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我说完,他就突然捂住脸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也算是百感交集,说不出的感动。我也不去劝慰,哭一哭也好,我毕竟给人家带来了太多的委屈。
不料哭声却惊动了鸫琊老头,他赶紧跑了出来。
“怎么啦?孩子,放着那么舒坦的床,不去睡觉,一个人跑外边来,哭什么呀?”
“我……我……没什么……”
爰慧慌忙背过身去,迅速地抹去眼泪。
“是不是想家?还是害怕了?”
“是……不是……我没什么……”
“是不是刚才酒喝多了,这会儿感到难受?”
这会儿的鸫琊,倒是一脸关爱,颇象一个面慈心和,含饴弄孙的祖辈。
“实在不行,我来帮你吐了吧,吐了,就会感到好受一点,你以为那酒,就跟白开水一样,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看你的鬼样子,人家把你敬若上宾,自己却一点也不懂得自尊自重,你不怕人家笑话,我老头子可丢不起那个脸啊。想当年,人家对我怎么样,好了,不说了。你吐吧!吐干净了会好受一点。要是不想吐,就赶快回房吧?秋深夜寒,尤其刺骨,着凉了,可就不好玩了……”
也许是经不住鸫琊的唠叨,爰慧只得乖乖地回房去。
宾馆房,是一座非常精致的连体竹寮。竹墙,竹顶,竹门,竹窗,竹地板,竹家具,连门前的台阶,也是用整排巨竹打造。远远看上来,好似一座凭空而建的了望高塔。走近了一看,远没有了望塔的那种高度。之所以高,是先壅成了一个金字塔型的土台,再在土台上建造空中阁楼,便有了鹤立鸡群的气势。临空足以远眺,看来并不仅仅是为了防潮。
屋围之大,又不是那一种狭小Ъ仄的了望塔所能比拟。全部用竹子打造的屋舍,确实别有一番韵味,身在其中,有如沫浴在旷野的清醒空气之中,却一点也不感到秋夜的寒意。但也不是毫无缺点,它很容易把人的心情披露无遗。
爰慧跟鸫琊,一人一个房间,倘若我同样具备色身的话,恐怕也足以得到一个单独的房间。竹舍的房间不大,数量却是不少。粗略估计,应该不少于九宫八卦之数。虽没能一一核实,但从门厅里面的结构,约略可以推断得出来。不禁奇怪,要说易数也算我们星球上最高程度的文明成果,中洲有穷国的旧人怎么会如此熟稔,颇见运用。仅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故意?
一床一柜,一椅一桌,既简洁又明快,出乎意料的干净。我的替身那间,就在鸫琊的隔壁,鸫琊打呼噜的声音,清晰可闻,那他的挂名师父,假如在呼噜间隙,也能醒觉个一时半刻,就应该知道他的徒弟一直在辗转反侧,没有入眠。
上床安歇之后,爰慧根本没能阖眼。一则当然是因为我的再现,二来还是对那个尚华牵肚挂肠。满脑子的兴奋点,自然无法入睡。好在我的出现,终算是抑制了一下他夜闯王宫的念头。我也同样感到无比的兴奋,大有一泻心中块垒的那种痛快感受。
说实在话,我一直想进一步控制我的替身,他年小时,我怕他幼稚再行坏事,后来渐渐长大成|人,我又担心他不肯完全认我,现在看来,形势不错,决定趁此机会,把我的来龙去脉好好告诉他,以博取他的理解和信任。
没想到,爰慧听了之后,竟然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按照我替身的想法,我既然能够附身于人,一定不会过于平凡,唯一的感慨,只是他早先猜得没有如此透彻而已。
他的这一种态度,不仅使我感到高兴,同时也叫人多少有一点失望,不免附带了一些担心。人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讶,标志着已经相对成熟,而这种成熟,加上他的高智商,势必会形成一种强烈的批判能力,这才是我真正头疼的事情,只怕我们之间的嫌隙,将要从这里开始。果不其然,在尚华的事上,我们就开始有所龃龉,而且分歧不小。
谈到日后的打算,我随口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这本来只是一种礼仪性的姿态,其实我早有打算,不是成心瞒他,只是还没有到理想的时机。他却较了真,郑重其事地提出了尚华的事情。
想法还是换汤不换药,认定人家必定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丞待我们的援手,重新提出了私会对方的计划,并一再要求我,赶紧制定一个更为缜密的行动方案。本来他一个人,孤身只影,孑然无援,多少有一点底气不足,顾虑重重,现在有了我的襄助,他就再也不用害怕了。
不管我怎么排解,人家始终听不进去,我提出的种种可能,反倒叫他全盘收罗过去,成了辩驳我的证据。譬如我认为尚华本身很可能就是一个人为训练出来的职业尤物,至于出现在疯人院,不过是在训练过程之中的一个小Сhā曲,她的结局,早已注定,目前的状况,已可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爰慧也觉得可以接受,却说正是基于这样的可能,训练的过程,也肯定是一个被迫的过程,才更应该去解救,哀其不幸也好,怒其不争也罢,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无所作为,见死不救吧?
本来还想嘲弄一下他的单相思,不过是一个护士偶尔接触一下的病人,而且还是早入另册的精神病人,也许人家根本就不会把你放在心上。而之所以一意孤行,说得难听一点,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说得好听一点,也不过是受那种所谓的贵族心理蛊惑。多么可笑的骑士精神,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扮演救世主。真正的企图,只怕傻瓜都能一目了然。
可我不敢这么直截了当,但怕人家受不了。只说女子都属水性,最容易随遇而安,尚华也许早已俯首帖耳,心甘情愿了。我的替身却不乐意了,反说我是以偏盖全,一竹篙打死一船人,言下之意,竟然怀疑我是不是存有某种不良的心态,譬如吃不到葡萄,就故意说葡萄酸。我举出宴会上的例子,她对后羿那种小鸟依人,娇态可掬的样子,很能说明问题,然而,我的替身却有截然相反的解说。
“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强颜欢笑吗?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委曲求全吗?别说她一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就我不一样得屈服在他们的淫威之下,而且要算你也在场,当时为什么不制止我呢?早知道是这一种结局,当初就不该丢人呀。是不是那终究损不了你的面子,也就无所谓了?”
倒是事实,我现在还能想起我的替身前番令人作呕的举止。这一番口气,倒是在责备我待人于己施行双重标准了。
“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我只不过是希望你能安然脱身。要知道你这么看重你的名声,你的气节……”
“不错!正如你所说,难道尚华就不想活下去?她可不是我呀,也不如罘浼,没一个当官差的英雄叔叔能来救她啊……”
“可我始终只有一个原则,我只希望你能够好好活着,永远不要出事,你应该明白了吧?”
“我怎么会不明白?刚才你已经不打自招,我还有什么不能明白?我不过是你的一个替身而已,你帮我,是因为你还需要我!你真正的希望,实际根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我,而是你的替身!我若能活得不错,你自然也就不会有错,我出纰漏,你也不会好过。这就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的道理,你说,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你?!”
假如我真有一个色身的话,这会儿肯定早已被他气晕了。一时间,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才好。我多少有一点后悔,不该那么早就透露自己的底细,可我渴望博取他的信任,唯有这样,才能完成我的计划,难道又错了?幸好我没把亡灵回归的要旨宣示于人,不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据说亡灵一旦附身,若要直接回收,必须把自己的宿主彻底毁灭,才能办到。而我早已有了主意,并不准备让他为我牺牲,希望能够相伴到他自然死亡的那一天。可真要见到我的战友,就怕由不得我作主了。
倘若把这一点也告诉他,不管我如何苦心孤诣,误会必定更深,常言道相打无好拳,相骂无好话,纵然是一片好心,只怕到时候也能被人完全坏详。
仔细一品,他的话,十分尖锐,已经开始冲击我的道德底线了。站在公理的角度上,可谓是一针见血。来到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或大或小,最基本,都离不开生存两字。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甚至可以目的各不相同。有些虚幻的东西一旦占据了上风,甚至会迷失本性。
我在自己的星球上,被选拔,被训练,被委派之时,一种生死不渝的使命感,早已经在我的灵魂之中,铸下了深深的烙印。不惜一切代价,为了我们濒死的星球,开拓一个崭新的生存空间。这就象是解救白血病人所用的干细胞,一开始就已经注入了骨髓深处。我之所以要活下去,也是服从这样的目的。而且只有达到了这个目的,我才有机会获得新生。
然而,为我的替身设身处地想一想,显然无法同步合拍。生存之余,他自然得按照他自己的需求进行。尚华一事,难说不是一种初恋的狂热,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可也毕竟代表了他现在的主观意志,作为他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我实在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毫无疑问,在爰慧的身上,存在着两种绝然不同的人格,一种是我,一种自然是原生态的他。且不说他本身今后会不会有自相矛盾之处,我也同样不敢保证,我的自身能否一贯协调。这才是矛盾真正的焦点,迟早会见一个分晓,今天的争执,看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前兆而已。
就我目前跟我替身的关系,不外乎一个顾问跟一个领袖的关系,要想把他作为一个言听计从的牵线木偶来随意操纵,根本没门。一来我是没有经验,如何处理跟宿主的关系,确实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二来我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这种打算,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欠人家的颇多,实在不想让我的替身再成为一个连思想也没有的傀儡。恶果由此种下,现在要想弥补,为时已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倘若我早一点狠下心来,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这种局面了。
到了这个份上,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一点我却非常清楚,不能继续这种无谓的争论,尤其不能让他刚才的那番怨言,形成根深蒂固的思想,但愿他只是一时意气,信口开河,事过境迁,不可能再老调重弹。否则的话,我真该马上考虑分道扬镳的事了。还是那一句话,我再也输不起又一个十六年了。最好的办法,自然只能是不了了之,妥协为先,待机而动,只要我的替身,能帮我找到我的家人或者战友,这些委屈,我都得忍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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