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林却发现,没有一个人敢把她的话当作耳边风。也许,一开始还有几个人有着几分轻慢之意,但当可儿在小林的陪同下视察过各处,并且一一指出他们的“疏漏”之后,他发现他们突然都变得规矩了许多。
“夫人,别怪我多嘴。”小林转头笑道,“我只是觉得奇怪,也没见您教训他们,那些人怎么都变得这么听话起来?”
可儿顺着他的视线看看门外,淡淡一笑,“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们知道蒙不了我,自然也就不敢胡来了。”说完,又低下头去研究地图。
没多久,春喜领着一个身材干瘦的中年男子走进来,打断了可儿的工作。
可儿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慢条期理地卷起地图,又将桌上凌乱的纸条收集到一边,这才开口说话。
“张三,”她打量着那个男人,“听说你现在是府里的仆役长了?”
那张三紧张地点点头,垂着头不敢看她。
可儿站起身,走到他身边笑道:“我还听说你又得了一个儿子?真是恭喜了。家里了添丁,那你肩上的责任自然也就更重了。”
“是,”张三的额头不由冒出一排冷汗。他猜,她必是听到了他说的那些闲话。这下定不会轻饶了他,甚至可能会将他赶走。想起家中数张嗷嗷待哺的嘴,他不禁慌张地跪下,嗫嚅道:“求夫人开恩,我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可儿忙一把拉住他,叹道:“今儿找你来可不是要跟你算旧帐的。你既知道怕,那必是知道了自己的错处。在我来府里之前,你们的种种淘气我不想追究。只从今儿起,各人都要守起各人的本份。你可以把我这话传下去,让他们好自为之。另外,你再替我传一句话,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在这府里干,那就是这府里的人。至少还在这府里的期间,我希望各位的忠诚是属于这里的。明儿我再听到市井间传着我们府里什么闲话,若追究到哪位,也只有请他自求多福了。明白吗?”
她看着张三,让他慢慢接受她并不想开除他的事实,便又笑道:“从今儿起,你也要把自己当作仆役长来看待。若有哪个人不好你只管处置,若有不听的,只管禀来。”略顿了顿,可儿问道:“你可有把握能管得住这些人?”
那张三简直不敢奢望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气,连忙颤巍巍地垂手应道:“可,可以。”
可儿打量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即如此,我就相信你。那么,从今往后,府里这方面的事我就全部交给你负责了。自明儿起,若是被我查出下人们有偷懒玩耍的,我不找那人,只问你。你可要小心,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张三望着可儿,嘴巴张了又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这时才让他相信,可儿不仅没赶他走,还继续委他以重任。他不由感激得两眼湿润起来,结结巴巴地叫道:“夫、夫人……”
可儿微微一笑,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弯成两弯月牙。
“我委你以重任可不是没条件的。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可不是那种轻易就相信别人的人,我的信任得你们自己来争取。虽然我相信你能管好你手下的人,但还是要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里,我希望你能改掉那喜欢乱扯闲话的坏毛病,并且把你的能力证明给我看。还有,我建议你也同样给你手下一个月的时间。到时候若是谁不能称职,就只好请他走路。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不会随便开除你们任何一个人,但如果你们不能证明自己对得起将军付给你们的月钱,那也只好请你们另谋高就了。明白吗?”可儿恩威并施地说道。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浮上小林的心头。他再一次注意到,可儿处理事情的方式与凌雄健也有着惊人的相似。
可儿又就她所发现的几个问题向张三交待了一些事情,这才挥手让他离开。
张三感恩戴德地鞠着躬,退了出去。
她转过头来对小林笑道:“我看府里每日采买都是现钱交易,这样容易出问题。我认识一些可靠的商家,明儿还请林总管请示一下将军,看能否在他们那里挂个帐,府里有什么需要只管让他们送来,到月底再总的结帐,这样既干脆又清爽。另外,我还打算把各处配置的仆从调整一下……”
小林忙拱手笑道:“将军早就说过了,这二门后的事情全由夫人做主,夫人不用问我的。”他忍不住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幸亏夫人嫁了过来。”
可儿微微一笑,“即这么着,那我就不客气了。”
* * *
凌雄健瞥着老鬼第七次整理书桌上一丝不乱的文具——事实上,是将原本整齐的文具重新弄乱——不禁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书信。
平日里,老鬼那只眼罩就已经够招摇了,如今那只没被遮住的眼睛上方又多了一个鸡蛋大的青紫肿块,这更使得他那张脸看上去阴森恐怖。
早饭时,老鬼心情恶劣地来到花厅。对于人们对他额头上伤势的“关心”一律报以恼怒地瞪视,包括对凌雄健。不过,凌雄健还是注意到他好几次以要吃人的眼神瞪着可儿的那个侍女。而那个侍女也是一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老鬼的模样。
这不免让凌雄健展开他那丰富的想像力,想像着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那位小侍女会敲破老鬼的头——就他所知,老鬼向来是敬女人而远之的典型。
他摸摸鼻梁,想起老鬼的娘。那位救命恩人有着世间少有的骠悍性格。有那么一个凶悍的娘,是男人都会对女人生出一份畏惧之心。
“有什么话就说吧,别像噎着一只耗子在嗓眼里似的。”他看着老鬼说道。
老鬼将原来放得端正的砚台移动了一下,然后抬手骚着眼罩下发痒的皮肤,犹豫着。
凌雄健把砚台重新拨正,抬起眉,催促地看着老鬼。
“呃,是关于夫人的事。”老鬼缓缓应道。
“夫人怎么了?”凌雄健问。
这可真奇了。从来不注意女人的老鬼先是死盯着可儿的侍女看,现在竟然又注意到他的夫人,而可儿才刚来不到??——凌雄健看了一眼大殿前的日晷——不到十四个时辰。
他好奇地看着老鬼,等着他的下文。
“呃,将军对这位夫人还……满意吗?”老鬼问。
凌雄健惊讶地一挑眉,他认识老鬼至少也有十年了,从来没有听他问过如此私密的问题。
他将双臂放在虎皮椅的扶手上,双手合什,指尖相抵,沉思了一会儿,缓缓答道:“到目前为止,应该还算满意。”
老鬼又烦恼地拨弄了一下眼罩。
“怎么啦?”
“呃,今天早晨我路过假山那边时,听到夫人在跟她的侍女说话。好象……”他欲言又止。
凌雄健最不喜欢别人如此不利落,于是皱起眉头。
老鬼瞥了他一眼,拿开手,让眼罩重新落回原位,下了狠心似地说道:“好象夫人对将军不是……呃,怎么说?不是很忠诚。”
凌雄健挑起眉,重复道:“不忠诚?”
“对。”老鬼接着道,“夫人在算计将军。她认为,嫁给您只是个权宜之计。”
凌雄健皱紧眉,想起可儿的那个“条件”。
老鬼挥挥手,义愤填膺地道:“当初我就该劝阻将军的。以将军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偏偏找了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寡妇……”
“老鬼。”凌雄健挑眉打断他。
老鬼抬起头,只见凌雄健将下巴放在手背上,两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夫人。我不想听到任何人说她的坏话。”
老鬼张张嘴,无声的唧咕着,服从了命令。
“你说她在算计我,算计什么?”凌雄健问道。
老鬼低声嘟囔道:“您不是不想听嘛。”
凌雄健又挑挑眉。
老鬼再次抿抿嘴唇,便将早晨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凌雄健,只是隐去了春喜踢中他的额头,以及她差点儿歇斯底里地踩死小玉的故事。
凌雄健习惯性地眯起双眼,任由手指在书桌上敲出令人发狂的单调声响——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坏习惯。
虽然只短短接触了这么一小段时间,他认为对他的新娘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可儿并不像她想要表现出来的那么世故。骨子里,她应该算是一个很天真的人,总是相信她想要相信的东西——他不禁感到奇怪,就他所知,她的成长经历不算很愉快,这应该让她不容易相信别人才是。可是,她却是那么轻易地就信任了他——太过轻易了一点,就凌雄健的观点来看。
但是,凌雄健同时也感觉到,她的信任还是有保留的。她似乎在让自己相信他的同时,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与疏离。他甚至相信,她可能一直都在收集着所有不利于他的证据,以证明他的不可信任。
凌雄健伸手抚过额头,这一连串关于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让他感觉像是走进了一座迷宫。
正当他感到头痛之际,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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