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一年的下半年,日子更加艰难起来。
淑苇跟姐姐商量,把育宝送进了特殊学校,费用是高了一些,也还要交粮票什么的,可是孩子总归是有一个去处,可以学一点点谋生的本领。
淑苇瘦得多了,脸色差下来,就有点显出老相,这一年她二十五岁了。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姑娘了。
有一天,淑苇在抽屉里,发现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看时是一包麻油渣,炸得过了头,有点焦糊,可还是香得叫人打一个哆嗦。
淑苇一下子就糊涂起来,想起久远时那一个小而光润的红红的花红果。
她知道这不可能是佑书,她告诉自己说,佑书已经不在了。他不在了。
淑苇把油渣带回家去,跟张妈一起把油渣揉进面里,蒸了一锅油渣馒头,这还是兰娟教她的法子,他们夫妻俩个现在倒时常跟淑苇走动走动。
第二天,淑苇带了那些馒头,偷偷地塞进了林育森的抽屉里。
林育森看到那一包馒头,心一点一点地灰下去。
她就一点也不肯欠他的,她用这样和缓的法子来坚决地回绝他,软刀子割着他,不给他一点的希望。
林育森带了馒头回家,老母亲看着他的面色,突然说:“以后,你不要再把吃的分给那个姑娘了。我们自己现在也很困难,要真的有多的,不如多支援你姐一点儿,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太不易了。”
林育森慢慢地说:“那个我会想办法的。”
林母忍了一会儿,到底没有忍住,对着林育森的背影说:“育森,以后,你也不要在她身上费心思了。这些年,也没有结果,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我们家就只靠你传宗接代呢。再说,我听见人说,那个女娃脑子是有些毛病的,而且,以前她也跟过别人。”
“江淑苇是好姑娘。”林育森说,“无论如何,我也等了这么多年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江淑苇,她梳着长辫子,穿一件蓝色碎花的布拉吉,低垂着眼睛,不看人时也在笑。
学校里的高炉已经停了,校长说,那些个砖,都是钱买来的,不如拆下来,还用在学校建设上,厕所早该修整一下了。
老师们商量好,下了班去拆,再连夜把砖运回学校。
等都干完时,快十一点了。江淑苇落在最后,她收拾了包,准备回家,随手关掉了灯。
刹那间,黑暗兜头罩下来,淑苇抬起手凑到眼前,一下子,她的心被巨大的恐惧狠狠地揪了一揪。
她看不见她自己的手。
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摸索着去开电灯,光来了,她的眼睛恍了一恍,慢慢地可以看见办公室的情形,再拉掉灯,眼前又是一片纯黑。
她盯着那一片死死的黑,那一团固体一样的黑色,脑子里嗡嗡地响着。
她听见有人的脚步近了,听到一个声音问她:“江老师,你怎么啦?”
江淑苇细声细气地,仿佛怕吓着别人,更怕吓着她自己似地说:“是林老师吗?我看不见了。”
她听见林育森轻轻地抽气声:“是夜盲症?”
“恐怕是的。”江淑苇说。
林育森扶着她慢慢地走过长长的走廊,下楼。
她没有拒绝。
脚下木楼梯有点松了,一共十二级,一级一级地往下去,吱呀声随了一路。
他无意间碰着她的手,便飞快地缩回去。
她把眼睛闭上,反正她现在看不见。
她随着他走,突然脑子又有点糊涂,她喜欢那种糊涂。
因为她这么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好像,那牵着她手的,是佑书。
江淑苇没有把自己得了夜盲症的事告诉任何人,只有林育森一个人知道,他们现在一起拥有了这个秘密。
林育森说:“小江,你该吃点鲫鱼汤。还有苹果也要吃一点。”
接着他就给她送来了两个很小的苹果。
冬天天黑得早,有的时候,她回家略晚些,他便送她回去。
也不上前来,只在她身后跟着。她发现他,没有作声,到家门口时,佑书母亲也看到了他。
佑书妈晚间摸到淑苇床边,她说:我看见那个孩子了,过年的时候来过我们家的。
淑苇坐起来,她其实完全看不见佑书妈妈,摸索着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
佑书妈妈说:“淑苇,要是人不错,你就往前走一步吧。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两个人走比一个人走着,要好。”
淑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妈,我有好久,没有看见过佑书了。我老也看不到他,我们不应当搬家的,我怕佑书是找不着路。”
佑书妈说:“好孩子,你再往前走一步吧,走一步,你就能把佑书给丢下来,你不能这样挂着他一辈子。”
江淑苇突然地就哭了起来,她迷糊地记得,她好象从来没有为佑书哭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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