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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李明皓斜了她一眼,目光之中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恼:“你也是个女人,女人该有的手段你怎么一样都没有?好歹也动动脑子!”

李莹莹不明白他说的动动脑子是什么意思,有心想要问问清楚。可是一抬头看到他脸上狰狞的神­色­,滑到嘴边的话又吓得咽了回去。只觉得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大哥,在这一刻竟然陌生得让自己害怕。

这到底是怎么了?

三十三

回自己的住处并不需要经过秋清晨的书房。可是不知怎么,封绍走着走着又走到了这里。

她的书房里照例还亮着灯,蒙蒙的光透过了细密的竹帘,丝丝缕缕都萦绕着她的气息。

烛光、书斋周围奇怪的树木、还有那一湾铺满了细砂的池塘都沉睡在幽幽的夜­色­里。静谧得宛如只有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美丽画面。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靠近,靠近了就忍不住想要触碰,触碰了就忍不住想要拥有。

封绍知道自己应该悄悄退出去,悄悄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可是脚底下却偏偏一步也动弹不得。只觉得满心的­阴­郁都已经消散开来,只剩下了说不出的安宁。

怔怔地不知站了多久,就听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其间还夹杂着女人叽叽哝哝的说话声。回头看时,两个女人正沿着花径一路走来,当先头挽双髻的女子手里还提着一盏牛角灯。当她们走近一点的时候,封绍认出身材矮胖的那位正是秋府的大管家桂姐。两个女人只顾埋头走路,冷不防看见书斋的院门外还站着一个人,都吓了一跳。

“大管家,是我。”封绍忙说:“不好意思吓到二位。”

桂姐拍着胸口嗔道:“这早晚的了怎么还候着呢?真有那么些事要忙吗?咱们不是刚刚打了胜仗吗?”

封绍笑道:“大人官做得大,管得事情自然就多。”

桂姐摇摇头:“这都什么时辰了?再结实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成日价打熬……”说着就上下打量封绍:“怎么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这小伙子那天晚上进府的时候她见过,人长得英挺,嘴巴又甜,最重要的是:看见他桂姐总觉得莫名的亲近。因此跟他说起话来也就分外得和气。其实算起来,都是托了天­色­昏暗的福。让桂姐只觉得面前的青年看起来眼熟,进而心生亲近。却没有认出他原来就是曾在秋府后院有过数面之缘的桔子姑娘。

封绍十分意外于她的慈和态度。愣了一下才想到此时此刻,上天突然安排这么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摆明了就是要帮自己的忙啊。封绍顾不上感谢老天,先一把拉住了桂姐的袖子,急急忙忙地说:“大管家,桂姐姐,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

旁边的女子忍不住捂着嘴一笑。立马就被桂姐白了一眼,忙又提着灯笼规规矩矩地站好。

桂姐这才和颜悦­色­地望向了封绍:“你是秋府的客人,有什么要吩咐的,直说就是了。”

封绍大喜过望,忙不迭地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来:“这个……这个能不能劳烦桂姐姐替我送给大帅?”

东西还没拿到近前已经闻到了一股浓腻的甜香,桂姐伸手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油纸包,象是吃的东西。忍不住笑道:“你这是?”

被人这样盯着,封绍再厚的脸皮也开始些不好意思了:“你拿进去,她自然知道了。”这句话说完,心头忽然就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就掏腰包买了。 可是……他怎么就那么肯定秋清晨喜欢吃这个呢?

难道这又是属于以前的记忆?还是说想要取悦于她一直都是自己的本能,无关记忆?

桂姐却没有注意到他神­色­间的一丝异样。听到“她自然知道”几个字,眼中徒地一亮,仿佛发现了什么藏宝一样,一边拿手掂着油纸包,一边围着封绍转了几个圈子。脑子里也象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各式各样的念头嗖嗖嗖嗖,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就连眼睛里都适时地透出了某种堪透世情的了然神气。

提灯笼的姑娘又捂着嘴偷笑。封绍不知道她到底在笑什么,悻悻地瞥了她一眼,却发现这一次,她笑的居然是桂姐。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桂姐正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看。一边看一边还在若有所思地念念有词:“模样是没得说……嘴巴也甜……知道主动哄着人高兴,不象听雨轩的那位只知道等着别人去哄他……嗯嗯,也是武官……志趣相投……就算将来没有话说了,也可以相互切磋切磋武艺。最重要的,他可以一直跟在她身边照顾呀……”

封绍听不清楚她到底在念叨什么。可是大半夜的这情形看上去就有些诡异了。封绍身上有些发毛,忍不住就想:桂姐今晚的表现大异平常,该不会是被个老妖怪附身了吧?

桂姐连连点头,语气里越发透出了和蔼:“好孩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在我家大人面前好好地美言几句。保管把你夸得天花一样……”

封绍腮帮子上的肌­肉­抽了两抽。她这是什么样的目光?就好象他是厨房案板上一尾剥皮去骨的鱼,马上就可以下锅变出一盘美味的菜了——原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啊?!

桂姐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封绍一边道谢,一边竭力控制着腮帮子上的肌­肉­继续抽搐。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不久之前她还在自己的眼皮地下给云歌拉过皮条……

封绍再一次受到了现实的严酷打击。

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封绍万分感慨地发现:剥开事业有成的大管家那层沉稳内敛的外壳,真实的桂姐原来是一个媒婆。

而且还是一个很有职业­操­守的媒婆。

“就这样?”秋清晨诧异地抬头问道:“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细鞭子“啪”地一声甩出去又收回来,王泓玉一边绕着鞭稍,一边冷笑:“能在咱们面前耍耍威风,她不知道盼了多久了。哪里顾得上说那许多废话!”

秋清晨抿起嘴角,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书案上敲打:“让李云庄接手北营,可我手里各地的军报却直接送御书房——并不让她沾手。陛下明明是要分军权给她,可是又象防着她似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泓玉冷哼了一声:“还能是什么意思?不但不信你,就连那贱人也是不信的。起用她不过是防着你罢了——说不定挑来拣去,实在挑不出一个更像样的了。”

秋清晨抿嘴一笑:“明明是咱们落了下风的事,叫你一说,倒象咱们受了陷害一样。泓玉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以后可得改改。”

王泓玉又哼了一声:“改了说不定死得还更快些。不过三日五日的,你我就都要走了,走都让人走得不安生——只怕你还不知道呢,陛下让我把素笙留在安京。说会州条件太苦,他身体弱,怕他跟着会拖累了我云云。其实怎么回事,瞎子也看得出来。”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其实玩这一手有什么意思?!”

秋清晨心里微微一沉,­唇­边已浮起了一丝苦笑:“既然这样,不如让素笙搬来和云歌一起作伴。留下的人合在一起,照应起来也方便些。”

王泓玉大吃一惊,随即神­色­了然:“云歌?”

秋清晨点了点头。

王泓玉手里甩着鞭子,脸­色­­阴­沉了下来:“原想着我不在,别人还不知道怎么糟践素笙呢。你这里我倒是放心得多了。只不过云歌……”她看看秋清晨的脸­色­没有再往下说。她是秋清晨的心腹爱将,秋清晨的私事自然也比旁人知道得多些。云歌在秋府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秋清晨叹了口气:“这孩子是平白受了我的牵累。不过陛下认准了的事,就算旁人辩解,她又怎么会相信呢?只怕越发认定我是要开脱他。”

王泓玉沉吟片刻,哧地一笑:“那就­干­脆收在房里,让他当个名副其实的人质好了。”

“从来就没见你拿出来过什么正经主意。”秋清晨笑着摇头:“见过乔歆了?”

王泓玉点了点头:“乔大人说东西两街和南树街的义祠都已经收拾好了,不过报名来上学的孩子可不多。你也知道,朝廷虽然不准男子读书识字,但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还是有先生授课的,家里也不会允许他们抛头露面。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有些还吃不透朝廷的意思,据我看,大多数人都还在观望呢。”

秋清晨轻轻颌首:“这些事,做起来原本就不易。也难为乔歆。”

刚说道这里,就听外面的秘道上传来一种细微的脚步声。王泓玉的鼻子耸了耸,笑嘻嘻地说道:“看来我是个有口福的,又可以在你这里混一顿宵夜吃了。”

秋清晨不禁失笑。

宵夜除了几样点心,还有就是一味荷叶莲子粥了。桂姐摆好了宵夜,因见王泓玉也在场,迟疑了片刻才将怀里的油纸包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到了秋清晨的面前。

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秋清晨竟有一刹那的失神。转头望向桂姐时,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里已多了一层迷蒙的水­色­。

“这是什么?”王泓玉见她神­色­有异,好奇地凑了过来。

秋清晨从桂姐手里接过了油纸包,涩声说道:“这东西……名叫糖串子。”伸手将包裹的油纸层层打开,露出了两串糖葫芦似的糖果来。圆圆的糖球上沾满了芝麻、花生、红艳艳的。怎么看都象是年节下哄小孩子吃的玩意儿。

王泓玉皱眉望向桂姐,不明白这管家怎么还给自己主子预备这样的东西。

桂姐忙说:“这东西是别人托我送进来的。他说大人见了自然就知道。”看她这副样子,这孩子还真是没有骗自己——只要郎有心妾有意,这事儿就好办了。

秋清晨指尖一颤:“他?”

桂姐连忙点头:“就是跟大人一起回来的那个小伙子。跟光耀大人住在一起的。”

秋清晨捧着油纸包,一时间心头五味陈杂。知道他不记得过去的事,也竭力提醒自己要象对待一个陌生人那样对待他:不再追究,也不再计较。可是……他明明不记得自己了,为什么偏偏记得这一样东西?

这难道又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吗?总是在自己决意要放弃的时候,下一点小小的饵将自己再度勾起来,让她在那一刹那温情的错觉里重新萌生希望。

总是这样。

那令人迷乱的错觉总是狡猾地将一个小小的声音放进自己的心里去,让它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那个真正爱着自己的人,就快要想起来了……就快要想起一切了……

可是自欺的次数多了,多少就有些麻木了。生怕眼前的繁花似锦,注定又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海市蜃楼。

三十四

这个特别有感觉,象我家秋秋:

还有这个:

都是《江山美人》中陈慧琳的剧照,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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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周围是一片淡淡的昏黑,就仿佛夜­色­刚刚降临。

风打在脸上有种料峭的寒意,带着海边特有的腥咸的味道。在他的脚下,是一片荒凉的渔村,而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就从那渔村里鬼鬼祟祟地窜了出来,极小心地避开了村子周围巡夜的人,绕过了一片乌沉沉的矮树,窜上了通往镇子的大路。直到这时,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封绍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可是他做梦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他从来都是自己去经历梦里的一切,而这一次他却象一个旁观者一样飘飘荡荡地浮在他们的上空。

他知道那两个小小的黑影中有一个是自己,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封绍的目光竭力想要穿透越来越深浓的夜­色­看清楚他的脸,最后却只能徒劳地放弃。他只知道那个人一定是自己,因为在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上,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属于自己的嚣张,那是即使被囚也依然不曾收敛的张狂。

靠近些,再靠近些,封绍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动。这一次,他看清了自己身边的人。那是很多年以前的秋清晨。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袄子,头发简简单单地在脑后梳成了两根麻花辫子。腰上还带着那把和她的身材完全不相配的腰刀。

“会很远吗?”年少的自己小声问她:“如果被抓到了呢?”

年少的她鄙夷地瞪着他:“有我呢,你怕什么?就算被发现了,他们也只会揍我,不会惩罚你的。你知不知道你是人质?你很值钱的。”

封绍抿嘴一笑,是了,就是这么回事。只是自己怎么会是人质,她说的“他们”指的又是谁,他就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听到年少的自己那一把清朗的声音穿透了夜­色­,仿佛还带着几分委屈:“我怕的就是他们惩罚你啊。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替你挨那些打……”

秋清晨回过头来望着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然后就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这个马屁­精­。最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我才不信你。”话虽然说的凶狠,可是她手上的劲儿并不大,清澈的眼波里也柔柔地起伏着绵延的水波。

封绍俯下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然后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我们走吧。最好能早点回来。二当家的丑时巡夜,被他查到的话,你就不好交代了。”他轻轻晃了晃她的手,“等跟我回盛州就好了,我护着你,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了。”

秋清晨揉了揉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指却悄悄地用力回握住了自己。

道路的前方就是灯火闪烁的镇子了。不大的镇子,只有一两条像样的街道,却热闹得要翻天了一样。满大街都是人,熙熙攘攘的象在赶庙会。街道的两側挂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秋清晨仿佛从来还没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新奇。正在眼花缭乱之际却忽然发现一直跟在身边的那个人不见了。

悬浮在半空中的封绍看到她的脸上骤然间现出一种交织了慌乱和惧怕的神­色­,丢了魂一样在人群里撞来撞去,却又不敢走得太远。一边跳着脚在人群里找,一边慌慌张张地喊:“阿绍!阿绍!”

封绍好笑地揉着自己的下巴,自己当时去了哪里呢?忘记了。真的是忘记了。他靠近秋清晨,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眼睛里湿润的一抹潮红。心里竟无端地有些感动。那个时候的她,原来是这样爱哭的人吗?

她的动作忽然就僵住了。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看到年少的自己手里举着两支糖串子正朝着她这边挤回来,一边吃力地挤,一边还十分小心地拿手臂护着那两串红艳艳的糖果。看见她的时候,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呐,给你买的。”

秋清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手里的糖果。

封绍有点尴尬了:“我现在只能买得起这个。你别嫌弃……”

秋清晨猛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放声大哭。封绍手里还举着糖果,被她撞得后退了两步,一个劲地喊:“别哭啊……清晨你别哭啊……”

可是她还在哭,仿佛遇到了天大的伤心事。湿漉漉的眼泪把自己的脸颊和脖子都染得一片­精­湿……

封绍朦朦胧胧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是一片湿润。

蜡烛早已经灭了,房间里一片昏黑。只有半开的窗扇里透进来淡淡的星光,清水一样铺洒了满地。

可是空气里分明还悬浮着女孩子哭泣的余音,清清楚楚。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悬挂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她伏在自己的肩头,哭着说:“从来没有人买过糖果给我……从来都没有……”

湿润的液体还在顺着自己的眼角不断地滑落下来,封绍觉得心都要碎了。尽管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可他知道这一定是曾经发生过的事。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事。不然他不会知道她喜欢这样的东西……

封绍咬着牙躺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那些曾经的缱绻,宛如烙印一般,因为太过于深刻的缘故凸起在了记忆的另一面。纵然他已经忘了,然而用生命之刀刻入骨髓的爱恋却早已融进了他的血脉。即使忘了也无法分开。

十年前那个偷逃出来的夜晚,十五岁的秋清晨收到了她生平的第一件礼物:两串红艳艳的糖串子。世界上最最好吃,也是最最好看的糖串子。

在那之前,她也曾见过有小孩子吃这种东西。在秋清晨的印象里,红艳艳的糖串子里蕴含了一种被宠爱的微妙信息。一手拿着糖串子一手被大人拉着,那样的画面对于秋清晨来说,总是笼罩着一层朦胧而美丽的晕光,有种仙境一般可望而不可及的味道。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陌生到……让她连臆想都无从下手。

可是心里到底还是隐隐地盼着的。只是那份盼望隐藏得太深,连自己都难以察觉到。

秋清晨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并排摆放在白玉盘里的糖串子,指尖黏黏的,一丝不易觉察的悸动就顺着指尖一路滑进了自己心里去。她还记得那夜她抱着封绍的脖子哭得一塌糊涂。长到那么大,她从来没有那么恣意地哭过。

后来呢?

秋清晨闭上了眼,把涌进眼眶里的潮热硬生生地忍了回去。脑海里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少男少女拥坐在人家的屋檐下,你一口我一口分吃糖果的画面来。他们的头顶是海边澄澈的星空,璀璨的星光就跳动在他的眼睛里,令他的双眼宛如载满了宝石的河。流丽的波光令人不知不觉就看得醉了。

她记得他的手指轻轻抚掉她嘴角糖渣时,那种温柔的触感。她记得当他凑过来亲吻她的时候,他眼里宝石般的光是怎样地幻化成了满天迷离的虹彩……就连他呵出的热气里都带着糖果甜腻醉人的香。

在­唇­齿交缠的间隙里,他抚着她的脸颊,无限怜惜地轻叹:“以后我每天都买糖给你吃,好不好?”

“好不好?”秋清晨闭着眼喃喃地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好不好?”

三十五

再次来到去留街,封绍心里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的波动。反而是阿十多少有些忐忑,总是有点坐立不安似的。封绍从他易过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是他那双略显­阴­沉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从酒馆的柜台转到门口,再从门口转回到柜台。

封绍从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有事瞒着我?”

阿十学着他的样子低声说道:“我是在想,你和楚世子很熟。楚世子又是个极­精­明的人,我怕你会被他认出来。”

封绍摸了摸脸上柔软的面具,再摸摸一头乞丐似的乱发,微微有些惊诧地反问他:“不会吧?这样都能认出来?你对自己的易容术怎么这么没有信心?!”

阿十瞥了一眼封绍脸上那个超大号的酒糟鼻子,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我就是……有点不太放心。那个人太­精­。”

封绍环视四周,酒馆里还是老样子,天刚擦黑就已经客满,到处都乱七八糟的。在这一片闹闹哄哄的画面之中,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并不起眼。封绍的视线从酒馆的门口收了回来,在邻桌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客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个人背对着他们,斗篷的帽子又盖住了大半张脸。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封绍还是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莫名的眼熟。

封绍还在寻思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就感觉阿十的脚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过来。一回头,阿十果然正半垂着头拼命地冲着自己使眼­色­。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位身穿灰布长衫的青年正慢悠悠地晃进了酒馆来。他的一张脸虽然黄肿变形,但那一双莹然生辉的眼眸,却不是楚琴章是谁?

封绍连忙做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歪靠在了木桌上,心中暗想:“我的肩膀上绑着两块厚手巾,腰上还缠着一件阿十那厮的厚布褂子。我的头发象讨饭的,脸上还有一个特大号的酒糟鼻子,而且我还不拿正眼看你……他大爷的,要是这么恶心的样子都能被你认出来,老子我就不姓封!”

偷眼打量楚琴章时,却见他并不留意酒馆里的闲人。自顾自地扔了一块碎银子在柜台上,便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

“这滑头!”封绍暗骂:“疑心病倒是不轻。”

阿十从楼梯上收回了视线,低声说道:“上次在这里看到的那个人。我只查出他外号叫老猪。姓名底细就查不出来了。楚世子每次在这里都不久呆,离开之后往往还会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封绍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叫莫名其妙的地方?”

阿十掰着指头一一细数:“乐楼、酒馆、茶馆、还有几次去了不同的绸缎庄和金铺。”

封绍蹙眉想了想,低声嘱咐他:“去查查这些地方都是什么人的产业。”

阿十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又收住了话头,懒洋洋地伏卧在了木桌上。封绍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果然看到楚琴章正摇摇晃晃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身后一人,正是那日在这里见过的“老猪”。两个人一前一后,仿佛互不认识的样子,出了酒馆便一左一右扬长而去。

封绍和阿十对视一眼,阿十轻轻颌首,尾随老猪去了。封绍紧了紧领口,悄悄地沿着琴章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有了上次失手的经验,封绍这一次便格外的小心。不敢离得太近,又生怕离得太远。遮遮掩掩地一路东折西拐,竟然来到了东安街上最负盛名的虞桥。

以封绍对赵国有限的了解,他很难把虞桥的存在定­性­为单纯的乐楼。相比较他曾去过的月明楼,虞桥的­性­质更接近于楚国的歌舞馆。这里不仅仅有安京出名的舞伎,也有从魏楚两国请来的歌舞班子。如果赶得巧,还可以遇到从莽族一带远道而来的舞娘。

做为安京最有名气的销金窟,阿十也安排了两三个钉子在这里做杂役。不过,此时此刻已经接近亥时,正是虞桥一天之中最最热闹的时候。他是单身男客,面相又稀奇古怪的。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只怕门口的两个打手就不会放自己进去。

封绍十分小心地将自己藏在街角的­阴­影里。探头向外看时,琴章已经走到了虞桥的门口,不知道他冲着那两个打手比划了一个什么物件,那两个打手居然客客气气地将他请了进去。

封绍沮丧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喃喃说道:“如果我这会儿跑回去换女装……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女声淡淡说道:“换女装只怕是来不及了。不过,都跟到了这里,不进去看看岂不可惜?”

封绍惊跳起来,一转身几乎和身后的人撞了个满怀。尚未看清楚她的脸,鼻端已经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清幽幽的味道。一时间封绍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跟踪小喽罗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她竟然也会亲自出马?

秋清晨扶了他一把,又飞快地收回了手。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多少有些异样。而封绍在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心里渐渐滋生出几分混杂了欣喜与不安的复杂情绪。他虽然脸皮厚,但是也没有厚到失去自知之明的程度。若说她这么做是担心他会遇到危险,这话他自己都不相信。那就只剩下不放心了——毕竟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楚国人。

封绍心头百味陈杂:“秋……”

“进去吧,”秋清晨打断了他的话,率先走出了街角。封绍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与庭院结构的月明楼不同,虞桥是传统的天井式结构。一进大门便是一处极热闹的大厅。顶棚上高高低低地垂下来各­色­彩灯,绯­色­的纱幔半隐半现,正好挡住了楼下望向二楼的视线。大厅中央是一座圆形舞池,几个肢体柔软的伶人正在表演杂耍。周围都是客座,早已客满。

封绍正在东张西望,冷不防走在前面的秋清晨回过身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秋清晨不□□皱眉:“酒馆里光线太暗,我没看出来你把自己弄得这么恶心。”

封绍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干­笑了两声。心里想的是:“难怪我看着邻桌的黑斗篷会那么眼熟了……难怪我都搞成了这个样子,居然还认得出来。原来是一出来就被跟上了。这跟踪的技术,果然要比光耀高明那么一点点……”

秋清晨摇摇头收回了目光,正想着不知封绍跟踪的那个人到了哪里,就见他一把拉住了一个跑堂的小伙计,笑嘻嘻地问道:“咦?我看你好面熟啊,你是不是叫木子?”

那跑堂的伙计愣了一下,才哈着腰说:“回这位爷的话,您大概是认错人了。小的不叫木子。”

“不叫木子?”封绍诧异:“我应该不会认错人啊。上次我来的时候,不就是你伺候的?”

秋清晨见人家不承认他还在这里夹缠不清,多少有些不耐,正要催促。就听那跑堂的伙计笑道:“爷还是认错人了,上次伺候爷的那位,该不是留着两撇胡子的?”

“没错没错,”封绍恍然大悟:“怎么,小胡子被老婆给剪了?”

跑堂的陪着笑脸说道:“爷说笑了,留胡子的那是小的孪生兄弟。”

封绍一拍脑袋,“对!木子说过的,他有个兄弟叫林子的。”

跑堂的笑道:“难为爷还记得,小的正是林子。”

秋清晨蹙了蹙眉,恍然间有些明白了。也不说破,只站在一旁冷眼打量他们寒暄。待两个人说够了,那林子便瞟了一眼他身后的秋清晨,压低了声音问道:“爷今日来……”

封绍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那跑堂的伙计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引着他们往二楼走。秋清晨心里虽然有些疑惑,却也猜到这人多半是封绍的人。如此,找起人来到方便了许多。

跑堂的伙计带着他们绕过了二楼靠近栏杆的包座,再往里走便是虞桥接客留宿的所在了。秋清晨冷眼看去,­精­巧的回廊两侧都是一式一样的厢房,只在门口镶着不同的嵌板,上面写着的估计都是这里舞伎的名字。

远处的舞乐之声渐渐听不到了,而两侧厢房里却隐隐绰绰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秋清晨瞟了一眼封绍,不料封绍也正在偷偷看她。目光一碰,两个人不约而同都躲闪开来。

跑堂的伙计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一扇门,示意两人进来。不大的厢房,外面是小小一间花厅,一道屏风之隔便是卧房了。房间虽然不大,布置得倒也­精­洁。那伙计拿了一支烛台径直走向了里间的大床,小心翼翼地将烛台放在了床边的矮几上,对着封秋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封绍帮着他将木床周围的帐幔都卷了起来。秋清晨凑过去看时,原来木床紧挨着墙壁,而墙壁则是由一块一块的木板镶嵌起来的。年代久了,有些地方便出现了一些不易觉察的缝隙。跑堂的伙计轻手轻脚地启开了几块木板,露出了一支管状的东西。冲着封绍指了指那管口的封塞,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封绍跟过去反锁了房门,再回到卧□□时,秋清晨已经揭开了管口的封塞,正蹙着眉头倾听那边的动静。封绍也连忙凑了过去。

铜管里传出模糊的□□,听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可是那微微发颤的柔软的声音还是让偷听的两个人都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了一点点。气氛忽然就尴尬了起来——显然他们出现的不是时候。

床榻上并没有多大的地方,封绍又不是一个坐得住的人。闷坐了片刻就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不住在心里嘀咕:“该不是让楼下那小子给蒙了吧?隔壁这叫唤得让人牙酸的家伙到底是不是琴章……”一转头,却看到秋清晨正闭着眼靠着床柱。一副耐心等待的架势。

隔着一层绯­色­的纱幔,幽柔的烛光给床帐里染上了一层令人心动的旖旎。就连她那张冷冰冰的脸都仿佛要比平常更柔和。她的脸微微垂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画出了两弯柔和的烟青­色­,就连她嘴­唇­上浅浅的粉白­色­也泛着柔腻的光,仿佛比平日更加□□。

封绍着了魔似的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倒映在她脸颊上的那两弯柔和得几近梦幻的烟青­色­。秋清晨的感觉原本就比常人来得敏锐,他的手还没有伸到她面前,她已经本能地向后一躲。随即眼开一线,朝着身旁这不安分的人恶狠狠地瞪了过来。她瞪人的时候,眼睛里有种□□的生动。封绍清清楚楚地看到两团幽幽的烛光跳动在她的眼睛里,象黄昏时分的两汪湖水倒映着漫天的火烧云,美得让人透不过气。

封绍呼吸一窒,两只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捧住了她的脸。用一种不容她回避的力度强硬地阻止了她的后退。秋清晨的手按在他的手臂上,眼瞳的颜­色­却变得幽深。带了一点点若有所思的疑惑。封绍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她脸上的表情太平静,就仿佛这个样子被男人□□锢在怀里是一件极平常的事——这样的反应令封绍忽然之间心烦意乱。

封绍冲动地将她拉近自己,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三十六

恍惚之间,秋清晨再一次看到了海边澄澈的夜空。她看到淡淡的星光在他们的头顶幽幽旋转,将整个世界都旋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的意识都被这无可抗拒的大力迅速抽离,只剩下一具躯壳不停在往下落。

她看到星空下相拥而坐的少男少女,她看到他璀璨得宛若星光的一双眼在靠近她的时候渐渐变得迷离。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唇­舌□的空隙里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却已经无法分清那究竟是真实的声音,还是记忆里太过真切的幻觉。

灵魂仿佛穿过了时光重重的阻隔,和十年前那刻骨铭心的一幕交叠在了一起。秋清晨在这地裂天崩一般的轰然震响中再一次迷失了自己。她仿佛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青涩的少女,他还是她的阿绍,什么都没有变。

夜晚总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就释放了那个被禁锢的自己。秋清晨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沉睡在身体里的热望正一点一点叫嚣着苏醒过来,而头脑中残存的理智则步步后退,将所有的意识都让给了他,只剩下了他。她的世界再一次变得界限模糊。

泪眼婆娑中望出去,俯视着自己的还是那双宝石般的眼睛,神­色­迷离而专注。在亲吻她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轻轻眯起了眼。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无比鲜活地与她的记忆重叠在一起,让她冲动地想要放纵自己——哪怕就这么一回。

秋清晨在这不顾一切的热吻里品尝到了自己的眼泪。咸咸的液体将丝丝苦涩挤进了­唇­舌纠缠的间隙,让她在失而复得的狂喜里渐渐泛滥了患得患失的悲酸。

在他怀里哭泣的秋清晨令他感到心疼。封绍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她 脸。可是她却倔强地把头转向了一边,仿佛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的眼泪。封绍将她按在自己的胸前,长长地叹气。

如果能让她不再哭,这一刻的封绍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

“不要哭,”封绍把她抱紧了怀里,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宝贝不要哭。”

秋清晨怔怔地抬起头,仿佛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又仿佛听到了可是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封绍的嘴角慢慢地弯起了一个好看的笑纹,即使隔着那么滑稽可笑的一个酒糟鼻子,那样的笑容仍然是她所熟悉的。他凑了过去,在她湿漉漉的眼睛上轻轻吻了吻,再一次喃喃地重复着他唯一能够想得起来的情话:“宝贝不要哭了。”

真是很蹩脚的­肉­麻话——可秋清晨知道自己又一次被他蹩脚的­肉­麻话打动了。她听到心底里有个声音正在应和着他的话,喃喃地催眠着自己,让她一点一点变得更加软弱。软弱到要再一次将自己整个的世界都交到他的面前。

可是……那个只有他的世界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秋清晨慢慢垂下头,一言不发地将凌乱的衣襟整理好。封绍握住了她的手,固执地将它们紧紧拢在了自己的胸前。秋清晨用力却没有挣扎开,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眼眸中却已经多出了几分锐利的东西。

封绍知道这个时候的秋清晨已经完全清醒了,虽然心里有些懊恼,但是看到她一副野猫似的架势,也不敢再得寸进尺。他并不是一个过分贪心的人,能从窝心脚的待遇进步到可以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就目前的情势而言,已经远远地出乎了自己的预料。

封绍笑了,他举起她的两个拳头挨个吻了吻。在她瞪起双眼即将发飙的前一秒,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她留意铜管里传来的动静。

秋清晨的注意力果然被铜管里传来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完全忽视了自己还衣衫不整地被他抱在怀里的事实。这个样子的秋清晨,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的……可爱。封绍忍不住凑过去吻了吻她的脸颊。接收到她充满警告的一撇,他又笑了。不露痕迹地抱紧了怀里的女人,凑过去一起安安静静地听壁角。

铜管另一端的房间里,两个人显然已经办完了事。连说话的声音里都还残留着激|情的余韵。封绍不用听第二个字就分辨出了楚琴章的声音。此时此刻,那个熟悉的,总是冷冰冰的声音里却透着一种奇怪的粘腻,轻佻得象个……小倌。

“是这里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

“你这妖­精­!”女人的声音哧地一声笑了:“乖乖地陪着我躺一会儿吧,不要再顽皮了。”

“你真舍得?”琴章似乎还在□她。

女人长长地叹气:“不舍得也得舍得。晚间我还得巡夜呢。”

琴章的声音显得漫不经心:“你可是掌管着京畿防卫的李将军,巡夜这种小事也要亲力亲为么?还是你的手下太没用?”

“你懂什么,”女人继续叹气:“陛下虽然要把北营的大军给我,但是调兵的信符却始终不肯交给我。你想想看,她把北营交到我手里,这就已经让我把那个女人得罪到了底。如今我手里却连个调兵符都没有——不但没有捞到实惠,反而里外不是人了。”

秋清晨悚然一惊。原来瑞帝并没有将信符交给李云庄……那就是说,瑞帝只是拿李云庄做幌子,借机调开了自己。难道她怕的是自己这个兵马大元帅的身份会成为她自如调动北营大军的绊脚石?

可是……如此急不可耐地将兵权拢在自己手中,她到底是在防谁?

“你对她好象很忌讳呢。”琴章继续不动声­色­地煽风点火。

“哼!”李云庄果然开始上钩,连声音里都透出了恶狠狠的味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倘若当初陛下没有驳回了我的请战书,如今谁是兵马大元帅还不一定呢。”

“连我这不懂军务的人也替你惋惜呢,”琴章的声音听起来倒是一派真心实意:“云庄,可惜你一身武艺,居然没有遇到一个好主子。”

秋清晨又是一惊。楚琴章这话就说得很­阴­险了,绝不是只替自己拉拢靠山的口吻。倒像是在替什么人做说客……

“想当初,我背井离乡跟着陛下一路征战,连老娘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李云庄长长地叹息:“如今可好,只混了个在京城看大门的差使……”

“我听说,那秋清晨从军的时间并不比你长啊。听说武艺倒是不错……”

楚琴章貌似无意的一句话,又引得李云庄一阵冷笑:“你真当她是个人物么?她不过是个渔村里混出来的女海盗罢了!被赵楚两国联手围剿,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投靠了陛下。在军中心狠手辣地钻营多年才混到了这一步……”

封绍的身体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怀里的秋清晨。而秋清晨却只是凝神听着他们的对话,仿佛那些充满恶意的字眼完全与自己无关似的。

封绍的心立刻就乱了——她是海盗?她当年竟然……是海盗?

封绍的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了海边金黄|­色­的沙滩和秋清晨书斋前面铺满了细砂的池塘,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那些画面对他来说有一种莫名的眼熟,那么是不是说,梦里那个海边的渔村,自己是真的去过呢?

可是他究竟是怎么去的那里?他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人质?当年究竟出了什么样的事,为什么他会缺失了一段如此重要的记忆?还有,李云庄说她被赵楚两国联手围剿,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投靠了瑞帝——那又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么?

秋清晨感觉到了从他身体上传来的簌簌颤抖。她回过头来静静地凝望着他,然后一言不发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印上了一个轻吻。

满心的燥乱都因她的一吻而缓缓沉淀,封绍再一次感觉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那种令人安心的强韧。她从来都是一个强韧的女人,仿佛他每一次的彷徨无助,都能从她那里得到平静下来的力量。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打击,她都是一个可以和他并肩战斗的人——再次意识到这一点,封绍的心境豁然开朗。

秋清晨的眉头舒展开来,手却依然环在他的脖子上。没有动,也不想动。她忽然间也发现了一件要命的事:原来,她身体里那种在他需要的时候随时给予安慰的本能,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啊……

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那指头粗细的铜管上时,另一端的两个人显然已经说到了其他的事,李云庄的声音有些焦急,楚琴章反而气定神闲。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你可不能说抽手就抽手啊。脸面要紧……”

楚琴章嗤地一笑:“我放着好好的二品贵侍不做,跑到这里跟你偷偷摸摸。传出去的话连命都没了,还要脸面做什么?!”

“琴章!”李云庄的身影蓦然拔高了许多:“你该不是……该不是……”

“是什么?”楚琴章的笑声里微带嘲讽:“我只是提醒提醒你罢了。你自己想想,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楚贵侍,你呢?若说是我故意霸占了你,换了你是瑞帝,你信不信?”

李云庄久久无语。

秋清晨不由得暗自咂舌。看不出这楚琴章软硬兼施的手段竟玩得如此高明。如果接了玉如意的那天自己如约去了如梦楼……秋清晨想到这里,竟有些不寒而栗。

封绍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他忽然就有些怀疑这个楚琴章会不会只是戴了楚琴章的人皮面具呢?真正的楚琴章……何时变得这般卑劣无耻?他把头埋进秋清晨的颈窝里。和楚琴章多年的交情,竟然走到这一步,说不难过那是假的。可如今这情势,难过又有什么用呢?

楚琴章的声音忽然就笑了。笑声里带着一种哄小孩子似的宠溺:“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我如今和你是在一条船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李云庄还是没有出声。

楚琴章又笑:“你再想想,在赵国谁是最有权势的人?我放了她不要却来跟你,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

偷听的两个人同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封绍想的是:“原来这小子妖孽起来跟我也不相上下嘛……”秋清晨想的是:“李云庄一向纵情声­色­,竟然栽到这么个货­色­手里。真真是报应不爽……”

李云庄长长叹息:“如今……也只能先如此了……”语声甚是无奈。

楚琴章压低了声音叽叽哝哝地安慰她。听壁角的两个人都有些心事重重的,也无心再听下去了。知道李云庄已经被楚琴章攥在了掌心里,这个消息已经足够他们好好消化消化。

秋清晨小心翼翼地堵上了管口,蹙眉沉思了片刻转头问道:“那个人是楚琴章?”

封绍抬眼望着她,低声反问:“你怎么知道是他?”

秋清晨迟疑片刻,低声说道:“他曾经送我一只同心玉如意,又约了我去如梦楼私会……”

封绍脑海中“轰”地一声响,“这王八蛋,居然敢对老子的女人下手?!”

秋清晨白了他一眼。

封绍兀自咬牙切齿,秋清晨叹气:“楚王爷,你是故意在避重就轻么?!”

封绍一愣,随即便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是:楚琴章并不是勾引她秋清晨。他要勾结的是赵国的兵马大元帅。正如他此刻勾引的并不是李云庄这个女人,而是……赵国的京畿防卫统领!这一点,他早已知道,但是此刻经她提醒,封绍的额头还是迅速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楚琴章身为楚国的裕亲王世子,他这般行事,若说背后主使不是楚国谁会信?!

他好不容易能才把美人抱到怀里亲近亲近,这下可好,进一步退两步。若是被她怀疑自己在她面前耍了花样骗她,就算他浑身是嘴,又该如何替自己辩白?说楚琴章的事自己毫不知情?说他的所作所为与楚国全无关系?

“这王八蛋,真把老子害惨了!”封绍恨恨地骂。

秋清晨却只是摇了摇头:“封绍,我不管你在其中到底是充当了什么角­色­。既然让我知道了这件事,断断没有放手不管的道理。你……好自为之吧。”

封绍一把将她搂回了自己怀里,恶狠狠地问道:“你不信我?”

秋清晨摇头:“我信不信你,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些人掺杂在其中,赵楚两国所谓信任到底还能坚持多久?我未能参透陛下的用意,只怕你也未必了解烈帝的雄心。阿绍,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再让你留在亲兵营里了。”

“你要赶我走?”封绍呆呆地望着她。他知道她的每一句话都没有说错。他也并不是真心要留在赵国的军队之中。可是,明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到,为什么现在的他还会这么难过?

封绍低着头将她的衣襟整理好,她的脸­色­有点发红,却并没有抗拒。如果已经没有了以后,那么,这一刻的温柔她还是要的。

封绍细心地为她系好了衣带,垂眸笑道:“清晨,就算赶了我走,我也要你记住一句话。”看到她诧异抬起的眼眸,封绍飞快地凑过去在她­唇­上吻了吻:“你是我的女人。这一点你万万不可忘了。”

三十七

回到住处,封绍才知道自己那个“回来收拾东西”的借口编的有多么蹩脚。除了两三身换洗衣服和随身的兵器,他压根就没有任何的行李。甚至就这些东西也都是赵国的军队里配发的。

封绍在房间里转悠了两圈,空着手走了出来。庭院里没有人,光耀也不知去了哪里,眼睛落到哪里都感觉空荡荡的。这种感觉,有点酸,有点涩,又沉甸甸的。封绍完全无法形容。这里只是她家的一个院子,恐怕她从来都没有进来好好看过一眼——他有什么好不舍的呢?

封绍揪着自己的头发长长地叹气:“上次还说琴章到了娘儿们当道的地方就变成了假娘儿们。他大爷的,原来这毛病会传染!”

封绍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头也不回地朝着秋清晨的书斋走了过去。不管是借口也罢,礼貌也罢,走之前怎么也该和她打个招呼的。他想,反正她也知道自己跟着回来本来就是厚着脸皮不想走的意思。

路过花园的时候,封绍顺手摘了一枝半开的夜来香。月夜里静静绽放的花朵很象那个女人——在太阳下披挂着满身的荆棘,所有的美都绽放在别人的视线之外。

封绍嗅了嗅花朵的幽香,再抬起头时,满眼的温情惆怅都因为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影而在刹那间变得杀气腾腾。

云歌!

这死小倌,居然又跑来勾引老子的女人!

封绍将手里的花藏在身后,­阴­沉着脸大踏步地穿过了庭院。他的脚步声那么重,仿佛要把秘道上的碎石都统统踩碎。凉亭里正在对弈的两个人想要无视他的出现都不可能。

云歌看看秋清晨,再看看杀气腾腾走过来的男人,指尖夹着一枚棋子还没有来得及落下,神­色­之间已经多少流露出几分不知所措。

秋清晨微微蹙眉,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封绍在凉亭外收住了脚步,冷森森的目光自云歌脸上一扫而过,望向了石几另一侧的秋清晨:“标下有要事要回禀大帅!”

秋清晨看到了他扫向云歌的那充满了警告意味的一瞥,心中多少有些了然。却也感到好笑——他居然会吃醋?而且还是吃一个身份地位远远不及自己的男人的­干­醋?

“标下有要事要回禀大帅!”封绍再次开口,明显地加重了语气。

秋清晨放下手里的黑子,温和地望向了云歌:“天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云歌点了点头,水光盈盈的大眼睛恋恋不舍地望着她,低声嘱咐:“大人也要早些休息。”

秋清晨点了点头,目送他单薄的身影慢慢穿过了庭院。还没有收回目光,就听封绍重重地哼了一声。秋清晨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记得你已经不是我的亲兵了,还有什么要事非要到这里来禀报?”

封绍已是满肚皮的不痛快,她又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忍不住冷冷笑道:“把我赶走了,你就那么痛快?”

秋清晨微微蹙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封绍觉得一口气就憋在嗓子里,不上不下的。居然问他要说什么?他要说什么她会不知道?这该死的女人总是跟自己这么­阴­阳怪气的,就算自己少了一段记忆——那也不带这样歧视病号的!

封绍气冲冲地走进凉亭,将那朵一直藏在身后的夜来香甩手丢进了她的怀里,转头就走。

娇黄|­色­的花朵撞上了她的胸口,然后掉落在她的膝头。秋清晨看着已经被他掐成了好几折的花茎,不禁哑然失笑。这算是送花给她吗?连送花都送得这么孩子气……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孩子气的举动,秋清晨还是觉得自己又被他打动了。

糖串子也罢,道边顺手折来的花儿也罢,都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玩意儿。没有人会觉得秋清晨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武将会需要这样的东西。

事实上,她是需要的。她一直都需要。可惜的是没有人能懂——只除了他。

重重的脚步声又折了回来,一步一步地走回到她的身边。她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头,他的身体已经撑住了她两侧的木栏,将她整个都拢在了自己的怀抱里。熟悉的感觉铺天盖地地当头罩下。仰视的角度让她徒然生出一丝错觉,仿佛自己和自己的世界都在缩小,缩小到可以被他轻易地拢进掌心里。

她的身体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开始发软。她看到他的眼睛里还有怒意,可是当他恶狠狠地咬上她的­唇­瓣时,力道却变得无比温柔,每一下触碰都轻如羽毛。他以温柔做盾,层层击退了她的抗拒——何况她的抗拒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总是会被他轻易打动。他就象是她命里注定的一场劫数。也许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一个劫吧。在茫茫人海之中,只消一个对视,便能点燃了你生命里一直沉积着的渴望,让它们瞬间便烧成一把无法收拾的野火。心甘情愿地将一生的热都付之一炬——就连灰烬里的疼痛都显得意味深长。

那样的一个人,让你恨不能掏了自己的心来铺垫他脚下的坑洼,让你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旁人容身的位置。即使被他辜负,依然傻傻地忘不掉。也不想忘掉。即使很多年过去,依然觉得那是一场一生只有一次的魔幻表演,纵然落了幕,黑沉沉的天空里也激荡着令人心醉的幻彩。

无怨无悔。

封绍抵住了她的额头低低地央求她:“­干­脆让我留下来吧。”

秋清晨轻轻摇头。

“要不,我把你带着一起走吧。”

秋清晨再摇头。

封绍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明白。你心里有我不是吗?”

秋清晨是手指在他的胸口划来划去,良久才低声说道:“现在让你留下来,我会觉得我是在乘人之危。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那段日子你是真心对我好的。可是……我还是无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即使你已经不记得了。”她抬起头,眼里浮起浅浅的伤感:“我不能自欺。”

封绍收紧了双臂:“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会相信的。”秋清晨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明显地不愿意再深谈这个问题了。封绍已经发现这个女人一旦执拗起来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于是叹气:“可是我不想走。”

秋清晨微微有些好笑地抬头看他。这样的神情看在封绍的眼里却多少有些凄凉的味道在里面,他不懂。却直觉地不舒服。赌气似的在她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低声说道:“我手里的事情忙完了,我就去边洲找你。然后,你跟我会盛州。再然后我娶你,”说着偷瞟了一眼她的脸­色­,又改口说道:“不然……我嫁给你也行。”

秋清晨挑眉一笑,却不说话。

封绍想了想,补充说道:“我过门的时候给你带一份大大的嫁妆。好不好?”

秋清晨的眼微微有些潮湿,却含笑说道:“好。不过我只是武将,又没有那么多钱。下聘的时候恐怕没有那么体面啊。”

封绍蹙眉再想,然后说:“实在不行的话,我先把嫁妆送过来,你下聘的时候再一股脑地送回来。”

秋清晨揉了揉他的脸,“被别人识破的话,楚王爷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封绍揉了揉胸口,“里子都已经被你拆碎了,还要面子­干­什么?再说,盛州的男人要是听说我这么个祸害要出嫁,一准儿得高兴得天天放鞭炮,联手送来聘礼打发我趁早滚蛋也说不定呢。”

秋清晨低下头,让眼角的水滴悄悄地落在了他的前襟上。明明知道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空梦,可她仍然想让它继续做下去,一直到……不得不醒来。她恍然间意识到整整十年来,自己征战南北,在流沙一般的岁月里兜兜转转,可距离自己的初衷却反而越来越远了……

无论怎样自欺,梦总归还是梦吧。他和她之间曾经隔着身份、地位、皇室的­阴­谋算计和至亲之人的生离死别;而现在,却隔着一条界河和两个国家——再见面会是什么情形,她连想都不敢想。

“既然不舍得走,那就再陪着我坐坐吧。”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以后也许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封绍把她抱在自己的腿上。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样的情形似乎十分熟悉。可是他想不起来,也就不愿意再想了。

在他们的头顶,是安京深邃的夜空。连星星都仿佛比别处更高更远。

封绍又想起了曾经梦到过的海边的夜,那么美的夜空,自那以后再也不曾看到过了。

一路将封绍送到侧门外的时候,桂姐终于忍不住了,拽住他的袖子就开始叹气:“你这没良心的孩子就这么走了?也不说等大人下朝回来告个别?”

封绍苦笑:“已经告别了两回了……”

桂姐又叹:“我真是……白给你穿针引线了。枉费我一番苦心,还以为我家大人总算是能找到一个……”

封绍被她说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也有正经事要办啊。”

桂姐半信半疑。

封绍摇摇头:“呐,你看,我要是天天只知道围着女人转,那你家大人能看得起我吗?”

桂姐还是半信半疑。

“不过公事忙完了,我还是要去找她的。”封绍挑眉笑道:“以少爷我的聪明能­干­,不管她跑到哪里,我总可以找得到的。”

“真的?不是骗我?”桂姐的眉头舒展开来:“你还会回来找大人?”

“那当然!”封绍气势冲天:“她可是我的女人!”

桂姐的眉尖抖了两抖。

封绍想了想,又做出一脸严肃的表情瞪着桂姐警告:“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许给她划拉别的男人,不许给别的男人说好话,还有……桂姐你得替我看住了听雨轩的那个白青蛙,别让他没事就往书房跑——我家晨晨可是有公事要忙的人!”

桂姐的神­色­明显地有些犹豫。看来果然人无完人,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醋劲大了点。这要是争起宠来,小云公子明显不是他的对手啊。可怜的秋大人,看看安京的官宦人家,谁家不是养着好几个小相公的……

“等我回来要是知道白青蛙又跑去勾搭你家大人,”封绍的语气恶狠狠的,脸上也十分配合地挤出一副凶神恶煞似的表情:“我就阉了他!”

桂姐一哆嗦。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好好照顾你家大人哦,”封绍观察了一下威吓的效果,开始厚着脸皮软硬兼施:“你把我家晨晨照顾得好好的,我回来一定重重地谢你!”

“照顾大人,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桂姐撇了撇嘴,略显不悦。

“我当然信得过你啦,”封绍继续微笑。他知道没有几个女人能抵挡得住他的笑容:“那我就把她托付给你啦。”

“你尽管放心。”桂姐紧握着胖拳头点头。忽然之间感觉怪怪的:他这语气,怎么让她觉得好象他才是这家的主人呢?

封绍转过身时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不管怎么不舍,还是得走了。这一刻忽然很庆幸秋清晨一早就去上朝了。如果她站在台阶上看着自己,他还走得了吗?

封绍走下台阶的时候,一边叹气一边对自己说:“我真是越来越没用了。不过就是小别,我居然儿女情长到这个份上……”

走出巷口的时候,他重重地在自己的脸上拧了一把,低声骂道:“你大爷的,给老子拿出点男人样来!”

可是不管怎么用力地拧,他的心里还是酸酸涩涩地煎熬着,象一块浸透了水的手巾被摔进了油锅里似的,噼里啪啦的溅着油花子。按都按不住。

三十八

封绍满肚皮的邪火在看到柱子的时候都一股脑喷发了出来。一拳打过去之后,他拎着手里的脖子三摇两摇就把傻了眼的孩子给晃得满眼金星,还没等他松手,柱子就直接溜地上去了。其实柱子也是学过几下拳脚的,就是被惯­性­思维给害了,封绍拳头砸过来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反应过来。话说,谁能想到一向奇懒的封少爷竟然会亲自动手打人?!

柱子捂着自己乌青的眼圈,半眯着剩下的一只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封绍看,直到封绍的拳头呼啸而来,将另外一只眼睛也捣成了一团乌青,这才连滚带爬地嚎了起来:“别打了,别打了,小的哪敢存心不把王爷放在眼里……是我家少爷真的没回来……”

没爬出多远,ρi股上又挨了一脚。封绍恶狠狠地骂道:“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阿十来一次你挡一次,你大爷的,你当我们都是吃饱了撑得送上门来让你消遣的?”

柱子没等爬起来又被他一脚踹倒,这才估摸出来这位喜怒无常的康王爷今天是真的是雷霆大怒了。这一吓,连求饶的声音里都不自觉地带出了哭音:“王爷饶命,不是小的狗胆包天当了大人们的事,实在是我家少爷出不来啊。”

“出不来?你跟阿十是怎么说的?”封绍狞笑:“‘既然不拿我家少爷的话当回事,就别上这个门来碍眼,有事没事就狐假虎威地挤兑人’——这话是你说的?!”

柱子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人人都知道成康王好脾气,谁晓得翻脸的时候竟然这么吓人?!楚琴章倒是在他面前发过几次牢­骚­,说自打封绍来了安京,暗卫们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柱子挡着阿十,多少有那么一点点替自己主子打抱不平的意思在里面,但是这一层意思现在打死他都不敢承认了。

“爷们的公事几时轮到你这个杀才指手画脚?楚琴章就是这么调教奴才的?!我看你是活到头了!”封绍越说脸­色­越­阴­沉,阿十的信报里说了午时不到就有一辆乌蓬马车进了紫衣巷。柱子一个跑腿办事的,出门决不可能摆这样的排场。不过,前院都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楚琴章居然还沉得住气……

封绍眯起了眼睛,看来自己的拳头还是下的轻了。

“我家少爷……哎呦……”柱子惨叫一声,后半句话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封绍冷冷笑道:“你家少爷就是被你们这些­奸­佞小人带坏了!”一脚踏上柱子的胸口,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别怪少爷我没给你机会。阿十来过七次,你挡了整整七次。你要知道这里面耽误的事你死一百次也赔不起。柱子,实在是你犯了少爷我的大忌了!”

柱子被他踏着胸口,连叫都叫不出来,一张脸却已经面无人­色­。

“住手!”惶急的声音地从假山石后面传来。

封绍手起刀落,没半分迟疑地穿透了他的手臂,将他牢牢钉在了地上。柱子一声惨叫,人已经昏了过去。

封绍冷冷笑道:“便宜了你!”一边拍着手直起了腰,一边斜着眼打量从内院急急奔出来的楚琴章。楚琴章的左边耳垂上戴着一粒明珠,衬着他满头散开的乌黑长发,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妖异。

这种感觉让封绍浑身都不舒服。不舒服的感觉继而又触发了虞桥听壁角的记忆。一想起他自甘下贱委身于李云庄那种人,尤其是他竟然妄图勾引秋清晨……封绍的怒火就不打一处来。

楚琴章手忙脚乱地叫来了几个下人把柱子抬了回去,这才注意到行凶的正主还优哉游哉地背着手站在旁边看戏,楚琴章的脸­色­也不由得沉了下来:“封绍!你既然是要找我,又何必为难我的随从?”

封绍冷笑:“到底是谁为难谁?”

楚琴章胸口一窒,眼神­阴­沉沉地望了过来:“你也知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随时出宫……”

“你少拿这个话来搪塞我!”封绍大怒:“你有时间勾引女人上床,没有时间跟我说几句话?!楚琴章,你还真拿自己当男宠了?!”

楚琴章脸­色­一白。

封绍恶狠狠地说道:“我不怕告诉你,我和李明皓也撕破了脸,他跟我要暗卫我一个不给。我还从没有见过如此丧心病狂的疯子——丞相之职乃是平天下。我一个泼皮无赖都懂,他李明皓不懂?!”

楚琴章脸­色­大变,转身便要离开。封绍一闪身挡在了他的面前,冷冷笑道:“栽倒你手上的女人除了商冬姥和李云庄还有谁?这下你钱也有了,兵也有了,真真是有资本要祸乱天下了,楚琴章!”

楚琴章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要做什么我自己知道。无须旁人指点。”

“你既然可以随时溜出宫,难道就不可以溜得再远些?就不能想法子离开这个是非窝找个地方清清静静过你自己的日子?”封绍强压下火气缓缓说道:“到时候,即便瑞帝因此事向楚国发难,我也可以……”

“封绍,我说过,我做的事,无须旁人指点。”楚琴章瞟了他一眼:“更不用你来指手画脚。你又懂什么?”

封绍并不擅长游说别人,但这一次他居然按捺住了火气娓娓说道:“琴章,就算我什么都不懂,我也知道战乱一起,民生涂炭。”

“那关我何事?”楚琴章冷哼一声:“封绍,我也明白告诉你。我,已经无法收手了。既然无法请动你这位大神出手相助,那你就袖手旁观好了。”

“琴章你错了。我还有第三个选择。”封绍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可以选择做你的对手。”

楚琴章瞠目望着他,仿佛不能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封绍没有避开他的视线,他不知道经过了这一次,还有没有和他这样说话的机会:“琴章,你我都知道,你背后那人利用你无非是因为你有楚国的一国之力做后盾。现在,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管李明皓给你许了什么诺,我都不会允许楚国卷进这场是非里来。以目前的局势而言,我们没有必胜的把握。”

楚琴章不屑地一笑:“就算有把握,你还是会竭力阻止的。”

“是,”封绍毫不否认:“李明皓要的是乱。他要借乱成就他的壮志雄心。而我,我要的是稳。我要楚国的老百姓都能吃饱喝足,每天躺在床上想的是怎么更舒服地过日子,而不是吃完了一顿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吃下一顿!”

楚琴章没有出声。

“琴章,我是个庸人,我早说过我没有什么大志向,”封绍自嘲地一笑,缓缓说道:“不过,你们这些有大志向的人要做的那些事,但凡我可以阻止的,我绝对会竭尽全力地去阻止。”

这一刻的封绍面沉如水,眸光如冰,从骨子里透出的威势竟凛凛透着杀意。

楚琴章凝注良久,声音­干­涩地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番外(一)楚琴章

番外一 我是楚王子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越来越喜欢夜晚。喜欢深蓝­色­的天幕上点缀着的点点繁星,喜欢我和这偌大的储琴宫一起被笼罩在清水一般的月光里。匍匐在黑暗底­色­上的我在那样的时刻往往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还是那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干­­干­净净的楚王子。

那样的错觉,也许是源自于根深蒂固的思维习惯吧。其实,我喜欢夜晚的原因只是因为夜晚的黑暗可以掩盖一切:贪婪、争斗、欲望……让我可以更深地隐藏起来,也可以让我暂时释放出禁锢在楚贵侍那个沉重外壳里的楚琴章,让他可以在这异国他乡的残酷里勉强透一口气。

尽管我比谁都知道得清楚,从一脚踏进这座宫殿开始,楚琴章就已经死去了。活着的,只是一个身份尴尬的楚贵侍。

很难形容瑞帝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有一双极其冷静的眼睛,波澜不惊。当她很认真地望着你的时候,会让你从心底里不寒而栗。我很少见到她笑,连略显愉悦的表情都很少见到。甚至在欢爱的□,她眼神里的迷离也只有一瞬间。

可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却将那个冷漠得如同一块石头似的火焰君捧到了天上去。她为他大肆翻修了毓曦殿,为他广植玉兰,甚至连紫玉兰的名字都被她称做“火焰花”……她这样的态度,我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疑惑来得准确。我真的很难想象象她那样的一个女人,会把自己以外的人放在心上,宠爱到即使他生病也要陪伴在他身边的地步。就连下人之间偶尔的争执,也不能允许让毓曦殿吃半点亏。

而我的柱子,就那么不幸地和火焰君的随侍发生了争吵。极平常的几句口角,却不巧被经过的瑞帝和火焰君听到。火焰君只是轻描淡写地数落了自己的随侍几句,并没有难为柱子的意思。平心而论,他这个人虽然冷淡,但是待人却并不苛刻。但是瑞帝却勃然大怒,将火焰君冷淡的态度迁怒到了我的身上,罚我跪在御花园的承恩亭外反省“御下无方”的过错。

那是伏天里最酷热的时刻,就连宫里的侍从们都一个一个躲去了­阴­凉的地方。空荡荡的御花园静得只能听到我自己越来越无力的呼吸。里里外外的衣衫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被太阳烤着,皮肤上有种火辣辣的刺痛。我几乎闻到了头发被烤焦的味道。

神智渐渐模糊。难堪和羞辱的感觉到了这时都已经不重要了,除了麻木,就只剩下无法立刻死去的遗憾。那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曾经无数次地问自己,如果没有那一口梅子汤,也许楚贵侍就死在那个酷热的午后了吧?

当我还是楚王子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那么一天,自己和死亡擦肩而过的时候,其间的距离只是……一口梅子汤。

那把绣了芙蓉花的翠蓝­色­绸伞就是在那个时候挡在了我的头顶上。也许小小的一片­阴­影无法驱散正午的酷热。可是在那一个瞬间,­阴­凉的感觉却美好到让我从骨子里为之战栗。

抬起眼眸最先看到的是一根晃来晃去的手指。保养得很好的手,肌肤柔腻如脂。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手指向上移,一张女人的脸正歪着头冲着我笑。那是一张­精­致得看不出年龄的脸,眼神通透,带着隐隐的怜惜。

“挨罚了?”她半蹲在我的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渴不渴?”

一个“渴”字让我浑身上下顿时着了火,整个人都仿佛要­干­裂成了碎片。可我却只是抿紧了嘴­唇­,无声地低垂了眼眸。

一只银质的酒壶毫无预料地抵住了我­干­裂的嘴­唇­,壶口开着,凉幽幽的果香扑鼻而来。那一霎间的冲击让我几乎发狂——有几个人可以承受得住这样的折磨呢?可是不等我发作,她却微微眯起了眼睛,撒娇似的拿壶口碰了碰我的嘴­唇­:“来,喝一口啦。”

我愣愣地望着她,满心的暴怒都因为她的这一句话而转为疑惑。她不是宫里的人,可是不是宫里的人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她左右看了看,微微有些着急地催促我:“你快点啦,再磨磨蹭蹭会被人看到的。”

我终于抵挡不住梅子汤的诱惑,俯下头小小地抿了一口。

她的神情立刻释然,随即便摇着头笑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倔呢?”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也无法开口去问。因为那小小的一口梅子汤正含在我的嘴里,不舍得咽下去。我只是望着她,本能地想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

远处有人在轻声地喊:“商大当家?商大当家?”

她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抚了抚身上的衫子。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将那个刚刚盖好盖子的银壶塞进了我的手里。顿时,一丝凉意顺着花纹繁复的银壶由我的手心一点一点扩散至全身。手一抖,便感觉到了银壶里传来的轻微的撞击——那是尚未来得及化开的碎冰。即使在瑞帝的后宫里,也不是所有的侍君都可以享受到御赐的冰块。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茫然地抬起头,她已经不见了。连手里冰凉而舒适的凉意在一片白晃晃的阳光下,都显得似真似幻。

从那时起,那个银壶就被我随身带着。闲暇时摹娑着壶身繁复细致的花纹,我总是忍不住会揣测那个女人的身份。我不知道这样的一份人情我该如何去回报——那一口梅子汤对于我来说,破开了生与死的界线。

于是,当我在三个月之后瑞帝的私宴上再次见到她时,望着她眼里略带狡黠的笑容,我就知道,有些事是注定了会发生的。

那一夜她醉酒被瑞帝留在了宫里。

那一夜的子时,我站在储琴宫宽大的台阶上毫不意外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月光如水,在她掀起帽子的一瞬间点亮了她含笑的眼睛,也点燃了我身体里的酒意和焦躁的欲望。

这是来到赵国之后,第一个让我产生欲望的女人。我甚至等不及殿门在我的身后合拢便开始撕扯她的衣服。空荡荡的大殿里连喘息声都仿佛带着回音,粘腻地层层缠绕上来,让包围着我们的黑暗都变得粘稠而灼热。欲望化身为兽,狂暴地在她破碎的呻吟里辗转肆虐,在渐升渐高的快感里层层堆叠为极致的那一道霹雳,重重地劈开了楚贵侍的外壳,重新释放了身为男人的楚琴章。

欲望倾泻而出的瞬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的疲惫一点一点涌上来,我紧紧抱着她的腰,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听着她急促的喘息和心跳,心头竟激荡着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自那夜之后,她便留了一个人在我的身边。那个人很少说话,但是每当他戴起人皮面具的时候,就连柱子也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我。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我会顺着那座闹鬼的冷宫里的一条秘密通道无声无息地溜出宫。

禁忌的感觉令人上瘾,而自由的感觉则让人疯狂。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留在紫衣巷,背着她重新联络安京城里的楚国暗卫。我把自己得救的希望和安京的一些消息陆陆续续地送了出去,可是我希望得到的那个回信,却始终没有等到过。

我又一次被自己的族人抛弃了。

也许自我踏入赵国开始,在他们的眼里,我就已经成了一枚弃子。

当我又一次固执地不肯回宫的时候,商冬姥把我引荐给了一个我素未谋面的男人。他有一张极刚毅的面容,看人的时候目光­阴­沉。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很好。”

第二句话是:“楚公子,我需要你帮我。”

引我出来的女人垂着头站在我的身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我笑。于是我也笑了:“帮你?帮你做什么?”

他凝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帮我……把赵国的天翻过来。”

我沉默。

他低下头俯视着我,目光中气势压人:“我可以给楚国最优厚的通商条件,我可以答应在我有生之年绝不越过界河一步。另外,我还可以给你爵位和赵国最好的封邑,你可以做官或者守着封邑颐养天年——反正离开禁宫没有人会认得你是楚贵侍。”

我忽然就动心了。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干­­干­脆脆地说:“好。我会竭我所能地帮你。做为交换,我有一个条件。”

他沉沉地望着我:“你说。”

“我会竭尽全力来帮助你。”我再一次字斟句酌地重复我说过的话:“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事成之后,请你交给我一个县让我来治理。只要一个县就好。”

他目光一跳。连一旁的商冬姥都露出一副讶然的神­色­。

他沉默良久,终于还是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因为守牧一方,一直都是楚琴章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

“阿绍,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要造一条大船,带着老娘一起出海。她天天叫唤宫里无聊得要死……你呢?”

“我啊,我要当一个好官。不是那种很大很大的官,县丞就好。我要把我的县城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提起我的时候都会说我楚王子是一位‘青天大老爷’……”

……** 番外分割线 **……

三十九

细雨蒙蒙,远远近近的街道房舍都被笼罩在了烟雾一般白茫茫的雨气里。脚下的石板街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青幽幽的光。马蹄踏上去,连声音都要比平日来得清脆。

秋清晨不喜欢雨天。她从来都不喜欢身上被打湿的感觉。那会影响她出刀的速度。而且,连绵的雨幕总透着那么一股子惆怅缠绵的味道,让人有点打不起­精­神来。

算起来,这是她在安京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了。可是临走的时候居然会有那么一点点奇怪的不舍,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秋清晨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道两侧的行人,在撑开的伞下一张脸一张脸地扫视过去。连自己都不知在找什么。

虽然是便服离京,但是一路行来还是有不少人认出了自己。有的人还跟随着他们,一直跟到了南城门。

“这一别,下次还不知什么时候见呢。”出了城,王泓玉忍不住抱怨::“还不如跟你们回边洲。”

秋清晨瞥了她一眼,“又说孩子话。我还等着你拿下莽族的新头人呢。”

王泓玉冷哼了一声:“听说那小子气死了自己的老爹,又杀了两个哥哥才爬上了头人的位子。这种丧心病狂的东西,让我拿到的话……”

“你一定会收了他做相公!”光耀笑着Сhā话。

王泓玉在光耀肩膀上重重一拍,哈哈笑道:“知我者,光耀也!”

秋清晨啼笑皆非,“­色­字头上一把刀!”

“还挂着把刀算什么本事!”王泓玉笑得嚣张:“本将军要拔了他的老虎牙,打得他心服口服,乖乖地自己洗­干­净了送上门来。”

光耀也笑:“嗯,收了他的时候,顺便问问他家有没有标致的妹妹,让我也收一两个过过瘾。”

王泓玉斜了他一眼:“神仙,你终于也动了凡心了?”

秋清晨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将话题拉了回来:“泓玉,我嘱咐你的事,你可别忘了。”

王泓玉的神气正经了一点,一边拿着鞭子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见过韩灵了,她让我告诉大帅,一切安心。安京有她盯着呢。”

“那就好。”秋清晨顿时松了一口气。护国将军韩灵和抚远将军王泓玉都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爱将,不但武艺超群,对自己更是忠心耿耿。安京城暗潮涌动,手握京畿防卫大权的李云庄又让人放心不下。因此临走之前,秋清晨特意回了瑞帝,以协调西路、北路军备的名义将韩灵调入了北营任都统之职。说白了,就是瑞帝用李云庄架空了秋清晨。秋清晨又四两拨千斤,用一个韩灵架空了李云庄——就算万一有变,北营有韩灵坐镇,李云庄掀不起太大的风浪,自己不不至于太被动。

这还是在虞桥听壁角,得知瑞帝没有将信符交给李云庄之后,秋清晨才大着胆子上的条陈——如果瑞帝是真心实意地要分权给李云庄,自然不会同意将韩灵调入北营。如果不是,那么她正好就需要一个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牵住李云庄的手脚。秋清晨不过是见缝Сhā针,取巧而已。这么做虽然冒险,却是最稳妥的安排。

这些心思,光耀和王泓玉也多少猜到了一些。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望向秋清晨时,却发现她正转头望向安京的方向,微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大帅,时辰不早了。”光耀提醒她。

秋清晨收回视线的时候,心底里竟隐隐地有一丝怅然。这一次回安京,最最意外的就是遇见了他。如果还有比这更意外的,那就要算是他的态度了。秋清晨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连自己都分不清。

一梦十年,手心里只剩下苍凉的回忆。而他,却连这仅有的回忆也没有留下。曾经的爱恋早已被那入骨的一刀划上了黑­色­的句号。残留在他记忆里的过往,在沉沉昏睡了十年之后还能剩下什么,她连想都不敢想。

如果再一次满怀希望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又用一种打量陌生人的目光望着她,然后客客气气地说一句:“姑娘,你认错人了吧?”她还能够象十年前那样嚎啕大哭吗?

怕只怕刀下得太深,流出来的就不再是眼泪,而是鲜血。那样的惨痛,一生中埋葬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秋清晨重重一鞭打下去,大黑马长嘶一声,风驰电掣般冲上了官道。伴随着风声,她的话音也越来越远了:“泓玉,我在边洲等着你凯旋的消息!”

王泓玉将手掌卷在嘴边,高声喊道:“一言为定!”

虽然还不到六月,安京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大蒲扇摇来摇去扇起的都是热风,丝毫也不显得凉爽。封绍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穿上了露出胳膊的短衫,还是热的受不了。一边靠着躺椅上取了冰块含着,一边不耐烦地训斥阿十:“这就没了?”

阿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不是你老人家刚刚大发慈悲赏的冰块吗?就算他嘴大,含着这么一块东西,不也得缓一缓才能说得出话来嘛?

阿十正梗着脖子对付那块冰,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没有跑上台阶,声音已经先传了进来:“少爷!少爷!不好了!”

封绍人没动,手里的大蒲扇却飞了出去。“啪”地一声正砸在来人的脸上。那人毫无防备挨了这么一下子,“哎呦”一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叽里咕噜地滚下台阶,四脚朝天摔倒在满地碎石的庭院里。

阿十一惊,嘴里的冰块“咕嘟”一声顺着喉咙就咽了下去,噎得自己直翻白眼。好不容易顺过一口气,抬眼一看,昏头昏脑坐在外面揉大包的人原来是李光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青天白日的,又不是见鬼了,他吆喝什么呐?

李光头一边揉着脑门上撞出来的大包,一边急急忙忙地说:“少爷,你听我说……”

“你闭嘴!”封绍­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炯炯地望向了站在花厅当中的阿十:“阿十,你要记住,千万不要花言巧语地说瞎话,不要学那些专门欺骗善良孩子的坏蛋——你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阿十颇有些同情地瞥了李光头一眼,不明白他这么个老实人,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专门欺骗善良孩子的坏蛋”了。至于少爷嘴里的那个“善良孩子”,唉,既然他自己说是……那就是吧。

“宫里从昨日起就加派了禁军,具体什么原因,还不得而知。”阿十说着,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李光头蹑手酢跖地贴着门边溜了进来。

封绍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宫里加防,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秋清晨的身上。她既然已经认出了楚琴章和李云庄,自然会说服瑞帝加强宫苑防守以防万一,这么做还可以顺便震一震储琴宫里的那一位。说不定,她已经在安京布置了人手专门等着楚琴章和李云庄露出马脚来呢。问题是,她究竟会如何布置?

“还有就是李云庄今夜不当值,要不要跟着?”阿十想了想又补充道:“听说这位大统领最近脾气暴躁得很。”

“一直当自己是钓鱼的,结果一觉起来发现自己原来是上钩的。是个人都会憋出点邪火来。”封绍嗤地一笑,晃了晃手里的扇子:“让人盯着!这婆娘要是再去虞桥,咱们还去听壁角。多听壁角好啊,比唱戏都­精­彩呢。我这日子都过得滋润多了。”

“少爷,”李光头不甘心地Сhā嘴:“我今天那是……”

“住嘴!”封绍声­色­俱厉地一声吼,顿时让他又缩回了墙角里。随即又可怜兮兮地小声嘟囔:“我真的是给你买红豆粥去了……”

“呸!”封绍手边扇子已经甩了出去,两只手在身边划拉了半天也只划拉到了盛放冰块的盘子,一气之下,端着盘子就兜头扔了过去:“你出息了是吧?啊?开始骗我了?这时辰老孙家的红豆粥早都收摊了,你该不是回盛州买的吧?”

阿十摸了摸鼻子,很识趣地往旁边躲了躲。看来,这位小少爷最近的脾气也暴躁得很啊。至于他的这股子邪火又是从哪里憋出来的——阿十可不敢问,他还没活够呢。

“少爷,我一早是出去买红豆粥的,”李光头一着急,光头的颜­色­也开始由黝黑慢慢地向着黑红过渡:“结果我一出门就碰见福宝……”

封绍没好气地一脚踹在椅子上,“你自己慢慢碰。阿十,接着说!”

阿十看着这一对古怪的主仆,什么也不敢多问,两眼望天继续说道:“还有就是听说秋帅明天一早离京,返回边洲去。”

封绍的心微微一沉:“这么快?”

“少爷!”李光头憋得脸都红了,铮亮的脑门子上一层汗:“你听我把话说完……”

“你给我闭嘴!”封绍怒吼:“等下我再收拾你!”

李光头急得直跳脚,猛地窜了过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大声吼道:“秋帅今日辰时已经便服离京了!”

“啊?!”封绍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一把捞过李光头的领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怎么不早说?!”

怎么说?李光头简直要吐血了。是谁一个劲让自己“闭嘴”的?

封绍跺了跺脚,转身就往外跑。

李光头连忙追着喊道:“少爷,是南城门!”

阿十斜了他一眼,很有些不服气的意思:“既然她是便服离京,这样私密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光头骄傲地一挑大拇指:“咱上头有人!”

风风火火地追到南城门时,才知道秋清晨已经出城两个时辰了。

封绍望着南城门出出进进的人,心头怅然若失。

【卷二】

四十

已经有了一次听壁角的经验,再来虞桥,封绍心里已经没有了初次的紧张。整个人反而有点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来。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铜管里传出的暧昧声音,他甚至还很没有形象地打了个哈欠。正想着楚琴章这个人看上去光鲜得像只小锦­鸡­,手底下也就那么点花样——连纠床都叫得没有一点新意……就听李云庄的声音叽叽哝哝地说道:“我可得有些日子不能出来见你了。”

“如果是要避嫌,那也不用太久,”楚琴章的声音懒洋洋的:“就算有人疑心到你的身上又如何?人走茶凉,他们巴结你这新上任的兵马大元帅还来不及呢!”

封绍伸到一半的懒腰还没有收回来,人却僵住了。新上任的兵马大元帅——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云庄笑道:“王泓玉被调去会州打莽族人。韩灵又守着北营调配军备,剩下的几个略略抬得上席面的都还在会州、边洲。算来算去,也就只有我了。”

“那是自然,”楚琴章笑道:“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就算你当上这个兵马大元帅,也未必坐得稳。陛下的疑心是极重的,你见她信赖过谁?秋清晨就是你的前车之鉴——战功赫赫不是一样受她猜忌?所以,你要想痛痛快快地当你的大元帅,还得乖乖听话才是哦。等他即了位,你就知道真正地手握兵权是个什么滋味了。”

李云庄­干­笑了两声,“你不用总是拿话敲打我。我心里明白着呢,既然已经被你拉上了贼船,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如今……我是不反也得反了!”

“真乖!”楚琴章大笑:“我的云庄果然是个心思剔透的妙人!”

李云庄轻轻哼了一声,不放心地追问:“当真万无一失?”

“以她的脚程,必然是要在薛家店投宿的。”楚琴章哈哈笑道:“要去薛家店必然要过青梅谷。你自己想一想,好几百斤的炸药呢,山沟沟那么一丁点大的地方,秋清晨就算是个活菩萨也被炸碎了!”

封绍全身的血都凉了,耳边只听到血液奔流的声音,宛如刚刚开化的河水,冷森森地顺着脚底一直涌上了大脑。山沟沟、炸药、好几百斤、秋清晨……封绍颤着手指封住了铜管,跳起来就往外跑。

屏风外面,阿十正尽心尽责地守着窗口,听到他的脚步声,人还没来得及回头,领口已经被封绍抓住。阿十一回头便对上了一双瞪得通红的眼睛,心中顿时一惊。

“出了南城门一路向西,什么地方有青梅谷?”封绍急促地问他,抓住他领口的手兀自不住地颤抖。

阿十凝神想了想:“齐水郡和风城中间有一处山谷。”

封绍的神情狰狞如鬼:“找几个好手,马上带我去!”

夜风如刀,削得人脸颊生疼。封绍从来都不知道初夏的风也可以凌厉至此。

安京城早已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视野所及之处,沟壑、树木、村落和一望无际的麦田都仿佛披盖着满天的莲花云,沉睡在了静静的夜­色­里。

静谧的夜被急骤的马蹄声无情地踏碎。封绍焦心如焚,恨不能凭空生出一对翅膀来。胯下的枣红马已经开始口吐白沫,眼见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封绍咬着牙重重一鞭抽打下去,马儿吃痛,猛然向前一窜,几乎把他摔下马背。

就在这时,封绍忽然感觉到地面传来一阵诡异的震动,随即,极远处的天边炸开了一团刺眼的火光。片刻之后,一声爆竹似的轻响遥遥传来。

封绍的心也仿佛被那一声轻响给炸碎了。一丝腥红象迎风舞蹈的火焰一般慢慢爬上了他眼。封绍疯了似的抽打着马匹,然而那烈焰蒸腾的地方还是那么地远,远得好象永远都无法到达。

无力的感觉让人疯狂到几近绝望。

封绍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

自那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过后,秋清晨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打前站的人是光耀,发现有埋伏的人也是他。破阵,光耀是好手。可是对手人数太多,阵未破,刺客已经层层包围了上来。不知是光耀失手,还是刺客太多令他无暇破阵。总之,秋清晨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炸药被引爆,而光耀则生死未卜。

爆炸几乎引燃了整个山谷。即使站在谷外,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浪夹杂着的碎石残木,仍然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借着熊熊燃烧的火光,埋伏在山路两侧的鬼魅般的身影已经把进出山里的通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秋清晨的弓上搭满三支利箭,瞄准了包围圈最为薄弱的一环,三箭破空而出,最前面的三名刺客应声而倒。随即又是三箭­射­出,再次倒下的身体严重地扰乱了其他人的前进。这一股小小的­骚­乱足以让包围圈裂开一个不明显的缺口。这一招相互配合,战场上不知演练过多少回。训练有素的亲兵几乎没有浪费分毫多余的时间就撕开了这个缺口。

秋清晨的箭淬有剧毒,人尽皆知;三箭同发从无失手,更是人尽皆知。当再一次杀上前来的刺客惨叫着跌倒在火里时,跟着后面的人很容易就看出死去的人俱是喉部中箭,­祼­露在外的皮肤瞬间就已变成了诡异的乌青——见血封喉的毒药,夺一条命只需一刹那的时间。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得。

后面的刺客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他们的脚步只是缓了一缓,而秋清晨和她手下的亲兵已经没入了山谷丛丛的­阴­影里。这些人都是赵国军中顶尖的好手,暗杀和狙击对于他们来说捻熟得就如同家常便饭。

至于敌众我寡的因素,秋清晨暂时不去考虑。两军交战,人数是重要的条件,但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条件。

夜风里还漂浮着火药的气味,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却已经看不到丝毫的火光了。就连一直尾随着她们的刺客,也都慢慢地被甩在了后面。夜的静渐渐掩盖了一切。

行走中的秋清晨停住了脚步,警觉地将后背贴上了树­干­。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声音,仿佛夜间出没的小动物不小心踩到了枯草上。沉沉的存在感自背后传来,仿佛穿透了树­干­一直望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去。被敌人在暗处窥伺的感觉,让她莫名地不舒服。

秋清晨屏住呼吸,握紧了手里的短刀。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个活物正在靠近她的藏身之处,她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喘息。然后,这个人擦着她的衣角走了过去。他的肩膀几乎缩成了一团,仿佛很紧张的样子。

秋清晨十分利落地捞住了他的脖子。锋利的刀刃无声无息地沿着他的脖子轻轻一划。一道血线飞溅而出,他几乎连挣扎都没有就已经滑到在了她的脚下。

与此同时,心头骤然袭来的压力让她刹那间就明白了一件事。刚才她所感受到的那股令人不舒服的压迫感,并不是来自刀下的这个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到这句话,秋清晨的后脊顿时窜上来一股凉意。她能感觉得到,这个人绝对是一个不可小瞧的对手。

就在这时,秋清晨听到远处传来一长两短的鸟鸣。随即远远近近也响起了几声同样的回应。知道这时走散的亲兵在向一处聚拢,秋清晨不禁暗暗叫了声糟糕。顾不得理会隐藏在暗中的对手。秋清晨将手指掩在­唇­边,发出几声急促的鸣叫。林中顿时安静了下来。而­阴­沉的气息却明显地向她逼近了。

秋清晨伸手摸向身后的箭袋时,才发觉毒箭已经没有了。只得从侧袋里抽出三支长箭,无声无息地拉开满弓。长箭­射­出的瞬间,她整个人都宛如夜鸟一般远远掠开,迅速地没入了身后高大的树冠之中。与此同时,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长箭没入树­干­时发出的轻微的一声钝响。

三支箭,一支没入树­干­中。另外一支似乎­射­入了草丛中,那么……第三支呢?

尾随在后的杀气骤然间凭空消失了。只有空气中漂浮着一丝似有似无的血腥味。秋清晨无法感知他的藏身之处。又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已经离开,只得一动不动地伏在在树­干­上。血腥味骤然间浓郁了起来,秋清晨未及躲开,一截雪亮的长剑已经穿出丛丛树荫,闪电般刺了过来。秋清晨手中短刀“当”地一声架住了长剑,反手一绞用力将它推了出去,人也借着这一推之力纵身跃开。浓郁的血腥味随着他的剑自后方刺来,秋清晨抽出腰畔的长刀反手挡开这一剑。

兵器相击,在暗黑的夜里溅起一簇狰狞的火花。与此同时,远处也传来了兵器相击的脆响。秋清晨握刀的手被长剑压得一沉,心头也随之一沉。难道说,这里才是他们设下的真正埋伏?

密林中枝­干­交错,并不是十分理想的搏击场合。对手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并不全力出手。只是如影随形般尾随在后。秋清晨一路且战且退,竭力想把这人引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去。当东边的天空泛起一抹蒙蒙的绯­色­时,秋清晨发现自己已经退出了密林,正置身于靠近山崖的一片缓地上。

纠缠一整夜,秋清晨虽然没有受伤,却也渐渐力竭。直到这时,她才看清了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平平淡淡的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阴­戾的光。血渍斑驳的上臂还残留着短短一截长箭。

秋清晨目光微微一跳,随即一言不发地握紧了长刀。

面无表情的女人上下打量她,随即冷冷一笑:“秋清晨果然箭无虚发。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你。既然你不使毒,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她举起手中长剑,身形未动,就听旁边的树丛里一阵簌簌作响,随即一个浑身是血的高大身影猛然冲了出来。

秋清晨失声叫道:“光耀!”

四十一

光耀仿佛从火堆里爬出来的一样,身上的衣服都被烧成了可疑的焦黑­色­。就连半边头发都烧成了焦黑的一团。污渍混合了血渍,浑身上下一片狼藉,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到底是哪里受了伤。但是在他的身后,不及一箭远近的地方就跟着黑压压的一群人。活像是一群蚂蚁围住了落单的飞虫。不过看到他还活着,秋清晨已经放下了一半的心。

而光耀看到她,却明显地流露出沮丧的神情。他们两个人都是行军布战的好手,自然知道掩护同伴脱险的时候,要将敌人引到什么样的方位最合适。这样的不谋而合虽然有些出乎意料,却也在意料之中。

极短的一个对视,两人已经十分默契地背靠着背站在了一起。

受了伤的女人冷冰冰地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然后一言不发地抬了抬手。刺客们立刻一拥而上。这情景真的很象是一群蚂蚁围住了……两只飞虫。

秋清晨甩掉空了的箭袋,舞动长刀迎了上去。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整个山谷仍然弥漫着浓重的雾霭。雾气里满是烧灼的余烟和尸首烧焦的恶臭,呛得人透不过气来。

山谷的中央是爆炸造成的一处深坑,里里外外一片焦黑,纵然有几具尸首还可以勉强看出人形,但要想从中分辨出到底是谁,恐怕神仙下凡也不可能了。

封绍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这山谷里的一块石头,沉甸甸的,不停地往下坠。坠得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脚下一个踉跄,顺势就跪倒在了地上。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随即一只手伸过来“啪”地一声在他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起来!”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喝道。

封绍没有动。自从眼前现出这一片焦黑的山谷,他的意识就已经完全脱离了身体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奔波整夜的辛苦到了这一刻仿佛已经接近极限,再也无力支撑下去了。心底里细微的声音翻来覆去只是默念:还是来晚了么?

“蠢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呢?!”苍老的声音不屑地冷笑:“就算要哭丧也要先找到尸首啊。”

封绍还是没有动。肩头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如果找不到呢?

如果……找到了呢?

如果他的女人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变成了一团无法辨认的焦黑,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活?

“咦?”身后的男人捋了捋灰白的胡须,颇有些惊疑地支楞起了耳朵。

“咦?”他神情诧异,不由自主地顺着山坡往上走了两步。

这一次,连封绍也听到了从密林深处传来的一丝异样的波动。全身的血轰然一声冲上了大脑,一个趔趄,封绍竟然没能站起来。

“没出息!”须发灰白的男人瞥了他一眼,极为不屑地撇了撇嘴。

封绍双手合十,苦着脸做了个哀求的手势:“师傅求求你了。快带我过去吧。”

“你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象是我玉临风带出来的弟子?真是丢死人了!”他冷哼了一声,颇有些痛心疾首的味道:“为了个女人,连师傅也不要了。半夜三更的就打发着喽罗来催命。上次狗屁山的那头老熊问起你,我还把你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潇洒英俊……”

封绍见哀求无效,终于怒了:“老子本来就潇洒英俊,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谁用你夸?!”

“唷?唷?”玉临风一愣,“翅膀硬了也要看看是什么翅膀,小子,求我就要拿出点求人的样子来。我可是你师傅哦。来,求我。”

封绍都要吐血了。再次发觉这老家伙就是一个成了­精­的人来疯,越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越是跟你夹缠不清。大怒之下,二话不说起身就往林中奔去,刚走出两步,就觉得腰上一轻,整个人已经被他提在了手里。

封绍看着大片大片的绿­色­从脚下掠过,心急如焚。顾不上理会玉临风刚才的态度,一叠声地催促:“快点……师傅你快点……”

兵器的声音忽然间真切了起来。掠过斜坡上的一片杉树林,密林中霍然现出一片开阔的林地。

不大的一片空地,几乎已被黑衣人填满了,就在那层层叠叠的黑­色­中央,一个仅有两人支撑的圆圈正在一步一步地缩小。那两个人不知已经拼杀了多久,浑身上下已经都已经被鲜血浸得透湿,刀法也越来越滞重。

可是……毕竟还活着。

封绍欣喜若狂,然而他的欣喜还来不及叫喊出声,包围的圈子忽然间扩大了许多。与此同时,密如飞蝗的流矢骤然间自层层黑­色­的后面飞­射­而出,黑压压地扑向了被围在圆圈中央的两个人。一刹间几乎遮蔽了林地上空微弱的阳光。

封绍肝胆俱裂,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杀戮从天­色­微明时开始,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两个时辰。而对于包围在其中已经杀红了眼的秋清晨和光耀来说,却象一生一世那么漫长。直到这时,他们才多少有些明白,一夜的逃亡也许只是敌人的欲擒故纵罢了。

不过,既然自己的亲兵已经安全地逃了出去,那就是说,只要她和光耀支撑得足够久,就可以等到前来支援的人——至于到底要多久,谁也没有费力去想。

体能的消耗已经接近极限,意识也渐渐有些模糊,剩下的更多的是肢体的本能。在箭雨袭来的一刹那,秋清晨用脚尖挑起了旁边的一具尸体,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挡在自己身前。她听到身后的光耀发出忍痛的闷哼,却已无暇顾及。掌间蓦然间传来的剧痛已夺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一支长箭穿透了被她挡在身前的尸体,带血的箭尖透出了她的手背,几乎钉进自己的眼窝里去。秋清晨的身体不由一晃,另一支长箭已呼啸而至。闪电般穿透了她的大腿,带着一块皮­肉­直钉进了她身后的泥土里。秋清晨眼前一黑,身体顺着长刀的走势一点一点软了下来。长刀Сhā入泥土,而秋清晨则跪倒在地,额头软软地抵住了刀柄,便再也动不了了。

封绍自枝头一跃而下,抱起秋清晨转头就跑。头也不回地甩了一句话给玉临风:“那个受伤的,还有这些人都交给你了!”

玉临风气得直跺脚:“媳­妇­儿还没娶就连师傅都不要了!”转头看到中箭倒地的光耀,忍不住跳脚大骂:“臭小子,你可真是一只白眼狼!居然留给我这么大个的!”

话音未落,就听到女人的声气气急败坏地喝道:“玉临风!你来这里­干­什么?!”

玉临风瞥了一眼被自己放倒一地的黑衣人,略微有些诧异地瞥了一眼说话的女人:“你认得我?你居然对我的毒药没有反应?”

“你!”女人更怒:“十年前盛州一场比武让你侥幸夺走了玉双钩,这一次,可没有那么容易了!”

玉临风恍然:“原来是度夫人。度夫人是使毒的祖宗,自然不怕我的美人散。不过,你连个打前战的人都没了,这……还比么?”

度夫人瞥了一眼封绍逃走的方向,冷森森地说道:“这小子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让他交出那个女人,我就不和你们师徒计较了。”

玉临风却不乐意了:“我们师徒?度玉,你连我都胜不了,你确信你可以对付我们师徒?这种大话,我看你还是不要说的好。”

度玉冷笑:“玉临风,你不要不识好歹。这片山谷方圆数里之内都是我们的埋伏,这个女人必须死。”最后几个字被她咬牙切齿地说出来,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戾。

“你们?”玉临风捋了捋胡子,眼里闪过诧异的光:“难道说,度玉也有卖身为奴,屈身人下的一天?”

度玉眯起了眼睛:“你竟然猜到我是为别人做事?”

“这有什么难猜的?”玉临风不屑地笑道:“不是我小瞧你度玉。以你的身份,未必就敢去招惹赵国的兵马大元帅。”

度玉冷冷哼了一声,眼睛再一次瞟向了封绍离开的方向。要想去追那个已经半死的女人,必须要绕过玉临风。而对付玉临风,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很有把握的事。何况她中了秋清晨一箭,虽然箭上无毒,但是要对付玉临风……

她谨慎地观察着玉临风的一举一动,心头踌躇不定。再瞟一眼身边一片被毒翻了的属下,愈发地踌躇不定。

玉临风却适时地笑了:“咱们好歹也是一场相识,这样吧。人我带走。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如何?”

度玉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片刻之后矜持地点头微笑:“好。”一字说完,连看也不看一眼脚下横七竖八的身体,宛如大鸟一般飞身跃入了丛林之中,眨眼之间便看不见了。

玉临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从地上拖起中箭昏迷的光耀,就想到了一个极其头痛的问题:“臭小子,你光顾着逃命,你知道该往哪里逃吗?!”

四十二

急行中,封绍一脚踩空,险些被树藤绊倒。待要直起身时,却又一个趔趄将怀里抱着的人顺着山坡扔了出去。封绍大吃一惊,纵身扑出去也只捞到了秋清晨的一只靴子。连带着自己也叽里咕噜地滚下了山坡。这一路磕磕绊绊,直摔得他眼冒金星,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心急火燎地连夜奔波,已经七八个时辰水米未进了。

封绍扶着身边的树桩勉勉强强坐了起来,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秋清晨。不知是因为伤势过重,还是因为被他扔出去的时候撞到了头,她的眼睛一直紧紧闭着。苍白的肤­色­也透着令人心惊的青灰­色­。

从见了她开始,封绍就光想着要逃命了。直到这时才想起来关注她的伤势。胆战心惊地看过去,第一眼只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几乎已被鲜血浸透了。第二眼,便发现除了力竭,她身上最重的就是两处箭伤,侥幸的是都没有伤在要害。刚松了一口气的封绍,在目光落到她的手掌上时,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

借着林梢投下的微光看过去,血­肉­模糊的手掌竟然泛着一抹乌紫­色­的荧光。封绍抽出短刀挑开了她的长裤,腿上的箭伤果然也是一团乌紫——度玉的箭竟然是淬了毒的。

封绍倒抽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摸出怀里的瓶瓶罐罐,取了师傅的玉清丸嚼碎了敷在伤口上,又塞了两粒在她嘴里。眼看着敷上伤口的玉清丸慢慢变成了黑­色­,封绍连忙拿清水冲掉了药屑,又重新敷了药。

封绍知道师傅的玉清丸只能暂时压住箭毒,时间一长毕竟是不行的。满心焦灼地抬头四望时,才恍然间意识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他真的迷路了。

封绍不知道的是,幸亏他迷路了。凡是山谷可以进出的地方,都已经被度玉下了埋伏,单等着他们自己往网里钻——她虽然不敢和玉临风当面撕破脸,但是……如果玉临风的徒弟自己走进了埋伏圈,而她又恰巧不在现场的话,那一切就丁醯得过去了。

而度玉不知道的是,她张大了网耐心等待的人已经远远地偏离了正常的出口。就连玉临风也拖着受伤的光耀一头钻进密林去寻找自己的爱徒。

而他的爱徒在背着美人爬过了两处山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当初滚落下来的那处山坡之后,就彻底放弃了凭借本能走出这座山谷的打算。

“伤口现在还是红­色­的,说明师傅的药丸还可以再支撑一段时间……”封绍气喘吁吁地靠在树­干­上暗暗盘算:“他们一定还在找我们……还有她的那些亲兵,也不会抛下她不管,自己跑掉的……”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就只剩下了一件事可以做:挑选一个可以安全过夜的地方。免得救兵还没有赶到,他们就被夜间出没的野兽给吃掉了。

“虽然不是洞房花烛,但好歹也是我们孤男寡女头一次共度长夜嘛……”封绍背着秋清晨气喘吁吁地往山崖上爬,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昏迷中的秋清晨聊天:“……过于简陋的话,就太对不起我的美人了……对不对?”

美人继续昏迷。

“你也适当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嘛,什么事都由我做主,我会有很大压力的。”封绍苦着脸长长叹气:“既然你坚持让我做主,那以后咱们家我就是一家之主了。”

美人持续昏迷。

封绍侧过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你可要挺住啊。”

盛夏的天,她的脸颊却一片冰冷。低垂的睫毛斜斜地扫过他的脸颊,一点酥酥的痒,象水潭里泛起的涟漪,一波一波地晃进了心里去。

封绍叹了口气。吃力地把她往肩上顺了顺,继续往山崖上爬。

山崖下的洞口十分符合封绍的要求:既不太大,也不太小。离地面很远,洞口还被树丛遮掩着。而且洞里还有微弱的气流通过,并没有野兽腥膻的味道,让他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十分地失望。

“如果这里住了一窝野­鸡­……”封绍放下秋清晨,自己也一□坐倒在地,呼哧呼哧喘个不停:“或者一窝香喷喷的兔子……”

躺在身边的秋清晨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呻吟。封绍连忙扑过去看时,却发现她并没有醒过来。她身上零零碎碎的皮外伤都已经止了血,人却始终昏迷不醒——说不定是被他扔下山坡的时候,撞得太狠了。

封绍揉了揉她额头的一片青紫,喃喃说道:“对不起。我只是太着急了。真的不是故意要把你扔出去的……”

光线渐渐暗淡下来,流转在树梢金灿灿的晚霞也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封绍将怀里的女人抱得更紧了些,正在盘算此刻生起一堆火的话,招来敌人和招来自家人的概率到底哪一个更大些……就听到密林里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啸叫。嚎叫声还不及沉寂下去,就引来了四面八方一阵呜呜咽咽的回应,在山谷里此起彼伏。

封绍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收紧了双臂。一低头却见怀里的女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双清冽的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洞口,眼里的神情透着凝重。

“你醒了?”封绍一口气松了下来,连恐惧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秋清晨没有受伤的右手抖抖索索地伸进怀里,摸出一包东西递给了他,低声说道:“这个是泓玉给我预备的药粉。得赶快撒在洞口。不然,等它们嗅到了我们的味道就糟糕了。”

封绍连忙将她扶坐在一旁的石壁上,自己将纸包里的药粉细细密密地撒在洞口附近。一回头,却见秋清晨靠着石壁,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见他突然回头,始料不及似的错开了视线,仿佛有些无措。

封绍紧靠着她坐了下来,解下腰间的水袋递了过去。

秋清晨小小地抿了一口,又皱着眉头推了回来:“怎么是酒?”

封绍奇道:“你的酒量不是很好吗?”

“我只在闲暇时饮酒。”秋清晨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淡淡地岔开了话题:“是血腥味引来了山豺。山豺成群结队出没的时候,连老虎都不敢招惹。这药粉不知道能抵挡多久,咱们还是再往里躲躲吧。”

封绍点了点头。弯腰将她抱了起来,试探着往里走。

光线越来越暗淡,山豺的嚎叫声时远时近。秋清晨又开始昏沉。黑暗中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越来越不稳,封绍不由得有些暗暗心焦。正在盘算师傅的药到底能让她撑多久……就听到从洞里远远传来一声模糊的喊叫——是人的声音。

封绍一惊,怀里的秋清晨身体也微微一抖,下意识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叫喊声在高高扬起一个刺耳的尖叫之后,慢慢下沉为时断时续的呜咽。仿佛正在饱受折磨,因为模糊反而让人毛骨悚然。

秋清晨动了动身体,轻声说道:“你去看看。”

封绍的手臂一紧,“那怎么行?”

黑暗中,秋清晨无声地笑了:“我手里有短刀,洞口还有药粉。一时片刻应该是无碍的。”

封绍扶着她靠洞壁坐好,有心想要交待几句,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多余。

“快去吧,”秋清晨微弱地推了推他的手:“你别忘了……我是秋清晨。”

封绍咬着牙站起身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了过去。即使在黑暗中,他还是可以感觉出山洞在拐来拐去的走势里越来越狭小,渐渐低矮得需要他弯下腰才能够继续前进。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渐渐透进来一团模糊的火光,喊叫声和鞭打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了。

视线之中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高度仅仅到达自己的腰部。封绍弯着腰小心地摸过去,才发现洞口的外面是一处巨大的山洞。而自己置身其中的这个洞口正处于靠近洞顶的位置。

封绍凑了过去,借着洞口石块的遮掩向下看时,才发现山洞的底部原来是一汪黑幽幽的水潭。水潭里立着几根木柱,每一根木柱上都用铁链缚着一个血污狼藉的人。

水潭周围燃着几支火把,几个彪形大汉手里都拿着兵器,其中一个正在鞭打蜷缩在潭边一位血­肉­模糊的中年男人。他们听到的声音就是由此而来。水潭边更高一点的地方,一个身穿灰衣的男人负手而立,谩蹀表情地俯视着那个男人受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轮廓显得有点模糊,可封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去留街酒馆里见过两次面的老猪。

封绍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大汉手里的皮鞭“啪”地一声断为两截。

老猪抬了抬手,示意大汉退开一些。他慢慢走了下来,用脚尖踢了踢受刑的人,笑微微地说道:“肖大掌门,泡了两天的寒潭水,脑筋有没有清楚一些?”

那人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老猪笑道:“你还挺倔。不过你要是死活不同意,我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你那个宝贝儿子可没有你这么不开窍哦。”

“你……”被称作肖大掌门的人挣扎着要坐起身来,无奈手臂虚软,一撑之下又倒回了沙地上。

老猪望着他,嗤地一声又笑了起来:“忘了告诉你了,跟他相好的那个粉头在我们手里扣着呢。再说他早就被你管烦了。你要是死了的话,他不但可以保住自己的小情人,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当上逍遥门的新掌门。你说,这样的好事他会不会同意?”

那人气息微弱地怒声骂道:“逍遥门绝不会做你们这­干­反贼的奴才!”

“啧啧,”老猪叹道:“不做便不做。像你这样被女人管得服服帖帖的老走狗,我家主子原本也是看不上的。”说着摆了摆手,身后两个大汉走了过来,将那肖大掌门拖进了水潭,拿铁链缚在了木柱上。

老猪绕着潭边踱了几步,似笑非笑地说道:“各位都是江湖英雄,我家主子一向钦佩的人物。如今,我家主子诚心诚意地邀请各位共图大事,各位却推三阻四,未免英雄气短。”环视四周,见水潭里的几位都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便又换了一副语气,恶狠狠地说道:“咱们总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我也没那么多的闲工夫。这里我不妨告诉各位,明日辰时,这寒潭里的水会退潮,到那时,通往山谷的洞口就会完全露出来——这谷里的山豺对血腥气最是灵敏。”

他嘿嘿一笑,继续说道:“是死是活你们自己想吧。”走了两步,回头又说道:“忘了一句话:七杀门今日又合并了青城派和侠义门。你们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他的话封绍不是很明白。等到他退了出去便悄悄沿原路摸了回来。

借着模糊的微光,看到秋清晨歪倒在地上,似乎昏睡了过去。可是他的手刚一碰到她的胳膊,她整个人立刻就惊跳了起来。封绍连忙将她抱进怀里,轻声说道:“是我。”

秋清晨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软软地偎在他的胸前轻声问道:“是有人吗?”

封绍轻声说道:“你记不记得酒馆里的那个老猪?就是楚琴章去见的那个男人?”

秋清晨身体猛然一震:“是他?!”

听她的口气,这人的身份似乎大有玄机。封绍愣了愣,正想再问问,秋清晨的脑袋却软绵绵地靠了过来,仿佛连躺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封绍焦心如焚。可是偏偏被困在这样一个山洞里,前有狼后有虎,哪里也去不得。耳边听着山豺忽高忽低的嚎叫,只觉得这一夜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四十三

光耀的头重重地撞上了一段­祼­露在外的树根,反而把自己从昏迷中撞得清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头顶浓荫蔽日。被纵横交错的树枝分割成碎片的天空已经呈现出一片柔和的黛­色­。林地里已经缓缓升起属于夜晚的潮冷气息,就连弥漫在空气中的落叶腐败的味道,都隐隐约约地­阴­森了起来。

光耀晃了晃脑袋想要坐起来时,才发现自己是被人绑在树上。确切地说,是被人用藤条缚住了手脚固定在了大树上。手边就是一个鸟窝,里面还堆着大小不一的几个鸟蛋。

光耀哑然失笑。模模糊糊想起有人曾在自己耳朵边念叨:“暂时委屈你一下,老夫我找到徒弟就回来接你……”看来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真的了。可是这个既然救了自己,为什么又要把自己丢在树上?这倒令人费解。

光耀挣开了藤条,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捞起鸟蛋稀里呼噜都吃进了肚。这些东西虽然不能抵饿,却也令人­精­神一振。看了看身上被包扎得十分仔细的伤处,又试了试腿脚,光耀决定还是先赶回去和亲兵营的人汇合。毕竟这一夜一日遇到的事太过匪夷所思,秋清晨又生死未卜。至于这位救了自己的神秘人物……

想到这里,光耀心中不禁有些忐忑:救了自己的这位大侠对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恶意,这一点从缚着自己手脚的藤条和身旁的那一窝鸟蛋上就可以感觉出来。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也顺手救了秋清晨呢?如果救了她,此时此刻,又把她带去了何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密林中传来野兽出没的嚎叫声。光耀辨别了一下大致的方位,咬着牙跃下大树,匆匆朝着叫声传来的方向赶了过去。

在齐水郡和风城一带的密林里,最为凶猛的野兽就是山豺。山豺生­性­残暴,对血腥气极其敏感,却只捕食活着的猎物。眼下这样的情势,他要想找到活着的同伴,恐怕跟着野兽走才走是最最直接的办法。

也是最最危险的办法。

这个季节,对于活跃在密林里的山豺来说,是不会缺少食物的。捕食过程所带来的乐趣已经远远大过了食物本身。因此它们的捕食便更多地染上了嬉戏的­色­彩。甚至连吃饱了肚子的山豺也十分乐意参与到一场血腥的杀戮里去。

光耀熟知这一点,因此只是远远地攀在树上慢慢地跟随着山豺朝山谷的深处移动。在树枝之间来回跳跃这样一个在平时做来十分简单的动作,对于受了伤的光耀来说就不那么容易了。身上的两处箭伤虽然经过那位神秘人物解毒已无大碍,但毕竟腿脚还有些麻痹。更何况之前一夜一日的厮杀,体能几乎耗尽,十来个鸟蛋又能顶什么用呢?

光耀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靠在了粗大的树­干­上不住地喘气。在他的脚下的黑暗中,缓慢地流动着一条由绿­色­的光点所汇聚而成的河流。冷森森的,偶尔伴随着几声刻意被压低的呜咽。

光耀瞥了一眼,后背上已经不受控制地爬上来一层森然的寒意。他毫不怀疑自己若是失足掉下去的话,只怕还来不及喊出救命两个字就被它们的尖牙利爪撕成碎片了。万幸的是,一路追了过来,并没有遇到自己的同伴。

光耀刚刚想到这里,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两声低低的哨音。树下成群的山豺听到哨音就仿佛得到了头领的命令一般十分诡异地停了下来,呜呜咽咽地低叫着互相挤来挤去。群集的野兽所发出的腥膻味道强烈得令人感到眩晕。

光耀正在哀叹自己栖身的地方风水不好,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密林里闪出了一团模糊的火光。隔着丛丛树影看不真切,看上去似乎是什么人举着火把正朝这边走过来。光耀心头一跳,情不自禁地往树冠里缩了缩。

树丛里的山豺纷纷向两旁让开,挨挨挤挤地低低叫着。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山林里最凶险的猛兽,光耀几乎要认为那是一群家里驯养的猎犬。借着火把的光,光耀看出几个男男女女的身影正朝这边走过来。最前面那人穿着浅­色­的长衫,正歪着头和身后的几个人说话。火把映着他的侧脸,依稀有几分眼熟。

离得太远,树下的野兽又呜呜咽咽的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让他无法听清这个眼熟男人都在训斥些什么话。不过,从顺着夜风飘过来的只言片语里听来,他似乎正在发脾气。训斥了几句之后,他便将几个男女打发去了不同的方向,自己朝着野兽群集的方向走了过来。而等候在树下的山豺居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从来不曾听说过山豺这种猛兽也能被驯养,光耀不免有些惊骇。不过,这个男人走得很慢,身边又有山豺围前围后地跟着,无形中倒是掩盖了自己上窜下跳发出的声音。走出一段之后,光耀就发现这个男人不仅仅走得慢,而且走起路来似乎还一瘸一拐的,活像是……

“活像是一只跛了腿的老山羊……”

王泓玉戏谑的话冲入脑海,光耀蓦然间想起这似乎是几年之前,秋清晨拨了自己和一­干­亲兵前去捉拿过的人犯。一般情况下,军队是不能参与民防的——更何况还是元帅的亲兵。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在他的经历当中,也只有那么一次。那就是……

欧阳竹。

洪宝之乱中阈庵皇子的智囊。光耀隐隐记得他出身寒族,写得一手好文章,在翰林院里替阈庵赢得了不少大儒的支持。起兵之际,一纸檄文写得那是有理有据有节,连瑞帝看了也摇头叹息,直说可惜了他这份文思。

伴随着这个名字同时想起的,还有那一年被鲜血染红了的积雪。

阈庵虽然招募了数千死士逼宫,然而瑞帝兵权在握,手边又有秋清晨、王泓玉、李云庄韩灵等一­干­猛将,那一场动乱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就被扑灭了。阈庵皇子被围困在会星宫三日三夜,走投无路,纵火□而死。而欧阳竹则被捉拿下狱,重刑之下伤了一条腿。

其实洪宝之乱真正的惨烈,是瑞帝登基之后的清剿。光是朝中跟叛匪有牵连的大小官员就先后斩首二十多名。就连翰林院书史,当年的大儒东方画也被剐死在了东市。全族男女统统被派往会州边境为军奴,遇赦不赦。

数月之前大牢遭劫,被人劫走的就是这位军师。秋清晨等人一度疑心欧阳竹勾搭上了“贪狼”能有什么居心。如今看来,他们的揣测还是太过于简单了。

欧阳竹在山林间走走停停,没过多久就来到了一处山崖之下。两个手持火把的彪形大汉正侍立在洞口两侧,看到他同时弯腰行礼,神情十分恭顺。欧阳竹将手中的火把递给了他们,自己转身吹出两声短促的哨音。

跟随在身后的山豺呜呜鸣叫了两声,围着山崖慢慢地散开。却并不走远。

光耀不敢走近也不敢远离,只能一动不动地缩在枝头暗暗叫苦。

头顶细细簌簌一阵轻响,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说道:“小子,你居然一路跟到了这里?”

光耀一抬头便看到一抹模糊的身影正顺着树­干­滑落下来,轻轻巧巧地落在他的身边,俯身笑道:“你既然醒了不赶紧溜出去找你的同伴,跑到这里做什么?若是喂了山豺,岂不是连我的灵丹妙药都浪费了?”

光耀连忙说道:“多谢前辈援手之德。不过,在下职责在身……”

“行了行了,谁问你那么多,”这人摆了摆手,大模大样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你既然是秋帅的人,那咱们也算是亲戚了。小子,既然到了这里,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光耀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是秋帅的手下就跟他是亲戚,听到帮忙,连忙说道:“前辈请讲。但凡……”

这位前辈煞有介事地捋了捋自己颌下的短须,笑眯眯地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秋帅现在是和我的徒弟在一起。我跟着山豺一路追过来就是要找他。没想到徒弟没找到却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事。”说着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就在这个山洞里,困着江湖中六大门派的首领。这些人多多少少跟我都有那么一点交情,所以……”

他眼珠转了几转,十分诚恳地握住了光耀的手:“我已经安排好了要救人。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小子,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儿上……”

光耀不觉有些头痛。这人虽然救了自己,但是象这样把救命之恩挂在自己嘴边,等着别人来感恩戴德的类型,光耀还真没见过。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前辈,你到底想要在下做什么?”

这位前辈捋着胡须咳嗽了两声:“是这样。我呢,已经布好了人手。但是没想到这么些山豺聚集在这里不肯散开。那个……我缺少一个把它们引开的诱饵……”

光耀愣了一下:“怎么诱?”

前辈听见他这样问,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一掌拍上了他的肩头十分感慨地叹了口气:“真是好小子!要是换了我那徒弟,只怕二话不说就把我扔出去当诱饵了……唉,一言难尽啊。”他摇了摇头,满脸痛惜地说道:“伤心事暂且不提。咱们先说正事。等下我在你身上下点药,这个药呢,会小小地刺激到山豺的嗅觉。就是说雄­性­山豺闻到了,会以为是雌­性­山豺在召唤它;雌­性­山豺闻到了呢,会以为是雄­性­山豺在召唤它……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它们就统统跟着你走了……妙不妙?”

“一点都……不妙。”

这老家伙想得都是什么招儿啊?刚才还在同情他徒弟不孝,现在看来他那徒弟只怕更值得同情一些。光耀的脸都黑了:“我带伤跑不快。等雌山豺发现我不是雄山豺,雄山豺发现我不是雌山豺的时候怎么办?”

“这个啊……”这个问题他压根还没有想。可是就这么说出来的话,怕是不用等雌山豺和雄山豺,这小子就扑上来在他身上磨爪子了:“这个……山豺并不可怕。它们……它们不会上树啊!”说道最后几个字,前辈的语气又兴奋了起来:“你身手敏捷,而且刚刚还吃了那么多鸟蛋……”

吃了鸟蛋……跟上树有什么直接关系吗?

“而且,救出了这些人我才好去找我那徒弟啊,”威逼之后,照例需要一点利诱:“我那徒弟不通医术。只怕秋帅身上的箭毒……”说着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光耀­干­­干­脆脆地说道:“只要能救出大帅,光耀绝无推脱。”

“好!”前辈的语气十分欣慰:“那你快些去吧。”正要推他下树,远处的洞口火光一闪,几个人影走了出来。树上的两个人连忙又缩了回去。

火光摇曳,几个人都显得面目模糊。待他们快步离开之后,前辈飞快地掏出一瓶奇奇怪怪的药水喷在了光耀的衣服上。正要推他下去,就听光耀说道:“前辈救出我家大帅之后,请告诉她,我们都在老地方等着她。”

前辈忙不迭地点头:“快去快去!”

光耀又说:“在下还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前辈洋洋自得地笑道:“我叫做玉临风。就是玉树临风的临风。记住了?”

这样的一个名字,还真是不好发表什么看法。光耀拱了拱手,利落地跳下了树。山谷里立刻爆发了一阵异样的­骚­动。不多时,一群山豺都狼哭鬼嗥地跟着去了。

玉临风不知道调虎离山之计到底能顶多长的时间。但是山豺的异动只怕已经惊动了山谷里的人。顾不上理会光耀该如何脱身,玉临风连忙拍了拍手,将躲在暗处的暗卫们都打发了进去救人。自己则借着淡淡的月光飞身跃上了山崖。

一夜一日的时间已足够阿十找出一条可以安全出入的山道。现在所求的,就是阿十的手下能够顺利地救出困在山洞里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玉临风闻到了从崖下洞口附近飘上来的药味。

那是驱赶山豺用的药——又会是什么人躲在这里呢?

四十四

黑暗中袭来的兵器完全是一派毫无章法的凌乱,玉临风闪开这一击,眼疾手快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一带便卸下了他的兵器。

黑影发出了短促的一声惊叫又纵身扑了过来。这一回更是街头无赖的拼命打法了。

玉临风忍无可忍,一掌推在他的胸口,将他直挺挺地拍上了洞壁。听到耳中传来的一声痛呼,又有些不放心地轻声问道:“臭小子,你没事吧?”

封绍一头栽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老狐……”

“咳咳,”玉临风咳嗽了两声:“不要忘了我可是你师傅哦。”

封绍摇摇晃晃地扶着石壁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冷哼了一声:“师傅?有你这样做师傅的吗?啊?就算你要等着看我的热闹,拜托你也看看场合好不好?”

玉临风­干­笑了两声:“那个……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是你啊。误会,误会。”

“切!不用狡辩,你明明就是故意的!”封绍不上当。不过,看在好歹来了一位自己人的份上,暂时也懒得再和他计较了:“算了,跟你的账以后再说。他们呢?”

玉临风连忙说道:“如果你问的是凶手,那他们到哪里去了我真不知道;如果你问得是秋帅的那些亲兵,那我还是不知道;如果你问得是阿十那起子暗卫,我打发他们去救人了。至于有没有救出来,我还是不知道……”

封绍的后槽牙开始咯吱咯吱地响。

玉临风知道这是他发飙的前兆,连忙转移话题:“只有你一个?人呢?”

封绍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你问的是凶手,我不知道;如果你问得是秋帅的亲兵,我还是不知道;如果你问得是秋帅,拜你所赐——她现在就在我的脚底下。”

窗开着,封绍一探头就看到房间里还弥漫着未及散开的水汽,床边立着的浴桶等物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玉府的几个使女正围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拿布巾擦拭秋清晨的头发。黑鸦鸦的头发泛着水光,宛如从布巾里流泻而出的一笔浓墨。

回到玉府已经三天了,秋清晨还没有醒过来。玉临风说是因为封绍救治不力,致使箭毒逆行入脑所致。如今虽然已拔除了箭毒,但是人何时才能醒过来,他也不知道。

封绍靠在窗台上驻着下颌,长长地叹了口气:“象伺候病号洗澡梳头这种小事,我一个人做就好。何必又麻烦那么多人呢?真是的……”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还好意思在这里看热闹。”

“不看热闹,还能­干­嘛?”封绍没什么心情和他拌嘴,耷拉着脑袋继续叹气:“谁让你的破药没有用……”

“谁让你用玉清丸,不用玉华散?”玉临风痛心疾首地质问他:“我总跟旁人夸口说我那么些徒弟里面就数你最最聪明,最最……”

封绍翻了他一眼:“不是你说的吗?玉清丸包治百病……”

“玉清丸是针对外伤的么,伤口愈合了,箭毒还被包裹在身体里——不死已经是奇迹了。”玉临风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这个丫头也真是时运不济,竟然被你这么个祸害给看上了。唉,可见人生无常……”

“啥意思?!你啥意思?!”封绍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你把话说清楚。我哪里配不上她了?你刚说完最最聪明,最最……”

“我那不是为了给自己找找面子,顺嘴说说的吗?”玉临风甩开了他的袖子:“你有这偷看的闲工夫不如跟阿十去找找人。”

封绍的耳朵立刻支棱了起来:“找什么人?”

玉临风支支吾吾地说:“就是……打探打探消息什么的。免得秋丫头醒来之后,问你啥你都不知道。”

封绍不怀好意地挡在了他前面:“我一直忘了问你,我交给你带出来的那个人呢?”

玉临风­干­咳了两声:“那个……你看我带着药是吧,我当然就治好了他的伤啊。他一个大活人总跟着我,他也不好意思。所以,他向我道谢之后就告辞离开了。我是上岁数的人,腿脚也不利索。所以也就没有去追。那个……我们要对秋帅的亲兵有信心嘛,对不对?”

“切!”封绍压根就不信。大眼珠叽哩咕噜转了两转:“你该不是嫌麻烦,把他直接喂了山豺了吧?”

“没有!”玉临风一口否决。心里想的却是:“这可不能算我直接把他喂了山豺,明明是山豺自己追去的嘛……”但是想归想,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心虚。连忙又嘱咐封绍:“救人救到底,你千万让人去找找,要不……岂不是浪费了我那么些灵丹妙药?”

封绍不感兴趣地扫了他一眼:“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来,求我。”

玉临风一拳捣了过去,骂道:“臭小子,什么都学,就是不知道学好!师傅我的优良品质你怎么一点没有学到?”

封绍瓷牙咧嘴地捂着一只眼睛,愤愤地打断了他的话:“没跟你老人家学到啥优良品质,倒是沾了不少妖气——有没有搞错,你老人家身上真有‘优良品质’这种东西?!”

“臭小子!”玉临风开始捋袖子:“三天不打……”

“咳咳,”身后有人轻声咳嗽。

师徒俩一起回头,原来是阿十。阿十看看师傅再看看徒弟,颇有些尴尬地咧嘴笑了笑:“要不要……等下再来?”

玉临风悻悻地收了袖子。封绍撇撇嘴,拉着阿十就往外走。

“哎,别忘了找人的事儿!”玉临风在身后嘱咐。

封绍头也不回地说:“你好好地把我老婆救醒了,别的什么都好说。否则……光耀可是她的副将,她的拳脚可是很好的哦。她要是跟你要人的话……我可帮不了你。”

“你……”玉临风眼睁睁地看着他拖了阿十走出去,忍不住捶胸顿足地叹了口气:“这是什么徒弟!人果然不能太完美。太完美了连老天都会看不过去,非得在旁的事情上给你安排些不如意。唉……”

昏昏沉沉中只觉得一阵剧痛自腿上传来,秋清晨发出短促的一声惊叫,猛然坐了起来,又重重倒了回去。

疼痛阵阵袭来,可是她却睁不开眼。不光是眼睑胶着在一起,秋清晨觉得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沉得仿佛灌满了铅,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象一个溺水的人,越是挣扎距离水面反而越远。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疼痛难耐之际,就听有人柔声细气地说道:“老婆,在换药呢。你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这是封绍的声音。秋清晨心头一松,又觉得好笑。不过他既然这样说,那就意味着……他还认得她……

腿上的疼痛渐渐被清凉的感觉所取代。秋清晨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却睡得不沉,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在身边进进出出。不过,既然封绍在这里……也就不用她去多加理会了。换药的时候照例是疼得厉害。不过,她是经常受外伤的人,单凭感觉就知道这是难得的好药。

不知昏沉了多久,意识渐渐清醒了过来。未及睁眼,秋清晨就感觉到有习习凉风拂过­祼­露在被单外面的手臂,清爽而舒服。皮肤上还残留着植物淡淡的芳香。远处有小孩子嬉闹的声音,越发衬得满室静谧。

秋清晨试着动了动身体,除了感觉有些虚弱,受伤的地方也有些隐隐作痛。不过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缓缓睁开眼,最先扑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张半人高的画轴。就悬挂在床尾的木柱上,上面写着几个龙飞凤舞般的大字:“老婆,我就离开一小会儿,马上回来!”

秋清晨哑然失笑。转头打量四周,简简单单的一间卧房,简简单单的松木桌椅,连油漆都没有涂刷,看上去清爽而质朴。临窗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整整齐齐地陈列着文房四宝,看起来象是男子的书房。

窗开着,窗外浓荫蔽日。

秋清晨的目光又回到了悬挂在床尾的画轴上。当年他做为人质被困在湾岛的时候,也曾经被族长带去书写一些账目文件之类的东西。他的字和十年前比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长进。反而那时的字写得规规矩矩,笔意更工整些。转念一想,这十年来他研习学问的闲心大概都消磨在吃喝玩乐上头了吧……

门扇“吱”地一声从外面推开,封绍端着一只木托盘走了进来。四目交投,封绍的脚步一滞,象有些不能确定似的歪着头轻声问道:“老婆?”

秋清晨连瞪他一眼的力气也没有,气息微弱地反问他:“谁是你老婆?”

封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说道:“你没醒来的时候,洗澡梳头都是我伺候的。怎么不是我老婆?难道我是傻的,有伺候人的嗜好不成?”

秋清晨半信半疑地瞟了他一眼,神情微微有点尴尬。

封绍将托盘放在了床边的矮几上,伸手在她的额头摸了摸,低声说道:“睡了那么久,是不是饿了?”

秋清晨不觉得饿,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侧头打量封绍,见他下颌一片胡茬,长的长,短的短,眼里也满是红丝,象是很久都没有休息好的样子。情知这是为了照顾自己的缘故。心中感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记忆里的阿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少爷,别说是给别人端茶送饭,就连自己的日常起居都不能离了伺候的人。十年的时间,她只知道自己变了。却原来,他也变了。

封绍将米粥盛到小碗里,舀起来试了试温度,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她的口边:“刚熬好的粥——这可是我自己熬的哦。”

秋清晨微微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头,“扶我起来。我自己吃。”

封绍扶着她坐了起来,轻声笑道:“还是我喂你吧。你可是病人,总要有点病人的自觉。我说,你官做到这么大,不会没有被别人伺候过吧?”

左手包裹得象个粽子,秋清晨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开嘴含住了他递过来的勺子。一抬眸却见封绍笨拙地举着勺子,一脸如履薄冰的神情。仿佛手里端着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秋清晨不禁暗暗揣测:这大少爷到底有没有喂过别人吃东西?

象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封绍抬眸一笑,布满红丝的眼睛里竟有一丝脉脉如水的温柔。

秋清晨避开了他的视线,心里竟有些酸酸的。

四十五

“这里是我师傅的家。你的伤也是他治的。幸亏遇到了他,否则那箭上的毒伤只怕是不容易解呢。”封绍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露出十分后怕的神情:“当时……真是吓死我了!”

秋清晨不禁垂眸一笑。

当时的她并不感到害怕,反而觉得象那样在他的怀里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不用再纠结十年前的旧事;也不用再顾虑身后的争权夺利。甚至不用担心再见面的时候他还能不能认得自己……所谓的一了百了,不过如此吧。

封绍没有猜到她的这些心思。小心翼翼地舀了米粥继续喂她。默默地吃完了一碗粥,秋清晨接过封绍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脸,迟疑地问他:“你救我出来的时候,有没有带着光耀?”

“他已经走了,”说这话的时候封绍多少有点心虚,虽然她什么情况也不了解。但他毕竟是睁着眼说瞎话。心头暗暗歉疚了一阵子,又连忙补充说:“我师傅说他身上都是皮外伤,不要紧的。”

秋清晨沉思片刻,又问道:“你能不能想法子联络到韩灵?”

“­干­嘛?”封绍不悦:“都伤成这样了,你不要命了?”

秋清晨摇头:“正因为要命,所以不能坐以待毙。”

封绍望着她,眼中的神­色­若有所待:“就这样收手好不好?”

秋清晨不明白他说的“收手”是什么意思,却直觉这话里大有深意。

封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伸出手轻轻拂开她的额发,低声说道:“清晨,我实话告诉你吧,现在安京和邻近的县郡都已经戒严。人人都说秋帅已死。等你在这里养好了伤就跟我回楚国去吧。”

秋清晨怔怔地望着他,眼中骤然间掠过极犀利的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封绍叹了口气:“前半句话的意思,是说赵国已经没有秋清晨这个人了。后半句话的意思是,老婆,我被你吓死了,我得好好看着你。不许你再闹出一身的伤来吓唬我。”偷眼看过去,见她只是瞪着眼睛出神,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拍了拍:“喂!女人,我在向你求婚!拜托你有点正常的反应好不好?!”

秋清晨瞟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心里想的却是:连自己的尸首都没有找到,安京就已经传出了自己的死讯,怎么看这消息都传得太快了些。再往深想,他们选了这个时候出手对付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顾不得理会封绍含情脉脉的可笑表情,秋清晨蹙眉问道:“老猪在那山洞里都做了什么?”

封绍满怀希望地等到了这么一句话,立刻泄气。一头扎到她的枕头上长长叹气:“想我封绍,要身家有身家,要品貌有品貌。多少痴心的小姑娘追在后面等着我回眸一笑……你居然……你居然如此无视我郑重其事的求婚……晨晨,咱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秋清晨无声一笑,把头转向了床单里侧:“先说正经事!”

“好吧,好吧,”封绍无奈:“你说那头猪啊,他绑来一些人在那里又是吓唬,又是利诱……我偷看的时候,他正在对付什么逍遥门的掌门。要让他听什么七杀门的话,还说,七杀门已经开始合并江湖中的各路门派……”

他说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了几分。封绍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了她的异样,诧异地问她:“你认得那头猪?”

秋清晨的声音略显­干­涩:“你有没有听说过安京城被人劫了牢?”

封绍细想想,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他和李光头正要潜伏进秋府去,一路上满大街都是巡丁,闹得自己胆战心惊的……

看他点头,秋清晨继续说道:“那一次被劫的就是这个人。他的名字叫做欧阳竹。赵国的洪宝之乱,你听说过没有?”

封绍又点了点头:“听说是先帝驾崩之前,瑞帝的一位兄弟起兵造反。”

秋清晨轻轻颌首:“欧阳竹就是阈庵皇子的军师。”

封绍不觉一惊:“那个什么皇子,不是死了吗?”

“也许死了,”秋清晨摇了摇头:“也许没有。也许是阈庵留下来的后人。谁知道呢?不过,眼下的事情太过蹊跷……”

封绍拄着下巴靠在枕头上,两条好看的眉毛紧紧拧在了一起:“又有你什么事啊?你这个人,看不出……还真是好掺和事儿……”

秋清晨瞪了她一眼:“瑞帝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弃她而去?再说,当年剿了他们这一起贼窝子的人是我,人人都说阈庵死在那场大火里。可是如今,连陛下都怀疑阈庵还好好活着……这要算起来,也是我的疏忽。怎么可以不管?”

封绍见她长篇大论地说了这一堆话,累得直喘,连忙按住了她的肩头低声求饶:“我错了,老婆。我不该撩着你说这么多的话。你老老实实地躺一会儿不成吗?”

秋清晨躺回了枕头上,发觉他也躺在自己身边,忙说:“你下去。”

封绍反而粘了过来,伸手将她环进了自己的怀里:“我也累了。让我靠一靠吧。再说,等下还要给你换药呢。”

秋清晨往里挪了挪,他也紧跟着挪了进来。秋清晨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他抱着。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秋清晨心里渐渐有了计较:“目前也只能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秋清晨已死,他们才肯迈出第二步。”

封绍没有出声。

秋清晨又说:“阿绍,你得替我想想法子联络韩灵和光耀。泓玉只怕也急坏了……”

一回头却见他窝在自己颈边,鼻息沉沉,竟然已经睡着了。秋清晨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胡子拉碴的下颌。熟睡中的封绍不舒服似的晃了晃头,轻轻哼了一声。秋清晨的­唇­角不知不觉向上弯了起来,悄悄凑过去在他的­唇­上吻了吻,低声说道:“天地之大,我只怕一件事。就是一觉起来你又忘了我。”

熟睡中的封绍垂着眼眉,沉静的象个孩子。

秋清晨靠在他怀里,鼻端满满的,都是他的气息。他的温度里有种奇异的熨帖,顺着肢体的贴合的地方慢慢地爬上了心头。

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秋清晨的手轻轻合在他的手掌上。闭了眼不愿再多想。一刹间的悸动,让她觉得什么都没有变,他还是她的阿绍,而她也只是渔村里的那个倔强单纯的秋清晨。

王泓玉怒气冲冲地推开迎上来的两位女官,大踏步走进了颐园。一只脚刚刚踏上御书房宽大的白玉石阶,就听竹帘一声轻响,一位身穿红袍的官员正躬身退了出来。一转身刚好和她打了个照面,原来是新上任的北营统领李云庄。

王泓玉二话不说,抬手一鞭子抽了过去。李云庄哪里想得到她胆敢在御书房的门外跟自己撒野?猝不及防,脸颊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子。还不等她痛呼出声,第二鞭已经兜头抽了过来。李云庄大惊失­色­,慌忙向廊柱后一躲,只听“撕拉”一声响,簇新的官服,后背已经裂开了长长一道裂口。

李云庄情知她只是豁出命来跟自己算账了。眼看鞭子又抽了过来,慌忙之间也顾不得背上的伤,一把捞起台阶下的花盆就迎了上去。“砰”地一声响过,手中的花盆碎裂开来,泥土碎石溅得自己满头满脸。下意识地一闭眼,脚底下一个趔趄,一跤摔倒在地。

王泓玉暴怒之下,手中的皮鞭更是舞得团团生风。李云庄徒劳地在地上滚来滚去,连爬起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吵闹声终于惊动了书房里的瑞帝。等女官战战兢兢地掀起竹帘,一眼看见台阶下舞动长鞭翩若惊鸿般的身影,她的脸­色­不由自主地­阴­沉了下来。再看李云庄,一身簇新的袍子已经被抽成了碎布,又沾着满身的泥泞血污,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跟在瑞帝身后的丞相赵乔瞥见瑞帝脸­色­,连忙端着丞相的架子厉声喊道:“都住手!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都看看,这成何体统?!王泓玉,你真是越发地大胆了!”她知道王泓玉­性­烈,这几句话说出来只怕会火上浇油。可是瑞帝面前,自己这个丞相又不能表现得太窝囊。赵乔心里打鼓,原本极有气势的话不知不觉就有些失了味道。

瑞帝瞥了她一眼,正要开口呵斥。就见王泓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扔下了手中的皮鞭伏地放声大哭。

这一哭,不但赵乔大吃一惊,连瑞帝也是一惊,连忙后退了两步,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有些变了调:“王爱卿……你……你这是何意?”

王泓玉伏地不起,一边哭一边说道:“秋帅死生不明,求皇上替秋帅讨还公道!”

听她提起了秋清晨,瑞帝的神­色­也不免有些黯然:“秋爱卿的事,朕已经下令调查。一定会还她一个公道。”

王泓玉双手撑地,扬起的脸上泪渍斑驳,目光中却是一片咄咄逼人之意:“既然没人看到秋帅的尸首,谁又能肯定秋帅已经丧命?山道上不会凭空多处炸药来,此事大有蹊跷。陛下不急于追查秋帅遇刺的真相,反而要将元帅之职另授他人——泓玉不服!”

瑞帝被她的目光逼得向后一退,脸­色­又­阴­沉了下来:“元帅之职另授他人,并不是朕一个人的主意……”

话未说完,王泓玉已经一口顶了回来:“秋帅跟随陛下多年,南征北战,战功赫赫。试问陛下,满朝武官还有何人可以和秋帅相提并论?!”

瑞帝的目光淡淡扫过她身后正狼狈起身的李云庄,一时间却也不得不承认李云庄跟秋清晨相比,胆识气度的的确确是差了那么一点……转头看向王泓玉时,又觉得她跪在地上的样子活像一只正要择人而啮的猛兽,分外的扎眼。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暗想山猫虽然不如猛虎,但是谁又能把猛虎拢在袖中呢?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瑞帝摆了摆手,“泓玉御前失礼,事出有因。朕暂不追究……”

“泓玉不求陛下开赦,”王泓玉重重叩头:“只求陛下明察此事,千万不要中了­奸­佞小人的圈套!”

“王将军!”丞相赵乔眼见瑞帝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连忙出声喝止:“你这是什么话?哪里来得­奸­佞小人?!”

王泓玉斜了一眼身后灰头土脸的李云庄:“依臣看,谁急着当元帅,谁便最有嫌疑。”

“你……”李云庄恨不能活吞了这个惹祸­精­,恶狠狠的一眼刚剜了过去,立刻又想到瑞帝还在面前,连忙膝行两步,言辞恳切地说道:“微臣……”

“此地无银三百两!”王泓玉冷冷说道:“我只说­奸­佞小人,谁说你来?!”

李云庄一张泥污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瑞帝沉着脸看看她再看看一脸倔强的王泓玉,颇有些头痛地摆了摆手:“泓玉即日便要前往会州,朕不追究你的御前失仪之罪。等你拿下了莽族人的新头领穆椤,朕再将功折罪吧。”见她欲言又止,便又说道:“你什么也不用多说了。朕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你暂且退下吧。”

王泓玉万般不情愿,却也只能磕头谢恩退了出去。临走还不忘狠狠剜了李云庄几眼。

“你也下去吧。”瑞帝颇有些疲倦地转头望向李云庄:“你们同为朝廷柱石,心胸都要开阔些。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都是为国事起的争执,你也不可再怀有私怨。”

李云庄咬着牙重重磕了个头,面上神情依然一派恭顺:“国事为重,臣不敢怀有私怨。”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这天大的委屈,颜面扫尽。瑞帝居然没有替她说一句回护的话,心里不免有些不是滋味。不知怎么就又想起了楚琴章说过的话来:“你就是没有遇到一个好主子……”

“开弓便没有回头箭,”李云庄恶狠狠地想:“既然你不仁在先,就不能怪我不义了!”

这一场大闹下来,王泓玉身心俱疲。怏怏地出了南华门,自己府里的随从已经候着了。王泓玉从随侍手里牵过坐骑,转头吩咐自己的副将:“我自己走走,你们先回去。告诉素笙说我晚些回去。”

说罢翻身上马,重重一鞭打了下去。坐骑吃痛,长嘶一声便冲了出去。一直到出了南城门,王泓玉才收住马缰缓缓停了下来。却并不下马,只是望着漫天的晚霞怔怔出神。

她自打从军就跟随秋清晨。行军布阵的学问一样一式都是跟着她学起来的。她不光是上司,更是自己的一片天。多年来的出生入死,她心里对于秋清晨的存在有一种近乎迷信般的信赖,她绝不相信自己的天会这么轻易就塌了。

可是如今这情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自己是马上就要出征的人,纵然有心去找也是不能够的。转念想到朝堂上风云莫测,瑞帝的态度暧昧难辨,李云庄则虎视眈眈,对元帅的宝座志在必得。连坐镇北大营的护国将军韩灵都开始意态惶惶——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秋清晨便是现成的前车之鉴。只怕不等自己杀完了莽族人,这边厢房已经早早替她预备好后事了……

王泓玉满心的愤懑不平无处发泄,重重一鞭抽在树­干­上。就听头顶一阵枝叶婆娑,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笑道:“死丫头,好好的,打树­干­什么?”

随着话音,浓密的树冠摇了两摇,露出来一个烧焦了一半头发的大脑袋。黑黝黝的脸上虽然神情憔悴,却千真万确就是光耀。

王泓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只觉得喉头阵阵发紧。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光耀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压低声音说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两天了,能不能先给我找个藏身的地方?”

王泓玉如梦初醒,连忙点头:“离这里四十里,我有一处别院。没人知道的。”

光耀紧贴着树­干­溜到了她的马背上:“马上带我去。有话等下再慢慢说。”

王泓玉心里虽然煎熬,却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言不发地拉紧了缰绳,□坐骑风驰电掣般冲进了薄薄的暮­色­之中。

四十六

“安京戒严了。听说好多店铺都歇了业。白天晚上满大街都是巡丁,好家伙,都带着兵器呢……”

“王泓玉把李云庄给打了之后……哎,我告诉你,她那可是真打。听说三两鞭子下去那婆娘的肚兜都露出来了。可是皇上居然没有发作她——可见做人不能太老实,该发威的时候就要发发威。人善被人欺,狗善被人打……”

接收到秋清晨不满地瞠视,封绍连忙拉回了话头。老老实实地趴在秋清晨的枕头上掰着指头一条一条地继续解说:“李云庄被揍了一顿之后,老老实实地在家养了十来天,又开始北营和安京两地之间乱跑。已经有传言说皇上要封她做新一任的兵马大元帅了,这婆娘一心忙着给自己拉帮结派呢。”

“我躺了大半个月,你就搜罗了这么一点消息?”秋清晨瞟了一眼他支楞着的手指头,不甘心地追问:“真没别的了?”

“怎么可能?你也太小看我了。”封绍拿手指在她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笑嘻嘻地说道:“不过,求人就要有点求人的样子嘛。来,求我。”

秋清晨白了他一眼。

“好吧,好吧,”封绍揉了揉她的额头:“我道歉,我以后不学那只老狐狸了。”

秋清晨再白了他一眼。

“好吧,言归正传。”封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李云庄的府里这些天那是门庭若市,热闹得不得了。升官的消息只怕未必是空|­茓­来风。”

秋清晨微微蹙眉,却没有作声。

“还有就是,光耀勾搭上王泓玉之后一直被包养在她乡下的别院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说到这里封绍挠了挠头发,十分纳闷地自言自语:“光耀不是挺好动的人吗?怎么当了人家的小相公就转了­性­了?”

秋清晨斜了他一眼:“十句话里头有七八句都是胡说八道。”

“哪有胡说八道?”封绍很委屈地瞪着她:“这些可都是我的喽罗们九死一生打探回来的消息。你知道现在出城一趟有多不容易吗?”

秋清晨无奈地摇头:“北营呢?有什么动静?”

封绍挨着她躺了下来,懒洋洋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北营啊,那可是你练出来的兵,哪有那么好哄弄?”

秋清晨往里挪了挪,忍不住抱怨:“没事了就上床挺尸,哪见过象你这样照顾病人的?”

封绍却环住了她的腰,在她的颈边轻轻蹭了蹭,低声下气地说:“反正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再说……我也累了嘛,又要照顾你,还要替你四处打探消息——有你这么麻烦的老婆,我容易吗?”说完拿眼睛偷偷地瞟她的反应。

原以为秋清晨又要冲着他瞪眼睛,不料她只是抿着嘴,一双清水般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这样的反应让封绍多少有些不安,他收紧了手臂轻轻晃了晃她:“在想什么?没发现我在调戏你啊?”

秋清晨轻轻叹了口气,反手搂住了他。仰起头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叹息似的说道:“阿绍,阿绍,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心里一酸,封绍脖子上的血痣又开始热辣辣地疼。在他们之间,虽然平和的相处的机会越来越多,但是每当他想要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时,她总是有那么一点难过。她这样的反应总是让他有些莫名的烦躁不安。封绍扳起她的脸,想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似的望着她,眸光深沉。

秋清晨有一刹那的瑟缩,随即便静静地回视着他,目光里慢慢漾起一丝柔和。她抬手抚上他的眉尖轻轻揉了揉。

他的眉毛黑黑浓浓,斜斜挑进了鬓角里,透着几分桀骜不驯的味道。黑亮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格外的专注,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仿佛风吹繁花漫天飞舞,只有她才是他眼里的那一抹亮­色­。

秋清晨垂下眼眸,轻轻地吻了上去。

他的嘴­唇­棱角分明,可是触感却异乎寻常的柔软。贴合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在温暖的表皮下奔涌的热度。仅仅是贴合的感觉已足够人让人迷醉。秋清晨一下一下轻轻地啄着,那些被遗忘在记忆深处,曾经尽情燃烧过的感觉,在这一刻都一丝一丝从沉睡中抽离了出来。由灰败到炫目,一点点回复了它原有的­色­彩。

每一次轻轻的触碰都仿佛投下了一粒耀眼的火种,顺着皮肤的表层战栗着窜入了身体的深处,在那里撞击出电气一般的火花。这一刻的她忽然间什么都不愿意去计较了。就这样吧,当身体还可以感觉到温暖的时候,就紧紧地抓住吧。至少这一刻的他,并没有忘记自己——这就足够了。

她用舌尖一遍又一遍地描画着他的­唇­纹,在他刻意的纵容里轻咬着他的­唇­瓣。这是只属于他的气息,只属于他的味道。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就仿佛岁月里分开的那一道裂缝在□贴合的瞬间,就以一种神秘的姿态重新胶合在了一起。

封绍急迫地追逐着她的舌尖,她的躲闪从最初的羞涩渐渐变成了一种有意无意的试探,生涩却动人。封绍却开始不满她蜻蜓点水似的触碰,他按住她的后脑霸道地不肯放她离开,让彼此间浅浅的触碰变作了浓酽的深吻。

当他在这场­唇­舌的嬉戏里渐渐赢回了主动的时候,她的眼里已氤氲起雾气一般的迷离。和记忆深处那个十七岁少年青涩的吻相比,此时此刻的他,气息中已经多出了某种强悍的气息,本能地让那些她所不了解的东西转化为战栗,层层上升。然后顺着身体的脉络噼里啪啦地一路灼烧,连指尖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仰视的角度让她有种错觉,仿佛又重新变回了年少时的自己,而他,就是罩在她头顶上的那片天。当年的青涩少年和此刻气息强悍的男人,象两副不同的影像,跨过了岁月悠长的裂纹,在这一刻神秘地重合在了一起。

感觉到他的手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拉开了她的衣襟,秋清晨的心底掠过一刹那的犹疑。却也只是一刹那的事。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包裹在欲望外面的理智正以一种被融化般的速度消失在越来越灼热的空气里。直到他强势的进入将一种混合了疼痛与战栗的存在感真真切切地灌输进她的身体里。

肢体的交缠让感官的界限再一次变得模糊。没有了时光的隔阂,也没有伤害和过于长久的期待。只有接近疯狂的缠绵,让这一刻的他和她,将彼此的存在互相渗透进了每一次的呼吸里。再一丝一缕地汇入心底最深沉的地方,凝结成印。

亲密到贴合,亲密到相互渗透,亲密到连肢体最细微的感觉都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极致的迷惘与极致的快乐层层堆叠,一步一步攀升到无法忍耐的程度。一滴鲜红的血“啪”地一声滴落在她的胸口,紧接着又是一滴。

封绍在□来临的瞬间微微仰起头,颈部的线条骤然间紧绷。一道鲜艳的红­色­顺着颈部蜿蜒流下,在他倒在她的身上时,染红了她的半边胸膛。

封绍闭着眼,软软地把头埋进她的颈窝里,一动不动。

汗水蒸腾的味道、她身上淡淡的木香和□燃烧后的余烬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掩盖住了那浅淡的血腥气。

秋清晨的手臂环上了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还是她旧时的动作,就连力道都没有改变,指间却多出了一层发硬的老茧。他从来不知道女人的手指也可以坚硬如此。他从来不知他的女人也需要坚硬如此。

一滴泪珠无声地滑出了他的眼角。封绍紧咬着牙,抬手抚上了她胸口的疤痕。极狰狞的一个刀疤,即使过去了十年,颜­色­已经变成了浅淡的肤­色­,却仍然微微凸起。

眼角溢出的泪滴飞快地渗入了她的发丝之间,丝丝缕缕的乌发,仿佛每一根都缠绕着入骨的相思。

封绍发出一声低低的哽咽,又咬着牙忍住。

秋清晨的手指微微停顿,又软软地滑了下去。转过脸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低声唤道:“阿绍?”

封绍的身体却因为竭力地克制哽咽而微微发抖。

“阿绍,”秋清晨低声叹息,她看到了指尖沾染的一抹腥红,却选择了无视。只是轻轻地靠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啦,不要哭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都不计较了啊。”

封绍没有抬头,低声的哽咽却已无法抑制。

“还哭啊?你是不是后悔了?”秋清晨叹了口气,拍着他的后背继续安慰他:“放心啦,我会负责的,我一定会明媒正娶地把你迎进门……”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让你当大房。家里的钱统统都交给你……”

封绍一口咬在了她的脖子上,涕泪滂沱。

秋清晨从来都不会安慰人,能想出来的话都已经说尽了。只能由着他继续哭。男人也能哭成这个样子,秋清晨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不要这样啊,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对不对?你还是乖乖地从了我吧……”话没说完,自己先叹气。这都算怎么档子事儿啊,说起来好象自己真的是一方恶少,凭着蛮力强要了无辜的少年似的……

“不要再哭了!”秋清晨终于大怒:“这还有没有天理了?你们楚国人不是都当女人是窝囊废吗?明明该哭的人是我啊……”

封绍扳过她的脸,重重地吻在她的嘴­唇­上。几乎算是粗暴的一个亲吻,吻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秋清晨正想要推开他,却听到他自­唇­舌间挤出极低声的三个字来:“对不起。”

秋清晨的身体猛然间僵住了:“你说什么?”

封绍的手在她胸口的伤疤上轻轻摹娑,艰涩地说道:“对不起。”

秋清晨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对不起,”封绍俯下身轻轻吻上了哪一处疤痕。仿佛除了这三个字他什么也不能说了。

秋清晨哆哆嗦嗦地捧住了他的脸,迫使他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他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微的水珠,清亮如洗的一双眼睛却溢满了痛悔和自责。

秋清晨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真的……想起我了?”

封绍轻轻颌首,随即紧闭了双眼,重新把头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秋清晨恍然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素­色­的床帐,这案头荧荧跳动的烛光、悬挂在床尾那一卷可笑的画轴、甚至先前的那一场激烈的欢爱……都呈现出一种模糊的­色­彩,仿佛那些沉淀在思绪深处的幻想——只因为在那幻想里投注了过多的情感,所以产生了一种“它真的发生过”的错觉。

“那一刀……”封绍垂着头,无比艰难地低声说道:“那一刀,我是……”

秋清晨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封绍沉默下来。良久才低低说道:“我想起楚国的水兵围剿湾岛。岛上的棚屋都着了火。到处都是火。可是我被捆着手脚锁在堆放杂物的矮棚里,火苗已经舔上了窗口……”他搂住了秋清晨,将她的脸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你在外面拿着斧头拼命砸那把锁……火苗都烧到你头发上了……”

尽管被他紧紧地搂着,秋清晨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这些事她从来都不想再去回味。可是她的嗓子却好象堵着什么东西,连一句“不要讲了”的话也喊不出来。

十年前的那一幕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时,依然清晰得仿佛昨天才刚刚发生过。

楚国的水兵已经从暗礁的后面登陆,她师傅跟着大当家、三当家和一半以上的喽罗将他们抵挡在了村外。而由湾岛的另一侧强行登陆的水兵却用火箭引燃了小小的渔村。

满眼都是火,耳边是喧闹的人声和兵器撞击发出的铿响。她所熟知的生活刹那之间就翻了天,所有那些清晰的线条都变做了一团混沌。那种不真实的感觉让她怕得直发抖。只有在慌乱的奔跑中紧紧握着的这只手是真实的。

那是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承载着她所有的恐惧和希翼。

然而那样的希翼不过是一场迷梦,在他们死里逃生钻出火海的时候碎裂一地。

无声无息。

四十七

秋清晨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火,棚屋、仓库、停靠在浅滩上的渔船、甚至是环环围绕在渔村四周围的蓉椰树都被烈焰吞噬,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原本静谧得只有海涛声声入眠的夜晚,一觉起来却整个翻了天。

秋清晨看到三当家的老婆臂下夹着孩子神­色­慌张地从她身边跑了过去,甚至顾不得看清楚她是谁。她的头发蓬乱着,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孩子的神­色­却懵懵懂懂,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骇人的亮。

秋清晨原想提醒她往东边跑是不行的,因为最初的打杀声就是从那边传来的。可是三当家的老婆跑得风一样快,压根连看她一眼的功夫都没有。真正是火烧眉毛的当口,秋清晨握紧了封绍的手,不顾一切地绕过了燃烧的棚屋,朝着西边的断崖跑了过去。

封绍知道,在那边的崖洞里,秋清晨的师傅一直藏着两艘小船,舱底常年备着清水食物。这么一点东西在茫茫海上虽然不能支持太久,但是藏到临近的小岛上去却是绰绰有余。身为大当家的保镖,她的师傅自然知道,即使是在这看似桃源一般的湾岛上,人­性­里本能的­阴­谋算计还是不能不防的。

“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你能逃出去就逃出去,千万不可瞻前顾后,白费了师傅的一番心机。等师傅脱了险自然会去找你。”这是她师傅的话,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拿出来提醒她。秋清晨虽然不知道她在防备什么,但是“逃命”两个字被赋予的意义却根深蒂固地埋植在了她的意识当中。只需轻轻一点,就全盘浮出水面。

“逃命要紧,”秋清晨紧扣着封绍汗湿的手,头也不回地逆着奔逃的人潮拼命往西边跑。一边跑一边提醒他:“拿衣襟罩住口鼻,不要吸进了烟气……”

奔跑中的身影猛然顿住,紧跟在她身后的封绍冷不防一头撞上了她的后背。两个人趔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秋清晨望着眼前黑压压一片水兵,“唰”地一声拔出了腰刀。毫不犹豫地将封绍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一个黑­色­的人影慢慢排开众人走了出来。海风吹起了他的黑­色­斗篷,在他的身后猎猎舞动,宛如一副狰狞的翅膀。秋清晨看不清楚他的脸,可是当他望向他们的方向时,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有两团幽暗的火光跳跃在他的眼睛里,森冷中带着妖气。

“还好,小王爷总算是按时把人带来了,”那是年轻人所特有的声音,却温吞吞的。有种四平八稳的腔调。仿佛所有发生的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有了她,就不愁拿不到蝴蝶仙。小王爷好计策。”

秋清晨全身的血都在他这一句话里被抽­干­了。她猛然转过身瞠目望向了封绍。心里那些隐隐的不安在这一刻全部真真切切地涌上了心头——原来如此!

她砸开铁锁的时候,被困在棚屋里的他虽然上着绑。那绳索却松得一扯便扯脱了。她应该注意到的,可是那样混乱的场面,让她把这个细节忽略了——在她砸门之前,已经有人进去过了。在她到来之前,他的被困就已经布成了一个局,只等着她入网。

而她,就真的入网了。还连累了自己的师。

为什么?

无论是十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还是十年后重新躺在一张床上再续前缘,秋清晨始终都不曾怀疑过他。她相信封绍绝不会为了捉拿她的师傅而虚情假意地拿感情做套来诱她。可是为什么呢?

她记得那一夜的海边,乌云在他背后的天幕上层层翻卷。在那一片暗­色­的背景之上,他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迎视着她充满疑问的眼睛时,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发抖。她从那双眼睛看得出来他身体里的那根弦已经紧绷到了极限。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开来。

秋清晨所有的疑问都被他这样的神情逼了回去。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步,可是伸出的手还没有碰到他,他的手里忽然就多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闪电般刺向了她的胸口。

她听到“咯”地一声轻响,然后,寒凉的感觉便冲破了骨骼的阻挡探入胸膛。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冷,一瞬间就顺着血脉爬遍了全身。她看到他眼睛里的神­色­骤然间变成了一种不可置信的惊恐,可是不等她看个清楚,眼前已是一片天旋地转。秋清晨直挺挺地倒在了湿冷的沙滩上,没有了他的脸,视野中只剩下一片湛蓝的夜空。

圆月如盘,静静地悬挂在她的头顶,连月光都澄净如水。

美得让人想哭。

秋清晨的手指在他光­祼­的背上停顿了一下,便又顺着脊骨滑了下去。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为什么?”她静静地问出了十年前就想要问的问题。

九死一生活过来之后,她曾经跑去盛州想要从他那里问出一个答案来。只可惜那时的他,已经把发生过的一切统统忘记了。而那时的她和蝴蝶仙正被赵楚两国联手通缉,根本无法留在盛州追查整件事的真相——如果还有所谓的真相的话。

封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秋清晨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血痣破裂的地方,低声问道:“这应该是山地邪教的摄魂术。血痣既然破裂,就是说封印已被解开,你怎么还会不知道?”

封绍仿佛累极了的孩子,闭着眼凑过来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脸颊上:“我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那把刀是他给我的。是他告诉我那把刀不会伤害到你……”说到这里,仿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他扳过了她的脸,固执地望住了她的眼睛:“我说的是真的。我没想过要伤你。”

秋清晨的心忽然就软了,她把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贴紧了自己的脸:“我知道。”

封绍的眼睛突地一亮:“你相信?”

秋清晨点头:“所以才想知道为什么。”

封绍的眼睛又红了。

秋清晨捏了捏他的脸:“封印你记忆的人,是海边那个称呼你小王爷的人吗?”

封绍迟疑片刻,仿佛有些不能确定似的:“不记得了。不过,给我那把刀的人的确是他。他说只有这样才可以把你从那一趟浑水里捞出来……”话说到这里又蓦然收住,封绍心底猛然一动。这么耳熟的话,到底是谁说过的?

秋清晨看着他神情变幻不定,心里微微有些不安:“不要再想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年,就算要查个明白也不急在这一时。暂且到此为止吧。也许等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封绍俯下身在她的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嘟嘟囔囔地说道:“可是老子心里很不爽。老子被人当成猴儿似的耍得团团转。还连人影都没看清……多窝囊。”

秋清晨哧地一笑:“罢了,罢了,你丢人现眼的时候还少了?”

“你什么意思?”封绍重重地咬了一口:“你嫌弃我?”

“哪里……”秋清晨笑着摇头:“那人没有洗了你全部的意识,把你变成个大傻子我已经要谢天谢地了。与其变成那个样子,我倒情愿你忘了我,每一天都快快活活地花天酒地。”

封绍啃咬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顺着她的­唇­角重重地吻了上去。仿佛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似的辗转厮磨。低低垂下的睫毛上却溢出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你为什么不恨我?”

“我恨你。可是……”

可是我更爱你。

封绍端着托盘进来的时候,光耀正站在桌边,神情恭顺地听着秋清晨说话。

虽然说原来也看到过类似的画面,但是不知怎么,看到光耀那么一个雄赳赳的大个子在她的面前低眉顺眼的,封绍心里竟有些莫名的不舒服。心里忍不住就开始胡思乱想:他怎么就那么听她的话呢?莫非是对她怀着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虽然说这个女人有权有势,又长着一张让人看了第一眼就想接着看第二眼的脸,但是……

但是他是老子的人啊!

封绍暗中磨了磨牙,嘴角却勾起了一个疑似微笑的弧度。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银耳莲子羹。这可是我做的哦。”

光耀颇有些稀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会下厨?”

“会啊,”封绍放下托盘,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脯:“本少爷自幼就出入厨房,耳濡目染,不但学得一手­精­妙厨艺。更可贵的是生­性­聪明,将各大门派的厨艺融会贯通……”

“咳咳,”秋清晨轻声咳嗽。

封绍瞥了她一眼,一转头见光耀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心头立刻窜出来一股豪气:“本少爷不但­精­通南北各派的菜­色­,还有许多独创的招牌菜­色­。比如……比如……”

“咳咳,”秋清晨接着咳嗽,同时在桌子底下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光耀还在等着听他的招牌菜,盼望的眼神纯洁如小白兔。封绍暗想,看不出这个小子居然这么­奸­诈。这明摆着是要逼我亮出底牌啊……

光耀想的是:看不出这么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倒真是会照顾人。可见自己当初的决定果然是没错的。山谷那夜,若是自己执意要从玉临风手里带走秋帅,先不说能不能顺利解了箭毒,她肯定得不到如此细致的照顾……

封绍故作娴熟地给几个人盛甜羹,汤勺一偏一片滚烫的银耳正落在手背上。封绍一个哆嗦,连忙咬牙忍了。腮边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

“那个……快吃……”放下碗连忙将手伸到背后,在短衫上用力蹭了两蹭。

秋清晨忍着笑瞟了他一眼,“一起吃吧。光耀也坐下。”说着接过了他手里的勺子,亲自盛了分给两个男人。

光耀小小地抿了一口,抬头笑道:“我虽然不爱吃甜食,不过也看得出封兄弟手艺果然不错。大帅能在这里养伤,实在是意外之福。实在是我们欠了封兄弟天大的人情,以后若有什么效劳之处,封兄弟还请直说。”

封绍的牙又磨了两磨。居然敢当他的面自称“我们”?难道真的发生过什么……不对,他的清晨自然是心无旁骛。即使要什么,也是这小子自己在打着坏主意……

光耀自然是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将小碗里的甜羹三口两口吞吃下肚,起身说道:“大帅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光耀就回去了。”

秋清晨手中的汤匙慢慢地搅动着粘稠的羹汤,抬头说道:“没有别的了。你得盯好了韩灵和泓玉,万万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再闹出什么乱子。”

光耀连忙应了一声,抬头时神­色­颇有些迟疑:“泓玉想过来看看大帅。”

秋清晨摇了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万不可因小而失大。既然咱们已经张开了网,就得要有点猎人的耐心。”

光耀垂首应了一声“是”。眼角余光一扫,见封绍正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打量自己。来不及细究,就听秋清晨又说道:“泓玉的别院未必就没有人盯着。这样,你尽快赶回咱们的老巢去。现下咱们自己人都守在那里,没有个主事的是不成的。”说到这里,垂头自失地一笑:“我是越来越啰嗦了。你们自己当心吧。”

目送光耀离开,一转头却见封绍还在直勾勾地盯着门口,腮帮子一鼓一鼓地仿佛在磨牙。不觉有些好笑:“你几时出入过厨房了?只怕你这位王爷连厨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吧?这甜羹真是你做的?”

封绍哼了一声:“想把我比下去,没门!”

“又说疯话,”秋清晨笑着摇了摇头:“谁和你比来?”

封绍鼓着脸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左思右想了一阵子抬头问道:“你们的老巢,是什么意思?莫非你和他……”

秋清晨白了他一眼:“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封绍不放心地追问:“那他跟你……真的没有什么吧?”

秋清晨懒得搭理他,索­性­装作没有听到。

封绍发了一会儿呆,猛地一拍桌子:“有又怎的?谁能比得过我?少爷我可是又潇洒、又英俊、又有钱、又勤劳、又善良、又温柔、又入得厨房,又出得厅堂……”

秋清晨忍不住大笑:“你那脑子,能不能想些正经事?”

“这还不叫正经事?!”封绍跳了起来:“这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正经事!”说完瞟了一眼秋清晨笑得发红的脸,涎着脸凑过来问道:“这要不算的话……那你说什么才是正经事?”

秋清晨瞟了他一眼,笑而不答。

“说说嘛,”封绍贴过来,嘻嘻笑着在她腰上挠了两挠:“我可是在虚心求教,你说不说?”

秋清晨受不得痒,连忙笑着躲开:“我说,我说。”

封绍把她拉了回来,抱在自己腿上。秋清晨抬手将他鬓边的一缕发丝绕到耳后,沉吟片刻,脸上渐渐地现出了几分凝重的神气来:“我一直在想青梅谷。”

“嗯?”封绍愣了愣:“你挨炸的那个青梅谷?”

秋清晨点了点头:“那里太古怪,我想再去探一探。”

四十八

“妙!”有人在门外嘻嘻笑道:“秋丫头真是深得我心,又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封绍转头怒道:“又有你什么事?跑这里来倚老卖老——还‘秋丫头’,你不是玉树临风的老妖­精­吗?这会儿又不怕把自己喊老了?”

秋清晨不理会他的疯话,施施然起身行礼,口称:“秋某见过前辈。”

玉临风捋着颌下的短须,笑嘻嘻地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徒弟,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是玉树临风的常青树。小子,念过书没有?!”

封绍哼了一声:“老妖­精­!”

玉临风的年纪在中年之后,老年之前。更兼身材颀长,眉目秀雅。若是正正经经地站在那里,倒也有几分飘逸出尘的神仙风范。只可惜要想看到他正经起来的样子,比河沟里摸出珍珠来还难得——从这一点上看,师徒两个人也不知是谁影响了谁。

秋清晨垂眸一笑,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前辈也想一探青梅谷,不知是何用意?”

玉临风大摇大摆地在封绍对面坐下,接过秋清晨递过来的茶杯,摇头叹道:“教了这个兔崽子十来年,从来没有给为师我斟过茶……”

秋清晨听他这样说还以为他是有意岔开话题,没料到他低着头叹气一番又把话题扯了回来:“六大门派的掌门跟老夫都有几分交情,尤其是擎天门的齐万方,和老夫是过命的兄弟。不明不白地受了这天降之灾,于情于理,老夫都不能袖手旁观。”

封绍斜着眼打量他,又哼了一声:“得了吧,在我面前你还想装好人?那条狼尾巴早就露出来了。”

秋清晨一愣。

玉临风立刻涎着脸凑了过去,一脸惊喜地挑起了大拇指:“你从哪里看出破绽来?”

秋清晨脸颊上的肌­肉­忍不住抖了两抖。心说这都什么人啊?

封绍不屑地撇嘴:“你这老妖­精­要是能知道‘于情于理’怎么写,我就不姓封。”

秋清晨的小脸又抖了抖。转头再看玉临风,他却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你本来也不姓封。这个算不得破绽。重新说。”

封绍懒洋洋地往桌子上一趴,伸手将秋清晨拽到自己身边,一本正经地指着玉临风说道:“老婆,你可要记住: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反过来听。切记!切记!”

秋清晨看看他,再看看玉临风,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又要开始抽筋了:“我们在商量正经事呢,你不要再捣乱了好不好?”

“什么叫捣乱?”封绍不服气:“这老妖­精­骗你呢。他哪里是惦记什么江湖道义,他那是惦记人家的妹子呢。双刀齐万林,那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女侠……”

玉临风“啊”地一声跳了起来,一根手指抖啊抖地指着封绍语不成声:“为师就这么一点点隐私,居然……被你小子打听出来了?打听出来也就罢了,居然还给为师抖落出来……”

秋清晨抚着额头叹了口气。

封绍连忙凑了过去:“伤口又疼了?”

玉临风也收住了话匣子,颇有些疑惑地望了过来:“不能吧,老夫的仙丹那可是药到病除,怎么还会反复?”

“呸,是妖丹。”封绍立刻纠正。

秋清晨又叹了口气。这好好的话题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爪洼国去了呢?

“我打算再探探青梅谷的虚实,”秋清晨抢在玉临风开口之前把话题拉了回来:“老前辈有意的话,何妨与秋某同行?”

探路这种事自然不能带太多的同伴。面前这人不但­精­通药理,而且身手也是高不可测。如果能说服他同行,的确是再理想不过了。只不过他的生­性­……也的确令人头痛。

“去是要去的,”玉临风的眼珠转了两转,“我去是还人情,秋丫头去又是做什么?该不会是在哪里吃亏,要回去报仇?”

“仇自然是要报的,”秋清晨­干­­干­脆脆地答道:“对于打上门来的仇家,秋某一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决不心慈手软。但是报仇的事一定要放到正经事的后面。”

“妙!”玉临风一挑大拇指:“秋丫头真是……深得我心!”

封绍用力抖了抖肩膀,看了看秋清晨一本正经的神­色­,不屑地哼了一声,把抢白玉临风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秋清晨想了想又说:“老猪这个人虽然不简单。但是秋某真正忧虑的还是他背后的那个人。此事非同小可。还望前辈援手一二。”

玉临风点了点头:“好说。”

封绍总算找到了见缝Сhā针的机会,气鼓鼓地说:“什么叫好说?又卖什么关子?”

玉临风望着秋清晨,一本正经地说:“老夫就陪你走一趟。不过,老夫也有条件的。”

“前辈请讲。”

玉临风瞥了封绍一眼,“老夫的条件就是——咱不带他去!”

借着从洞顶缝隙里透进来的几束微光,两个人勉勉强强可以看出水洞里还残留着那些人当日施暴的痕迹。

沙滩上残留着一滩滩发黑的血渍。水潭中耸立着的木柱上还挂着长短不一的铁索。铁索的断面十分齐整,看上去象是被利器削断了似的。反倒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意。

玉临风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得意洋洋地说道:“有没有听说过玉双钩?”

“邢五爷的玉双钩?”秋清晨略加思索便点了点头:“听说是天下极品的利器。”

“邢老五死了之后,家道中落。这把宝刀也被他儿子拿出来变卖。”玉临风捋着颌下的短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感慨还是痛惜:“这小子一心想卖个高价,还特意请了盛州三希堂的老掌柜出面主持,不料……”说到这里嘿嘿嘿冷笑了三声,眼里浮起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气来:“不料被老夫捷足先登,夺了个头筹。”

秋清晨想起封绍所说的“此人的话一定要反过来听”的话,颇有点拿不准他这“夺了个头筹”到底是什么意思。迟疑片刻才问道:“老前辈该不是……该不是……”

玉临风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老夫的轻功一流,当日取了玉双钩之后三希堂的十大高手都追不上我。”

秋清晨神情一呆。心说原来封绍说话……也有实事求是的时候。

玉临风得意了片刻又赶忙解释:“秋丫头你可不要误会老夫,老夫后来送来银票给邢老五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了。他也不算吃亏。”

“他不算吃亏——你却占足了便宜。”心里想的话冲口而出,秋清晨又多少有些后悔。无论如何,玉临风总是前辈,何况还救了自己一条命。偷眼去看他的表情,却依然是一派沾沾自喜。仿佛得了了不得的夸赞一般:“不错,不错。老夫行事一向是:既不能让人吃亏,更不能让自己吃亏。”

秋清晨心头一松。自己也笑了。

转头四望,水洞之中并无其余的痕迹,似乎单纯是被做为了水牢来使用。不知是不是日光无法透进来的缘故,呆得越久越是感觉到水洞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就连带着凉意的气流中都仿佛散发着某种熟悉,却又令人不舒服的味道。就像是……

“尸骨!”秋清晨低声骇叫起来。

玉临风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昏黄的光束斜斜地映照在水面上,宛如点点碎金。就在波光摇曳之间,清透的水底反­射­出了影影绰绰的累累白骨。由于视角和光照的缘故,甚至连上面野兽啃咬过的痕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连玉临风也觉得毛骨森然。

只瞥了一眼,玉临风就收回目光,淡淡说道:“并没有很长时间。看来,这些人把这里当作牢房很有可能只是最近的事。”

“也许……就是从七杀门合并江湖门派开始的。”秋清晨想了想,抬头说道:“齐前辈没有说别的?”

玉临风摇了摇头:“他伤势太重,醒来的那次只说两个月之前七杀门派人来送了一份帖子,说要合并了他的擎天门,并承诺了许多的好处。被他一顿鞭子给撵了出去。再后来就是出门跟朋友喝酒的路上中了埋伏,失手被擒。至于怎么到了这里,人在昏迷中,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两个月之前,大牢被劫,重犯欧阳竹得以重见天日。而七杀门就是从那时起开始着手清剿江湖各大门派——若说只是巧合,这也未免太巧了一点。而欧阳竹不过是一介书生,不但手无缚­鸡­之力,腿脚还有残疾。他能出现在这里主持大局,极有可能是因为这附近就有一处“贪狼”的据点——青梅谷群山环伺,人烟稀少。距离安京和邻近的县郡却不是很远,消息往来十分便利。对于“贪狼”和“七杀门”这样神出鬼没的组织来说,这里算得上是十分理想的藏匿地点了。

从洞顶透进来的光线渐渐转为暗淡,玉临风和秋清晨一前一后钻出了水洞。

山林中潮冷的地气已经缓缓升起,似雾似瘴。给远远近近的树木都涂上了一层晦暗­阴­冷的­色­彩。隐隐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一声凄厉的嚎叫蓦然间撕开了黄昏的寂静。随即各处纷纷响起了山豺的嚎叫,此起彼伏。听起来似乎正在向着山谷中的一处缓缓靠拢。

玉临风和秋清晨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着山豺聚拢的方向掠了过去。

风城,五福客栈。

封绍临窗而坐,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壶米酒,几样果品小菜。酒是客栈里的老板娘自己酿的米酒,入口清香,回味绵甜。几样小菜也做得十分地道。只可惜因为全城戒严的缘故,客栈里并没有什么客人出入。就连老板都缩在柜台的后面捧着账簿不住地打瞌睡。

华灯初上,以往行人如织的街道上,此时此刻却冷冷清清的。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繁华热闹。偶尔走过几个赶路的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封绍小小地抿了一口米酒,低声叹道:“她要在的话,倒是可以陪我一起小酌几杯……”

怎么也没想到玉临风和秋清晨真的把他给丢在了风城。而且连一个像样的理由都不给。

“我是师傅,你是徒弟。长幼有序你懂不懂?所以,只有我问你答的份儿——咱可不能把圣人的教训给搞反了。”这是他的师傅大人说的。说得时候眉毛眼睛都笑成了一朵花。

“你不是我的亲兵,军事秘密可不能透露给闲杂人等。即使你是亲兵也是我的下属,下属是没有权利过问长官的行动的。”这是他的老婆大人说的。说得时候满脸的郑重其事。可封绍还是觉得她的眼睛里藏着那么一点点不怀好意的打趣。封绍立刻就想到:这丫头居然这么快就被老狐狸给带坏了!

“近墨者黑——果然是千真万确的。”封绍长叹。

阿十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借酒浇愁的画面。忍不住暗中揣测:这位爷莫非是……被谁给始乱终弃了?

想归想,阿十可没有那个胆子上去摸老虎ρi股。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提醒他:“少爷,天­色­不早了。还是回房休息吧。他们大概要明日才能回得来呢。你总这样坐着,很容易被人注意的。”尤其是他标致的小脸上还挂着那么一副幽怨惆怅的神情。多么的……招人勾搭啊。

这里可是赵国。女人家都彪悍得很。

封绍不知道阿十心里转了那么多的心思,听他说起“被人注意”,觉得很有道理。便起身一起回到楼上。阿十将他送到门口,就转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封绍推门进来的时候,窗大开着。飒飒风中带着几分潮湿的泥土味道,乌云也已经沉沉地堆积了起来,将昏黄的晚霞遮挡得一丝不见。看样子,暴雨很快就要来了。封绍不禁担心起夜探青梅谷的两个人来。

刚刚掩好了木窗,就觉得颈侧一凉,一柄长剑已经斜斜地搭了上来。

封绍的手僵了一下,一颗心却止不住地沉了下去。房中藏着一个人自己居然都没有发觉,这是怎么了?

四十九

密林中的光线越来越晦暗。树影憧憧,在黯淡的天幕之上连成了模糊的一片。

黑暗中,诡异的黄绿­色­光斑星星点点,渐渐在山崖下汇聚成了一条令人心惊的河流。伴随着呜呜咽咽的低鸣,山崖的上空弥漫着一种主角即将出场的,充满了期待的气氛。

活像一群家养的猎犬围聚在食槽旁边等待开饭……

秋清晨并不害怕野兽。但是这么多的野兽聚集在自己的脚下,多少还是会有点不太舒服。下意识地望向藏身于另一根横枝上的玉临风,目力所及之处却是一团昏黑,什么也看不到。

等待的时间一长,兽群里便隐隐地有些躁动,有几只甚至开始相互撕咬。就在暴躁的气息即将开始蔓延的时候,山崖的一侧忽然转出来一团模糊的火光。围聚在一起的山豺们纷纷后退,不多时就在崖下让出了丈余宽的一片空地。

火光越来越强烈,渐渐看清楚了是一队手持火把的大汉,手中还抬着几个沉重的木箱。到了空地中央,飞快地放下木箱一言不发地退了回去。而山豺则急不可耐地蜂拥而上。火把的光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崖后。而黑暗中的野兽除了嚎叫撕打,更多了一种令人毛发森然的咀嚼声。

身旁的树枝微微一动,玉临风的身影率先掠了出去,秋清晨连忙尾随着他,一起朝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追过山崖,眼前的景­色­霍然开朗。一片地势平缓的山谷出人意表地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一条小河由崖下涌出地面,弯弯曲曲地绕过整个山谷。水声潺潺。河岸上零零星星地长着几丛灌木——本该是十分清幽的景­色­,可是看上去偏偏透着几分诡异。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无法确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秋清晨试探地扔出去一粒石子,那石子发出一声轻响便骨碌碌滚进了河里。

与此同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叮”地一声轻响。

玉临风连忙拉着秋清晨退入了身后的暗影里。

淡淡的星光下,几条轻烟般的身影飞掠而至,远远近近地巡视一番,慢慢地靠近了玉临风和秋清晨的藏身之处。

“没有人,”最先开口的是年轻男人的声音,略微带着几分不耐:“大概是偶尔跟过来的山豺吧。”

前面的男人左右看看,不放心地说道:“出了那么大的纰漏,木营里那几个打前锋的都活活让主子拿皮鞭抽死了。你还敢大意?”

“我不是大意,”年轻男人陪着笑脸说道:“我这不是相信度夫人的­精­妙阵法吗?”

“­精­妙?”前面的男人冷哼了一声:“­精­妙还让那个大个子逃脱了?听说那小子还受了伤……秋帅的亲兵营,果然……”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年轻男人却胸无城府地接口说道:“是啊。不但没有抓到秋帅,连她的手下也没摸到一个。难怪主子会发那么大脾气呢。那么些炸药得多少银子啊。”

“蠢材!”前面的男人笑骂道:“你当主子是心疼银子呢?”

“我是听火营的陈老大说的。”年轻男人一边辩解一边伸手比划大小:“他说这么一桶火药就足够开一个卖爆竹的铺子了!”

“那点火药算什么?”前面的男人笑道:“整个赵国的爆竹生意都是商家的呢。”

年轻男人摇头说道:“我要是商家的大当家,我就天天搂着银子晒太阳。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搅和……”话未说完,走在前面的男人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压低了声音呵斥:“这话也是你胡说的?不要命了?!”

年轻男人揉着脑袋,嘟嘟囔囔地跟着他走远了。

一直到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躲藏在树丛里的两个人才松了一口气。亲耳听到自己的手下没有被抓住,秋清晨一直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走吧,”玉临风轻声说道:“度玉布的阵,老夫破不了。”

秋清晨点了点头。两个人沿着原路退回了山豺积聚之地。山豺早已退走了,空地上只剩下几个空木箱。空气里还残留着浓郁的血腥味味道——如此看来,这些山豺竟真的是被人驯养了。

玉临风凑过去轻轻嗅了嗅,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气:“原来如此。”转头望着秋清晨轻声解释:“血食里加了青萝草。会上瘾。”

秋清晨点了点头。心说难怪这些山豺转了­性­,连死­肉­也肯吃了。

“走吧,”玉临风长长叹气:“这么大排场,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

秋清晨没有出声。如果贪狼、七杀门和阈庵皇子是一回事儿……那这排场的确是铺得有些太大了。若是再加上商家的财势、李云庄的兵权、甚至楚国的支持……

秋清晨心头一抖:会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么?

封绍僵立在窗前,暗暗懊悔自己大意。正想着该如何向隔壁的阿十示警,就听身后女子的声音咯咯笑道:“小王爷,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哦。我的剑可是很厉害的。”语声娇媚,听起来就象小女孩撒娇要糖吃一般。

封绍笑了笑:“这位妹妹,是不是走错了门啊?”

“怎么会?”女子笑道:“我可是专程来找你的。好不容易等到你的随从们都离开了。要不,我还没有机会呢。”

听起来,这人并没有发现秋清晨的真实身份。似乎……只是针对自己而来。问题是,自己在赵国何时又树了这么一号对头呢?

“是吗?”封绍笑道:“妹妹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姐姐妹妹叫得倒甜。”女子笑道:“我家主子想请小王爷吃顿便饭,不知道小王爷肯不肯赏脸?”

“这个……晚饭在下刚刚吃过,”封绍拍了拍肚子:“不如改天再去叨扰吧。这也好早晚的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平白叫人误会。我就不留你了。”

长剑在脖子上紧了紧,女子笑嘻嘻地说道:“我只是个下人,这话你跟我说是没有用的。不如,你去了跟我家主子商议?”

封绍垂眸笑道:“你家主子……我恐怕不认识吧?”

“见了自然就认识了,”女子笑道:“小王爷是我家主子的贵客。再跟我啰嗦个没完,耽误了时间,只怕我家主子要动怒了。他一发起脾气来,可是吓人得不得了呢。”一边说着,手中已经使了几分暗力。封绍只觉得微微一阵刺痛传来,脖子上已经被她的长剑划开了一道伤口。随即便有一阵奇异的酥麻自伤口飞快地爬向全身。

封绍不由大骇:“你剑上有毒?!”

“非也!”女子笑嘻嘻地接住了他软倒的身体,“迷|药罢了。本姑娘一早就猜到小王爷生­性­倨傲,必然不肯乖乖跟我走的……”

“你……”口舌麻痹,封绍徒有满腔怒气,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女子拎着他的领子刚走到窗口,窗外便传来两声低低的鸟鸣。女子警觉地停下了脚步,侧耳听时,又是两声鸟鸣。

女子的眉眼之间飞快地闪过一丝焦躁,一咬牙拖着封绍又走了回来。

秋清晨快步走到封绍的门外,刚刚在门扇上叩了两叩,就听到一个女人糯软的声音颤微微地传了出来:“少爷……好少爷……”

秋清晨的手一抖,门扇应手而开。

案头一灯如豆,满室活­色­生香。凌乱的床铺上那个光­祼­的后背不用看第二眼她就知道是谁。一双涂着鲜红豆蔻的纤纤玉手正顺着他的脊骨上上下下地抚摸。纤秀的手腕上戴着一副翠绿的玉镯,在烛光下宝光流转,莹莹生辉。

似乎被她开门的动静所惊动,玉手的主人发出低低一声呻吟,从他的肩头探出了半张粉面。乌鸦鸦一头长发衬着腻白的肌肤,顾盼之间艳光四­射­。就连呆立在门外的秋清晨,脑海中都恍然浮起“美人如玉”四个字来。

美人如玉。美人却栖身在他的怀中。

秋清晨木然说了句:“打扰了。”便伸手合拢了门扇。转身之际只觉得心头五味陈杂,竟分辨不出究竟是震惊来得多些,还是疼痛来得多些。怔怔地走出两步,蓦然间心生警觉。转回身飞起一脚踢开了封绍的房门。木门“咣当”一声撞到墙上,又重重地弹了回来。房中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秋清晨一眼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毫不犹豫地掠出窗口。一阵哨风卷着沙土扑面而来,风中已经带了浓重的潮气。电光闪烁之间,远处的屋檐上一抹白­色­的身影一闪而逝。这个女子手里拖着一个人,身手居然敏捷至此。倒让秋清晨多少有些意外。一路追追停停,不多时就追出了城外。四野茫茫,秋清晨突然间失去了她的踪迹。

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般扑了过来,秋清晨情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眼。就在这一刹间,一支雪亮的长剑宛如破云而出的电光般当胸刺来。秋清晨飞身迎了上去,刀剑相交,迸­射­出比电光更加刺眼的火花。持剑的女子一击不中立刻轻飘飘退了开去,宛如一道细烟一般没入了树丛的背后。

秋清晨不知道对这个女子来说,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手的胜算到底有多少。但是对于在战场上滚打的她来说,这样的天气却是突击的绝佳掩护。就象她身上的另一层壳。

刺眼的白光一闪即灭。随即,一声霹雳般的炸雷在头顶轰然响起。连脚下的土地都被震得簌簌发抖。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秋清晨如同觅食的猎鸢一般飞身没入了茂密的树丛之中。逼人的杀气和凛冽的刀气合而为一,仿佛连她的人都化作了刀锋的一部分。

树丛摇动,长刀抽回来时刀锋上染了一抹鲜红。转眼之间又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而白­色­的人影却鬼魅般自树丛中飞身而出,迅速消失在了黑黝黝的丛林里。

秋清晨快步绕过树丛,一眼就看到被丢弃在树丛下的男人紧紧蜷缩着身体。腹部一道鲜红的血线。鲜红的液体不断地涌出来,又在眨眼之间被雨水冲刷­干­净。而他的人却仿佛已经失去了神智。

秋清晨旧伤未愈,再加上连夜奔波,原本就­精­疲力竭。若是最后的一击无法迫退这神秘的女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连她自己都不敢想。

秋清晨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了起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五十

换了衣服回到封绍的房间时,玉临风已经包扎好了他腹部的伤口。人还在沉沉昏睡着,脸­色­看起来却已经好了许多。

看见她进来,玉临风忍不住摇了摇头:“怎么还不去休息?他这伤没什么大事,至于迷香,毕竟不是毒药,好好睡上一觉也就没事了。你放心,这个泼猴子身体结实得很呢。”

秋清晨弯了弯­唇­角,眼中却依然是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沉。

“睡不着就坐坐吧,”玉临风将手边的热茶斟了一杯递给她:“这是老夫的独门药茶,清热解毒,活血化瘀,功效非凡。别处可没有哦。”

秋清晨道了声谢,伸手接过了茶碗。茶香扑鼻而来,其中果然混合了清苦的药气。浅浅抿了一口,抬头问道:“玉前辈,你是否了解山地邪教的摄魂术?”

玉临风瞥了一眼床榻上昏睡的封绍,微微蹙眉:“可是与你有关?”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秋清晨摇了摇头:“封印解开,他还是想不起来海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他想起了海滩上的事,却完全不明所以。”当下简简单单将湾岛上发生的事叙述一遍,又说:“这件事折磨了我整整十年——至今仍不能相信他会有意伤我。所以,我想要知道真相。”

玉临风目光幽幽地望着封绍,神­色­间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懒散:“出海本身就很蹊跷。阿绍是先帝最小的儿子,自幼便深得宠爱。先帝怎么会答应他独自出海?而且,你也说湾岛的海匪一向在西门岬一带洗劫客船,可是据我所知,阿绍乘坐的客船是在烟岛附近被劫。这两地距离甚远,而且烟岛上有楚国的水军——虽然说不一定就会遇到水军,但是以郝六的­性­格,他怎么会去做如此冒险的买卖?”

秋清晨摇了摇头:“我师傅没有说过。我当时还小,对郝六他们的事也不曾留意。前辈这么说,莫非是怀疑郝六事先就知道了消息?”

玉临风摇了摇头:“不好说。如果是这样,那海滩上那个男人就十分可疑了。能指挥得动楚国水军,必然是在楚国位居高职……”眉尖微微一跳,目光炯炯地望向了秋清晨:“难道说,引摄魂术封了阿绍的记忆,为的就是不让阿绍记得这个人所做的事?”

秋清晨反问他:“杀人灭口岂不­干­净?又费这许多周折?”

玉临风捋了捋颌下的短须,神情若有所思:“构陷于前……落石于后……事发之后又百般遮掩……或许不是不想杀,而是不能杀。”

“不能杀?”秋清晨不解地望着他:“那为何要置他于险境?生死一线,万一……”

“也许是为了试探什么……”玉临风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秋清晨心中疑窦丛生。果真如此,那第二次封印就很好解释了,无非是秋清晨的意外出现让这位施术的人心生不安,生怕这一场意外会勾起他的记忆。如此说来……

“这个人应该就在阿绍的身边。阿绍的日常起居,这人必然了如指掌。”

玉临风没有说话,眉头却不易觉察地拧在了一起。

床上的封绍翻了个身,皱着眉低低唤道:“老婆?”

玉临风喷地一笑,秋清晨的脸立刻就红了。房间里肃穆压抑的气氛,也被他这一句呓语搅得烟消云散。

“兜兜转转,居然纠缠了十年……”玉临风敛了笑容,摇着头叹道:“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呢?秋丫头,容我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这位徒儿人傻钱多,错过了他,你上哪儿能找到这么合适的去?”

哪儿有师傅这么说自己徒弟的呢?秋清晨不禁一笑:“人傻……只怕未必。这小子最会扮猪吃老虎。钱多……倒可以考虑考虑。”

玉临风望着她脸上的笑容,自己也笑了:“既然咱们都不是外人了,那你说说看,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秋清晨抬起头,一双清冽的眼睛在幽幽的烛光里熠熠生辉:“阿绍的伤势要有劳玉前辈多多费心了。秋某职责在身,有些事不得不一肩承担。安京如今暗潮涌动。山雨欲来之际,秋某不想再连累到他。”

玉临风不满地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就被她按住了手臂止住了话头:“玉前辈,阿绍身份特殊,此时此刻若是和秋某走动得太近,我怕他日后回到盛州会有大麻烦。”

玉临风心中一动。她这话无意中倒暗合了他先前对盛州的猜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她:“可是阿绍……”

秋清晨瞟了一眼床榻上睡相不雅的封绍,又飞快地收回了视线。眼底却是一抹浓得化不开的眷恋:“我只要他好好活着。花天酒地也好,闲云野鹤也罢,好好过他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她猜不出他竭尽全力的帮忙里到底有多少愧疚,到底有多少想要补偿她的意思在里面——果然如此的话,那就大可不必了。

她是秋清晨。

她有足够的心胸去容纳命运施加给她的伤害。更何况十年是那么漫长的一段时光,见惯了尸横遍野的战场之后,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加重要呢?

她浅浅抿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药茶,低低地重复刚才说过的话:“我只要他好好活着。”

一阵哨风卷过,飒飒雨声竟又密集了起来。

玉临风望着她,眉目之间颇有些感慨:“年纪轻轻,未免心思过重了。你如今……”

秋清晨回眸一笑,斩钉截铁地说道:“雨停了我就离开。玉前辈最好能说服阿绍暂时离开赵国——就算是避嫌吧。”

玉临风向她凝注片刻,用力一拍大腿:“你这丫头真是对我的脾气!”

“谢前辈抬爱。”秋清晨抱拳笑道:“既然如此,秋某就告辞了。”

熟睡中的封绍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抱怨:“……好吵……”

床边的两个人不觉相视一笑。

秋清晨的目光顺着他­祼­露在外的手臂慢慢上移到了他的脸上。熟睡中的封绍微微蹙着眉,象是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如果玉临风不在这里,也许她会伸手过去揉一揉他眉尖上郁结的轻愁……

秋清晨不知道自己走出去之后,是不是还有机会去做这样的事。她这样想的时候,那些盘旋在心头牢不可催的决绝里面也终于掠过了一刹那的动摇。

“把我老婆还回来!”

“徒儿……”

“把我老婆还回来!!”

“徒儿你听我说……”

“把我老婆还回来!!!”

“徒儿,为师的冤枉……”

“你把我老婆还回来!!!!”

“苍天啊……”

……

紧捏着脖子摇晃了半个时辰之后,封绍终于累了。他昏睡了一夜一日,肚子上还被那个来历不明的妖女划了一道口子,怎么看都吃了身体虚弱的亏。而面前那位连连喊冤的疑犯却依然面­色­红润,容光焕发。见他耷拉着脑袋失去了继续叫嚣的­精­神头,还体贴地端上了刚刚熬好的莲子粥给他润喉。

扔掉空碗,封绍一抹嘴又抓住了玉临风。不过这一次没有抓脖子,而是把攻击位置改到了前襟上——抓脖子太耗力气,他要从细节上提前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老子一觉起来老婆又丢了,你是怎么看家的?啊?”

“那个……看家的任务一向是由前院那两条黑狗负责的,要不为师给你带来,你好好审审?最近一段时间家里事多,它们二位也开始明显地消极怠工,早该批评批评了……”

“她明明和你一起出去——你是不是把她扔在山沟里喂山豺,自己溜回来了?!”

“哪能呢,要喂也是牵回来喂咱家的黑狗。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为师怎么能让那么大一块­肉­骨头便宜了山豺呢?它们跟我可是非亲非故的……”

“那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丢?”

“徒儿,她既然是大活人,手脚俱全,那她四处走走又有什么奇怪?”

“她要走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故意的对不对?”

“你也知道是她自己要走了?”

抓在他前襟上的两只手紧了紧,又无力地滑了下来。封绍猛然一闭眼,快速地把脸扭向了另一边。也许是带了伤的缘故,原本熟麦­色­的皮肤在黄昏幽暗的微光里透出了一层黯淡的苍白。

见惯了他张牙舞爪的嚣张,这个样子的封绍让玉临风多少有点不安。一边整理自己被拽乱了的前襟,一边偷偷瞟了他两眼:“继续叫啊,你怎么不叫了?”

封绍没有回头,声音却闷闷地,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她为什么要走?”

“你说呢?”玉临风呲着细白的牙反问他:“这个地方跟她非亲非故,她为什么不走?”

“我……”封绍霍然转过头来,刚说了一个字就被玉临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你什么?你以为你是她的什么人?”

封绍连连被将,终于恼羞成怒:“她是我老婆!”

“呸!”玉临风不屑:“一丢就是十年,你还好意思说老婆?一会儿骗得人家要死要活,一会儿又装不认识——当人家是块破抹布?!”

“我不是……”

“不是什么?难道那把刀子是自己钻进人家胸口里去的?!”玉临风说着说着,不由得动了真怒:“十年来你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等你想起来了,人家就得爬着回来谢主隆恩?你把她当什么人?!啊?这倒霉丫头怎么就这么命苦,居然遇到你这么个祸害?!”

封绍心如刀绞,两只拳头几乎要把骨头捏碎了,却偏偏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我索­性­明明白白告诉你,”动了怒的玉临风仿佛连头发都根根直立着,一双细长眼睛此刻也瞪得铜铃般大:“别说是她要走。就是她不走老夫也要撵着她走——跟你这么个没用的胆小鬼有什么前途?说不定哪天一转头又把人家给忘了!啧啧,光是想想已经足够让人寒心了。一个女人,这一辈子就这么被你给毁了……”

封绍的眼睛都瞪红了:“我不是胆小鬼!”

“真不是就滚回去把当年的事儿搞清楚!”玉临风的嗓门比他还大:“被人耍得团团转,连谁下的手都不知道。传出去我都嫌丢人!”

封绍的嘴动了动,神­色­却忽然间平静了下来:“原来……如此。”

玉临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明天一早咱们就回盛州!”

封绍松开拳头缓缓靠回了床柱上,眼里的暴戾慢慢地沉淀了下去,浮上来的是一丝轻浅的落寞。可是自己的心意却从来不曾象这一刻看得这么清楚过。

玉临风嚷嚷够了,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房间里唯一的听众并没有积极地参与到这一场舌辩中来。刚刚瞪起了眼睛,封绍就懒洋洋地冲他摇了摇指头:“师傅,你绕的圈子有点太大了。这不符合你的风格。”

玉临风叹了口气,心说这臭小子怎么这么鬼­精­呢?

“你什么都别说了。”封绍继续晃他的指头:“我是不会回去的。至少现在不回。”

玉临风继续叹气:“现在楚琴章明显地已经不和你一条心了。他和秋丫头是对立的两个极端,无论你这位成康王站到哪一端,对楚国来说都毫无半点好处。臭小子,‘避嫌’这两个字你到底懂不懂该怎么写?”

封绍懒懒地瞟了他一眼:“你扳着脸说话的样子活像一个说书的。”

“你……”玉临风一口气没提上来。

“行了行了,你压根就不是劝人的材料!”封绍冲着他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你说的那些都对。不过,既然我现在还记得她,还知道她身在危险之中,你让我怎么走?”

玉临风皱了皱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师傅,”封绍直勾勾地望着他,眼中漫不经心的神情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凝重:“过去如何,我也无力更改;将来如何,也不是我这双手可以­操­纵的。我所求的只是这一刻。”

只要这一刻我还记得你,我就不会丢下你不管。

五十一

韩灵带着两三亲兵便服离了北营,行到西城门时,天­色­刚刚薄暮。

还不到酉牌时分,早早出来赶着夜市的商贩们已经沿着街道两侧迤逦摆起了摊位。打眼望去,长长的一条喜安街上熙熙攘攘。摊贩们的叫卖声和卖艺耍把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和着酒楼上传来的鼓乐,真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盛景。

这本来是看熟了的景致,此时此刻落在韩灵的眼中,却感觉说不出的刺眼。秋帅遇害不到半月,消息刚刚传来时在坊间引起那一场­骚­动如今竟然是一丝痕迹也无。所谓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想来不过如此吧。

行走于安京的繁华喧嚣,韩灵心中的郁结慢慢地凝成了一团无法言喻的失落。秋帅遇害尚有一­干­亲随耿耿于心,他日自己马革裹尸,又有谁还记得自己?

副将小弓赶了上来和自己并驾齐驱,一边压低了声音提醒她:“将军,情形有些不对。城里多了好些江湖人。”

韩灵顺着她的视线细细看去,临街的几家酒楼里果然都是三五成群的江湖人。男女混杂,身上大都佩着兵器。其中有几个颇有些面熟,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早哪里见过。秋帅身边的副将麻衣对于江湖中的事十分熟悉,若是她在这里的话,自然可以说个头头是道……

韩灵叹了口气:“京畿防守是李云庄的事,于公于私咱们都不能Сhā手的。见机行事吧。”

小弓了然地点了点头。他是从秋帅的亲兵营里调拨出来的神箭手,和光耀算是师兄弟。年龄虽然不大,生­性­却十分机敏。攻打魏国国都高州时,他跟随韩灵攻打后城,破城之际就是他一箭­射­死了城墙上亲身督战的魏王五世子。也是一位有军功在身的人。

不过他们此番入京却完完全全是为了私事。三日之前,太尉乔歆派人送了请帖来北营,邀她出席乔府长子的成年礼。韩灵原打算送贺仪过去意思意思便罢,却不料那送来请帖的人鬼鬼祟祟地说了一句:“我家太尉和秋帅素来交好。韩将军也不是外人,出门之前太尉还嘱咐,要务必请了韩将军来喝杯水酒。”

韩灵不知道她提起秋帅到底是什么用意。想来也不会只是“喝杯水酒”这么简单。反而是小弓的一句话提醒了自己:“该不是皇上对秋帅的事有了什么说法吧?”

一路上左思右想,远远便看到乔府门外张灯结彩,太尉乔歆穿着吉服,正站在匾额下迎接宾客。一向不苟言笑的人竟也满面笑容。看见韩灵一行人远远行来,亲自下了台阶迎来上来。

韩灵跟她并不相熟,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被府丁迎进来宴厅。好巧不巧地一进宴厅,就和李云庄打了个照面。李云庄冲着她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知韩将军和乔太尉还有私交,否则该和将军结伴同来呢。”

她是确实不知道韩灵认识乔歆,这话倒没有什么挖苦的意思在里面。不过韩灵素来和她不睦,自然也懒得去分辨她话里有什么用意,漫不经心地答道:“就算没有什么私交,乔府的公子行冠礼,这大好的日子也该来道一声贺的。”

李云庄身有暗疾,年过三十却始终不曾生育。韩灵这话即便不是有意挖苦,听在她耳中也成了挖苦。当下把脸一沉,转过头去不再理会她。韩灵也不在意,自己拉着小弓等人落了座。

不多时便宾客齐集,乔歆亲自带了儿子向宾客敬酒。满堂欢歌笑语。

韩灵心中却渐渐有些不耐,正寻思着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提前离开才不算失礼,就听耳边一声惊叫,送酒的使女脚下一绊,手中的托盘已经朝着自己飞了过来,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整壶的酒都已泼洒在了自己的身上。

送酒的使女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跪下来不住地赔罪。

大厅里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幕,韩灵一抬头便看到了李云庄满脸都是幸灾乐祸的神情,心里也不免有些悻悻。乔歆连忙吩咐使女带韩灵下去沐浴更衣。韩灵正要推辞,就见她背对着大厅里的宾客冲着自己悄悄眨了眨眼睛。韩灵心中一动,客气了几句就跟着使女退出了宴厅。一路上拐来拐去,渐渐走进了乔府的内园。

也许是下人们都在前院忙碌,乔府的后园显得十分安静。有种被人忽略了似的冷清。湖边一带的水榭,甚至连灯笼都没有点上。

使女走到了水榭的台阶下便停住了脚步,一言不发地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便背过身站好,摆出了一副哨兵站岗的姿态来。

韩灵满腹疑窦,慢慢走上台阶,指尖还没有碰到门扇,微微合拢的两扇雕花木门却从里面拉开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韩灵?”

韩灵腿一软,一头撞在了门扣上。

算算日子,封绍和李光头离开安京并没有多久。可是再一次踏进安京城气势恢弘的南城门,两个人还是有种莫名其妙的生疏感。

“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呢?”封绍挠着下巴十分纳闷地问李光头:“城墙还是那个城墙、街道还是那个街道、卖麻籽烧饼的还是那个麻子大嫂……”

李光头也在东张西望地寻找答案。

封绍继续自我反省:“难道是我丢了老婆,所以看世人的眼光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李光头点头又连忙摇头:“可是我没丢老婆啊?”

封绍于是叹气:“没丢……很好。”

李光头很同情地瞟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少爷,竭力装出一副对他的遭遇满不在意的神情来。他的少爷一早就声明:他绝不接受带有幸灾乐祸­性­质的同情。尽管李光头一再解释自己并没有幸灾乐祸,但是少爷显然受了过重的打击,对于这么复杂的问题已经没有清醒的头脑去仔细分辨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了半条街,一抬头竟然来到了初到安京时落脚的那家福来客栈。门庭依旧,连店门口迎客的店小二肩上搭的抹布都还是老样子……

跟着伙计上了楼,剩下的一间上房果然还是当初住过的那一间。

似乎一切真的又回到了原点。

封绍推开窗,出神地望着远处月明楼高高挑起的红灯笼。微微有些惆怅地想:若是一切能重来,绝不再绕那么大的圈子了。扑过去掳了人就走……那该多么痛快呢。

李光头望着他长吁短叹的样子,忍不住小声问道:“少爷,如果她没有回安京来呢?”

“不会,”封绍回答得斩钉截铁:“这死丫头最爱搅和事儿,一定是哪儿有事她往哪儿钻。不信我和你打赌。”

打赌……那就算了。李光头惆怅地想:一共在秋府打了不到一个月的杂工,还没赶上开工钱两个人就请假翘了工;后来,好不容易混进了赵国的军队,还没有挺到发军饷的那一天又被开了回来……他身上现在连一个大钱都没有了,要吃个烧饼都得仰仗这位少爷——让他拿什么打赌啊。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李光头转移话题:“要不要我找福宝打听打听秋府的情况?”

封绍摇摇头:“想去你就去吧,看看你的福宝就行了。秋府现在的情况不用打听,猜也猜到了。他们肯定和旁人一样,以为她已经翘了。”这个说法让自己有些不自在起来,连忙对着地板“呸呸”两声。

就在这时,远处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侧耳去听却又不甚分明。李光头跑出去找店小二打听,回来告诉封绍说:“都说抚远将军王泓玉今日出征。咱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封绍没有出声。王泓玉走了,秋清晨便等于少了一支臂膀。而那些处心积虑在青梅谷埋炸药的人,好不容易等到这仅剩的对手也离开了安京——是不是该粉墨登场了呢?

左思右想之际,身旁的李光头“啪”地一掌拍在了自己脑袋上:“难怪感觉那么不对劲呢。少爷,你有没有感觉到安京城里多了不少的江湖人?”

封绍一愣。

李光头又指了指楼下:“你看那几个,带着兵器,怎么看都不象是普通拳师。”

封绍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几个彪形大汉正步履匆匆地穿过街道。一­色­的短打扮,十分­精­­干­。其中有几个还背着行囊。仿佛刚进城的样子。再回想起一路行来的所见,封绍心里不禁有点发沉。如今看来,安京的情势果然是……既然秋清晨已经搅进了这一团乱麻里去,那么,安京的局势越是凶险,她的处境也就越是凶险。他又该怎么做才能帮得到她呢?

一直到了下楼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所担忧的问题才或明或暗地有了解释。

“偷听果然是一项有益于身心健康的运动。”封绍一边想,一边朝着邻桌靠了靠。其实邻桌那两个红脸的胖女人说话声音大得很,不用往跟前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听说是新上任的兵马大元帅下的令呢。”

“我也听说了。这位新元帅据说跟江湖中的各大门派都有交情,所以发帖请了各地豪杰来京城,协助御林军一起防卫京畿安全。”

“陛下的寿筵,自然不容出半点差错啊。不过这位新元帅年纪也不大,怎么跟江湖人攀上交情的?”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一个行军打仗的,跟江湖上的人纠缠不清,总是让人感觉不太象个样儿啊。”

“若是秋帅还在……”

“唉,这话就不要说了……”

“……”

封绍举着没吃完的半个包子拔脚跑上了楼,一边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一边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他大爷的,这可是真要出大事了。你说这披了身­鸡­皮的狐狸,请了一群狐狸来保护­鸡­窝里的大­鸡­小­鸡­,它能有什么好事儿?!”

“少爷!”李光头慌慌张张地追了进来:“你这是怎么了?”

封绍头也不回地说:“找夜行衣。”

李光头莫名其妙:“找夜行衣­干­嘛?”

“我说逛窑子你信吗?”封绍白了他一眼:“我要去北营。无论如何我也要见一见韩灵。”王泓玉走了,光耀下落不明,除了坐镇北营的韩灵,封绍想不出秋清晨还能去找谁。

“你疯啦?”李光头一把拽过了包袱:“那是北营!重兵把守,就凭你那几下子,就想闯营?”

封绍把那包袱又一把拽了回去:“不行也得行。我必须去。”

李光头又抓着包袱拽了回来:“我怕你就这么跑去,反而会坏了秋帅的大事!”

“啥意思?”封绍大怒:“你这是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光头又气又急:“反正我不让你去。我答应过秋帅……”话说到这里连忙又捂住了嘴,转身就往门口跑。

封绍一把揪住包袱将他拉了回来,一双眼颈得红了:“你把话说清楚。”

李光头无奈,转过身望着他老老实实地说:“少爷,你找她到底是想­干­啥?”

封绍讷讷半晌:“提醒她。”

“提醒她什么,你告诉我就行了。”李光头挺直了腰板:“这可是秋帅的命令。”

封绍想怒,心里却觉得无力:“她信你,却不信我。她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李光头摇了摇头:“少爷,她只是……把你的命看得太重要。”

封绍的心一抖,眼中却猝然亮起了两团小小的火花:“光头,她的命对我来说,也同样的重要……”

李光头知道她做的没有错,可是少爷说的也没有错。正在左右为难,就听窗外有人轻轻扣了两下,阿十的声音低低说道:“少爷,你们可不可以暂时休会?我已经在房檐下面挂了半天了,再挂下去……我就真成蝙蝠了。”

五十二

阿十顺着窗口溜进了房间,一眼看到封绍的时候,忍不住愣了一下。

“看什么看?”封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见有人来,李光头多少要给自家少爷留点面子。这样想的时候,揪着包袱的手下意识地就一松。封绍正拽着使劲,哪里想到他会突然松手。“哎呦”一声向后蹬蹬几步,一跤坐倒在地。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只­干­巴橘子。

房间里的其余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李光头抢上去想要扶他起来,被封绍一巴掌拍开:“有这会儿装好人的,刚才做什么去了?”

李光头瞥了一眼阿十,面­色­微微有些尴尬。

封绍坐在地上想了想,转头望向阿十:“我这儿缺一个帮手。光头这厮正跟我宁死不从呢,指望不上他了。你来得正好,跟我出去一趟。”

阿十见他两眼放光的样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少爷,你要去哪儿?”

封绍直截了当地说:“你得想法子让我混进北营。我要见韩灵。”

阿十眉尖微微一跳:“少爷你认识韩将军?”

“不认识。”封绍回答得很­干­脆:“不过我可以去勾搭……呸!我可以去结识这位韩将军啊。我可是有正经事要找她。你们不要想歪了。”

李光头和阿十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苦笑:大少爷,到底是谁想歪了啊?

“少爷,北营不是随便的地方,扮个女装就能混进去,”李光头见他把话题又绕了回来,只得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阻:“你自己想想,那里边都是秋帅带出来的兵,你把阿十他们都捆一起也不一定能轰开人家的营门……”

封绍斜了他一眼:“不能硬功,那就只能智取。我不是说了嘛,要混进去。重点就在那个‘混’字上。”

见他还坐在地上,阿十也只得随着他的样子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少爷,你真要见韩将军的话,倒是不用混进北营去。这位将军眼下就在安京。”

封绍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天助我也!阿十!前面带路!”

阿十刚刚坐到地上,见他起来,也只得随着他爬起来:“少爷容我把话说完。”

李光头拉了两个人回到桌边坐下,又亲自跑去关窗。阿十看他谨小慎微的样子,忍不住提醒他:“外面我留人了。”

李光头头也不回地答道:“小心行得万年船。”

封绍不耐烦地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少说废话。”

“是,”阿十连忙坐直了身体,规规矩矩地说道:“太尉乔歆的长公子行冠礼,乔太尉在自己府里大宴宾客。韩将军也在被请之列。”

“乔歆?”封绍想起当日在月明楼见过的那位面容沉稳的女人,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怎么把她给忘了?!”一转眼见李光头还是满脸懵懂,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跟清晨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盟友,清晨要是回了安京,一定会跟她有勾结。”

“可是……”阿十蹙了眉,神情略显犹疑:“人人都说李云庄的任命马上就要下来了。她府上如今是……”

封绍摆了摆手:“你先说乔歆最近在忙什么事?”

阿十凝神想了想:“要说最近,好象主要是跟翰林院的那帮老学究们扯皮。”

“­精­辟!”封绍打了个响指:“就是这个话——为什么跟那帮老学究扯皮?还不死因为他们反对安京大小学堂招收男童入学?!”

阿十还是不太明白男童入学的事和他要说的事究竟有什么关系。偷眼打量身旁的李光头,也是一头的雾水的样子。

“乔歆大概是因为膝下无女的缘故,对于男童入学,男兵入伍的事格外热心。”封绍的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两叩:“你想想看,有秋清晨手握兵权地支持她,她办这些事省了多少心?若是换了李云庄……”

阿十恍然大悟:“李云庄向来反对赵国军中招募男兵。”

封绍晃着脑袋得意洋洋地笑道:“对于乔歆那样的人来说,所谓的朋友交情那都是屁话。只有利益,才是重点。”

李光头依然懵懂。但是看到阿十都在那里点头,也连忙跟着点头。

“所以说,只要清晨还活着,乔歆就不会变心。”封绍想了想:“李云庄声势造的这么大,乔歆去锦上添花了没有?”

阿十认真思索了片刻,缓缓摇头。这位太尉对风头正盛的李云庄依然是一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态度。李云庄两次相邀,都被她婉言谢绝。看起来……似乎正是少爷说的这么一回事儿。

“这就是了。”封绍满意地点头:“第一步:咱们先去见见韩灵。这可是清晨的底牌,绝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岔子。第二步:有必要的话要派人去勾……去拜会拜会乔太尉。”他拿眼扫了一眼圆桌旁边的两位听众,继续说道:“她是个聪明人。不过太聪明的人就不免为自己想的多些,为旁人想的少些。还得有人点点她:一旦李云庄真的兵权在握,朝中局势会怎么样……再透点传言什么的,比如说秋清晨正在某某地养伤之类之类的。具体该怎么做,我估计她就心里有数了。”

“这个……好象有点太复杂了,”李光头摸了摸脑袋,露出十分苦恼的神­色­:“你要先点韩灵,再去点乔歆——韩灵是秋帅的亲信,你跟她露了秋帅的行踪只怕不打紧。不过,乔太尉这个人只怕没有那么靠得住吧?”

封绍向他注目良久,猛地一拍桌子:“对哦!”

李光头反问他:“那不如……让韩灵去点乔歆。你出头太多,总是不好。将来琪少爷怪罪下来……”

封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啰嗦!”

阿十轻咳了两声,“少爷,现在的问题是:韩将军凭什么会相信你?”

事实上,韩灵果然不相信他。

不但不信,还以为自己一定是撞了鬼。

滞留安京一夜一日间发生了如许大事,韩灵归心如焚。急着赶路的人,自然就会选择最近的那条路——就算人人都说这条山路常有山魈出没,韩灵也不在乎。她一身好武艺,身边又带着小弓和一­干­亲随。即便真的撞到山魈,只怕吃亏的也不会是自己。更何况妖魅之说,大多都是坊间的以讹传讹,可信度并不高。

可是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望着半山腰上灯火通明的茶亭。韩灵觉得自己后背上的汗毛也开始不受控制地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座落在半山腰的这座茶亭,早在两年前山下修通了官道之后,就被主人废弃不用了。可眼下却门窗大开。纜­乳­芟碌暮斓屏上甚至还夸张地写着:“开张大吉。”

谁会半夜三更的开张纳客?!即便是乐楼也没有这么­干­的。更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地方?

该不会是……

“鬼啊!”身后一名一边女将小声嘀咕,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她身边挤了挤。他们都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面对有形的敌人一个个豪气冲天。可是面对这么诡异的对手……

小弓冷笑了一声,伸手从背后的箭袋里抽出一支长箭,稳稳地拉开弓,一箭­射­出,挂在门廊左侧的红灯笼应手而灭。刚搭上第二支长箭,就见大开的门洞里鬼头鬼脑地探出一个亮晃晃的脑袋来。刚伸出来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来了!少爷!人来了!”

韩灵等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冷战:这是何方妖孽,竟敢守在此地等“人”?

大门里传出一阵脚步声,仿佛有人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而来。待到门外,却又伸着脖子数落旁边的人:“光头你个死人!灯笼都灭了你也不知道换截蜡烛?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开店可是个勤快活儿……”

数落完了那个光头,这位身材颀长的小伙子拽了拽身上的短衫,冲着韩灵等人客客气气地作了一个揖:“众位客官,里头请!”

韩灵等人不约而同地拽着缰绳向后退了一步。

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吧?封绍敲了敲脑袋,搜肠刮肚地回忆自己出入酒楼饭庄的时候,店小二都是怎么招呼客人的。问题是自己一向心粗,几时注意过底下伺候的人?

“那个……小店备有热水……”封绍­干­笑两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身后的女将凑到韩灵耳边,颤着嗓子说:“末将听说……妖怪在吃人的时候,都要下热水锅里滚一滚的。”

韩灵原本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眼前的情形实在是太过诡异,由不得她大意。当下“刷”地一声抽出了背后长枪,厉声喝道:“给我把这妖店一把火烧了!”

这回轮到封绍大吃一惊。在他原来的构想中,韩灵一行人路过玉黄山,必然是又饥又渴。他候在这里热水热饭地预备着,他们自然是不好拒绝。所谓“吃人家的嘴短”。等他们把气氛烘托好了,再开口谈正经事自然就顺理成章……

“韩将军!”大惊之下,封绍也顾不得先烘托气氛了:“韩将军少安毋躁!”

下一秒,韩灵的冰冷的枪尖已经指到了他的鼻尖上:“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封绍一动也不敢动,“我……我有要事……”

“要事?”韩灵不为所动:“什么要事需要你守在这里装神弄鬼?!”

封绍伸出两指捏住了她的枪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鼻尖上挪开了一寸:“我自然是有不方便在城里说的要事啊。要不,谁乐意半夜三更地跑到这里来喂蚊子?这山里的蚊子,简直就是饿死鬼投胎。比老虎还厉害……”封绍越说越委屈,一把撩起胳膊上短短的衣袖指给她看自己胳膊上被咬出来的大包。

韩灵的枪尖又晃到了他的鼻尖上:“废话少说!”

封绍怒道:“你这个婆娘好没有道理,老子辛辛苦苦等了你一晚上……”

“咳,咳,”李光头­干­咳两声,走上前来拉住了封绍,“少爷你也少安毋躁!”说着转头望向韩灵,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可不可以请韩将军进去小坐片刻?我们主仆两人的确是有要事相告。”

韩灵冷冷问道:“什么要事?”

李光头转头去看封绍,封绍勉勉强强按捺住心里的怒气,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递到了韩灵的面前。普普通通的一支白玉发簪,簪头雕了一枚璇锦万字扣。谈不上如何名贵,却让韩灵一瞥之下,倒吸一口凉气。

韩灵一把抢过玉簪细细看了看,一张脸慢慢地由惊疑转为深沉:“这样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封绍眼睛一亮:“那你是认识这东西的啦?”那是他给秋清晨梳头的时候换到自己发髻上的。她离开的时候戴着的是自己那支墨玉盘龙簪。

韩灵刚刚辞了秋清晨,自然知道她在青梅谷遇到了高人相救。虽然她对这一段经历只字不提,但是这人手里拿着这样东西,那应该就错不了。她掂了掂手里的发簪,正要开口说话,冷不防封绍一把抢回了她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戴回到自己的发髻上。

“这个东西可不能给你。”封绍抬眼看到韩灵一副凶神恶煞似的表情,连忙解释说:“你既然认识这样东西,那至少应该给我一个机会听我把话说完。”

韩灵迟疑片刻,翻身跃下马背,将手里的缰绳甩给了身后的小弓,淡淡吩咐了几句便跟着封绍走进了茶亭。

茶亭已经荒废很久了。即使经过了洒扫,看上去也还是破败得仿佛一阵大风都能把它吹散架。韩灵从悬挂在房梁上层层叠叠的蜘蛛网上收回了视线,默不作声地随着年轻的男人在木桌子旁边落了座。

“长话短说,”封绍望着她,­干­­干­脆脆地说道:“安京城里都在传说女皇寿辰,李云庄拿着加强京畿防卫做借口请来了一堆江湖人——有这事吧?”

韩灵轻轻颌首:“韩某亦有耳闻。”

封绍撇了撇嘴:“李云庄一个兵痞子,哪里认识了那么些江湖人?韩将军不觉得可疑?”

韩灵心头一动:“你是说……”

封绍的大眼睛叽里咕噜地转了两转:“我可什么都没说。”

韩灵不满地瞪着他:“什么都没说守在这里做什么?”

封绍笑嘻嘻地说道:“我来,是要送一份大礼给韩将军。”

韩灵眉尖一挑,狐疑地望着他:“大礼?”

“不错,”封绍的眼睛亮闪闪的,笑得活像一只小狐狸:“韩将军只怕也看出来这些江湖人会在安京引起不小的麻烦。不过呢,江湖中人素来以六大门派马首是瞻。”看到韩灵轻轻颌首,封绍继续说道:“我呢,我是来替六大门派的老掌门传个话:召回六大门派易如反掌。不过……”

韩灵怦然心动,刚才和秋清晨见面时,秋清晨也曾说起“七杀门”控制各大门派,而李云庄明显只是“七杀门”打出来的一个幌子。如果能兵不血刃就可以化解了这场隐患,那单单一个李云庄自然就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没有了江湖势力做帮手,对欧阳竹等人来说,其影响也绝不是一星半点……

“什么条件,你说吧。”韩灵定了定神。这小子既然可以跟六大门派的老掌门搭上关系,韩灵对他自然不敢太过轻视。

封绍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韩将军是一诺千金的真英雄。第一,我想要韩将军发一个誓。”

韩灵挑眉:“发誓?”

“对,发誓。”封绍的手指缓缓地抚上了发顶的那支玉簪,“我要你发誓:你绝不会背叛这支发簪的主人。”

韩灵微微有些动容,面上却淡淡地不动声­色­:“她是韩某的上司。公子没有听说过军令如山么?韩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存着背叛的心思。”

“我要你答应的不是服从于赵国的兵马大元帅。”封绍固执地望着她,神情毫不动摇:“而是忠诚于这支发簪的主人。”

韩灵向他凝注良久,缓缓说道:“韩某是赵国的武官,并不是某人的私臣。我只能答应你,在眼下这一场危机中韩某绝不会背叛秋帅。”

五十三

封绍暗中松了一口气:“好。我还有第二个条件。”

韩灵微微颌首:“你讲。”

封绍一咬牙:“请韩将军带我去见她。”

韩灵一惊,神­色­间却依然淡淡的:“秋帅死生未不明,上至皇上,下至北营士兵无不挂心。韩某也一心想要见到她呢。”

封绍瞥了她一眼,这人一向不苟言笑,板着脸说话的样子还真看不出是不是在说瞎话。心里不禁有些忐忑:难道秋清晨真的没有和她联络?或者,她是通过了光耀或是王泓玉间接跟她联络?

都象,又都不象。

这边他心里直打鼓,那边韩灵心中也颇有些踌躇不定。这莫名其妙的小子手里拿着秋清晨的发簪,即便真是他救了秋帅也十分可疑——除非他救人之初就已经想好了要来讨取回报。否则鬼鬼祟祟私藏了人家的发簪做什么?这么一个形迹可疑的人留在身边自然是不妥,但是他手里拿着秋帅的东西,放出去更是大大地不妥……

“这样吧,”韩灵斟酌片刻,拿出一副商量的口吻:“眼下安京时局复杂,既然你我都在寻找秋帅,不如,你暂且跟在我身边。一旦我有了什么消息,也好及时通知你。这样安排,不知你意下如何?”

封绍犹豫再三还是摇了摇头:“军机重地,我一介平民随意进出总是不好。这样吧,我一直住在月明楼斜对面的那家福来客栈,你有事随时来找我好了。”

“好,”韩灵爽快地说道:“不过我的副将得跟着你。”

封绍瞥了一眼茶亭外面手持弓箭的小弓,有心想要拒绝,但是转念想到自己刚刚把人家的疑心给烧得旺旺的,就想这么一走了之,换了谁也不会答应的。只好勉勉强强点了点头:“也好,不过你这位军爷在旁边看着就好。不要掺和到少爷我的事里头来。”

韩灵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这个自然。”

封绍提心吊胆了这么些天,至此终于松了一口气。当下重重一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吆喝了一句:“成交!”

“你居然也会做这种荒谬的事……”秋清晨抚额叹息:“韩灵,这不像你。”

韩灵垂眸笑道:“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做出这种事儿来。不过,你没有看到那个小子逼我发誓的样子。真的很有趣……”想起他煞费苦心在半山腰的茶亭布置的那一切,韩灵­唇­角的笑意越发明显:“他拿着大帅的发簪,好像怕我会抢走一样……”说着说着忍不住又笑。

秋清晨倚在窗边,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的满天繁星。

封绍不肯走,这倒是在她预料之中的事。这小子自小被人宠坏了,想做的事一定会做到自己厌烦为止。但是非常时刻,又怎么能意气用事呢?她心里忍不住就有些埋怨起玉临风来:他好歹也是当师傅的,怎么就拿自己的徒弟一点办法也没有呢?实在不行,还可以敲晕了运走啊……

“大帅……”韩灵忍着笑问道:“这第二个条件……”

秋清晨叹了口气:“他人呢?”

韩灵笑道:“他住在月明楼对面的福来客栈。我派了小弓跟着呢。”

秋清晨点了点头:“太师府你不要再来了,你和乔歆素来没有什么交情。这种时候过从太密容易惹人生疑。”

韩灵连忙应了声是。又眼巴巴地问道:“那福来客栈……”

“既然麻烦已经追了来,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秋清晨叹道::“何况,真能请走了六大门派和那些江湖人,我们不知能省多少事呢。”

韩灵抿嘴一笑:“我陪大帅走一趟吧,否则让小弓看到你,只怕也要引起大麻烦呢。上次青梅谷的消息传来,他拉了一帮子亲兵营的旧部就要往外冲,被我硬拉住的。”

秋清晨摇了摇头,暗想小弓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孩子,遇到封绍……还不知会闹成怎么样呢。

成交是成交了,可是身边平白无故地多出来这么一个大活人,封绍还是满心地不自在。尤其是这个大活人还象条跟屁虫一样亦步亦趋地追着他,就差追进茅房里去了……虽然说他这种敬业­精­神值得钦佩,但是……小弓跟着自己,光头就跟着小弓。两天下来,连洗澡都洗得让人百般不自在。

“我说,偷看老子洗澡可是要交钱的。”封绍冲着身后的两个人瞪眼睛。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怒吼:“有你这样当跟班的人吗?啊?白吃白住还白看?”

小弓抱着手臂,很不屑地上上下下打量他:“别说老子不是断袖。就算真是断袖,就你这个档次的,乐楼里是一抓一把。我犯得着偷看吗?还交钱?切!”

李光头脚底下一个趔趄。心说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天底下的人谁不知道我家少爷那是又英俊、又潇洒……居然还敢跟乐楼里的小倌儿比……

居然还说他这个档次一抓一把……

封绍颤颤巍巍地扶住了浴房的门框,一只手翘着兰花指抚上了自己的心口:“你竟然这么说我?我的心都碎了……难道我喜欢一个男人这也有错吗?”

小弓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就后退了两步:“你……你……”

“我怎么了?”封绍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眼神里忽然就多出来一种娇滴滴的味道:“其实你总这么跟着我,不说我也明白。小弓哥哥……”

小弓向后跳开一步:“我警告你!不许再瞎说!”

“小弓……你不要对我这么凶……” 封绍的眼神越发哀怨:“其实我是喜欢你天天跟着我的,我只是……欲擒故纵嘛……”说到这里,封绍的脸都红了。垂头一笑的样子真有那么几分娇羞。

李光头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腿脚不稳,本能地想要扶住个什么东西来支撑一下自己因饱受刺激而变得虚弱的身体。谁知他的手刚一伸出去,恰好小弓向后一跳,自己的手不偏不倚,正摸在了小弓的腰上。

小弓立刻惊跳了起来:“你­干­什么?!”

李光头还没来得及解释,封绍也冲着他喊了起来:“光头,你在­干­什么?!虽然说你我之间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感情,但是毕竟已经时过境迁。我不许你把对我的怨恨发泄到小弓哥哥的身上去!”

小弓看看他,再看看李光头,忍不住一阵­干­呕。转过头踉跄而去。

封绍望着他的背影,翘着兰花指笑得温情脉脉:“小样的,看我不恶心死你!”一瞥李光头,李光头立刻后退一步,眼中露出警惕的神­色­:“少爷,你­干­嘛?”

封绍一脸­奸­笑地冲他勾了勾手指头:“替少爷我盯住了这只兔崽子,别让他真的跑了。还有就是阿十快要来了,你一定拖住了他,别让他跟阿十碰了头。”

这还象一句正经话。李光头暗中松了口气:“那少爷你现在是……”

“当然是痛痛快快地洗澡喽!”封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没有人监视的感觉……真他大爷的舒服啊……”

封绍的舒服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他哼着小调从浴房里晃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小弓抱着他的刀正懒洋洋地靠在对面的木柱上等他。

封绍下意识地向后跳开一大步,张嘴就骂道:“你大爷的,你还真是­阴­魂不散。”骂完了才反应过来——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刚才的做戏都白费了。

小弓果然眯着眼睛笑:“弟弟,我还真是喜欢天天跟着你呢。”

“呸!”封绍恼羞成怒:“谁是你弟弟?!”

小弓长着一张娃娃脸,一笑起来总是给人一种生­性­纯良的错觉:“唷,生气了?我猜……这一定又是你的欲擒故纵吧?”

封绍转头就走。小弓从背后一把拉住了他:“有人等着见你呢。”

封绍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说:“没空!”

小弓依然是一副懒洋洋的腔调:“我们韩将军亲自来找你,这么摆架子,不合适吧?"

封绍心里忽然一动,不会真的是有了她的消息吧?

小弓也不解释,只管推着他往回走。封绍懵懵懂懂地被他连推带拉地送回了自己的房间。一条腿正要迈进门槛,门扇却从里面推开了。韩灵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给他让开了一条缝。封绍一探头就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正立在窗边,帽檐低低压着。

封绍只觉得口舌一阵发紧,怔怔地站着,连韩灵几时替他掩上了门都浑然不觉。

窗边的女人掀开了帽子,冲着他没好气地瞪了过来:“看什么?”

封绍虽然拐弯抹角地找到了韩灵,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秋清晨会自己跑到他这里来。狂喜之下顾不得许多,扑过去就将她紧紧搂进了怀里。秋清晨挣了挣,见他反而搂得更紧,只得随他抱着,眉眼之间已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丝柔软。

“你这不讲理的女人,”封绍把她按在自己胸前,用力揉了揉她的后脑:“一声不吭地就溜走,你还有没有一点尊重家主的自觉?我看你是当官当久了,连谁是老大都忘了!”

秋清晨从他腋下探过手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腰。本来是觉得他闹得太不像话,想来赶他走的。可是他这么几句无厘头的话甩出来,脑子里事先想过了无数遍的说辞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说吧,你是要­干­什么?”封绍恶狠狠地问道:“非得煞费苦心地把我赶走?”

秋清晨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懒洋洋地说道:“我啊……见机行事喽。”

“不许抢我的台词!”封绍严肃地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掌:“要不要我找人宰了那个李云庄?”

秋清晨大吃一惊:“你可别胡来!”

“谁胡来?”封绍抱着她在床边坐了下来:“是谁一声不吭就跑掉了的?”

“阿绍,”秋清晨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坐直了身体正正经经地说道:“阿绍,这事你不要Сhā手。”

“好吧,”封绍­干­­干­脆脆地点了点头:“我这就告诉师傅,让六大门派的掌门不要管他们门派里的那些不长进的儿孙了。反正救了六大门派掌门人的也不是我……”

秋清晨又好气又好笑:“你到底想做什么?”

封绍在她的脸颊上重重捏了一把:“我就是想知道你要做什么。”

秋清晨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三天之后就是陛下的大寿。宫中照例是有大筵,我现在担心的就是这个。”

封绍反问她:“你怕他们会在寿筵上闹出事来?”

秋清晨点了点头:“自从我的人被害……”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张识遇害,人头被送回兵部大院的时候,好象就是这位少爷­干­的好事,忙问道:“张识的人头,当真是你给送回到兵部的?”

封绍白了她一眼:“我是追着琴章过去的。我哪知道他背了个人头去给你送礼?”

秋清晨沉思片刻:“楚琴章一直在储琴宫养病,这本身就很可疑。”

封绍忽然想起阿十所说的到处都找不到李明皓和李莹莹的事,心里也觉得大有蹊跷。就算琴章是躲在宫里,那么这一对兄妹又能去了哪里?更何况,有阿十的人盯着,他们居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紫衣巷……

除了琴章就只有自己知道他们住在紫衣巷——难道就是为了躲开自己?

封绍摇了摇头。每次想到李明皓的时候,他就对自己的大哥就有那么一点拿不准的感觉:李明皓只是大臣,敢公然和自己叫板……恐怕不只是胆子大那么简单。如果他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大哥的授意……

那又该如何?

如果临行之前,大哥真的是跟自己留了一手,那毫无疑问他在安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快马加鞭地送回盛州。那么,自己在安京的所作所为……又有多少是在他意料之中的呢?

他想起记忆里那张被刻意模糊了的面孔,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自己的哥哥——也就是被称为烈帝的楚少琪。即使面目不清,他也不会认不出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但那个人又不会是陌生人,否则就不会有记忆被封印这回事了。那么,这个人和自己的哥哥之间,又有多少联系?这整件事里,自己的哥哥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封绍的心忽然就乱了。他低下头吻了吻秋清晨的脸颊,仿佛要掩饰自己的神游天外似的放低了声音:“那你到底要怎么做?”

“你给我打发走六大门派的人,他们走了,其他的小门派自然而然就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秋清晨靠在他怀里,微微蹙起了眉头:“其次……就是韩灵和我的亲兵了。”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一紧,封绍是声音里不由自主地透出紧张:“你到底要做什么?”

秋清晨抬起头在他的下巴上吻了吻,轻声笑道:“什么都不做自然是最好。不过我现在能想得到的就是要先混进宫里去。”

五十四

小弓只知道房间里的人是韩灵特意带来跟封绍见面的,身份特殊,不能让旁人撞见。但是李光头却再清楚不过。说实话,现在的李光头除了自家少爷信不过赵国的任何一个人。按照他想法,秋清晨在青梅谷出了那么大的事,这里头不可能没有内­奸­作怪——说到内­奸­,自然是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象小弓这种嘴上没毛的楞头小子自然是最值得怀疑。

小弓被他盯得直发毛,忍无可忍地冲着李光头扬起了下巴:“唉,我说,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

李光头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靠着房门外的柱子继续拿斜眼审视他。

“喂!”小弓火了:“跟你说话呢!”

这声音中气十足,无奈李光头连眼皮都不抬——就算是韩灵本人对小弓也不曾这么轻慢过, 小弓的眉毛刚刚拧起来,旁边的韩灵就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小弓,你回房。”

小弓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用拇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我?”

韩灵点头:“你。”

小弓看看她,再看看从眼缝里偷偷往外瞟的李光头,不服气地冷哼一声,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重重地撞上了房门。

韩灵摇了摇头,对李光头说:“你别在意。小弓就这脾气,人是不错的。”

李光头连忙站直了身体,客客气气地说道:“韩大人这么说……我可当不起。”

韩灵指了指紧闭的房门,语气依然淡淡地:“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你家少爷最好是离开。”见李光头下意识地点头。韩灵又说道:“我听说他不肯走,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李光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要想劝动这位少爷,谈何容易?

这样的反应倒是在韩灵的意料之中。于是她也很头痛地开始想办法。两个守门人都陷入了沉思,导致的后果就是直到那个大麻烦已经出现在了他们的眼皮底下,面对着楼梯口发呆的李光头才后知后觉地大吃一惊。

可是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法子躲了。

李光头急中生智,一把拽住韩灵的手臂朝自己的方向带了两步,低声下气地说道:“实在不是我不帮忙,我一个做下人的说话也没有什么份量不是嘛?再说,我家少爷出身正经人家,我们老爷要是知道少爷背着家里跟夫人们勾勾搭搭,非打死他不可。”

韩灵微微一怔,随即便恍然。冷冷哼了一声,甩手走开。

李光头眼角余光瞥见李明皓背着手站在楼梯口一副看好戏的架势,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他怕的就是李明皓走到跟前来认出韩灵。他既然不过来,那就正中下怀。

李明皓目送韩灵走进小弓的房间,这才移回了视线,望着李光头似笑非笑地说:“看不出你还会拉皮条,你家少爷还有进乐楼当红牌的潜质——在安京挂牌量多久了?路费都挣出来了吧?”

李光头佯装被他吓了一跳的样子,转回身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李明皓冷冷一笑:“你家少爷呢?我有事要见他。”

李光头走到封绍门边,当当当敲了三下门板,粗声大气地说道:“少爷,醒醒,李大人有事要找你。”说到“有事找你”的时候,李光头心里想的是:夜猫子进宅,能有啥好事?

李明皓想的是:这软硬不吃的牛皮筋,总是仗着自己在太后跟前受宠处处跟自己作对。连下人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忍让看样子不是办法——是不是该换种方式呢?

房门打开,封绍披着一件外衫出现在房门口,满脸不悦地上下打量李明皓:“李大人你是属蝙蝠的吗?这时辰来?你大白天都在做什么?”

李明皓规规矩矩地作了一个揖,似笑非笑地说道:“见过小王爷。”

封绍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和李光头飞快地对视一眼。李光头眼中多少有些惊慌,而封绍的眼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重。封绍飞快地收回了视线,不冷不热地抬了抬手:“既然来了,就请进吧。光头,叫楼下送些败火的凉茶上来。”

李光头应了一声,匆匆跑下了楼。

李明皓慢慢踱进了房间,四下打量一番客房的布置这才转头问道:“不知王爷重回安京,是存了什么样的打算?”

“我?”封绍走回床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有点不放心琴章,想跟他告个别罢了。”

李明皓凝望着他,目光深沉:“只是如此?”

封绍挑眉笑道:“李大人以为呢?”

李明皓在对视中率先收回了目光:“小王爷大概也看出来了,安京目前的局势……不知小王爷作何打算?”

封绍瞪大了眼睛:“这我也看出来了,安京来了好些江湖人。是不是要出什么乱子了?”

李明皓向他凝注片刻,缓缓点头:“李某来见王爷,正是为了此事——事关楚国的大局,希望小王爷能摒弃私人恩怨,把手里的暗卫交给李某人。”

封绍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大哥对我还留着一手吗?暗卫早被他拿走了。”这话原本是想试探试探李明皓的,没想到李明皓听了之后,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倒仿佛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事儿似的。

封绍的心顿时一凉,垂放在身侧的双拳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了起来:“我大哥,到底是怎么交待你的?”

“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 李明皓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皇上派你来这里,本来就是想要你搅浑了安京这一汪清水的。怎料你偏要假撇清……白白耽误了陛下的事。”

封绍慢慢地靠上了床柱,觉得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发抖。

李明皓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眸光幽深。­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看都透着几分妖异:“下官索­性­跟小王爷把话说清楚:陛下攻赵之意已决。赵国越乱,对我们便越是有利。小王爷,你应该明白。”

封绍没有出声,神情木然。

李明皓便叹了口气,“下官今日来见小王爷,只想跟小王爷交交底牌,免得小王爷总是对下官存了见外之心。”

封绍缓缓抬头:“琴章呢?”

李明皓没有出声。

封绍摆了摆手:“你说的事,我都明白了。你走吧。”

李明皓躬身行礼:“小王爷明白,那是最好不过的。那王爷如今的打算是……”

封绍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打算。你是他的心腹,他交待的事你自然会办好。我不过就是一个闲人,能做什么?”

李明皓连忙说:“王爷……”

封绍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今儿的事,容我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

“也好,”李明皓望着他,目光中别有深意:“王爷是国之栋梁……”话未说完,就看见封绍的视线已经冷森森地扫了过来。后半句话不知怎么,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直到他口不对心地说了一堆告辞的客套话,转身朝着房门走过去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封绍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的背上,让他生出一种即将被那目光刺入肌肤的错觉。

这种感觉,让李明皓莫名的不安。

反身掩好房门的时候他又想:也许有些耽误了很久的事……现在可以进行了。

已经过去整整半个时辰了,封绍还在咬秋清晨的手指头。秋清晨还靠在床头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几根手指头上满满的都是牙齿印。

封绍终于啃不下去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秋清晨瞥了一眼自己的手,“你多久没有吃过饭了?”

封绍哀怨地望着她:“自从你走后,我寝食难安……”

秋清晨瞪了他一眼,封绍连忙改口:“好吧好吧,我今天晚饭的时候光顾着偷听了,没有吃饱……”

秋清晨知道当他心里不安的时候最容易信口开河,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他:“这个男人,到底是烈帝的什么人?”

封绍避开了她的视线。

秋清晨继续说道:“如果他说的都说真的,那么,你手里的暗卫是不是参与了安京的这场混乱都没有关系了。因为现在代表烈帝的那个人,不再是你了。”

封绍摸了摸她的头发,语声­干­涩:“是。我现在只能代表我自己。即便如此,我还是反对他们要做的事。”

秋清晨摇了摇他的手:“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打发你来安京?”

封绍愣住了。这个问题他还不曾细想过。因为他大哥需要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因为事关赵楚两国机密,时机未到,不便过多地让朝臣们知道?还是……单纯地想要历练自己?

都像,又都不像。

封绍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秋清晨握紧了他的手,脸上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认真:“阿绍,算我求你。你离开赵国好不好?”

封绍想也不想地一口回绝:“这怎么行?!”

秋清晨又拉回了他的手:“你要想救我,首先要自己是安全的。阿绍,如果我穷途末路,只能到盛州去投奔你,难道你要我陪着你一起吃牢饭么?”

封绍大吃一惊:“怎么会?!”

“怎么不会?”秋清晨反问,目光咄咄逼人:“你身后那些暗藏的危险你都视而不见。假装它们不存在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阿绍,你要是真的为了我,那就请你在盛州给我搭一座安乐窝好不过?”

封绍怔怔地望着她:“你真的让我走?这种时候?”

秋清晨坚定地点头:“你走了,我才能安心处理手里的事。我做事从来都不曾给自己留过后路。但是这一次……我希望你能为我开出一条后路来。”

封绍咬紧了牙关。

秋清晨凑过去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一吻:“走吧,阿绍。我已经等了你十年,我不在意多等几个月的。”

封绍觉得自己的眼眶又开始发热了。他知道这个女人是真心实意地要让自己离开是非之地,而不是在跟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她从来不玩那一套。她只是为了他,­干­­干­脆脆,明明白白。

封绍艰难地点头:“好。我走。”

秋清晨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还不等她脸上绽开一个轻松的微笑,他的手臂便用力地收紧,将她整个人都紧紧地勒进了他的怀里。仿佛他这样的用力可以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交换给她,让她牢牢记住自己一样。

秋清晨拉开房门的时候,李光头正打着哈欠等在门外。看见她出来,就好像放哨时偷懒的小兵遇到了长官一样,一下子站直了身体。

秋清晨不禁莞尔:“我很吓人吗?”

李光头点点头,细想想又觉得不对,连忙摇头。

秋清晨垂眸一笑,指了指身后紧闭的房门:“他睡了。我这里有两件事要托付给你。”

李光头连忙挺直了腰身,脸上也随之浮起了十分认真的神­色­。

秋清晨冲着李光头伸出了两根指头:“两件事。你得答应我,这两件事要过了界河才能跟他说。”

李光头一愣,下意识地反问:“少爷……同意离开了?”

秋清晨点了点头,走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道:“第一件事:一定要防着他的大哥。”

李光头一愣:“琪少爷?”

秋清晨在他的肩上拍了拍,神情冷冽:“我不管你跟这位琪少爷是什么情分。但是你既然是阿绍的随从,我就只能嘱咐你,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到。”

李光头愣愣地望着她,仿佛不能相信她说的话:“为什么要防着琪少爷?”

秋清晨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细想想就明白了。烈帝派了他来赵国,就是要他送死的。”

李光头仿佛被雷劈了一样,刹那间面如土­色­。

秋清晨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刚才来找他的那个男人到底事谁?”

李光头怔怔地答道:“少相李明皓。”

秋清晨若有所思地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事:你告诉他当年在沙滩上的男人,就是李明皓。这里面大有蹊跷,让他一定查清楚。”

李光头从震骇中多少回过了一点神来:“沙滩上的男人是什么意思?”

秋清晨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简简单单地说道:“你告诉他,他自然明白。但是我要提醒你,这两件事都会给他带来天大的麻烦,一定不能再让旁人知道。若要让我知道你在里面弄鬼,千里之外我一样可以取了你的人头!”

五十五

封绍曲起双臂枕在脑后,黑暗模糊了他的脸,但他的声音却是掷地有声,坚决得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走的。”

秋清晨盘膝坐在他的身旁,五指伸开又合拢,合拢又伸开。骨节的轻响在黑夜里听起来多少有那么一点诡异的味道,很明显地昭示了手指主人烦躁的心情。

秋清晨怎么也没想到好不容易说好了的事,一觉醒来居然又被全盘推翻了。这小子翻脸翻得这么快,这到底属什么的?!

“我真的很想一掌拍死你。”秋清晨攥紧了拳头,语气平淡地就事论事:“我从来没见过象你这么麻烦的男人。”

封绍冷哼了一声:“那是当然。你见过的男人就只会冲着你拼命摇尾巴。你说汪汪两声,他们就不敢汪汪三声。我要真长成那个德­性­,早被你一掌拍死了……”

秋清晨没有出声,拳头却捏得咯咯直响。

封绍摸索着过去拉她的手,被她一掌拍开。于是很委曲地叹气:“老婆,其实你冤枉我了。我刚才做了个梦。我梦到……海滩上的事。梦见我被人带走,眼睁睁地看着你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离我越来越远……”封绍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已经低沉了下来:“我真的没法子再一次把你丢下了。”

秋清晨反问他:“带你走的人,是谁?”

“我师傅。”封绍迟疑了一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和楚国水兵打了起来……”

秋清晨心里一动。玉临风毫无疑问是要把封绍救走,会和楚国水兵打起来……难道楚国水兵并不是来营救封绍的?!

“沙滩上统领水兵的那个人,是他要你杀我……”秋清晨下意识地朝着他靠了过去:“那么,你杀了我到底会有什么后果呢?”

封绍把她环进自己的怀里,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若有所思地反问道:“对啊,能又什么后果呢?当时还在湾岛,你师傅又神通广大……”

“我师傅会杀了你!”秋清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心头激荡难以自持:“他是要借刀杀人!所以你师傅要带你走的时候,他会让人阻止!”

封绍沉默地环紧了她的腰。

秋清晨却无法遏制地开始颤抖:“烈帝要杀你!阿绍,你大哥要杀你!”

“不要说了!”封绍捂住了她的嘴,语气里透着烦躁:“这种事不要胡说八道。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我们……”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嘴­唇­,近乎粗暴地撬开了她的齿关,以一种席卷一切的姿态长驱直入。

牙齿重重地撞在一起,秋清晨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用力将他推开,搭在他肩上的手迅速滑到他的颈后轻轻一点。封绍的身体一僵,有气无力地叹道:“老婆,你很会煞风景哦。”

秋清晨摸了摸他的脸,柔声说道:“阿绍,有些事不是你不去想它就不存在了。你有没有想过,到安京打探打探情况这种事,有安京的暗卫来做已经足够了?你大哥为什么要把你打发到安京来?”

封绍被她点中了|­茓­道。动不了,只能暗中咬紧了牙关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你不要瞎想,他只是……”

“他只是知道了我在赵国。”秋清晨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忘记了我。但是我却没有忘记了你:始乱终弃的老戏码,再加上那么深的一刀……大概没有人会不记仇吧。偏偏我还有了报仇雪恨的能力。”

封绍咬紧了牙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秋清晨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如果你在赵国出了什么意外,他正好有了发兵伐赵的借口——严丝合缝的一石二鸟之计。阿绍,你真的没有想到这些?”

“说到底,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封绍摇了摇头,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亮丽:“晨晨,这只是猜测。不是事实。”

“所以需要你去求证啊!”秋清晨不由得大急:“难道你要带着满腹疑问得过且过?”

“晨晨!”封绍加重了语气:“这件事……我不想再谈。”

秋清晨一口气憋在胸口,“好,那我们来说第二件事情。明天城门一开,你马上带着光头离开。我不想跟你没完没了地讨论一件事。”

“秋清晨!”封绍勃然大怒:“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彰显自己与众不同吗?!你就这么不能接受欠了我的人情?!”

“对!”秋清晨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从不欠旁人的人情,尤其是你。楚少峰,你欠我的不止是一条命!”

封绍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却偏偏无法反驳一个字。

“你若是只想还债,那就不用了。”秋清晨的声音宛如黑暗中一圈圈缓缓漾开的冷水,丝丝缕缕顺着他的耳膜一直钻进了身体里去,浸骨的寒意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漫延至全身。可是那些冰冷的字眼还是一个一个地钻了进来,想要不听都无法做到:“你走吧。你至少要知道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身无外债的自由感觉。对我来说,我要做的事情太多,没有多余的闲心去充当债主。你若是还有一点骨气,就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封绍心里涨得满满的东西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怒还是痛。眼睁睁地看着她披衣下床,却连吼都吼不出来——因为她的手拂过他身体的时候,好巧不巧地在他的哑|­茓­上按了一按。

封绍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弹到半空中,然后“砰”地一声爆炸开来变成一堆碎屑。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可是心里翻来覆去的还是只有这么一句话:

“秋清晨,你给我等着!”

一条街之外的马车里,秋清晨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坐在她对面的韩灵连忙问道:“大帅?”

“没事。”秋清晨低低叹了口气:“我只是刚刚发现。欺负人的滋味……并不怎么美味啊。”

直径九尺的硕大圆盘、加上圆盘下面八抬大轿一般的红木托架、再加上圆盘里面层层堆叠的绿叶繁花、再再加上绿叶繁花上面摞得山一般高的由各­色­水果拼凑出来的那个大大的“寿”字……

“这至少也有两三百斤吧?!”麻衣低声抱怨:“这扛活儿和行军打仗可是两码事……”

圆盘的另一端,被层层铺盖下来的绿叶挡住了头脸的秋清晨轻声呵斥她:“人多眼杂的,少说话!”

麻衣叹了口气:“难道真的没有旁的法子了?只能这样混进宫里?”

秋清晨­干­脆地答道:“就是因为没有旁的法子才这样。”

麻衣叹了口气,认命地重新钻回了托盘的下面。其实她也知道,这个法子虽然笨了那么一点,但是确确实实给了他们一个能跟随乔歆光明正大混进宫里去的借口。而且垂下来的叶子完全挡住了下面扛着架子的人——有这么一个花团锦簇的挡箭牌,即使没有被叶子挡住头脸,又有谁会绕开了圆盘里的花果而去注意扛着架子的下人呢?

宫门外的警戒比任何时候都要严密,内廷侍卫们明晃晃的兵器铠甲在薄暮的光线里晃得人晕眩。空气里浮动着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威压感,就连站在圆盘前面等候内侍通传的乔歆都有些心浮气躁。她的神情虽然一如既往的沉静,深­色­的官服后背却已经洇出了一片汗渍。

参加女皇寿宴的官员们都是由北安门入宫。乔歆因为带了如此特别的礼物而特意绕道来了南华门。又故作神秘地嘱咐了女皇身边的平安女官,要给女皇陛下一个惊喜。只是……这一招是不是行得通,暂时还没有人知道。

乔歆忍不住抬起手腕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转身看到秋清晨的身影隐藏在花叶的下面,腰身挺拔,沉默的姿态里仿佛无声地散发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

乔歆略感心安。同时却又因自己的反应而生出了满心的不自在——还好自己不是她的敌人。乔歆忽然就有些理解瑞帝的心意了:这样的一个人,实在让人有那么一点放心不下……

宫门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随即一位女官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十分娴熟地向乔歆行过礼,笑吟吟地说道:“陛下宣乔大人觐见。文武百官都已经齐集云鹤殿,等着欣赏乔大人别出心裁的礼物呢。”

乔歆谢过女官,有心想要嘱咐自己人几句话,无奈喉头阵阵发紧。只得随着女官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宫门。直到望见了内苑金灿灿的宫墙,她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的两只手心里已经浸满了冷汗。

秋清晨等人也满身是汗。不过却不是因为紧张。酷热的暑天,又扛着这么重的一件东西,任谁也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去紧张了。

从花叶的缝隙里望出去,灯火辉煌的云鹤殿已经近在眼前。鼓乐声也隐隐传来,在薄薄的暮­色­中营造出一派祥和的气氛。

秋清晨竭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仿佛是执行任务的时候要将自己无声无息地融进周围的树丛和乱石当中去一样。但是这一次,却显然比她经历过的任何一次任务都要来得凶险。如果任务失败了,她还能不能活着……再见到他?

秋清晨不愿再想下去了。于是小心地侧过脸,让自己完全隐藏在花叶的­阴­影里。脚下是平平整整的砖地。内窑烧制的金砖,坚硬如铁,平滑如镜。踩上去的感觉都和别处大不相同。也许这异乎寻常的感觉,只是因为这里集中了赵国至高无上的权力吧。

果盘端上大殿,顿时引来一阵交口称赞。

秋清晨偷眼去看,武将一列最上方的席座果然是留给了新上任的兵马元帅李云庄。微胖的身躯包裹在铮亮的铠甲里面,正带着几分不屑的神情上下打量乔歆。视线慢慢上移,上首御座端坐着身穿深­色­冕服的瑞帝,五官面目遮挡在长长的冕旒后面,一丝真颜­色­也看不到。在她的左右两侧,依照品级高低排序依次是一品贵侍火焰君、二品贵侍楚琴章,其余几个秋清晨就不认识了。

火焰君照例穿着深红­色­的长衫,头发却都绾上了发顶,露出了俊朗的五官来,顾盼之间颇有几分英风四流的飒爽。而另一侧的楚琴章则神情慵懒地摆弄着发顶垂下来的珠珞。两个人的脸上虽然挂着应景的浅笑,但是看上去却都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今年的寿果乔爱卿果然十分尽心,”瑞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名字起得也好。富贵花开——你以为如何?”后一句话问得却是身旁的火焰君。

火焰君瞥了一眼盛放在圆盘上小山也似的果品,淡淡应道:“陛下说好,那自然是好的。”

瑞帝笑道:“既然你也说好,那就借你这双手替朕给文武百官分了寿果吧。”

火焰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

内侍们跟随在火焰君的身后,引着送来果盘的乔府下人们往偏殿行来。直到这时,圆盘下面的秋清晨、麻衣等人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偏殿虽然与正殿相通,但到底隔着重重帘幕,正殿上的鼓乐喧哗传到这里也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噪音。衬着一行人轻浅的脚步声,反而愈见空旷。

“你们把东西放下吧,”火焰君漫不经心地吩咐:“放这里就可以了。你带他们下去休息下,等乔大人退出的时候再跟着出去伺候。”

一旁的内侍连忙答应了。

秋清晨随着众人一起放下了圆盘,正在寻思要怎样才能悄悄告诉火焰君小心提防宫变。就听他“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秋清晨一抬头,正巧迎上了火焰君一双又惊又喜的眼睛。

五十六

“光头?”

“光头哥?”

“李光头!”

“你大爷的李光头!你再不过来,我扣你一年的薪水!”

“你……你还想不想娶福宝了?你再不过来解了少爷我的|­茓­道,我明天就提一麻袋核桃去追福宝……”

“……两麻袋……”

……

李光头忍无可忍,终于放开了捂在耳朵上的手,满面愁容地说:“少爷,你就省点力气吧。马车正在预备,咱们马上就离开这里了。等出了安京,我一定解开你的|­茓­道。我发誓!”

“光头……”封绍语气哀切,因为不能扭头去看他,眼神和表情的魅力完全无法发挥作用。只能将唯一的武器——声音发挥到最大的功效:“光头哥,我多加你一年的薪水……还有……我送你两麻袋核桃去追福宝……”

李光头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抱着脑袋痛苦万分:“少爷……你再别逼我了……”

“光头,”封绍的声音越发地楚楚可怜:“咱们俩一路北行,吃了不少的苦,总是你护着我。这一次……”

李光头终于嚎叫出声:“少爷你啥也别说了。我不是不救你,我是……不敢哪。秋帅说了,我若是暗中捣鬼,她要取我的人头……”

“反了她了!”封绍恶狠狠地“呸”了一声:“还真以为她当家了?!连我的随从也敢策反——我非把她吊起来抽一顿鞭子不可!”

李光头可怜兮兮地望着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的少爷,欲言又止。

“好吧好吧,”封绍支楞着耳朵等了半天也不见李光头过来搭救。看来秋清晨对他的威慑力太过惊人……封绍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很不情愿地说道:“算了算了,她要当家就让她当家吧。她当家的话,咱们都得听她的是不是啊?”

这一次,李光头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封绍看不见,但是李光头默认的姿态还是令他的­唇­角满意地弯了起来:“那既然这样,你最好把我放开,这样我才能配合她给你下的命令啊,对不对?”

李光头半信半疑。

“其实我也有点怕她的,”封绍继续叹气:“家有悍妻,我也没办法。唉,就当咱们是好男不跟女斗吧。对不对?”

李光头犹犹豫豫地再点点头。

“那你还不过来解开我身上的|­茓­道?”封绍有点沉不住气了。

“少爷,”李光头很明显地陷入了自我挣扎的痛苦之中:“你说的都有理。可是……我答应过她要把你押回盛州去。她要是知道我没出安京就放了你,那我……那我……”

“老子都没怕,你怕个屁呀!”封绍怒不可遏:“她是不是我老婆?你是不是我家人?既然都是一家人,她怎么会对你下手?你有没有脑子?啊?真是……白长那么大一个光头!”

“可是我答应过她,等过了界河要告诉你……”李光头猛然收住了话头,懊悔得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来。

“告诉我什么?”封绍果然问道: “你不说的话,从现在起就不用再跟着我了。天地之大,以你老人家的身手,养活三五个福宝自然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李光头连死的心都有了:“你们这一对夫妻,哪一个是我能得罪得起的?!”

封绍立刻就接了他的话:“所以你才要紧紧攀住一头啊!两个都得罪的后果可是很严重很严重的哦……”

李光头哀嚎一声扑到了床边:“少爷,我跟着你!我坚决跟着你!”

“乖孩子,”封绍斜了他一眼,语气柔和无比:“你表现得很好!我一定加你一年的薪水!那……快说吧。”

李光头扳着指头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说道:“第一件事让你防着琪少爷。第二件事情是替她传一句话:啥啥摊子上的男人是李明皓。”

封绍听得一头雾水:“啥啥摊子上的……男人?”

“对啊,”李光头信誓旦旦:“她说你一听就明白了。”

“我明白。”封绍在暗中咬牙切齿:这说的到底是哪国的谜语?!难道是说商东姥家的什么商铺?还是说……通过楚琴章,李明皓也跟商东姥勾结上了?不过,这些事可以稍后再提,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呢。封绍一边揉着僵硬的身体,一边问他:“什么时辰了?”

李光头殷勤地为他捧上一杯热茶:“已经过了酉时了。”

“酉时!”封绍立刻惊跳了起来,手中的茶杯也十分应景地被抛了出去: “宫里的寿宴马上就要开席了吧?啊?你给我马上联络阿十!快!快!快!快!”

李光头顶着一脑门子淋淋漓漓的茶叶水,欲哭无泪。

有那么一个瞬间,秋清晨几乎以为他会哭出来。然而火焰君只是眨了眨眼睛,又把那骤然涌起的潮红忍了回去。

他冲着身边的随侍微微扬了扬下巴:“往年怎么分的,今年还怎么分。你,跟我进来,说说今年的水果到底有哪里不同。”这后半句话自然是冲着秋清晨说的。

秋清晨连忙躬身行礼,又悄悄冲着麻衣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碍,便跟在火焰君的身后走进了帘幕后面的内殿。

身后的帘幕还没有完全落下,火焰君已经转过身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秋清晨不禁微微一惊,正想着:这要是让旁人看到,瑞帝面前火焰君还不知该如何交待……就听耳边响起了低低的哽咽:“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什么?”秋清晨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都这么大人了,动不动就哭,象什么样子?”话虽然这麽说,心却已经软了——只因为你曾经对他好,他便死心塌地把你当作最亲近的人,象这样的人终其一生,你又能遇到几个?

秋清晨拍拍他的肩膀,本想好好安慰安慰他的,但是看到他那双红通通的眼睛,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看你,个子都比我高了,撒起娇来还象个孩子似的。”

火焰君匆匆抹了一把脸,一双水光盈盈的眸子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既然平安无事,你这又是­干­什么?”

原以为他会哭一会儿的,见他这么快就问到了点子上,秋清晨不禁松了一口气。将当下的局势拣着要紧的说了。又说:“没事自然是最好。等今夜过去了,我再到御前去请罪。”

火焰君轻声问道:“你这样煞费苦心……是不是这里混着内­奸­?”

秋清晨赞许地望着他微微颌首:“目前我知道的,只有楚琴章和李云庄这两个人。”

火焰君黑湛湛的眼眸凝神望了她片刻,­唇­角微微一挑,笑容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夺人心魂的神采:“守株待兔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办法。万一他们今夜不会举事,你岂不是太过被动?不如这样……我替你去试探试探他,你看如何?”

秋清晨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急急唤道:“阿武!”

火焰君的身体一震,原本清亮的眼眸蓦然间变得幽若深潭。阿武是他的小名,自从一脚踏上了赵国的土地,就只有她还记得他是阿武。

“阿武,”秋清晨握紧了他的手,轻声说道:“我是武官。我所作的一切都是分内之事。你不许Сhā手。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活着。”

柔和的涟漪自那两汪幽潭的深处层层翻卷上来,宛如­阴­霾散去,露出久违了的万里晴空。火焰君眼中一刹那的光华,耀眼得令人无法逼视。他摸了摸秋清晨的脸颊,孩子气地笑了起来:“可是……我一直都想为你做点什么。”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嘴­唇­上飞快地点了一下,成功地阻止了她要说的话:“我知道你会说:我好好活着,你就安心了。对不对?可是,我一直都希望自己能为你做点什么。对我来说你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重要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把你当作了我的什么人。你总是一副……好像什么事都不用旁人帮忙的样子。可你毕竟只是一个人哪,不孤单吗? 现在这样的时候我能陪着你,我真的很高兴。”

秋清晨望着火焰君眼中从未出现过的明媚,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我不许你……”

帘幕外,随侍的声音低低传来:“侍君,寿果已经分完了。”

火焰君收回了和她对视的目光,淡淡吩咐:“你回去把我的长相思取来。”

随侍低声应了,秋清晨回头看时,帘幕已经绾了起来,露出了空无一人的外殿,和摆放在外殿中央几乎半空了的圆盘。

火焰君拉着她的手走了出来,殿外一个女官的声音说道:“陛下情侍君回去。”

火焰君漫声应道:“你回去告诉陛下,我要舞剑为她助兴。正在做准备呢。”

秋清晨大吃一惊,火焰君却回眸低声笑道:“你当年处心积虑送到我身边来保护我的那个人,身手是不错的。我跟他学的几下拳脚虽然不能和你相比,但是做做花架子还是足够应付的——你只管放心,我断断不会坏了你的事。”

秋清晨隐隐觉得他这舞剑的举动必然是和他刚才所说的“试探”的话有关,一时间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正要细问的时候,殿外已经响起了随侍的声音:“侍君,剑取来了。”

火焰君转回身又走回了她的面前,一双光华闪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把全部的力量都放进了眼睛里去。然后他微微一笑,俯下身在她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吻。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来:“这是我很久以来就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秋清晨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阿武,我警告你……”不等她把威胁的话说完,殿门外再度响起了女官的催促:“陛下请侍君移驾云鹤殿。”

火焰君笑着放开了她。他没有象以往的每一次那样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而是­干­­干­脆脆地走到了殿门外,连头都没有回过。

秋清晨听到他吩咐自己的随侍:“这位乔大人府上的家将与我有恩,你好生替我照看着。” 她听到女官低声的催促,听到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远,心头却漫起了浓重的不安。她完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或者说,她完全不知道他要怎么去做。她甚至不知道他的“花架子”到底可以达到怎样的一个水平……

因无知而萌生的恐惧最是灼人。

秋清晨倾听着正殿里轰然响起的一片喝彩声,心意寸寸如割。

五十七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鞠花开,鞠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那一双长剑,名字叫做“长相思”。

火焰君高大的身材包裹在红­色­的猎装里,随着行云流水般的剑势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柔韧。长剑如秋水,在云鹤殿辉煌的灯火中仿佛化身为缭绕身侧的白烟,应和着他的漫声吟哦,连杀气也缠绵。

冕旒的后面,瑞帝脸上冷硬的线条也不自觉变得柔和。

火焰般猎猎舞动的身影骤然间化作了一道破空的虹,在一片惊呼声中刺向了端坐在御座一侧的楚琴章。剑未至,凛冽的杀气已席卷而来。

楚琴章的脑海中刹那间转过了无数的念头。火焰君品级远在自己之上,万千荣宠集于一身,断然没有仇视自己的缘由。若是瑞帝对自己生出疑心,要他来试探自己,似乎也不必非要选这样的场合……目光飞快地扫向身旁的瑞帝,长长的冕旒来回摇动,露出来的,是一片惊骇到苍白的肤­色­。

不是她。楚琴章立刻就在心里下了这样的结论。那么……

长剑已经刺到了眼前。寒意如针,丝丝刺入肌肤。

斜刺里突然间飞过来一只银杯,“当”地一声击中了火焰君的剑尖。楚琴章眼角的余光瞥见坐在下首的李云庄那只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臂,心里竟不自觉地闪过了一丝愧疚。这个女人,自己待她……

火焰君的长剑不由得一偏。然而不等楚琴章松一口气,他右手的长剑紧随其后,已经刺到眼前。如此一来,李云庄就算有十只手,也赶不及再扔出另一只酒杯了。更何况火焰君身份特殊,又有谁胆敢冒着触怒瑞帝的危险对他大打出手?

楚琴章的双掌“砰”地一声击在了食案的边沿,食案上的杯盏齐齐跳起,一起飞向了半空中的火焰君。而他的身体则在他的剑下化作一道犀利的闪电,冲天而起。如同断了线的纸鸢一般在火焰君的头顶轻飘飘打了个旋儿,当他头也不回地扑进殿外浓墨般的夜­色­里时,心里甚至感到了一丝惋惜——其实自己一直伪装得很好不是吗?

除了惋惜,还有就是几分惊疑:火焰君怎么会想到要在这个时候来试探自己?他又是从哪里起的疑心?

大殿中已经乱成了一团。

瑞帝顾不得火焰君手中还握着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火焰君低声问道:“陛下可知楚贵侍怀有武功?”

瑞帝眉目沉凝,缓缓说道:“不知。”

火焰君挑眉笑道:“赵国尚武,后宫之中的侍君多一半都跟随护卫习武。懂几招拳脚并不出奇。他如此煞费苦心隐瞒自己身怀武艺的事,难道不可疑?”

瑞帝没有出声。楚琴章在这后宫之中并不是特别受宠,­性­子又多少有点孤僻,跟其他的侍君之间始终相处得不冷不热。其实细想起来,他对自己也是不冷不热的,只不过自己大半的时间都陪着火焰君,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斟酌他那点­阴­晴不定的心思。如今看来,这里面果然不那么简单……

“这到底……”瑞帝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注意到火焰君正侧着头,以一种十分戒备的神情紧盯着御座下首李云庄。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见李云庄呆着一张脸,直勾勾地望着楚琴章消失的方向,怪异的神­色­里竟然混杂着一丝惆怅。

瑞帝心中悚然,脑海中刚刚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想法,就听殿外轰然传来一阵嘈杂,连大殿里群臣们的交头接耳都压了下去。瑞帝心中的惊悚不由自主都化作了身不由己的惶惑:明明是喜庆的日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候在殿外的女官连滚带爬地进了大殿,一头扑倒在大殿的中央语不成声地说道:“陛下……走水了……”

瑞帝听到“走水”两个字心头虽然一惊,绷紧的神经却不由自主地一松。连忙呵斥道:“还不赶快让人取水灭火?到底是哪座殿走了水?”

女官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外面:“都……都着起来了!”

“你说什么?”瑞帝大惊失­色­。

然而不用再追问那女官,大殿四周的窗都开着,她自己也已经看到了。黑压压的宫墙后面,夜空已经被染成了诡异的绯­色­。越来越亮。一丛刺眼的火苗猛然间窜了起来,盛夏时节,天­干­物燥,火借着风势眨眼之间便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飞快地蔓延开来。恰巧将云鹤殿围在了正当中。

“这可如何是好?”瑞帝一开口,连声音都变了。眼看着云鹤殿已被火势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一下,被困在殿里的人要跑都不知该往那里跑。

大殿上一片哭爹喊娘,有往里跑的,也有往外冲的。正乱做一团时,几声异响破空而来,站在殿门外的一位女官惨叫一声扑倒倒地,背后一截长长的羽箭几乎将她牢牢钉在了地上。众人尚未从震惊中惊醒过来,又有几人相继中箭。一时间大殿中惨叫声此起彼伏。

殿中的宾客、宫侍一窝蜂地退到了大殿的深处,哭天抢地地围住了御座。诺大的云鹤殿仿佛变成了待宰的兽栏。乱到了极处,瑞帝反而冷静了下来。如今这情势,任谁也明白了绝不会是单单失了火这般简单。她拉住了正挥剑护在自己身前的火焰君,转头吩咐李云庄:“马上召集御林军!”

李云庄不知何时已经候在了瑞帝的身侧,听见她这样说,连忙躬身应道:“陛下有令,臣无所不从。”

看到她这样一副恭顺的姿态,火焰君虽然还在半信半疑,却已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就听她话锋一转,咯咯笑道:“不过,御林军已经被臣拱手送到了阈庵皇子的手上,陛下再要召回来,只怕不易啊。”

火焰君手中的长剑刚一动,李云庄已将一柄宽刀架在了瑞帝的脖子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陛下,得罪了。”

瑞帝惊怒交加:“李云庄?!”

李云庄看了看手里的刀,抬眸迎上了她几乎冒火的视线浅浅一笑:“刀剑无眼,请陛下随我往外走两步吧。”

“你!”瑞帝连指尖都在不住地抖:“朕一向待你……”

“待我如何?”李云庄截断了她的话,­干­­干­脆脆地驳了回去:“单单一个秋清晨便压得臣无法翻身。陛下利用臣去压制秋清晨的旧部,却连一方符引也舍不得拿出来,坐视她的旧部公然羞辱于我——你待我究竟如何?!”

瑞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阈庵……”

李云庄从拔出刀的一刹那起,便已没了退路,索­性­把话说个明白:“阈庵殿下许给臣的,便是陛下舍不得拿出来的那一方符引。”

瑞帝摆摆手示意一旁的火焰君不可妄动,回眸望向李云庄时,眼神里已经多出来几分讥讽之意:“云庄,你算错了一件事。”

李云庄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瑞帝淡然说道:“阈庵……他是反对朝中任用女官的。”

李云庄脸­色­一变:“废话少说!走!” 一边手上用力,一边警告似地瞥了一眼持剑的火焰君:“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火焰君虽然知道秋清晨就在殿外,然而心里的焦急却丝毫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得亦步亦趋地随着他们往外走,生怕她一个失手会伤了瑞帝。

瑞帝白着一张脸被她推得跌跌撞撞。眼角的余光扫见把守云鹤殿的御林军都已经悄无声息地潜进了大殿,心里又是一沉。正想着李云庄所说的“御林军已经被臣拱手送到了阈庵皇子的手上……”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尖利的哨音,殿外­射­来的密集箭雨蓦然间停了下来。

诡异的寂静中,远处大火的烈烈声响便显得格外慑人。

李云庄厉声吩咐自己的亲兵:“把这大殿里的龌龊官儿一个不留都给我杀了!燃放流火弹给殿下报信!”

李云庄的心腹副将快步跑到殿外,刚刚摸出流火弹,就听“噼啪”两声,夜空中已经爆裂开两团鲜红的火焰。这副将还在诧异流火弹的颜­色­是明黄|­色­而不是红­色­……一柄刀锋漆黑的宽刀已无声无息地架上了她的脖子,没有分毫的停留便是打横一抹。

李云庄看不清外面台阶上发生的事,天空中爆开的一团红光却看了个清清楚楚。喝骂了两声却不见那副将回应,心中不由得有些惊疑,转头吩咐另外的副将出门去看看。李云庄只看到这副将的身影踉跄了一下,便不见了人影。初时还以为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片刻之后还不见动静,心中已有了不妙的预感。

心中不安,李云庄的声气便也格外地暴躁:“出去看看是什么人在殿外鬼鬼祟祟的!”

一边吩咐属下,李云庄一边从自己的袖子里摸出了流火弹弹向了窗外。不料一眨眼那流火弹又穿窗而入,笔直地朝着她的门面飞了过来。李云庄连忙向后一躲,流火弹“啪”地一声打在了镶嵌着五­色­宝石的御座扶手上,又被弹了回来,在半空中轰然爆裂。而火焰君则趁着李云庄的躲闪之际,一剑直取她的门面,迫得她不得不再退一步,另一剑则挑开了架在瑞帝颈部的宽刀,飞快地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李云庄因为一粒流火弹而失手,正在暗自懊恼。耳边却传来几声兵器相击的脆响,紧接着便响起了一叠声的惨叫。李云庄知道事情已经有变,挟持瑞帝之意反而更盛。

宽刀裹着排山倒海般的压力当头压了过来,火焰君想也没想便抬起双剑架住了这一刀。虎口一阵剧痛传来,连呼吸也不由得一窒。

李云庄望着鲜红的血液自他持剑的掌间慢慢渗出来,再望望他身后面无人­色­的瑞帝,­唇­角忍不住挑起了一个讥讽的弧度:“侍君,你这一手未免有些自不量……”

一声模糊的异响由远及近,在她还来不及分辨出那到底是什么声音的时候便没入了自己的身体。李云庄低下头,无比惊骇地望着胸前钻出的一截鲜红的箭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可是,不等她眨眼,眼前就仿佛出现了最玄幻的魔术:在那鲜红的箭尖上下不到一寸的地方,又突兀地钻出来两截几乎一模一样的箭尖。

李云庄终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嘶喊:“三箭连……”

火焰君被她狰狞的神­色­吓到,下意识地抽回了双剑,护着瑞帝连连后退了几步。

李云庄的长刀失去了双剑的支撑,终于无力地滑落下来,“笃”地一声钉进了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地,她的人也随着长刀的落势慢慢地跪倒。整张脸都垂落到了胸前,仿佛在向着身前的人虔诚地忏悔。

在她的身后,熊熊大火染就的血­色­天幕下,一个手持弓箭的黑­色­人影缓缓站了起来。

五十八

狰狞的火光染红了她黑­色­的铠甲,却压不住她身上凛冽的杀气。

“秋清晨!”瑞帝的嘴­唇­微微翕动,喊出口的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而在她的身前,火焰君紧紧抿着嘴­唇­,热切的双眼之中一片光华闪烁。

“臣秋清晨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面对着瑞帝的方向,秋清晨一丝不苟地行了跪礼。离得远,她的表情在瑞帝的眼里看起来有些模糊。但那略带金属般韵音的声调,却毫无疑问属于那个让她每每想起,总是万般纠结的人。

秋清晨十五岁起便追随在自己的身边,十年中的日日夜夜她几乎都在奔忙国事。她不揽权、不聚财、不结党、在朝中甚至连交情密切一些的朋友都没有……她的为官之道如同一个苦行僧。有时候,连她都觉得秋清晨这样子做官,除了劳苦,没有丝毫的乐趣可言。

没有欲望的人,总是会让人害怕。所以她才会越来越忌惮她——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可以拿什么来辖制她。

短暂的沉默中,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宫墙倒塌的声音。

“爱卿平身,”瑞帝如梦初醒。

秋清晨缓缓站起身来,寒潭似的目光隐隐含着关切,在火焰君的脸上微微停留,便转向了御座周围的御林军。这些人无一不是李云庄一手带出来的亲信,然而李云庄过于突然的死和秋清晨过于突然的现身,令他们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秋清晨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去,连瑞帝都不由得心头一凉:“今天这番举动,在秋某想来,各位无非是在李云庄的威压之下不得已而为之。各位都是军中的­精­英,如果一步走错就将所有功劳一笔抹煞的话,未免太过可惜。念在事出有因,又尚未酿成大错的份儿上,若是能将功折罪……”秋清晨故意停顿了一下:“秋某愿在陛下面前给各位讨一条活路。”

负责把守云鹤殿的御林军面面相觑。李云庄虽然给她们许了种种好处,但是此人已死,她为之卖命的那个人她们当中又有谁是认得的?

熊熊火光透过了敞开的门窗,在平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倒映出刺眼的亮­色­。浓重的焦糊味已经随着风势灌满了空荡荡的云鹤殿。

秋清晨望向瑞帝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带出了焦灼之意。

瑞帝终于点了点头:“如秋爱卿所奏。今晚之事,除李云庄之外,从犯一概不究。”

挣扎的过程几乎立刻就停止了。兵器稀里哗啦地扔了一地,身着铠甲的御林军跪了一地,明晃晃的铠甲晃得秋清晨眼睛都开始生疼。她知道这些人过了今夜绝无活路——瑞帝绝不会允许背叛过自己的人逍遥自在地活在世上。

殿外传来的尖利呼喝瞬间吸引了秋清晨的注意。这是麻衣在向她示警。一长两短的声音代表的意思就是:敌人已经靠近了。

秋清晨想也不想便抬手打灭了云鹤殿殿顶高悬的宫灯。黑暗蓦然降临在大殿中再次引起了一阵­骚­动。而殿外已经清晰地传来了兵器相击的声音。

秋清晨再顾不得君臣礼仪,一把挽住瑞帝的手臂躲入了御座之后:“陛下,云鹤殿可有另外的出路?”

瑞帝的声音里微微透出了几分沙哑:“出路没有,但是……殿外的假山石下有一处秘窟,可以暂时藏身。”

秋清晨忙说:“臣送陛下过去躲一躲。”

瑞帝点了点头,在黑暗中抓紧了火焰君的手腕:“你随朕过来。”

火焰君还在迟疑,秋清晨已经率先跃出了云鹤殿宽大的雕花木窗。

“怎么还没有动静?!”封绍眺望着远处黑沉沉的宫阙,焦心如焚。

他身后是同样焦心如焚,表面上却依然沉静的韩灵。韩灵的身后,是瞪着眼睛互不服气的李光头和小弓。再后面,是隐藏在树林里的一大片黑压压的队伍,却都鸦雀无声。就连马蹄上都裹了草垫。

封绍直觉那是他不应该多看的东西。收回视线时,忍不住又瞥了一眼斗­鸡­眼似的小弓和李光头,十分不屑地甩过去一个白眼:“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大眼瞪小眼……一定是绿豆吃多了。”

转回头,看到韩灵盘膝坐在树下,不知疲倦地继续擦着她的佩刀。封绍忍不住叹了口气:“姐姐,你这把刀今天已经擦了两百遍了!”

韩灵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听说你在北营混了两个月?看起来可不像。”

封绍知道她是讥讽自己沉不住气。问题是……

“换了你老婆在里面试试!”封绍一ρi股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死女人,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韩灵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低着头一通猛咳——这个男人,他把秋帅当作了一只只会张牙舞爪吓唬人的猫咪吗?不过,被他这样一说,她心里还真是生出了那么一点点的期待来:到底秋帅会怎么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呢?

“哎,”封绍很快又想到了新的问题:“咱们就这么­干­等着?真要出了事呢?你怎么办?那可是皇宫,是赵国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吧?你毕竟只调出了不到一万人,就这么硬攻……”

韩灵白了他一眼:“小子,我开始攻城那辰光,你只怕还在玩蚂蚁上树呢!”

封绍大怒:“怎么可能?!你才多大?!”

“行了行了,”韩灵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关心秋帅,这会儿正看我不顺眼呢。不过,军中的事我确实不便跟你一个外人说。我让你跟着就已经破了秋帅的规矩了,等这事了了之后,秋帅还不定怎么罚我呢。”

封绍愣了一下,“到时候我一定替你美言几句。”

“美言的话……受罚会加倍。” 韩灵摇了摇头:“小子,你可欠我一个人情哦。日后喝喜酒,你可得头一个敬我!”

封绍本来应该豪气冲天地拍着胸脯答应的,可是不知怎么,他竟然破天荒地红了脸。头一次体会到脸上热辣辣是什么感觉,新奇中带着莫名的悸动。就听韩灵垂着头长长叹息:“小子,你可要对她好一点。她那个人……心里太苦。”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封绍的鼻子竟然发酸了。她心里的苦,自己何尝不知?

小弓凑到韩灵耳边低低说道:“将军,快到亥时了。”

韩灵收了刀,­干­­干­脆脆地下令:“传令下去,做好准备!”她的声音平静得一丝波动也没有。可封绍还是觉得自己从那声音里听出了一丝丝紧张的味道。

“竟然要攻进皇宫里去……”封绍深吸了一口气,心头竟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宫里有人作乱的……难道他们也是抢攻进去的?”漫无边际地想到这里,封绍的身体突然就一僵,紧接着万分懊恼地抬起拳头,在自己的脑袋上重重敲了一记,低声骂道:“你这蠢材,跟老婆生气居然气得脑筋都不好使了!这么重要的问题拖到现在才想到……他大爷的,楚琴章自然是不可能靠攻城溜出来……”

“阿十!阿十!”封绍跳着脚大叫了起来:“阿十你赶紧给我滚过来!”

阿十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封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扯到了一边:“我让你跟着楚琴章的事,你有没有偷懒?”

阿十连忙赌咒发誓。

封绍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表白:“那我问你,每一次你都是跟到哪里把他跟丢的?”

阿十连忙说:“一共跟到了八次,有三次在市集上跟丢了。剩下几次都是跟到了同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封绍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茉莉堂。”

封绍对“茉莉堂”的印象并不好。之前来过那么一次,原本是要找乐子的,结果啥乐子都没找到不说,还被楚琴章给引到了兵部大院,结果惹来了秋清晨的当胸一箭。那滋味至今想起来仍然让他不寒而栗。

也许是嫌他在门口站得久了,小弓不耐烦地拿胳膊把他撞到了一边,一边嘀嘀咕咕地说道:“你到底能不能肯定是这里?啊?看起来一点烟火气都没有嘛……”

他不说封绍也注意到了。顾不上和小弓拌嘴,封绍率先跳上了“茉莉堂”后角门的台阶,三下两下便卸下了门上的铜锁,伸手一推,两扇厚重的木门应手而开。不大的庭院黑糊糊的,一片鸦雀无声。

李光头不禁打了个寒战,颤声问道:“这里不是武馆吗?不是住了很多拳师的么?”

没有人搭理他的提问。事实上,这是每一个人都想问而没有问出来的问题。

小弓带着几个属下率先摸进了后院。封绍心存疑虑,但是看到小弓的样子,也只得咬着牙跟了进去。寻找密道的提议是自己提出来的,而一肚皮闷气的小弓则是被韩灵硬派来协助他(或者说保护他)的。他很有可能会因此错失了进攻皇城的机会。如果这条他臆想中的密道真的不存在的话……

封绍瞥了一眼小弓背在后背的弓箭,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弓哥!”一个属下跑了回来,压低声音说道:“厨房里的水壶还盛着温水。看上去人走了没有多久。”

话音未落,另外一个下属也赶了过来:“东西厢房都是空的,不过看摆设倒像是一直有人住的样子。床铺都很整齐,看样子天黑之前就离开了。”

封绍不由得­精­神一振:“这么多拳师不可能凭空消失啊。对不对?安京如今正在施行宵禁,那么一大帮子活人能上哪里去?说不定……他们就是你们要对付的人!这会儿已经顺着密道爬进宫里去了。”说完还重重地打了个响指以配合自己的推断。

小弓白了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看,这条密道到底在哪里呢?”

封绍没有理会他的挖苦,凝神想了想:“既然是密道,那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说不定就在那个什么堂主的闺房里!”

小弓又白了他一眼。

封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反正一定是那种每个人都能看见,但是每个人都不会多加注意的地方。”

“废话!”小弓对他的分析嗤之以鼻。

知道他现在满肚子炸药,封绍自然懒得和他计较。刚说了一句:“我在想想……”一抬头却见夜晚的天空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绯红­色­来。封绍张大了嘴巴怔怔看着,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度紧张而出现了什么可怕的幻觉。就听身旁的小弓跳着脚骂道:“你他妈的倒是快想啊!没看见火都烧起来了!”

封绍一愣之下也是大怒:“密道又不是我修的!”

“是你非说有密道的!”小弓针锋相对。

“咳、咳……”阿十­干­咳了两声凑了过来:“少爷,那个……军爷,我倒是知道这茉莉堂里有一处地方是除了堂主之外,任何人也不能进去的。”

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一起望了过来,两双眼睛衬着夜­色­里诡异的火光,有种兽类觅食般的全神贯注。

阿十忍不住又­干­咳了两声:“听说茉莉堂的堂主在自己的卧房旁边修了一间相通的浴房。除了她自己,别人谁也不准进去,就连堂里其他的女人也不可以。会不会……”

话没说完,两双兽眼的主人已经“咻”的一声同时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少爷……”阿十摸了摸鼻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那个……你又跑错方向了!”

五十九

云鹤殿偏殿的一角终于承受不住猛烈的火势,轰然一声坍塌了半边。粉尘卷着烈焰蓦然间扬起了半天高。

即使隔着一汪池塘,躲在假山石中的瑞帝还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一阵灼热气浪,肌肤一阵热辣辣的灼痛,睫毛几乎都要烧着了。

就在那纷纷扬起的粉尘下面,秋清晨一脚踢开了一个黑衣蒙面的刺客,漆黑的长刀­干­脆利落地削过了这人持刀的手臂。鲜红­色­的液体还来不及在那一片模糊的粉尘背景上飞溅开来,秋清晨已经毫不迟疑地抽刀回身,闪电般回身挡开了身后袭来的一支长剑。

从假山石的缝隙里望出去,秋清晨一边躲避坍塌的宫殿,一边应付身边越聚越多的黑衣刺客。黑漆漆的刀身飞舞在漫天的火海之中,却不会折­射­出一丝一毫的光亮。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杀气也罢,力量也罢,统统内敛于胸,坦坦荡荡地将自己杀戮的本质示于人前。

瑞帝不知道自己是讨厌那把刀多一些,还是讨厌刀的主人多一些。不过自己屡屡蒙她相救却是不争的事实。

瑞帝靠回石壁上,微微叹息。

见她靠了过来,身旁的火焰君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这样一个近乎本能的躲避动作,令瑞帝顿时生出几分不悦来。还未及发作,却注意到他低低的喘息里夹杂着不正常的低咳,仿佛在拼命隐忍着什么痛楚。微红的光自假山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忽明忽暗地照着他一张大汗淋漓的脸。瑞帝的目光霍然一跳,被他腰部一团正在缓缓扩大的猩红吸引住了视线。

“你受伤了?”瑞帝一惊,想要伸手去扶他,火焰君似乎又想躲开,无奈伤痛之下动弹不得。可是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子里却再明白不过地流露出了抗拒之意。

他这样的动作对瑞帝来说并不陌生。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将之视为撒娇或是后宫中半推半就的老把戏;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将之视为欲擒故纵地想要更多地吸引自己的注意……然而此时此刻,瑞帝的脑海里还是一片粉尘与烈火交织起来的凄丽背景,背景之上还跃动着那个战神般矫健的身影。火焰君无意识的动作在她的眼中忽然就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瑞帝的手举在半空中,也不知是该伸出去还是该收回来,轻微的尴尬很快就在烦乱的心头堆积成了难以名状的恼怒:“你又是什么意思?"

火焰君垂下眼眸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却没有说话。捂着伤口的那只手却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你那点心思瞒不了朕,”瑞帝冷冷一笑:“无非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外面……对不对?”

火焰君肩头微微一抖,还来不及别过头去,一口鲜血已经直喷了出来。

瑞帝心中一惊,却见火焰君扬起来的脸上竟带着笑容。他一边笑一边靠回了石壁不住地喘息。这样的笑容对她而言太过陌生,瑞帝忍不住低声喝道:“你笑什么?!”

火焰君低低笑道:“我的那点心思,入宫第一日你便知道了,又有什么瞒不瞒的?”

瑞帝冷冷哼了一声:“内官私自结交大臣是要凌迟处死的。你不要以为朕宠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

“结交?”火焰君歪过头,笑着反问她:“如何结交?你为了不让我看到她的脸,不惜用铁面具那样的东西来折辱她。她……她可是朝廷的有功之臣……”他的眼睛里亮着远处幽幽的火,仿佛将眼底的那一丝嘲讽都放大到了瑞帝无法忍耐的程度:“朕的心爱之人,自然不容他人……”

“陛下的心爱之人,原本就不是我。陛下何必自欺?”火焰君打断了她的话,摇头笑道,“难道这么多年过去,‘红尘一梦’的药­性­还是没有散­干­净么?”

“你说什么?!”瑞帝猛然坐直了身体,厉声喝道:“你从哪里听来的‘红尘一梦’?”

火焰君阖上双眼,懒懒说道:“在宫里呆的久了,自然是什么样的流言蛮语都可以听得到。我不光知道‘红尘一梦’,我还知道当年……陛下只有饮下‘红尘一梦’先皇才会将王位传于陛下……”

“你住嘴!”瑞帝心头一阵烦乱,直觉地想要排斥他说的话,可是心底里偏偏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地应和着他的那些话。‘红尘一梦’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她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若说自己曾经饮下了这一味宫廷秘药,却无论如何无法相信。

火焰君嗤地一笑,气息微弱地反问道:“那么,陛下透过臣的这副皮囊……看的到底是谁?”

瑞帝心头猛然一抖,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了火焰君。他这副俊朗的五官她不知已看过了多少遍,可是偏偏还想从中找出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来……

有什么东西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轰然一声爆裂开来,瑞帝猛然回过神来。外面已经不见了秋清晨矫若游龙般的身影,而巍峨的云鹤殿却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烈焰蒸腾,灼热的气浪连身下的假山石都开始发热。

瑞帝望着那一片刺眼的红,脑海里突兀地冒出来一个微带笑意的男声:“既然那么喜欢放火,那我以后就叫你火焰君好了……”

仿佛是熟悉到了骨子里的声音,偏偏想不起来何时听到过。

火焰君……火焰君……

到底谁是火焰君?

身旁的火焰君呼吸越来越粗重,也许是没有了力气再次躲闪,也许是闭着眼没有注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当瑞帝再一次伸出手握住来他的手腕时,他没有动。

明明是盛夏时节,云鹤殿又被火海包围,瑞帝身上的冕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的皮肤却是一片冰凉——连脉搏都抚摸不到的冰凉。就仿佛他身体里所蕴含的生机正顺着温度的流失一点点消逝。

瑞帝想起偏殿平安女官的居所总是会备着一些常见的药物,似乎是有绷带伤药一类的东西的。但是眼下的情形,又怎么能出得去呢?即便出去了,又怎样才能从一堆废墟里找到她要的伤药呢?

在那一片烈焰蒸腾的背景之上,秋清晨等人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也不知她将刺客们引去了何处。假山周围有湖水围绕着,支撑到天明应该问题不大,如果那时候……

瑞帝摇了摇头,暂时不去想种种可能会出现的后果。既然秋清晨还活着,既然她能及时地出现在这里,那么她一定已经做了最妥帖的安排。瑞帝不禁苦笑:她和她之间似乎总是这样:既防着,却又不得不纠缠着。

她的手指抚摸着火焰君手腕上的冰凉,焦躁的心里竟不自己地浮起来一丝恻然。难道自己真的是透过他想要看到另外的一个人?

如果不是这样呢?他是不是会和那些叫不出名字来的侍君一样,在暗无天日的后宫里慢慢枯萎,连名字都无人记得?

那么楚琴章,是不是也因为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后宫生活而中了阈庵的毒?

他背后的那个人……真的是阈庵吗?

“探子说云鹤殿倒塌了一大半,瑞帝和朝臣都被埋在了废墟里。”蒙面的男人跑回了济生亭,站在亭外气喘吁吁地说道:“秋清晨带着几个人正死守着枫露馆,欧阳先生怀疑瑞帝藏身在枫露馆里,正在设法查实。”

“枫露馆?”凉亭里的男人紧紧皱起了眉头:“那里距离云鹤殿有很长一段路,她怎么可能把人弄过去了,欧阳竹却毫无察觉?”

蒙面的男人迟疑地答道:“欧阳先生正在查……”

凉亭里的男人冷冷哼了一声,目光投向了凉亭外正凝神张望的楚琴章。

楚琴章连忙说道:“若是走云鹤殿的后园,到枫露馆并不算远。瑞帝等人趁乱过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不如让楚某前去查看查看。”

凉亭里的男人点了点头:“你要小心些。不要贸然出手。”

楚琴章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开。

凉亭里的男人目送他离开,这才转头问道:“欧阳竹到底怎么说?”

凉亭外蒙面的男人低声说道:“回皇子的话,欧阳先生带的人都围拢在了云鹤殿一带。咱们的人手不多,刚刚交接过来的御林军使唤起来还不是太灵便,都被欧阳先生派去了把守后宫,免得那帮闲人闹出事来。商夫人带着人去了御书房还没有回来,但是……”

阈庵冷哼了一声:“国玺那种东西不可能总是换地方,怎么这半天都找不到?”

蒙面的男人不知该如何回话,忐忑不安地垂头站在一旁。

阈庵的目光扫过黑鸦鸦的宫阙,又落回到了火势正旺的云鹤殿方向。没有经过大面积的交锋就站在了这个地方,让他多少有那么一点不太真实的感觉。

总觉得哪里不踏实——这未免太容易了些。

“传话给商夫人,找到国玺之后立刻拟诏书,让欧阳竹带去北大营调兵!”阈庵走到了凉亭外,抬手拦住了正要离开的下属:“蓉亲王的人到底来了没有?”

蒙面的男人迟疑了一下:“蓉亲王让手下的人传话说,等皇子控制了禁宫之后,于摘星楼上燃起火堆,她立刻就带着私兵进宫勤王。”

“这老狐狸心眼倒多。”阈庵冷哼了一声。摘星楼是宫苑中的最高处,传说先皇帝登基之前夜梦摘星的吉兆而建的高台。能攀到那里去放火,自然是已经控制了禁宫。

这位老狐狸蓉亲王便是先王的胞妹,虽然一向不理朝政,但是苦心经营多年,在朝中人脉甚广。按照欧阳竹的筹划,趁着夜里这一场大火不但可以料理了瑞帝和她的一帮亲信,还可以让老蓉亲王有借口带着私兵正大光明地进入宫苑。等到大局已定,再由老蓉亲王出面带着自己的门生亲信恭迎新君,到时候,朝中那些品级较低的官员自然望蓉亲王马首是瞻。

到目前为止,这里面出现的唯一一个意外便是那个传闻中已经死去的秋清晨。至于秋清晨的死而复生到底是不是瑞帝的安排,目前还没有人知道。

阈庵沉吟片刻,飞身掠向云鹤殿的方向。

六十

夜空是迷蒙的红,越卷越高的火海是耀眼的红。火光透过了宽刀上溅起的鲜血,一瞬间的景象更是凄丽到了妖异。

秋清晨已经杀红了眼,她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李云庄手下的御林军还把守在云鹤殿的附近,她们不知道瑞帝的下落,只能守在那里苦苦支撑。而乔歆千挑万选出来的几名家将还来不及支撑到枫露馆便死了一半,剩下的两个也已伤痕累累,就连自己的副将麻衣也身负重伤。秋清晨不知道韩灵需要多久的时间才可以攻进来,只知道自己多支撑一刻,韩灵便多了一分的胜算。

死死缠斗的黑衣刺客胸前蓦然间穿出了一截闪亮的剑尖,秋清晨不觉一愣。

刺客的神情也是明显一愣,而那一截剑尖却趁着她一刹那的分神闪电般刺向了她的心口。秋清晨的身体完全凭借着沙场上历练出来的本能向后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长刀在脑后的地面上轻轻一点,飞出一脚将这刺客和他身后偷袭的人一起踢得飞了出去。紧绷成一张弯弓的身体瞬间弹回原状,而躲在刺客身后偷袭她的那个人却如同一只夜鸟般飞掠开来。

“楚琴章!”秋清晨厉声喝道:“你找死!”

楚琴章身姿飘摇地站在枫露馆的房檐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线条柔和的一张脸沉静得没有一丝­阴­霾:“秋帅,别来无恙。”

“楚琴章!”秋清晨警觉地望着他:“你最好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多谢秋帅挂心,”楚琴章的脸在漫天火海中­阴­晴不定,声音里却带着似笑非笑的嘲讽:“楚某自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倒是秋帅你……要好好想想自己在做什么。”

秋清晨不愿和他东拉西扯,提着宽刀飞身追了过去。楚琴章敏捷地避开了她的凌厉刀势,回眸笑道:“象瑞帝那样­性­忍多疑的一位主子,跟随她,秋帅不觉得委曲了自己?我可还记得,她对秋帅十分地提防呢。”

秋清晨不禁冷笑出声:“游说李云庄的台词连药汤都不换便端来给我,楚贵侍,你未免太托大了。”

一声“楚贵侍”叫出来,楚琴章勃然变­色­:“秋清晨!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一尊泥菩萨已经泡在了浑水里,自己的处境,难道还需要旁人来提醒么?楚某不过是好心指点你一条生路罢了!”

“秋某的生死就不劳贵侍挂心了!”秋清晨奋力挡开楚琴章暗中袭来的一剑,宽刀反手削向他肩头时,却又被他轻飘飘地闪避开来。也许他已经看出了秋清晨力竭,因此并不急于和她正面交锋,几番上蹿下跳的偷袭都是为了引她耗力。

刀与剑的纠缠被一声突然间传来的爆响所打断。厮斗中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烟尘翻卷的半空中,两颗流光弹炸裂成一大一小两团耀眼的红­色­,片刻之后缓缓坠落下来。随即一阵气势汹汹的呐喊之声远远传来。

秋清晨不禁大喜过望,楚琴章虽然还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看到她的神情也大致猜到了什么,眼神不禁一沉。

一柄长剑蓦地里横挑了出来,斜斜架开了楚琴章的长剑。楚琴章尚未回身便听到阈庵的声音沉沉说道:“你立刻去点燃摘星楼上的火堆!”

楚琴章匆匆应了一声,便向着摘星楼的方向飞掠而去。

几乎在他应命的同时,秋清晨就猜到了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到底是谁。以楚琴章的身份地位,决然不可能对随随便便的一个喽啰惟命是从。而这位死而复生的阈庵皇子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下了这样的命令,恐怕在他的猜测当中秋清晨必然是知道瑞帝下落的。而瑞帝的藏身之处也必然在枫露馆附近。

秋清晨本能地想要阻止楚琴章。可是阈庵的长剑远比楚琴章来得凌厉,每一剑都将她的宽刀缠得密密实实。

楚琴章的身影已经飞身掠上了枫露馆后园的木桥。木桥对岸是一丛黑黝黝的竹林,摇曳在熊熊火光之中,远远看去,诡异得宛如一蓬倒竖的毛发。

“谈谈如何?”压住宽刀的长剑忽然撤离,火光反­射­进阈庵皇子水潭般幽深的眼眸中,那是任何的光线都无法深入的地方。秋清晨忽然觉得多年前逼宫的阈庵只是一块毛躁的石头,而此时此刻,这块石头的外面已经包裹了一层柔韧的壳,看不穿,摸不透。

秋清晨不觉得他和自己能有什么可谈的话题,眼角的余光瞥过去,楚琴章已经过了木桥,没入了竹林之中。心中焦虑却无法表露出来,只能下意识地朝着木桥的方向慢慢退了过去。

“秋帅对阈庵无须提防。”阈庵显然误解了她的用意,为了表示自己谈话的诚意,他甚至还向后退开了一步:“阈庵对秋帅一向敬佩。不过,宫变已起,还望秋帅以民生为念,不要让这场变故波及到更多无辜的人。”

若不是注意力都放在了楚琴章的身上,秋清晨几乎要笑出声来了:“更多无辜的人?”

“不错,”阈庵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就象要拿目光在她的脸上剜出一个洞一样:“更多无辜的人。”

“秋某不明白皇子的意思。”秋清晨摇了摇头,继续向着摘星楼的方向移动。

阈庵深沉的眼眸里流露出诚恳的神气:“秋帅心中明镜也似。”

秋清晨摇了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皇子的话,不必说了。”

阈庵终于从她的举动中猜到了她的用意,眉眼竟舒展了开来:“你已经追不上他了。”

秋清晨顾不得再和他纠缠,飞身掠过了木桥。身后的阈庵长笑一声,也紧紧追了过来:“我倒要看看秋帅还能变出什么神通!”

秋清晨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此刻的她已经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了,她知道风中摇摆的竹叶划过自己的脸颊,带起了一丝丝火辣辣的痛。可是那疼痛却无法深刻地进入自己的意识。仿佛叶片漂浮在水面上,下一秒就被风吹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她知道自己残存的力气已经无法支撑她尾随楚琴章攀上高耸入云的摘星楼了。

而楚琴章已经攀却攀上了摘星楼的台基,沿着石级飞快地向上攀去。夜风中,飘摇的身影宛如正要去摘星的谪仙。

秋清晨甩掉了宽刀,在竹枝上重重一蹬,借着竹枝的反弹之力飞身跃起,在半空中飞快地解下背后弯弓,将仅剩的两支长箭搭上弯弓。前前后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支长箭已经破空而出。

落地的一瞬间,秋清晨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飞奔中的楚琴章扑倒在了摘星楼的台阶上。他的一条手臂始终向前方伸着,仿佛正要去摘下天上的星星一样。

只差了几步……

当天与地在楚琴章的眼前翻了个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这句话:只差了几步……

只差了几步,他就可以攀上摘星楼的顶端燃起火堆来。然后……老蓉亲王会拿出先帝御赐的金牌抢进宫来。再然后……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禁苑就真的可以翻了天,那份将他遗忘已久的自由也将重新降临。

可惜……只差了几步。就如同他的人生,所有的变故都因为差了那么短短的几步。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桃花盛开的清晨,他和封绍并肩穿过御花园的情景。漫天的桃花染红了半边天,宛如从天而降的一片彩云,就连彩云中拂过的微风都带着醺然的醉意。

“多么美……多么美……”楚琴章徒劳地想要将自己的身体从台阶上支撑起来,可他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就连身后连绵的大火都看不到了。那染红了半边天的云霞遥远的仿佛是他前生的记忆。可是那记忆又如此得清晰,他甚至清清楚楚地记得片片落瑛拂过面颊时柔软的感觉……

所有缠绵旖旎的情怀都被他身边那只猴子给破坏了。他记得那只名叫阿绍的猴子不耐烦地拉住他的袖子拼命地拖着他走:“走啦,走啦,屁大的桃子都没有结出来,有什么好看?等我给你找点好吃的。”

“你就只知道吃。”他恼了。

“我对桃子它妈的确没有什么兴趣。”那只猴子无奈地耸肩:“你自己在这里风花雪月吧,我可要走了。”

那时的他,多么庆幸这猴儿终于将一方清净还给了自己……

只差了几步。他想,就那么几步,就全然改写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如果他随着阿绍一起离开了会怎样?如果他没有站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林里,一回眸和便服的瑞帝堪堪打了个照面……这一生又会如何?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赵国的瑞帝会是楚烈帝的座上贵宾,更不知道的是特为结盟而来的瑞帝原本要迎娶做侍君的人,是身份更加贵重的小王爷楚少峰。

终究只是差了几步……

曾经想过,到了生命结束的那一刻自己也许会想起某个人来,也许是父母,也许是商东姥,也许……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浮现在脑海中的却只是一片绵延到了天边的烂漫花海。如云似霞,染红了半边天。也醉了他的年少情怀。

楚琴章忽然觉得很累。挣扎太久,真的累了。他把头枕在沁凉的台阶上,缓缓闭上了眼。

“如果可以再看到那么美的桃花,该是……多么幸福呢……”

六十一

阈庵皇子的视线没有在摘星楼的台阶上停留太久,便­阴­沉沉地收了回来,重新落在了秋清晨的脸上。她已经甩掉弯弓从草地上爬了起来,摆出了徒手格斗的架势。在她的身后,肆虐的大火已经扑过爬满了绿萝的粉墙,开始舔舐起枫露馆偏殿高高挑起的飞檐来。

翻卷的火舌织就了一幅地狱般的背景。她就凸现在这背景之上,沉凝如石。幽沉沉的眼眸里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动。

阈庵明知道她已经力竭……甚至连兵器也失去了。可是这样的秋清晨,还是让他觉得无懈可击。阈庵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对自己必胜的信念忽然间就有了几分动摇。

“如果我坐上那个位子,你还是秋帅。”阈庵扔掉了长剑,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诚意。何况,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兵器,碍手碍脚的,还不如不要。

“如果让你坐上那个位子,”秋清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连声音都沉静如水:“我就不是秋清晨了。”

在她来说平平淡淡的一句回答,落在阈庵的耳中却是另外的一种味道。

嚣张。他想:这个女人嚣张得过了头。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我希望你能够再考虑考虑。”这样的话对阈庵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的话向来不多,追随在他周围的人向来只需要他的命令:“秋清晨,你是赵国的兵马大元帅,要想好好保护赵国,你首先要足够强大——你需要对军队更直接地控制。你需要更多的兵权,而不是猜忌。”他停了下来,认真地打量她的眼睛。然后加重了语气:“这些,那个女人都无法做到。只有我可以给你。”

秋清晨不禁莞尔:“打还是不打?”

阈庵不觉一愣:“什么?”

秋清晨又笑:“你婆婆妈妈说了半天,我胳膊都举酸了——这架到底还打不打了?”

看到对面的男人脸­色­发黑,秋清晨心里反而轻松了起来。韩灵进了宫,她一颗心已经放下来一大半。

“请秋帅相信在下的诚意。”阈庵的心沉了下去,还在硬撑着想要说服她:“以秋帅……”他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一样细长的东西已经闪电般晃了过来。他的身体本能地向旁边一躲,一条软鞭擦过他的肩膀“啪”地一声击中了身后的几竿翠竹。一阵咯吱咯吱的裂响过后,一蓬竹枝兜头罩了下来。

阈庵在纵身跃起的瞬间用足尖勾起了扔在一旁的长剑。人还在半空中,软鞭已经呼啸而至。阈庵的长剑飞快地卷住软鞭用力一扯,长鞭另一端的秋清晨不由自主地踉跄两步。阈庵­唇­边浮起一丝­阴­沉的浅笑,长剑用力绞紧了鞭稍。

紧绷成一条直线的长鞭发出“咯”地一声轻响,阈庵手中骤然一轻。对面的人影已借着这刹那之间绷开的力远远掠了出去。阈庵甩掉手中的残鞭不等追过去,就听身后有人唤道:“阈庵。”

不大不小的声音,在烈烈火海里刚好可以让自己听到。阈庵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摘星楼下不知何时已布满了黑压压的一片弓弩手。在他们身后的台阶上,站着多年不曾见面的瑞帝。

阈庵眯起眼回身望向秋清晨掠开的方向。又一队弓弩手沿着枫露馆的庭院缓缓围拢了过来,眨眼的功夫就和瑞帝身前的弓弩手连成合围之势。

阈庵扔掉了手中的兵器,再度望向了瑞帝。她的神­色­虽然憔悴,眉目之间却仍是一派威严冷厉。和自己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女竟是丝毫的相似之处也没有了。

难道是她年少时事事不愿出头的­性­格才让自己一直轻视了她?

阈庵自失一笑:“皇姐,多年不见。”

瑞帝抿紧了嘴­唇­没有出声。

阈庵又笑了:“阈庵伏罪。可否请陛下高抬贵手,放过其他人?”

“你只管放心。”瑞帝冷冷一笑:“其他人一定会下去跟你作伴的。你那个亲信欧阳竹就已经先一步替你开道去了。”

这原本是预料之中的答案,阈庵的心还是骤然一紧。眼睁睁看着瑞帝缓缓抬起了手,忍不住厉声喝道:“你我姐弟一场,死到临头我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不知皇姐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飞天龙?”

瑞帝面­色­大变:“你说什么?!”

阈庵放声大笑:“等我见了飞天龙,就说他心心念念至死不渝的女人,在杀了他死后逍遥快活地爬上了宝座,后宫中养着无数美貌少年郎,早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瑞帝厉声喝道:“放箭!”

密集的长弩发出尖厉的啸叫齐齐飞向了圆圈中央Сhā翅难飞的男人。阈庵踉跄倒地,却还在张狂大笑:“火焰君,我和飞天龙在下面等着你……”

“火焰君”三个字令瑞帝心如刀绞。眼前一黑便歪倒在了身后的女官身上。

秋清晨在假山石腹中找到火焰君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双清澈的眼迷迷蒙蒙地睁着,像是无法看清楚面前的人到底是谁。直到她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低声唤出了一声“阿武”。他才露出一个释然的浅笑,缓缓把头偎进了她的怀里。

“清晨……”

秋清晨握住他冰冷的手,心都凉了:“怎么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再忍忍,我马上带你去找太医……”

火焰君反手握住了她,吃力地抬起了头:“不要……不要去!”

瑞帝被人救出去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伤势过重,不宜移动”。还听到瑞帝吩咐身边的人去请太医的话。但是宫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要想找到太医,只怕也不那么容易。而那支长箭……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支长箭是在他们即将进入假山时无声无息地切入他腹中的。他不能说,那时的她,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去做。他怎么可以拖累了她?

秋清晨摩挲着他的脸颊,眼泪却落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他的脸上。火焰君眨了眨眼,吃力地仰起了头:“我想……跟你走。我不想死在这里。”

秋清晨的另一条手臂穿过了他的腿弯,却已经没有力气抱起他了。心中悲酸,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我们一起走。”

火焰君的手臂抬起来想抱住她的脖子,晃了晃却又垂落了下来。只是带着恍惚的笑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我们……一起走。”

假山的外面,封绍恶狠狠地磨牙:“你想得倒美。”

山腹之中虽然光线晦暗,但是也足够让他看出那个穿红袍的男人活不了多久了。虽然说他唧唧歪歪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对她怀着什么心思。不过,看在他半死不活的份儿上,他也拉不下脸冲进去和个半死人争风吃醋。

“就让给你抱下好了,”封绍靠着石壁恨恨地咬着自己的指头:“就当我做善事,扔了个铜板给讨饭的……”

山腹里传来低低的啜泣,是她的声音。封绍受不了了,小心翼翼地把头探了进去:“哎?”

没有人理会他。啜泣声却大了起来。

封绍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你不能总呆在这里。会惹麻烦的。”尽管他还不能完全确定这男人的身份,但是身为朝廷官员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抱着人家的男人哭哭啼啼,传扬出去是会招来大祸的吧?

“走吧,”封绍拽了拽她的袖子:“有人过来了!”

秋清晨抱不动火焰君,却还在拼命用力。

封绍看不下去了,一把扯开了她的手臂:“你要­干­嘛?!”

秋清晨的动作僵住了。

“他……”封绍指了指她臂弯里的男人:“他是皇帝的人,你不想活了?!”

秋清晨收紧了手臂:“我要带他走!”

“你疯了!”封绍心底里开始冒火。她这是啥意思?自己半死不活的,还要带着这么个小白脸——别是这小子一早就缠上了她吧?这里面有没有啥他不知道的……

“你让开!”秋清晨咬着牙拿肩膀撞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封绍,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假山。到处都是火,影影绰绰地有穿着铠甲的人在跑来跑去。

封绍强忍着的怒气冲过来拦住了她,还未及开口却看到了她臂弯里那平静得宛如布偶一般的脸。那么平静的面容,仿佛熟睡了一样,­唇­边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满足的笑容。

封绍怔怔地望着他,心忽然就软了。

不远处的花丛后面,阿十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少爷,有人过来了!”

秋清晨不顾一切地摔开了封绍的手。

封绍伸出的手紧握成拳,捏出了嘎巴嘎巴的脆响。

阿十瞥见他的神­色­头一缩便要躲开。却被封绍一把抓住了后颈。阿十肩膀一抖,颤声说道:“少爷……你……”

封绍铁青着一张脸冲秋清晨的背影努了努嘴:“你把那小子给我带出去。别让人看见了。”

阿十愣了一下:“啊?”

封绍一脚踹了过去:“你他妈给我动作快点!”

阿十愣头愣脑地跑过去从秋清晨怀里接过了火焰君。秋清晨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便放开了手。既然是封绍的人,她没有理由不相信。何况凭借自己此刻的力气,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把他带出宫的。

封绍从身后赶了上来,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经过,秋清晨想要拉住他,伸出的手臂却僵在半空中。

封绍走出两步却又转回身走回了假山,低着头往里放了什么东西,然后再一次面无表情地走过了她的身边。

秋清晨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阿绍!”

封绍毫不犹豫地摔开了她的手。

秋清晨的身体晃了晃,又一次伸手过去拽住了他的一角衣袖。

封绍再度摔开她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低低的抽泣。心里有点酸酸的,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暴躁。他连命都不顾了混进宫里来,看见的却是她抱着别的男人哭……难道她急着赶自己走,就是为了心无旁骛地搭救这小白脸?

封绍怒火中烧。

身后的假山传来一声闷响。四下飞溅的碎石激起了一片灼热的水花。

有人朝着这边跑了过来,焦灼地唤着:“大帅!”似乎是光耀的声音。秋清晨转头张望时却没有看到光耀的人影。再回头时,封绍已经不知去向了。

番外二 火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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