倒进她怀里?
封绍被自己的臆想吓到,怕冷似的抖了抖肩膀。
秋清晨浅浅抿了一口酒,面纱后面的一双眼眸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封绍:“这酒果然难得。夫人带着这样的好酒,又包下了整间酒楼。是要宴请重要的客人吗?”
封绍的思绪迅速从云歌的身上收了回来,用力挤了挤眼睛。刚才跑得太急,李光头被赶走之后还没有来得及酝酿情绪,他们就堵上了门,这眼泪一时半会怕是挤不出来了。于是垂头长叹,一边用手帕蹭了蹭眼角,一边哀哀切切地说道:“小妇人当年就是在这里与相公相遇,彼此郎情妾意,成就了一段好姻缘。可惜天妒红颜,我的相公跟着我没过两天好日子,就一命呜呼了……”
秋清晨伸手拽掉了面纱,漫不经心地抛在一旁的椅子上。随意到了极点的一个动作,由她做来却透着说不出的洒脱干练。就仿佛她无意中画出的一道弧线也精确得没有分毫多余的东西。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个人,微微眯起双眼反问道:“夫人的遭遇果然动人心弦。后来呢?”
她嘴里说着动人心弦,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却淡漠如水。听在封绍耳中,不知怎么就透着几分挖苦的意味。他在脑海中将刚才的说辞飞快地捋了一遍——没有什么纰漏啊。他抬头去看秋清晨,却发现她举着酒杯正等着他继续往下编。酒杯压在她的嘴唇上,在那柔软的唇上压出了一道比唇色略深的浅痕来。
封绍喉头一紧,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后来呢?”秋清晨的唇角弯了弯,似笑非笑地追问:“你的相公故去之后呢?你年年到此凭吊你那薄福的相公和你们之间感天地泣鬼神的恩爱?!”
浅色的嘴唇一开一合,宛如旋转在风里轻轻相碰的两片花瓣。封绍的视线不知怎么,竟无法移动分毫。心头也随之升腾起莫名的焦渴。可是就连这灼人的焦渴都是如此的熟悉……骤然间袭上心头的冲动强烈到几乎无法控制,封绍用力掐住了自己的大腿。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鬓角缓缓流了下来。
秋清晨却诡异地笑了。
静坐在一旁的云歌察觉到了萦绕在饭桌上的诡异气氛,微微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低声说道:“大人,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秋清晨恍若未闻。她的视线落在封绍的颈侧,在靠近右耳垂的地方,略略偏下的地方有两粒绿豆大小的红痣,鲜红如血。那是连封绍自己也没有注意过的一个存在,可是她却知道。她还知道就在五年之前,那里还只有一颗血痣。
秋清晨将杯里的醉花荫一口饮尽。再一次发现,原来……再烈的酒也压不住蒸腾在心头想要杀人的欲望。
“夫人真是有情有义的痴心人,”秋清晨唇角微微扬起,笑纹之中夹杂着说不出的讥诮:“来,我敬夫人一杯。”
封绍有种大病初愈似的虚弱,连忙端起酒杯,掩饰一般端着酒杯仰头饮尽。
秋清晨却没有动手里的酒杯,隔着面具笑吟吟地望着他。花瓣似的嘴唇微微开合,吐出几个令人心惊的字眼来:“这个季节,盛州的樱花已经开过了吧?”
封绍手中的酒杯“当”地一声掉在了桌面上,一时间惊骇得无以复加。他并没有透露出丝毫自己的来历,可是她竟然问起了楚国的国都盛州——巧合?试探?还是自己的底细已经被她摸了个精透?
秋清晨的唇角微微一挑,懒懒地笑了:“看来……我那一箭并没有吓到你啊,掬花。”
封绍全身的汗毛都在刹那间立了起来。
她知道,她竟然全都知道?!封绍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逃!
他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伸手按在桌沿上用力一掀,趁着两人向后一躲的功夫,毫不迟疑地翻身从栏杆上跃了出去。
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封绍落地的时候却险些被裙子绊倒。一抬头,戴着面具的女人正靠着栏杆意态闲闲地俯视着他。笃定的神态仿佛他无论跑到哪里,都无法逃出她的掌握似的。封绍不敢耽误,提着裙子没命地窜进了一旁的窄巷。
秋清晨的视线从他逃窜的背影上收了回来。凝视着手中半杯琥珀色的醉花荫,轻声叹道:“逃都逃得那么帅……”
云歌站在她的身后,他脸上的面纱在刚才躲闪的时候被椅子刮掉了。雪白的衣衫上也沾染了不少污渍。眼里残留的一丝惊骇还没有退下去,下一秒却又被她语气里突然流露的感伤所打动——很难想象她这样的女人居然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可是她这样的语气……又是为了什么呢?
云歌凝视着她的背影,心底里不由得深深痛恨起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来。
浅色的嘴唇宛如旋转在风里轻轻相碰的两片花瓣,封绍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她完美到无暇的唇线轻轻描画,宛如抚摸一件世间罕有的珍宝。
她的嘴唇甜蜜而柔软,他每一次的抚摸都会令那花瓣微微地颤抖起来。而她的颤抖又象是火种,总是在一瞬间就点燃了他心头的焦渴。冲动强烈得令他晕眩,封绍的手指滑到她的颈后,用力将她拉向自己。唇瓣相触的瞬间,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喉间溢出的呻吟,如此难耐,如此焦灼。
浓腻的吻一点点下滑到了她的领口,他看到他的吻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朵一朵桃花般的嫣红,而这点点嫣红却令他的欲望越发蒸腾到了无法忍耐的热度。他微微颤抖的手迟疑地落在她的腰带上,轻轻一拽。衣衫翩然分开,他的手指仿佛已有了自主的意识一般,自然而然地滑进了粗布的下面,掌间传来的柔腻触感让心底的热望加倍地无法餍足。天旋地转之间,封绍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已经爆裂开来,化作了满天的白光,袭卷着自己一路嚣叫着冲上了云霄。
……
封绍满身大汗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皎洁的月色顺着半开的木窗洒了满地。风声飒飒,素色的纸窗上一片树影婆娑。五月的夜晚竟诡异地夹杂着一丝凉意。
身下已是一片狼藉,封绍抹去额头的热汗,不禁对自己苦笑起来。居然做了春梦。还是感觉如此真切的春梦。就仿佛真真实实地刚发生过一样——有这么做梦的吗?
难道是因为太久没有碰过女人?
封绍抓过枕边的布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擦到颈边时,忍不住揉了揉耳下的血痣。那里正火烧火燎似的疼。似乎每一次做了有关那个女人的梦,这里都会钻心的疼呢。
封绍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两个小小的凸起,心头多少有些疑惑起来。只是凑巧吗?
十五
不想惊动琴章别院里的下人,封绍自己摸着黑沐浴又换了里衣。刚刚回到卧房就听到远处的小径上传来咕咕哝哝的说话声。
他睡得不早,又折腾了这么半天,看天色怎么也过了子时了。这个时候,这府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早就休息了,又有谁会在花园里聊天?
封绍推开木窗,刚把头探出去,就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怒吼道:“你爷爷的,存心刁难也要分个场合——你白跟着那假娘儿们混了?!有没有眼力架?!你好好看看我,我象身上有钱的人吗?!”
封绍忍不住一笑。自从把他赶去秋府,似乎……他身上还真的没有带过钱。
另外一个声音毫不示弱:“呸!用脚底板也看得出你是个穷鬼!你当我稀罕你的钱?连标牌都没有,谁能证明封主子要见你?废话少说,没有标牌就是阎王也得马上给老子滚。”
“你大爷的,”听声音李光头是真的怒了,否则不会连自己的口头禅都冒了出来。封绍忍着笑大声说道:“柱子,你让他进来吧。”
柱子低声嘟囔了几句,不多时房门“咯吱”一声响,李光头黑着脸走了进来。
封绍摇灭了手里的火折子,就着烛火给他倒了一碗温茶:“怎么这么晚才来啊?我都睡了一觉了。”还捎带脚地做了一场活色生香的春梦……想到这里的时候,封绍心里不知怎么竟有些不是滋味。
李光头忿忿不平地把空茶碗掼在桌面上,恨恨说道:“奶奶的,假娘儿们府上没有一个是好人!”
封绍叹气:“委屈你了,光头哥。”
李光头抖了抖,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少爷,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别总这么腻歪别人成不成?!”
封绍难得这么一本正经地跟别人低声下气,却被他毫不留情地顶了回来。这要说出去,他大少爷的面子还往哪儿摆?刚做了那么邪门的一个梦,欲求不满,他本来就是满肚子的邪火。当下重重地哼了一声,小脸也随之耷拉了下来:“光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进我府也有两年了,我让你亥时之前过来,你就一直磨蹭到现在。你把少爷我太不当回事了吧?!”
李光头愣了一下,眉目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很委屈的神色:“我是秋府的下人,还是个谁都能使唤的干粗话的下人。我哪能扛着米袋子到处乱跑?”
封绍僵硬的表情缓和了一些。这话倒是没错,他虽然没有如自已所愿地勾搭上人家的丫头,倒是真的打入了敌人内部。就他这资质来说,已经不容易了。御下之道就是要有紧有松,封绍这点手段还是有的。正要开口安慰安慰他,就听李光头发出了一声惊呼:“少爷,你受伤了?!”
封绍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脸颊上跃出酒楼时的一处擦伤。摇了摇头:“伤无妨。光头,我被那丫头给识破了。”
“啊?!”李光头的嘴顿时张得比他的光头还大。
“窑子里、兵部大院……”封绍掰着指头细数一次次的邂逅,两道英挺的浓眉紧紧扭在了一起:“说不定在青木山上我得罪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记住我了。她爷爷的,这丫头怎么这么小心眼?我当时也没说什么呀……”
“啊?!”李光头持续惊骇。
想起在月明楼的那个晚上秋清晨那双沾染了醉意的迷蒙眼眸,封绍不禁深深地怀疑:醉成那样都可以把自己认出来?这个女人当时到底有没有喝醉?还是说她本来就是在乔歆的面前装醉?封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越想越是觉得她心机深沉。
“找你过来,是想跟你商量商量,”封绍微微蹙眉:“我已经被认出来了。再这么东躲西藏的只怕会惹来更多的麻烦。大哥给你的那两道通商文牒,是不是该拿出来了?”
“啊?”李光头再一次张大了嘴:“你怎么知道琪少爷给了我这样东西?”
封绍不屑一顾地瞥了他一眼:“切!我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还知道你ρi股上有块胎记呢!”
李光头惊怒交加地后退两步,老脸再一次涨成了可疑的猪肝色:“你……你……”
封绍象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你什么你?你别以为你装装傻就把话题绕过去了。痛快地给少爷我交出来!”
交出了通商文牒,李光头就彻底没有了可以辖制封绍的筹码。不过话说回来,琪少爷能安排他这么个人来辖制封少爷,唯一的原因恐怕就是:封绍只肯带这么一个跟班吧?由此可以推测,琪少爷对于自己能够辖制住封少爷,估计……也是不抱有什么期望的。这样想的时候,李光头就暗中松了一口气。反正自己也抗拒过了,可是自己的抗拒被自家少爷看成是半推半就地玩情 趣……那可就怪不得自己了。要怪,也只能怪英明睿智的琪少爷也有看人看走了眼,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李光头忍不住再叹一句:果然是人无完人啊。
看着封绍小心翼翼地打量手里的通商文牒,李光头忍不住又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少爷,你今天遇到的真的是秋帅?”
翻天了,真是要翻天了,连李光头也质疑起自己的可信度来了。封绍怒火中烧,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用力晃了两晃:“你什么意思?少爷我吃饱了撑的,自己跳楼解闷呢?”
“不是,不是,”李光头见自家少爷开始发飙,连忙苦口婆心地解释:“我是觉得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未必会对你那么一句话就斤斤计较。何况,既然在窑子里就把你认出来了,那为什么非要在今天点破?这明明就是打草惊蛇啊,她……她有那么傻吗?”
封绍也有点发愣。难怪自己也觉得逃命逃得太容易了呢……
再往前想想,他混进兵部大院,又和当时那个人头牵连在一起,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也只是小范围地搜捕,连城门都没有加防……再想想起在兵部大院和她打了个照面的时候,她说的那一句:“是你。”此刻细想想,那不是猜测,完全是笃定的语气。难道不是她认错了人,而是她真的认识自己?
封绍的脑子越想越乱。如果她真的认识自己,或者再深入一点的说,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心脏比旁人的偏离了二指宽的距离,那么那看似致命的一箭就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和这一次酒楼上的打草惊蛇一样,都只有一个目的:警告他。
可是这样的暗中回护,又是为了什么?
李光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敢出言打扰。正想着要把窗阖上,就看到窗外的石径上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少爷!”李光头伸手拽了拽封绍的衣角。
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封绍的呼吸不由得一紧。
楚琴章。
在楚琴章的府里见到楚琴章,本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是自从他中箭以来,琴章就始终躲着他。他躲得那么明显,就连柱子和李光头都看出来了。
他欠自己一个解释。封绍知道他也一定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封绍不知道的是,自己该如何去面对他的解释呢?第一次见面和他见面的时候,封绍就有预感:琴章在楚国交给他的任务上似乎……已经走得太远了。
封绍不知道这预感一旦被证实,他们两个人是不是还可以如此刻这般坦然?
琴章显然也在看他。隔着半个庭院,他看不清楚琴章的脸,可是他身上冷漠安静的气息,却已远远不是封绍印象中那个笑容明朗的少年了。
琴章慢慢地踱了进来。还是夜蓝色的长衫,却没有戴着面纱。封绍突然间觉得他的脸也变了。几近病态的苍白肤色,令他看上去无端地多出了几分令人畏惧的妖惑。封绍的背上不知怎么,顺着脊骨窜上来一阵寒意。
硬生生忍住了要打冷战的冲动。封绍自顾自地在床上盘膝坐了下来:“你好象还欠我一个解释。”
琴章抬眸一笑,却转头望向了一旁的李光头:“李大人不是还要回那边的府里吗?我的马车就停住门口,你尽可随便用。不过,要告诉车夫丑时之前一定赶回来接我。”
李光头瞥了一眼封绍,见他微微颌首,也就不再推辞。抱拳说了一句:“多谢楚公子。”便转身离开了封绍的卧房。
门扇轻轻地阖上,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压抑的气氛令封绍浑身不自在,忍不住伸手捞过了被子,懒洋洋地靠了上去:“说吧,这里没有外人了,无论什么理由我都可以接受的。无意中被我给跟上了,这理由你就不用说了。楚琴章不是那么蠢的人。那么你是为了什么?警告我?还是干脆把我处理掉,免得坏了你的大事?”明明是全身都放松的慵懒姿态,偏偏一双眼睛透着毫不遮掩的锐利。令他那张素来惫懒的脸显得无比专注。
他前所未有的正经却让楚琴章忍俊不禁,他摊开双手颇有些无奈地反问:“这你不是都猜到了吗?”
封绍学着他的样子笑了笑:“我想听你的解释。”
楚琴章唇边的笑纹僵了僵,视线也随之投向了窗外:“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
“为什么?”封绍继续发问,声音平静得令楚琴章感到陌生。
楚琴章瞥了他一眼,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我在帮一个人做事。仅此而已。而你出现的太不是时候,我想让你知道安京这一汪浑水,你趟不起。”
封绍的眼神微微一跳:“你那天……是故意的?”
楚琴章不在意地笑了:“对。”
封绍清楚地听到了空气滑过咽喉时发出的撕裂声,热辣辣的痛。一直痛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燃烧了起来。真相,果然不是自己可以承受的。封绍突然庆幸自己是半躺在被子上的,如果不是,自己还能保持住坐直的姿势吗?封绍深深地呼吸着刀锋般烈辣的夜风,一边竭力平息自己的呼吸:“我想知道为什么。”
琴章粲然一笑:“没有为什么。只是突然就发现你很不顺眼,而且越看越不顺眼。”
封绍不在意地垂眸一笑:“你和茉莉堂是什么关系?”
琴章的表情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凌厉的东西:“与你无关的地方,你最好是忘掉!”
封绍的眉尖微微挑起,依然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表情,语气里却透着前所未有的认真:“琴章,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不过我知道……你在玩火。”
琴章不自然地转开了视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封绍叹气:“我希望你是真的不知道。”
琴章的后背略显僵硬,却明显地不愿意再谈下去了。
“一直想找你问个清楚,可是你真的来了,我反而不知该问些什么。”封绍的笑声里略带自嘲:“不过,我倒是真有一件事想要找你谈谈。”
琴章的后背微微松弛了下来,却仍然没有回头:“什么事?”
“我被认出来了,”封绍淡淡说道:“我会尽快给自己找个新的落脚点。毕竟在你这里叨扰了这么久,道个别还是要的。”
琴章回过头,眼中却是一派戒备:“你被谁认出来了?”
“秋清晨。”封绍满不在乎地说:“兵部那天,我和她正好打了个照面。”
“可是兵部并没有什么动静……”琴章微微蹙起眉头,颇有些怀疑地瞥了他一眼,神情又恢复了先前的淡漠:“无妨的,你只管住下。这房子……并不是我的,没人会查到我头上。”
封绍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那是谁的?”
十六
封绍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那是谁的?”
楚琴章沉默片刻,淡淡答道:“商冬姥。”
“谁?!”封绍象被电击到似的跳了起来,一霎间眉毛眼睛都惊骇得几乎移了位:“你怎么会住在她的家里?!你怎么会认识她……你……和她……”
琴章的视线望了过来。平静到了极点的一双眼眸,宛如冬日的河流,所有的忧伤都沉寂在了厚厚的冰层之下。
“不错,”琴章望着他,语气淡漠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就是你想的那样。”
封绍已经震骇得说不出话来。而琴章却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样的问题,自顾自地说道:“这是一笔交易。你既然知道她,自然也就知道她是赵国的首富。我要的是她的钱和她在赵国的势力。而她要的,只是……”他垂下眼眸没有再说下去。
封绍说不出话来,琴章的每一句话都散发着噩梦般的气息。每一个字都在他的脑海里飞来飞去的,象一群被赶急了的没头苍蝇。心底里只有一句话翻来覆去地问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琴章自嘲地笑了:“人人丁醯商冬姥是赵国最有钱的人。瑞帝登基之前曾在商家避过难,和商冬姥是莫逆之交。朝廷打仗的钱不够,都是拿商家的银子酬军。那是真正的有钱人……你自己早该想到的,若不是她在暗中打点,我一个二品贵侍,哪里有机会成日在宫外乱窜?”
封绍怔怔地只是望着他,他是宫里的二品贵侍。年俸并不低,何况他每年还有楚国送来的银子——他到底需要多少钱?!
“商冬姥对她的每一个男宠都很仗义,钱财方面从不吝啬。而且她本人也并不是一个不堪忍受的人物。”琴章淡淡一笑,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阿绍,我知道你此番来赵国,最主要的目的是检查咱们布下的暗卫。不过,你既然想要了解赵国财政方面的情况……商冬姥这个人倒不可不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替你引荐。”
封绍还没有说话,房门“砰”地一声被人一脚踢开,两人下意识地转头一望,原来是李光头。李光头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举起手里的扫帚照着琴章的脑袋拍了过去。
“光头!”封绍吓了一跳:“有话好好说!”
“你爷爷的!楚琴章!”光头一边举着扫帚追楚琴章,一边放声大骂:“我早就看你不是个东西!果然不是个东西!我家少爷虽然人傻了点,但是哪一点对不起你了?有你这么祸害人的吗?!有钱怎么了?有势力怎么了?我呸!我家少爷哪点长得象当男宠的料?!我拍死你个王八蛋!”
封绍知道他是听岔了话,一时间哭笑不得。原本满心都是震惊愤懑,被李光头这么一搅,十分的惆怅里不知不觉倒消散了六七分……
光头原本就是个粗糙的爷们儿,又正在气头上。楚琴章跟他完全撕扯不清楚,只得一边躲一边冲着房里的封绍打手势:“改天再来找你细谈……”伸出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被李光头一扫帚拍了个正着。楚琴章惨叫一声,飞也似地逃走了。
李光头毫不犹豫地举着扫帚追了出去。
两人这么一闹,远远近近的活物都被惊动了,夜色里顿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叫。封绍忍不住苦笑:有光头在,想要低调,还真是不容易呢。
李光头拖着扫帚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进门就上下打量封绍,仿佛生怕自己家的少爷被那假娘儿们欺负了去。封绍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心里却暖暖的。不论光头怎么嫌自己腻歪,心底里到底还是护着自己的……
李光头直勾勾地看了他半天,才叹了口气:“琪少爷把你放出来,真的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样的认知让李光头很沮丧。他突然意识到自从来了赵国,他就发现琪少爷身上的缺点似乎越来越多了……
封绍很不满地撇了撇嘴:“什么叫放出来?你当我是你家琪少爷的宠物吗?你当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吗?我那年……”封绍的话嘎然而止,他似乎是出过远门的,可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出的远门?又是去了哪里?脑海里竟然一点点印象也没有了……
他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了下去,难道自己真的失去了一段记忆吗?为什么身边的人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起过呢?封绍咳嗽了两声,掩饰般地笑了笑,不太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为什么我哥把我放出来不是明智的决定?他说我就是缺少历练啊。”
李光头没有察觉他的脸色有异。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光头眼中颇有些痛心疾首的味道:“少爷,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出来了。你放心,我一定保护你的安全、你的□……有我罩着,一定会周周全全地把你交还给琪少爷!”
封绍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黑。什么时候自己的□都被别人纳入保护范围里去了?
可是自己的这个属下,平时只知道挖苦自己,处处跟自己对着干。难得有机会这么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表示忠诚,一时间也不好打击他。再说……被人家这样发誓似的示好,其实也真是满受用的一件事。
封绍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可奈何了:“我哪里需要你保护了,你看看自己,武功还不如我呢。”
李光头立刻瞪起了眼睛,毫不客气地反驳他:“就算我武功不如你,但是……”
封绍故意气他:“但是什么?”
李光头的脸果然涨红了,嗓门也不知不觉大了起来:“你的脑子不好使,又长这么一副小倌儿似的皮囊,没有我保护你,你早被那个假娘儿们打包卖给人家当男宠了!”
封绍的脸又黑了:“谁说我脑子不好使?!”至于说他长得象小倌儿……被封绍自动理解为是光头在嫉妒自己的美貌,而有意地忽略过去了。
李光头瞥了一眼他满脸要吃人似的表情,总算是识趣地闭上了嘴。眉宇之间却还是有些忿忿不平。既然自己主子不能再骂,就只好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琴章的身上:“这个假娘儿们,下次再让我看见,我一扫帚拍死他!”
封绍背过身去,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唇角。
李光头想了想,又说:“不好。直接拍死太便宜这孙子了。我废了他的功夫直接卖到月明楼去。而且只住觖接三天以上不洗澡的婆娘……”
封绍笑着笑着心头没来由地一紧,霍然转身一把揪住了李光头的前襟:“你说什么?他的功夫?琴章……他有功夫?”
李光头张大了嘴:“你没看出来?!”
封绍看出来了。在兵部大院的外墙下,他轻飘飘地将那盛放人头的包裹扔过了高墙。那样一个动作虽然不费什么大力,但也绝对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以轻松做到的……他只是一直在怀疑吧,不相信这样的大事琴章竟然会瞒着自己。可是,他竟然真的是瞒着自己……
封绍松开了李光头的衣襟,心头翻来滚去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
“少爷,”看出了封绍神情不对,李光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想了半天也只说:“以后跟那假娘儿们少接触。免得他带坏了你。”
封绍苦笑:“不管怎样,商冬姥迟早是要去见见的。她在赵国势力很大,是不不得不防的人物。”看到李光头又瞪起了双眼,封绍叹了口气:“我绝对没有给什么人当男宠的兴致。你放心。”
既然秋清晨已经认出了自己,那很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楚国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接触安京的任何一个楚国派来的暗人都是极不明智的。借助商冬姥这样一个本地的财阀来公开自己在赵国的活动,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李光头也想到了。刚刚夸口要罩着自家少爷,转眼就要看着他以身犯险。李光头心里不由得万分郁闷。
封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有你罩着我吗?没事儿的。”
李光头望着他,头一次觉得少爷的满脸的痞子相里头,居然也透着那么几分让人轻视不得的韧劲。
坐在凉轿里,隔着面纱看到满大街的巡兵,封绍多少还是有几分心惊肉跳的感觉。不管秋清晨是不是在打草惊蛇地警告自己,这样的架势对自己来说,都已经起到了足够的效果。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躲起来,至少在表面上要离她远一点。
她是在害怕会误伤到自己吗?
封绍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究竟算不算是自作多情。斜着眼去看轿子旁边的李光头,他却显然要比自己更紧张。
李光头不信任琴章,因此在大打出手之后坚持要让他换个更安全的藏身之处。如今的情势,他们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自然就是那个最危险的地方了。至于是不是真的可行,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转过街角,又一队翼甲鲜明的巡丁迎面走了过来。封绍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他穿着女装,脸上又戴了面纱,可是自己的身材对于女子来说还是有些太过高大,如果步行,只怕走不出紫衣巷的街角就被巡兵拦住了。但是缩在轿子里……
巡兵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封绍暗中松了一口气。听到前面两位轿夫在低声聊天,下意识地就侧耳去听。
“听说是有重犯越狱了呢。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听说马上要开始宵禁了。”
“是啊是啊,昨天一整晚都有巡兵呢。他们说皇上要调北营大军入京呢……”
封绍和李光头对视了一眼。听起来,这样的一番阵势似乎和他们没有关系。不过,小心一点总是没有什么错吧。
轿子停在了秋府的侧门外,李光头打发走了轿夫,带着封绍去敲门。
没想到刚敲了两声门就开了。更没想到的是出来开门的人不是福来,而是满面红光的福宝。李光头敲门的手僵在半空中,人却愣住了:“二……二……二管家?”
福宝嘟起了嘴:“李哥,你又上哪里去了?”
李光头一哆嗦。身后的封绍也跟着一哆嗦。难怪光头受不了自己的腻歪了。原来是在秋府就天天有人跟他腻歪,而且腻歪人的水平比自己还要高……
“那个……”李光头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去接我表妹……”
封绍连忙垂下头福了一福:“姐姐好!”
福宝的小脸立刻就耷拉了下来,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谁是你姐姐?!”说完还哼了一声,一摔门转身就走了。
封绍看看李光头,李光头再看看他,一咬牙拉着封绍就往里走:“走,我带你去找于婆婆。她可不象这些年轻婆娘这么难缠……”
十七
于婆婆果然不难缠。就是上岁数了,脑筋不那么好使,而且还要一心二用,一边摘豆角一边提问。结果一句话总是要翻来覆去地问好几遍。
“你是他表妹啊?”于婆婆看看李光头再看看封绍,满脸都是好奇:“真是姨表亲?怎么长得一点都不象呢?”
“那是因为……我们是表兄妹啊。”封绍举着袖子擦了擦汗。这句话,这位摘豆角的婆婆已经问过两遍了。
“哦,真是不象啊。”于婆婆很感慨地摇摇头:“幸亏长得不象,要不娶亲的时候得给男方家里多少聘礼啊……”说着很遗憾地瞥了一眼李光头光溜溜的脑袋。
封绍继续擦汗。
李光头虽然不介意自己长什么样,但是被别人用这样怜悯的神气来暗示自己的长相强差人意,还是头一回遇到。看到自家少爷擦汗,忍不住也举着袖子擦了擦满脑门的汗。
“叫什么名字?”于婆婆继续发问:“多大了?娶亲了吗?”
封绍垂头做娇羞状:“我叫菊……桔子。听说表哥在这里做工,姨母特意嘱咐我过来看看。给婆婆您添麻烦了。”头天夜里,两个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可以让封绍跑来“探亲”的光明正大的理由,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过来看看”。
谁知听了这句话,于婆婆居然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气。别有深意地看看他再看看李光头,笑眯眯地把手一拍:“不麻烦,不麻烦。光头说你在家乡还有自己的店铺?看不出,看不出,光头真是有福气啊。”
李光头的脸黑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看来女人天性里的八卦因子并不曾因为国度的区别而有所不同。一边擦汗一边偷眼打量少爷的表情,果然封绍也是一愣,随即便实事求是地点了点头:“这个……别人也都这么说。”
于婆婆呵呵笑道:“好容易来一趟,多住几天再走。你们的喜期定了没有?”
“那个……”封绍咧着嘴,嘴巴都要抽筋了:“年底……”
于婆婆拍了拍李光头的手臂,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年底好啊。到明年年底就能抱上小光头了……”
两个人继续擦汗。
于婆婆自己也觉得“小光头”这个称呼不怎么顺嘴。连忙岔开了话题,“干脆光头搬到外间住,把里间让出来给桔子姑娘。免得跟别人住一起桔子姑娘不自在,你们小两口也可以多亲近亲近。”
封绍松了一口气。听了这半天,就这几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连忙拉着李光头给于婆婆道谢。
“哼!”身后又开始冒凉气。
不用回头,大家都知道这是谁发出来的声音。封绍自己也多少有点郁闷,千算万算,唯独忘记了这最安全的地方还住着一位他曾经派光头前去勾搭的姑娘……
“福宝!”于婆婆连忙冲着他们身后招手:“光头今儿还有活儿要干。干脆你带桔子姑娘回屋里洗洗澡,休息休息。”
“哼!”福宝又是一声冷哼,叉着腰上上下下打量封绍:“你长这么高,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啊?丑死了!”
封绍看看她,再看看站在一旁直冒汗的李光头,笑嘻嘻地捏出来一个兰花指:“光头哥不嫌我丑就可以了。再说,丑妻近地家中宝。对不对,光头哥?”
李光头知道这是自家少爷的神经病又开始发作了。有外人在,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咬着后槽牙配合:“对。不……不嫌弃。”
“丑人多作怪。”福宝很不屑地撇了撇嘴:“那是光头哥刚从山里出来,没见过什么叫漂亮女人。你以为是真不知道啥叫嫌弃?”
封绍不以为然地摆弄自己的兰花指:“他还真是没怎么见过漂亮女人。在山里就只有我一个漂亮的。出来这里,只有于婆婆一个漂亮的,所以不能怪光头哥没见过世面。”
摘豆角的于婆婆摸了摸脸,笑得象一朵风干了的大掬花。
福宝葱管似的小手抖了两抖:“你……我……”
封绍很主动替她把这句话补充完整:“你的确不如我漂亮。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你还没娶亲吧?啧啧,你这样的……得给男方不少聘礼吧?攒够了吗?”
福宝的小手抖得象于婆婆手里的豆角:“你……我……”
封绍拉住李光头的胳膊,露出一副小媳妇似的贤惠微笑:“光头哥,干活要小心点哦。别让我担心……”
福宝终于捂着小脸落荒而逃。封绍提着裙子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还喊:“这位姑娘,给我带路你不用跑那么快的……”
于婆婆笑嘻嘻地再次夸奖李光头:“光头,你这位表妹真是懂事呦。你真好福气!”
满头黑线的李光头于是发现:有少爷在的地方,想要低调,真的是……很不容易。
李光头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诧异的目光从封绍的脸上移到了木桌上摆放整齐的红豆粥和糯米糕上。再从红豆粥和糯米糕上移回了封绍的脸上。
“少爷,这又是怎么回事?”李光头越想越纳闷:“你们昨天不是还吵架吵得不亦乐乎?怎么今天她连你的早点都带出来了?”
封绍用两根指头捏起一块糯米糕,举到鼻子前面嗅了嗅,然后笑眯眯地咬了一大口:“果然孺子可教。不枉我一番提点。”
“提点?”李光头诧异:“你跟她说什么了?”
封绍一边据案大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我说你最喜欢红豆粥和糯米糕。”
李光头很不屑地斜了他一眼:“到底是谁爱吃红豆粥和糯米糕?”
“那不是重点。”封绍一点也不理会他的挖苦,神情自若地说道:“重点是:要想争取到光头哥的心,她当然愿意付出努力喽。”
李光头心里有不妙的预感:“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封绍笑眯眯地望着他:“我跟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是你总缠着我。”
李光头的脸耷拉了下来。
“我还跟她说:要争取到光头哥的心,就要先抓住光头哥的胃。”
李光头看看他手里的糯米糕,忍不住替那个傻孩子叹气:“少爷你很无耻。”
“还有更无耻的呢,”封绍冲着他抛了个媚眼:“我让她对我好一点,因为光头哥最喜欢心胸宽广的女孩子。”
李光头在木桌的另一侧坐了下来。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自家的少爷了。他眉毛都不抬就能骗得小丫头们团团转。这种把戏李光头也不知道看过了多少。现在只是骗吃骗喝,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还说……”封绍偷瞟了李光头一眼:“如果你们俩实在是有情有义,我也不是不可以退婚的。”
“少爷,”李光头叹气:“你这么一闹,我总觉得住这里……很不妥当啊。”
封绍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话的语气却象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光头,你嫌我耽误了你的好事?”
“不是!”李光头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两个那么大:“我昨晚一直在想,既然你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那咱们为啥不去入伍?那么多大小伙子混在一起……”
“砰”地一声,封绍拍案而起:“光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没白长那么大一个光头啊!”
制定好了计划,并不等于马上就能施行。原因极简单,安京城的男兵招募要等到三日之后才开始报名。
随着男兵招募的日期渐渐临近,不光是下面跑腿的人忙得不可开交,秋清晨也是一连多日通宵达旦地守在兵部,生怕哪一个环节会出乱子。
在安京招募男兵说到底还是头一遭。瑞帝对这件事自然是十分的上心。秋清晨不敢坐等陛下催促,只能每天跑一趟御书房亲自向陛下汇报征兵的各项细则。如此这般,几日下来,就连不相干的人也看出了她的操劳。退出御书房的时候,引路的女官低声说道:“秋帅连日辛苦,比起刚回京的时候清瘦了许多。”
秋清晨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微微苦笑。脸上挡着这样一个铁面具,别人也只能看到她的这个部位吧。
一声叹息刚刚出口,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垂花门外闪过一道深红色的身影。用不着刻意去看,她已经知道了来人是谁。反倒是身旁的女官吃了一惊,连忙诚惶诚恐地弯腰行礼,口称:“下官见过贵侍。”
秋清晨的品级是不需要向一品贵侍行礼的。然而火焰君是瑞帝的宠侍,任谁也不敢轻视。秋清晨垂下头,低声说道:“秋某见过贵侍。”
火焰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帽冠上的掐金蝶翅和顺着脸颊两旁垂落下来的晶莹剔透的珠珞却不住地抖,连带着他的身体也簌簌地抖个不停。
两年未见,他的身材已经从少年的纤细转变为青年的挺拔。脸部精致圆润的轮廓也越见深刻。可是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却还是没有变,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时候,让秋清晨觉得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蜷缩在自己的臂弯里,昏迷中不断抽泣的少年。
思绪竟然就这样不受控制地飘远了。
火焰君是魏国的王孙,被魏王以和亲的名义送来赵国的时候年仅十六。瑞帝派了回京诉职的秋清晨在赵魏两国的边境迎接送亲的仪仗,并顺路护送侍君进京的时候,秋清晨也只是防守边洲的右将军。时至今日,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八抬鸾轿停在两国分界的那片谷地时,那个面容惊恐的少年手脚发颤,几乎无法靠自己的力气走下鸾轿。
再后来呢?
记忆有些模糊了。秋清晨只记得因为是回京诉职,她随身的防卫亲兵人数并不多。一路风尘仆仆地行到松林关的时候,被埋伏在那里的流匪劫了道,掳走了火焰君。她跟在后面一路追进了山里,与部下失散了,也只能咬着牙继续往下追。足足经过了三天两夜的追击与厮杀,才挑了流匪的老巢,救出了火焰君。
再然后……她受了伤,而火焰君却因为惊吓过度而发起烧来。她还记得两个人蜷缩在山洞里,这个昏迷中的孩子一声一声地喊着:“姐姐……姐姐……”象个受了委屈却无处申述的孩子似的,让人觉得心疼。
当时的她只觉得奇怪,受伤的孩子不是应该喊自己的母亲吗?
秋清晨不禁微微叹息。也许正是因为自昏迷中苏醒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人是自己,所以火焰君才会固执地将自己看做是身在赵国唯一的亲人吧?这个孩子还真是很固执,加封侍君的仪式马上就要开始的时候,他还在闹脾气,非要见自己一面,非要当面道谢才肯穿上侍君的礼服……
而一向冷淡后宫的瑞帝居然也顺着他,将她宣入了后宫。当时的他,就是这个样子,直愣愣地望着自己,秋水般的眼眸里一片受了委屈似的潮红。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直到她说完辞谢的话要起身离开大殿的时候,他才猛然窜了过来,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袖子。
瑞帝骤然冰冷下来的眼神,现在想起来秋清晨还是满头冷汗……
十八
脖子垂得久了,秋清晨渐渐有些不耐。一抬头却见火焰君正痴痴地望着自己,两行清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落在暗红色的衣襟上,在那里染出了两团深色的水印。
这个孩子居然……还在哭……
秋清晨的心忽然就软了。她想起宫里一直传言说他在养病,忍不住轻声问道:“侍君的身体,好些了吗?”
火焰君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泪汪汪的眼睛里带着一点梦游似的迷蒙。他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面具,咬着牙低低说道:“是我害了你。”
秋清晨看着他脸上的泪水一滴一滴碎裂在绣工精致的衣襟上,不知怎么就有些心酸。这些年来,自己位高权重,即使在背后要陷害自己的人当面也都是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示好。可是唯独在面对这个孩子的眼泪时,她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样的感觉令她心生暖意。
“傻孩子,”秋清晨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跟你无关的。”
火焰君低下头,眼泪湿了睫毛,一缕一缕,显得格外黑。
秋清晨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身高已经超过了自己的青年,心里涌起的暖意渐渐被无奈所取代:“你又瘦了。怎么总是生病呢?宫里的人不肯尽心照顾你吗?”
火焰君摇摇头,举起袖子抹了抹脸,一抬头挤出一个自以为阳光明媚的笑脸来:“你看,我没事。”
秋清晨点了点头:“你回去吧。不能在这里耽误。有什么想要的,让人来跟我说。”
火焰君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再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握了握她的手。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他离开的时候总是这样恋恋不舍,在她的面前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脆弱。而秋清晨每一次看到他这样离开,心底里都会升起一点点歉疚。就仿佛自己应该好好照顾他,却偏偏没有做到似的……
而事实上,她也的确答应过他。
那还是在他昏迷中一声一声喊姐姐的时候。她搂着他瘦弱的身体,不停地安慰他:“姐姐会照顾你。姐姐一定会照顾你……”
身后的女官轻声叹息:“秋帅放心。下官什么也没有看见。”
秋清晨微微苦笑,她没有看见并不表示别人没有看见。只怕她还没有走出御花园,瑞帝就已经知道了火焰君又跑来看她了。秋清晨不知道瑞帝这一次会怎样地惩罚他。不过,他的身体倒实在是很不好了。他握自己手的时候,她试了他的脉息。很弱。可是她不知他到底生了什么病,居然连宫里的太医都没有办法医治吗?
走到宫门口的时候,秋清晨又想,自己带的兵大败魏国,而他居然也没有一句怨恨自己的话。难道自己在他的心目中比魏国的存亡还要重要?还是说,魏国在他十六年的生命里,留给他的都是不堪的记忆?
自己只是一路的照顾,就能让他将自己视为亲人,那他在魏国的境遇也的确可想而知了……
秋清晨的情绪无可避免地低落了下来。所以,当她刚刚走出宫门就再一次被人拦住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无可掩饰地溢出了丝丝杀气。
拦住她的人是一位低谩醭眼的小伙子。他显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一点透过他眼中的谄意就能感觉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只镶金嵌玉的木盒。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到了秋清晨的面前。
“什么?”秋清晨皱眉。
小伙子垂头一笑,“这是我家侍君送给秋帅的东西。”
“你家侍君?”秋清晨眉头皱的更紧了。火焰君的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侍从。他说的到底是谁呢?
象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小伙子低声笑道:“我家侍君……是楚贵侍。”
楚琴章有什么东西要送给自己?难道是有事相求?秋清晨心中十分疑惑,伸手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夜蓝色的锦缎底衬上,一柄手掌大小的同心玉如意在薄暮绯色的霞光里幽幽生辉。
秋清晨不禁一愣。在赵国,同心如意是情侣之间才会相互赠送的东西。他送这样的东西给自己……是何用意?
秋清晨皱着眉头将玉如意下面的小小的纸卷拨了出来。那是从一张御用锦宣上裁下来的一张纸条,一行颇有风骨的蝇头小字写的是:“明日亥时。如梦楼。”
秋清晨满心疑问地抬起头,却发现那传话的小伙子已经不见了。暖色的霞光将冷寂的宫门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本该是温暖的颜色,此时此刻却透着别样的诡异。令人无端地心生冷意。
一弯冷月斜斜地高挂在水波亭的飞檐上,脉脉清辉如水。
楚琴章斜靠着临水的轩窗,白玉般的脸颊上已经沾染了淡淡一抹醉意。一只手兀自和着远处传来的袅袅清音有意无意地打着拍子。
夜色旖旎。
旖旎夜色里的人却越来越寂寞。
楚琴章向来不耐这样的冷清,放下手里的酒杯转头问柱子:“你派去的人呢?回来没有?”
柱子垂头走了出去,不多时又转了回来,垂首立在他的身后低声说道:“小六说,今天是抚远将军王泓玉娶亲的喜日。秋帅是她的上司,自然是要去喝喜酒的。恐怕……”他颇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楚琴章,却十分意外地看到了他满脸的平静。
楚琴章的目光依然落在窗外,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柱子斟满了他的酒杯,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楚琴章斜了他一眼,狭长的眼眸染了醉意,一回眸波光流丽:“火焰君在养病,陛下自然是要陪他一起养病的。没人会去储琴殿,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发现我们溜出来了。呆在那个空荡荡的地方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这里喝两杯酒。”说着,微微叹了口气:“柱子,这里没有外人,你也坐吧。”
柱子垂着眼,静静地在他身后坐了下来。他是裕亲王府里的家生奴才,自小便跟了琴章伺候。琴章的脾气禀性,他知道的再清楚不过。而这个样子的他,除了烦闷,似乎还有一些格外深沉的落寞。
柱子不会安慰人,只能默默地替他斟酒。听着他时断时续地哼唱着窗外传来的乐曲,心里也无端地有些凄凉。这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少爷,这是从小到大都优秀得让人只能仰视的裕亲王世子,文武双全的大学士,不知是盛州城里多少位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如今却顶着一个尴尬的身份,只能在半夜时分偷偷溜出来,落寞地守着影子看月亮。
“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见在身,”楚琴章低低吟罢,转头笑道:“来,柱子,再给少爷我满上……”
柱子不懂诗文,却知道自己的少爷根本就沾不得酒。两三杯下去已经到了极限。只能手底下悄悄地换过了酒壶。
楚琴章不走,他自然也不走——诺大的赵国,除了他的少爷,他还能认识谁呢?
诺大的赵国,除了他,又有谁知道他的少爷只是楚琴章而不是楚贵侍呢?
月上中天。
安京城另一端的秋府。秋清晨独自捧着酒坛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这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房屋的周围种满了高大的蓉椰树,巨大的伞状叶片层层叠叠,几乎将整个书斋都包裹在了浓重的阴影里。那是生长在秋清晨的出生地——遥远的湾岛上的奇特树种。能在干冷的北地移植成活实属罕见。当然,这里面也费了秋清晨不少的银子。
书斋的前面是一片清幽的池塘。安京的大户人家都喜欢在池塘里种植睡莲,或是枝枝蔓蔓的水生植物,而她的池塘,却只是一汪清水。池底和水边都铺着金黄|色的细砂。当她赤足踏在金色的细砂上,仰望着头顶的伞状叶片时,总会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懵懵懂懂的年少时光。
而自己生命中那些最最完美无缺的时光,都已经留在了那个海岛上。
秋清晨赤着脚在细砂上坐了下来,捧着酒坛大大地饮了一口。灼热的液体落进了胃里,又一路窜上了头顶,连意识都有些昏沉起来。索性枕着双臂躺倒在细砂上。
头顶是一片澄澈的天,最浓重的墨蓝色。衬得星星也仿佛格外的高远。秋清晨醉眼迷离地朝着半空中伸出了手:“不行啊,够不到呢。太远了……”
熟悉的话冲口而出,才恍然想到这是那个人曾经说过的话。那时的他和她,就象这样并排躺在海边的岩石上,他的手在半空中抓啊抓,然后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用鼻尖蹭她的脸,浅浅地亲吻她:“星星我真是摘不到啊,太远了。做为补偿,我就把自己送给你吧……”
温热的鼻息仿佛还在拂动着自己的鬓发,真切得仿佛睁开眼就能看到他那双比星星还要闪亮的眼睛……
秋清晨闭着眼摸过了身边的酒坛,一扬手,将整坛的酒都洒在了自己的脸上。
十九
听到远处传来二更的更鼓,封绍眨了眨眼,悄无声息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左右听听,然后轻手轻脚地掀起了木窗,宛如一条泥鳅般滑了出去。
头顶是浅浅的星光,整座秋府都仿佛沉入了睡梦之中。远处的纜乳芟拢还有几盏没有熄灭的素纸灯笼散发着昏黄模糊的光。
封绍避过了巡夜的家将,小心翼翼地沿着枝蔓丛生的粉墙一路潜到了内院——象所有自持武艺高强的武将一样,秋府内部的防卫并不见得如何森严。刚从垂花门外蹑手酢跖地探头进去,就看到了池塘边枕臂而卧的一抹身影。
封绍小小地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回来了。下人们丁醯最近兵部里忙得不得了,她已经连续几日丁蹀在了兵部。更何况今日还是王将军的喜日……
从他藏身的地方,看不出她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既然她不动,他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潜在枝叶交错的假山石后面,静观其变。
秋清晨的书斋远远没有他想象中的奢华,却精致小巧,十分清幽。围绕在书斋周围的奇特树木在夜色里撑开巨大的伞状树叶,呼应着池塘边浅色的沙地,让封绍有种莫名的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沙地上的女人动了动,拿起了身边的酒坛一扬手把里面的液体都倾倒在了自己的脸上。
封绍心头微微一动。有些诧异,却也微妙地有了几分不忍。
“这女人到底在干嘛?那可是积年的好酒……”他想起厨房的老火头一边捧着酒坛,一边很陶醉地闻酒味的样子,忍不住暗中腹诽:“这死丫头,就算当官了有钱了,也不能这么糟践东西嘛。”
死丫头还在继续糟践东西,然后一扬手,将酒坛抛到了一边。酒坛在沙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几滚,落进了池塘里,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哗啦”声。
封绍的心不由自主地随着一颤。就听她懒懒说道:“出来吧。”
封绍大惊失色。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动,不远处的树丛后面就慢慢地走出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修长而挺拔,在幽柔的夜色里散发着一抹月光般柔和的气息。他一直走到了她的身边,然后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封绍刚刚平复的心跳又骤然间剧烈了起来。他忍不住悄悄往前探了探。因为不敢离得太近,两个人的交谈又过于模糊,他什么也听不清楚。然而她说话的声音里带着拖长了的尾音,糯糯软软,显然是已经醉了。
看着那个穿白衣的男人将她扶了起来,挽着她的腰身一同走向书斋,封绍心里竟有种猫抓似的烦躁。想也不想就起身追了过去。
顾不上打量秋清晨的书斋,封绍蹑手酢跖地穿过了外厅,一路追进了内斋。素色的帐幔已经放了下来,空气里除了幽幽浮动的安息香,还混杂了丝丝缕缕的酒气,静谧中又透着别样的旖旎。
封绍屏住呼吸掀开帐幔。第一眼看到的是云歌的背影。他顺手将手中的茶盏放到床边的矮几上,然后扶着秋清晨小心翼翼地躺回到床上。有他挡着,封绍完全看不到她的脸,有些着急,也有些异样的恼怒。
“好受一些了?”云歌坐在床边,低低问她:“要不要喊人送些醒酒汤来?”
“不要了。”秋清晨的声音还是懒懒的,带着几分缱绻的醉意:“你去休息吧。”
云歌伸手掖了掖她的被角,低声下气地央求她:“让我……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秋清晨没有出声。
封绍听到自己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的加快了速度。就仿佛她的回答真的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似的。可是他的胸口还是因为等待而缩紧,紧到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知道他应该趁着房间里的人没有发现悄悄地潜出去,顺着原路回到下人居住的外院去……
可是他的身体却偏偏象被施了咒一般分毫也动弹不得。诡异的静谧中,他清楚地听到了秋清晨的下一次呼吸。
“好,”她懒懒地握住了云歌的手:“你陪着我。以后都不许离开。不许一走就杳无音信……不许……不许千辛万苦地见了面,你却再也不认得我……”说到最后,竟隐隐地哽咽。
“不会……”云歌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却本能地替自己辩解:“我不会……”
封绍心中骤然袭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云歌急切的表白听在他耳中,竟然象烈火上浇了一桶油一般,只觉得脑海里轰地一声响。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手已经伸了出去,指尖罡气如同幻彩般“嘶”地一声点中了他的后颈。
云歌的身体一歪,一头软倒在了床边。与此同时,一只大手用力拉住了封绍的手臂。封绍回过头,冷戾的视线正对上了李光头满是震骇的眼睛。
“少爷!”李光头摇了摇他的衣袖:“你要干什么?!”
封绍眼睛里的阴戾散开了几分,他晃了晃头,只觉得喉咙和嘴唇都干裂得象被火烧过。就连五脏六腑都还残留着爆裂后隐隐的灼痛。意识一点一点回复了清明,却不愿就此收手。他看了看歪倒在床边的云歌,眼眸中重又浮起了几分冷戾:“你把这个人带走。”
李光头一愣。
“快点!”封绍不耐烦地催促他:“随便扔到哪里。最好是做掉。”
李光头又是一愣。可是封绍脸上从来不曾出现过的阴戾令他不敢再耽误,连忙扛起云歌一溜儿小跑地出了书斋。
封绍满心都是无以名状的焦躁,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能干什么,却无论如何不想离开。他朝着床榻走近两步,毫不迟疑地抬手解下了她的面具。
她的脸毫无防备地展露在了他的面前。
封绍如遭雷击,只觉得耳畔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刹那间便将自己仅存的一点点清醒踩踏成了一团混沌不堪的烂泥。
枕上醉意盎然的女人睁开迷蒙的泪眼望住了他。
封绍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得全身都痛不可当。偏偏视线连一寸也无法错开,就那么直直地迎视着她。
秋清晨抬起的手臂又重重落下,眼里却慢慢地漾起了一抹极柔和的光彩。她凝望着床边木偶般的封绍喃喃说道:“阿绍,你回来了?”
封绍喉头干涩,仿佛有一团火堵在那里,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的一句“阿绍”带给他的震撼有些过分得强烈,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有种身在梦中似的迷蒙。
秋清晨的眼睛费力地眨了眨,又不胜疲乏地闭上了。睫毛微微颤抖,仿佛一个小女孩做了什么不开心的梦一样,整个身体都不自禁地蜷缩了起来。
封绍下意识地伸手过去帮她拽了拽被角,一抬头却见她的眼正缓缓地睁开。秋水般的眼眸还缭绕着微醉的薄云,眼眸中却已经透出了令人胆寒的锐利。封绍的手一顿,待脑海里浮起“逃跑”两个字的时候,秋清晨已经一脚踹了过来。封绍手中还抓着被角,情急之下一抖手整张被子都蒙住了她的头脸。而她那一脚也结结实实地踹在了自己的胸口。
封绍知道她一旦起来,自己断断不是她的对手。拼着硬挨她这一脚,借着双臂之力,用了全身的力气死命地按着被。她是醉了酒的人,动作本来就有些迟滞,又裹在被子里被他抱了个结结实实,没过多久,两个人就气喘吁吁,都有些精疲力竭。
“你放手!”闷在被子里的秋清晨恼羞成怒。
“我不放!”封绍手忙脚乱地控制着被子里不住挣扎的秋清晨,颇有些骑虎难下。如今这情势,叫他如何善后?一旦惊动了她的亲兵……
封绍晃了晃脑袋,低声下气地说道:“你听我说……我并无恶意的。”
被子里的人忽然就停止了挣扎。封绍的双臂不敢放松,心里却多少有些错愕:难道是挣扎太久,被闷得晕过去了?
僵持片刻,封绍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被角。幽柔的烛光下,她的肤色呈现出一种娇艳欲滴的粉红,清冽的眼眸中犹带醉意。顾盼之间,宛如有阳光穿过了晶莹剔透的冰层,在他的眼前折射出满天的幻彩。炫丽,却也冰冷。她的呼吸之间还带着酒气,神情却越来越清醒。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在等着他先开口解释。
“我……”迎着她的视线,封绍忽然有些莫名的慌乱:“我只是……”
“你只是随便逛逛,”秋清晨接着他的半句话,眼中掠过几分讥诮:“逛着逛着,就逛进了我的私宅,是吧?”
封绍心乱如麻。其实他的本意也真的是随便逛逛,没想到撞见了那个不要脸的小倌趁人之危,结果一时动气,闹成了一团糟。至于看到云歌趁人之危他为什么会动气,他一时之间还不愿意去深想。
秋清晨向他凝望良久,微微叹了口气,:“你到底记不记得我是谁?”
封绍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记得”而不是“认得”?但他脸上茫然的神色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再明确不过的答案了。秋清晨垂下眼眸,一霎间心灰意冷。
而封绍望着她脸上的绯红渐渐转为苍白,虽然直觉是跟自己有关,却不明白到底是那一句话出了问题。不忍心看她眼中的幻彩寸寸黯淡,却又完全束手无策。迟疑之间,秋清晨已经阖上了双眼,仿佛再也不愿意再看到他。
“你走吧,”秋清晨淡淡说道:“怎么进来的,还怎么出去。”
封绍没有动。
秋清晨的神色之间透出了几分倦意,仿佛连叹息都透着无力:“你快点走吧,我今晚不想杀人。”
封绍松开了她,一边侧身往外退,一边极小心地防备着她突然出手。而她,真就当他不存在一样,直至他退出了内斋,连眼都不曾睁开过。被他摘下来的黑色的面具在挣扎中滚落到了床角边的青砖地上,在黯淡的光线里看去,不觉得狰狞,反而透着难以言喻的萧索。
封绍暗想,一沾到这个女人,所有的事情都不对劲了——可他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不对劲。这种说不出的感觉,最让人心烦意乱。
封绍一巴掌掴在了自己脸上:“他大爷的,这丁蹉是怎么档子事啊?!”
二十
她的肤色不是因常年戴着面具而呈现出来的不正常的腻白。而是吸足了阳光般的浅浅蜜色,仿佛轻轻按一下就能沾上满手甜腻的蜜。清水般的眼睛黑白异常分明,顾盼之间神采动人。眼周生着一圈极浓密的睫毛,长长的,弯弯的,俏气地地缓解了那双眼里与她年龄不相符合的锐利。她的眉毛也是极浓的墨色,在那蜜色的肌肤上显得异常惹眼,长长的眉梢一直斜斜挑进了鬓角里去。
“你长得真丑!”封绍揉着她的眉梢,故意用不屑的语气挖苦她:“以后人家会说阿绍的娶的老婆还没有阿绍自己长得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被抓来这里?”她斜着眼看着他笑:“以后人家会说,漂亮的阿绍还得靠他的丑老婆保护呢。”
封绍忍着笑把她环进自己的怀里:“难怪我府里的管家说:丑妻近地家中宝。”
她瞪着他,微微嘟起嘴:“你还越说越起劲了,我真有那么丑?”
封绍放声大笑:“你也不想想你是谁的准老婆?我眼光能有那么差吗?你真当我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孩子吗?”
她板着脸把他推开:“你顶多……也就是个孩子头儿吧……”
……
封绍是从梦里笑醒的,可是枕头上一片濡湿,眼角还有液体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封绍不在意地伸手抹了一把,然后将整个手掌都覆在了眼睛上。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地体味着心头莫名的悸动。
他知道他在梦里看到的是很久以前的秋清晨。是剥开了精钢打造的铠甲之后,还需要再继续剥开她的皮肉,才能找到的那一个秋清晨。那时的她,神情倔强却又稚气。所有的坏情绪都一笔一笔地写在眼睛里,还没有来得及变成面具下面那个肤色苍白,眼神犀利如刀的冷漠女人……
可是为什么会是她呢?
封绍问自己,为什么当他在梦里终于看清楚了那个迎着阳光走过来的女孩子,却发现她的脸原来是秋清晨?
他并不认识她……封绍不确定的想。做梦也许只是巧合。
但是,真的只是巧合吗?这样想的时候,一阵灼痛由颈部传来,迅速地打断了他搜索自己记忆的企图。封绍揉了揉自己的脖子,懒洋洋地躺回了枕头上。纵然有满腹的疑团,也要等到天黑之后才能有所行动。
封绍望向窗口,素色的床纸上已经透进了蒙蒙晨光。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新的一天是在大眼瞪小眼当中渡过的。
福宝坐在他的对面,举着一个小锤子不停地敲核桃。她敲好,封绍就抓过来吃。福宝瞪眼,他就瞪回去。再理直气壮地补充一句:“我正在想怎样才能退婚——多费脑子的事啊。”
福宝立刻就软了:“那你……接着吃。”
看着她泄气的表情,封绍反而来了精神:“光头就那么好?”
福宝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说话。手底下重重一敲,一块核桃皮冲着封绍的脸就飞了过去。
封绍侧头躲过,摇了摇头:“你说说看,光头有什么好?”语气柔和,是要聊天的语气。福宝半信半疑地瞥他一眼,摇了摇头:“我看,你还是退了亲吧。你心里压根就没有他。”
封绍拿着核桃的手停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没有他?”他的的确确是在好奇,这花痴丫头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福宝低着头一阵猛敲,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瓮声瓮气:“你心里要是有他,干嘛对他向对待下人似的?”
封绍没吭声。李光头的身份本来就是自己府中的家将。可是她这样一说,封绍心里倒真是有了几分触动。抬眼打量福宝,模样虽然普通了点,倒也是眉清目秀。泼辣直率的脾气配给光头,似乎也是满合适的。
封绍摇摇头,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家秋帅是个什么样的人?”
福宝的锤子停了下来,似乎在仔细地想这个问题,沉思良久却又摇了摇头:“话不多。对家里人很好。这府里后院的事从来不多问。再有……”她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就是有点孤僻吧。”
封绍也学着她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她怎么孤僻了?”
福宝伸手指了指听雨轩的方向:“那么标致的一位小公子,要换了别人,早就收房里去了。我家主子居然就那么养着,连手都不碰,你说她是不是很古怪?”
封绍想起昨天夜里的情形,轻轻哼了一声。若不是他及时地把那个居心叵测的小子扔出去,恐怕……真就收了吧?这样想的时候,封绍不知为了什么,心里竟有些不舒服起来。可是她说的“不许一走就杳无音信……不许千辛万苦地见了面,你却再也不认得我……”又是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会喊自己的小名:阿绍?
这又是什么意思?
福宝看着他愣愣的样子,忍不住在心底里直叹气:这么傻乎乎的一个女人,发起脾气来那么刁蛮,个子高得象男人,长得又丑,脸又黑,又没胸没□……光头哥到底看上她哪一点了呢?
也许是潜意识里知道秋清晨不会真的伤害自己,封绍再一次趁着夜色摸进书斋的时候,胆子便大了许多。
亥时刚过,书斋里烛火通明。封绍站在浓荫下看着不时有人出出进进,就知道她还在办理公事。封绍素来没有耐心等人,一边挠着被蚊子咬出的大包一边忍不住开始抱怨:“老子当个卧底容易嘛?这些人也真是的,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能等到白天再办?非要逼着人家一个大姑娘半三更地睡不成觉……”
没想到一直等到了更鼓交子时,秋清晨的书斋才清静了下来。
封绍顶着一脑门子的大包小包摸了过去。竹帘一掀开,却见满案都堆着尺把高的文牍,她肩上披着一件家居的外袍,居然还在埋头办理公事。也许是有些疲倦了,她的左手支着脸颊,修长的手指不停地揉着自己的额角。
看到她这副样子,封绍心里不知怎么,忽然生出几分酸酸涩涩的怜惜。
秋清晨抬了抬眼皮,握着笔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摇曳的烛光中,封绍的目光不由自主就和她□在了一起。有点恍惚,耳畔却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脉搏中的激流澎湃。连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空气里涌动着莫名的情愫,令人心头悸动,却又似曾相识。
直到脚步声由外面传来,秋清晨才仿佛被惊动了一般迅速收回了视线,冲着封绍抬了抬下巴:“你先去屏风后面避一避。”
封绍如梦初醒,连忙躲进了书案旁边的紫檀屏风里。从屏风的缝隙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她的侧脸,面具的下面,线条柔和的下颌显得格外单薄。几缕碎发垂落在耳边,散发着她的年龄所应该有的恬静柔和。
进来的人是桂姐,这府里的大管家。封绍曾经远远地看到过她两次。她来是给秋清晨送宵夜的。封绍看着她慢吞吞地摆放餐具的动作,就猜到她一定是有事要说。
“怎么了?”秋清晨自然也看出来了,放下手里的笔问道:“还有什么事?”
桂姐犹豫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刚才云公子来找我,说……请大帅去听雨轩休息。”
秋清晨没有出声。屏风后面的封绍却将两个拳头紧紧地攥在了一起,恨恨地想:这个小倌还真是贼心不死。早知如此,不如昨天夜里让李光头阉了他算了!
秋清晨叹了口气。封绍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冲到嗓子眼了。
“让他早点休息吧。”秋清晨微微叹息:“我还有公事要忙。”
桂姐也叹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你也不小了,身边也该留一个伺候的人了。那孩子性格相貌都没得挑,我看就挺好。”
秋清晨的声音里微微透着笑意:“好。我知道了。可是我真的是有事要做啊。难道你要我明天上朝被陛下骂么?”
桂姐看了看她书案上一堆堆的批文,知道又是各地发来的军报。虽然心中不满却也无话可说,叹了口气嘟嘟囔囔地说道:“还得我去做恶人。”
秋清晨笑道:“这么晚了。你也去睡吧。我这里不用留人伺候。”
桂姐无奈,只得叮嘱了两句退了出去。
秋清晨看了看手里的军报,这些都是要自己先看过,才好在明日上朝的时候递上去的。怎么看都要熬通宵了。刚刚拿起笔,眼前人影一晃,封绍已经站到了自己的对面。用两只手支在书案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这样的角度,让她有种被拢在他怀抱里的错觉——那是毒药一般的感觉,顺着心底一寸一寸地麻痹了上来,连呼吸都开始情不自禁地颤抖。
“为什么?”封绍凝望着她,眼底是一抹真实的困惑。
秋清晨避开了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反问:“你到底在问什么?”
“我觉得我可能是真的认识你的……”封绍眼中的困惑越积越多:“可是……”
仿佛有极锐利的刀刃自心头飞快划过。秋清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那么你说,我是谁?”
封绍的嘴紧抿着。
秋清晨心意如割,握着笔管的手指也因过度用力而泛出了异样的青白色:“不要想了,你并不认识我。”
封绍没有动。怎么会不认识?如果真的不认识,他的那些梦又算怎么回事?
面具后面的那双眼睛里慢慢透出了淡漠的神色:“你走吧。你本来就不该来赵国的。回去稳稳当当做你的小王爷不是很好吗?何必来这里搅浑水?”
“我总是梦见你。我梦见……”封绍的心跳急促,呼吸也变得急促。他冲动地挑起她的下巴,毫不犹豫地俯身吻了下去。
微凉的唇在最初的震动之后便变得柔软,随着他的节奏迟疑地开始了回应。封绍听到自己的血管里快速窜起的火苗噼啪爆响,只一瞬间就燃成了一把冲天的大火。所有的理智和犹疑不定都在熊熊燃烧的火里燃烧殆尽。他清清楚楚地从她迷离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眼里燃烧着欲望,狂乱得象着了火。
封绍闭上眼,放纵自己在这几乎连灵魂都被吸走的热吻里释放所有的不安。眼睛看不到的时候,感官的每一下细微的触碰都被无限放大。他听到她细碎的呻吟里透着丝绸般的柔软,哽咽似的低声唤他的名字:“阿绍……”
阿绍……
这两个字仿佛极尖利的刺,倏地刺入了自己颈部。一阵灼痛蓦然传来,封绍下意识地放开了怀里的女人,一手按上自己的脖子,忍不住痛呼出声。
领口的地方一片血污狼藉。封绍望着自己满手的鲜血,怔怔地出神。
在他的耳下,生着两颗血痣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一粒。秋清晨凝视着他满手的鲜红,目光中若有所盼。
封绍的视线从自己的手掌慢慢地上移到了她的脸上,他的眼底还残留着来不及退潮的欲望,神色间却已浮起了浓重的迟疑:“我想起来了。我以前……真的见过你。”
二十一
封绍的视线从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手掌慢慢移到了她的脸上,迟疑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真的见过你。”
秋清晨露在面具外面的半张脸迅速变得苍白。
“没错。我见过你。”封绍语气转为肯定:“在盛州。你在酒楼里拦住了我,你把我错认成了……”错认成了什么人?他记不清楚了。当时他正在和一群朋友喝花酒,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所以,当他被这个贸然闯入的女孩子拉住袖子的时候,并没有丝毫的反感,反而觉得有趣。可是她的诉说最终还是让他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抽回了自己的衣袖,善意地提醒她:“姑娘,我想你是认错人了。”
然后呢?封绍皱着眉头竭力地回忆当时的细节。而他对面的秋清晨,脸上却已经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封绍的目光再一次回到了她的脸上,迟疑地说:“你说你是从很远的海岛上来的,就是为了找人……”他想起了她当时的样子,很急切,也很失望地拉着他的袖子放声大哭,完全不理会酒楼里的人来人往。封绍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女人会哭成那个样子,仿佛天要塌了一样。一边哭一边还不住地反问他:“你怎么会不认识我?你怎么可以不认识我?”
“你当时……”封绍的目光落回到书案对面的女人脸上,骇然发现透明的液体正从那黑色的面具下面蜿蜒流出,如同泛滥的河水一般,已经染湿了她的前襟。而那双被面具包围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没有哀伤,有的只是满满的一片绝望。
封绍愣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她这样的女人竟然……也会哭。
“你走吧。”秋清晨靠回到了椅背上,眼泪还在不停地流下来,她的声音却已经迅速地回复了冷漠:“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你……”封绍直觉这里面还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知道的。
秋清晨摇了摇头:“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阿绍,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封绍不知道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可是从她的眼睛里,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细碎的冰正在一点一点凝结起来,正在将初见时她的若有所盼和热吻时她的迷离统统封冻起来。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心曾有一刹那的开启。可只是一刹那便又轰然合拢了。他被关在门外,却无能为力。
“我说错了什么?”面对这样的她,封绍有些无措,更多的则是对自己如此无力的痛恨:“我到底说错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当他终于想起了曾经的邂逅,她却反而离他更远了?
秋清晨的目光落了下来,落在他紧紧握起的拳头上:“因为……你什么也没有说错。”她的手颤抖个不停,几乎拿不住手里的笔:“封绍,你走吧。回你的楚国去,继续做你的成康王,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不要再到赵国来了,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我的箭绝对会刺穿你那颗比旁人偏开的心脏。”
她的声音也是抖的,就象她的手。可是她就是不肯再看他了。
莫名的怨气一点一点地涨满了心房。无法疏散,涨到开始发痛,涨到几乎要撕裂了他。封绍握紧了双拳,十分克制地按在了书案上:“到底是怎么了?!”
“你不用再想的那么辛苦了。”秋清晨的声音还在无法控制地抖,象风里即将坠落的一片枯叶:“在盛州,的确是我认错了人。我们从前不认识,以后也不认识。赵国并不是一个适合楚国贵族子弟出门游历的好地方。我希望你尽快启程返回楚国。我言尽于此,如果再让我碰到,我绝对不会再留余地。你好自为之。”
一句“好自为之”将封绍心里郁结的怨气彻底点燃,封绍重重一拳砸在书案上,转身就走。书案上的所有东西重重一跳,又落回了原来的地方。而那明显带着怒意的脚步声却已声声远离。
秋清晨望着滴落下来的一滴浓墨,黯然笑道:“原来真是……一寸相思一寸灰。阿绍,这一世,你终究还是负了我。”
福宝还在敲核桃。精巧的小铜锤一声一声地砸落在青幽幽的石桌上,声声清脆。却无法敲醒对面的那个沉思的人。
福宝暗地里一直觉得这位桔子姑娘有点傻。不但个子傻大傻大的,人也呆头呆脑。不过,光头对她,倒真不是一般的好。福宝躲在门外偷看过,她特意做给光头的点心和那些好菜,他统统都留给了她。
福宝想到这里,手底下忍不住使了大劲。锤子“当”地一声砸偏,核桃象暗器似的飞了出去,好巧不巧“啪”地一声砸在了封绍的额头上。
封绍哎呦一声,捂着额头歪倒在了石桌上。
福宝也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拨拉他的手:“你不要紧吧?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
封绍的眉毛眼睛都痛得皱在了一起。一眼瞥见旁边的女孩子吓得都要哭了,又觉得好笑。自己毕竟是个男人,跟个小丫头有什么好计较的?连忙摆手:“没事,你继续砸你的核桃。晚上给我加个菜啊。”
福宝一口气松了下来,见她并不跟自己计较,心里反而觉得歉疚。又隐隐觉得这傻女人也没有那么讨厌。不知不觉就对他多了一丝亲近之意:“你在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出神?别跟我说又在想怎么退亲呢,你可唬不住我——你压根就没在想着光头哥。”
封绍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没在想他?”
“你不是说过是他缠着你的吗?” 福宝斜了他一眼,目光里颇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别人了吧?”
封绍愣愣地望着她,没头没脑地问道:“福宝,你真的喜欢光头?”
福宝脸一红,垂着眼点了点头。
封绍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那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他的?”
“喜欢就是喜欢呗。”福宝羞答答地把头垂了下来:“我做梦都梦见他了……”
“做梦?”封绍心头猛然一跳:“做梦都梦见她?那就是喜欢吗?”
福宝斜了他一眼,衬着脸颊上的红晕,居然也秀色可餐:“做梦都梦到,还不叫喜欢?”
封绍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觉得心潮起伏,满心都是似悲似喜的酸涩。原来自己那些所谓的试探与接近,只是因为……喜欢?
封绍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这个突然的发现令自己有些吃不消,不但脑袋涨得比平日要大,就连耳边也不住地嗡嗡作响,象有一群苍蝇在围着,闹得自己坐不住。索性站起身来围着石桌来回踱步,步子越走越急,脑海里却越来越混乱。
“喂!你绕得我眼都花了!”福宝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锤子:“我说桔子,你该不是真的喜欢上什么人了吧?”
封绍停住了脚步,望过来的目光居然十分的无助:“我不知道。”
福宝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在这里转个屁啊?你是女人,去追啊!”
封绍的心里“咚”地一声,仿佛有巨石自极高的地方落了下来,震得自己几乎站不住。心底里却仿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个细微的声音带着了然的欣喜由心底一点一点地绕了上来:“是啊,我是男人,我怕个屁啊。梦到又怎么样?她认错人又怎么样?老子追到了就是老子的人……”
封绍面目狰狞地重重一掌拍在石桌上,恶狠狠地说道:“福宝,光头归你了!以后他要是敢欺负你,我替你拍死他!”
福宝举着锤子呆呆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封绍正要重复一遍刚才的话,福宝突然尖叫一声,捂着脸就冲了出去。
封绍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一抬头却见光头正端着托盘站在小院的门口。看到福宝居然连自己都不看一眼就冲了出去,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少爷,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呸!”封绍一巴掌拍在石桌上:“我能对他做什么?!老子就是把你卖给他了!而且还不收银子的!”
明确了目标的封绍心情大好,风卷残云般吃完了光头送来的午饭,倒头大睡。连日辛苦,再加上昨夜彻夜无眠,一闭眼就沉沉入梦。等到他醒来时,已经过了亥时,封绍一骨碌爬了起来,摸开窗户就窜了出去。
在封绍看来,武将的私邸防守大都不甚严密。这也许是自持武艺高强的缘故。秋清晨也不例外,每夜只有两队家将沿着外院巡夜。只要躲过了那两队家将,潜入书斋并不困难。可是,当他沿着昨夜的小径蹑手酢跖潜进去的时候,却发现书斋里里外外一片漆黑。秋清晨竟然没有回来。
封绍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房舍,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恍然想起福宝说过她有时会宿在兵部的话。只得灰溜溜地顺着原路回来。
李光头被里间窗响惊醒了,猜到是出去夜探的少爷回来了。忍不住对少爷的敬业精神大加钦佩。同样是卧底,少爷果然比自己更能干。他混进秋府这么久也只敢在外院窜窜,封绍一来就窜进了秋帅的内书斋……
李光头躺在枕头上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少爷,我今天出门遇到柱子了。”
里间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封绍闷闷地反问他:“柱子?他怎么那么巧跟你遇到?别是琴章一直派人盯着咱们吧?”
李光头起身推开了里间虚掩的房门。窗半开着,淡淡的月光均匀地洒落在地面上,水银般清亮。封绍身上还穿着夜行衣,脸上的面罩已经扯了下来。李光头虽然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却从他垂着头走来走去的举止当中感觉到了他少见的烦躁。
“少爷?”李光头小心翼翼地反问他:“你……”
封绍摆了摆手:“你遇到柱子,他说什么了?”
“他只说让咱们回去一趟,”李光头想了想,也皱起了眉头:“这小子跟假娘儿们一个做派,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的,只说有事,别的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封绍的脸沉浸在模糊的光线中,雕塑般的侧影在沉默中散发出李光头不熟悉的威严来。一瞬间的感觉,竟比琪少爷还要来得慑人。
封绍停住了脚步,压低的声音里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烦躁:“光头,我总觉得琴章有事瞒着我。不是当初的误会,而是在这里,在安京,他做的事统统都在瞒着我。”
李光头没有说话,他觉得他的少爷也有事瞒着自己。他分明在因为另外的什么事心神不安,却拿了琴章来做挡箭牌——当然对于李光头来说,少爷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本来也由不得自己去妄加揣测。对于他们俩来说,到赵国的主要目的不就是跟琴章联络,了解楚国暗卫们的情况吗?
李光头微微叹息。他发现自从到了赵国之后,很多事情都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原本完美无缺的琪少爷身上也出现缺点了,一向嬉皮笑脸的少爷也开始正经了,连自己都开始琢磨着要娶老婆了……
封绍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咱们俩的身手要说自保,问题应该不大。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光头点了点头。
“去睡吧。”封绍再拍拍他的肩,漫不经心的动作散发出来的却是不容质疑的果断。
李光头再点头。一直到躺回了自己的床榻上他还在想:看习惯了自家少爷的痞子样,突然正经了起来,还真是让人有些不习惯——难道是夜闯秋帅的书斋,受了什么刺激?
李光头不敢再往下想,拽过被子蒙住了脑袋。
寂寂夜色中,只有里间传来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响个不停。
二十二
走出秋府的后门,封绍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李光头,很不满地拿胳膊撞了撞他:“你一大早就黑着个脸,到底什么意思?”
李光头没精打采地说:“没什么意思。”
封绍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那你倒是打起精神来啊?不就是请几天假吗?不就是护送准媳妇儿回家乡吗?你就那么不舍得走?有了新欢就开始嫌弃我了是不是?”
李光头叹气:“少爷,你就别再发神经了好不好?”
封绍愣了愣,手臂垂落下来的时候小脸也跟着耷拉了下来。他懒洋洋地揽住了李光头的肩膀,低声叹道:“话说,我也有点不想走呢。”
李光头没吭声。他们来赵国,本来也不是来过安生日子的。可是在秋府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又觉得这样每天劈柴挑水的日子虽然枯燥,却也简单舒服。何况,李光头本来就烦楚琴章。一想到等下要见到他,更是满心的腻味。
封绍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咱们来这里,本来就免不了要跟这个人碰头的。再说,他自己在这里这么些年,也不易。”
李光头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巷口,刚刚拐上大街,就看到不远处的街口拐过来一队车马。风尘仆仆的样子仿佛是刚刚到达安京的商旅。最前面一匹枣红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穿红衣的年轻女子,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顾盼之间傲气逼人。
封绍一眼瞥见她,想也不想就拉着李光头闪回了身旁的小巷。李光头几乎被他拽倒,连忙伸手扶住了石墙,诧异地转头去看他。却见封绍皱着个眉头,满脸都是不耐烦。
“怎么了?少爷?”李光头揉了揉撞到的手肘,一边问他:“你看到谁了?”
“还能有谁?”封绍不自觉地咬牙:“还不死李莹莹那个死丫头?!”说着又皱紧了眉头,若有所思地反问他:“她怎么能跑到这里来?”
李光头恍然大悟地拉长了声音:“原来是那位……青梅竹马小姐啊……”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封绍一巴掌拍在了光脑袋上:“别光想那些没用的。她出现在这里,说明问题复杂了——你想,少相能让他的宝贝妹妹自己跑到安京来?”
李光头也是一愣:“你是说……少相来了?”
封绍笃定地点了点头,眼底浮起一抹沉思:“少相来这里,来找我的可能性不大。光头,我有预感,他绝对跟琴章正在筹划的那些事儿有关。”
李光头愣愣地反问:“假娘儿们在筹划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封绍摇摇头:“不过,他说自己在为一个人做事,难不成……这个人是少相?!”转念想到他以贵侍之尊,居然肯屈身于商冬姥这样的商贾——满心的烦闷的同时又觉得疑云重重。这些无法确定的事已经让封绍有了不详的预感。如今又牵扯到了楚国的右丞相李明皓……
封绍忽然间对少相充满了怀疑:这个天子脚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瞒着自己大哥?
少相李明皓,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稳稳当当地坐上了右丞相的宝座。虽然跟楚烈帝大力提拔朝中的青年才俊有关,然而自身的学识能力到底不容小觑。
此人出身盛州大族,自幼识文习武。十五六岁上以两榜状元的身份进入翰林院,陈情自请外放地方。十数年间,由六品府尹一路做到了当朝丞相,可谓是官声赫赫。在楚国算是个跺跺脚连帝苑也要跟着颤的人物——他这样的人,若是没有天大的事,跑到赵国的京城来做什么?
封绍不喜欢李明皓。自幼时起就不喜欢。完全没有原因的,每次看到他那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就浑身上下就不舒服。所以但凡有机会就想要作弄他,比如说见缝Сhā针地灌醉了他,哄着他一路下到睡莲池里去捞月亮……
可是他酒醒之后却对自己的失态和封绍的恶作剧只字不提——单单这份隐忍,就让封绍不爽到了极点。这人,怎么就这么假呢?
记得大哥曾笑着说他是:“自己惫懒惯了,所以见不得正经人。”
此时此刻,面对着笑得云淡风轻的李明皓,封绍再一次确定:自己真的是不喜欢这个人。完完全全地不喜欢。
“九爷,”李明皓躬身行礼,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别来无恙?”
封绍垂眸一笑,再抬头的时候,脸上也是一派淡定:“少相,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了。”
李明皓站直了身体,他的身材比封绍略矮,站立的时候却腰身笔直,仿佛多少年的退伍老兵似的。平和端正的一张方脸,总是挂着得体的微笑,从容得没有一丝破绽。
李明皓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封绍这才看到了端坐在他身后的楚琴章。此刻还不到申牌时分,他……究竟是怎么溜出宫来的?
楚琴章瞥了他一眼,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的笑容:“请坐。”
封绍坐下来的时候,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明皓和楚琴章之间飞快交换的一个视线。极短的一个对视,却在无言中交换了许多意味不明的东西。就仿佛两个正在商议秘密的人,突然间被不相干的人打断。
这种感觉十分的模糊,以至于封绍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度敏感产生了什么幻觉——这两个人之间,至少是琴章身在楚国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交情。他和琴章一向交好,琴章结交了什么人,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可是看眼下的这副光景,自己反而成了外人……封绍抿着嘴唇在上首落座,眉梢眼角的阴郁一闪即逝。
“九爷,”李明皓温吞吞地开口说道:“楚爷出来一趟不易,咱们就长话短说了。陛下请您马上返回盛州。余下的事,交给下官就好。”
封绍到达安京之后,楚琴章无论做了什么事从不透丝毫的口风给自己。也就压根没有什么所谓的“余下的事”。可是他这样说,封绍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快。自己被打发到这里来,说明这里正在筹备的事大哥是不打算瞒着自己的。而且,不论他愿意不愿意,都已经参与进了这个游戏,李明皓他一个“下官”有什么资格对自己说“请退出”?
更何况,就算瞎子也看得出他和楚琴章之间有事瞒着自己。这种隐瞒究竟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还是他们之间刚刚达成的一个默契?封绍不得而知。但是如此明显地被他们当作了局外人,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封绍慢慢地转着手里的茶杯,漫不经心地反问一句:“那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安京没有我什么事儿了?”
李明皓愣了一下:“这个……”
封绍冲着他灿然一笑:“拿来!”
李明皓愕然:“九爷要的是什么?”
封绍的表情比他更惊讶:“当然是我大哥的手谕呀!”
李明皓完全怔住了。他此行是便服出门,任何意外都有可能会遇到,身上怎么可能会带着那种东西?
封绍瞪着他,表情一分一分地冰冷了起来:“少相,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对本王指手画脚。胆子越发地大了。”
李明皓连忙站起身来深深一揖:“下官不敢。是下官孟浪,冲撞了王爷。不过,下官便服出行,身上确确实实没有带着公文。”
“哦?”封绍挑眉一笑:“那就难办了。本王并不是少相的下属,少相手中又没有节制本王的信符……”
李明皓听他一口一个“本王”地跟自己打官腔,一时间还真有些棘手。正在暗中犹豫,就见他懒懒起身,漫不经心地将手拱了一拱:“看来今天少相是想不起来东西藏哪里了。本王不急,你尽管慢慢找,找到了派人来知会本王一声,本王立刻卷铺盖滚回盛州去。”
李明皓飞快地瞥了楚琴章一眼,琴章却默不作声地垂头品茶,唇边弯起的弧度似笑非笑,显然是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再回过头来,封绍已经沿着园中小径一摇一摆地走远了。
李明皓悻悻地哼了一声:“成康王,好大的架子!”
琴章笑道:“论起胡搅蛮缠,又有谁能和他相比?”
李明皓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们已经不是朋友了。”
琴章毫不躲闪地望了过来:“你跟我说,陛下派他治理刑部,结果他把刑部搅了个乌烟瘴气。可是我得到的消息却是:成康王治理刑部颇有成效。杀了陈国舅之后,从他家里抄出来的银子足足抵得上半个国库——成康王此举颇得民望呢。”
李明皓容色不改,依然神情淡淡地望着他:“他平素一副痞子相,换了个地方就变成了冷面煞星。这样的人留在陛□旁,焉能不防?”
“你管得太宽了!李相!”琴章薄薄的唇角勾起,眼中的神色却变得刻薄:“你不觉得陛下是否需要防备自己的亲弟弟,并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吗?”
李明皓浅浅一笑:“楚爷,为陛下分忧原本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琴章笑容不减,眼中神色越来越冷漠:“你要是真有为人臣子的自觉,又怎么会处心积虑地搅和帝王的家事?!”
李明皓颇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有关他的问题,你我并不能一致。不过,这并不妨碍你我继续合作。你说呢?”
琴章没有出声。
对于李明皓来说,这样的一种默认姿态就已经足够了。
封绍绷着脸走出垂花门的时候,李光头已经从中嗅到了山雨欲来的险恶气息。于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后面,一句话也不敢多问。
可惜有人不知道封大少爷正处于发飙的边缘。气喘吁吁地从背后追了过来,一伸手就拉住了封绍的袖子。原本清脆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激动,徒然间拔高了若干个分贝。就连李光头这等皮糙肉厚之徒都忍无可忍地掩住了耳朵。
“少峰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封绍一把抽回了自己的袖子,眉目之间一片不耐:“这位大姐,你认错人了。”
“啊?你叫我什么?”李莹莹泫然欲泣:“少峰哥哥……”
封绍和李光头同时后退了一步,不约而同地抖了两抖。
封绍这样的反应对李莹莹来说,刺激不免太过强烈。她眼圈一红,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少峰哥哥,人家千里迢迢地来看望你,你居然……你居然……”
封绍刚被她哥哥撩起了满腹郁闷,原本就不怎么够用的耐心更是被她的眼泪消磨得一点不剩。匆匆丢下一句:“女人家不在家里好好呆着,瞎跑什么?!”便拉住李光头要走。
李莹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袖子,眼里做作的娇气都在一刹那化作了真实的慌乱:“少峰哥哥,你先别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封绍再一次抽回了自己的袖子,“那你继续站这里说罢。我还有事,不奉陪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光头连忙追了上去。走到小径的尽头时,忍不住回头一望,见她还呆呆站在那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少爷,李姑娘也怪可怜的。”
“是可怜。”封绍刻薄地答道:“一天到晚那么多话,偏偏没有人肯听。”
她好象……不是跟谁都这么多话的吧?李光头犹豫再三,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默默地出了紫衣巷,光头又问:“现在我们怎么办?回盛州?”
封绍头也不回地冷笑:“若是换了旁人来跟我说,我指不定就回去了。偏偏是李明皓……不好好整整他,我这日子还真是过得没滋味。”
“少爷?”李光头心惊肉跳地看着他满脸的狞笑:“你这是?”
“他也不好好打听打听赵国的暗卫都是谁布下的?都听谁的?前些日子琴章在里面捣鬼我能忍也就忍了,看如今这情势,我连琴章也不得不防着了。”封绍斜了李光头一眼,冷森森地笑道:“就算爷是草包,也要看看是在谁的面前才肯当草包。就他们那点份量……还不配。”
李光头眨了眨眼:“那我们现在?”
封绍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要等他们来求我,还得要一段时间——我跟你打赌,当他们俩发现无法调动暗卫的时候,绝对会煞费苦心地尝试各种方法。不到走投无路,绝对不会拉下脸来求我。”
“那我们……”
“有钱又有时间,当然要去……泡女人!”
二十三
李光头跟着封绍在安京的大街上转来转去,眼花缭乱之际,不免感叹年轻人记忆力就是好。自己天天跟着福来福宝去市集买菜,也没能把路线记得这么熟。
疾走中的封绍停住了脚步,伸手向前一指:“呐,就是那里!”
顺着他的手指望出去,李光头一眼就看到了四个碗口大的字“新兵招募”。满心思的旖念登时飞出九霄云外。
封绍捻着自己的下巴洋洋得意地笑:“光头,你的大好资质,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李光头的脸耷拉了下来,气息微弱地反驳:“少爷,现在是在招募男兵。你要泡女人的话,这就找错了地方了。”
封绍笑眯眯地看着他,十分认真地说:“我改主意了——我、要、泡、男、人!”
李光头大惊失色。难不成是少爷在李相那里受的刺激太过强烈,连性向丁蹑之发生了变化?这孩子本来脑筋就有点不好使,说不定……
“少爷,”李光头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要泡男人更不用来这地方自找麻烦了。她们这里最多的就是乐楼。里面全是男人,而且个个都长得比你漂亮。”
封绍瞪了他一眼,右手的两根手指还在故作老成地捻着自己没有胡须的下巴,语气却格外轻佻了起来:“光头,你想想看。他们的军队里当官的都是女人,当兵的有男有女。也就是说,我想泡男人泡男人,想泡女人泡女人,你到哪里找这么好玩的地方去?”
李光头黑着脸可怜巴巴地问他:“那你到底是要泡男人还是泡女人?”
封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心情吧。”
李光头打了个趔趄:“少爷……”
封绍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竭力做出和蔼的样子安慰受惊的随从:“我说光头哥,我的贞□就不用操心了……”停顿了一下,封绍眼里微微流露出疑惑的神情:“□这东西,我有吗?”
李光头无语地望着他。少爷的思维果然不是当跟班的能追得上的。他基本上已经断定了少爷刚才的那番奇谈怪论都是在胡说八道。可是,透过这些奇谈怪论再看他——他到底是想干嘛?往大了猜,难道是想继续当卧底,而下手的地点由秋帅的府邸转移到了赵国强大的军队,想要搞到对立国家军队的第一手资料?往小了猜,难道真的是要泡谁?
问题是:这个他想泡的人,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李光头烦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光头,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还是陷进了少爷套好的怪圈里。丁醯过他是在胡说八道了,不是吗?
一抬头,封绍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招募男兵的招牌下面冷冷清清的。简单地摆着几张桌子,几个下级军官在整理文书,最当中的桌子后面一个面相粗豪的中年女军官正在给前面的两位男子做登记。看她的服色,级别应该只是军中的从侍郎。
前面的两个男人举着一纸登记书到后面的女官那里去办理手续。中年女官冲着封绍和李光头招了招手:“你们俩,过来。是要入伍吗?”
封绍立刻满脸陪笑:“姐姐好!”
中年女官脸一沉:“这里没有姐姐!叫长官!”
“是!”封绍立刻挺直了腰身:“长官姐姐好!”
中年女官的脸一黑,李光头连忙大大地退开了一步。目测了一下和封绍之间的距离,心中暗想:离得这么远,别人该不会以为我和这丢人现眼的家伙是一路的了吧?
中年女官和封绍面面相觑,一个是面有愠色,另一个是拼命眨巴眼睛装楚楚可怜状。瞪视良久,中年女官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就当你是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吧。来当兵?”
封绍拼命点头。
中年女官又指了指李光头:“你同伴?”
封绍斜了李光头一眼,登时大怒:“你大爷的,离我那么远干嘛?又装不认识?!”
李光头红着脸凑到了跟前,陪着笑说:“长官好!”
中年女官点了点头:“安京人?”
封绍忙说:“我们俩都是边洲人,家里没有什么人,也没有地。活不下去了。一路结伴到安京来做工。”说着眼圈一红,连忙拿袖子抹了抹眼睛。暗想边洲距离安京可是有两三个月的路程呢,我就不信你能挨个去查。
李光头暗中抖了抖胳膊。却死活也不敢再躲开了。
中年女官不为所动:“原来做什么的?”
“拳师!”这一次是李光头抢先回答。在赵国,男子能独立出任的工作并不多。
中年女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两个男人,终于大笔一挥签下了两份文书,顺着桌面推了过来:“拿好,到后面去办手续!”
李光头立刻松了一口气,生怕封绍在这关头再闹出什么乱子来,连忙拉着封绍就往后面走,一边还不忘了连连道谢:“多谢长官!多谢长官!”
中年女官却拿正眼也不多看,摆了摆手:“下一个!”
封绍冲着李光头呲牙一笑:“看!容易吧!”
李光头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心说:容易?给你当跟班,容易得了吗?
初训开始的那天,新兵们一大清早天就被带到了北大营——是背着刚发下来的装备行李,跟着骑马的队长一路跑着去的。
将近三十里的路程。而且都是没有受过训练的新兵,还是负重跑。就连封绍和李光头都跑得浑身发软。刚刚一头扎进北大营洞开的辕门,就听见骑在马背上的女队长冷着脸吩咐辕门两侧的守卫:“再过半个时辰关闭辕门。没跟上来的,全部打回去!”
守卫们齐刷刷地应了声:“得令!”
封绍和李光头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封绍心里想得是:“这群娘儿们……有点意思。”
李光头想得是:“少爷还是下错脚了。这里头的女人看起来就不好泡啊……”
休息片刻,这群跑得灰头土脸的新兵们被队长哄起来重新列队,按顺序带到了临时的营房去熟悉环境。陆陆续续有跑在后面的新兵被带进来,封绍和李光头已经缓了过来,看着别人死猪一样趴在床铺上喘气,颇有些得意洋洋的优越感。
不过,他们的优越感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粗瓷大碗里的半碗肉汤还没来得及就着烧饼吞吃下肚,远处就传来了呜呜的牛角号。靠在营房外面三五成群吃着午饭的新兵们还没有醒过神来,隔着一道栅栏的女兵营里已经呼啦啦在场院才中央列好了队形。
于是男兵们一个个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放下碗筷,有的忙着拉扯身上乱七八糟的军服,有的手忙脚乱就往场院中央跑。等到他们列好队,黑脸的队长已经等候多时,那张冷冰冰的黑脸也变得更黑了。
“你们这一队共二百人,分四个纵队。”女队长双手背负在身后,一副标准的站姿。一眼扫过黑压压的队列,人群里立刻鸦雀无声:“每天寅时起床,集中训练。辰时回营房休息。之后各自归队按照分队长的计划分散训练。在军中需要注意的事,分队长会一一交待清楚。”
封绍粗粗扫了一眼队列,这才知道新征的男兵已经被分Сhā到了不同的营地。正在暗自出神,身后的李光头悄悄踢了他一脚,封绍连忙跟上前面的新兵一起往外跑。
这一跑就是整整一个时辰。跑到最后,封绍看着扑在路边连吐带嗥的新兵,觉得自己都要吐了。李光头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不过还在强忍着。终点是一处泥塘,泥塘的对面立着沙漏,几个杀气腾腾的女官正在计时。
封绍虽然自幼时便拜师习武,也吃了不少苦头。但他是天璜贵胄,习武归习武,辛苦归辛苦,又有谁敢让他滚泥塘的?眼看着烂泥里有不少小东西在钻来钻去,封绍的头皮忍不住一阵发麻。站在泥塘边还在迟疑,女队长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一言不发抬脚就踹在他的□上。封绍惨叫一声扑进了泥塘里。污浊的泥水立刻糊了满脸,封绍顾不得恶心,手脚并用拼命地往对岸刨。耳边扑腾扑腾,夹杂着几声哀嚎,估计也是和他一样被踹下来的。
明明已经到了五月,泥塘里的烂泥却粘腻冰冷。最要命的就是不许直起身来。扑腾得象泥猴子似的好容易上了岸,就听那计时的女官很不屑地说道:“真真是一群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啧啧,这速度……要是遇上我的兵,一个都活不了!”
封绍不禁大怒。恶狠狠地抬头望过去,那女官正巧望了过来,轻蔑地一笑:“不服气你就再下去爬两圈。”
封绍收回了目光,心头却不住地咒骂。在他的身旁,李光头苦着个脸呼哧呼哧不住地喘气,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看着他满身滴滴答答的泥汤子,再看看自己满身的污泥,封绍心里忽然就有那么一点点后悔:“他大爷的,老子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到这里来扑泥塘子——看来光头说得没错,老子的脑子果然不好使……”
还好回去的路上是走着回去的。快到营房的时候,几匹高头大马冲了出来,当先一匹极神骏的黑马,马上的骑士身穿黑色铠甲,头盔上一簇红缨,极其醒目。头盔下面一张鸟翼状的黑色面具,远远一瞥,已令人情不自禁地心生冷意。
队长连忙带着男兵避让到道旁,一起躬身行礼。
封绍心头猛然一跳,一双眼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凝注在了她的身上,竟是半分也错不开。眼睁睁地看着她拉住缰绳微微垂头向那队长训话,耳边却一片嗡嗡嘤嘤,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一时间,封绍有些感谢起那一塘烂泥来。如果不是满身满脸的泥污,自己是不是还有勇气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秋清晨嘱咐了几句,便带着自己的亲兵打马而去。封绍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营房的后面,再看看周围的一群泥猴子或崇敬或畏惧的神色,心里竟十分诡异地浮起了隐秘的自豪和欣喜——这是他的女人。
至少……这是他吻过的女人。
二十四
封绍觉得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噩梦般的境况里。每一天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有催命般的牛角号在耳边呜呜地响。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供他们穿衣、整理床铺。然后要赶在队长发飙之前冲到外面的操场列队,接下来就是将近二十里地的长跑。如果能活着跑回来,那么到达营地的时候天色刚刚放亮。他们有半柱香的时间可以吃早饭、休息。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滚泥塘、上蹿下跳……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常常是午饭还没有吃完又被赶回了操场,开始没完没了的器械训练:弓箭、刀、长枪、马术……
封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然如此的娇弱。不过是很寻常的训练,居然也会把自己累得沾床就着。最要命的是,他在饮食方面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品味也迅速地堕落到了令光头瞠目的水平。看着他大口咬着粗面的馒头,稀里呼噜地端着大碗喝汤,光头常常会流露出不知道是难过还是内疚的表情来。
问题是,当一个人几乎被掏空了全部精力的时候,谁还有多余的心思去计较吞吃下肚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呢?
光头很难过地发现:他的少爷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消瘦下去了。
封绍也很难过地发现:自己的脑子果然不好使。泡女人的路明明有成千上万条,自己偏偏选了最困难的那一条。他只是一个刚刚入伍的下等兵,跟兵马元帅的级别差了不知道有多少层。他甚至连她的面都见不到。然而她的气息却无处不在。甚至在新兵们满怀敬畏地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地压低声音——低到封绍拼命支起耳朵而听不清楚的程度。
然而奇怪的是,他没有再梦到过她。一次也没有。每天的清晨,当封绍被起床号惊醒的时候,总会有一刹那的失落。那样淡淡萦转的惆怅,是他生平从未尝过的滋味。
天气慢慢热了起来。封绍最最头痛的晨跑反而成了一整天的训练中最享受的时刻。而且在熬过了最初的一段时间之后,不仅是他,大多数的新兵都开始渐渐地适应了这种生活。以至于当光头悄悄问他:“咱们还要在这里躲多久?”的时候,封绍迟疑了片刻,才慢慢地说:“再等等吧。”
李光头不知道他到底要等什么,神色之间多少有点为难:“你手里扣了暗卫。你不怕李相他们在外面翻了天?”
封绍冷笑。最初他只想小小地惩戒一下李明皓的傲慢无礼。可是头脑一旦冷静下来,心意也随之变得坚定。楚国并没有让楚琴章去做那些与侍君的身份不相符合的事,比如说勾结商冬姥和茉莉堂。在他的背后极有可能还有别的势力。想来他大哥也不会乐见楚琴章拿着楚国的暗卫去为旁人做嫁。更何况赵楚之间正处于十分微妙的平衡状态,暗卫活动太过频繁的话,极有可能会打破这种胶着的状态——楚国至少就目前而言,并没有下定决心要打这一仗。
楚琴章他不能不妨。而李明皓,他更是压根就信不过。想来想去,还是躲到他们都找不到的地方最妥当。反正也是李明皓请他“置身事外”的。
封绍拍了拍光头的肩,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你放心,等我泡到了那个喜欢的人。咱就离开这里,一天都不多呆!”
李光头苦着脸反问他:“少爷你费了这么大周折,到底是要泡谁?”
封绍笑而不答。眉梢眼角却多少流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自嘲来。
湿润的雨气顺着半开的木窗扑进了御书房,无形中将浓腻的百合香冲淡了许多。令跪伏在书案下的秋清晨也为之精神一振。
“起来吧,”瑞帝的声音略显低沉,仿佛窗外阴沉沉的乌云:“兵部报上来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爱卿做的很好。”
秋清晨垂首答道:“上有陛下运筹帷幄,下有诸位将士日夜操劳。臣不敢居功。”
瑞帝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浅浅的笑纹:“清晨,怎么连你也学会了跟朕说这些场面话?”
秋清晨站起身来,却依然垂着头,目不斜视地望着脚下的青幽幽的方砖。良久才听到头顶传来了瑞帝沉沉的一声叹息。
“刑部重犯欧阳竹被劫狱的事……”瑞帝低声说道:“按理不该交给你来查办。不过,刑部尚书李云秀是你的旧部,她提议由你挑头,朕一时也不好驳回。另外,朕最近总是心神不安,想多留你一段时间。你没个差使在身上,外官面前总是不大好说。”说着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压低了声音说道:“最近朕一闭眼就梦到阈庵——欧阳竹原是他的智囊,除了阈庵,又有谁会拼了命要救他出去呢?”
秋清晨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阈庵皇子不是已经……”
长长的冕旒挡住了瑞帝的大半张脸,秋清晨只能看到她微微有些苍白的肤色和紧紧抿起的唇角。虽然只是匆匆一瞥,秋清晨却已发觉了自己的皇帝正处于十分烦躁的状态。
“如果当日烧焦的尸首不是阈庵呢?”瑞帝站起身,缓缓踱到了她的面前。离得近,秋清晨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声音里的阴郁:“如果只是个替死鬼的话,那么,欧阳竹被劫就说得通了。朕怕的是……”
瑞帝的疑心并非没有道理。秋清晨从数年前的那场宫变联想到茉莉堂和出现在兵部后院的那颗人头……后背竟也凉飕飕地爬上来一阵寒意。
瑞帝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目前这只是朕的疑心。不过,一旦跟阈庵联系到一起,这朝里有很多人朕就有些信不过了。清晨,你去给朕查清楚,免得朕日夜不安。”
秋清晨沉沉应道:“是。”
瑞帝凝视着她,细白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脸上的面具。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沉沉一叹转过了身:“下去吧。”
秋清晨垂着头行过半跪礼,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纜乳芟碌呐官见她出来,连忙递上她的佩刀和油衣雨伞。秋清晨拒绝了女官的引路,自己收好佩刀,选了一把伞慢慢地往外走。瑞帝今日的一番话颇有些出人意料,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原本就知道欧阳竹被劫是跟“贪狼”有关。如今,“贪狼”又和死而复生的阈庵皇子联系在了一起——难道说“贪狼”是阈庵起事之前就为自己留好的一路后招么?这一团迷雾里所蕴含的险恶意味,令人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小径的侧面传来。虽然没有杀气,秋清晨还是不自觉地将雨伞换到了左手。空着的右手自然而然地垂落在了佩刀的刀鞘上。
一抹夜蓝色的影子挡在了自己面前。
竟然又是他。
秋清晨的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原来是楚贵侍。”
楚琴章没有打伞,一袭夜蓝色的华服几乎湿透。乌黑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脸颊旁边,衬得一张脸凝白如玉。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湿润的睫毛宛如潮湿的树丛密密地围拢着两汪幽沉沉的潭水。这一刻的楚琴章不显得妖魅,反而有种少年般脆弱的美。
秋清晨不知道他做出这副样子是想干什么。心底里却本能地警觉起来。
楚琴章在她的视线里一寸一寸地低下了头,声音柔弱得仿佛细雨中轻轻拂过的微风:“我只是想问一问,那一夜,你为什么失约?”
秋清晨心头微微一动,口中却下意识地反问:“那如意,是你送来的?”
楚琴章微微颌首。翕动的睫毛被雨水染湿,一簇一簇,诱人地弯翘着。他在等待,等待着这个女人可能会做出的反应。可是,她的呼吸还是那么轻浅悠长,身体的周围也并没有辐射出不一样的温度。恰恰相反,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从她身上一丝一丝弥漫开来的冷戾,正寸寸压上自己的心头。
楚琴章诧异地抬起头,正迎上了秋清晨那一双淡漠到冰冷的眼眸——那完全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神气,淡漠而不失分寸。
而楚琴章的心却在这样的注视之下无法控制地收缩了起来。
“这件事我只当没有发生过。”秋清晨漠然移开了视线,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用轻微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道:“楚琴章,我不管你在耍什么花招,不过……你最好到此为止。”
楚琴章讶然回头,秋清晨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御花园。她走路的姿势沉稳有力,却又带着年轻女子所特有的轻盈。他的视线扫过她修长的脖子、笔挺的肩和柔韧的腰肢,继续缓缓下沉,落在了她穿着麂皮长靴的两条长腿上。修长的腿,紧致而有力。楚琴章几乎可以想象到在那粗糙的铠甲下面,她那经过训练的肌肉一定紧紧绷出了极美妙的线条。楚琴章忽然发现自己被这具充满了力量的身体引起了那么一点点真实的兴趣。
望着她黑色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秘道的尽头,他的唇角一点一点弯起,最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原来……这法子行不通啊?”
色诱不行,那又该怎么办呢?
若无其事地卷起脸颊旁边的一缕湿发在指头上绕了两绕,楚琴章微微蹙起了眉头。
二十五
雨越下越大。才刚过了酉时,天色已变成了墨黑的一团。
从山坡上望下去,远处的兵营和山脚下的训练场都被白花花的雨幕模糊了轮廓,影影绰绰的,只能看到一簇一簇的黑点还在训练场上不停地蠕动。
尽管披着油衣,雨水还是顺着脖子流了进来,将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浸透了。王泓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解地望向了身旁的秋清晨。秋清晨立在崖边,右手按在腰畔的刀鞘上。极标准的站姿,仿佛每一寸的肌肉都在蓄势待发。就连被雨水冲刷得黝亮的面具,都仿佛要比平日加倍阴森。从她们赶到这里,已经过去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山脚下的训练场。王泓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又不解地收回来,不明白这有什么特别可看的——不过就是新兵在训练罢了。
雨幕中传来牛角号呜呜的声音,训练场上的小黑点们连滚带爬地集中到了一起,然后顺着训练场的边沿整整齐齐地跑向营房的方向。王泓玉几乎可以想象出他们的样子来,一个个泥猴子一样,迫不及待地想要洗澡、换上干衣服然后填饱肚子……
自己当年不就是这么熬过来的么?想到这里,王泓玉不觉一笑,颇有些感慨地说道:“总觉得没过几年,可是……怎么算都已经是老兵啦!”
秋清晨没有动,唇角却微微扬了起来:“怎么,抚远将军当腻了?”
王泓玉撇嘴笑道:“当不当这个劳什子的将军打什么紧?我怕的是真把我调到北面去守会州……”
秋清晨摇了摇头:“你别小看了会州。莽族人虽然打了败仗,依我之见,未必就是真的死了心——隆其这人,万万不可小瞧。”
王泓玉点了点头:“我晓得轻重。”
“回去吧。”秋清晨的视线从山脚下空荡荡的训练场上收了回来,率先往山下走。听到身后王泓玉的脚步跟了上来,便头也不回地问道:“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想杀却不能杀,放出去又会招惹很多麻烦……你会怎么办?”
王泓玉凝神想了想,笑嘻嘻地说道:“这有什么难办的?直接收了就是了。反正以我的年俸,多养几个相公还是养得起的。”
秋清晨停下了脚步,颇有些恼火地转头瞪了她一眼。
王泓玉连忙笑道:“好吧,好吧,我说句正经的。如果放了他会招来麻烦,那就不如留在身边。就把他放在一伸手就能捏死的地方好了。”
秋清晨长长叹道:“有的人做事总是不知道深浅。真不知道他是天生就少了一根筋,还是真的就比旁人更勇敢。”
王泓玉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人,不过秋清晨的脸上常年都是一副冷漠沉静的神情,仿佛天崩地裂都不会皱一皱眉头,倒真是很少有如此烦躁的时候。多少让她有些好奇,会是什么人令她如此失了常态?
王泓玉还在盘算怎么从她的嘴里套出些内情,秋清晨却颇有些意兴阑珊地冲着她摆了摆手:“我要从新兵里调几个人补充我的亲兵。你知会下面一声,人我会自己去挑。”
王泓玉不觉一愣。秋清晨的亲兵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武艺高强,而且都是鬼门关里同生共死过的战友。从来也没有过从新兵中抽选的先例——如今这是怎么了?就这么一出神的功夫,秋清晨已经去的远了。王泓玉连忙追了上去,看到她紧紧抿起的嘴角,满腹疑窦又都压回了心底。
两人打马回到营地时,已过了戌时。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却已经小了许多。一盏一盏的牛角灯划破了沉沉的雨幕,在肃杀的营房上空释放着微弱的暖意。
秋清晨还来不及下马,就见几个人朝着马厩的方向一溜儿小跑地过来了。当先那人披着油衣,油衣下面露着天青色的长衫,腰间垂着白玉璎珞,极明显的宫官打扮。秋清晨不由得有些心惊,跑近了才看出并不是御书房里平常伺候笔墨的女官,而是瑞帝统管后宫的副总管平安女官。
秋清晨连忙翻身下马,笑问道:“这样的天气,您怎么亲自跑来了?”
平安女官四十上下的年纪,一张团团脸十分和气。见秋清晨迎了过来,连忙强先行礼:“大帅安好!陛下请大帅即刻入宫!”
秋清晨心中一动,脸上却笑意不减:“传口谕您随便打发个人来就好,来回几十里的路呢,怎么就亲自跑了来?来,我营房里有上好的铁观音,先浓浓地沏上一碗给您去去寒。”
平安女官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容色虽然平静,拉住她手臂却是十分地用力:“有机会再叨扰吧,陛下还在毓曦殿等着大帅呢!”
“毓曦殿”三个字让秋清晨心头一震,连忙拉着她避到了一旁,压低声音问道:“大人还是直说吧,到底是怎么了?”
平安女官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您去了就都知道了。现在御医还在诊治,到底如何……下官也不好说啊……”
一句“不好说”让秋清晨的心一路凉到了谷底。顾不上换衣服,拉住王泓玉匆匆交待了几句,便翻身上马,朝着安京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一路行色匆匆,赶到宫苑时,早有女官在宫门外候着,见了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行过礼便引着她往里走。秋清晨原本想从她们口中打探些消息,看了这情形,满腹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毓曦殿高大的飞檐在墨染似的夜色里宛如怪鸟展开的巨翅,尖尖的檐角直Сhā云中,无声无息地散发着高高在上的冷峭。秋清晨模糊想起曾听人说过,论制式格局,毓曦殿的规模不亚于瑞帝居住的广汇宫。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已经过了亥时,毓曦殿内外依然灯火通明,踮着脚尖出出进进的御医、内侍人人神色慌张,也不知都在忙些什么。浓重的药气隔着老远就已经闻到,秋清晨的一颗心也不知不觉揪了起来。引路的女官将秋清晨带到了毓曦殿的台阶下,便深深一揖退了下去。早有伺候在大殿外的女官进去禀报。
一路纵马而来出了一身的薄汗。此时此刻却混着雨水,粘湿地贴在身上。仿佛身体都比平常更重了几分。静谧中,秋清晨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瑞帝低哑的声音:“宣!”
秋清晨勉强压抑着心底的焦躁忐忑迈过了毓曦殿高大的门槛。大殿的一角,瑞帝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茫然踱步。她身上穿着便服,头发也随意地挽在脑后。发髻上别着几支步摇,长长的璎珞顺着耳边垂落在她的肩上,随着她的脚步不住地晃来晃去。
瑞帝的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之间,鹅蛋脸上一双极深沉的眼睛,令人不敢逼视。听到她的脚步声,下意识地回过头来,讶声问道:“爱卿这是……”
秋清晨这才注意到随着自己的一跪,膝下已经汪起了一片水渍。连忙说道:“臣刚从训练场回来,实在不及换衣。”
瑞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静谧中,两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滴水渍顺着她的铠甲滴落下来,在青砖地上发出“滴答”一声脆响。
跪伏在地的秋清晨听到瑞帝沉沉叹息,心中却不明所以。正犹疑间,瑞帝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秋清晨只觉得脸上一凉,面具已经被她摘了下来。
“陛下!”秋清晨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不敢带出分毫。
瑞帝望着手中的面具,眼中掠起一抹淡淡的自嘲:“这些天,朕总是想起朕的父亲,他活着的时候曾经跟朕说,不光是男人会嫉妒,女人也会。而且女人嫉妒的时候,会比男人更可怕。”
秋清晨不知她忽然说起这话来是什么意思,只能默默听着,一个字不敢多问。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当”地一声响,面具掉在地上,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激起了一阵阵诡异的回声。门外的女官们惊慌失措地涌进来,又被瑞帝不耐烦地挥手赶了出去。她背着手围着秋清晨一圈圈地踱步,语气却轻飘飘的,仿佛自言自语:“朕不愿意让他看到你。之所以驳了李云庄的请战书,派了你去打魏国,也是想要绝了他的痴念……”
秋清晨垂头听着,心底里却再清楚不过:她驳了李云庄的请战书,未尝没有给自己树敌的意思在里面——这就是所谓的功高震主了。自己手握兵权,朝中若是没有牵制自己的势力,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焉能高卧?
然而这一层意思,无论如何是不能说破的。想来自己在军中树大根深,纵然瑞帝已起了猜忌之意,一时间却也杀不得吧?
见她没有开口辩解的意思,瑞帝又是一叹,“御医说他心事太重。想来他心里必然是埋怨朕的……朕说起这些,只是……不想让他走都走得不安生。”
秋清晨心头又是一凉,恍然间想到瑞帝对火焰君的病情尚无一句交待。而充满了毓曦殿的浓重药气却仿佛在昭示着某种凶险一般,越发浓烈了起来。
瑞帝望着内殿的方向怔怔地出神。一阵闷雷从殿顶滚过,瑞帝如梦初醒般回过头,看到一身精湿的秋清晨还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心头竟有些百味陈杂。沉吟良久,瑞帝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摆了摆手吩咐殿外的女官带她下去换换衣服。
秋清晨瞥了一眼掉落在她面前的铁面具,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瑞帝长长叹道:“以后……不用再戴着了。”
二十六
算起来,只是秋清晨第二次走进毓曦殿。
第一次来还是瑞帝与火焰君大婚的当日,因为火焰君死活不肯穿礼服,瑞帝召自己入宫。印象里那时的毓曦殿满眼都是烈焰般的红:纜乳芟碌牡屏、里里外外的帐幔、地毯甚至女官们的衣服,都是热烈到了极点的红色,让人有种在火里煎熬着,透不过气来的错觉。
这一次,却是满眼的青葱。纜乳苌稀⒀卮暗墓哦架上,到处都是大盆小盆的植物。而且还都是只生绿叶不开花的植物。连内殿的帐幔都是一色清透的水绿。这恐怕才是火焰君真正喜欢的颜色吧?
守在内殿的女官看见吉安女官引着秋清晨进来,无声地躬身行礼,然后抬手打起了帐幔。
秋清晨一眼就看见了守在殿角的一群太医,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殿的另一端,乌木大床上帘幕低垂,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宛如木偶般一动不动地躺着。
秋清晨扫过一眼,便匆匆收回了视线。正要行跪礼,瑞帝摆了摆手,淡淡说道:“免。吉安带太医在殿外候着。”
秋清晨连忙应了,垂首立在她的身侧。诺大的内殿不多时就只剩下了瑞帝、秋清晨和帘幕后面沉沉昏睡的火焰君。
小心翼翼地打量瑞帝蹙眉沉思的侧影,秋清晨正在揣测她可能会有的提问,就见她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道:“清晨,北营现在有多少人?”
秋清晨原以为她会说起跟火焰君有关的话题,冷不防她竟然问起了北营驻军。愣了一下才答道:“驻军三万,再加三千新兵。”
瑞帝微微颌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清晨,你也知道目前的京畿防卫都是云庄在管。朕最近一直在想,京畿防守责任重大。如果把北营的三万驻军也归入云庄麾下……”
秋清晨不等她说完已是大吃一惊。北营驻军历来皆是皇帝亲自调配,她这样做,无疑是要分权给李云庄——难道她对自己的疑心竟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秋清晨指尖冰凉,垂首站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今我们既要防着莽族人,又要防着楚国的细作。云庄手里只有区区御林军可以调拨,未免有些力不从心。”瑞帝没有看她,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往下走:“万一安京内外有什么异变……”
秋清晨心乱如麻。只觉得瑞帝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在脑海里跳了过去,偏偏虚玄得让人抓不住。一时想的是:难道瑞帝疑心自己带进京城的亲兵有变?一时又想:李云庄跟在瑞帝身边的时间原本就比自己更长,她理所当然更宠信李云庄……思绪烦乱之间,忽听瑞帝沉沉反问一句:“爱卿意下如何?”
秋清晨按捺住心头的烦乱,低声答道:“臣在想。臣在军中级别高于李统领,如果李统领接管北营的话,臣留在北营恐怕多有不便。何况臣滞留安京多时,已是不妥。刑部的事……”正在斟酌该如何说出要返回边洲的话,瑞帝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十分干脆地点了点头:“爱卿所虑极是,刑部的事朕自有安排。不过,边洲苦寒,爱卿的家眷又身体柔弱,依朕之见……不如就留在安京休养。”
秋清晨一怔之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云歌。乔歆送了云歌给自己的事虽然做得机密,但是云歌入住秋帅却几乎是安京人尽皆知的事。瑞帝知道并不出奇。按捺住心头的云潮翻滚,秋清晨面上依然一派沉静。毕恭毕敬地后退一步,沉声应道:“臣谨遵圣命。”
瑞帝点了点头,摆摆手示意她下去。却有意无意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秋清晨,直到她垂着头,步履轻捷地退出了毓曦殿。视线收回来时,却正巧迎上了床榻上昏昏沉沉的火焰君。瑞帝眉尖微微一跳,随即便微微笑了起来:“果然……你已经醒了。”
火焰君望着她,眼中一片空茫。
瑞帝握住了他的手,温声说道:“上次朕给你的方子你一直都没有好好吃是不是?连陈太医都说你这副小身板越见清瘦了。”
火焰君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眼中渐渐涌起一抹苍凉:“你何必要难为……”
瑞帝浅浅一笑,一双幽沉沉的眼眸却不带半分笑意:“这叫什么话?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她是我的臣子,又怎么算是难为?倒是你,操了太多不该操的心思,白白地把自己的身体给熬坏了。”
火焰君收回了手,冷冷笑道:“你特意招她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说这些话给我听吗?”
“不错,”瑞帝俯视着他,淡淡说道:“朕就是要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有……你最好不要再意气用事,那样很容易连累别人——铁面具朕虽然收了回来,不过,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折磨人的小玩意儿。你说对不对?!”
火焰君目眦欲裂。
瑞帝的指尖缓缓滑过了他的脸颊,俯视的目光中一片冰凉:“为人臣子自然要有为人臣子的本分。后宫之中也有后宫的规矩,你进宫第一天朕就提醒过你:身为侍君绝对不可以私自勾结朕的大臣。可是你居然不把朕的旨意放在心上。若不是看在你身体不适的份儿上,今日的刑就不会下得这么轻了。你最好记住:不要仗着朕的宠爱就恣意妄为。朕知道你是聪明人,同样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第二遍。”
瑞帝收回目光,施施然转身离开了毓曦殿。
火焰君紧握的拳头不知是因为惧怕还是因为愤怒,在薄薄的锦被下不住地簌簌发抖。昏暗的烛光下,他的肤色呈现出一种惨淡的苍白,了无生气。只有一滴鲜艳的红色宛如活物一般,顺着他紧紧咬住的嘴唇蜿蜒流下,拖住一道狰狞的痕迹一路滑过了脸颊,一直滑进了他的衣领里去。
李光头跑回营房的时候,封绍正半死不活地趴在床铺上,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念念有词。凑过去一听,原来他说的是:“我是一头猪……我是一头蠢猪……”
李光头立刻喷笑了出来:“少爷……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
封绍艰难地扭过脸,冲着他怒目而视。李光头垂头闷笑的样子实在是很欠扁,如果不是因为他已经累得连脚趾头都不想再动,他一定冲上去照着他的光头来一巴掌。
“少爷,”李光头也许是看出了自家少爷已经没有了招架之力,胆子也大了许多,一边在手底下装模作样地替他拿捏,一边忍着笑假模假式地问道:“那个……你是怎么发现的?”
“发现什么?”封绍哼哼唧唧地反问了一句,立刻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那一句自言自语,怒气冲冲地跳起来又重重地跌回了床铺上:“光头……你真是要翻天了!”
李光头知道封绍今天挨了罚。原本就累得死人的训练结束之后,别人都回营房,他又围着训练场多跑了二十圈。李光头揉着他的肩膀,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正经了一些:“本来也是,少爷你自己看看,有哪个刚入伍的新兵敢象你似的在背地里骂队长?”
“我那不算骂,”封绍叹气:“我不过就是跟风说了那么几句,别人都没事,就我一个人被罚。光头,你觉不觉得蹊跷?”
李光头斜了他一眼:“有什么蹊跷?别人说队长没听见,就你说她听见了呗。”
“我总觉得她是针对我的,”封绍的眼珠转了两转:“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太帅?一不小心,又招惹了一颗芳心?”
李光头身体趔趄了一下,顿时哭笑不得:“少爷,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唉,”封绍趴在枕头上直叹气:“人果然不能长得太帅。我真是……太对不起赵国的姑娘们了。”哀声叹气了半天却不见李光头反驳,封绍诧异地回过头,原来李光头压根就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自顾自地支楞着耳朵听旁边几个新兵聊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当中那个连说带比划的人正是自己同营房的六顺。
“真的,骗你们我是这个!”六顺鼓着一张黝黑的圆脸跟周围的人赌咒发誓,一边不服气地比划了一个王八的手势:“我冲完澡出来亲耳听到女兵营的那个贾队长说的。”
“你才来几天就连人家姓什么都打听出来了?”旁边有人打趣他:“你是光顾着看贾队长,耳朵听岔了吧?从没有听说过大帅从新兵里头抽选亲兵的。”
“是啊,”旁边一人说道:“我听说大帅的亲兵个个都是刀尖上滚过多少遍的狠角色。真正的杀人不眨眼!”
“都是战场上有军功的……”
“对啊,对啊……”
……
听着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封绍情不自禁地和李光头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里多少都有些疑惑。
封绍在枕头上换了个姿势,心中暗想:成千上百的生面孔混杂一起,不可能被她给认了出来吧?她能有那么玄?可是转念想想那个女人不动声色撂狠话的样子,又觉得自己的不安并非空|茓来风。
看出了他心里的不安,李光头压低了声音安慰他:“跟咱们应该是没有关系的。琪少爷也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
封绍重重一拳擂在了枕头上,哀声叹道:“你见过把自己送进狼嘴里的猪吗?不用怀疑。你面前的是第一头,我面前的第二头!”
李光头嘴角抽搐:“少爷你想得太多了吧?”
“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你想得太少。”封绍叹道:“光头,我真是一头猪。”
哀声叹气的封绍忽然发现自己不光是脑子不好使,运气也背得邪门。泡女人想找一条捷径,结果好死不死选中了最绕弯的那条路;想找最安全的藏身之处,结果却自作聪明,真的选中了最危险的地方。如今可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钻进这天罗地网里来,想逃都没有那么容易……
“少爷,要谦虚……也不用非得是猪吧?”李光头很无语地望着他,觉得他愣头愣脑的样子更象一只小山羊。
至于自己,光着个脑袋,人又长得肥。象猪……就象猪吧。
只是这猪啊羊啊的,别让人家给一锅烩了就好。
二十七
封绍目瞪口呆地左右看看,然后迟疑地抬起手点着自己的鼻尖问道:“我?!”
被他称作“乌鸡脸”的乌队长冷着脸,眼中明明白白地写满了不屑:“对,就是你。难道还用我再喊一次出列吗?”
封绍无可奈何地向前迈出了一步,跟其余三名新兵站在了一起。刚才被她喊出李光头的名字时,他还在想:这一定是凑巧,一定是凑巧……
乌鸡脸略带讥讽的目光从这四名新兵的脸上一一扫过,冷冷哼了一声才不满地说道:“真不知你们走了什么运,这种水平也能被抽选上去。我也不说什么了,秋帅的亲兵营想来你们也有所耳闻,能不能挺到最后,就要看你们个人的造化了。”
“完了,完了,”封绍暗想:“我是真的被那个死丫头给认出来了……”大祸临头的感觉如同乌云般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可是偏偏又有几缕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里透了过来,象羽毛似的在自己的心头一下一下地挠着,挠得自己情不自禁地发颤。满心的惊骇渐渐化成了难以抑制的激动。一霎间,封绍几乎无法按捺住心潮的起伏,忍不住抬手在自己脸上重重拍了一掌:“他大爷的,这不正合了咱入伍的初衷吗?!还是不是男人?你怕个屁啊!”
一句话还没有念叨完,就发觉周围鸦雀无声。一转头,左右新兵,包括前面正训话的乌鸡脸队长都用一种看妖怪似的目光瞪着自己。封绍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那个……乌队长,您继续说。”
乌队长不满地哼了一声:“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三五天,你们还是要被退回来——就你们那水平……”她摇了摇头:“回去收拾东西。”
封绍听到“解散”两个字,立刻转过身拉住了李光头,把头靠在他肩上哀声叹道:“光头哥,这回咱可真要把自己送进狼嘴里去了。”
李光头忙不迭地把他拨拉开:“少爷,你要注意影响。”
“你要是敢再装不认识我,我就敲断你家福宝的腿!”封绍恶狠狠地威胁之后,又懒洋洋地靠了过去:“再说……咱们有啥形象要注意的?你还真把个光头当夜明珠了啊?你左右看看,除了我还有谁理你啊?!”
李光头黑着脸看自家少爷又发神经,推又推不开,忍无可忍地说道:“少爷你跟我交一句实底。你混到这里来到底是要干啥?”
“啊?”封绍没想到一向粗枝大叶的李光头能问出这么精细的问题,眨巴着大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啊……我是……我是……”
“躲着李相和楚琴章?”李光头一边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发问,一边苦恼地挠了挠自己的光头:“你说是要躲开秋帅,可我怎么觉得你是上杆子地往跟前凑呢?卧底做得这么不怕死,这完全不符合少爷你的风格啊。你就直说了吧,你到底想干啥?”
我想干啥?我当然是想泡她。可是这个想法别说是跟李光头说,就是跟自己说都嫌底气不足。论身手,他自然是不如她;论身份地位,她在赵国手握兵权,位高权重。而自己不过是楚国一个闲散亲王,可有可无的存在——他拿什么去泡她?
凭她将自己错认成了故人?
就凭她三番两次放过了自己?!
这话说出来,封绍自己都不相信。可是……明知如此,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封绍怔怔地站在空旷的训练场上。沮丧到了极点的人,反而从那最低的落点里激发出几分昂扬的斗志来——老子是男人,怕个屁啊!
再说,面对那个女人的时候,怕有用吗?!封绍握紧双拳,冲着半空中恶狠狠地比划了两下:“老子决定了要做的事,谁也别想拦着我!”
李光头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恶狠狠的表情。他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从到了赵国,果然人人都变得不一样了。不过,他是自己的主子,拥有“见机行事”的特权,他想做的事,自己凭什么阻拦?
李光头于是叹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事实上,封绍好容易攒起来的那点豪气,在距离秋清晨的营房还有一里地的时候,就已经被内营肃杀严整的气氛消磨殆尽。原以为区区一个训练营就已经是赵国军队的缩影了。没想到进了内营才恍然发现竟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景象。守值的士兵一个个钉子似的杵着,目不斜视。诺大的营地里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封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左右,同来的新兵一根根都紧张得直冒汗。就连李光头都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身,做出了一副标准的军人派头来。几个人规规矩矩地等在秋清晨的营房外。封绍一边听着秋清晨的副将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唤进营房里训话,一边竭力地想要按捺住自己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小心翼翼地一转头,却见李光头正神情怪异地偷偷瞟着自己,这才惊觉自己内心的紧张连他都看了出来。忍不住有点尴尬,刚想冲着光头笑笑,就听那副将冷声喝道:“封绍!李光!”
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光头叫得太顺,听到他的名字反而感觉不对劲。
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了营房里宽大书案后面的那一抹熟悉的人影,可是封绍偏偏不敢抬眼去看。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她的气息,一丝一丝地顺着毛孔一直钻进了皮肉里去。
封绍听到椅子被拉开的声音,然后是极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诡异的静默中,他分外明显地感觉到从秋清晨的身上一点点辐射出了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压力。好象……她在生气的样子。
尽管没有抬头看她,可是封绍就是知道她又在生气了。
下落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暗色的麂皮长靴。封绍的目光悄悄上移,然后停在了她的腰部。她的身材比别的女子都要高挑,紧紧束在铠甲里的腰身显得柔韧而修长。虽然包裹在了黑色的铠甲里,在他眼中看来,反而有种引人遐想的禁忌之美。
浮现在脑海里的“禁忌”两个字不知怎么,令他忽然想起在梦中顺着她的衣角慢慢将双手滑进去的情形……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血液轰然涌上了大脑。封绍慌忙移开了视线,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还没有来得及顺过一口气,自己的下颌就被人狠狠地钳住。封绍被迫转过头来,堪堪对上了她一双阴沉沉的眼。下一秒,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脸上居然没有戴着那个诡异的黑色面具?!
“你总是一不小心就走错了地方。”秋清晨的手指十分用力,眼底的阴云下面是掩饰不住的愤怒:“这次你又是迷路了?!”
封绍怔怔地望着她,不明白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发怒。
“说话!”秋清晨恶狠狠地摇了摇他的下巴:“舌头被猫叼走了?”
封绍试探地挣扎了一下,却被她钳得更紧。斜眼去看一旁的李光头,毫不意外地发现这孩子已经被吓傻了。
封绍不禁苦笑:我的面子……我的威严……我的形象……
“赵国真有那么好玩?”秋清晨的唇角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竟让楚王爷乐不思蜀?”
李光头瞠目结舌。这是什么情况?人家居然把自己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转头去看自家少爷,站在那里直勾勾地只是盯着人家看,连一句辩白的话都没有——都这光景了他也能走神?还是说……他已经被人家的狠话给砸晕过去了?
封绍愣愣地望着她,满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他开始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了解这个女人了。她外表的凶悍里掺杂了太多的关切,也许多得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忽然发现面前的这张脸和梦里的那张脸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她的心意,还是明明白白地写在眼睛里。一览无余。
封绍的手缓缓握了上来,他感觉到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抖。于是,一丝类似于温柔的东西就从那无法掩饰的轻颤里宛如水草一般蔓延了上来,他情不自禁俯下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李光头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拼了老命地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这情景实在太过诡异,他生怕自己会昏过去。心里却对自家少爷崇拜到了极点:放眼三国,有几个人连秋帅也敢调戏的?!
眼睛都瞪得酸了,李光头刚刚眨了一下眼,就听到了极清脆的一声耳光。一睁眼,果然看到封绍的脸上出现了五个热辣辣的指印。而站在他对面的秋清晨,眼中却一片气苦。那是一种满腹心事无从说起的委屈。有怨有恨,却没有被冒犯的愤怒。
李光头后知后觉地捂着嘴悄悄退了出去。虽然他对这桩八卦的戏码好奇到了极点,但是全身自保的意识还是占了上峰。一只脚刚刚迈出营房,就听见她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封绍!楚少峰!你不要欺人太甚!”
李光头一个趔趄,光头“当”地一声撞在门框上。顾不上揉一揉撞得七晕八素的脑袋,李光头逃命一样地窜出了营房,心里想的是:坏了,真坏了,这卧底当得……老底都让人家给掏干净了!连他的名字人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还有什么搞头?!
二十八
秋清晨挣扎了两下没能挣开他的手,恶狠狠地抬起头瞪着他,眼底渐渐漫起了一丝雾气般的潮红:“封绍!楚少峰!你不要欺人太甚!”
封绍心头一跳,转念想到她既然知道自己成康王的身份,那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是她怎么会知道的呢?难道说……她到盛州要找的人本来就是自己?!
那为什么自己什么也不记得?
“我没有!”封绍心乱如麻,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替自己辩白:“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不管你我以前如何,你认错人也好,我真的对不起你也好。我现在来这里,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你面前这个叫封绍的男人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叫秋清晨的女人。”他的话越说越急,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秋清晨眼里的潮红泫然欲滴,脸上的神情却越见冷峭。她抬起下巴嘲讽地一笑:“喜欢秋清晨什么?喜欢她杀人不眨眼的铁石心肠配得上你?还是喜欢她兵马元帅的身份配得上你成康王?!”
封绍胸口一窒,一阵闷痛无声无息地由心头蔓延开来:“你原来不是这个样子……”
“原来?”秋清晨收回了自己的手,无声地冷笑:“这世间只有你不配说这两个字。我不管你是封绍还是楚少峰,对我来说,所谓的原来已经统统埋葬在了湾岛。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上次说的话: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否则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秋……”封绍欲选豕。他不愿象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叫她“秋帅”,却有不知该如何称呼才不会冒犯到她。
“封绍,我从没有见过象你这样的蠢人。自己往死路上撞。如果你以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你,那你就想错了!”
封绍凝望着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了:如果他真的是遗忘了一段过往,那么这一段他所不知道的过往带给她的一定是自己难以估量的伤害。那是一层冰,就挡在他们之间,看不见,却摸得着。他不知道那样的坚硬需要付出多长的时间,需要付出多少的耐心才能够融化。但是……如果真的可以,他并不介意会等多久。
如果现在可以是一个起点,那么就从现在重新开始好了。
封绍深吸一口气,将后背挺得更直一点:“好。不说原来。我现在只是一个新兵。有幸被选入大帅的亲兵营。不知大帅有什么要交待?”
“新兵?!”他的态度再一次激怒了她:“堂堂的成康王居然跑到我的新兵营来卧薪尝胆,真是好胆色!”
封绍幽幽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标下是新兵封绍。”
秋清晨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连指尖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微微发颤。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到底有没有长脑子?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头顶便是天罗地网,只消她一个手势便可将他粉身碎骨?还是说他算准了自己不会伤他,又要象以往那样,仗着自己对他的不设防,在最最靠近的那一刹那,再一次用最寒凉的刀刺穿自己?!
欺人太甚!
这世间到底有多少情禁得起他一刀又一刀的凌迟?碎了一地的砂,她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勉强堆砌起来,而他,却再一次象个残忍而无知的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闯进来,将她苦心拼凑的一切再次践踏得一片狼藉。然后还能面对她的欲哭无泪轻描淡写地说:“不管以前如何……”
他凭什么?!
他可以将所有不愿意回味的东西统统忘掉,可以当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可是她呢?她要如何自欺才能够当那一段过往不存在?胸口的刀痕宛然如新,每到阴雨天便钻心蚀骨地疼——她又要怎样做才能当它不存在?
“封绍,你未免欺人太甚!”
李光头惊魂未定地站在营房门外。既然这里级别最高的大官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那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他连猜都不敢猜了。一双眼睛慌慌张张地在四周扫来扫去,打量了好几遍也没能从这里找出一个可以让他们安然逃脱的出口。
“这一回真是猪进了狼嘴了……”感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营房里传来一声惨叫。随即,一个黑影飞出了营房,宛如一只大鸟般从自己的头顶掠了过去,“砰”地一声跌在了自己身后的校场上。
李光头大惊失色,忙不迭地跑过去扶起了他。封绍捂着胸口,整个人都皱缩成了一团。
秋清晨冷着脸出现在了营房的门口,阴沉沉地吩咐她的副将麻衣:“带他们回营房,明天一早跟其余的人一起开始训练。”
麻衣连忙应道:“是!”
秋清晨转身走回营房,至始至终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当封绍第N次被摔翻在训练场满是碎石杂草的地面上时,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了屹立在远处高台上那个熟悉的黑色人影。迎着风,黑色的大氅猎猎舞动,居高临下的姿态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鹏鸟。隔得太远,只能模糊看到她的脸衬着一身的黑色,显得格外的苍白。封绍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看到了又会怎样?
一想起她唇边那一弯讥嘲的浅笑,封绍抹了一把嘴边的血渍,咬着牙又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冲着对面肌肉纠结的分队长挑了挑手指:“再来!”
一直都觉得自己身手不错,到了这里却发现自己真真是一只井底之蛙。自己引以为傲的拳脚在一对一的徒手搏击中就没有占过丝毫的便宜。他的对手永远比他更快,也更狠。封绍已经精疲力竭,又受了伤。一个闪身没有躲开,对手的铁拳已经扭住了他的手腕,一扭一带,行云流行般将他摔了出去。
封绍眼前一片金星乱闪,双手撑在地上却怎么也爬不起来。耳边听到收队的牛角号声,身体一软又倒回了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了。他听到他的对手走了过来,然后用靴尖踢了踢自己的腿,带着笑音问道:“小子,还起得来吗?”
封绍趴在地上没有动,却用眼睛的余光斜了他一眼。很挑衅的一眼,大个子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他在封绍的身边蹲了下来,笑眯眯的,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骨头挺硬啊。小子,可惜收队了,不然……我还真是很想继续蹂躏蹂躏你这副干柴似的小身板呢。”
封绍支起了身子,还没等他摆出凶狠的表情来反击,大个子已经吹着口哨站起身,跟旁边几个队友勾肩搭背地走远了。从背影看,连走路的姿势都拽得不得了。随风传来的说笑声里也有意无意地透着恣意的张狂。
“光耀,你把那只瘦猴子扁得太狠了点,毕竟人家是新人哦。”新人两个字特意用挖苦的语调说了出来,很明显是故意的。
“是他自己不经打……”这个是光耀。就是刚才修理自己的大个子。
“我那个也一样,才两拳就昏过去了……”
“说不定明天看见你就直接昏过去了……”
……
“呸!”封绍啐了一口:“有什么好神气的?!”嘴里骂着,心里却百般的不是滋味。从出生算起,他始终都是高高在上的明珠宝玉,几时曾被人这样贬低过?心头怒意涌动,却不知到底该生谁的气。
一只手伸了过来,想要把他扶起来。封绍一用力不知牵拉到了哪一处伤口,“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凉气,索性又坐了回去。
李光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到底伤到了哪里?”
封绍摇摇头:“皮外伤。无妨。”
李光头的眼角淤青了一块,半幅袖子也被撕坏了。他打量着封绍半死不活的样子,神情之间难掩沮丧:“少爷,咱们还是走吧。”
封绍诧异地望着他:“为什么要走?”貌似……光头并没有吃太大的亏啊。
李光头闷闷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边揪着石缝间的细草,一边耷拉着脸嘟囔:“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封绍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他知道李光头是在心疼自己。可是就这样落荒而逃的话,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她面前说“我喜欢你”?!
“摆明了是拿咱们当靶子,”李光头继续发牢骚:“我在外面的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舒服呢。为啥不喝着小酒舒舒服服睡大觉,偏要到这里来找着挨揍?”
封绍揽住了他的肩,拍了拍,低声笑道:“光头,我挺得住。”
李光头瞟了他一眼,眼圈居然有点发红:“可是这样给人家当出气筒……”
封绍咬牙:“她就是要用这种拙劣的手段逼着我走啊。”
李光头叹气:“你既然都知道她是存心在蹂躏你……少爷,咱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行吗?再说,外面咱还有正经事要办呢。趁她现在不追究,咱们正好逃走……”
封绍再拍拍他的肩膀,空出来的一只手握成拳头重重地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她存心蹂躏我。我就偏偏不随她的意!这叫做——反蹂躏!”
李光头望着他咬牙切齿的样子,迟疑地问道:“少爷,你要泡的人……该不会是她吧?”
封绍坚定地点头:“没错,就是她!”
李光头哀嚎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二十九
营房的门半开着,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秋清晨的目光刚好可以看到训练场的一角。空无一人的训练场,在初夏已经蒙蒙昏暗下来的天色里透着冷清,仿佛格外的空旷。
再过半个时辰,夜演就要开始了。很快就会有牛角号、口令以及脚步声和兵器撞击的声音来冲散她眼里所有的沉寂。这就是全部她的生活,她的天地。她象熟悉自己的掌纹那样熟悉这里的一切。而这样的生活对于她而言,就是一潭安全的水,每一丝水纹都已渗入了自己的脉络。
这亦是她所能退守的最后一方领地,她决不允许再有人从自己手里夺走它。
秋清晨握紧了自己的手,暗暗对自己发誓:“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再一次把我的世界搅翻了天——除了这里的一切,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案头的蜡烛“哔剥”一声轻响,成功地惊醒了几个沉思的人。最先醒过神来的是王泓玉。她略微有些不安地甩了甩手里的鞭子,低声说道:“大帅,我还是觉得,这几个新兵不知底细,贸然收入队里,我不放心。而且光耀跟他们耗时间,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这不合适。”
秋清晨下意识地望向了一旁的光耀。光耀瞥了王泓玉一眼,笑微微地说道:“王将军的意思,光耀明白。我倒觉得,这几个新兵里可以留下一两个。”
王泓玉皱了皱眉:“从没发现你这么喜欢当保姆。你很闲吗?”
光耀不理会她的挖苦,转头望向了秋清晨:“我这两天把这几个新兵蛋子挨个收拾了一遍。有两个不行。不过那个叫封绍的,是个硬骨头。”
秋清晨皱眉。
王泓玉不屑地哼了一声:“是很硬——趴在那里直挺挺的,象块板子。”
光耀笑着摇头:“这小子做过拳师,拳脚在这几个人里头要算是最好的。反应也够快。就是耐力差了点。我对另外那几个用了四分力他们就受不了,对他,我用了六分力他还冲着我呲牙,从不肯开口求饶。我倒是满喜欢他的。”
秋清晨又开始头痛。她知道封绍最是会投机取巧的一个。人懒,又贪图舒服。能骑马的时候从来不肯走路,能坐车的时候从来不肯骑马;嘴巴又刁,没有好东西吃的地方从来不爱去——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到了赵国就摇身一变成了硬骨头了呢?!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对他心软?秋清晨冷笑。
心软之后呢?又象上次一样Сhā一把刀进来?谁知道再来一次的话,自己还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保住性命?秋清晨的手轻轻按在胸口上,隔着衣料,她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狰狞凸起的伤疤——那是她生命中无法再承受一次的疼痛。就算她可以原谅,就算她早已原谅,又如何能够忘记?
秋清晨轻声喟叹。忽然间不愿意再深想下去了。她摆了摆手:“这四个新兵的事,泓玉不要Сhā手。留谁不留谁,光耀来决定。不过,封绍和那个光头的,你要给我盯好了。他们的来历……恐怕真的有问题。不该知道的,不要让他们知道。”
光耀神色凝重,后退一步沉沉应了一声:“得令!”
王泓玉瞥了一眼光耀离开的背影,颇有些不满地将皮鞭绕在了手腕上:“大帅为何不让我去训练这几个新兵?”
“原来你也知道他们是新兵?”秋清晨好笑地斜了她一眼:“我怕让你去了,回头还得让光耀去收尸。岂不是费了两遍事?”
王泓玉知道她是在说笑,不过看到她脸上出现了笑容自己也随之松了一口气:“难道我是个鬼吗?”
秋清晨笑着摇头:“你别光顾着在我这里耍嘴。恐怕调你去会州的事这几天就有旨意下来了。你有空倒是琢磨琢磨,选那些人跟着?就这么光杆将军地去,让我怎么放心?”
王泓玉心中一暖:“我本来是想要光耀的,不过,天下人都知道他不听旁人号令。我怕降不住他。”
秋清晨也笑:“光耀要是跟了你去会州,只怕半路上你们就掐起架来了。莽族人生性骁勇,马上的功夫十分厉害。我把土木营和骑兵营的好手各拨一半给你。如何?”
王泓玉大喜过望。秋清晨摇头笑道:“明日一早我要带光耀回安京,算算日子,你我都快要滚蛋了。”
王泓玉哼了一声:“李云庄那个贱人……”
秋清晨连忙制止了她的后半句话:“圣命难违。你只管尽你的本分便是。明日营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你既然看不上她,那就小心些,交接的时候别留了什么把柄给她。”
王泓玉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再一次看到安京城繁华热闹的街道,封绍情不自禁就生出几分再世为人的感慨。他大爷的,自己被关在那么个破山沟子里,没日没夜地被一群娘儿们折腾完了又被一群小伙子折腾,皮都蜕了好几层,这满大街的人居然还是这么逍遥自在——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一旁的光耀斜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十分欠扁:“小子,看你那一脸菜色。别是熬不下去,想吃人了吧?”
封绍不知道他说的吃人是啥意思,不过听起来似乎是在挖苦自己吃不了苦。下意识地反唇相讥:“就算老子要吃人也不会吃你那一身烂肉!”
光耀哈哈大笑,从马背上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的发顶:“你这孩子,真是有意思。”
“我呸!你往哪儿摸!”封绍拍开他的手,满脸嫌恶:“别总跟老子跟前装大头蒜。你恶心不恶心!”
光耀斜了他一眼,倒也不生气,轻轻哼了一声:“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秋清晨既然说了要看好他和李光头,光耀自然是到哪里都带着他们俩。不过几天下来,就发现李光头很听这个小子的话,于是擒贼擒王,到哪里都只带了封绍一个人,也省了不少的事。只不过连秋清晨也没有想到他会随身带着封绍跟自己回安京,面上虽然不动声色,身体周围所辐射出来的气场却明显地带出了冷冰冰的味道。
她压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封绍。尤其是不知道当着光耀和麻衣的面,她应该如何对待封绍才算正常。自从一脚将他从营房踹出去之后,她就竭力避免自己出现在每日例行的训练场上,也竭力避免让自己的视线望向那个方向。
这些天,她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处置这个大麻烦。这小子放出去绝对是个祸害。单凭他的身份,她就知道他跑到安京来没有什么好事。可是留在自己的身边……同样是个祸害。有些东西很难逃过他的注意。更要命的是:一旦让人知道她身边有楚国的贵族,在瑞帝面前,她就算浑身是嘴都难以为自己辩白了。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纷至沓来,秋清晨少有地心不在焉。以至于光耀打马凑到她身侧低声说话的时候,她多少有点心烦光耀打扰到了自己。直到在自己的府门外下马的时候,才惊觉光耀和封绍都不见了。
秋清晨扫了一眼身后热闹的街道,冷森森地说:“光耀也出息了,一声招呼不打就不见了人影。”
正要伸手牵马的麻衣愣了一下:“他跟你说了呀。”
秋清晨一愣:“说什么了?”
“他说,封绍那小子看见一个熟人,想跟大帅告个假,过去寒暄几句。大帅不放心的话,他暗中跟着。”麻衣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秋清晨又是一愣:“我准了?”
麻衣直愣愣地望着她:“您说:知道了。光耀就打发那小子走了。然后自己跟着去了。”
秋清晨的表情有点僵硬——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己常年历练出来的警觉都到哪里去了?她头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角。几天以来,似乎除了这个妖孽,别的事她都没法子好好想想。
怎么会有这样的妖孽出现呢?她心中暗叹。怎么有这个妖孽出现的地方,总是有那么多不正常的事情发生呢?!
光耀藏身在巷角,小心翼翼地看着封绍躲在戏院对面的廊柱后面。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光耀又一次看到了那辆不起眼的乌蓬马车。半旧的马车,门口垂着竹帘。普普通通的,放在安京的大街上几乎毫不起眼。
刚才就是看到了这辆马车封绍才鬼头鬼脑地跟自己告假,又收敛了尖尖的爪子跟自己陪着笑脸说好话。那副刻意讨好的神气倒真真挑起了光耀的好奇心。
马车走得并不快,似乎也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尾随在后。摇摇晃晃地沿着喜安街转到了老城隍庙街,然后在最热闹的戏园外面停了下来。
竹帘掀开,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男人扶着车夫的肩下了马车。他的脸上戴着同样颜色的一副面纱,光耀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不过看到封绍小心躲藏的样子,似乎和这男人熟识,又不想被他认出——这就有点意思了。
戴面纱的男人交待了车夫几句,便抬脚进了戏院。封绍立刻跟了上去,光耀也毫不迟疑地跟了进去。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跟踪一个人最有可能失手。光耀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了戏园的几个出口,果然在戏台右侧的出口附近看到了封绍那一抹惹眼的黑色——秋清晨律下极严,胆敢在她眼皮底下穿着军服出入戏园的人可不多。
光耀顾不得理会周围的人各色各样的注视,匆匆穿过了半个戏园。摸出了侧门才发现这里是一条背静的侧巷。封绍正潜伏在一辆马车的后面探头往路口张望。
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光耀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一辆半旧的乌蓬马车,略有不同的是,车门口垂挂着香妃色的软帘。穿灰衣的男人快步走到马车前面的时候,软帘被人从里面掀了起来。
纵然离得远,光耀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一只女人的手,而且还是一只习武出身的女人的手。 光耀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中指上戴着一只形状古怪的戒指。深浓的绿色宝石在黄昏暖色的光线里幻化出一团深邃而迷人的幽绿,一闪而逝。
三十
光耀还没有来得及抽身退回戏园,封绍已经朝着他藏身之处望了过来。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目光里并没有责怪或是愤怒,反倒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屑。好象在鄙视他的追踪技术拿不上台面。
光耀忍不住笑了,这小子果然有意思。
一直忍到马车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封绍才直起了腰,懒懒散散地朝着光耀晃了过来。光耀倒也坦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笑道:“你知道是我?那为什么不躲?”
封绍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我要躲你的话,就会惊动了前面那一位。”
光耀知道这是实话,拍了拍他的肩:“不解释?”
封绍摇摇头,闷声闷气地说道:“有什么可解释的?谁家没点提不上台面的私事?”话音未落,就感觉光耀的手猛然一紧,原本搭在他肩上的手十分用力地在他脸上拍了一下,愠声问道:“你跟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封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马车里的那个女人,下意识地问道:“你认识她?”
光耀抿着嘴没有出声,斜过来看他的眼神却慢慢冷了下来:“封绍,你最好别告诉我——你真的跟那个女人有一腿。”
“有一腿”三个字令封绍心中一动。他原本揣测那个女人会不会是商冬姥的手下,正打算动用手里的暗卫细细查一查的。但是看到光耀的反应,显然是认识那个女人的。这就有些出奇了,光耀是武官,常年驻守边洲,怎么会认识赵国首富?他这形象怎么看也跟男宠之类的角色搭不上边啊——难道是商冬姥胃口特别好,什么类型的都要尝尝?
见他还在出神,光耀不耐烦地拍了拍他的脸:“小子,我问你话呢!”
封绍想了想,抬眼望向光耀:“那你得先说说那女人的身份。你若是说对了,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想套我的话?”光耀不屑地斜了他一眼:“你还生嫩了点。”
封绍摇头:“你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光耀见他不再追问,反倒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来。不过他向来不爱强人所难,见他不肯说,也就懒得再追问。两个人闷头走出了戏园,光耀又说:“今天的事,大帅那边只怕是要盘问的。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吧。”
封绍心里一动,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他。光耀却只是笑微微的,并没有存心为难他的意思。封绍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大帅要盘问”到底是什么意思。正要追问,转念又想到这事跟琴章有关,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吧。
回到秋府,两个人并没有看到秋清晨。秋府的管家桂姐已经给他们收拾好了住处。吃过晚饭,光耀在庭院中舞拳,封绍懒懒地靠着廊柱,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廊下鸟笼里的八哥。正盘算着自己要不要去洗个澡,就见秋清晨的副将麻衣顺着花径朝他们的居处走了过来。见光耀在舞拳,便停在了垂花门外,冲着封绍摆了摆手。
该来的,果然是逃不掉。封绍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双手撑在木栏上翻身跃入了庭院,顺着小路迎了过去,笑眯眯地说道:“麻衣姐姐!”
麻衣抿嘴一笑,也不说话,只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自己走。
封绍老老实实地跟在麻衣的身后,他知道从麻衣的嘴里什么多余的话也探不出来。事实上,她连不多余的话也没有几句。明明还只是个妙龄少女,看上去却沉默寡言得象个中年人。封绍暗想:秋清晨看上去也是个闷葫芦,这两人凑在一起,还真是般配得很……
正在胡思乱想,麻衣已经停住了脚步,做了个极简单的手势示意封绍自己进去。封绍点了点头,一时间竟也有些莫名的紧张。又不想让旁人看出自己的紧张来,冲着麻衣笑了笑就抬脚走上了书斋的素石台阶。
隔着一道竹帘,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人正端坐在书案后面。案头烛光荧荧跳动,将她浅色的衣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莫名的柔和。
封绍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转而想起她暴怒中踹在自己胸口的那一脚,满心的旖念都在患得患失的烦乱里消散得一干二净。封绍长长叹了口气,规规矩矩地站在竹帘外喊了一声:“亲兵营封绍求见大帅!”
竹帘里的人头也不抬地说道:“进来!”
封绍掀起竹帘,进了书房正要行半跪礼,就听秋清晨的声音淡淡说道:“免礼。白天的事儿,说说吧。”
封绍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说琴章?还是说自己为什么要跟踪琴章?犹豫片刻,抬头问道:“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马车里的那个女人是谁?”
秋清晨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反问:“你认为会是谁?”
封绍想起她手指上那一枚绿幽幽的宝石戒指,迟疑地问道:“她……是不是赵国很有钱的商人?”
秋清晨放下了手中的笔,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烈帝千里迢迢派了人到赵国,就是为了勾结赵国的商人?那得是什么样的商人才入得了烈帝的法眼?”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封绍已经知道秋清晨并不知道他跟踪的人是楚琴章。一颗心顿时放下了大半。她既然不知道那人是楚琴章,那自然就不会知道楚琴章和商冬姥之间的纠葛……
“你大可放心。”秋清晨眼波闪动,神色却是一派淡然:“若只是寻常的闺阁隐私,那我并不感兴趣。”
封绍不禁苦笑。怕只怕那并不是寻常的闺阁隐私……
“你为什么要跟踪他?”秋清晨漫声问道:“那人是楚国人,这没错吧?”
封绍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答道:“自打我到了安京,这人就处处躲着我。我觉得他有很多事都瞒着我。今日好不容易在街上遇到,所以情急之下……我是怕他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想要问问……”
秋清晨对他的话明显地怀疑:“只是这样?”
封绍这话自然只有一半是真的。楚琴章本来就对他有所隐瞒,跟李明皓勾搭上了之后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封绍实际上已经认定了琴章在为别人做事,而且他所做的的事极有可能与楚国无关——所以才下了决心要把楚国的暗卫从这趟浑水里摘干净。也正因如此,当他在街上看到琴章的马车时,明知会被秋清晨察觉,还是咬着牙追了过去。只不过,秋清晨并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该如何取信于她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你也知道赵楚两国之间和亲结盟,互相约定不犯边境。”封绍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说道:“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坊间出现了一些流言蛮语。所以皇兄特意派了我来安京暗中查看查看,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行为不规矩。我们并不想让贵国的国君对楚国结盟的诚意产生不必要的疑心。”
秋清晨没有出声,似乎在斟酌他这话的可信度。事实上,瑞帝登基不久,就已有了灭楚的打算。流言蛮语的说法,倒也并不全是空|茓来风。至于他来是约束楚人还是来打探赵人的动静,在她看来……压根就没有什么区别。
“这人到底瞒了你什么?”秋清晨微微蹙起眉头:“你一点也不知情么?”
封绍想了想,捡着能说的说道:“我怀疑他背后有人。老实说,我不想被他利用。”
“我暂且信你。”秋清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那戒指的主人身份有些特殊。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有问题……倒是不得不防。”
封绍松了一口气:“马车上的女人到底是谁?”
秋清晨蹙着眉头说道:“我和光耀都和这个女人交过无数次手,如果光耀没有看走眼的话……她应该是统管京畿防卫的大内禁军统领李云庄。”
封绍倒吸一口凉气。脑海里一根无形的线条飞快地将楚琴章、他背后似有似无的神秘势力、赵国首富商冬姥和掌管京畿防卫的李将军联系在了一起……一时间只觉得如堕冰窟。封绍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翻来覆去地告诫自己:一定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他只是……只是……
“也许只是闺阁隐私,”封绍摇摇头,咬牙说道:“李云庄好色,我在楚国就有所耳闻。”
秋清晨凝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相信你和我一样,都希望它只是一桩简简单单的闺阁隐私。”
封绍的心头忽然间就有些莫名的难过。如果他和她同为一国子民……该有多好?他从来都不知道这种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说起话来却不得不防着一手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的难熬。
谁也没有开口,书房里的气氛慢慢地沉寂了下来。封绍恍然惊觉自从相识以来,这似乎还是头一次和她如此平心静气地相处。
对他来说,这种感觉多少有点陌生,但是细品起来……似乎也不错。
三十一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以标准军姿站在哪里的封绍却丝毫也没有要告退的意思。书房里的气氛在沉默中又多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怪异。就仿佛两个人都在苦心寻找一个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
秋清晨最先放弃了这种徒劳的搜索。修长的手指在军报上轻轻一弹,头也不抬地说:“要是没有什么事,你可以下去了。”
封绍的唇角紧紧抿了起来,一双眼睛却固执地停留在她的脸上。自从在她的营房挨了那一脚之后,他们之间还没有过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不想就这样离开。
秋清晨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你还有事?”
封绍轻咳一声,用一种不甚在意的语气问道:“你不用再戴着那个东西了?是你们皇帝的命令吗?”
秋清晨握笔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微微透出几分不耐:“这与你无关。”
封绍背负在身后的手情不自禁地紧握成拳,声音里却十分自然地流露出一丝委屈:“我只是关心你。”
秋清晨淡淡说道:“你无权过问长官的私事。”
封绍撇了撇嘴:“现在我们好歹也算是同盟吧?你干嘛跟我摆这么大的架子?说说话都不可以吗?我又没有什么恶意……”
“同盟?”秋清晨打断了他的话,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冷冰冰地望了过来:“你最好别拿这个身份来压我。这一点捅出去的话,对我来说固然麻烦,只怕你也好不了吧?!我劝你想想清楚:这里毕竟是赵国。”
封绍倏地睁大了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居然这样看我?我何尝想过要挟你?!”怒意涌上心头,封绍的拳头握得更紧:“你既然不信任我,又何必要说相信我的那些话?”
秋清晨冷冷一笑:“和你结盟,只是因为这件事我们有共同的利益。小子,最好别跟我说什么信任——你还不配。”话一出口,秋清晨又有些暗自懊恼。明知道自己郁结在自己心头的那些陈年旧事他已经不记得了,却偏偏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把怒气统统发泄到他的身上——她是杀人不眨眼的秋清晨,何时起竟变得这么婆妈?!
摇了摇头,秋清晨将满心的懊丧都压回心里:“我还有事要做。没事的话你下去吧。”
“你……”封绍眼中怒意更盛。才刚刚想过两个人可以开始和平相处,原来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封绍恨恨地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秋清晨长长一叹,将脸颊埋进了双掌之间。明明是已经过去了的事,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又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统统苏醒了呢?她发现这个人总是能让自己失了常态。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麻衣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低声向她请示:“封绍溜出了府,要不要找人跟着?”
秋清晨犹豫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暂时不要。我还要借着他的手查清楚一些事。目前还不能惹怒了他。”
麻衣微微颌首。
秋清晨将目光投向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夜风里夹杂着初夏的植物潋滟的芳香。如此清幽的夜色,却不知掩盖了多少纵横交错的暗流。
每个城市都有几处见不得光的地方。这里往往聚集了最龌龊的流氓无赖、侥幸逃脱了官府追捕的亡命之徒、最下等的私倡以及刻意要掩饰身份的人。
对于安京的守法良民来说,如果没有相熟的人带路,入夜之后是没有谁敢出入去留街的。这里的街道狭窄肮脏,两侧的房屋东倒西歪。街道的上空总是悬浮着腐败发臭的味道。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破败的酒馆里总是挤满了奇形怪状的人。
当封绍再一次从泥泞里抬起脚的时候,望着鞋尖上看不出是什么玩意的一团污物,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了起来:“阿十你该不是存心耍我的吧?啊?!”
阿十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胳膊绕进了旁边的一条横街。早已过了亥时,横街上的酒馆却依然门庭若市。酒馆的门开着,灯光昏黄,空气里充满了劣质烧酒的味道。噪杂声几乎要将酒馆的房顶掀了开来。
封绍再次皱眉。而阿十进了这里却显得熟门熟路,一路拉着封绍往里走,一边还不时和相熟的人开几句不疼不痒的玩笑。酒馆里很多人脸上都蒙着东西,封绍脸上的那块面巾并不显得扎眼。
酒菜还没有送上来,封绍就有点坐不住了。就在他们的邻桌,两个猥琐的胖女人正不住地拿眼睛翻看阿十。封绍从来不知道阿十也是招女人待见的类型。但是此时此刻混杂在这么一群奇形怪状的男女中间,他那张苦瓜脸看起来倒也颇有几分姿色……
封绍正在胡思乱想,就听阿十压低了声音说道:“就是他。”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封绍最先看到的是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从背影根本看不出是男还是女。这人身材略显消瘦,套着一身极普通的灰布长衫,正懒懒靠在柜台上喝烧酒。
“琴章公子第一次是自己来的,”阿十凑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第二次是带着李相一起来的。见的都是这个人。”
柜台边的那个人转头跟旁边的人说话时,封绍看到了一张略带病容的瘦脸。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目光,封绍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他的底细,有没有查到?”
阿十摇了摇头:“这人原来没有在去留街出现过。”
封绍转头望向柜台,黑瘦的男人正在和酒保聊天,旁边还有几个人在凑趣,仿佛说得十分热闹——怎么看都不象是初来乍到的生客。
生怕会引起他的警觉,封绍不敢一直盯着他看,然而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多。从商冬姥到李云庄,从茉莉堂到去留街——琴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自己?他到底要干什么?
封绍端着酒杯的手渐渐感觉到了沉重。阿十对于封绍让他查的事虽然不知根底,但是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整件事里所隐含的阴险气息,也难得的比平常更沉默。
喝光了两壶劣质的烧酒之后,阿十若有所思地提醒封绍:“已经过来亥时了。他今天大概不会来了。”
封绍的目光瞟向柜台的方向,那满脸病容的男人也正望着酒馆的门外,脸上的神情虽然平静,手中的空酒杯却越转越快。显然也有些心烦意乱了。又过了片刻,他丢下手里的酒杯,一言不发地起身朝外走。
封绍立刻就看出这人的腿脚有残疾。
腿脚有残疾的人走路通常都不会太快。所以当封绍和阿十追出酒馆的时候,他刚刚晃到了横街的街口。一摇一摆的样子就仿佛喝多了酒的人,被夜风一激,酒意冲上了头顶似的。走起路来也越来越没有章法,东倒西歪地出了去留街,便摇来晃去地拐进了荣安街。最后居然一头栽倒在了大道上。
两个人一直远远地跟着。见他一直躺着不动,也只得装作路过的样子走上前去。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了一阵呼噜声,这人竟然是睡着了。
再迟钝的人到了这时也发觉了情况的异常。阿十扳过这人的身子,借着头顶淡淡的月光,一眼就看出这分明就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乞丐。哪里还是刚才酒馆里看到的青年?
封绍望着他醉醺醺的一张睡脸,只觉得一阵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后背爬了上来。很难说这究竟是偶然还是那个人刻意安排的一道幌子。是他们的出现惊动了他?还是说这人行事一向如此谨慎?
封绍和阿十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三十二
封绍知道楚琴章顶着二品贵侍的身份,是不可能夜夜溜出禁宫的——即使有那位财大气粗的赵国首富暗中打点。但他还是利利索索地打发走了阿十,然后直奔紫衣巷。
琴章的卧房里果然一片漆黑。连柱子都不在。封绍正在犹豫要不要潜进去翻一翻,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就听到身后一人轻轻咳道:“原来是……王爷。”
靠,怎么把他给忘了?!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沿着碎石秘道步步逼近,封绍开始后悔自己不肯听阿十的劝告。自己煞费苦心地躲这人躲了这么久,这个时候摊牌……似乎并不是什么好时机。
回过身,封绍阳光灿烂地一笑:“原来……李大人也睡不着啊?安京气候干燥,李大人是不是初来乍到,还不太适应啊?”
李明皓一丝不苟地行过礼,规规矩矩地答道:“回王爷的话,下官初来乍到,的确是处处难以适应。就连咱们自己人都找不到啊。”
封绍自然听得出他话里旁敲侧击的试探,也不说破,笑嘻嘻地说道:“是啊,初来乍到,自然需要多走动走动才能熟悉这里的环境。不知李大人这些天都去了哪些地方逛逛?”
李明皓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温声笑道:“下官是个劳碌命,没有那么些风花雪月的情肠。公事为先,这几日自然都忙着在十六街的庆丰茶馆和如梦楼转悠了。”
他说的这两处所在都是楚国暗卫的联络地点。后台的老板要算是封绍了。他已经跟下面的人有过交待,又有哪一个暗卫胆敢冒着被他剥皮的风险巴结旁人? 这里头的手脚李明皓自然猜得到。但是封绍在这里一个劲地跟他装糊涂,打太极,倒不好直接撕破脸——毕竟暗卫还捏在人家的手里。
封绍脸上的笑容依然漫不经心:“你说的这两个地方都比不上月明楼热闹。我跟你说,上次我带着光头混进了月明楼,那里面的绝色小倌弹得一手好琴,那真是……”本想好好夸张一番的,说到这里却猛然想起自己说的正是云歌。顿时满心的不自在,后半句话自然而然地也就咽了回去。
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推过来,竟是将自己暗示的事情推了个干干净净。李明皓心头怒意涌动,偏偏又发作不得,干笑了两声,心不在焉地说道:“王爷果然好雅兴。”
封绍笑道:“什么雅兴!有雅兴也都被那些个小倌给吓没了!等回了盛州,我做东,好好请你上飞鹤楼逍遥逍遥。哪里的红牌艳无双那真是……”
李明皓听他又开始跟自己胡说八道,以为是自己的针扎得太浅,忙打断了他的信口开河,搬出一副诚恳的表情来,低声下气地说道:“王爷,下官在安京真是寸步难行。如果王爷能援手一二……”
封绍仿佛被他的郑重其事吓了一跳:“荣村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过是个闲人,每日里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招猫逗狗。你可是堂堂丞相,能有什么事轮得到我来帮忙?”
李明皓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索性咬牙说道:“下官和楚世子……”
“荣村!”封绍突然就拉下脸来,声音也不知不觉变了调:“琴章如今是个侍君的身份。他已经不易,你要做什么又何必非要拖着他下水?回头你一走了之,让他怎么办?你还让不让他活了?”
李明皓隐忍了半天的怒火终于爆发,态度也不自觉地强硬了起来:“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原本就是身为楚国子民的本分!”
“屁话!”封绍一口顶了回来:“人家现在可是赵国的侍君。跟你跟我还有屁关系!没听说过嫁出去的孩子泼出去的水吗?我知道你年纪轻轻就官拜上卿,功名上难免情热。不过,象这样不给旁人留余地的事,做了未免有损阴德。”
李明皓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他在朝中素来极有威信,就算是烈帝本人也从未如此呵斥过他,何况封绍还是他一向不放在眼里的泼皮无赖。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隐忍半天,冷冷笑道:“即便于他有损——一人哭何如一路哭?难道国家大事在王爷心目当中还不如裕亲王世子一个人的分量重?”
封绍最腻味的就是他这副圣人嘴脸,听他张口闭口就是“国家大事”,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冷冷笑道:“别跟少爷我说这些没用的屁话!我听不懂!利用别人也拜托你利用得含蓄一点,若是让他看出来你正等着把他拆吃入腹,只怕你利用起来就没有那么顺手了!你少跟我扯什么国家利益,我就不相信你脑子里想的不是你那‘千古名臣’的名声?!”
李明皓怒极反笑:“不错,李某人的确是想辅佐明君成就一段风云际会的佳话。这又有什么错?!难道在王爷眼里,我操劳国事也是损阴德的事?下官处理公事,王爷却处处牵制下官,不知又是何意?!”
“你这嘴皮子,还真是当丞相的料!”封绍笑着摇头:“当官的都是踩着别人的骨头往上爬,你就敢说你李明皓的鞋底子是干净的?荣村,不知你想过没有,所谓的名臣,从沽名钓誉上说,其实和佞臣……是差不多的。”说完不再理会他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哈哈一笑,转身就走。
“王爷!”李明皓厉声喝道:“琴章之于下官,不过是相互利用……”
封绍懒得听他辩白,头也不回地说道:“李荣村,你要做什么你清楚,我也清楚。我再说一遍,别以为通天下就只有你李明皓一个聪明人。要死你们自己死,别拉着暗卫和整个楚国跟你们两个疯子陪葬!”
李明皓再想不到封绍竟然决绝至此——这泼皮王爷竟然有这般硬挺的风骨倒着实出乎自己的意料。如今这情势,多说无益,不说也不行。脑海中各式念头纷至沓来,却唯独不知这泼皮的七寸该捏在何处。算起来,自己竟还是吃亏在小看了他。
沉吟间,就听已经走远了的封绍“呸”地一声,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给他听:“他大爷的,狗咬狗一嘴毛!我真是吃饱了撑得搅和这一趟浑水!”
李明皓目送他走出后园,嘴角挑起一个冷森森的笑纹来:“楚少峰,只怕这趟浑水,你不趟也得趟了!”
封绍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想要打人的时候,总是能碰见她。尽管她哭得梨花带雨,雨带梨花,但是一想起这丫头跟那只刚刚冲着自己狂吠一通的豺狗是一家的,封绍心里对她就怎么也可怜不起来。
“你又怎么了?”封绍最不耐烦看女人哭:“哭个没完没了的。肚子饿了的话,得赶紧找奶妈。你找我干嘛?”
李莹莹拉着他的袖子哭得抽抽搭搭:“这些天,我到处都找遍了……”
“唷唷,想干嘛?”封绍冷笑:“都要被砍了,还不许人家躲躲?你的胳膊肘还真是往里拐的,要不要这会儿捆住我送你大哥盘子里去?”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李莹莹一急,又开始大哭。
“你这死丫头!”封绍忙不迭地抽回了自己的袖子:“鼻涕都蹭我衣服上了!你大爷的,少爷我现在可是自己洗衣服!”
李莹莹拉也不是,放也不是,情急之下张开手臂挡在了他的身前:“少峰哥哥,别人都说你是不同意太后的赐婚,故意逃出来的。我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我到底哪里不够好?!”
封绍一个趔趄。心说果然人心险恶,自己为国事奔波,不辞辛苦地跑到赵国来做卧底,出生入死的。如此危险的事竟然被别有用心的人诋毁到这般地步……他大爷的,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再说编排什么理由不好,非要编排逃婚?自己是那么不上道的人吗?
封绍的眼睛蓦然睁大,一把抓住李莹莹的手腕厉声问道:“什么赐婚?给谁赐婚?”
李莹莹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讷讷地说:“给你和……我。”
我呸!真要翻天了!封绍放开她的手,竭力地深呼吸,再深呼吸。心说怎么连自己的老娘也要翻天了?!啊?连儿子的话也不听了?这还有没有一丁点夫死从子的自觉?都说了不要她管自己娶媳妇的事儿,居然敢不听话?封绍恨恨地想:桂花糖——不给买了!绣花的小手帕——不给买了!稀奇古怪的小首饰……也不给买了!还有还有……
李莹莹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可怜兮兮地问:“少峰哥哥,我哪里不够好?”
封绍斜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道:“你不要听信谣言。”
李莹莹神情一喜,就听他继续说道:“哪里有什么赐婚的事?我老娘那人你也知道,天天呆在宫里,她很无聊啊。所以没事了就只能拉一帮子跟她一样无聊的婆娘八卦八卦,也就是过过嘴瘾——你得体量体量她,千万别当真啊。”说着转身要走。
李莹莹脸色都变了,颤着声音又叫:“少峰哥哥……”
封绍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我和你哥哥都是有公事要忙的。没空老是看着你,你一个大姑娘家,以后没事别总瞎跑。”
李莹莹见他逃得比兔子还快,气得直跺脚。正要追上去问个清楚,就听背后一人冷冷说道:“莹莹,回来!”
李莹莹泪汪汪地回过头,可怜兮兮地揉了揉鼻子:“哥!”
李明皓阴沉着脸看看她,再看看封绍离开的方向。冷森森地哼了一声:“光知道哭——跟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混蛋哭,有用吗?!”
李莹莹垂下头,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