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ngthat屈原要把自己的失意比作一个女子,是屈原显意识去这样做的。所以中国常常讲到小词,说词就是女性的作品,说词就是男人用女人的口吻来寄托,可是事实上词里边的美女和爱情与诗里面的美人香草的托喻完全是两码事。诗里面的美人香草托喻,不管是屈原的美人香草,不管是曹子建的弃妇都是consciously的托意。而小词之所以妙,就是说小词里面的思妇、中同传统诗渊的感悟弃妇,那些美女和爱情,它们的作者,那些词人没有这个意识,就是写一首歌词。他们是unconsciously,无意之中表现出来的。
他为什么有这样的表现?这牵扯到我们的性别文化。性别文化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之中,孔子、儒家、士人,士人从小就让你立志,以天下为己任等。所以中国不读书则已,一读书就灌输你一套思想,你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就要以天下为己任,而这样的男子有几个能够科考得意的?就算考中了进士,有几个能在皇帝面前得意的?为什么中国千古贤士,而最被男子所喜欢赞美的就是诸葛亮?就是刘玄德的“三顾茅庐”!杜甫说,诸葛大名垂宇宙,“三顾频烦天下计”,每个男子要科考要做官,都梦想着有一天有个像刘备一样的君主能够三顾我,这才了不起呢!为什么诸葛亮被这么多人所羡慕所敬仰?“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这是了不起的一件事情,所以就被大家所歌颂,就被大家所赞美。在传统文化中,我们可以用西方的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来说,他有一个情结,也就是说他有一竝lex——西方讲性心理,他把这竝lex都归结到性上,这是很拘狭、很错误的一件事情。但是西方祊lex有多重祊lex,我们中圉的读书人不是一个爱情的、那个男女、性祊lex,他是一个读书人的这样的一个cmplex,他所想的与现在已经不同了。我们所想的,大家的出路很多,不管做实业做商业做什么出路很多,可是古代的读书人他只有那一条出路,所以他内心之中最重的是他祊lex,所以你是“仕”还是“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中国古代读书人的一竝lex。所以,他有这竝lex潜藏在他的意识里,他虽然写的是美女和爱情,他也只是给那个美女写的歌词,可是他有这样一种潜藏在里面,他很可能在无心之中就把他祊lex表现出来了。作者觩lex,所有的读者呢?m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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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性的读者同样有这竝lex,所以就从他的诗里面所写的思妇、怨妇,认为所讲的都是仕宦。他是有一种文化的,士文化的一个传统的背景在那儿。如果是个女作者,写“照花前后镜”,前后镜就前后镜呗,有什么感士不遇?有什么托喻的精神?没有。所以我说是dou
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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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是双重的性别,男子这样说,而男子有一个“士当以天下为己任”祊lex,而男性的读者也有这样的一竝lex,所以他们就读出了这么一大堆的东西来。还有我们说到历史,其实这个小词之微妙,小词之所以产生这么丰富的内涵跟意思就是让读者有这么多联想,除了code以外,是因为dou
le
gende
,是男子这样写的才引起人的联想。
还有一个就是dou
le
context,语言环境,语境,它也是双重的ntext为什么是双重的呢?就像南唐和西蜀,在五代的时候,中原干戈不断,人民老百姓流离的时候,而偏安在南方的两个小国,一个西蜀,一个南唐,它们是跟中原的战乱比较隔绝的,它们可以苟安于一时。在它们的小环境里边,不管是南唐的君臣还是西蜀的君臣他们可以歌舞宴乐,小环境是安定的、是繁荣的、是富庶的、是可以歌舞宴乐的,可是大环境强大的北方的兵力是压境而来,有一种危亡无日的恐惧和悲慨。所以小环境当中安逸享乐的,歌舞里面的大臣和君主们写着美女爱情怨别的小词,可是他隐藏在里面有一种大环境的危亡的隐然的忧郁。所以南唐中主的那首“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杆。”什么人的语言?a
andoned
women,思妇啊,怨妇啊!这些小词里写的都是思妇、怨妇相思怨别的。相思怨别都是一些歌词,现在的流行歌曲不是都是你爱我我爱你的,这是千古共同的一个主题。怨妇成为千古的诗歌共同的主题这是性别文化造成的,在性别文化之中,对男性的期望“士当以天下为己任”,男子汉岂能株守家园做儿女姿态?男儿要志在四方!而女子你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连到前院的前门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作为思妇、怨妇这是中国传统的性别文化的必然结果,这是g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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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必然的文化结果,都是a
andoned
women。所以歌词,就是现在流行歌曲也还是写这样的相思爱情。我们说张惠言把温庭筠讲成“感士不遇”,这个真是牵强附会,把王国维说成是成大事业、成大学问,巧了,他自己拉回来中同传统诗渊的感悟了,说我觉得成就大事业的三种境界,用别的意思解释晏殊之词恐怕作者所不许。可是王国维在讲南唐中主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时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悲慨,而别人欣赏“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首词写思妇、怨妇,这个主题是写怨妇。所以这首词主要的一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在门外下着小雨,我夜晚做了个梦,我梦见鸡塞,你在边关我在哪里?因为是边关,就梦到了边关,梦中见到我所爱的那个男子,是这个男子到我的梦中来了还是我在梦中到那个男子那里去了?这都有可能,我现在是梦醒了。韦庄说了:“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以这个主题来说,以思妇的主题来说,这两句是词里面重要的两句,“细雨梦回鸡塞远”,思妇的悲哀无可安排,无可排解,所以起来就“小楼吹彻玉笙寒”,非常美丽的两句,而且是对句,主题在这里。说这首诗哪两句最好?“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谁说它最好?冯正中就说它最好。南唐的君臣都是写词的,有一天南唐的中主就跟他的大臣冯正中开玩笑,谎:“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因为冯正中有一句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干你何事?冯正中马上回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当然比不上皇帝你哪,你的“小楼吹彻玉笙寒”才是好的,大家都说这两句词好。王国维说了这首词的前两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除去表面的意思,有非常丰富的内涵的意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悲慨,有最丰富的意蕴这两句才是好词,可是你们古今的读者只欣赏细雨梦回,可知解人不易得。解人就是理解词的人真是不容易找到,可见王国维在说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人的时候他很客气,他说不是作者自己的本意,可是现在他很不客气地说我说的这才是好的句子,你们说的都不是,这首词就是这两句才好,他凭什么这样说?而且那个南唐中主“菡萏香销翠叶残”有美人迟暮的意思,当然他有他的原因。
王蒙:听完刚才叶先生讲的这个词的意思,我有一个想法,你说作者的精神世界,是弥漫性的,但是具体的一个题材他的取材是具体的,而且可能是偶然的。如果作者本身的精神世界他充满了沧桑感,充满了一种忧患感,充满了一种这样的思念的话,那么他写到一花一树一叶一草一木的时候,都会表现出来。比如说“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如果没有他的那样一个身世的话,同样地写秋天同样地写荷花,他就不会有这种感觉,有时候这一类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又读过这么多书,我可以举我个人的例子,比如说当年,我写的时候,离现在已经49年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以前了,里边有一句就是赵慧文对林震说:“你闻见槐花的香气了没有?平凡的小白花,它比牡丹清雅,比桃李浓郁。”后来老作家康濯先生对我进行批评帮助教育的时候,他就对我提出来了。他说林震的这种思想是白命清高,他说的桃李是芸芸众生,他说的牡丹是权贵,所以他感觉白己比芸芸众生要高明,而又不像权贵那样庸俗。我一看我真开了眼了,虽然是批判,我能受到这样的批判,我也是余有荣焉,多么深刻的批判,真要批深了,你长学问啊!他怎么会想到那儿去了呢?
但是我现在说人家这样批,不能谠是没道理,起码你心里有这样一种价值观吧!你认为有一类的东西,虽然很多但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还有一类东西它非常大非常刺激但是它又不够纯洁。所以有时候诗词里边尤其是中国诗词,诗词已经形成了它一种思维的方式,随便什么事举个例子,他举的例子和具体的诗词没有任何具体的联系,但是他都可以举出来。我想不出一个更好的比喻,我想这是个很恶劣的比喻,大家可以帮我想一个好一点的比喻,作者的精神就像是癌细胞,它是弥漫的,耳朵上的一个癌细胞也扩散到脚趾头上。所以,它没有比喻的意思它也有比喻。
第二点呢,我觉得中国诗词有非常耐人寻味的说法就是“诗言志”。外国的文学理论讲所谓再现、表现,表现论和自我表现。那么“诗言志”呢,主要是讲人的主观,应该属于表现。我觉得这个“志”,中同传统诗渊的感悟它表现得还不是人的现实的情况,而是人的一个取向,这个“志”实际上要求你写出来包含你的愿望,包含着境晃,包含着取向。所以这种“诗言志”的结果,我们的旧中国的老的历史上一直认为男女之情是不值得写的,一个人如果只是写男女之情是没有多大出息的,而修齐治平才是应该做的,这也是一个原因,使我们许多许多的诗到最后都能解释成修齐治平,或者他没有能够实现这种梦想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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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oned。所以“诗言志”这种说法我们可以从这里头理解出中国诗的许多特点。还有的时候甚至把诗认为有一种寓言的作用。一首诗你写得很悲伤,很心酸,它预见了一个很悲哀的结局,相反你的诗气魄非常大,这就不得了。我记得小时候听祖母讲过的故事,明朝的燕王朱棣,老师给他开蒙的时候教课对对子,说:风吹马尾千条线;他对日:日照龙麟万点金。
这个老师不敢教了,这不得了啊!“日照龙麟”这是什么口气啊?这是什么境界啊?当然这也培养了我们中国人爱说大话、豪言壮语的毛病,这些东西都和“诗言志”有关。
还有一个和中国诗有关的,它和西洋有很大的不同,就是个人的创造和整体的传承几乎是并存的,甚至把继承看得比创造还重。就是说你的诗不完全看成自己的东西,它没有知识严权的观念,不但没有知识产权的观念,还要求你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字无出处,这什么意思呢?
就是中国的诗词是我们整个民族的精神大树,你的一首诗一首词只是这棵树上的一个叶子或者是一朵花或者是一个小枝,所以如果你不熟悉这棵大树,你写出来的东西和这棵大树就不匹配。我现在有时候看到一些老同志写的诗词,看了之后实在替他着急,你要不写新诗,要不写快板儿都可以,但起码你背会里的120首,你有条件再写行不行?你只要背会了里的120首,你写得就不一样,因为他就可以往上添了,往这棵树上添。我再举个例子,我们不重视知识产权,他可以用别人的句子,比如说“庭院深深深几许”本来是欧阳修的,是李清照用的欧阳修的,而且不断地用,不是一首词用而是不断地用,从来没听说过欧阳修说侵权,相反这是一种风雅,可以和,你写一首诗我和一首,按照你的思路和韵脚,包括对偶,有些内容上都要互相配合。我还可以集句,我把张三李四王麻子的都搜集起来,所以我觉得这又是一种非常新的非常不同的感悟。回头来说,我们动不动就把这个男女之情和他祊lex联系起来,和他的一些经历结合起来,是个整体性的,你如果只看一首诗一首词的时候,你可能不用想,但如果你看了很多诗很多词,然后你就说这个也是那个也是,它就互相融解,我觉得这些是和西方不同的对诗的态度、看法。当然中国历史上的体悟更棒。在唐朝的时候,以诗取仕,他可以互相酬和,变成一种社交,从来没想到要出诗集,要评职称啊,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所以中国的诗学的这种“诗言志”,和这种作为民族文化的这个整体的这棵大树,这样会造成矛盾,你背的诗太多了以后,你写来写去就千篇一律了,你写的和他写的都差不多。我们国家到现在还有很多诗词,还真有些好的,用词之典雅之贴切都好得不得了,可是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了没有个性的程度,你不知道它是谁写的,特别是遇到喜庆事,或者一个工程完成,大家都来和诗,你把张三和的,换成李四和的、王五和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现在电脑也可以写诗。在一年多以前,叶先生讲过在中国掌诗词就跟学外语一样,你得背,你如果不背,你根本没法接触,这都是西方文论所没有的事情。
叶嘉莹:我想很不同的是在西方你真的要创新,要有自己的话,前人没有说过的,西方讲一个影响的焦虑,你如果写出来跟人家一样,这就不好了,所以影响总是和焦虑在一起的。最近我在温哥华有些朋友翻译西洋人的诗,西洋人的诗有一首叫,月亮和镜子。我觉得这个和中国很相似,中国也把月亮比作镜子,李白就曾经说过“月上镜”。但是我打开一看,他说月亮在枝叶之间像个骷髅头,中国没这样说的,所以西方讲究创新,别人说过的话你最好不要说。可是中国人不是,杜甫说“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你是多方面去学习,吸收古人的、前人的精华,然后你要介入其中再出乎其外,你要进去然后再出来。“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可是你要转益多师是中同传统诗渊的感悟我师,他们基本的观念是相同的。西方的联想是非常自由的,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联想,只是你自己个人的联想,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没有关系。
您刚才说的西方弗洛伊德的性心理流行的时候,他把所有一切的文学作品都扯上密切的关系,于是乎,受了西方的影响,很多年轻人认为西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觉得西方的理论不是不可以引用,但是你一定要把中国的传统弄清楚了以后你才能够接受西方的理论,比如说一个人,你自己是个活人有血有肉,你现在不管什么营养,你可以吸收,但是如果本身你是死的、是僵化的,任你打什么营养的针吃什么营养的药,也不发生什么作用,所以一定要熟悉自己的传统,有一个自己的鲜活的生命,你现在吸收什么都是你的、都是活的。有些青年人他自己没有基本的文化的生命,只是盲目追求西方的理念,所以当弗洛伊德的性心理盛行,就成了什么都是性,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说蜡烛是男性的象征,说是像什么器官,就说李商隐的诗都是男性的象征,哪有这样的?李商隐的诗这样?蜡烛是男性的象征,香炉就成了女性的象征,于是乎,中“玉炉香”、“红蜡泪”就成了男性跟女性了,这是不可以的。所以你一定要有本身的自己的我们国冢民族的文化的根基,然后你可以用人家的东西也可以吸收人家的养分,但是你一定要有自己的深厚的根基才行,没有的话你自己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是一具僵尸是死板的是没有生命的,勉强地去跟人家这里偷窃一点那里摘取一点,那也是牵强附会,这都是盲目的,是没有正确的结果的。
所以天下所有事情都可以讲,什么事都可以做,但是这中间还有一个分寸,掌握分寸才是非常重要的做人做文的标准。中国古代的儒家说了一句话,交一个朋友“可与言”,可以头头是道,但是“未不与立”,你不可以没有一个持守,说可以说,可是要有“立”,这个朋友好,不但说得头头是道,都是有道理的话,有道德的话,有了持守,也可以立。但是“未可与权”,权是什么,是秤的秤砣,你加上多少分量要把它调整成能够保持平衡,所以权是一种权衡。所以中国的儒家实在是很难讲,中国讲的儒家的道德,他们讲究偏执、固执、死板,为什么?因为中国儒家的道德有一种变化,所以孟子将这个圣者的修养,伯夷、叔齐是“圣之清者也”,他说武王伐纣,虽然纣是暴君,但是武王以臣伐之也是暴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所以伯夷、叔齐就饿死在首阳山上,他们是圣人里面以一种清的品德为持守的圣人中的圣人。
而伊尹他是圣人中以肩负自己的责任为主要的人生目标的,他五就汤五就桀,汤王任用了我,我就为汤王效力,拯救天下的人民。如果是夏桀的桀王用我,我就为夏桀效力,来拯救天下的人民,我要负起我的责任来,不管他是汤不管他是桀。孟子说:“孔子圣之时者也。”“时者”是“时中”,他知道在什么环境持有什么标准,所以儒家的标准不是一个示范。孔子回答他的学生,子路来问“闻斯行诸?”说我听到一个好道理我马上就应该实行吗?孔子说:“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你有父亲你有哥哥,你怎么可以不请教一下,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可是子路刚出去,冉有来了,又问“闻斯行诸?”孔子说“闻斯行之。”周围的学生就不明白了,两个学生问的同一个问题,子路来问“闻斯行诸?“你说:“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你说“闻斯行之。”所以儒家的思想不是固执的、一个僵硬的教条,教条是会杀死人的,而中间有很多持守的尺寸,而且不同的感情、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持守。所以这不是一个死板的教条,而是一种衡量的智慧,这种智慧是很重要的,我们都不能盲目信服任何一家的教条。我很喜欢法国的一个女学者,叫朱利亚·克里斯多娃,她写了一本书叫Revolution,Poetic
Language,就是。她在文章里面说,我学习很多理论但是我不死板地遵守任何一种理论,所以你要多方面地学习,而且掌握的重点需要一个智慧,不是说死板地听见一就是一,听见二就是二。任何东西有它的缺点,而同样有它的优点,所以要多方地权衡,然后有一个智慧的选择。所以我觉得有些人让我去讲西方的理论就觉得很容易引起偏颇的误会,觉得西方理论一定要学习西方,不是如此,绝不是如此,而且在你不了解中国传统以前不能盲目去追求西方,我觉得恐怕会引起人的误会。
王蒙:倒不至于引起特别的误会,因为现在我们的大学里面,起码对各种西方的新名词、新理论也都是非常有兴趣的,没有特别囫囵吞枣的情景。但是我觉得刚才叶老师讲到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一种学派也好,一种道德操守也好,或者对一种事情的选择也好,都有从真理走向谬误的这样一种可能。比如说弗洛伊德的理论是非常伟大的,把很多说不清楚的事情都说清楚了,而且用到心理学的心理咨询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把所有的东西都这样解释的时候,不光是弗洛伊德这样解释的时候,我又牵扯到一个问题,对诗歌要有感悟也要有解释,但是把解释弄得很拘泥的时候,就把诗歌杀掉了。我曾经在晚报上看到一个对白居易“花非花”的解释,“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多么好的一首词,说有一天一个人在家里念这首词,保姆说这我知道谜底,这谜底就是玻璃窗上的霜花。
解释得好啊,你看霜花,“花非花”,它是花吗?不是,只有花的样子;“雾非雾”,结得像冰雪一样的霜花已经给你挡住了,像雾;“夜半来”,夜里降温,最低温度24℃,天明去。天明的温度7℃,天明就去了,“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个保姆是白居易的杀手,是一个聪明的、天才的杀手。通过她的确切无疑的解释,毁了一首我从小认为最美好的词。同样李商隐也是这样。李商隐的好处就在他的概括性或者叫做弥漫性,“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是讲男女之情?思君之情?是讲报效祖国、报效社会、报效人民、报效百姓之情?还是讲朋友的友谊?这个你说不太清楚,但是让你觉得人生当中确实有这样一种执着,有这样一种投入,有这样一种悲剧,就是你还在那儿吐丝、吐丝、吐丝,你死了,或者你还在那儿发着光、发着光、发着光,最后成了灰。同样“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没有说一定是什么愁啊。蔡楚生导演的讲的愁,是大后方沦陷区的一个妇女,在等待大后方的抗战官员的归来。而那个抗战官员回来以后已经娶了“抗战夫人”,把她甩掉了。当年李后主绝对不会预想到抗战时期沦陷区的一种心情,所以他是弥漫的。有时候我看到有一些学问家解释一些诗词的时候,非得把它解释得非常清楚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担心,我就怕那个大学问家做和那个天才保姆同样的事情。本来非常弥漫,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是一种极致,人生的一种极致,从沧海到月到珠,到我们把它解释成诗学的时候,这是李商隐的诗论,或者是解释成他的悼亡,或者是解释成感遇。但是我比较喜欢他后面的一个解释,有点小说化,令狐那儿有个婢女,叫锦瑟,他想念这个婢女了,,多美好的故事,我宁愿他是最后一种解释。但是所有的这些解释都差不多,都不像那个保姆杀得那么彻底,但是起码是致残,能使李商隐的这首诗致残,变成了弹音乐、弹瑟的了,变成了适怨清和。他们一谈诗我就想起了日本的茶道,日本茶道也有四个要求,什么清、静之类的,这是技术性的要求。当然呢,犹如我说的这些话又容易为我这种不学无术的人来做托词,我用不着很大的学问,学问大了之后反而看不懂了,所以我这个话也有引向荒谬,像弗洛伊德,像张惠言,今后知识越少越妤,最好连作者是谁都不知道,哪朝哪代也不用管它,你拿来爱看就看不爱看就丢了,这又纯得不食烟火了,纯得比打吊针还纯,你总还要知道一点中国、外国的文论、诗论的知识。我们虽然在讨论诗的问题,它确实牵扯到不那么呆滞,但是又不那么浮躁,同样也不那么极端的一种观点、一种解释,弄得非常极端。
所以我觉得诗词的解释本身也带有一种弥漫性,对治学、对为人,像刚才叶老师讲孔子的那些我是非常的感动。看上的东西我老觉得有一种美感,“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已经是诗了,何等的美丽;“
者乐山,智者乐水”这也是诗,这不能作学理的判断,什么叫
者乐山?论
与山的关系?这个写不出来,既不能做实证也不能做计算,算不iLH来。本来是那么活的东西,为什么被咱们中国的历代的夫子们这么一研究,就把它研究成了一个死的东西呢?研究得毫无生机,研究得毫无活气,研究得不能呼吸、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教训实在是太多了,变成教条了,教条用来治国是不行,用来治诗比治国还惨,用教条来治诗那会治成什么样子?!现今的人也仍然有很会写诗的,比如说钱锺书,完全符合对格律、对古典、对用典的要求,但他的诗是别有意趣。像他在1957年写的诗,“弈棋转烛事多端,饮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应褪净,夜来无梦过邯郸”。太清醒了,但是又太凉了,真是清醒,他说世事转来转去像下棋,事多端,但是变来变去也还差不多,喝这水喝那水都是一样的,过邯郸的时候不是有邯郸一梦嘛,他连梦都没有。这就是钱锺书。写得太好了,但是太凉了,从我个人来说宁愿有梦,宁愿品尝梦。昨天听叶先生说她常做的一个梦,回到一个大院子,进去大院子以后却进不去门,我特别有感触。因为我在成年以后老年以前常做一个梦,回到我过去住的一个院子,然后进到白己房间,一个集体宿舍,有铺盖卷,这不是我的吗?我怎么这么多年来我没在这儿住过呢?谬托知己,谬托知梦吧!如果一个人做到像钱锺书这么好的诗是值得羡慕的,但是要做到像钱锺书一点梦都没有这是不值得羡慕的。我再举个例子,就是我的老上司新疆文联的主席刘白羽的哥哥刘萧无。他在新疆期间有机会到杭州去,他就写了一首七绝,“身在闲中心未闲,十年卫国戍天山。若许梅花解然偌,二十年后管湖山”。我的理解20年后应该是五十多了,退休以后,宁愿也回到湖山之中。后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首诗差点没把他打死,“二十年后管湖山”说是20年后推翻共产党!但是我觉得中国的古典诗词仍然有很大的魅力,很多的人包括很多的领导人,有的发表有的不发表但是一有机会就会写几句诗词,写来言志、记事、抒情。
叶嘉莹:我给您补充。有很多老一辈的思想也很先进的,搞革命的或者不搞革命的都喜欢写,有一位老先生李霁野先生,办新文学的刊物,当年追随鲁迅先生的。还有一个叫台静农的,他后来在台湾大学中文系当系主任的,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搞白话革命的,绝不写旧诗,但是到了老年以后,台先生留下了一本旧诗集,李先生前些时候家里给他过百岁诞辰,拿了他的一本旧诗集,让我说几句话,旧诗创作的数量比新诗还多,当时都是反对旧诗的,都是写新诗的,都是搞文学革命的。
所以旧诗还是很奇妙的、很有魅力的,不但是搞革命的老一辈,就是搞文学革命的老人都回来写旧诗。
王蒙:我们这一代也有啊,像邵燕祥是写新诗的,但是现在旧诗的作品越来越多,还有臧克家的后期晚年的时候也写了大量的旧诗,老舍先生也写过。
中同传统诗词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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