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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问:“那么爱情呢?爱情是不是病?”
我一怔,以为是句无碍大局的玩笑,然而她沉了又升起的眼睛——她在咀嚼回想的,是那个不知名的男人给她留下的伤害吧——回答得格外慎重,“每个人一生之中都会爱过一两次,是常态吧,挹珠,爱情不是病。”
她笑了,带点讥诮味道,“真的吗?那些奉父母之命的人,那些为房子结婚的人,那些年纪老大匆忙抓一个是一个的人,他们都爱过吗?”
我不同意,“挹珠,你太绝对了。”
她却突然问:“你呢?你爱月湄吗?”
我愕然,“当然,不然怎么会结婚。”
我不欲多谈,她却不肯放松,“你肯定是因为爱吗?不是亲切、熟悉,正好身边有这么个人?”
那一刻挹珠比我更像一个用淡漠口吻询问大小便、性生活的医生,无视对方全部的尴尬,而我却变成那个被审视、被观察、等待结论的病人。我不喜欢错位的感觉,故而反唇相讥,“你呢?你怎么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的呢?因为爱,还是别的?”
是猝不及防的一击吧,挹珠瞬间血色皆无。我自悔过分,她却无限苍凉地笑了,“也许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地步。龙信,我多么希望有一所爱情的医院,我可以走进去,诉说症状,打针吃药,一日三次,便可以痊愈,而且终生免疫,而你,便是我的主治医生。”
我温和地说:“挹珠,你知道吗?每天去医院看病的人,其实绝大多数都不需要医药,时间和自身的抵抗力会让许多伤痛自行痊愈。我想,爱情也是。”
她定定看我,许久,有如梦呓的声音:“那么,要医生做什么?”
在我们实习的那年,有一个同学自杀了,他被发现的经过,在口口相传里带一点点黑色幽默:某人半夜起来上厕所,灯坏了,只好摸黑作业,觉得脚下黏糊糊 的,估计是谁在地上拉了屎吧,还骂了两句。到了走廊上,在灯下蹭蹭鞋底,竟是一条条的……血迹?旁边经过的人脱口叫出,又有另外经过的人不肯信。终于拿了 电筒来,那晕黄的光圈缓慢地伸到厕所的深处:一摊鲜血,一个人。
他在遗书里写着:“我把课本都烧了,不要它们再留在世上害人。那些课本上写着,什么病是什么症状,该用什么办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事实上却有那 么多病人根本查不出病因,又有那么多病根本治不了,我学医,想要救死扶伤,却看着病人一点点死去,完全无能为力。原来生死根本不是由我们作主,那么要医生 做什么?”
很多年以后,一次竭尽全力而终于失败的抢救之后,那个初出茅庐的医科毕业生却无端地记起死者最后的疑问,而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呼吸机关掉了,心 脏起搏器拿下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都被一一摘下,那女孩的脸仿佛搁浅的小船浮现在海面上:苍白的,死寂的,却还仿佛带着惊奇,不相信自己竟真的死了。
而我,终于决定不再问了。
此刻我突然想起发生过的种种,感觉时光倒流,同样的问题一遍遍横亘而来,生命中有些关渡我却早已放弃征服。我颓然,“挹珠,医生并不是上帝。”
她答:“却是上帝惟一的手。”
我忽然错觉是我的声音,是我自己在说话,一种深入肌里的痛楚刺来,我恼怒起来。
第二天下夜班,与同事打牌到天黑才回家,家中一切如常,包括我的笑容、她的神色。厨房里的鸡汤香气浓厚,她顺手拎起我搁在椅背上的外套,手势忽然在中途一停,头一低打量着什么。我问:“怎么了?”
她有些窘,笑,“你衣服上,有花瓣。”
我一怔,也笑,“哦,是樱花开了,一路都是。香吗?”
她把衣服贴近脸孔嗅一下,诚实地答:“闻不到,只有医院的味道。”
当然,消毒水的气味之于医生,仿佛条形码之于产品,我并不在意,“又不是什么好的,福尔马林,有腐蚀性,长期生活在里面,医生会得很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