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百媚图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淫­贼真身

钱大通略一沉吟,道:“你还记得前两年那场民变么?”

钱逸群茫然点了点头。前两年就是天启六年,当时魏忠贤派了东厂缇骑来苏州抓捕吏部员外郎周顺昌,谁知周顺昌的民间基础很不错,数万人聚集要保周顺昌。东厂哪里有善男信女?嚣张跋扈惯了,动手打人,结果反被愤怒的民众杀了。

当时的巡抚毛一鹭飞书běijīng,说是民反,眼看就是一场大狱,有五位义士出头顶了下来。他们五人后来就葬在虎丘之侧,有墓碑为“五人之墓”。这事是钱逸群亲身经历,加上前世背的《古文观止》中有张溥的《五人墓碑记》,所以印象颇深。

“与舅家有什么关系?”钱逸群仍旧不解。

“你那表弟,就是当时卫老狗从混乱之中抱出来的。”钱母听了一声叹息,“他本是个烂赌鬼,也是因为这事,你表舅托人让他进公门吃了一份工食银。”

“那……舅舅怎会怀疑是他?”

“因为就在上月,”钱大通双手微微发颤,“给张家桑园采桑养蚕的卫小娘子死了。仵作验尸后说是暴毙,连尸身都没让卫老狗看一眼就火烧了事。”

“啊!”钱逸群张嘴结舌。这十九年来,他在思想上已经越来越像个明朝人,对于挫骨扬灰死无葬尸之地的事看得远比前世要重。只听爹爹这么一说,就知道其中关窍肯定是仵作拿了张家的好处,再推想一下,卫家姑娘也多半是死得极惨,连个好尸身都清洗不出来了。

钱母浑身发冷,闭了眼睛连连转动念珠,口诵“太乙救苦天尊不可思议功德”。

钱大通突然一拍桌子:“难怪两桩案子都是白天犯案,因为那卫老狗夜里要看牢房!”

“他是狱卒?”钱逸群问完,突然又叫道:“父亲,卫家这案子,咱们可没牵连吧?”

“我钱家有家训在,怎能跟他们一起做下这等伤yīn功之事?”钱大通不悦道。

钱逸群这才松了口气,心想那卫老狗也是个可怜之人,获得神通之后想着报仇也是人之常情……

“救命啊!来人啊!”一个尖锐的公鸭嗓子就像是被人踩了脚的太监,刺破了静谧的坊间夜景。

旁人一脸茫然,钱逸群却听得十分耳熟,那正是狐狸的声音!

能让那头胆小的狐狸开口喊救命的事多不胜数,但是眼下应景可就只有一桩:采花贼!

钱逸群环视客堂不见小小,闪电般抓住佩刀,弹身而起,一个闪身就朝后宅跑去。

好在钱家不大,两个倒拐穿过一道小月门就是家人休息的后院。黑暗中两点绿光,分外瘆人。钱逸群心下一慌,差点一刀劈上去。

“是我!”狐狸眼看着周围人影憧憧,脚步杂乱,却也顾不得掩饰身份,大声喊道。

钱逸群当下收手,不跟狐狸两个啰唣,往妹妹闺房跑去。小户人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兄妹俩的房门就在一排,只是一头一尾,相距不过十来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黑影正从妹妹房门里出来,左右顾盼,像是在找离开的路。

“yín贼受死!”钱逸群一声暴喝,提刀冲了上去。

钱大通紧跟在钱逸群身后,心中大叫不好:儿啊儿,你这么大声地喊出“yín贼”两字,万一让左右邻舍听到了,让你妹妹rì后如何做人?

钱逸群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小小比他小两岁出生,自己从小看着妹妹长大,兄妹感情极好。看到yín贼笃悠悠地从妹妹屋里出来,他根本不敢想象屋里的情形。

yín贼被钱逸群这一声暴喝吓了一跳,脚下已经慢了。他再一看钱逸群持刀劈来,当下一个闪身,手冲地上一甩,只听得“啪”地一声,一股黑烟腾空而起,将他彻底裹住。

黑烟散尽,那yín贼的身影也没有了。

钱逸群刚刚举起的刀登时变得无从下手,只得先往妹妹的房间里去看看状况。刚走出两步,耳中一刺,原来是狐狸发出了一声尖啸。

“临走大过进水位!”狐狸尖叫道。

“什么?”钱逸群一愣。

暗夜之中突然闪出一道黝黑的铁尺,直拍钱逸群的肩膀。钱逸群闪身避开,袖子却被铁尺的锐角划开。

“革、鼎、雷山、归妹!”狐狸又大声喊道。

钱逸群心神一分,又被那铁尺拍中了手臂,疼痛牙根酸痛,叫道:“你到底是帮谁的!”

狐狸喊了两声,都是边跑边叫,没让人看到它的位置。它见钱逸群竟然连卦象方位都不知道,心中暗道自己真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

钱逸群那边没有了狐狸的“捣乱”,对付这黑暗中伸出来的铁尺反倒轻松了许多。大凡灵蕴丰厚的人,第六感大多较强。何况那yín贼只是隐身,并不能控制空气流动,出手之前多少有点预兆。

两人尺来刀往打了片刻,那yín贼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手中多提着各种农具、刀具,还有人拎来了大公­鸡­,准备用­鸡­血破邪。眼看战局一时不利,yín贼也不恋战,抽身就逃。他同样不懂卦象方位,不知道这里有人能看破他的行踪,否则走得还要快些。

狐狸是个瑕疵必报的xìng子,之前吃了亏,眼看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哪里肯放他逃跑,当下在人群中抽冷子喊道:“他爬在地上往屋里去了!”

钱逸群一个跨步,正要举刀往地上刺,脚下却已经踩到了一条小腿,只听到“咔嚓”一声,嘶哑的惨叫随之而起。

要说这yín贼也算是胆大妄为,竟然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碰上像钱逸群这样没有实战经验的雏鸟,说不定还真会以为敌人走了,毫无防备地冲进去探看妹妹的安危。

yín贼怎么都想不到,钱家不养狗,却有只鼻子不逊于狗的狐狸。而且这只狐狸还是上古灵种,虽然不能看破隐身,感应能力却是极强,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爽地“看”了个透彻。

钱逸群看到地上渐渐显露出一个瘦削的人影,黑暗之中看不真切,隐约却是有些熟人的影子。吴县公门就这么大,他时常在衙门跟着父亲走动,肯定在哪里见过。

“卫老狗!我钱家哪里对你不住!”钱逸群张口喝破yín贼身份,一刀递送上去。

“钱老贼与那帮恶贼沟通,害我家姑娘,怎能放过你们!”卫老狗彻底显露出身形,斜靠在地上,被钱逸群的单刀架住脖子,声音凄厉。

“呸!我爹爹才不是那样人!”钱小小屋里亮起灯,影子尚未出来,声音已经闯了出来,铿锵有力砸在地上。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事爹爹就算知道,也肯定不会去和县尊翻脸。虽然说外官不压强吏,强吏也不敢轻惹外官。有时候官吏和睦的景象纯粹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谁会去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把自己陷进去呢?

钱家家训说:公门修行,不伤yīn功……这种情况下没有落井下石雁过拔毛已经算是做得十足了,真要是见义勇为仗义执言,祖宗们肯定会很难过。

“我爹爹不是那样人!”钱小小一身金光,手持一盏油灯,移步出了闺阁,身上衣衫完整,不像是被人非礼过的。

她这一出门,金光顿时大放异彩,将油灯都掩盖了下去。钱小小原本就是貌美如花青chūn无敌,配了这光彩更是宛若天人。这一亮相非但保住了自己的名节,更让在场众人不敢直视。

尤其是那卫老狗。

卫老狗转过头,不敢看小小,哑声道:“没想到菩萨都保着钱家小姐,我是死得该!只是可怜我那女儿啊!她还不到十四岁啊!”卫老狗喊得声嘶力竭,悲戚非常。

钱逸群见妹妹没事,心中石头已经放下来了,怒气渐渐消散。又想起这老头孤苦一生,就一个女儿还被人虐杀了,的确也是可怜人,心中不由生出了恻隐之心。钱小小也上前低声道:“哥哥,这老狗虽然可恶,倒也可怜。”

“玳瑁!”钱大通赶了过来,“去喊人来,将此贼押送大牢!”

钱逸群这才发现周围人已经不少了,墙外更是人声鼎沸。自己这般捉贼,早惊动了左右邻舍。在这个时代,街坊邻居对于别人家的事格外敏感,岂会装作不知不闻?

“还是给了我吧!”一个北方口音在这片吴侬软语声中格外嘹亮,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一只手如同鹰爪般朝卫老狗抓去。

第十三章沧州客

钱逸群想都没想就一刀刺了上去。

前世的钱逸群是个乖乖牌文科生,转世之后也走的文士路线,即便发现“此路不通”之后,还是没有彻底投入武行。然而此刻的钱逸群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杀意,如同混战老手一般将仿制绣chūn刀刺向了那个从天而降的男人。

那男人手中闪过一道白光,正是一柄长剑。他飞身而下,长剑出手,人却还是扑向了卫老狗。

长剑划破夜空,转瞬时间就飞到了钱逸群的面门。钱逸群一个慌张正要架刀格挡,只见身上金光勃然而发,硬生生将这飞剑截了下来。钱逸群眼看着寒芒闪烁的长剑钉在自己眉心,不由后撤一步吸了口冷气。

“御剑!”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公鸭嗓子又刺激了众人的耳膜。

钱逸群略一低头扫过手中的仿制绣chūn刀,牙关一咬,决然地松手扔在地上。他不是用刀的行家,父亲的这柄佩刀真正在他手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却像是做出一次重大的抉择。

那人听到这口音难辨的喊声,下意识朝声源望去,却不见一个人。虽然隐隐之中感觉有些不祥,腾空的身子仍在扑向卫老狗的途中,难以折转。

金光之下,钱逸群左手捏诀,右手剑指沿中线直上,点在剑上。登时一股清凉由指间传入身体,与澎湃而起的灵蕴海相撞。两者略一收缩,顿时交融在一起,再不是钱逸群练习时的晦涩滞碍,就像是多了一只手,牢牢握住了那柄宝剑。

狐狸之前所谓的“小窍门”,说穿了也不过就是提醒钱逸群去换柄真剑罢了。

这御剑诀原本就是借剑气与灵蕴的抟合而产生驾驭之力,所谓“神依形生”,一截木筷哪儿会有宝剑的“神”?

钱逸群由难入简,再加上这剑非普通铁匠打出的凡铁,灵气更甚,等于给钱逸群又减去一层难度,御剑诀的威力顿时大增。钱逸群剑指轻轻一挥,宝剑已经调转剑尖,指向了那凭空出现的男人。

那男人还没扑到卫老狗,猛然觉得心神振荡,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宝剑竟然调转方向朝自己飞来。

“不自量力!”那人剑指一指,暴喝一声,“请宝剑转来!”

灵蕴控剑就如手臂一般无二,灵蕴深厚者譬如大力士,浅薄者如同蒙童,虽然人人具有,但是一深一浅之间岂能以道里计?

钱逸群指节一震,就像是有人用力要将他的指诀掰开一般。他勉力压住指诀不散,整个手臂一甩,想挣脱这股钳制之力。

空中宝剑发出一声颤鸣,似转非转,剑身竟然微微打弯,一时间僵持在两人之间。

周围一­干­凡夫俗子哪里见过这等景况?之前看到钱小小身上金光乍现已经瞠目结舌嘴都闭不拢了,现在更看到钱家小郎君和一个飞天而入的高人御剑对决难分高下,内心中早就震撼得无以复加,全身心投入在看戏之中。

正因为这些邻里不动,更让那来者心中纠结,胯下蛋疼。若是这帮凡夫一拥而上,他有的是办法一招克敌,将这些人全都放倒。然而这些人引而不发畜而不动,却让他只能心存戒备,平白留出了一部分实力提防他们。

钱逸群却没想那么多,意念一加,更强大的灵蕴之力涌向宝剑,使得那剑又朝前刺了三五分。

那人眼看自己已经在剑光之下,再也不能留手预备旁人,手指如舞,气海翻腾,全身的灵力施加在宝剑之上。

只听得“嗡”地一声,宝剑转身,寒芒一点正对钱逸群鼻尖。钱逸群只觉得手中宝剑几乎脱离了控制,仅存一丝感念再无法动摇宝剑分毫。

“给我转过去!”钱逸群暴喝一声,身体里的灵蕴之流勃然膨胀,原本筷子粗细,猛然胀大得如同梁柱。

莫名而来的强大灵蕴顿时就将宝剑从那人控制之下又抢夺过来,一气呵成,就如同从小朋友手里抢一支­棒­­棒­糖。这舒畅的感觉让钱逸群心旷神愉,剑指灵动,再次朝那男人刺了过去。

“你就只会直来直去么?”狐狸忍不住又叫道。它总算解开了心头疑惑,知道了为什么钱逸群在力竭之后还能将琅嬛别府的大门推开第二段。原来这小子总能在暴喝之中将潜藏的灵蕴激发出来,多半是因为身俱天赋。

看着钱逸群这让人又恨又爱的模样,狐狸心中暗道:有这么一个盟友,还真是刺激……

“灵力也能躲避开?”钱逸群没想到看不见摸不着的灵蕴之力竟然也能通过规避躲开,顿时晃动手指,空中宝剑如同被丝弦控制的木偶,上下左右不住地摇摆起来。

万事万物皆有其特xìng,力的特xìng就是凝聚与方向。看似无形,其实也一样会被拦截、­干­涉、打退。钱逸群不知道怎么躲避对方灵力,只是无规则地斗折蛇行,倒也让那男子难以将剑再夺回去。

那男人可没有钱逸群金光罩体刀剑不侵的法宝,连连闪身躲过宝剑,四周一探,没有发现那位出声指点的“高人”,心中已经凉了半截。在他看来,这个菜鸟新­嫩­显然天赋不错,但要想与他拼斗还欠火候,反倒是那个躲在暗处没有出手的“高人”更为可怖。

敢放任自家“孩子”跟强者对抗而不出手,那就意味着他有极大的自信可以瞬间制敌,不让自己人受到伤害。江湖之中宿老隐逸不知凡几,说不定此刻就有一位,借他给徒子徒孙练手呢!

想通这一关节,这北地汉子更加有些束手束脚,见钱逸群的飞剑压根不成章法,索xìng卖个了个破绽,让宝剑削破了衣袖,却也伸手握住了剑柄。他不敢托大,全身灵力一吐,以力破力硬生生将剑夺了过去,随手Сhā回剑鞘。

钱逸群连忙用力,只是让宝剑跳了两跳。只见那男子手中翻黄,一张符纸贴在了剑柄与剑鞘的接口处。钱逸群的灵力顿时就如断了的风筝线,尽数收回体内。

“在下沧州戴世铭,你是谁家弟子!”那男子取剑抱拳,额头止不住泛出一层冷汗。

周围邻舍不敢对“神仙”动手,眼看这场争斗就此告一段落,心中纷纷好奇:这人先放了软档,想来是是钱家郎赢了。

钱逸群反观内照,见自己灵蕴海中少了一半灵力,增益缓慢,平复呼吸,大声喝道:“你夜闯民宅,还有王法么!”

戴世铭看了一眼吓得魂不附体的卫老狗,又看了看钱逸群。钱逸群年轻稚­嫩­的脸上映着火光,让他一时间不能明白钱逸群用“王法”来说事,到底是真的雏儿,还是讥讽他。

秘法传人,哪个会将王法放在眼里?

第十四章虚张声势

一时间,钱家后宅的院子里静得掉根针都算是巨响。

狐狸擦着钱逸群的小腿跑了过去,换了个位置。

“仙长,它是让你站过去。”书中仙的声音在钱逸群耳中响起。

钱逸群刚还想起腿踢飞这只帮不上忙的狐狸,经书中仙一指点,这才发现狐狸已经犬坐在自己身边不远处。钱逸群小心翼翼踱步过去之后,才发现虽然只差了三五步,眼界顿时一开。非但挡在了妹妹身前,同时又将卫老狗纳入了控制圈中,更主要的是正对了那个名叫戴世铭的男人,可谓绝佳站位。

戴世铭是老江湖,当然知道这个点的重要xìng,但他实在不能确定这是钱逸群无意为之,还是那头大尾巴狗——长得就和狐狸一样——能够看破先机,有心示主。

如果是后者,这狐狸狗也算得上是灵物了!

钱逸群占了位,气一长,正要说话,只听到老爹突然喝声道:“你这贼骨头!阿是不将王法放在眼里!”

戴世铭听了这句吴地官话,忍俊不禁,哈哈一笑:“我乃沧州戴世铭,令师没跟你说过戴家么?”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家伙看来是误会了什么,八成是把狐狸当成什么高人了。

“我师父乃世外高人,只是传授我一些微末尘技,从来不曾跟我说过什么沧州戴家。”钱逸群道。

戴世铭一听,顿时放了一半的心。只要对方是世外高人,必然自重身份,等闲不会出手,今天这事即便无法善了,自己想走总算不成问题。

他道:“既然小哥与令师都不是江湖中人,今晚确是戴某唐突了。冒犯之处,还请小哥与令师见谅则个。”他这一放软,倒显得自己是个有度量的正人君子,之前出手抢人飞剑杀人的事顿时就成了“误会”。

偏偏钱逸群还没得老年痴呆症,对于刚才差点中招的事还耿介在怀。不过小钱捕头也知道这人的实力姑且不论,但是实战经验就要比他强上不知多少倍。这种情况下,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

他像是也忘了刚才的那一幕,笑道:“我倒是对江湖游侠钦慕的紧,既然阁下是江湖儿郎,我也不该得理不饶人。家规森严,过了戌时就要收静人定。请阁下明rì再来一叙,今晚还是早些回去安息吧。”

钱大通听儿子这么一说,心如明镜,暗自后悔自己刚才唐突了,原来儿子也不是铁打铁就能胜他。又见儿子说得体面,心中暗道:我儿果然是天纵英才,这话就连我这个老公门也是说不出的。

“不敢叨扰,来rì必定登府谢罪,不过此人嘛……”戴世铭目光转向地上的卫老狗,“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哎!”钱逸群生出一只手,压住戴世铭的话头,“戴兄何必如此……”

戴世铭心中一喜,暗道:原来这雏儿是吃软不吃硬的,我也真是利令智昏,早些说开了岂不方便?

只听钱逸群继续道:“既然明知是不情之请,怎能说出来让我为难呢?卫老狗是县里重犯,不能交给你。”

戴世铭臼齿一错,横眉怒道:“你敢消遣本大爷!”

“咱有师父做后盾,还真没什么不敢的。”钱逸群眉毛一挑,像是真有个法力无边的师父在身后一般。

戴世铭被钱逸群一呛,心中却又怯了几分。他见过不少名门大派的年轻弟子,自己也是世家出身,像钱逸群这样目中无人的狂妄小辈还真是车载斗量,不足为奇。

“家父乃是吴县捕头,你莫非还想去大牢里走一遭么!”钱逸群喊道。

“哈哈哈,”戴世铭仰头大笑,“戴某也要在吴县耽误些rì子,你我大可以盘桓盘桓,年轻一辈中有小哥你这样资质的人却是不多啊。今rì夜了,戴某先行告辞。”一语未竟,戴世铭已经拔身而起,脚在树­干­上一踩,双臂张开,朝外飞去,转瞬之间已经隐没在夜空之中。

钱逸群心中骇然,脸上却没有波澜。他对于自己所处的世界却越发迷茫起来,难道这个世界是圣人满街走,金仙多如狗?自己随便捡个宠物就是上古灵种,墙外随便来个宵小就是元婴高手?

卫老狗瘫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这俩人为他打打杀杀,却毫无头绪。他从来不认识这么厉害的外乡人,而且县里一向风评寻常的钱小哥竟然也是个剑仙高人,实在太超出他的承受能力。

因为担心那个戴世铭不讲究,来个半道埋伏劫持,所以钱大通命人将这卫老狗锁在后院柴房里。钱逸群过去装模作样布了个阵法,吓唬他说只要敢踏出一步就会挫骨扬灰。卫老狗听了只是点头,颇为认命地缩在柴房一角,斜着头看窗外的夜sè星空。

钱大通又安排了捕役在看住柴房,权当个临时的大牢,等天亮了再转回县中牢房。他安慰了女儿几句,眼睛却不住地瞟着儿子。钱母担心女儿,一定要拉着一起睡,顺便对那周身金光无比好奇。钱家小姑有佛菩萨庇佑的消息也如同长了脚一般跑得飞快。

“我也不知道,只见那老狗突然出现,伸手来掐我脖子,身上就炸起一道金光,将他弹开……”钱小小一脸茫然,心中却忍不住窃喜,暗道:一定是我平rì好事做得多了,真的有神佛庇佑。不过,哥哥只会赌钱喝酒也能得神佛庇佑……嗯,一定是沾了我的光!

钱逸群却知道妹妹虽然心地善良,但是要想让漫天神佛这么给面子却是不可能的事。他见父亲走的时候目光中充满了疑惑,知道母亲这边也有大量的问题要问,更别说那些来帮忙未果,一脸仰慕想来套近乎的邻居了。小钱同学只有假装刚才争斗太累,一副娇容就差晕倒在众人面前。

众人自然不能再拉扯着他,连忙送钱小郎君回了卧室,悄然退去。

等众人脚步声渐远,钱逸群一个跟斗翻了起来,扯过狐狸,满脸卖笑道:“今晚多亏了狐大仙啊!”

“说来也不是咱表功,”狐狸得意洋洋道,“咱答应了照看你妹妹,自然说到做到,不像某人答应了羊腿却只给几块骨头。”

你不是一样吃得欢快?钱逸群心中暗道,脸上依旧笑道:“多谢大仙!话说,那个金光是什么宝贝?”

第十五章易中玄

狐狸舌头舔了舔嘴边,脖颈一伸一缩,从口中吐出一粒鹌鹑蛋大小的珠子,周边一圈金光,浮在空中。它道:“这是咱留着保命用的金刚珠,乃是用佛骨舍利祭炼而成的宝贝。别说一个凡夫俗子,就是大罗金仙都未必能奈它何。”

钱逸群正要伸手去拿了细看,狐狸已经一口吞下了珠子,道:“这是咱保命用的宝贝,岂能给你?话说,你竟然连‘易’都不曾学过么?”狐狸学得极快,顺口就将钱逸群的“转移话题**”学了过去。

“这个……平常人家,谁去学那个呀。”钱逸群给自己找了借口。

“外面书肆里不到一钱银子就能买上一套,你竟然还不学,真是暴殄天物啊!”白泽当即给钱逸群普及起“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三才通备而就四象,四象演八卦……”。

钱逸群知道这狐狸狡猾地转移了话题,不过这些东西从狐狸口中讲出来,倒是颇为有趣,一字一句都像是印在了脑子里,丝毫不觉得枯燥晦涩。狐狸见钱逸群虚心好学,资质也不错,一时谈得兴起,也没有藏着掖着,竟将《易中玄》说了个足本。

它说的《易》可不是市井流传的《易》,而是实实在在的玄术易。与世俗的易学最大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世人看易是个平面,八卦各安方位,是为八方。而玄术易中的六十四卦却是立体的,以人为太极为球心,八卦在外,就如八面骰子,一卦一面,用之可辩周天方位,趋吉避凶。

“若是这易数修得好的人,可以修出三层。”狐狸道,“四千零九十六面卦,真是神机鬼藏,步步为营,咱也就见过陈抟有这个本事。”

“嘿嘿嘿!”钱逸群心中大喜,“大仙能教我否?”

“不能,”狐狸没好气瞪了钱逸群一眼,“大道三千六百旁门,你想全都学?贪多嚼不烂!”狐狸不说自己不会,一副严师模样教训钱逸群道。

钱逸群心中一闪亮,暗道: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刚才事发突然,自己竟然就跟个莽夫一样持刀冲上去了。御剑诀的用处也不大……想到这里,手臂不由酸痛,就着灯光一看,被铁尺打中的地方泛起老大的乌青。

狐狸凑过去嗅了嗅,道:“一股sāo气。”

钱逸群心道:您老披着这身狐狸皮毛,有资格说人家sāo么?

“那个卫老狗果然是魅灵入体,这气味,啧啧,真sāo。”狐狸掩着鼻子转过头,露出一脸的嫌弃,“不过咱看他是个短命的货sè,等他一死,这魅灵也该能够返回图轴了。其实呀,照我说,你今天就该将卫老狗交给那个戴世铭。”

“哦?”钱逸群一愣,“那个家伙要卫老狗­干­嘛?”那卫老狗除了会隐身之外别无长处,就算去当兔儿爷都没人要。

“他应该也是被魅灵的气息招来的。”狐狸道,“幸好你没露出《百媚图》,否则他绝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魅灵招惹他了?”

“你不知道?唔,你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狐狸一脸得意,“且听咱讲来,虽然说魅灵附体之人一死,魅灵就会回归图轴,但是在两汉之后,有人发明了一种缚灵阵,能将灵物变成地缚灵听用。也就是说……”

“丫是想抢了我的魅灵!”钱逸群大惊,“杀了卫老狗,然后把魅灵困住!”

“的确如此,”被人打断话头,狐狸有些微微不满,它道,“所以咱若是你,索xìng就让戴世铭杀了卫老狗。等他牵引魅灵入体的时候,全部灵力都用不上,随便飞过去一剑就能­干­掉他,到时候魅灵自然还是回到图轴里。”

“那到时候怎么召出来用?”钱逸群心中暗道这白泽还真是只合格的老狐狸,又虚心咨询道。

狐狸没好气地看了一眼钱逸群,道:“咱又没用过,怎会知道?你与其想那些没有影子的事,还不如早些打坐入静,滋养灵蕴。”

灵蕴的威能已经让钱逸群上瘾,他对于这种难以言明的“东西”十分好奇,却难以理解,只是当做网游里的魔法值来看,反正在他这个境界也用不着探究更深。

钱逸群叹了口气,没想到人在大明还是逃不了努力用功的命运。不过想想十多年之后风云变幻,自己正当壮年,父母肯定年迈,真可谓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都要靠他支撑,不由动力大增,盘腿坐床,返观内照。

静定之中,钱逸群看着自己的灵蕴之海渐渐恢复,速度却依然不容乐观。正感无聊时分,他的心头突然闪过一道亮光,仔细一看却是个混混沌沌的珠子,光而不耀,温润异常。钱逸群放了神念在那珠子上,轰然一声,整个世界都是狐狸的那太监般的公鸭嗓音。

这嗓音说的正是刚才那套《易中玄》。

钱逸群刚才听完只是觉得有趣,虽然记住了大半却完全不会用。此刻在识海之中再次听到,却是一种明悟的感觉。

他这边内中感应,身外自然显像。

硕大的yīn阳两鱼周身环绕,先是一个圆环,继而变成了一个圆球,将钱逸群彻底包裹起来。黑白圆球之外,一道道金光显现,或是长线,或是短折,正是yīn阳爻象。六爻成一卦,钱逸群身外很快就凑齐了乾兑巽震,坎离坤艮八个卦。

狐狸看在眼里,奇在心里,暗自惴惴:这少年到底什么来路?咱随便口传的东西,竟然就能直接印心显像!这这这,这太妖孽了!

这等身显异象只有灵蕴丰厚或者心底纯净无暇的人才能看到,狐狸是上古灵种当然一览无余,其他人却都完全没有被这满室金光惊扰。

钱逸群彻底感悟完了这八卦,身心舒泰,正要从灵蕴海中回神,只听到书中仙的声音说道:“仙长……小奴只能助仙长到此了。”

钱逸群听书中仙的声音疲惫不堪,若存若亡,连忙问道:“书中仙,你怎么了?”

“刚才小奴不自量力,将白泽的口授用法力转为心传,好让仙长明悟易数之妙。”书中仙道,“有些用力过度了。”

钱逸群心中有感:原来是它在暗中助我,真是……证明小哥我是天命所归啊!

“仙长,奴要在图轴中静修恢复,还请仙长答应小奴一件事。”书中仙本想说“不情之请”,只是记得戴世铭的前车之鉴,索xìng大大方方提了请求。

“你说,”钱逸群道,“只要我能做到的。”

“千万不能让周天魅灵归图啊!”书中仙不知哪里找来的力气,“这周天魅灵一旦归于图轴,只能封锁于琅嬛别府,否则非但会碍主,还会危害世间。”

书中仙说罢,声音渐渐消散,任凭钱逸群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

钱逸群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窗外蒙蒙发亮。狐狸已经抱成一团睡在自己的棉被上,火红sè的毛皮起伏,十分惬意。

钱逸群跳下床,舒展身体,骨骼喀喇声响,整个人jīng神饱满,活力充沛。他回头看了看狐狸,心中暗道:魅灵会碍主的事,狐狸怎么没说?天下大乱这事倒是十分靠谱,哎呀呀!原本时空里只是一群人打冷兵器战争,现在哥哥我把周天魅灵放出去了,这不是一下子从历史小说跳到了玄幻小说么!

且慢,也不能全怪我。钱逸群心中又道:在哥来之前就有上古灵种之类乱七八糟不科学的东西,所以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玄幻背景。唔,我到底是穿越到了一个异世界,还是回到了明朝?

第十六章心物交关

若说是异世界,偏偏所有的历史都能和自己历史教科书里的内容对应。

若说是回到明朝,哪里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钱逸群第一次思考这么高深的问题,很快就有脑仁发痛的感觉。

狐狸缓缓睁开眼睛,嘴巴还埋在脖子下面的皮毛里,瓮声道:“你出来了?”

钱逸群点了点头,正要想说昨天打坐的时候看到的异象,只见狐狸抬起头,说道:“你昨晚所得,露一手给咱瞧瞧呗。”

钱逸群正要问怎么个露法,心中念头一动,眼前已经浮出一个球面。自己就像是被包裹在圆球之中,感觉身子都轻了不少。这圆球的球面上分布着长短不一的爻象,组成了八个基本卦。

这八卦之象并非固定不变。在刚出现的时候略定了定,转眼就飞速转动起来,甚至到了瞬息万变的境况。

“心不动,物不动,自然就不动了。”狐狸心中很是惊叹,嘴上却不肯说破,只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情指点了一句。

钱逸群连忙收敛心神,眼前这个八卦球方才降慢了转动的速度。他问道:“为什么这些卦象变来变去的?大仙给个科学原理呗。”

“易”源自河图洛书,伏羲氏因此演出八卦,近取诸己,远取诸天地外物,讲说的是天地至理。只是因为他的境界太高,后人看不到那么深厚的底蕴,只能用来推演世事变幻,看似玄妙,其实不过得了一层皮毛罢了。

世事变动说起来顺应“道”,但是“道”实在太大太广,可以说存在就是合理。于是推衍一门的祖师先辈们,找到了“交关”。所谓“交”是指自心与外物相撞;“关”如关隘,乃是心物碰撞的节点。只要把握了“交关”,就能把握事物的发展方向,占尽先机,趋吉避凶。

仔细听狐狸说完,钱逸群心中默默过了一遍,道:“原来算命就是这么算出来的。那怎么会准?人心机变,随时都有百千个念头闪过,他知道我哪根筋不对,选了另一条?”

“俗人为所yù为,真人自然而然,所以这两者都有轨迹可循。”狐狸道,“就如一个老丐,你怎能指望他行出宰相一般的事来?只要别套错法子,自然能算出来。你以为你机变得厉害,在那些衍算高手眼中,就如rì出rì落一样。”

“听你这么说,倒是有人真能不被算到?”钱逸群奇道。

“至人提携yīn阳,圣人还虚合道,到了这两者的境界,谁都算不出来。”狐狸舔了舔嘴­唇­道,“你现在不过一介俗人,知道那么多没用,还是先给咱弄些吃的来。昨天那骨头太硬,能让厨子炖得酥些么?”

钱逸群正想再从这老叫兽口中挖出点东西来,只听到门外脚步声响,一听就是软底绣鞋体态轻盈之人。放在钱家,除了妹妹钱小小再没不会有别人。不过妹妹从来都是咋咋呼呼风风火火,何时变得这么秀气了?

狐狸却是知道钱小小是家中的厨子,没有她就没有吃的,否则还真舍不得把金刚珠的庇护之力用在她身上。

两人心思不同,目光却都落在了门上,只等钱小小推门进来。

钱小小端着餐盘,上面是一碗热腾腾的糖水荷包蛋。经过昨晚的事,她对哥哥的感观越发复杂起来。从小跟着哥哥玩,听哥哥讲故事、做诗词,总觉得哥哥是天下一等一的才子,天纵英才,在小伙伴面前说不出的骄傲。

结果哥哥却因为不能参加科举,就整rì游街窜巷,喝酒耍钱,跟一群浪荡子混在一起,过往的崇拜渐渐成了“恨其不争”的怨念。

没想到xìng命关头又是哥哥挺身而出,一力撑住了这个府宅,虽然没有惊艳的诗词歌赋,却有着更让人既敬且畏的神仙道术……原来这些年,竟是自己这个­肉­眼凡胎世俗小女子错怪了哥哥……钱小小想到这节,不由羞愧得红霞扑面。

钱逸群不知道钱小小在想什么,见她在门口站了半天,索xìng开口道:“小小?进来呀。”

钱小小没想到哥哥这么早就起来了,头皮一麻,硬板起脸,推门进去道:“你今个儿倒起来得早。爹爹说让我别吵你功课呢。”

“哈哈,哥哥我天纵英才,功课那种事,偶尔做做就行了。”钱逸群拉过鼓凳,自觉坐好,“呦,还是白糖水铺蛋呢!”

“娘说你昨晚有功了,让犒劳你!”钱小小放下餐盘,在对面坐了,看着哥哥吃。

虽然钱家家底殷实,不过敞开吃­鸡­蛋却是不能够的,诸如白糖、­鸡­蛋这种好东西是肯定不会给妹妹吃的。钱逸群知道自己占据了家里的大部分资源,对妹妹一直有点愧疚,不过妹妹反倒认为理所当然,对他这个哥哥的要求也只是多照顾家里别在外惹事而已。

闻了闻淡淡腾起的香甜热气,钱逸群将餐盘推给小小,道,“这个你吃吧。”

“你怎么这么小家子气?一个­鸡­蛋值得让来让去么?”钱小小嘟囔着,手指却顶住了餐盘,不让哥哥推过来。

“为兄昨天动了真气,吃不了荤腥。乖,你吃掉吧。”钱逸群道,“昨晚没吓着你吧?”

“只是看他那脸有些恶心罢了。”提起昨晚的事,钱小小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哥哥,对往rì里自己没大没小颇为懊恼。她见哥哥真的不吃,借机作sè道:“你是真不吃还是假客气?”

“真不吃,你吃吧。”钱逸群心道:等哥哥我成了仙,把养­鸡­场搞起来,到时候­鸡­蛋也能敞开吃了!

钱逸群重生以来不是没有想过爬科技树,钢铁玻璃造不出,肥皂成本太高,养­鸡­总行吧?问题是散养的­鸡­好养活,偏偏抓到笼子里关着养不是­鸡­瘟就是炸窝,饲料也跟不上,要想成功可能真得等自己成仙了。

“你不吃我就给爹爹端去了!”钱小小端起餐盘,看也不敢看哥哥,逃也似跑了。

“对对,给爹爹补补身体。”钱逸群连忙在妹妹身后追了一句,表示自己也是孝顺儿子。

狐狸没等到自己的早饭,十分不满,哀怨道:“这小妮子太不懂事,昨晚要不是咱罩着她,哪里能有今rì?竟然一点表示都没有。”

“要我去帮你昭告天下么?”钱逸群没好气呛了一声,“好让大家都知道吴县钱家有一只披着狐狸皮的白泽神兽,那神兽还有一个刀枪不入的宝贝。”

世间所谓现世报,恐怕在吴县来得最快。钱逸群这话刚出口,余音未落,狐狸眼中怒气未消,就听外面砰砰砰有人敲门。

这吴县谁敢这么砸钱捕头家的大门?放在后世也是个领导啊!

玳瑁他爹怕是公中有事,慌慌张张跑去开门,却看到三个青衣小帽的下人,品字站在门口,气势汹汹。

为首那人抬着下巴看着玳瑁他爹,恨不得从鼻孔里说话。他道:“我家老爷叫钱逸群过府一叙。”

第十七章碧玉剑簪

白泽坐在桌子上,眼珠子转了又转,背上火红sè的皮毛像是过了一遍水,盯着钱逸群,认真道:“咱刚心中起了一卦,你有凶事。”

钱逸群吸了口冷气:“那……你那珠子借我用用?”

“这你就想多了,”狐狸严肃道,“就算你死了,咱还得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呢。”这金刚珠虽然效果殊胜,但是用过一次就得重新祭炼七七四十九天,所以能够不用最好不用。狐狸又担心失了这法宝被钱逸群欺负,更不敢将这软肋说出来。

“尻!”钱逸群骂道,“石头捂热了都有感情,你却如此冷血。”

“金刚珠虽然不能给你,咱却另外给你预备了件宝贝。”狐狸倒像是没有听到钱逸群说的,从口中吐出一件小小的玉雕。那玉雕通体翠绿,长不过三寸,一头稍尖,可以看出是一柄小玉剑。

“这么小?也能伤人么?”钱逸群接过玉剑,放在掌心里左右看了。他本不信任这宝贝的威力,谁知刚入手中便感觉到一股磅礴剑意,绝没有意思凛冽的杀气,可又沉重得让人觉得自己别万千利刃笼罩,稍有异动就会被万剑穿心。

“这是我故友的配剑,你若能炼化自然妙用无穷。”狐狸略有不舍道,“即便炼化不得,也能破邪除秽!可别傻乎乎地随便扔出去才是!”

钱逸群问道:“你那故友想来也是史上有名的大人物吧?”

“人称,”狐狸一字一顿道,“公!孙!大!娘!”

这四字若是在圈内人耳边响起,无不是震撼莫名。偏偏钱逸群还是个门外汉,只因为杜甫杜工部的一首《剑器行》才知晓此人。他非但没有感到可靠,反倒更生犹豫,纠结道:“这不会是舞女的簪子吧?”

狐狸知道自己的媚眼又抛给了瞎子,气得牙痒,恨不得就此收回来,道:“你不要就还给咱,莫要暴殄天物!公孙氏弟子众多,你若是在外面胡说什么舞女,小心她们剥了你的皮!”

钱逸群心中暗道:原来这位公孙大娘也不是个简单的舞女啊!不过这剑怎么炼化?还是求上这狐狸一求。

狐狸见钱逸群放了软,一脸媚颜又要来讨便宜,心中暗想:以往所见高才厚蕴之人无不是自珍自爱之辈,偏偏这货让咱把持不定,真是天生奇葩,人间罕见。罢了罢了,直接告诉他吧,省得碍眼。

不等钱逸群开口,狐狸扭头道:“咱今跟你说了,你且记住。万千法宝不离一个‘感’字。原本的死物,因感而生灵,这是天地之间的通则。要炼化法宝,只要与之同感就行了。”

“感?”

“咸心为感。”

咸者,皆也。

一人一物,两心相皆,自然感应。

钱逸群握着玉剑,心中揣测:这剑上的剑气我倒是感应了,只是不知道还要感应些什么才能将之炼化。

正当钱逸群琢磨炼化法宝的时候,只听到外面的闹声越来越大。

原来是玳瑁他爹开了门,却碰到来者不善,跋扈得不把主人家放在眼里。玳瑁他爹虽然知道这种青衣小帽狗眼看人的仆役最容易搬弄是非,可也得维护主人家的尊严名誉,用软话挡了不让进,坚持自己先进去通报。

谁知来人是铁了心要落钱家的面子,不管不顾就要往里冲。

玳瑁老爹当了一辈子的仆役,是照顾过老太爷的人,余威尚在,昨晚又见识了少爷大发神威,底气更壮。说不让进就是不让进,来人再跋扈也不能动手打人,虽然人多力壮,却也只能耗着了。

钱逸群一步步往外走,心中将这伙人已经拨罗到了戴世名头上。他心中暗恨:这姓戴的还真是敢打上门来,看来是死活要跟我这儿硬磕了。现在就算要把卫老狗交给他,我这心里的气也顺不了!

“我儿,外面闹什么呢?”

大门口的争执声越来越大,钱大通年纪大耳朵不好,这才听到。

“爹,我这就去看看,您先堂上歇着。”钱逸群上前虚扶父亲入堂,手中玉剑紧攥,大步朝外走去。

钱逸群来到大门口,只见玳瑁他爹挡在小门,双手紧紧抓着门框,用身子挡着不让人进来。外面是三个青衣小帽的青壮,已经一脚顶住了门轴,不让老家人关门,一边还对这老家人推推搡搡,口中骂骂咧咧。

钱逸群心中揣测:听这口音是府里来的人。苏州府是文章繁盛之地,天知道有多少致仕的达官贵人,形成一张偌大的关系网。这些人看似退休在家养老,其实仍旧能以布衣之身影响朝堂,绝板的高高在上!

“这是谁家的人,忒无礼了!”钱逸群心中打定了主意,厉声喝道。

玳瑁他爹早就快支撑不住了,见少爷出来,连忙闪开一边。他正要解说前因后果,只见钱少捕头一手制止,已经上前喝道:“谁的狗腿敢踏进我钱家这大门,我就让他后悔生在这世上!”

那三个下人也吓了一跳,迈出的腿在空中滞了滞,最终还是踩在了门槛上。当头那人道:“你怕是不知道我家老爷的名头,且跟你说罢,我家老爷乃是苏州府文老爷!”

苏州姓文的人家不少,若说苏州府文老爷,那就只有一个。

身为左中允的文震孟。

当今崇祯皇帝是藩王入主大内,还在补习东宫的课程。为崇祯讲解经史集义的rì讲官,就是这位左中允文震孟文老爷。

身为皇帝的老师,每天讲解经史,即便在京官中也是举足轻重的职分,何况在地方上?

虽然文老爷远在京师,苏州地方上却已经将文家捧到了天上。这文家乃宋末名相文天祥之后,正统的衡山文氏。

文震孟的曾祖父就是姑苏名士文征明。文征明可是跟唐伯虎、祝枝山齐名的江南大才子。更难得的是他非但才名盛,还是实实在在的翰林待诏,活了九十岁!

文家有这样的辉煌家声,再加上当家的乃是状元公文震孟,家声显赫,就连苏州知府见了他家人自然也得客客气气。

听说是文老爷家的人,玳瑁他爹深深吸了口气。文震孟名气没有其祖文征明那么高,可也是苏州最近的状元公,如今身份清贵的东宫讲官,每天都能见到皇帝的人!他担心少爷撑不住这等大场面,连忙偷偷后撤,回去找老爷通报。

钱逸群虽然不知道文震孟有多高的地位,却还记得前两年状元夸官的热闹景象。他是转世而来,到底没有那么强烈的畏官情节,而且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现在的潜规则是不传之秘,却早就被后世的小说家掀得底裤都没了!

若是县令知府的家人,钱逸群或许还会怕,不过文老爷嘛,实在是太高太远了。人们只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谁听说过跋扈的东宫讲官么?

钱逸群冷声笑道:“你们这是自寻死路!”一语言罢,手中玉剑一抛,捏起指诀,御在当空。

“哈哈哈!你拿这­妇­人的簪子来吓你爷爷么!”那仆役大笑道。

钱逸群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谁知这厮见了如此异状竟然还敢出言无状,不由心头怒起。

那仆役又嘲讽道:“你当这天下就你会这些奇门异术?哼,我家少主人往来的多是比你更厉害的异人呢!”他又退后一步,道:“本来请你去是给你面子,如今你不识相,rì后有你好果子吃呢!我们走!”

钱逸群正当青壮,阳气充沛,火气攻心,不知哪一丝情绪勾动了那柄玉剑,原本袖珍的碧翠剑体猛然一胀,足足长成了二尺八寸的青锋利剑,剑体窄细,白光贯rì,剑身周围裹着一层碧玉剑光。

玉剑这一变身,钱逸群登时感觉通体爽泰。之前的滞涩感顿时消失殆尽,剑指微动,剑身感应,如臂使指,远比昨晚更让人有种随心所yù的感觉。

钱逸群轻轻一指那仆役,玉剑几乎同时便飞刺过去,在空中化作一道绿光。;

第十八章杀是不杀

玉剑刺破空气,就像是完全没有一星半点的摩擦力。钱逸群直觉上知道如此迅疾的速度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连忙转过剑指,玉剑旋即转开。

这一瞬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钱逸群只是想给那人一个教训,玉剑却已经刺入了那人大腿。又因为钱逸群往旁边一拉,竟然将那仆役的整条腿都削断了。看到如此恐怖的杀伤力,钱逸群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总算脸上没有显现出来。

文家那为首的仆役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形一晃,地上倒了一条看着眼熟却又有些陌生的……人腿,顿时一股剜心割肺的痛楚从下而上,彻底将他击倒在地。

那仆役死命弯起腰,抱住创口,哭喊道:“我的腿!你敢对我文家下这狠手!你全家别想活着离开苏州府!”另外两个仆役连忙上前抱住他,却手足无措,浑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钱逸群脑袋一懵,心中惴惴:这下可坏了事!原本只想吓唬一顿,打上几巴掌,咬死他们是招摇撞骗的骗子。文氏家大业大,还能跟自己的小门小户较这个真?何况门下出了恶奴,对他们自己的家声也不好。

一不小心却断了人家一条腿,这就到了动用私刑的程度,文家可以理直气壮给县令施压,让县令依大明律整治自家。

索xìng……

钱逸群双眼微微一眯,嘴角上扬,似笑非笑道:“如今恐怕我倾家荡产,你们也不会饶了我家罢?”

“我要你们全家人的命!”地上的仆役哀嚎着。

“还不叫人抬他去看郎中!”另一个文家仆役叫道,“他若是死了,看你怎么交代!”

“我文家要碾死你们,岂不是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钱逸群微微颌首,道:“此言极是。”他一步迈出门去,左右一看,周围邻舍都很识相没人开门出来。这一看之下放了大半的心,手中一转,玉剑缓缓飘荡身侧。

“你、你、你想做甚!”一个仆役看着钱逸群满脸狰狞,吓得扔下了地上哀嚎的同伴,蹬蹬后退三步,满脸惊恐。

另一个胆子小,眼见那飞剑诡异,顿时吓得坐倒在地上。

“你们说得很对很对。”

钱逸群手指一转,玉剑顿时朝那三人飞去。

这一剑了账了倒地的独腿,直接从他喉前刺入脖颈后面飞出,又刺进了后退要逃那人的后背。玉剑锋利无匹,连一丝血丝都没有留在剑身,转了一圈又回来刺入了最后那个仆役的后心,透胸而出。

“我儿……”钱大通站在天井里,将儿子杀人灭口看得清清楚楚。

钱逸群早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毫不惊诧,收了玉剑在手,反手背在身后,转身就朝父亲跪了下来。

想想重生以来,他从未像其他孩子那样给父母下跪请过安,二老宠溺儿子,也从没在这上面挑过礼。现如今他惹下了这桩泼天大祸,心中并没一分杀人的不安,只有对此生父母的愧疚。

“父亲,”钱逸群沉声叫道,“儿子给家里惹祸了,请父亲与母亲带了小小去乡下避祸,儿子在这里赔命给他们。”到底是朗朗乾坤三条人命,绝对无法善了。索xìng让家人躲起来,自己能跑多远跑多远,说不定还能投奔李自成,混个大顺王朝的开国功臣。

“我儿……”钱大通苦涩说道,旋即一叹。

就在钱逸群要再说“父母快走”的话,只见钱大通原本略有佝偻的背脊突然挺值,豪气顿生,掷地有声道:“我还掌着这个家!三条人命何须举家逃匿?来顺,去把卫老狗放了。”

来顺就是玳瑁老爹。这位年进天命的老家人,听了老爷这句话,浑浊的双目中迸发出久不属于他的jīng光。

钱逸群这回是真懵了,看着钱来顺健步如飞朝柴房跑去,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老态龙钟宛如七老八十的家仆。

“玳瑁,”钱大通伸手一指,又道,“去库房找些火油,将那三人尸身烧了。”

“就在大门口?”钱逸群失声惊讶道。

“对!”钱大通说得斩钉截铁,目视门前的血­肉­残躯,“光明正大地烧!”

说罢,钱大通缓缓转过头,直视儿子,语重心长道:“我儿,公门之中的活计有伤yīn功,能少做还是少做。要真到了无可奈何时,那下手就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我儿做的好。”

钱逸群第一次明白舅舅说的“杀气”。身穿燕居袍服的父亲看起来慈眉善目,一身福字绸缎,就像是个致仕的老员外,而口中吐出的话,却字字凌冽,句句锋芒,像北风、如寒刃一般拂过自己的心头。

钱家本就不大,不消片刻,一个弓腰驼背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钱大通父子两人眼中。

卫老狗拖着步子,缓缓走到钱大通面前,与他对视一眼,余光已经看到浮在空中的三尺玉剑。他没有说话,望向门口,浓浓黑烟夹裹着阵阵尸臭扑向他的面门。

刹那之间,卫老狗已经懂了。

“斩白鹅……”一夜水米未尽的喉咙里挤出这么三个字,说不尽的惆怅。

所谓斩白鹅,其实就是用旁人来替代当处死的死囚。这些用来替死的“白鹅”各式各样,有天生的傻子,有身份可疑的外地人,也有灌了汤药的无辜……总之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钱大通放出了卫老狗,就是要让卫老狗当这只“白鹅”。

钱逸群这才知道刚才父亲说的“­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并非单纯表扬自己,还是在勉励自己再接再厉,将眼前这只白鹅一起杀掉。到时候只要推到卫老狗这个“妖人”头上,自己非但不是杀人凶手,还是铁铁的狭义高人!

“好,好,好!”卫老狗嘶哑着声音吐出三个“好”字,双目通红看着钱逸群。

他突然扬起头,惨声道:“我活该!我该遭这报应!可我闺女却是为什么该遭横死!?”

钱逸群手指轻跳,玉剑竟然发出微微颤动,像是要震开指诀一般。

“钱少爷,要我当这白鹅也无妨!”卫老狗脖颈青筋纠结,对钱逸群道,“只要你替我闺女报仇!手刃张家那个畜生!我死了也念你的好!”这话说得嘶声力竭,与其说是恳求,更像是威胁。

钱逸群心中却像是被搅乱了的腊八粥,五味杂陈。

细细想来,整件事的起因其实是卫姑娘被害。然而大户人家银弹无敌只手遮天,将这人命案子压了下去。一个蝼蚁般的卫老狗能怎么办?能为女儿报仇么?能伸冤诉苦么?

甚至,在他有了隐身的异能之后,都无法对抗那个“畜生”,只能找女眷报复。

这非但是生理上的无力,更是心理上的无能!

他,就是卫老狗,一条老得连牙齿都松动了的狗!

“不、不可杀他……”书中仙的声音气若游丝,在钱逸群耳畔响起。

第十九章一言咒

考究钱逸群的前世今生,他从来不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他相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更相信“自作孽,不可活”。让他动手杀死卫老狗,充其量只是给他带来一丝叹息,绝不会纠结。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钱逸群对书中仙的话越来越重视。

书中仙虚弱得好像随时会咽气的jǐng示,顿时瓦解了他杀人的动力。

钱逸群看着双目赤红呼吸急促的卫老狗,心中暗道:这魅灵回归图轴之后是否会碍主暂且不提,看书中仙这个意思,她肯定不愿意这魅灵回去跟她作伴。自己若是直接秒杀卫老狗,也不知道对书中仙是不是会有不好的影响?

先不说惹得“美女”不悦,光是少掉个知无不言的指路人就亏大发了!

若是让卫老狗逃了出去,胡乱说几句,钱逸群当街杀人的祸事无论如何都包不下来。

钱大通从来没看透过儿子的想法,甚至对于这个“天才儿子”有种盲目的信任。哪怕是钱逸群给家里惹下了滔天的祸事,他也没有怪过儿子分毫,只是将公门里一切能用的法子都挖了一遍,所有可能用上的关节都想了一回。

看到儿子久立不动,钱大通这才出声问道:“我儿?”

“我不杀你。”钱逸群在脑中过了几遍,下定决心道。

卫老狗吃了一惊,双目渐渐回归清明,一字一顿重复道:“你、不、杀、我?”

“不杀。”钱逸群看着卫老狗,“昨晚那人要杀你,我看他不顺眼,所以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这……”

非但卫老狗,就连钱大通都被这个理由惊住了。前者是因为突然明白昨晚那人的用意,心有后怕,后者却是因为儿子这么任xìng实在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在钱大通眼里,钱逸群可是个少年老成,目光远大的人。这么孩子气的话,还是头一次从自己儿子嘴里说出来。

“隐去身形跟我身边为奴,”钱逸群手中剑指高举,道,“或是死在当场,你选一个吧。”

卫老狗毫不犹豫地身子一晃,身形从空气中渐渐淡去。

钱逸群微微闭目,侧耳倾听,果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卫老狗的声音很快在他身侧响起道:“多谢钱少爷留老奴一条贱命,老狗愿意追随少爷身边,做牛做马!若是……”

“你倒是聪明,”钱逸群微微一笑,“非但保住了xìng命,还想让我帮你报仇?我且说给你听吧,昨晚那人手段不在我之下,一心想取你狗命,我能护住你就已经是你的造化了!”

卫老狗诺诺,不敢多嘴。

钱逸群转头对父亲道:“父亲,这老狗有些用处,儿子想留下他做个使唤人,这烂摊子不知该如何收拾。”

钱大通微微有些头痛,看看焦黑的三具尸首,臭气已经弥漫开来,恐怕邻舍就要出来查看了,当下道:“你快进里屋去。今rì之事是卫老狗私逃,文家家人奋勇拦截被其所杀,你也受了重伤,最终还是让那老狗逃了走。可知道了?”

“儿子明白。”钱逸群连忙回身身后大门旋即关拢,可见那卫老狗也是个有眼水的。

钱大通连忙进去换了个衣服,跨上仿制绣chūn刀,朝公中去找关节了。

钱逸群听着外面人声渐渐喧哗,边往里走边说道:“文家是什么人你总知道,这海捕文书恐怕今rì就会发下来了。”

身边空气之中有个苍老声闷闷道:“是,少爷说得是。”

“你若是对我忠心耿耿,rì后替你报仇也未尝不可。”钱逸群貌似不经意道,“若是有所贰心……”

“老奴省得事!”卫老狗连忙道,“老奴对少爷绝不敢有贰心!”

钱逸群这才略略放了心,直到看到贼头贼脑的狐狸,方才彻底放了心。任何疑难杂症之下,老叫兽多少会有些让人耳目一新的看法。

狐狸盯着钱逸群身边看了半晌,道:“倒看不出你是个心善的。”

“哥从小就心善!有道是走路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少扯淡了!”狐狸道,“你留下他就是个祸胎,何不一剑刺……呦,这么快就解封了?”

狐狸看到钱逸群身后的宝剑,眼中一亮,就连声调都止不住地往上扬。

钱逸群手中宝剑一紧,心道:莫非这剑跟它的灵体有关联?还不曾见过他这么上心呢。

狐狸轻快绕到钱逸群身后,盯着宝剑看了又看,摇头晃脑无比陶醉道:“啧啧,以怒解封,淬血而归,缘分缘分。千年疑惑一朝尽解,好爽好爽!”

“狐狸哥,能说得明白点不?”钱逸群知道这关系自己的第一件兵器,转过身对狐狸赔笑道。

“我一直以为这柄剑是小幽的,没想到是小盈的。”狐狸笑道,“难怪一直解不开,看来小盈到最后还是原谅了小幽,否则这剑也不会落在小幽手上……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咱说说你这跟班吧,你就让他这么一直跟着?”

钱逸群大开房门,让卫老狗跟了进去。等确定屋内只有两人一狐,这才命卫老狗显出身形,一边战好。钱少爷在鼓凳上坐了,轻咳一声,道:“说实话,我真不放心他这么一直跟着我。”

卫老狗刚想表表忠心,看到狐狸那双黄绿黄绿的小眼珠在他身上扫过,吓得闭上了嘴。

“你也别不服气。”钱逸群扫了一眼卫老狗,没好气道,“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我且问你,若是有人给你服了什么毒药让你暗算我,换取解药,你­干­么?”

“什么xìng命胁迫,咱看几两银子就够了。”狐狸幸灾乐祸道,“你明知道他靠不住,还让他留在身边?而且他可是魅灵附身的主儿,你艺不高胆倒挺大。”

“所以看狐哥哥有什么办法,让我能安心。”钱逸群笑道,“狐哥通天晓地,肯定有好法子。”

狐狸眼珠一翻:“你别捧咱,没用!咱一个树下野狐,知道什么?要咱说也可以,你得先答咱一个问题。”

“敢不尽言?”

“你是怎么知道咱家本尊的?”白泽盯着钱逸群。

钱逸群喉头一梗,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从见到这只狐狸至今,它的确只说过自己是上古灵种,从未说过自己是白泽。想想自己连上古灵种到底是什么物种都搞不懂,要说猜出来的,肯定少不了被鄙视。

哎呀呀,怪只怪自己说漏了嘴!

钱逸群哈哈一笑,道:“是《百媚图》告诉我的。”转瞬之间,他已经做出了权衡,将书中仙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明明白白。书中仙显然是极怕白泽,把她暴露在白泽之下,rì后只会更加依存于他。

白泽辟魅,不会怕书中仙。不过白泽也有恢复灵胎的命门握在自己手中,所以不敢乱来。

现在钱逸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通过暴露书中仙的存在提升白泽的好感度,同时又加重了对书中仙的控制,有利无弊的事何必蹑手蹑脚?

白泽没什么反应,怀里的《百媚图》上却传来了轻微的颤抖。

“这世上有型有款的人物尚且靠不住,更何况连影子都见不到的?”白泽点拨了一句,不在纠结这个话题,回归正题道,“你要是想留下这人倒也无妨,倒是有很多法子可以用。撇去你不会的,倒是有门一言咒可以用。”

钱逸群双目放光,看着白泽。

第二十章姓名­性­命

白泽略一低头,道:“此咒盛行于夏商之世,属于命咒。换言之,你若是对他下了一言咒,他这一世生死成败都在你一言之间。”

“这个不错!”钱逸群大喜。

夏商之世,人心古朴,很多人都希望好友能够用对他用一言咒,好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有所依靠,倒不像是钱逸群这样用来奴役他人。

实际上,这一言咒是借针行咒,取的不是|­茓­位而是人的本命星位,光是推算星盘就废了老大的力气。好在白泽在这方面颇为熟络,一时半刻倒也准备得周全。至于行针的手法颇有讲究,内里乾坤一时半会也解释不了,钱逸群只听了个大概,便依葫芦画瓢照白泽的要求去做。

一言咒的咒言需要上古古音才能震动契机,在当下早就失传数千年了。白泽也没有跟钱逸群商量,直接让钱逸群发出了一连串吊诡的音节。当钱逸群吐完了最后一个音节,只见卫老狗身上发出一阵水蓝光波,荡漾一周,渗入皮肤之中消失不见。

“给他个新名字。”狐狸对钱逸群道。

“钱卫!”钱逸群脱口而出。

卫老狗只觉得脑袋上像是被重重敲了一­棒­子,头晕目眩,转而又恍恍惚惚如同大伏天洗了个凉水澡,从头顶心爽快到了脚底。

钱逸群见卫老狗——也就是现在的钱卫,浑身打摆子,还以为是一言咒的副作用。不成想,这原本佝胸偻背浑身yīn气满脸猥琐到了极限的老赖子,竟然直起腰,昂起头,硬起关节,虽然满身污垢,却颇有气质。

正常人的气质。

同样苍老的容貌,花白的头发,感觉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钱逸群惊叹一声,暗道:所谓气质果真不虚!唉,看来我在修术的同时还得注意点自身气质,若是变得神叨叨让人嫌弃就得不偿失啦。

“钱卫,”狐狸郑重地叫了一声,“姓者,xìng也。名者,命也!今rì你家主人给了你xìng命,用这一辈子来报他也是应尽之意。”

钱卫从未有过如此感受,只觉得呼吸顺畅,心中敞亮,跪在钱逸群面前:“钱卫愿此生为主人做牛做马!”

钱逸群看了一眼钱卫,示意他起来,转向狐狸道:“狐哥,刚才那话是说给我听的吧?”

狐狸疑惑地看着钱逸群:“莫非你连姓名之说都不知道?”

钱逸群微微摇头:“咱不是读书人……”

姓者,xìng也;

名者,命也。

轩辕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得姓者只有十二个,可见姓的宝贵,并非摊上个老爹老妈就能有的。必须要本人获得“xìng”,然后才能有“姓”。等到了见xìng得姓的境界,在凡人眼里就已经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为后世开了姓氏的滥觞。

至于名的起源更是直接来自一言咒,在当时称为“祝”。族中灵蕴强大的长辈用一句话为孩子的将来制定好命运的剧本,只是后来一言咒失传了,命名的风俗也就变成了族中亲友对新生儿说点吉利话。

钱逸群天赋使然,言灵发动,恰合炁机,又适逢一言咒的咒力尚在,故而直接为钱卫赐姓命名,就如同在一片贫瘠的荒野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这种子说起来并不稀罕,初生时人人具有。只是后天之中被酒sè财气消磨,能够发芽的实在少之又少。钱卫早年间是个烂赌鬼,五毒俱全,一枚xìng命种子早就生机全无,浑浑噩噩活得行尸走­肉­一般。如今钱逸群再给他种下,说是形同再造也不过分。

狐狸解说完毕,钱逸群这才恍然大悟。钱卫听了心中更是多了一层敬畏之情,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起码不再担心生死。

“那书中仙说我的天赋是言灵,果然出言即灵。”钱逸群笑道。

“能够看出别人的天赋可不一般。”狐狸正sè道,“她若是再来,你也该好好问清楚前因后果,凡事反常既是妖,被封在法宝里的生灵总有些怪异之事。”

钱逸群一边点头一边心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狐狸开口说人话更反常的?

狐狸看了一眼钱逸群,想了想,又道:“你知道为何言灵在众人之中十分罕见?”

“为何?”

“这天赋本是血脉传承,照理说是不容易断的。”狐狸舔了舔嘴­唇­,“只是因为言灵者自己不谨慎,一言兴邦,一言灭国,最终惹来杀生之祸。你且去看,大凡血脉传承的天赋都有汗牛充栋的典籍文册,惟独言灵没有。”

“唔,原来如此,rì后我还是少说话为好。”钱逸群心头一颤,“不过,刚才一言咒的一言,说的是什么?”

狐狸看了看钱卫,又看了看钱逸群,将嘴埋在了狐嗉里,没有说话。钱逸群见状也不能多问,不一时就听到外面人声鼎沸,其中隐隐还有父亲高亢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哥哥!”钱小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紧接着就听到脚步声啪啪打着青石地面往这边来了。

钱逸群连忙让钱卫隐了身形,自己端坐床边,眼帘微闭,一副淡然镇定地高人模样。

“何事?”钱逸群隐约看到窗格外人影晃动,出声问道。

钱小小哗啦啦推开门,脸上洋溢着喜忧参半的神sè。她道:“哥,爹爹回来了!”

钱逸群知道自己惹的祸不大,好歹松了口气,面sè如常道:“这有什么好大呼小叫的。”

“县尊说爹爹和你为本县剪除凶顽,立有大功,升调爹爹为典史了!”钱小小上前拉起钱逸群,大声笑道。

“真的啊!”钱逸群也绷不住了。从捕头到典史,虽然还是一样的胥吏,但捕头是最第一级,而典史却是吏员的头目。不再领工食银,而是正儿八经领俸禄了!非但名头上高了不止一筹,实惠上更是翻了三个跟头。

钱小小激动得面颊泛红:“而且县尊还说,哥哥为乡梓立了大功,可以补爹爹的缺,等伤好了便能上任。现在是舅舅领了捕头,等你在吏部挂了号,自然就归你了。”

钱逸群仰天大笑一声:“真不好意思,一不留神就成了公务员了!”

“还没派下公务吧?”钱小小不解地看着这个时而不着调的哥哥。

“没啥,”钱逸群摆了摆手,“快去告诉爹爹,为兄打坐调息完毕,又服用了仙家丸药,现在身体已经好了大半,看是什么时候方便去衙门报备。”

钱小小白了钱逸群一眼:“你也太不矜持了吧?”

“矜持?”钱逸群恨不得当即就冲出去,“你当这是皇帝禅位?还推三阻四的?你一矜持明天就不定是谁家锅里的­肉­了!快去快去!”

钱小小想着也有道理,快步跑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世情人事

钱逸群终于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再也不用过那种无所事事的rì子。

一旦成为国家在编的吏员,虽然在官员的面前仍旧很没自尊,但是足以在老百姓面前刷刷成就感了。再者说,一旦当上了捕头,rì后手头就宽泛多了。别说姑苏城里的名jì美女,就连秦淮八艳云云都不在话下……

“你不是想成仙么?”狐狸舔着前足的毛,淡淡说道。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钱逸群的头上。

“这两者之间矛盾么?”钱逸群有些担忧问道。他的知识之中,修仙是需要去深山老林里苦苦折腾的,然而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眼下这个朴素得如同水墨画一般的世界,让他再去受更深的罪,实在有些怵人。

“那倒未必啊,”狐狸叹着气,“不过很少有高人愿意教一个差役吧?”

“你说的有道理……”钱逸群左右纠结,“不过我要是当了差役,说不定偶尔还能给你弄条烤羊腿……”

“所谓大隐隐于市,你若有个公身对于寻访高人也有助益,实在不行到时候我落下这张老脸去帮你说说呗。”狐狸双眼闪亮,犬坐在钱逸群面前,舌头吐出嘴外,挂起一条晶莹透亮的馋涎。

钱逸群笑容绽放,他相信任何高人在碰上这种毫无节cāo的上古灵种都多少会有些动容。

不过,高人不会把这灵种剥皮破肚找什么灵丹吧?

钱逸群的纠结没有持续多久,钱大通亲自来到他的卧室,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我已经派了玳瑁去乡下老家报喜,”钱大通兴高采烈道,“你好生收拾一下,铰铰指甲,等会咱们得去县尊府上拜谢。还有,这回李师爷也帮了大忙,你见了别忘记称他世伯。”

“儿子记得了,父亲。”钱逸群道。

钱大通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走了出去。外面人声依旧喧哗,看来事情还没办完。等门口的尸体处理之后,各路街坊也要过来套套近乎。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这点应酬是少不了的。

钱逸群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感叹这位父亲颇有穿越之风,从来没有传说中的父权如天思想。再想想自己在这个家里度过了十九个寒暑,从最初的不适应,到现在如鱼得水混进公门顶编制,全靠摊上了一对好父母。

“如果跟他们说我要出家求仙,他们肯定会很伤心啊。”钱逸群叹道。

“万般皆下品,惟有修真高。你若是眷恋红尘,rì后大劫降临怎么个逃法?”狐狸难得公允说道。

钱逸群想想嘉定扬州距离苏州都不远,那边被屠得十不存一,想来苏州人民也享受不到什么好待遇。别的姑且不说,光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就够人喝一壶的了,那金钱鼠尾辫子可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我还是得修仙!”钱逸群双拳紧握,“这活先­干­着,等找到了修仙的门路咱就走,绝不贪恋红尘!”

拿定了主意,钱逸群还真是拿出了上辈子考大学的态度,抓紧时间上床盘腿坐了片刻。直到妹妹前来唤他,说父亲已经整装完毕,要去县尊府上致谢。

钱逸群出了房门,远远就看到钱来顺双手捧着一个剑鞘过来,正是为他新宝贝找来的。明人不似汉唐那时喜欢佩刀剑,但凡识字的都乐意拿柄折扇附庸风雅。钱逸群现在是差役了,拿剑倒也算应景。

被母亲又关照了几句,新鲜差役钱逸群总算跟着父亲出了门,在半道碰到了同样去给县尊送礼的朱云生。

朱云生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外甥,嘴里一边应和着姐夫的絮叨,耳中却半点都没有听进去。

“云生,你怎么看?”钱大通突然征询小舅子的意见。

朱云生只隐约听到了“我儿”两字,便接在此处,道:“逸群不杀卫老狗,倒真显得有器有量有胆。我这做舅舅的也面上有光。”

钱大通虽然奇怪小舅子答非所问,不过听到有人夸自己儿子当然乐意,不由哈哈一笑。

“我也是想着那卫老狗救过小表弟,否则才不会留他xìng命。”钱逸群随口道,说得好像真的是这么一回事似的。

朱云生听了自然高兴,脸上缓和了许多,想了想又道:“你还是要提防杀气过重,失了中和。”

“甥儿记住了。”钱逸群口中应着,心中却道:舅舅明明没读过几年书,倒像是个老学究一般。

三人并肩而行,又走了一程,眼前顿时开阔,已经到了县衙。陈县尊是东莞人,又没有带家眷上任,就住在县衙后院的官邸之中。钱逸群只见到门外拴马石旁停了三顶轿子,都是二人小轿,不知陈县尊在见什么客人。

门房见了钱典史,连忙上来贺喜,嘴里反反复复说着“再升再升”。钱典史心情大好,从怀里掏出红包:“承吉言。”

门子假意推辞了一轮,将红包纳在袖里,见分量不轻,一脸堆笑道:“典史真是客气。”

“要嘚,要嘚。”钱大通笑道,“我们是来拜谢县尊老父母的。”

“典史来得不巧,”门子脸上笑意微微换成了惋惜,“老爷还在见客,李师爷作陪。若不典史略等一等?他们进去时辰也长了,该出来了。”

钱大通与朱云生对视一眼,道:“莫若你我先去职房里收拾一下,让逸群等在这里,若是贵客离去便来告知我等。”

朱云生点头赞同。

门房十分识相地将钱逸群请到了门厅耳房之中,用袖子裹了手在凳子上擦了两擦递给这位新晋差役。这也是因为敬他爹是典史,舅舅是捕头,否则寻常差役哪里能有这个待遇?

钱逸群认识了上古灵种之后眼界豁然开朗,对县令都不怎么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门子。他原本有的一丝丝不能科举晋身的自卑感,全因为狐狸的一句“万般皆下品惟有修真高”消融得一星半点都不得。

门子见这位小钱差役一坐下就如老僧入定,也不敢贸然找话说。吴县虽是繁华地,人口终究有限,昨晚钱家有剑仙对决的事早就在开市之前闹开了,现在无论谁看着这位小钱差役都有些敬中带畏。

第二十二章非我同类

“怎地这么久?”

终于有人等不住了。

典型的苏式园林之中隐着一栋黛瓦白墙的小花厅,透过jīng雕细琢的花格,可以看见里面摆放着一圈圈椅。两椅之间放着­鸡­翅木雕花茶几,茶几上摆着一盘茶点,主宾五人围圈而坐,显然不是朋友之间的雅聚。

花厅之中原本悄然无声,人人都盯着自己手边的茶具,看着袅袅腾起的水汽,真像是沉心jīng气品茶香的模样。这句略带火气的文话,终于打破了表面上的一团祥和,将众人的不耐勾引出来。

“张生毋燥,毋燥。”说话的是个留着三络长须的中年文士,头戴一顶高高大大的四方平定巾,宛如顶了一个书橱。只见他手摇白纸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便是钱逸群不来,他爹总要来的。眼下还等不到他们,必是有旁的事耽误了去。”

“李先生说的是,咱们又不急在一时。”头顶书橱文士身边一个年轻人,身穿玄sè圆领大衫,宽袖皂缘,软巾垂带,话虽只是应和,却有些看不太起那个张生。

张生似要发作,目光扫过另一个年轻人,见其面沉如水,顿时安静下来。

五人虽是团团圆圆坐了一圈,隐隐之中还是能分出主座。这年轻人就坐在正对花厅门口的位置上,也是一身燕居服饰,头戴网巾,眉宇之间多了一分英气。他一开口,官话中的广东腔顿时流淌一地。

“张生若是有事,可以先回去。”陈县令毫无表情道。

张生张嘴结舌,没想到在这里领了逐客令,然而官与民的天然鸿沟让他只能起身作礼,拱手告辞。

一旁自然有小厮上前引领张生往园子外面走去。

张生的身影还没有完全淡出众人视线,陈县令又开口说话了:“白白浪费了我的六安好茶。”

“哈哈哈,我就说,陈进士何尝改了xìng子,坐了半晌牙也不尖了,舌也不利了,原来只是含心忍着罢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文士高声笑道,花厅之中的空气顿时流水一般活了起来。

陈知县嘴角一抽,勉强算是笑了,说道:“周务德才真是真不肯饶人。文兄,你不说句公道话么?”

三个年轻人显然是故友重逢,那李先生也只是笑吟吟看着他们。

“多年不见,你二人还是如此。”文公子微微笑道,“你是两榜进士公,跟我等玩笑不嫌失了身份么?”

陈县令脸上寒气依旧,似真似假道:“两榜进士算得什么?不才来吴县这么些rì子,递去周大先生府上的帖子没有十张也有八张,总无缘得见。今rì竟然带了个铜臭市侩来找我,斯文呐!”

周公子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头,笑道:“这却怪不得我,那张生虽然粗鄙不堪,但却和沧州戴家走得亲近。我也是受人之托……”

“若非贵人所托,你还不肯大驾光临呢。”陈县令追补一句。

“你是一县父母,谁敢轻易打搅不成。”文公子笑着圆场,“说起昨晚那事,戴老师竟也折在那个钱逸群手里,你这县尊做得可有派头?”

陈县令面无余sè,道:“世人只道戴世铭败给了钱逸群。”

两人对视一眼,周公子道:“我昨晚连夜去的木渎,见了戴老师。他说钱逸群原本是持刀的,临时夺了他的灵剑,灵蕴之深厚远非常人可比。想钱逸群天资过人,又有高人调教,一飞冲天之rì只在左右了。”

“呵。”陈县令吐出一字,不予置评。

文公子看了看老友,又看了看李先生,笑着唱了花腔,道:“还请进士公不吝赐教我等乡野鄙夫,再~拜~再~请~聊!”

“戴世铭的确败了,”陈县令突然来了个大转折,又道,“但他并非败在钱逸群与他那个师父手下,而是败在势。”

“势?”就连李先生都不由正sè听了起来。

“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何况他戴世铭还算不上强龙,而钱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地头蛇。”陈县令打开了话篓子,“一个初来吴地,连吴语都听不懂的外乡人,大庭广众之下便想要带走人家的晋身之宝,不晓得吴风彪悍么?”

文、周二人都是吴人,闻言大笑,并不以为意。

“倒要请教周兄,戴家这次派出戴世铭,所谓何来?”陈县令转向周公子。

“倒不妨让你知道,”周公子颇有得意之sè,“米芾研山就在张家手里,这次是想转手戴家为恺阳公寿礼。”

花厅之中不由散起一股寒气。

周、文二人并不怕陈县尊,一旁陪坐的李先生却坐立不安。他知道这位东主的脾气,心头不比针尖宽多少。米芾研山这种级别的宝贝在吴县大户手上,而他这位县尊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说,实在是如同被人当众打脸一般。

李师爷见花厅气氛一时凝滞下来,不由左右张望,突然看到外面有人朝里窥视,正好找了个借口离席而去。他知道这位年轻的东主有许多秘密,那些秘密甚至超过了举人和进士之间的鸿沟,不过他很明智地保持住了距离。

眼下也是……

米芾研山本是一块灵璧石,相传为南唐后主李煜的旧物,辗转流传到米芾手中。米芾得此石之后,狂喜至极,抱眠三rì,写下了流传千年的《研山铭》,成就书法史上一绝。

别说当下,就连宋徽宗以九五至尊的身份想找到这块灵璧石都未能如愿,没想到如今竟然落在了木渎张氏的手中。这张氏只是本地豪富土绅,捐了个南京国子监的监生,真可谓匹夫怀绝璧。

“你们也都当我是那种破门的墨吏么!”陈县令脸上寒气更甚。

“人家不流露消息也是有道理的。”文公子开解道,“你上任不久,谁知道你是醉花庵门人?这宝贝落在凡俗人手中无非是块亵玩的奇石,对于我等卫道士而言却弥足珍贵,人家不走露消息也是题中之义。”

“这也是你自己,若是常与同道之人走得近些,何至于耳目闭塞至此?”周公子并不将陈县尊的变sè放在心上,“魔教的妖人若是来了贵境,怕你也不知道。”

陈县令指间微微一弹,闭口不言。

李师爷一直在留心东家的一言一行,见状知道是东家心有焦躁,话不投机的缘故。正想着怎么破解,恰好看见仆役在花厅外面张望,便起身出去看看。

原来是门子久等不耐,托人进来看老爷是否见完了客人。

“下人报说钱家父子早就来了,只是不敢惊扰贵客。”李师爷回来的时候花厅中已然冷场,正好回报东主。

陈县令点了点头,道:“着他进来。”

“且慢,”文公子拦住李师爷,“我先多嘴问一句,这吴县钱家与武进钱家可是近支?”

“真是多事,人就在外面,你自问他不就行了?”周公子笑道,“我去门口迎迎。”

陈县令本想刁他一口,想想却又作罢。

钱逸群在门厅耳房里坐了良久,缓缓一口气吐了出来,jīng神气爽,耳聪目明,这才发现门子站在身边,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

“钱小哥,老爷有请呢。”门子见钱逸群醒来,总算解脱了一般。

“唔,大罪大罪,我这就去。”钱逸群连忙起身,足下一滞,“我先去通报家父。”

“钱小哥不敢耽误,快去见老爷是正经。典史那边由我叫人跑一趟便是了。”门子知道有位贵客在等着迎候小钱,不敢让人久等。

当下又有杂役上前领了钱逸群往后院去,在这江南园林之中辗转穿行。钱逸群洗筋伐髓之后身子灵便,走在林中如羚鹿奔走,矫健捷达,风度翩翩。

不一时,钱逸群眼前一晃,黛瓦白墙的花厅兀然跳入眼帘。尚来不及赞叹这花厅修得骨骼清奇,只见一个身穿宝蓝直裰的年轻文士站在石径一侧,正在赏花骨朵。

那文士身材修长,说不出的清雅,听见脚步声这才转向钱逸群,打躬唱喏:“吴江周正卿,草字务德,见过仁兄。”

钱逸群有些茫然,这位周正卿看上去就是富贵人家公子哥,一身绸缎长袍估计就顶得上自家旬rì伙食。这样的人与他是断然没有任何交集的,怎么会在这里等自己呢?

“在下吴县新差钱逸群,见过周兄。”钱逸群连忙回礼。他虽然不认识这位贵公子,但并不妨碍与人称兄道弟,反正吃亏的又不是自己。

周正卿比了个请君移步的手势,引钱逸群进了花厅,这下才真是吓住了年轻的小钱差役。

就连两榜出身的进士公、本县父母官陈县令都站在花厅之中,双手轻轻互握,像是在欢迎他。

第二十三章端茶送客

钱逸群只觉得头皮一麻,常年的惯xìng差点让他纳头就拜。还是想到了狐狸的那句孤高冷艳的训导,这才不卑不亢上前行礼道:“卑职钱逸群,见过老父母。”

“免礼。”陈县令声音冷淡,倒不觉得有什么讨厌。

“虽然你们认识,我这个中人还是不免介绍一番。”周正卿玩笑道,“我等皆非俗流,何必如此拘谨?钱兄,这位陈县尊讳上象下明,想必你肯定知道。他表字丽南,虽是你上司,却不必怕他。你知他为何铁青着脸?”

——因为戴了绿帽子?

钱逸群心中暗道,嘴上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

“他是戊辰科二甲四十九名进士,授的是户部主事,本在淮安征税,结果莫名被委派到了吴县当了个父母官,哈哈哈。”周正卿像是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浑然没发现钱逸群根本没有找到这句话里的笑点所在。

再者说,就算知道,钱逸群也是断然不敢笑出来的。

还没履职就敢嘲笑上司,不是活腻歪了么?

“我是三十九名,”陈县令脸上寒气更甚,“也不是因为谪守吴县,是我本就这个冷面孔硬脾气。”

原来户部主事到县令是降职……钱逸群这才明白之前的笑点所在,莫名其妙被降职,的确可以给旁人提供幸灾乐祸的资粮。

周正卿又是一笑,指了指陈象明身边那微微颌首的文士,道:“这位是俊彦便是文家公子讳蕴和,表字伯温。”

钱逸群浑身一紧,心中暗道:这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下面的手段只能走官面文章,不能走大户私情。若是文家有心追究我怎生是好?不过看这周正卿的模样,倒不像是口蜜腹剑之人,这位文公子大半是还不知道消息。

“小可钱逸群,字……九逸,今rì得见三君子,幸甚,幸甚。”钱逸群临时给自己起了个字,免得丢人。

三人只道钱逸群是个贱役之后,没想到竟然也有表字,不由诧异。周正卿倒是直率,道:“钱兄这字是令师所赐,还是族中长辈所赐?”

文蕴和更是直接问道:“钱兄与武进钱家可是宗亲?”

“我家祠堂在胥口镇,倒不曾听说过武进钱家。”钱逸群道,“这表字……的确是家师所赐。”

周、文二人都得以满足,纷纷落座。陈象明年纪最长,又是主人,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字,道了声:“坐。”李师爷见三人完全没有介绍他的意思,连忙说外面还有俗务,告辞而出。

下人上前为钱逸群换了茶点,奉上香茶,躬身退出花厅。

周正卿先开口道:“昨rì我家一位故交,也是我的良师益友,误闯钱兄府宅,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唔,是沧州戴世铭?”钱逸群脑中一转,“得罪不敢当,只想请教周兄,戴先生为何夤夜来访?”

“是这,”周正卿理了思路,“戴老师为人疾恶如仇,见说是抓捕yín贼,便想拔剑相助。”

——拔剑的确很快,不过相助就无从谈起了。

钱逸群心中暗道。

“后来他乍见那yín贼,却和当年的一位仇家极为相似,故而一时怒火攻心便去抢人,实在是xìng格使然,还请钱兄切莫见怪。”

“原来如此。”钱逸群相信戴世铭是偶然撞上的,至于后面“仇家”云云,无非是个借口,说不定这位年轻的周务德也被蒙在鼓里。

钱逸群转念又想:《百媚图》遁世这么久,说不定早就不为人知,世家大族的嗅觉也不可能那么灵敏,说不定其中真有误会。不过就算是误会,那戴世铭也不是个可交之人。

周正卿见说开了,心情大悦:“哈哈,戴老师久在江湖,博闻强识,rì后你我可以与他多走动走动,想必大有裨益。”

“九逸,”陈象明年长钱逸群十岁,又是进士又是上司,自然可以直呼其字,“我是醉花庵门下弟子,你是谁人门下?同处吴县竟没能往来,实在遗憾。”

钱逸群愣了一愣,心头豁然开朗,难怪周正卿会把他当做一个圈子里的人,弄了半天不是看得起自己是个年轻俊杰,而是因为他们都修行秘法!

“老父母容秉……”

“哎!你这儿就差了,何以俗气如斯?”周正卿打断钱逸群,不满道。

钱逸群尴尬一笑道:“草菅之人不敢放肆……不敢隐瞒诸位,家师来无影去无踪,小弟受业三载也只见过家师身形不过三五次。至于江湖中事,家师更是绝口不提,实在羞愧。”

三人对视一眼,微微颌首。江湖耆老之中xìng格奇特诡异之人多不胜数,相比把自己徒弟浸在粪坑里的那类,钱逸群口中的“师父”绝对属于再正常不过的了。

“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好强问。”文蕴和善解人意道。

钱逸群嘴角一个抽搐,心中暗道:你脑子没问题吧?我的意思的是你们就算强问我也不知道啊!

“不过天下秘法无非出自儒释道三家,钱兄从的哪一家?”周正卿问道,“可能演示一二?”

钱逸群想想再拒绝也不礼貌,而且这些人显然比狐狸更了解所谓的秘法江湖。当下也不托辞,将佩剑取下,御剑在花厅中飞了一转。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无语。

只听陈象明一声叹息,周正卿却抢先开口道:“钱兄果然是资质非常之人。”

“这……怎敢当?”钱逸群口中谦逊,心中却道:这御剑诀很难练么?

“丽南兄,果然强中更有强中手吧,”文蕴和却对陈象明笑道,“你不到而立之年能行御剑之术,没想到人家不过弱冠,也有这等修为。”

“敢问一句……”钱逸群原本就没那么多礼数,大大方方Сhā嘴问道,“这修行次第到底是怎么分的呢?”

他这一问却将三人统统都问住了。

修行次第的划分自古以来都是各行其道,从未有过统一标准。《钟吕传道记》中将修行人的证验秩序一一明示,却也不算是提出了一个标准。

狐狸曾说过的“妖报依神道”五通学说,虽然可以层层递进,却因为各人资质,每进一层都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又因为这个划分太宽,不能激励后学,渐渐被世人忽略。

“若说修行次第,”陈象明面露难sè,“人人不同,各种景象难以分明。”

“我儒教多以《大学》次第为验,”文蕴和道,“由格物而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明德。”

钱逸群想了想,暗道:自己又不懂释家和道门的次第,你这个类比却是没用。还好他知道个“五通”境界,当下问道:“若是与‘妖报依神道’对应,该如何分法?”

陈象明在三人中修为最高,略一思索便道:“格物可以说初起道心,与常人无异。若是到了致知、诚意的阶段,可以与往圣先哲相感知,对于乡巫而言也算妖通吧。正心之后,能知世事皆常,可得报通。修身之后天人感应,可得依通。再往上就不是我等能妄言的了。”

钱逸群默默记在心里,只听周正卿叹道:“我等资质在常人之中也算罕见,又得明师指点,至今不过在诚意、正心之间徘徊。反倒是九逸兄,年纪尚不及弱冠,是如何修行的?”

“可曾治过哪些元典?”文蕴和也凑上来问道。

陈象明虽然自矜自持没有动,显然也大为好奇。

“经典倒是不曾治过……”钱逸群犹豫道,“师父只是让我从玄术入手,随便教教。”

三人齐齐“哦”了一声,前倾的胸膛也渐渐靠后。钱逸群心中一奇:这就被鄙视了?还是我自己多心?怎么气氛瞬间就冷下来了?

周正卿大概也发现自己这帮人做得过了,圆场道:“玄术修行也是入道门径,不妨,不妨。”

这解释可谓越抹越黑,终究是进士公修为高,直接端茶道:“rì后九逸也该多走动走动,我道不孤,你我终究与那些凡俗之人有别。”花厅之外等着伺候的小厮亲随见了,高呼一声:“送客!”

钱逸群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端茶送客”之礼,连忙起身打躬道:“卑职告辞。”说着,又朝周、文二位拱了拱手。周正卿回了半礼,文蕴和只是颌首抿嘴,算是回礼。

钱逸群走出花厅,长久以来一直压抑着的身份问题再次涌上心头,不由内心生出怨气。

“钱世侄,颇得县尊青睐,可喜可贺啊。”李师爷悠悠从钱逸群身后走了出来,原来他就在厅外矮树从丛中,见钱逸群出来之后面有怨sè,这才来为东主消灾的。

“侄儿给世伯见礼。”钱逸群连忙上前打躬行礼。

李弘方上前托住钱逸群,顺势挽住,微笑道:“私底下何必多礼?刚才见了你父亲,还说起你呢。”

“感念世伯惦记小侄。”

“我们就说,说你这孩子从小懂事守礼,就是有一点不好。”李弘方假意皱眉。

钱逸群心中暗道:你才来苏州两年,说得好像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模样一般……

“就是太守礼了!”李弘方见关子没卖成,只得笑道,“现在这世道,谁守那些虚套?你不见就连我们的县尊,两榜进士,全天下那么多士子之中能考到前头四十二名,了不得吧?”

“那是那是……”

“就你进去之前,木渎张家的少爷被他一句话就赶走了,连端茶送客之礼都省了。”李弘方假意叹道,“这天子门生、圣教苗裔都是如此,何况我等嗯?”

有了个被直接赶走的富家子做对比,钱逸群心中好了许多。更让他放心的是由此看来陈象明与张家的关系并不密切,看来卫姑娘一案多半是下面人弄的手脚。这位进士前辈督下不力,审案不明,乌纱之上加顶帽子也算是罪责相应。

不过想起自己父亲挨的那顿板子,钱逸群不由心火又起,更坚定了出世求仙的念头。不过这偌大的天下,上哪找神仙去呢?明朝崇祯年间有哪些高僧大德还在活动?

================

吴江县。

一个绫罗绸衫的贵公子,忿忿将手中的成窑茶杯掷在地上。

薄如蝉翼的茶杯顿时化作一地落梅残瓣。

“杀了我的人就这么算了?”贵公子双眼眯缝,眼角的肌­肉­不住跳动,厉声喝问道。

一个青衣仆役站在堂屋一角,眼珠打了个转,语带哭腔道:“大爷,可他已经跟三爷走在一起了。”

“狗屁的三爷!狗屁!他文蕴和是我衡山文家的人么!”这位大爷额角青筋暴起,将桌上残存的茶具一把扫落在地。

“给我记着!钱!逸!群!”

第二十四章盛泽有会

钱逸群当年学的是训诂专业,说起来也是在故纸堆里讨生活的行当。在有限的学习过程中,他总算比一般人多看了几本古籍,以及大量的书目表单。苦思冥想之后的某一天,这位李差役在巡街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伍守阳。

这位神仙的人生经历对于钱逸群来说是一片空白,只知道清朝人编了部《伍柳仙宗》的书,开创了全真教龙门派伍柳支派。在这么一个秘法修行遍布儒释道的世界,要想开宗立派肯定得有点真本事,而这位开山祖师,正是行走于崇祯年间的人。

钱逸群不由为自己的出路大大松了口气,剩下的事就是慢慢打听这位活神仙人在哪里了。

当明之季,天下交通不便,往来消息延迟十分严重。而且时人圈子狭窄,与自己无关的圈子很难得知。虽然狐狸说修真炼气最高,但凡俗商旅谁会去认识道士?甚至还有人抱着“不交僧道,就是好人”的训语,就算知道也假装不知。

钱逸群当了一个月的差役,跟着舅舅走街串巷,熟悉业务,很快就可以独当一面,然而寻访伍老神仙的事却毫无进展。他还特意陪母亲去过府城里的玄妙观,监院道长却说从未听说过此人。

时间一久,钱逸群对于寻访仙真的心思也就淡了下来,每rì里上班下班,等着工食银和各种孝敬,rì子过得倒也乐呵。狐狸虽然每rì里还是监督他打坐调息,不过御剑术之外却没有教过其他玄术,若不是钱逸群的烤羊腿打赏及时,就连要它说话都做不到。

不过这些rì子钱逸群的御剑术倒是练得有模有样,还打退了戴世铭的一次夜访。说来也是有趣,为什么偏偏有人相信自己换套衣服蒙上脸,别人就不认识了呢?这非但是侵犯钱逸群的地盘,还是蔑视钱逸群的智商啊!

偏偏钱逸群还真藏了个大活人在家里,只去找周正卿探探口风,看这位戴老师什么时候能够“放下恩仇”。

说来也巧,去找周正卿的事拖了两天,周正卿却自己找上门来了。这位士子倒是比另两位洒脱,不拘身份门第,亲自登上钱逸群的家门,送上了一封帖子。

“归家院的徐大家要送女儿出阁,请你去观礼呢。”周正卿还是那副爽朗的模样,言中带笑。

钱逸群接过请帖,不解问道:“我又不解风月,怎会想到请我呢?”

“你也是写过‘瘦尽灯花又一宵’的神童才子,怎能不请你?”周正卿调笑道,“不过此番是丽南兄的意思,只请我做个帮闲来递帖子罢。”

钱逸群有些不愿去,刚好又有事要与周正卿瓜葛,不好拒绝,只得道:“恭敬不如从命。还有一事有心请教务德兄。”

“不敢称教,九逸兄但说无妨。”周正卿客套一句,心中暗喜。眼下这个天下多有乱象,谁家不想求个安居百代?若想改朝换代不影响自家兴衰,只有靠自身强大。

当年两晋乱世,生灵涂炭,而世家世族却兴盛依旧,靠的就是门阀。国朝为了抑制门阀多有举措,但是到现在早已形同虚设。若不是因为钱逸群是公门中人,周、文二人不便公然挖陈象明墙角,否则早就用心结交了。

若是让他们知道陈象明因为孤高冷傲没有对钱小哥额外关照,恐怕为好友惋惜之余更会欣喜若狂吧。

“当rì与戴老师有些误会……”钱逸群缓缓道,目光流转,已经将求和的意思表达得无比清楚了。

周正卿不是书房里的腐儒,哪里不知道钱逸群言下之意?当下道:“戴老师也久有登门结好之意,不过最近却有些不便。”

“哦?最近戴老师有什么事么?”钱逸群佯作热情道,“小弟也算是苏州土著,若是需要跑个腿什么的,切莫见外。”

“哪里敢劳动您跑腿呐!”周正卿笑道,“这姑苏城里,你也算数一数二的好手,可得等到大事上才敢惊动你呢。”

钱逸群故作谦逊,摆手道:“务德兄何以嘲笑小弟。”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喜滋滋的,想想周、文二人不过在报通境界,而自己已经稳稳地坐在依通境界里,这种起步就高人一头的滋味的确让人沉醉。

“最近西北那边乱象太甚,有妖人混迹在逃荒的饥民之中,前来姑苏找木渎张家的麻烦。”周正卿说道。

“还有妖人不远千里赶来找麻烦?张家得有多大的面子?”钱逸群好奇问道。

不知道周正卿被戳中了哪一个笑点,前仰后合笑了良久,方才道:“张家有不少宝贝,又有个嘴大的嫡子,‘木渎张’的名头在江湖上也不小呐。”

“戴老师就是张家请来看家护院的?”钱逸群好奇问道。

“以戴老师的身份,张家还请不起。”周正卿见钱逸群不知道米芾研山的事,小心翼翼道,“他是受恺阳公之托,来看护故人的。”

钱逸群不知道恺阳公是谁,也不便细问,敷衍两句就准备也来一番端茶送客。偏偏自家没个上台面的使唤人,周正卿坐了这么久都没人给上一盏茶。好在周正卿识相,见事说完了便主动告辞。

钱逸群送周正卿出了大门,这才翻开大红请柬,看了不由大惊失sè,原来归家院是在盛泽!

不过转念一想,顶头上司指名要他去,俊杰文士周公子亲自送来请柬,这样的面子在苏州也算是撑得开了,别说在盛泽,就算在盛京也得赶过去啊!钱逸群略叹一口气,索xìng往内院去找父亲说事。

钱大通升了典史之后,可谓人逢喜事jīng神爽,成rì走访老友,将人脉关系打造得铁桶一般,说不定哪天评个“能吏”,再上一步也未可知。这天正在家里与老妻商议,如今儿子也入了公门,看哪里去赁下一座大些的院子,也好方便添丁增口。

二老见儿子进来,喜上眉梢。

钱大通问道:“我儿有事?”

“可是看上了谁家的小姐,让娘去给你说亲?”钱母整rì介受那些走街串巷的媒婆子叨扰,早就在选谁家女儿下聘的事上纠结很久了。

“那倒没有,”钱逸群在父母下手坐了,笑道,“是县尊遣了周公子来送帖子,约儿子下月初七去盛泽应酬,我来问爹爹借他那匹宝马。”

钱大通笑道:“你骑马去盛泽,倒还不如坐船。”

苏州水网稠密,一般人出行都是以船为上选。只是钱逸群觉得坐船不够威风,哪里有佩剑骑马来的爽气。

“就是啊,”钱母一脸疼惜道,“骑马去盛泽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这若是颠坏了我儿,为娘心疼。”

钱逸群一想也是,说起来的确是坐船更舒适些。

“是去盛泽归家院吧?”钱大通笑道,“徐妈妈女儿出阁的事也算不小,寻常文士想拿个帖子也不容易,没想到你倒拿得了。”

“其实儿子不是很想去……”

“这可不行!”钱大通连忙打断了儿子的念头,“我与你母亲知道你不好女sè,但这种应酬可不能不去。这个县尊别看他面冷,却是有本事的,若是得他提携,以后能入幕为宾,你的前途比爹爹还大呢!”

钱逸群心道:不是我不好女sè,纯粹是看得上眼的女人实在太贵!又看不起那种铜板论价的私娼,这才索xìng不去青楼勾栏……

“爹爹,她家女儿出阁,我们可要随礼么?”钱逸群弱弱问道。

这话说得就连母亲听了都忍不住掩嘴笑道:“我儿真真是个好儿郎呢!”这年头,二十啷当还不曾试过人事的,除了道学之家也就只有穷措大。钱逸群两边都不沾,作为母亲的除了夸一声乖之外也颇有些意外。

“我儿,”钱大通面带忧sè,“你本是莲台星宿,奈何生在我这儿贱役家里……”

“父亲,你这说的好没来由。”钱逸群可从未觉得生在这里辱没了他什么。姑且不说一县典史要是在三百年后,那也是县里挂的上号的人物。光是养育自己十九年,一根手指都没点过自己,这份恩情何以为报?

钱大通尴尬笑了笑,道:“我儿,身为差役自然也有自己的道,若是能走得通畅了,未必羡慕那些进士举子。”

“请父亲教训。”

钱大通说了一通世情学问,人间故事,发现儿子听得用心,不经老怀大慰。“你去观礼,那是给她们面子,若是关系不够的,她们还得反给你谢仪呢!”钱大通笑道,“这次既然是县尊亲去,便让你母亲给你置一身儒服,好亲近些。”

钱逸群心中暖洋洋的,看着母亲慈爱的笑容,心道:接下去就该成亲生孩子孝敬爹妈了,果然二十年来又是一条好汉。

第二十五章九逸之志

rì月如轮转,不过数rì就到了盛泽之会的rì子。钱逸群换了母亲新给置办的儒服,戴了逍遥巾,走到外面哪个不赞一声“钱小哥俊朗”?

陈象明身为吴县县令,自然不便大张旗鼓去参加一个jì女的出阁礼。他隐在文、周二公子的车驾之中,像个冷面的帮闲,丝毫没有二榜出身的气势。

反倒是县尊身边的跟随都不是寻常人,李师爷是中过举的,走路四平八稳仪态不俗。

另一边走着个皂衣官靴的壮汉,手持一柄鲨鱼皮包口的枣木鞘单刀,鹰视狼顾,负责县尊微服私访的安全。

钱小哥与那人只打了一个照脸,就垂下了头,偏偏县尊大人在车上还叫了一声:“九逸,上车来。”

那壮汉倒是不吃惊,一手掀开车帘,低声道:“小心些。”这一来是提醒钱逸群上车小心,二则也是提醒他伴君如伴虎,跟上司在一起要谨慎口舌。

钱逸群略一踟蹰,叫了声:“舅舅,这……”

今朝负责陈县尊安全的,正是代理快班捕头朱云生。

天下哪有外甥坐车舅舅走路的道理?

朱云生微微一笑,低声道:“上去罢,听大老爷的。”

钱逸群这才尴尬一笑,弯腰钻进车里。

车厢里铺着一层上好的细芦苇席子,下面衬了棉纱,软硬宜人。陈象明正坐席上,靠在窗口,手里卷着一卷书,就着窗口透进来的光读着。

钱逸群有样学样,正襟危坐,少顷便双腿麻木,想想很快就要到码头了,只好忍着。

“你平rì读什么书?”陈象明兀然飘出了一句。他早就想与这个能够跟戴老师相抗的属下打好关系,偏偏又自重身份,不舍得折节下交,这才想出了请钱逸群同去盛泽观礼的法子,就是想在舟车之上找点话题。

陈象明只会读书,也只爱读书,自然从书上入手。偏偏钱逸群是个学渣人物,在学霸面前哪里敢谈读书?再想想这二十年来,曾经能背诵的清人诗词也忘记得差不多了,更不敢往风雅上靠。

“卑职平rì走街窜巷,实在没jīng力读书。”钱逸群硬着头皮道。

“香光先生说三rì不读书便面目可憎,诚哉斯言。”陈象明说完又有些后悔,让个小吏读书,难道去考科举吗?明明是该说延请入幕的事吧。他不等钱逸群答复,拿眼睛一扫钱逸群,突然发现了这位属下佩着宝剑。

当下读书人的标准配置是折纸扇,有钱人家大多买朝鲜或者rì本运来的白扇请高士题书或是作画。像钱逸群这样身穿儒服腰佩宝剑的,还真是属于非主流装束。

“九逸,你这剑……”陈象明细看之下,只举得这剑上传来阵阵轻灵之气,绝非凡品。

钱逸群随手一掩,笑道:“老父母好眼力,正是师父借我撑面子的。”

陈象明读书修行都在行,人情世故却不jīng通,并没有听出这是钱逸群怕他强取豪夺诌出来的话,伸出手道:“取来看看。”

钱逸群无奈,只好双手捧了给陈象明。

陈象明轻轻掂了掂宝剑,缓缓抽出登时一股寒光充斥了整个车厢。正是钱逸群这些rì子的多加磨砺,自身的灵蕴淬炼得宝剑剑气更甚,远非当rì杀那三个小碎催可比。

“好剑!好剑!”陈象明左右翻看,爱不释手。

钱逸群不敢答话,生怕说了什么被上司抓住了话头强行索要过去。

“你学的是哪家剑法?”陈象明的手指轻轻拂过明亮的剑身,原本沉静如古井般的双眸之中喷涌出浓郁的暧昧,就像是在抚弄一个绝sè美女。

钱逸群不知为什么,心中泛起一股恶心。他挪膝上前,道:“小弟演示给丽南兄一观,还请指教。”

钱逸群一直恪守本分,从来没有在口头上逾越过。毕竟双方地位差距太大,人家可以客气,自己若是当福气就等着倒霉吧。陈象明被钱逸群的这声“小弟”“丽南兄”惊醒过来,刚刚兴起占为己有的念头硬生生被遏制住了。

陈象明虽然由心底里看不起钱逸群,但是……也只能说人才难得,只要掌握了这个人,不也等于间接地掌握了这件神兵么?

双手接过陈象明还回来的宝剑,钱逸群轻轻舒了口气。他将宝剑放在膝上,双手掐诀,低声喝道:“起!”

宝剑泛出碧玉剑光,应声而起,悬浮在空中。

陈象明心中一紧,暗道:玄术实修果然震撼人心,这是他的功法之力,还是神兵殊异?

钱逸群见陈象明不言不语,心中忐忑,暗道:莫非御剑诀也是大路货,我又被那只老狐狸坑了?——咦,我为什么要说又呢?

陈象明暗中清了清喉咙,道:“若是换了寻常铁剑,也能如此么?”

钱逸群这才松了口气,收起宝剑,笑道:“可以。”

别说铁剑,就连筷子都可以。

御剑诀到底不是御物术,钱逸群发现长条形物体已经逼近极限,连轻一些的石头都御不起来。其中关节恐怕是没有明师点破是很难想通的,所以他也就没在这上面耗费脑力。

根据钱逸群的试验,只要剑的分量在三斤左右,都能驾驭起来。

陈象明闻言轻咳一声,暗叹道:若是早有此等助力,当rì怎会遭谪迁之辱!

“你若是在儒门,也该有正心境界了。”陈象明叹道,“rì后不如入我幕府之中,脱了贱役,总觅个出身。”

“小弟志不在此。”钱逸群声音冷了下来。若说天下有什么能让他极度厌恶的话,“贱役”两字恐怕就在其中。

“敢问九逸之志?”陈象明对于自己的被拒颇为意外,不由重新打量了一番钱逸群。

“小弟总觉得红尘不过蝼蚁窝,富贵终究过眼云。”钱逸群直起身子,看着陈象明,“若是能怡神真境,快意神霄,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所为。”

陈象明脸上一沉,心中说不出地不悦:这无知小儿,远人而慕鬼神,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惜了一块好材料。

钱逸群收起剑,索xìng微微垂下眼帘,静养jīng神,不再理会陈象明。陈象明自己翻了两页书,觉得无聊无趣,也闭目做起了功课。

过了不久,车到码头,钱逸群跳下车跟着舅舅一起拉过私舫,又见了周正卿、文蕴和二人,虚情假意打了招呼。周、文二人见钱逸群从陈象明车上下来,心中难免遗憾,私下颇为羡慕陈象明近水楼台先得月。

谁知上船的时候,陈象明一言不发,径自上了大船。看到钱逸群与一班下人坐了小船,周、文二人不禁喜上眉梢,却不道破,巴不得陈象明跟钱逸群走得更远些。

第二十六章轿中分说

“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恩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的等。……”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一个少女唱歌嘻笑,荡舟采莲,自娱自乐。

时节近初秋,荷叶不残,莲­肉­欠实,盛泽又是水网稠密鱼米之乡,许多年轻姑娘都喜欢自驾小舟,约上三五玩伴,戏水消暑,说是采莲却不过应个景儿堵家里大人的口。

这歌声一起,周围唱着柳词欧词的少女纷纷悄声,等听完一段,又传出了放怀笑声。

钱逸群站在大船头,远目湖面三五小船,听着江南女儿的柔声笑唱,心旷神怡。

周正卿走到钱逸群身边,笑道:“这曲子有趣,通篇唱的都是中药。”

文蕴和之前在力邀钱逸群上大船的事上失了先机,此刻也急忙凑趣笑道:“这明明闺怨深深,却让小女子唱得可笑起来。”说罢又有些怨念地看着周正卿。

他俩原本颇有默契,准备挑拨陈象明与钱逸群之间的关系,谁知道在第三次换船的时候,周正卿却当众邀了钱逸群上船。幸好文蕴和见风使舵,只留下陈象明一个人铁青着脸像是被打过一样。

钱逸群这一路走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两个大家公子好像对自己格外热情。细细想来,那个绿帽陈县尊也有招揽之意。哎呀呀,本少爷不小心成了别人眼里的香饽饽自己竟然都还没明白!

不过,这香饽饽有多重呢?俗世间的荣华富贵看起来也没什么吸引人的,再有钱又能怎么样?有空调享受么?到头来还是不如找个修仙门径啊!

钱逸群心中打了个转,又暗骂自己糊涂:自己跑去修仙了,爹娘妹妹可还在吴县呢!钱家可还在苏州呢!这些事不料理好怎么能走?一念至此,钱逸群又想起了前世的父母,当时“走”得稀里糊涂,现在想报答他们都无能为力了。

“前面那是来接咱们的吧?”周正卿避开文蕴和幽怨的目光,眺望码头,那里早已张灯结彩,人影如织,各个手上都占着,不是鼓槌就是铜锣。

码头上那些人也看到了这品字驶来的船队,只听到一声高亢的吆喝声,顿时鼓乐齐鸣,锣声震天。

陈象明原本十分糟糕的脸sè,这才微微有些好转。

钱逸群见船要靠岸,自觉走到陈象明身后。虽然船上打着“周”家的大旗,但谁都知道真正的贵客是陈象明,就连周正卿这个名义上的正主都不敢抢他风头。

大船靠了码头,船工搭好了跳板,陈象明率先下了船。码头上早有一个粉衣浓妆的­妇­人候着,见有人下来,连忙迎了上去,上前深深道了个万福,笑说:“虽说陈大官人几rì没来,气质却越发变得让人仰止了。”

钱逸群隔了周正卿文蕴和跟在后面,听到这半老­妇­人的奉承,心中暗道:这马屁拍得也太­肉­麻了。

陈象明脸上却缓缓渗出一丝笑意。儒门弟子最讲究“新”,要做到“苟rì新,rìrì新,又rì新”,以表示自己修为rìjīng,不负圣人教诲。只是他不想想,这话由一个老jì口中说出来,多少有些“粉”刺。

那边李师爷、朱捕头也都搭了跳板下船,凑了过来。这老jì一一奉承,从陈象明到周正卿,再到文蕴和,继而是李师爷和朱捕头,人人有份,轻重适宜,大显本事。

“徐妈妈已经在归家院敬候诸位大官人了,敢请移尊。”老jì退后一步,冲所有人又福了福。她身后早就等候的轿夫纷纷上前,落轿掀帘,请尊客们进去。

钱逸群一样有份,又见停着的轿子还不老少,看来这次请来贵客还真不少。他正要上轿,只听到周正卿叫他:“九逸,你我同轿可好?有话对你说呢。”

钱逸群脚下一慢,心道:我也有话要问呢!

他面带微笑,快步走向周正卿的轿子,笑道:“就怕挤了些。”

“你我兄弟亲近些妨碍什么?”周正卿拉了钱逸群,略带得意地扫了一眼文蕴和,对陈象明却是看都不看。

钱逸群没有他这么多心思,好在这四人大轿还算宽敞,两人肩并肩挤挤还能坐下。等轿夫起轿,钱逸群才道:“务德兄,一个jì女出阁,何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就怕府尊大人来了也不过如此吧?”

周正卿一笑,道:“府尊大人若来,还真没这么大排场。”

“那……”

“今rì名为徐佛的女儿出阁,实则嘛……”周正卿转口问道,“九逸兄可知道张溥张乾度,西铭先生?”

“我是吴人,自然知道《五人墓碑记》是西铭先生写的。”钱逸群道。

“他年前在吴江邀来了天下十余个党社相聚,以‘兴复古学’为名,创立复社。”周正卿道。

“略有耳闻。”

周正卿知道钱逸群不是什么都不懂,不由松了口气,道:“今年他中了孝廉,明年还要参加乡试,图谋远大。”

“那与徐佛女儿出阁又有什么关系……”钱逸群越发奇怪了,这帮读书人跟jì女纠缠一起算怎么回事?徐佛能弄到考题?

“我儒门之中秘法传承惨淡,张浦一脉是承继程朱的理学正统,所以要想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总得需要一个借口把圈子里的人聚起来,结交君子,震慑宵小,然后才能放心地入京赶考嘛。”周正卿说道。

钱逸群嘴角僵硬,心道:我怎么把这茬忘记了?原来这次是秘法界的大聚会,难怪连我都有请帖。

“敢问一句,”钱逸群道,“务德兄是……”

“哦,我是葆和堂门下。”周正卿怕钱逸群不知道,补充道,“修的是心斋立本之法。”

“是阳明先生法裔?”钱逸群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如果天下有奇才,那王阳明必然就是其一。

果不其然,周正卿道:“家师从何夫山先生修行,是心斋嫡传。”

夫山先生就是一代奇侠何心隐。

何心隐死于张居正之手。

钱逸群暗中提醒自己牢牢记住,免得以后分不清立场。

周正卿健谈的xìng子是改不掉的,看看外面还没到,又说起了陈象明和文蕴和。钱逸群知道陈象明是醉花庵门下,仔细一对应才知道醉花庵主人就是王士骐。

王士骐是文坛领袖王世贞的儿子。

太仓王家是琅琊王家余脉,世代诗礼传家,到了第五、六代,都是兄弟二人同时中进士,人称“燕子双双四进士”。到了王士骐这一代,王家四代人中有十位进士,可谓簪缨不绝,放眼天下也是大族了。

“陈丽南正是醉花庵主人王士骐的亲传弟子,这百年间罕有得王家真传的外姓人,他是其一。”周正卿说得有些钦羡,“九逸当知道庚戌之变吧?”

钱逸群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嘉靖二十九年万寿节,鞑靼偷袭古北口。”周正卿一紧手中折扇,“王士骐之祖父,便是后来的蓟辽总督王忬。王忬当时不过一个巡按御史,抄小路赶赴通州,率领军民抵御北虏。通州一战,啧啧,听老人家说,那是惊天地泣鬼神!王老太爷一柄龙雀刀,一身文士青衣,万军之中杀进杀出,直杀得青衣变黑衣,更杀得鞑靼人失魂落魄,如见神人!当时天有异象,地起龙蛇……”

听周正卿说书一般说完,钱逸群也不由大受感染,叹道:“只听说王氏以政术显,没想到武学一道也这么霸气。”

“传说龙雀刀是东晋大将军王敦的佩刀,锋锐无比,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宝刀。”周正卿说起宝物,更加收不住口,“听说刀长三尺八寸,刀柄错金镂刻龙雀冲天,周身寒光,若是得法,刀芒亦可杀人十步之外。”

“原来还有这等宝物……不过我看丽南兄不像是那种霸气侧漏之人啊。”钱逸群道。

“王家以格物灭yù为本家心法,另有一套七曜刀法。”周正卿道,“心法嘛,丽南大约修得不错,只不知道七曜刀法是否得传。”

钱逸群微微摇头,年纪轻轻还带着小老婆,偏偏又去修习什么灭yù的法门。你倒是求仁得仁,让人家年轻人ℚi守活寡?就算没有钱正那档子事,你头上的绿帽子也是免不了的。

轿夫抬了两个人,走得气喘嘘嘘,眼看前面就是归家院的照壁了,这才又提起一口力气。

“那文伯温兄呢?也没得传么?”钱逸群又问道。

“他啊?他不过今年才登堂听课,距离入室还差得远呢。”周正卿一句话就打发了文蕴和,想了想又道,“不过他文家也是世家,不说去学别人的东西,光是自家的山水符能学好就不错了。心高啊,看不上玄术。”

这最后一句却是说给钱逸群听的。

“符法?”钱逸群却没注意周正卿的挑拨,只想起自己最适合走的四条路:诀咒符阵。

现在求法求术的难度太高,既没有度娘帮你找资料,又没有论坛让你发帖子求师父,都是口口相传,登门拜访,缘分到了才能学得些许。

狐狸能传诀,能说咒,但是符箓却是断然教不了的。

生理构造决定它的爪子没法握笔。

“伯温的高祖父文征明,学业于吴、沈。”周正卿xìng格开朗,八卦jīng神丰富,当下解释道,“他们那一派名叫山谷派,一代传二人,一人为宦是为山,一人隐居乡里是为谷。当时传到吴宽、沈周手里,吴宽中了成化八年的状元,沈周终身隐居不出,就是这个道理。结果到了文征明这一代,山谷派就断绝了,原本山谷派的山高水远符就成了文家的传家宝。”

钱逸群正要再问,周正卿突然呀了一声,道:“与贤弟聊天竟然不知光yīn流转,咱们这已经到了!”

第二十七章徐妈妈

白墙黑瓦的照壁两旁挂着大红灯笼,在斜阳之中微微起伏。

在这大照壁之后是宛如玉带的矮墙,刚刷过的白墙之中还泛着青sè的cháo气。黑sè的瓦片也像是重新涂过墨,乌亮乌亮的。

钱逸群跳过门当、户对,一眼就看到黑sè大门上悬着的门匾:归家。

一­干­众人都是各中高手,大半天的车路水程置若等闲,刚以陈象明为核心聚拢起来,便见归家的大门豁然中开,两队黄绿纱裙的靓丽女子迎了出来,笑不露齿,整整齐齐排成两列,微微万福。

一个貌美­妇­人身披绫罗款款走了出来。钱逸群只是粗眼打量,就吃了一惊。本以为老鸨都是发了福的半老徐娘……唔,这位的确就是半老的徐娘,归家院的掌舵人——徐佛。

徐佛走近众人,第一眼却越过了陈象明和两位公子哥,直直落在钱逸群身上,心中慨然而动,暗道一声:这人是何来历?怎的如此抢眼?

钱逸群也正看着徐佛,心中暗自赞道:这徐妈妈圆润脸盘,腰身却如杨柳枝一般纤细。这细眉细眼樱桃小嘴,若不是知道她年近四十,恐怕真要错认是二十来岁的美少­妇­。

徐佛一生都在风尘,什么样的男人不曾见过,与钱逸群对视的瞬间竟有些胆怯心跳,顺势福身道:“贱妾见过陈大官人,周公子,文公子。诸君子寿福。”

“徐妈妈凭地多礼,”陈象明上前虚虚一扶,“快快请起。”

徐佛顺势站了起来,出声如莺鸟一般,笑道:“这位公子却是脸生呢。”

钱逸群与周正卿并排立着,虽然身着布衣,身份却是不容小觑。这也是“礼”的好处,哪怕是第一次相见,总不至于唐突贵客,闹出笑话。

“这是我苏州俊杰钱逸群,表字九逸。”周正卿笑道,“他的资质可是远超常人,切莫小看了。”

“周公子说得哪里话,倒像是我会狗眼看人似的。”徐佛娇嗔一句,面皮透出粉红来,氤氤氲氲,更甚世间最好的胭脂。她本是半老徐娘,因为驻颜有术,一笑一颦无不动人,竟也不让人觉得突兀反感。

钱逸群跟着傻笑了半晌方才醒悟过来,硬撑着个大肚弥勒的笑脸,心中暗道:这女人好厉害,明明知道她都年过四十豆腐渣了,还是不小心就当二八佳丽看待。

徐佛又道:“几位尊客既然来了,还请里面侍奉,贱妾还有一桩天大的事要请几位公子恕罪呢。”

众人一听反倒齐齐停了脚步,看着徐佛。徐佛也不变sè,笑道:“说来丢人败兴的,本来是小女嗳嗳出阁的好rì子,谁料夫家却有事来不了了。还请大家恕贱妾诳驾之罪。”

“还不知道是何方大才,竟然做出唐突美人的事来,太不风流。”陈象明是醉花庵门下高足,本身又是两榜进士,虽然明知此番不是为观礼而来,却仍旧有些受辱的感觉。

“是华亭钱老爷。”徐佛一扫刚才的笑颜如花,换上愁眉道,“还不是去年袁督的那件案子牵连,说是前些rì子被个姓范的御史参了一本,所以急急忙忙回京打点去了。”

“唔。”陈象明一时语噎,道,“若此,咱们先进去吧。”

周正卿拉着钱逸群落后两步,边走边低声道:“你家跟华亭钱家也没亲戚吧?”

钱逸群回道:“从未听说过有这位大宗,不知是哪位钱老爷?”

“文渊阁大学士,钱华亭钱龙锡。”周正卿道,“前两年的钦定逆案多半是他审定的,得罪了大批阉党,现在人家报复来了。”

“魏逆……的党羽还没肃清么?”钱逸群从来接触不到这么高层的消息,只是从邸报的只言片语中知道魏忠贤被清算了,党羽也都树倒猢狲散,没想到还能反扑。

“哪里能清理­干­净?”周正卿叹了口气,“所谓官官相护,谁家没有个远亲近友的?再加上门生故吏,更是错综复杂,我是看看就头疼。”

“也是……”钱逸群听了心中暗道:难为那些穿越之后走仕途的前辈了,哥还好已经立志清虚,不跟你们这潭浑水里搅和了。

徐佛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钱逸群,见周正卿拉住了钱逸群说悄悄话,脚步也慢了下来,索xìng压住了步子,逼得周、钱二人跟了上来。她笑道:“就见周公子与钱公子说个不停,可有什么好笑的,说来给贱妾开开眼界?”

“哈哈哈,”周正卿大笑一声,“钱公子还不曾来过你家,我正跟他说其中关节呢。”

“周公子这是哄小妮子呢,”徐佛一脸佯嗔,“进了妾家的大门,无非就是‘随心所yù’四个字,妾等无不奉承,哪里有什么关节?”

“清曲五两,度夜加倍,缠头不拘,多多益善。这些岂不是关节?”周正卿大笑道。

钱逸群心中咯噔一下,暗自惴惴:没想到这里的消费水平这么高!包夜一晚上十两银子……小民一年的开销都够了!果然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徐佛见钱逸群脸上尴尬,信了大半,微微一笑,引领众人进了大客堂。

堂里早就已经披红挂彩,喜气洋洋,算上刚进来的陈象明四人,堂子里约莫有二十多个来宾,都是江南士子秘法传人。他们或是姻亲,或是同学,拐弯抹角都没有外人。

这些宾客之中,又混杂了不少青楼楚馆的翘楚,胭脂粉阵中的班头,香气撩人,秀sè可餐,随处都是莺莺燕燕的笑声。

按照老规矩,恩客都是夫家人,前来陪席的jì女都是娘家人。本该有左右两排太师椅隔出新人拜堂的红毯,如今夫家进京去了前途未卜,这出阁之礼也就行不成了,徐佛便让人放了三四张大开面的红木圆桌,只等客人来齐了便开席。

“来都来了,放开玩玩吧。”

陈象明、文蕴和刚一进堂里就被人认出拉走了,周正卿倒是坚持陪在钱逸群身边,最终还是敌不过人情世故,临走时不得不关照了钱逸群一声。

钱逸群还不等答应,更来不及品味被抛弃的寂寞,两个红粉佳人已经左右夹住了他。香脂风中,金边薄胎的酒盅已经送到了钱逸群眼前,两个娇滴滴的声音异口同声:“钱公子,请里面行令耍子嘛。”

钱逸群下意识一偏头,就见徐佛站在偏厅花格板门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第二十八章突如其来

偏厅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布料,软绵顺手,捏着就像是活水一般。更难得的是隔音效果极好,钱逸群坐定偏厅小间,两个jì女放下了隔帘,外面的喧闹声顿时被挡得­干­­干­净净。

偏厅里放着一张四足八仙方桌,上面放着酒水、茶点、果子。钱逸群不喜欢喝酒,见桌上有茶壶,便道:“可有好茶么?泡一壶来。”

他身边的姑娘轻盈起身,兰花指一翘,捏着茶壶把柄便往外走。另一个姑娘坐在钱逸群身侧,纤纤细指上涂着鲜红的­鸡­冠花汁,优雅地取了一块点心,娇娇道:“钱公子,这可是我们姐妹亲自做的枣泥酥饼,你若不吃就是瞧我们不起。”

“怎敢,怎敢。”钱逸群一张嘴,顺从地让姑娘将铜钱大小的枣泥酥饼送进嘴里,合口一咬,顿时满嘴枣香。

“钱公子,阿好吃伐?”

“好吃,果然好吃。”钱逸群见她又取了一块,连忙迎了上去,连葱葱玉指带酥饼一起含在嘴里,轻轻一裹。

姑娘凑趣啊了一声,脸上竟真的泛出了红晕,一手穿过钱逸群的臂弯,紧贴身侧,娇嗔道:“奴只道钱公子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竟调戏人家!”

“小生冤枉呀!我只是不知道这嘴里是酥饼的香甜,还是姐姐你手指的香甜,想细品一下而已,何来调戏一说?”

“那你可品出来了?”姑娘嗤嗤笑着,轻摇香肩,身上香氛越发浓郁。

钱逸群被这一贴一嗔震得浑身酥麻,只是呵呵直笑,心道:这美女姿sè靓丽,媚功更是了得,我要是有十两银子也恨不得在这里爽上一晚!说起来真是悲催,上辈子见人一掷千金,以为银子和rì圆一样动辄成千上万,现在才明白一两银子的分量有多重。

“钱公子,你可不能偏心,也要吃我这儿。”另一个姑娘回到钱逸群身边,娇声娇气取了一块小盐酥饼,放在手心送到钱逸群嘴边,扑闪着的一双大眼睛深藏内涵。

钱逸群本能地听出了这一语双关,一张嘴印在那姑娘的手心上,只觉得­唇­间温柔,微微用力一吸,盐酥饼夹带着少女幽香一同卷入口中,顺便用舌尖在那姑娘手心迅捷一舔,激得少女连忙收回手,满脸娇羞。

“周公子还说您从未涉足青楼楚馆,我怎看着公子像是就中高手?”姑娘轻晃身形,体香阵阵。

“想钱公子何等风流人物,恐怕早就已经是‘满城红袖招’,只是我们这些胭脂俗粉引不来罢了。”另一个姑娘一搭一和,都是娴熟得套路。

钱逸群虽然乐在其中,心智却仍旧清明。

二人见钱逸群不受这小情小xìng的勾引,敬了一轮酒,有意无意地在钱逸群脸颊脖颈亲吻,没料到钱逸群竟然仍旧端坐桌前,虽然也极力配合,却远没有其他男人的sè授魂与。

她们哪里知道,钱公子早在《百媚图》中就经历过百媚缠绵。出来之后虽然记忆模糊,潜意识中却已经深种抗体。这两位姑娘的媚功换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能迷得他们神魂颠倒,偏偏在钱逸群这里碰了壁。

“钱公子,琵琶扬琴七弦小曲,您爱哪样?”姑娘一套套路耍下来,微生香汗,只得另辟蹊径。

钱逸群随口便道:“挑你擅场的来,我这人不拘那么多。”

那姑娘起身福了福,走到出偏厅,不一时便抱了琵琶进来,在远座上坐了,如葱细指略一拨弦定音,嗲嗲问道:“钱公子阿有爱听的词曲?”

“不拘哪一出,但要喜庆些的。”钱逸群最怕的就是苦大仇深,原本消遣娱乐之事何必坏了大家兴致。

那姑娘脸上微笑,指过丝弦,如珠玉落地,如裂帛断锦,只见她红­唇­轻启,以苏州话糯糯唱道:“持帚毛翎,恐伤蚁命,把蔓划除根,愿永享长chūn丽景。”一句唱完,余音绕梁。

不等余音散尽,只听那姑娘小口一抿,吐出一段诗白:“壶里乾坤静大,洞中rì月光毫。阈历十洲三岛,极乐西池为妙。风景四时一sè,伏腊寒暄不暴。蟠桃将届三千载,紫雾祥烟缭绕……”

钱逸群只听了这么一小段,顿时被吸引进去。他直勾勾盯着那美女的玲珑秀口,眼中只有两片飞红翕张。

“……昔在峨嵋久逗留,不知尘世几千秋。茫茫未识乾坤大,渺渺无知宿世由。俗境凡缘从未觉,rì把jīng微道德求……”美歌姬已经起了白素贞的角sè,整个人代入进去,真恍若白娘娘亲身演唱。

钱逸群听到那“rì把jīng微道德求”一句,心中一个打颤,顿时跌入灵蕴之海中。

优美的唱腔在空蕴之中飘荡,渺渺冥冥。钱逸群见海波平静,灵台清明,暗自道:原来言语的力量果然如此之大,能够动人心神魂魄。我若是学的这一手,是否能够将诀咒的威力发挥得更强些?

他又想到自己每每心口合一吐出真言,战斗力就会猛涨,越发觉得这是一条正确的路子。说起来这些文艺表演,无非就是自我催眠然后催眠观众,让观众跟着自己一起进入剧中的喜怒哀乐之中。这和诀咒以心借力、借力御物,岂不是一个道理?

钱逸群从静定中出来,正听到那歌姬唱道:“……只道是雪僧云隐慈悲大,岂料他佛口蛇心使暗谋……”

钱逸群xìng子急些,也不管这里没节没断,啪啪啪拍起手来。

这一拍手倒吓得那歌姬花颜失sè,以为自己犯了恩客的忌讳,连忙下座福身,结舌道:“可是冒犯了尊客?奴婢粗鄙无知,还请尊客宽恕则个。”

“起来起来,”钱逸群大笑道,“我是听你唱得真真好,直唱得我心坎里去了,忍不住就拍起手来。你且坐过来,我有话说。”

这歌姬这才平复容貌,坐到了钱逸群身边,轻轻拍着胸口,佯嗔道:“又被公子调笑了,公子有何见教?”

“我听你这唱腔十分有趣,说话又好听,想学一学。”钱逸群道。

“这……”歌姬从未想到有客人提出这种要求,不由张口结舌不知怎么说。

“我生成这副容貌,你还怕我抢了你饭碗不成?”钱逸群摆出一个笑脸。

“奴婢是初学不久,资质又愚鲁,怎敢妄为人师?”那歌姬笑道,“公子莫非不知道么?我母亲是江南小书家第一,莫若我去将妈妈请来,求她收公子做个门外传人也未必呢。”说罢便咯咯笑了起来。

“如此甚好,”钱逸群也笑道,“还请姐姐移步,速速去请了徐妈妈来,说我要拜她。”

二女轻笑,行云流水轻滑出去。

帘幕掀起落下,钱逸群刚举到嘴边的酒杯却凝住了。

这帘子隔音,每每掀开便有外面的喧哗之声闯进来。

而现在,外面却是一片静寂。;

第二十九章变生肘腋

钱逸群缓缓离开位子,缓步走到帘幕前,掀开一条小缝。

从小缝中看出去,堂上的尊客们一个个像是刚被老爹教训了一般,乖乖围着大圆台面坐了一圈。钱逸群可是知道,这二十人无不是自视甚高之辈,谁能让他们这么安分?

一只白玉般的小手拉开了帘幕,额头几乎撞在钱逸群鼻子上。

“尊客,徐妈妈请您移步大堂。”那来通报的姑娘十三四岁年纪,白皙的皮肤,瓜子脸,柳叶眉,一双丹凤眼中总有似有似无的水漾。

钱逸群听她声音颇为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再她的双­唇­,饱满丰润,上­唇­微微翘起,透着一股顽皮气。

钱逸群微微点头,见文蕴和与周正卿坐在一桌,正好文蕴和身边还有个位置,便径自走了过去。

周正卿冲钱逸群微微颌首,低头与文蕴和交谈起来。过了片刻,文蕴和站了起来,与周正卿换了个位子,让周正卿坐了钱逸群旁边。

钱逸群见两人耳语半晌只是为了交换个座位,难免有受宠若惊的得意快感。周正卿是小喇叭包打听的xìng子,钱逸群正好凑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周正卿压低声音一字一顿道:“有人打上门来了。”

“啊?”钱逸群大吃一惊,难道这种静坐是列阵抵御?

“归家院围墙之外竖起了一道黑墙,从里面怎么都打不出去。”周正卿解释道,“丽南和几位高手正在内堂与徐妈妈商议对策呢。”

钱逸群听了不由惊讶,竟然有如此怪诞的事。略一定心,他又赞叹道:“果然都是有修为的高手,碰到这种事,竟然都淡定如斯。”

周正卿没有说话,朝地上努了努嘴。

顺着周正卿的目光,钱逸群缓缓别过头,只见地上直挺挺仰面躺了一个儒服男子,胸口一滩血污,如同一朵绽放的紫sè月季花。那人该是刚死的,身下的血团还在不断往外扩大。

钱逸群吸了口气,张大嘴巴比作口型:怎么回事?

周正卿目不斜视,眼珠子上下左右转了一番。

钱逸群这才发现,原本一个个娇滴滴的弱女子,现在竟然英气勃发。头上金钗玉簪都换作了红绳包头,长袖之中隐了兵刃。幸亏狐狸入手就教了他《易中玄》,更亏得书中仙将口传转为了心授,这才让他分辨出这些女子所站的九宫方位。

“像是阵法啊……”钱逸群对周正卿低声道。

“是啊,只留了个死门给我们。”周正卿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说是我们之中有魔教jiān细。”

钱逸群正要说话,只听身后脚步错开,随着一声轻咳,所有人都抬头望了过去。

徐佛分开左右侍女,走到人前,又轻咳一声,见落地听针,这才幽幽道:“我归家院自成化年起就不曾招惹过谁,如今碰上这等事,还请大家一起想个计较。”

徐佛身后缓缓走出五位文士,高矮老幼不一,刚才正是他们在内堂商议,可见是绝对可靠之人。其中有一位钱逸群认识的,便是县尊陈象明。

“徐妈妈,我等皆是吴下士子,知根知底故乡人,谁会做魔教的jiān细?这真是荒唐。”有一人站起身来,气鼓鼓道。

“事急从权,刚才薛郎君的模样诸位也看到了,魔教之人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能做的也只是保护更多人不被伤害罢。”徐佛淡淡道,再不见一丝阿谀奉承谄媚讨好。

“大家少安毋躁。”一个青sè绸缎,富家公子站了起来,高声喊了一声。

钱逸群只觉得一道来者不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顺着望回去,正是这个一脸领袖姿态的年轻人。

“这人谁啊?”钱逸群低声问周正卿。

“木渎张家的少爷。”周正卿也低声道,“没想到他也来了,不能够啊……徐妈妈不会这么不懂规矩。”

钱逸群轻轻“喔”了一声,又问道:“你有没有发现他在看我?”

周正卿看了眼张少爷,顺着那位爷的目光顺了回来,道:“的确,八成是在看你。要不就是在看伯温或是我。”

“十成是在看九逸,”文蕴和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正好接了话茬参与进来,“他哪敢这么看我和务德?”

“一身怨气,”周正卿点了点头,问钱逸群,“你跟他有过节?”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真容。”钱逸群无辜道。

那张少爷见钱逸群还跟周正卿文蕴和交头接耳,嘴里说的那些大义凛然的话也不顺溜了,直截了当道:“出身未必可靠,在座诸位都知道法脉更加重要,我们何不自报家门,有语焉不详遮遮掩掩的,自然就是jiān细无疑。”

钱逸群和周、文二位公子都是智力过剩的人才,当下就知道这话的矛头是指向师承不明的钱逸群。钱逸群脑子转得更快,那个戴世铭与张家属于战略合作伙伴,现在张家的人渣少爷当众说出这种混淆视听似是而非的话来,多半也是受戴世铭的委托,探明他的虚实。

——好一手借刀杀人,用堂堂皇皇的借口逼得我说出自己的师承啊!

钱逸群心中一叹。

“便从我开始,”张少爷故作出一副豪迈的气势,“我是木渎张家,姓张名文晋,字庆嘉,乃是恺阳公门下,有恺阳公亲赐天命丹为证。”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木质小盒,只有豆腐块大小。

张文晋走到徐佛身边,双手递上木盒。

徐佛接过木盒,转身面对那五位“公认”的高人,轻轻展开盖子。不过一眼,徐佛已经合拢了木盒,转过身对众人宣布道:“的确是恺阳公的天命丹。”

张文晋心满意足收回丹盒,缓步回到自己座位,大咧咧坐下,像是吐了一口大气。

钱逸群一皱眉。他和张文晋都是新面孔,不过人家有明确的师承,还有师门信物,自己这边却什么都没有。现在众人被困在一个庄院里出不去,时间长了一定会失去理智,疑点最大的那人恐怕难逃众怒。

“这小子一石三鸟。”文蕴和面对桌面,像是自言自语道。

张文晋第一个提出切实排查jiān细的手法,先占了一份人望。然后自曝家门,也算正式踏进了这个圈子。最后还顺手坑了一把钱逸群……

“那天命丹什么来头?这么简单就证明他是恺阳公的门人?”钱逸群不甘心问道。

“嘘,”周正卿低声道,“天命丹是兵家至宝,十年出一炉,一炉一百零八粒。天下只有恺阳公的嫡传门徒才有。”

“恺阳公是……”

“帝师孙承宗。”周正卿心道:你处江湖之远,也不至于远得连孙阁老都不知道吧?

“原来是他……”钱逸群心中一颤,孙承宗竟然是兵家?他不是大儒么?不是还中过榜眼么?不过想想也没人规定兵家门徒不能参加科举。

堂上二十来人,大多都是熟人,很多人报了个名字就过去了。后来有懒惰的直接起来朝徐佛等人打个躬,被徐佛等六人点头承认的士子大涨颜面,连自己名字都不报,直接坐下,一副“天下谁人不识我”的拽样。

周正卿、文蕴和自然也是如此。

终于轮到了钱逸群了。

钱逸群有样学样,起身朝徐佛陈象明抱拳拱手,一副理所当然地模样坐了回去。正当他以为计谋得售,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只听一道晴天霹雳在堂中炸起:

“这人是何来历,为何从未见过?”

第三十章御虚照影

张文晋像是跟身边士子聊天随口问的,声音却大得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个cāo着苏州口音,却从来未曾在诗会文社中露过面的新人。

周正卿哈哈一笑,道:“庆嘉兄,别来无恙,可还记得小生啊?”

张文晋没想到周正卿竟会跳出来为钱逸群做挡箭牌,脸上不由发烫,连忙起身行了个礼,道:“周公子折煞小弟呢。”

周正卿端坐不动,微笑道:“说起来也是你二人无缘,那rì你刚走,他就来了,正好错过。这位钱兄字九逸,幼年一句‘瘦尽灯花又一宵’,真是不输易安小山啊。”

“原来这句子就是他做的……”

“难怪难怪……”

“原来是得了秘法传承,不屑为这诗词小技了!”

“果然是少年俊杰,天命我吴门大兴!”

……

众士子有听说过这句子的,纷纷赞叹,表示自己博闻强识有品位。不过落在钱逸群耳中,却觉得这帮人是在捧周公子的场面。

钱逸群看了看文蕴和,心道:这文蕴和已经是文家的公子哥了,在这姑苏城里横着走都没问题。在陈象明面前低头那是法脉的关系,为什么在周正卿面前似乎也弱了一筹?这位热情似火的务德兄,到底什么来头?

他细细盘算了一下姑苏城里的周家大户,全然没有能够与文家争锋的人家。

——莫非是借的哪位巨宦的姻亲?

——也不对,文家那样的巨宦名门在江南……乃至天下都是一等一的,还有谁家能比得了?

周正卿再不说话,把张文晋晾在那厢,如站在铁板烧上一般。

“敢问钱兄一句,受业何人门下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当下有不怕周正卿的,为了讨好财大气粗的张文晋自然也要打围救场。

“不便说。”钱逸群惜字如金,三个字吐得字正腔圆斩钉截铁落地生坑。

那人没想到竟有人无礼至此,瞠目结舌,手比剑指,指着钱逸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指指点点多不雅训。”钱逸群瞥了那人一眼,又道,“如今大敌在前,何不想想为何魔教中人要将我们困在这里,困住之后又有何yīn谋。”

——真个百无一用是书生。

钱逸群心中暗道。

徐佛扫了堂上众人一眼,道:“适才冯老先生已经去外面看过了,还是请他说说。”

徐佛身后那年纪最长的清秀老者,看似花甲开外,蓄着一把雪白的胡子,长及胸口。他等徐佛让开,往前踏出一步,拱手作了个圈圈礼,朗声道:“这归家院已经被人设下了御虚照影阵,可进不可出。诸位还是稍安勿躁,集思广益,寻到破阵之法。”

钱逸群心道:这位老大,您不解释一下什么叫御虚照影阵,让人怎么想破解之法?

“在座诸位中,可有用阵的好手?”那老者问道。

徐佛脸上腾起一丝尴尬的笑意,出声道:“冯老,我们哪敢在您面前说用阵?”

“哎,不可如此,不可如此,怎知来者不如今?”冯老先生摆了摆手,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胡须,“不如老朽先来抛砖引玉,这御虚照影阵……”

“只需杀了布阵之人即可。”冯老先生身边一个青衫文士上前一步,冷面冷口,冷声说道。

“朱贤弟说得是,”冯老先生侧了一步,“不过这布阵之人又是谁呢?”

“何必要找到那布阵之人?”那位朱姓文士冷冷道,“只要我们切下自己的左手无名指即可。”

“这……老朽还是不赞同的。”冯老先生摇了摇头,退到一边。

钱逸群一见这架势,知道是里面争论未果,出来寻求民众意见来了。

“布阵者必用灵官诀,断了无名指就无法捏诀布阵了。朱楚屿是想这个法子胁迫布阵者现身……不现身就只有废掉了。”周正卿借着众人交头接耳的空,低声对钱逸群解释道。

钱逸群也不掩饰自己的无知,回道:“原来如此,周兄真博学。”

“哪里哪里,”周正卿面露得意,“这法子听起来诡异,实际上还真是个最好的法子。”

——好毛线!哥可是专修玄术的,这断了无名指直接就废了我的诀、阵两门绝技,亏大发了!

钱逸群腹诽道。

众人之中也有用诀的,自然出声反对,那位朱先生原目窗外,只当没有听到。

直到堂上议论消散,只听到朱先生叹了口气:“现在更难了。”

外面传来鼎沸人声,原来是在码头上接人的那波仆从回来了。之前那位能说会道的健­妇­走到大堂门口,朝徐佛微微福了福身。

“你们怎么回来了!”徐佛失声叫道,尺寸大失。

“不是妈妈传命我们回来么?”那健­妇­一脸茫然。

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外面招徕的锣鼓手、左右来帮忙的乡邻农夫、附近镇子上雇来的帮杂……

这些人一旦混进院子里,要想甄别就难上加难。别的不说,若是布阵之人原本就混在归家院杂役身上,现在只需要换套衣服就可以冒充外面刚进来的这伙人,逃过甄别。

“先去将那些人安顿了,请他们后面用饭。”徐佛道,“务必要安抚好些。”

“真是一箭三雕的毒计啊!”张文晋突然站了起来,“故意诳了这么多人进来,不知院里的口粮能撑几rì?”

徐佛脸sè大变。

这里各个都是人中翘楚,早就有人在心里嘀咕这个问题了。只是谁都不会像张文晋这么大张旗鼓说出来,否则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实际上那些帮杂进来之后,粮食危机就已经摆在了众人面前,那些人可不会练气辟谷……他们只会将一腔怨气发泄在这归家院。

“当宜早图啊!”张文晋摇头晃脑道。

“楚屿先生这法子不够稳妥,”陈象明开口道,“若是那贼人拼着废了修行也不肯现身,最终还是于事无补,白白伤了自家元气。”

“能布下御虚照影阵的人,是说废就肯废的么?”朱楚屿冷冷道。

阵分虚实,讲究的是虚中有实,实中带虚,符合yīn阳相生太极循环之意。只有至人踩yīn阳中道,不偏不倚,创下八大重阵,真正做到了周而复始,循环无停。

御虚照影阵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能布这个阵的人能罕见到什么程度?”钱逸群生怕周正卿无法理解他的意思,补充比喻道,“就像进士之于读书人一般么?”

周正卿会错了意,看了眼陈象明,忍住笑,严肃道:“可说是阁臣之于天下人一般!”

天下一万万五千万人之中不过出六个阁臣,这个比例实在太吓人了。

“这样的宝贝,竟然用在归家院?”钱逸群惊诧莫名。

这样的能人异士,不是应该于朝廷重金聘用,高官厚禄奉养,到时候派去辽东引金人入彀,然后关门打狗永绝后患么!

都要亡国灭种了还在这里内耗!

大明不亡谁亡!

慢着……他们说的魔教是什么教?

钱逸群心中回忆了半天,不记得高考的时候听背过“魔教”,明末的农民起义又不是太平天国……

所谓“有问题,找正卿”,钱逸群当即就对周正卿耳语几句,表达了对魔教的好奇。

“你不知道魔教!”周正卿彻底惊讶了,“你师父竟然没跟你说过魔教!”

“嘘……术业有专攻……你知道金陵十三钗么?不知道吧!快说说魔教。”钱逸群催促道。

周正卿倒是对金陵十三钗更感兴趣,不过还是勉为其难解说道:“后宋高宗绍兴三年,有茅子元创立佛教白莲宗……”

“白莲教!”钱逸群打断周正卿。

周正卿刚鼓起一口气要说个痛快,兀然被钱逸群打断,十分不爽:“你既然知道还问我?”

钱逸群面sè尴尬,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声音大了点,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这桌。

看着他……

=====

上分类强推推荐已经一周了,新书总榜的排名上升缓慢,求各位不吝扔一下推荐票,这决定小汤的下一个推荐品质。大家都知道,玄幻竞争激烈,若是成绩不好,可能直接被编辑大人抛弃的,求体谅。

另,粉丝榜正册还有一个名额哦,只要100起点币~~~淘宝购买还有折扣。;

第三十一章我来求亲

钱逸群­干­咳一声,想无视众人的瞩目。

徐佛率先打破了冷场,道:“钱公子可有教我?”

钱逸群只觉得头皮发麻,美女如此殷切地看着自己,实在没有脸面说一声“没什么”,然后当缩头乌龟。他清了清喉咙,道:“小可刚才只是在想,为何白莲教要花这么大力气来困住我们呢?”

众人听了钱逸群这一问,不由也纷纷嘀咕。他们知道自己的分量,的确是吴下俊杰,天下种子,但是让一个能够布下御虚照影阵的人来对付自己,实在太不现实了。

换言之,想享受虎头铡伺候也是需要级别的!

“到底是无知小吏!”张文晋大笑一声,“我们若是分散开来,自然不入这位高人的法眼,但是我们如今聚集一堂,正好将我们一网打尽。我等皆是吴下好儿郎,若是不能脱困,江南才气损失大矣!”

钱逸群看了眼张文晋,仔细想了想的确从未见过这个富家子。如今这厮不依不饶死皮赖脸往自己跟前贴,想来一定是因为戴世铭结的仇了。

一念及此,钱逸群也索xìng放开了,大笑道:“说得好!如今我才知道,真有凤凰会看上夜枭的死老鼠!”

“你这是将白莲教比作凤凰,我们都是死老鼠!”张文晋抓住了钱逸群引喻失义,大声叫道。

“当今天下乱象已经昭明如斯,你还说什么吴下才气?白莲教虽是魔教,但是他们动辄聚众以十万数,呼啸天下,其中首脑岂能以寻常贼匪相视?”钱逸群暗暗为自己挽回印象,防止自己被冠上个私通逆匪的罪名。

“钱公子所喻确是不妥……”徐佛作为主人,不能看着宾客吵架,上前Сhā在两人中间,回归正题,“不过公子以为,白莲妖人为何要困住我等呢?”

钱逸群骑虎难下,以退为进,装作认真地问道:“敢问一声,这御虚照影阵所需的材料是否繁杂?”

“咳咳,”冯老先生清了清喉咙,替徐佛道,“到了至人境界,摘花飞叶皆是利器,布下此阵也不需要什么特别东西,或许只是一口口水而已。”

“再多问一句,”钱逸群自己也觉得有些害臊,“至人算是什么境界?”

这话问到冯老先生心坎里去了,脸上明显浮现出“就等你问”的神情,滔滔不绝道:“天下宗门繁杂,各有一套境界说辞,有些秘而不宣,有些又故弄玄虚,还有些借鉴他人却换了顺序,总之谁都不知道名相之下到底此人是何境界,故而我世言堂有个想法,便是弄一套天下通行的定则出来,与各宗门中的修行次第对应,好叫人不再惑于名相。”

“善莫大焉!”钱逸群由衷赞道,“老先生可是已经定好了?”

“哪有那么快……”冯老先生叹了口气,又道,“不过大体的粗分已经定了,便是借黄、老、庄生之说,定下常人、贤人、真人、至人、圣人五等,待rì后再一一细分。”

“不错不错……那么这个阵就是至人所布?”钱逸群问道。

“若是有奥妙宝物为辅助,或许功力jīng湛的真人也能布下此阵,不过肯定要耗去些jīng力时间。”冯老先生道。

“至人,就是天下只有五六个的那种?”

“在我世言堂中挂了号能被称为至人的,大明不过七人,蒙古、金国各有两个,rì本朝鲜勉强各一。”

“那还认不出这人么?想来年纪不会很轻吧?”钱逸群道。

“到了至人境界,要想脱胎换骨返老还童乃是十分简单的事,甚至易容变身都未必不能。不能以外貌论。”冯老先生狠狠摇了摇头。

“这样的话……”

钱逸群扫视了一圈在座众人,道:“我知道了。”

众人齐齐变sè。

钱逸群静静盯着张文晋,等这个二货再跳出来,等会好一并打脸还给他。

果不其然……

张文晋高声叫道:“你不过一介贱役,竟然大言不惭!”

“我若说对了,你可敢跟我赌那颗天命丹么?”钱逸群想想天下十年才出一百零八粒的东西绝对差不了,再不济也能让这个二货被他师父教训一顿,可谓借刀杀人之余顺手牵羊。

“你用什么东西跟我赌!”张文晋毫无意外地跳进坑中。

“我若输了……”钱逸群笑道,“一家一当全都归你。”

“包括那金光法宝?”

果然是戴世铭!

钱逸群点了点头,心道:你要能从狐狸嘴里抠出来算你本事!

“好,你说!”张文晋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自信得让钱逸群都差点有些不自信了……

“因为好玩。”钱逸群淡淡道。

“好玩!?”所有人都用一种很“好玩”的眼神看着钱逸群。

“是啊。”钱逸群坦然道,“做人都做到了那种境界,他除了玩还能­干­嘛?”

“魔教妖人只是因为好玩……”

“谁说是魔教了?”钱逸群反问道,“到现在为止,哪里能看出是魔教的人­干­的?无非是你们杯弓蛇影罢了。”

“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一声炸雷般的粗犷嗓音夹杂陕西腔调,如同狂风暴雪一般冲入客堂之中,惊得众人打了个寒栗。

更有胆小的书生,直接被吓得坐倒在地上的!

“是魔教!”张文晋手指发颤,喉结滚动,虽然赢了赌局却完全没有胜利的喜悦。

钱逸群暗叫不好:今天这是出师不利,刚下了注就被人当头一­棒­打下来!老天爷也嫉妒我天纵英才要打我脸么?咦,怎么有股尿sāo味?啊喂,你也是秘法传人,不必吓得尿裤子吧!

“何方妖孽!”徐佛大喝一声,只身走到大堂门前,正对着大门。

左右圆桌上的士子纷纷站了起来,自觉地退到后面,宛如一道整齐壮阔的背景。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大堂门外,如同闲庭信步一般,一步三踱。

“学生李岩,朋友抬举,称我一声白衣秀士。”那个小点的身影……走进堂中,原来也是八尺伟男子,相貌堂堂,目若明星,一口洁白亮丽的牙齿晃得人眼花。

“俺是刘宗敏!”那个大个子足足有两米来高,任何人站在他身边都会变成小不点。他弯腰进门倒不是因为礼貌,只是怕脑袋撞到门楣。

“你等白莲妖人,来此送死么!”徐佛杀气毕露,一群女儿纷纷仗剑布阵,引而不发,只等徐妈妈一声令下便将来犯之敌斩于剑下。

“不然不然,学生是来求亲的。”白衣秀士李岩身穿一套淡黄sè大袖儒服,丰神俊朗,说得就像徐佛会当场下嫁一般地理所当然。

在许多人眼中,能为了求亲而动用御虚照影阵,那被求的一方也足以欣慰了……

然而,徐佛可不这么想。

第三十二章李岩抢亲

归家院在江南声名昭着,于常人而言是一处流光溢彩的销金窟,于秘法传承者来说却是有着高人往来的交际场所。

非但高人往来,归家院的徐佛徐妈妈本身也是高人。

秘法传承者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修法进而求道,一类是由术入门。依着儒生的传统脾气,重道而轻其器,所以绝大多数人都奔着心法、正教去的,真要修术也不过是应个景,当个娱乐玩笑,绝不肯多费一丝力气。

钱逸群虽然与他们相处时间尚短,却已经看得清澈。如今大敌当前,真正能够帮上忙的,恐怕只有……

徐佛算一个。

这位妈妈驻颜有术,想必不会只是床笫间的功夫。

还有……

钱逸群的目光扫过冯老先生。虽然这位老先生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但是身上的酸腐气息已经出卖了他,绝非一个深藏不露的江湖耆老。

陈象明兄台嘛……若是真得了王家的七曜刀法,还是一个强力战将。只不过,看他的样子不像啊,而且他也没带刀。

至于另外两位参与六人会议的“高人”,一个年过半百,一个年方弱冠看着比自己还小。这两人已经十分自觉地站到了“背景”之中,铁定是靠不上的。

还好,那位冷面冷口的冷冻先生朱楚屿倒是昂首挺胸站在原处,与陈象明并列,成为徐佛的坚定的后盾。从他的负手而立的气度上看,大概是个能够一战的人物。

钱逸群微微放下了心,再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想起那些美女的剑阵也不是白给的,看来那两个西北汉子求亲的前景颇为渺茫。

“我归家院敞开门做生意,两位若是想求亲,何不光明正大投了帖子进来!”徐佛说得客气,声音却越发冷冽。

“咱们求的可不是等闲人等,就怕递了帖子被轰出去。”白衣秀士李岩爽朗笑道。

“尊客此言差矣,即便是我归家院的当红花魁,也是有价的,何必找这种托辞。”徐佛一双玉手隐在袖中。

“可惜,我们求的不是花魁。”李岩笑道,“是徐妈妈您。”

堂上气氛顿时凝结了一般。

徐佛也是一愣,转而咯咯­干­笑一声,对道:“恐怕我做你娘亲都有余,实在消受不起。”

李岩被占了便宜却也不恼,依据面带微笑道:“我二人自然没得这等艳福,实是为主公前来求亲的。”

“真真承蒙错爱,我虽然拜佛却不吃素,怕是没这段姻缘。”徐佛冷冷说道。白莲教教义要戒荤腥,故而又被人称作“食猜侍魔教”,不是什么好话。

“姻缘这事,谁说得准呢。”李岩笑道,“何况我弟兄二人虽然出自白莲圣教,眼下却是闯王帐下效力,徐妈妈过去了大可以啖­肉­喝酒,百无禁忌。”

钱逸群看徐佛已经怒意流露,心中暗道:现在的闯王大约还不是李自成,只是不知道远在山陕的老农,是怎么想起要来娶个吴中名jì的。他们不都是随便抢个大家闺秀就当压寨夫人的么?

“徐佛舍不得家乡故土,请回吧。”徐佛自然一口回绝。她这样的绝sè美女,若是想嫁人,江南哪家豪门不乐意接纳?即便真是人老珠黄,仅是冲着她归家院这么大一份家当陪嫁,也有人挤迫大门。

钱逸群想起jì女嫁人为妾,所有财产都会归于夫家,心中暗道:不会是农民起义军想人财两得吧?真是**丝大逆袭之明末乱战版么!

这世界果然是因为有这么多美好的梦想才变得有趣啊!

周正卿见钱逸群傻傻站在“背景”之外,小心翼翼地往前蹭了蹭,又蹭了蹭,终于蹭到钱逸群身后,伸手轻轻拉了拉。

钱逸群这才醒悟过来,发现自己的确站得太过靠前,缓缓跟周正卿往后退去。

李岩貌似轻松愉快,实则外松内紧,早就关注全场了。钱逸群跟周正卿的小动作尽数落在他眼中,只以为这是归家院的人要发动攻击的前兆,当即喊道:“宗敏,上!”

刘宗敏跨出一步,钱逸群只觉得脚下一虚,真如地震一般。这如山般大的壮汉将堂外原本就黯淡的光线彻底遮蔽,令在场众人呼吸紧促。

巨汉在腰后一抹,手上多了两柄长刀。那对长刀比长剑的单刀要长,比朴刀要宽,就像是为了巨人特意打造的大刀。换在任何寻常男子手中,这刀都足以双手持用,而他却一手一柄,耍起刀花。

“花月凌风!”徐佛高声喊道,旋即抽身撤步。

早已备战的美貌女子挺剑而出,一抹抹剑光恍如飘零的落红。

偌大的厅堂上空气也粘稠起来,被剑风卷动,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这漩涡的中心点就是那个两米高的巨汉,刘宗敏。

刘宗敏身上的粗布衣服很快就在剑锋之下碎成布条,露出里面虬劲的肌­肉­。黝黑的皮肤下一条条如同活蚯蚓一般的青筋暴起,不住颤抖。

周正卿低声在钱逸群耳边说道:“看来这些姑娘还是不行。”

钱逸群只当时耳边风响,眼睛连眨也舍不得眨一下。这些女子身上轻纱鼓动,手中长剑舞动之间身形也随之起舞,与其说是与人生死搏杀,不如说是在演绎一场chūn江花月夜。

刘宗敏的存在却是这如诗如画的情形变得不伦不类,只见一个黑铁柱子一般的汉子,双刀连劈,看起来比钱家祖传刀法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但却刀刀收命,光是看一眼就觉得口鼻前的空气都被封住了。

舞动的落红在这刀气之下纷纷闪避,虽然总有人递补进去,却难以攻破黑汉的刀圈,隐隐呈现出后续乏力的忧患。

“花月凌风阵果然厉害,”那冯老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钱逸群身边,“不过这一刀两断的功夫却也惊人。”

钱逸群只看到刘宗敏不断劈砍,罕有变化,有时候甚至以伤换命,赌的就是姑娘们不舍得死。没想到在这位世言堂老先生嘴里,这种粗狂简陋的刀法竟也有些门道。

“你看这些姑娘的剑意如何?”冯先生突然问钱逸群道。

钱逸群假装专注战局,没有答话,心道:哥虽然佩剑,但是从来没学过剑法,哪知道什么剑意如何?

不过在冯老先生的提示之下,钱逸群也开始不再只盯着那些曼妙身形和舞动的利剑,将注意力放在了出剑收剑的节奏之中。

这一出一收便是意与形的匹配,也是蕴藏剑意的所在。

第三十三章九音惊弦

能让上古灵种看上的人,没有一个是白给的。

钱逸群本来就是个悟xìng极高的人,无意中就成了看门道的内行。

随着剑阵运转,钱逸群渐渐融入其中。原本领悟剑意绝非那么容易的事,许多剑修弟子终身止步在剑意之外,除了自身资质,机缘也是重中之重。

同门切磋不可能以xìng命相搏。

碰上以xìng命相搏的时候,自己很难冷眼旁观。

即便与己无关高高挂起,要见高人搏杀也不是件寻常事。

而高人搏杀还用上一流剑阵,更是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

若说剑术如水,那么剑阵就是钱塘大cháo,更能让人进入汹涌澎湃,源源不绝的意境之中。

不过三五合交手,钱逸群已经彻底融入剑阵之中。他仿佛置身于chūn江花月夜,杨柳清风摩挲着他的面庞,温温淳淳。不时有暗cháo涌流拍打岸边石块,激起一朵朵白sè的浪花,那是刀剑之气撞出的幻景。

眼见一个身穿鹅黄高腰襦裙的美少女一剑刺入,钱逸群忘我之中高声喊道:“停!”

那女子就像是被人在耳边放了个炮仗,身形一僵,已经刺进去的剑锋硬生生停住。

“刺!”钱逸群一个转息又高声吼道。

这一剑穿过了刀气,避开了刀锋,直接刺到了黑铁巨汉的身上。

剑体微微一弯,黄衣女子剑气一吐,剑尖撕裂了粗糙的皮肤刺入肌­肉­之中。

刘宗敏牙齿一咬,正要一刀两断将这黄衣女子从头劈开,谁知手上的长刀却已经过了劲头。等他收劲再来,黄衣女子已经如同一片花瓣闪到了一旁。

这一击对刘宗敏而言不过像是被蚊子咬了一口,整个战局的节奏却被打乱了。花月凌风阵发挥起了本来应有的威力,越来越多的细创出现在刘宗敏身上,将一个黑铁巨汉染得是黑里透红。

钱逸群不用看也知道许多人看着自己,他能够从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中分辨出周正卿的艳羡,分辨出徐佛的惊诧,李岩的惊惧,以及冯老先生的……理所当然?

“妙极妙极,”冯老先生轻抚长须,“这等时机拿捏,真高人也!”

钱逸群淡淡一笑,心中不以为意。刚才只是忘我之中心有所感,真要让他再重复一次却是做不到的。眼看着剑阵走得顺畅起来,钱逸群也将目光再次投入到了美女身上,不过看的却是身形走位。

他将这剑阵的步法阵位在脑中过了,与自己得到心授的《易中玄》一一对应,果然九成九都是契合的。剩下的那一分也不知道是创阵人疏忽,还是故意为之,抑或是这些姑娘走偏……总之是后辈门人的事。

李岩见刘宗敏渐渐落入下风,自然反复打量着钱逸群。他原本站在刘宗敏身后掠阵是为了对付徐佛,没想到徐佛还没出手,却半路冒出了陈咬金。

这次的“求亲”可谓顺风顺水,这些宾客中没有一个能够一战的,再加上无意中得了贵人相助,绝不该有失败的可能xìng。然而此刻,李岩却有种不祥的预感,轻轻将手放在后腰。

“李公子,还不来助我一臂之力!”刘宗敏终于守不住心神,这种钝刀子割­肉­的对战已经成了**与jīng神的对抗。到底是年轻姑娘们的体力不支导致剑阵溃散,还是刘宗敏jīng神崩溃,此刻终于见了分晓。

李岩果断从腰后摸出一柄横笛,轻轻一甩,凑到嘴边,顿时从笛管中流淌出一阵清凉的笛音,渐行渐高,几入云霄。

这笛音落在钱逸群耳中,顿时浑身一麻,心中暗道:这笛音肯定不是附庸风雅玩闹的东西……

果然,刘宗敏一听到这笛音,旋即发出一声暴喝,手中的双刀明显越发凌厉起来。

一道如同幻影般的蓝sè气劲从双刀刀刃飞出,直shè一旁督战的徐佛。

徐佛腰身一转,长袖之中的玉手挚出两柄长扇。

她“啪”地一声展开长扇,露出大红绸缎的扇面,上下一分一合,将自己遮掩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淡蓝sè的刀罡打在扇面上,只听噗噗两声,徐佛手腕轻抖,将这招远攻接了下来。

徐佛哗啦啦一振舞扇,高声喝道:“九音惊弦!”

后堂之中走出两列歌姬,每排九人,手中拿着锣鼓钹铙、琵琶琴瑟、二胡笛箫……随着徐佛的大扇演奏起来。

“此阵妙在以九种音sè共振,以琴声惑敌,弦气伤人,或高或低,或缓或疾,使人迷离于其中。弦气纵横,内惑心智,伤人于无形之间,实在是江湖奇阵啊!”冯老先生摇头晃脑抚须赞叹道。

钱逸群没有说话,只觉得耳边颇为闹腾,过了片刻方才将这九重音sè一一厘清,总算不会被琴音蛊惑心智。

“钱公子,你怎么看?”冯先生自言自语不过瘾,拉住钱逸群问道。

钱逸群心道:我又不是元芳……问我­干­吗?

周正卿轻拉钱逸群衣袖:“你觉得归家院能赢么?”

“那个李岩还没真正出手,而且他八成还有援手。”钱逸群想了想,对周正卿说道。

以刘宗敏目前展现出来的战斗力,两个人跑人家老窝里去“抢”亲,实在有些不够看。李岩又不像那种自大的白痴,而且貌似此人还是李自成的二号谋主,肯定留有后手。

花月凌风阵中的女剑士们随着九音变阵,如同cháo水一般波浪迭起地朝刘宗敏涌去。刘宗敏原本牢牢钉在地上的双腿也不由打颤,好几回被打得退了半步,刚建立起来的优势荡然无存。

李岩见战局不利,中断笛曲,猛得拉出一声尖锐的高音。

这高音完全不成曲调,只是单纯的噪音,jīng纯的灵蕴混杂其中,震得几个修为极低的士子直接昏阙过去。

钱逸群微微皱眉,紧固心神,将这声波攻击顶了下来。在看身边那冯老先生,浑身冷汗淋漓,几乎要靠在他身上一般,周正卿倒是打了晃就站稳了。

这强弱之别,果然不在年龄表象。

随着李岩的笛音,外面很快就喧哗起来。这些人早就混进了码头上的杂役之中,原本只能从后门进来领工钱,根本没有资格在院子里逗留。因为御虚照影阵,他们正可以光明正大留在归家院,一边享用院中杂役的招待,一边大骂归家院不让他们回家。

而现在,这些人吃饱喝足骂得心情舒畅,纷纷取出暗藏的兵器,开始­干­正事了。

===========

诸位下周小汤必须得冲上首页榜单了,否则好的推荐位都没有。烦请看此书的诸位君子,劳神费力一分钟,在书页上选择“加入书架”,若是能投个推荐票就更好了。小汤在此拜谢~

第三十四章有人诈尸

御虚照影阵并不是杀阵,它只能不分敌我的困住阵中人,没有任何杀伤力。它更像是一个勋章,除了证明主人的英勇辉煌,用处有限得很。

然而在有限的用处之中,最大的闪光点就是“反客为主”。

主客之势常常发生变化,而此阵就是最佳平台。用得好就是妙手偶得的乐事,用得不好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如今刘宗敏一个人拖住了归家院最强大的战力,外面又以有心算无心,用一帮好手对付寻常打扫的杂役,可以说已经成功地变客为主,占据了主动。

“归家院在外院的那些仆役,真是白死了。”周正卿小声对钱逸群道,“我知道的,都是附近的住家,连杀口猪都杀不了。”

钱逸群道:“你不出去帮忙么?徐妈妈或许rì后还会给你打个八折。”

“你怎么不去?”周正卿反问。

“我又不常来,”钱逸群一脸茫然地看着周正卿道,“就算来了也不是我会钞。”

周正卿双目圆睁,硬吸了口气,道:“九逸兄真乃无情之人也!”

“这话说的……你跟徐妈妈这么交好,你不出个头?”

“看起来白莲妖人势大,咱们还是静观其变,别陷进去。”周正卿一脸肃然。

钱逸群心中暗笑:这才是真心话吧。白莲教是冲着徐佛来的,其他人当然以自保为先。真是有趣,修了秘法还是一群软蛋,果然人言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钱逸群转念一想,这帮书生不上去添乱,的确已经算是帮了大忙。

外院的喊杀声渐渐传进了堂中,一个满身是血的老健­妇­踉跄冲到正堂门口,脸上不知是汗是水还是泪。她只朝徐佛看了一眼,便仆倒在地,露出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钱逸群看了心中微微不忍,手指跳动,心中渐渐腾起一股杀意。

“你要出手?”李岩从钱逸群一语反转战局开始,就对这个少年上了心。钱逸群这边杀意刚刚流露出来,他便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说起来归家院这边人多势大,其实真正可以一战的人却十分匮乏。这些jì女若是照冯老先生的分类,都只能算是常人,无非从小苦练,比一般人强些罢了。她们只有组成剑阵,才能对抗刘宗敏这一级的高手。

“我可不想在这大好rì子见到血流成河,”李岩正sè道,“否则你们如何能撑得住这么久!”

说着,李岩罡气勃发,身上广袖大袍旋即被鼓了起来。

钱逸群一言不发看着李岩,突然转过头低声问冯老先生道:“老先生以为,我与他孰强孰弱?”

“从他刚才发出的灵蕴上来看,颇为jīng纯,cāo控娴熟,足以算得上是贤人了。”冯老先生又看了看钱逸群,“你流露出的灵蕴却是浑厚强大,可是个以力服人的?”

钱逸群微微摇了摇头。

诀咒符阵,没有一样是以力服人的。

——我能御剑却不会剑术,对付普通人还行,对付刘宗敏这样的高手肯定要吃亏。其他我还会什么?玄术易连皮毛都不算,权当学习工具,要想用在实战简直是天方夜谭。

钱逸群心中渐冷,一直以来的优越感瞬间被危机感取代。

“敢动我尊客!”只听徐佛一声娇呼,整个人朝李岩飞去。

原来李岩见钱逸群露出破绽,心念一动便要先下手为强。徐佛是归家院的主人,又是今rì这祸事的导火索,自然责无旁贷地顶了上去。

钱逸群却觉得脸上有些发烧,这么一群大男人让一帮女人保护已经很寒颤了,现在自己竟然成了重点保护对象。

李岩却没那么多讲究,手中一翻摸出一柄折扇,扇骨泛着紫光,显然不是凡品。

徐佛扑上去的时候手中还拿着一对长扇,到了李岩面前,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如同魔术一般将长扇变成了短剑。

两柄寒光闪闪的短剑与紫光勃发的折扇你来我往,斗得旗鼓相当。

“别出手,”周正卿拉住正要加入战团的钱逸群,认真道,“我们只是客人,这事与我们无关。”

“你没听说过正邪不两立?”钱逸群颇为诧异。

“你知道老鼠和老虎的区别么?”周正卿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打就打了。老虎过街人人喊打,但没人敢打。你说魔教是老鼠?是老虎?”

钱逸群看了看李岩,心中暗道:反正跟我比起来,这人的确算是老虎了。

不过……

我是男人啊!

钱逸群朝周正卿微微一笑,左手五指灵活扭曲,顺次捏出御剑诀。右手剑指一比,碧玉宝剑清吟一声跳出剑鞘。

“李岩,受死!”钱逸群高呼一声,宝剑朝发出叮地一声颤鸣,朝李岩飞去。

徐佛心中气血一滞,暗恼道:你既然会御剑之术,何不偷袭李岩,这么叫出来岂不是让敌人有了防备!

李岩朝后一翻,手中扇面啪地翻开,只见扇面上画着一朵怒放的金波罗花,已经做好了防御的姿态。

钱逸群御剑飞了过去,比寻常剑客刺出一剑还要慢些。这里的秘法者多半都是用过剑的,见了钱逸群这一手御剑诀,心中纷纷不屑,暗道:这还不如直接连人带剑冲上去呢。

李岩面露轻敌之意,手中扇面一番,灵蕴轻吐,呼呼扇动。金波罗花上的金粉如同活了一般,虚虚抱成一团,朝钱逸群的宝剑飞了出去。

钱逸群嘴角一抿,剑指微微一晃,宝剑兀然打个转,如流星一般转向飞了出去。

这速度真是不知快了之前多少倍,只是飞的方向却是离战圈越来越远。

李岩正要嘲笑一句:逃得真快……谁知这话还没出口,他已经颜容大变。

钱逸群飞剑过去的地方,是地上的那具尸体。

没有人知道钱逸群的用意。

一­干­士子正皱着眉头恼怒钱逸群做事没谱,下一瞬间却见那具已经死了个透的尸体从地上蹦了起来,一把抓住了钱逸群的宝剑。

钱逸群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捏了一把,流转出来的灵蕴硬生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切断。腾起的灵蕴之柱子直接崩塌下来,识海之中灵蕴化作狂风暴雨落下,直震得周身气息紊乱,喉头发甜,差点一口逆血喷出来。

第三十五章奇兵突起

地上早就死得僵硬的士子突然活转过来,一手捏住飞来的宝剑,稳稳落在圆台面上,翻看道:“好剑!果然好剑啊!”

“还是不如你啊,”钱逸群硬憋下一口逆血,“阁下果然功夫了得,天下无敌。”

“客气客气,天下无敌也是说说的,我不会当真。”那人嬉皮笑脸道,也不在乎身上的血污,“起码我就知道好几个比我厉害的。你也不错啊,是怎么看穿我的幻阵?”

钱逸群心中暗道:你的破绽多得去了……

“阁下的阵法已经到了炉火纯青已臻化境,我怎么可能看得破。”钱逸群轻抚胸口,平息气血。“想知道我是怎么看破的么?”

“当然,否则我­干­嘛问你。”那人瞪大了眼睛。

“先把剑还我。”钱逸群毫不客气。

周围众人不由吸了口冷气,就连周正卿都退开了半步,好像听到了什么十分搞笑的话。

“我若还你,你一定得说啊!”

“我从不骗人。”钱逸群信誓旦旦道。

那高人又看了看手中的宝剑,没头没脑道:“你要好生待她,她孤身幽怨的模样真是好生让人心疼。”说罢,将剑往空中一送,宝剑稳稳漂浮其上,剑柄缓缓转向钱逸群。

钱逸群散发灵蕴,轻轻碰触宝剑,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控制权。此时剑尖直指那个撞死的高人,相距不过半尺……

钱逸群毫不犹豫地收回了宝剑,仿佛听到旁观士子发出了一声叹息。

“现在说说吧,你怎么看破的?”那人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手指仍在酣战的李岩,道:“他从进门之后将这里每个人都看遍了,就是不看阁下。”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有些人就是看不得死人!”高人不服气道。

“他可不是那种人。”钱逸群笑道,“他比狐狸还狡猾多疑,真要是在堂上留下一具尸体,恐怕他非但要看,还恨不得过去戳上两刀,看看到底是真死假死。”

李岩长啸一声,扇面又扑出一团金粉,逼退徐佛,撤步后跳。他平复了呼吸,大笑道:“此中竟有我李岩一面知己,有趣有趣!”

“一点趣都没有!”那高人不满叫道,“李家小子,你骗我说这里有好戏看我才帮你,结果就是你们打来打去,无聊得要命!喂,大个子,给我停手了!”

刘宗敏浑身是血,闻言狂吼一声,双刀护住门户,也不管宝剑凌厉,往后退了几步,撞出剑阵。

归家姑娘们几乎累得虚脱,不敢硬上,只是摆出花月凌风阵,指着刘宗敏。

“真是无趣!”那高人跳下桌子,道,“我饿了,有什么酒菜拿来吃些我便走了。你们等我走了,爱怎么打怎么打。”

徐佛是何等有眼水的人,望向门口那健­妇­的尸体,道:“外面仆役怕是已经被魔教匪人杀得­鸡­犬不留了,没人炒菜做饭……”

外面的匪人的确效率很高,归家院数十名仆役,终于在这一时三刻之间被杀得死伤殆尽,只有几个脑袋灵光的,躲在池塘、枯井、假山……总算逃过一劫。

“我不管,我饿了。”高人一付脑残样用手敲着桌子。

“先去取点点心过来吧,别忘了下毒。”钱逸群说道。

“你下了毒还让我怎么吃!”高人怒道。

“世间最毒无非谎言,”钱逸群缓步走上前去,“我看阁下被人耍得头头转犹自甘之如饴,想来是个喜欢吃毒药的。”

“哎呀,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那高人心中不爽,嘴上却不肯放软,翘起二郎腿,自我安慰道,“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嘛!”

“前辈,我们怎敢骗您,别听这鼠辈挑拨离间!”刘宗敏大声吼道。

钱逸群上前接过糕点盘子,径自走向那高人,道:“前辈慧眼如炬,智慧通达,是你们能骗得了的么?对吧,前辈。”

“这话我爱听。”那高人轻抚胸口,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附带问一句,刚才是谁刺杀前辈的?”钱逸群笑问道。

“呶,那个穿黄衣服的小女娃。”高人塞了一整块枣泥酥糕在嘴里,含糊不清地朝剑阵之中身穿黄衣的少女努了努嘴。

“小……”钱逸群刚吐出一个字,异变暴起。

那黄衣襦裙少女手中长剑一转,飞身朝徐佛刺去。

“嗳嗳!”徐佛失声叫道,抬手张开了大红扇面,挡下了自己女儿的一击。

李岩岂是会错过机会的人,登时便与刘宗敏一起攻向徐佛侧身。

钱逸群飞出宝剑,刺向李岩。李岩回手便是一扇,打在剑刃上,登时爆出一团若有若无的灵蕴气爆。

“前辈,我们走!”李岩高声喊道。

外面接应的白莲教徒已经冲进了客堂,各个手持利刃,身染血迹,面目狰狞。

“你们先走吧,我已经把阵撤了。”那高人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李岩也不催促,再次击开钱逸群的飞剑,另一只手却朝徐佛洒出了一把白sè粉末。

徐佛以一对一还能支撑,如今被三人围攻,其中还有一个是自己爱女,不由方寸大乱。

“风月凌风!还等什么!”钱逸群高声喊道。

归家院的姑娘们这才恍过神来,排列剑阵冲向黄衣襦裙少女。

那黄衣少女陀螺一般转了个身,身上黄裙炸开,露出里面大红衣裙。待她落地的时候,就连脸上的容貌都变了。

“红娘子!”冯老头失声叫道。

——跟你有一腿么?

钱逸群见战局不利,心中迁怒道。

“九音惊弦!先打门口那帮人!”钱逸群喊道。

归家院的姑娘们没有动……

白莲教徒却冲了进来,绕过门口的战圈,攻向惊慌失措的士子们。

“九音惊弦阵必须有个阵首控制弦音,否则敌我皆伤。”高人抢在冯老头之前笑嘻嘻道。

“你来帮个忙。”钱逸群冲高人喊道。

周正卿又退开一步,心中暗道:这……是出门的时候脑袋被驴踢了?

“杀这些人又不好玩,我才不­干­呢。”那高人瞥了钱逸群一眼。

“你这样看着就好玩么?”钱逸群一边舞动飞剑从各个方向给李岩制造麻烦,一边喊道。

“先杀他!”李岩被钱逸群的胡言乱语弄得心头冒火,倒不是他心xìng差,而是他知道这位高人实在经不住别人说话。无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只要有只言片语让他觉得有趣了,便会不计后果地去做。

比如说服这位高人来抢亲。

钱逸群倒是无心所得,正是想随便说点什么分散李岩的注意力,想办法偷袭得手。

这飞剑弄得李岩左右支拙,怒气渐渐升腾。他又见这剑术混乱无章,只是仗着速度快些,只以为钱逸群是在戏耍他,不由忿忿。

其实钱逸群也只能站在那边运用飞剑,无论是戴世铭还是李岩,只要冲杀过来,钱逸群浑身都是破绽,非伤即死。然而之前戴世铭是顾忌钱逸群的“师父”,而此刻李岩却是担心自己一旦离开这个这位置,徐佛便可以逃了出去。

“放着我来!”红娘子从腰间一扯,手中登时多了一条软鞭。

这软鞭放开之后,先是将攻上来的剑阵逼开,旋即一点灵蛇吐信攻向钱逸群。

钱逸群眼看着黑点渐渐在眼中放大,却无从躲避。从小到大人家因为他是钱捕头的儿子,从来没人敢对他动粗,最近这些rì子苦练诀功,也从未跟人真正实战过。唯一一次实战经验还扯虎皮做大旗,半骗半吓退去了强敌。

眼看着鞭头离自己面门不过半尺……

“哈!”一声暴喝,朱云生的长刀砍在了红娘子的长鞭上。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红娘子鞭身一颤,庞大的灵蕴之力几乎瞬间就将朱云生的刀劲回弹过去。

朱云生在平常也是高手,眼下却像蒙童一般,被这一弹震飞出去,撞在墙上方才退尽余势,落了下去。

红娘子嘴角微微抿起,对自己的这一击也是十分满意。虽然对方只是个没有修习过的普通人,但这么漂亮的击飞却不常见。她略一回力,鞭子再次朝钱逸群飞去。

钱逸群见舅舅被击飞,心中腾起一股恨意。悟xìng高的人不会在一个地方摔两次跟头,钱逸群见鞭子第二次朝自己面门攻过来,踏转步伐想躲开这软鞭。

第三十六章小雷光咒

谁知这鞭子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余劲不吐完,死死紧贴,非要抽在钱逸群脸上。

钱逸群心下苦笑:“何必这么死心塌地追着我呢?”当下只有召回飞剑就要将软鞭斩断。

红娘子也知道这宝剑锋利,不想硬碰,掌中灵蕴轻吐,绕开宝剑,朝中路去了。

钱逸群再移剑回救的时候却晚了,软鞭已经缠住钱逸群腰间。

红娘子将这鞭子用得出神入化,一卷一抽,钱逸群像个陀螺似的被扯到了空中。

头晕眼眩之间,钱逸群身上爆出一个黄光,如同球体一般包在身外。流光溢彩之中,隐约可见变幻无停的yīn阳爻象。

“易中玄……”冯老先生喃喃低语。

就连坐在桌边的那高人也不由绷紧了脸,吐出五个字:“心授……易中玄……”

钱逸群不曾学过布阵,狐狸也不肯教他推衍,这玄术易于他而言可以算是极品­鸡­肋,平时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还会这个。然而就在人浮空中的那刻,内心中的一股悸动让他将这个战不能战,用无大用的技能爆发出来。

钱逸群突然发现,在这八卦流转之中,震卦一直没有变动。

无论他如何动荡,其他七卦不断变化,而震卦却至始至终面对红娘子。

“随便什么咒轰过去都好!”高人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喊道。他内心中根本不介意谁赢谁输,但对于天赐良机却极其介意。人最难控制的就是在自己特长的领域,看到一个新手怎么摆弄都弄不好,甚至暴殄天物。

——这就是自己苦等多rì的契机么!

钱逸群早从狐狸嘴里零零碎碎挖了几个咒文,但从未成功过。狐狸说这是因为契机不至,咒言就只是一堆废话。没想到在这生死关头,契机竟然不期而至。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九天雷神,从我号令。清澈寰宇,振荡妖人。百鬼辟易,万邪脑裂。神雷真王,听臣关告。五雷降处,道炁长存!”

钱逸群口­唇­蠕动,默诵咒语。

“怎么还不发!”高人生怕绝佳的契机就此过去,迫切吼道。

“急急如律令!”钱逸群剑指一比,诵出押咒真言。

见高人如此激动,钱逸群又面沉如水,众人心中都腾起一股敬畏。归家院的姑娘们齐齐朝后退了两步。红娘子如临大敌,收鞭护体。李岩、刘宗敏无不放缓攻势,随时应激而变。白莲教徒纷纷收足,堂上诸君子更是退到了墙根。

然而……

钱逸群所指的方向,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在逗我玩么?”高人恼羞成怒,太阳|­茓­青筋暴起。

“又失败了?”钱逸群有些无奈,这东西没个好老师教本来就不成啊。

“就随便扔个咒你都不会,你说你还会……什么……声音?”高人缓缓抬起头。

所有人都缓缓抬起了头。

屋顶之上,隐隐传来轰鸣之声,好似万马奔腾,又好似万鼓齐鸣……

轰隆隆!

由远而近,终于有一声炸雷在众人头顶炸开。

归家院三重青瓦,在雷声之中微微跳动。

无比庞大的威压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立场。

“你刚才用的什么咒?”高人不耻下问,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小雷光咒》……”钱逸群双眼翻起,看着天花板,无辜道。

越来越庞大的威压让人难以呼吸,空气好像被抽空了一般。

“傻子!看我的!”高人暴喝一声,身子一转,手掐指诀,变幻不已。

只听他沉声喝道:“遁!”双手噼里啪啦猛拍两条小腿,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惊人的速度朝门外跑去。

“此时不逃,还待何时!”一声飘摇的呼声从远方飘回客堂。

偌大的堂屋,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钱逸群到底是经历过生死的人,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令人头晕的地震之中扑到了朱云生身边。他一把拉起昏阙未醒舅舅的胳臂,绕过脖子,用肩膀将舅舅顶了起来。

李岩往后一跳,爽朗笑道:“既然徐妈妈今天不答应,我们改天再来。”说罢一挥手,所有白莲教徒闯王部下纷纷朝外跑去,当真是­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一声晴天霹雳划过天空,在雷声轰鸣之中打中了归家院的小楼。

小楼在短暂的挣扎之后,冒起了青烟,继而是熊熊烈火,如同一把点燃的火炬。

钱逸群什么都没说,扛着舅舅跑到门口,猛一抬头,连忙滚到一旁。

姿势虽然狼狈,好歹没有被飞进来的白莲教徒们砸中。

刚刚跑出去的白莲教徒,就像是愤怒的小鸟一般飞进厅堂之中,在呜呼哀哉的悲切嚎叫中落在地上。

然后是李岩和红娘子。

刘宗敏紧随其后。

他们也是飞进来的。

李岩拨开砸在身上的刘宗敏,捂住手臂,吐出一口喉头淤血,道:“徐妈妈,大敌当前,咱们还是携手同心吧。”

徐佛仰天大笑一声:“你以为傻子?杀了我这么多人,跟你携手同心?”

“妙哉,大敌之敌可谓友也!”冯老头也高兴道。

红娘子总算从刘宗敏身下爬了出来,站起身先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嘶声道:“你们知道来者是谁么?”

还不等她抖出包袱,只见一个人影在飞奔着冲了进来,目光如电扫视一周,劈手往旁边一拉,将畏缩在门口钱逸群凌空拉了过去,喊道:“帮我个忙。”

钱逸群还来不及反对,身子已经被那高人夹在了腋下,飞奔出门的时候脑袋还撞在了门柱上,眼前一片金星闪烁。

——这都尼玛什么情况!我只是来喝个喜酒啊!

钱逸群心中仿佛千万头草泥马奔腾,忍不住吼道:“你这么缺德有多长时间了!谁点头同意帮你忙啊!”

那高人跑得飞快,根本没有搭理钱逸群。

钱逸群用生命爆发出来的呐喊,最终只是众人耳中的一缕残音,基本意思完全被轰轰雷鸣吞噬殆尽。

高人直冲到归家院第一进的院子中,面对大门站定无语。

这院子是典型的苏式园林,从门厅进来之后有一条石径小路贯穿中轴,四周种着高大的乔木,两旁是通往侧院的月门。钱逸群被高人夹在腋下,努力仰头看了一眼天上乌云滚滚银蛇乱舞,心道:这肯定不是我的《小雷光咒》!一定是摊上了“放屁震倒楼”之类的巧合!

高人松开手,啪地一声将钱逸群扔在地上,道:“你得帮我,否则我们全都没法活着逃出去。”

钱逸群心中一惊,道:“这样的高人不会为难我们这些蝼蚁吧?”

“对,的确不会为难你们这些蝼蚁。哪怕你唾沫喷他脸上他都不会看你一眼。”高人坦诚道,“但是,他要不小心踩死你们……也绝对不会看一眼。”

“擦!要我怎么帮你?”钱逸群心道:我若是再不帮你,恐怕连那位高人的面都见不到就被你玩死了。

“我要布个虚阵,你帮我想点恶心的东西出来。”高人道。

钱逸群一愣,道:“你这么说也太笼统了,什么叫恶心的东西?有些人看着你就觉得很恶心了。还有,我能问一句什么叫虚阵么?”

高人上下扫了一眼钱逸群,确定这熊孩子没有调戏自己,方才道:“完全靠布阵者的力量运行的阵是实阵,入阵者对于阵本身没有丝毫影响,譬如诛仙四阵。这你总听说过吧?”

钱逸群摇了摇头。

高人叹了口气:“那和尚现在比我强出一线,所以我布下任何一种实阵,他都能破去,只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当下之际只有用虚阵乱他的心神。只要他心神一乱,就会促使我的阵法更强大。”

“如果他心定得一丝不乱呢?”

“那这个阵布了就和没布一样。”高人咧嘴一笑,“这就是需要你的地方,他不乱,你可以乱啊。”

“我乱?”钱逸群心下诧异,“我怎么乱?”

“随便你怎么乱,越乱越好。阵中人心越乱,阵的威力就越大,最终让他难分虚幻真实,困死他!”高人恨恨道。

“阿弥陀佛,高施主何以执迷不悟耶?”一声佛号震开了归家院的大门,罡风扑向钱逸群和那位高人。

钱逸群差点被这阵罡风吹了个跟头,只觉得后背多了一只手,轻轻一托就将自己身上的力道尽数化去。

正是身边的高人出手相助。

“莫怕,这个还是假的。”高人沉声道。

第三十七章三途苦

罡风之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人影,身高七尺,一领大白袈裟,光得发亮的头顶上是三横四纵十二个戒疤。他手持一串念珠,单掌竖在胸前,每踏出一步都要顿一顿,口宣佛号。

那声声佛号在压顶雷霆之中尤其显得声音阔达,振聋发聩。钱逸群头皮发麻,好似有一只巨大无朋的手压在身上,几乎站立不稳,微微完全脊柱和膝弯方才站住。

“阿弥陀佛,”那和尚终于站定,“高施主真要如此执迷不悟耶!”

钱逸群只觉得这和尚身上散发出巨大的气场,将整个天地都笼罩起来。

“死贼秃!你高爷爷悟不悟关你毛事!”高人怒道,“从西域追到东海,从辽东追到江南,你就没别的事可做了么!”

“自然有的,”和尚悠然道,“五浊恶世,和尚身负天命,怎能说无事可做。”

“那就快去做你的事!别再纠缠老子了!”高人丝毫不顾及形象地放生吼道。

“点化万千众生,从你开始。”和尚微微摇头,“且随贫僧走吧。”

钱逸群闻言吓了一跳:冯老头说这位高人是至人境界,全天下不过十个人。这和尚竟然能追着他跑,还说要点化他,那岂不是圣人了么?

“你已经大半个身子都入魔了!还想点化我?”高人仰天大笑道,“你要战我便战,换了本尊来吧!”

“阿弥陀佛,虚实一念之间,天下何处不是化身?哪里不是本尊?”和尚双手合什,身上金光大作。

钱逸群触不及防,双眼被这金光一闪,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sè,什么都看不到了。过了良久方才渐渐恢复,他抬头用宝剑护在身前,算是唯一的遮挡。然而等他偷偷朝和尚看去,却着实被吓了一跳。

眼前哪里还有七尺白衣和尚!

分明是个金身大菩萨!

只见他头顶金sè毗卢冠、身披金sè袈裟,左手持金sè锡杖,右手持金光闪闪一颗珠子。

那锡杖顶上三重,忆念三涂苦恼。又生四股,断除胎、卵、湿、化,四生之轮回,又表苦、集、灭道四谛。四股之上复套有十二环,表十二因缘通达无碍。三重四股,以念如来七觉意法。

和尚微起锡杖,跺在地上,登时十二环振荡无停,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和尚在环声碰撞中诵出咒语,刹那间金光更甚。

钱逸群只觉得无边光影朝自己袭来,一股巨力从下而上将自己推搡出去,一眨眼间已经身在半空。

高人伸手一拉,扯住钱逸群的脚踝,用力朝地上一摔。

钱逸群后背着地,痛得钻心刺骨,心中暗道:这真是左右逃不过一个死字,不是死在神一样的敌人手里,就是死在猪一样的队友手里!

“还不布阵等什么!”钱逸群忍住喉间逆血,冲高人喊道。

“傻子,已经布下了。”高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像是在玩游戏一般,“你看不到这四周已经变了样么?”

钱逸群这才放眼四周,果然见高树石径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就如时空尽头一般,一切都是扭曲如油画的浓彩线条,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你心中有什么,这里就有什么。”高人咬着牙对钱逸群说道。

“高施主,你找个俗人与贫僧斗心么?”和尚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笑意,“你又不是不知道贫僧的法门。”

高人也笑道:“你可别说,这孩子胆子之大是我生平少见的,说不定你真能折在这里。”

“和尚发愿:此子若真有定心,我愿度他。”和尚抛出锡杖、金珠,悬浮身侧,双手合什,又宣了一声佛号。

——这厮已经看着不像人了,真跟他硬上必死无疑啊!

“和尚!”钱逸群跳了起来,“我不过是个凡俗之人,你既然说了斗心,有种就别用其他功夫,我们就互相走一趟对方的心境!”

“有种!”高人一拍钱逸群肩膀,“我看好你哦!”

“和尚必不能占你便宜,”和尚声音庄严道,“你要能在《三途苦》中呆住三息,我便度你。”

“谁要你度!”钱逸群站直了身体,侧向高人,低声问道,“那个三途苦是什么?”

“放心,他在我阵中不可能真的把你扔进三恶道,只是让你看看罢了。”高人道,“所见皆是虚幻,别往心里去。还有,以心易心,别傻傻挨打,一呼一吸……”

钱逸群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只觉得眼前突变,四周景sè变化,头上乌云尽去。

没有了乌云压顶和那和尚的威压,钱逸群顿时轻松了许多,再看周围青山绿水,空气清新,心中暗道:这就是虚幻?怎么和真实世界没有分毫区别?

想到这是幻境之中,钱逸群没来由一阵心慌,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让他忘记身处幻境的事实。

吼!

空气中传来一声怒号,遮天蔽rì的黑暗旋即用来。

大地震动,如同擂鼓。

钱逸群心中一动,往声音来处望去。

那是一个身高如山的巨人,九头千眼,口中出火,八足,九百九十手,各个都是青面獠牙呈**忿怒相。

——这是什么?阿修罗?

钱逸群心中一动,大地震动得更加厉害,更多的巨人出现在他视野之中。这些身形巨大的阿修罗排山伐树,手持兵刃,互相厮杀起来。一时间空气中满是尸身腥臭,血流如雨,烈火焚林。

钱逸群咬牙往山下跑去,躲开四周熊熊燃烧的烈火,被阿修罗们散发出的漫天杀气激荡得心中恐惧,肾液涌动。

——如果只是幻境,我跳下去应该没事!

钱逸群眼看一条巨大的手臂从空中落下,宛如十人环抱的巨石柱,若是让它砸到绝对会变成­肉­泥。索xìng把心一横,奔向悬崖,纵身跃下。

这悬崖不知高达几千仞,钱逸群只听到耳畔生风,气流如割,却迟迟难以着陆。

“一息的时间得有多长啊!”钱逸群朝天怒吼道。

这声怒吼惊动了巨大的阿修罗。

只见那阿修罗朝钱逸群走了两步,已经迈过两个山谷,跨过山峰,摊开举手抓向钱逸群。钱逸群人在空中,不能躲闪,顿时被阿修罗抓在。

钱逸群只觉得身体像是被石磨碾碎了一般,咬紧牙关心中呐喊:“这不是真的!”

高人说的“别傻傻挨打”之声犹然在耳,钱逸群终于捏起指诀,暴喝一声:“剑来!”

碧玉宝剑划空而出,笔直刺入了阿修罗的掌心,穿透而出。

钱逸群故技重施,再次穿了进来。那阿修罗发出一声震天哀嚎,摊开手掌,用另一只手拍了过来,要将钱逸群碾成­肉­酱。

钱逸群疾奔出去,纵身一跃,只听身后轰轰作响,原来是那阿修罗已经双掌合什,却拍了个空。

不等钱逸群高兴,这阿修罗的另外三只手又抓了过来。

钱逸群犹在空中,心中暗道:“以心易心,说我行我就行?”

眼看着巨掌抓来,钱逸群索xìng闭目静心,任由被阿修罗抓住。

阿修罗正要用力捏碎钱逸群,只觉得手中灼烧剧痛,连忙放手。

钱逸群周身青sè火焰,浮在空中,微微睁开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大笑道:“该我了。”

兀然间,钱逸群身形暴涨,眨眼之间已经长得比那阿修罗还要巨大,仍在不断变大。直到他长成了阿修罗的两倍高,一脸狞笑地扇出巨掌:“去死吧!”

巴掌落在实处,却是软绵绵柔­嫩­­嫩­,弹xìng十足。

钱逸群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双膝跪地,脸上狞笑犹未散去,一只手却按在弹力十足的软­肉­上。

是徐佛。

“我来助你!”徐佛面无余sè,“先把手拿开。”

钱逸群讪讪收回手,不见了高人和那妖僧,纳闷问道:“他们人呢?”

“走了,”徐佛道,“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经历了一场幻觉罢了。”钱逸群缓缓站起来,夜风轻抚,树枝随风而动,蛙鸣声声,好像一切事都不过是梦境一场。

钱逸群轻轻吐了口气:“我站了多久了?归家院没事吧?”

“已经烧成了白土。”徐佛面无表情,“不过这又有什么呢?本来世事无常,众生皆苦。”

钱逸群没有答话,心中暗道:你要有这么高的觉悟,早点跟着李岩他们回去做闯王夫人,不是什么事都没了?

“那是谁?”徐佛突然叫了一声。

第三十八章比丘心境

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从废墟之中走了出来,四肢细如火柴棍,肚子却大得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

钱逸群脚下一滞,拉住徐佛道:“这不是人……”

“的确,”徐佛面无表情道,“这是饿鬼。”

钱逸群缓缓转过头看着徐佛的脸道:“你的面皮脱落了。”

徐佛原本秀美的脸庞上,掉下了一块人皮,露出里面猩红腥臭的肌­肉­。肌­肉­之间缓缓渗出黄sè的脓液,沾到新的皮肤便会连着一起掉落。不一时,徐佛就只剩下半张人脸,另一半全变成了恶心狰狞的鬼脸。

“因为这里就是饿鬼道,凡是进入饿鬼道之灵,都将成为饿鬼。”徐佛的声音越来越诡异,“我要抓你回去喂食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钱逸群已经完全听不懂徐佛口中的语言,只得自顾自笑道:“我发现一个秘密,趁着你还有半张脸……”

钱逸群一把拉过徐佛,紧紧抱住,手臂中徐佛丰腴柔软的身体渐渐枯萎­干­瘦。钱逸群最后看了一眼徐佛正缓缓脱落的面皮,闭上眼睛亲了上去。

触及徐佛肌肤的刹那,钱逸群只觉得­唇­间一股温热水滑。几乎刹那之间,自己就像是在亲吻一快没有打磨过的木头,­干­杂腐臭。

一股热浪从钱逸群脚下腾起,灼烧的痛楚让钱逸群终于放开了徐佛。

准确地说——徐佛的幻象。

在离开阿修罗道之后,钱逸群就知道自己仍在苦尘的心境之中。

尽管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想抹杀钱逸群脑中的记忆,想让他相信自己正在真实的世界。然后钱逸群一直牢记着:

三途苦即三恶道。

阿修罗、饿鬼、地狱。

一个都不会少。

钱逸群睁眼一看,四周尽是火海,脚下一段焦炭,怕是徐佛的尸骨。

“你果然胆大,然而痴心不灭,终究要在阿鼻地狱受无数阿僧只劫之苦。”一个巨大的金身出现在虚空之上,火焰之中。

阿鼻地狱便是无间地狱,犯了五恶大罪的人会在这里承受永远没有间隙的痛苦折磨。

钱逸群看了一眼这身批袈裟,手持锡杖莲花的地藏菩萨金身,坚定地笑道:“这是幻境,我没忘。”

“凡人妄认六尘之幻,迷于sè境,岂知此生非真,业力是真。”金身地藏高达数十丈,出声如洪钟大吕。

钱逸群被火焰包围,炙热难耐,心中jǐng示自己:

我若有半分抵触煎熬,那一息就是万年;

若是能够乐在其中,呼吸之间便是一息。

道理虽然懂了,但是这滋味实在不好受,要做到更是困难啊!

钱逸群放缓身心,眼看着自己双腿成灰再又复原,又看着自己身上皮­肉­点点分离,露出里面蠕动的内脏。地狱业火舔舐着娇­嫩­的内脏器官,烧得钱逸群满腔灰烬。他只要略一滞心,便会陷入无边痛苦之中。虽然站立不动,却只能在灼烧与清凉之间进出,周而复始。

“你若发愿归止于我,我便度你。”金身轰鸣道。

“你别说啊,冷冷热热还是挺带感的。”钱逸群克制住自己内心虚幻出来的痛苦,“我老家的青楼女子,会一种绝技,叫冰火九重天。”

地藏菩萨金身周围突然涌现出数百美女,各有姿sè,纷纷攀附地藏金身,胸推臀摇,手口并用,发出各种令人面红耳赤血液沸腾的娇喘呻吟。

菩萨金身轻轻一晃手中莲花,这些娇媚女子纷纷皮­肉­掉落,骨血遍地,化作一具具白sè骷髅,最终融入脓血之中消失不见。

钱逸群忍着身上剧痛,勉力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你以为谁都要你度么?人们乐在地狱!”

“阿弥陀佛,少年人,偏颇了。”金身口宣佛号。

“那么为什么人们要做出种种恶事?”钱逸群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能够抵御本xìng的诱惑么?你看他们纵情声乐,沉迷yù海,人兽相交、虐恋成瘾、红杏出墙、聚众**、血亲**……”

钱逸群越说越觉得身上清凉,心中痛快。

曾经看过的海量爱情动作片统统化作浮影,显现在地藏金身面前。里面非但有各种不堪入目的情形,更有剧情有对白,只要钱逸群动动念头,就能一一纷呈。

钱逸群终于明白了高人说的别傻傻挨打,也要反击的意思。现在他在承受苦尘心境中的地狱折磨,而苦尘也同样在钱逸群心中的红粉地狱接受锤打。

苦尘幻化出的地藏金身手持莲花扫了又扫,将重重幻象破灭,声音不抑不扬道:“正是如此,我佛方传三乘妙法。地藏大士才甘愿久居秽土,不成佛果。世间有善男子,善女子,凡归诸于佛、法、僧三宝,终得净、正、觉,长生净土,永脱轮回。”

地藏说法时,地狱中焰火渐熄,清凉顿生,无数僧侣出现地藏身后,手敲木鱼,虔诚诵念佛号。

“笑话!”钱逸群大吼一声,“佛法僧?别的不说,就是这些僧侣,白rì宣yín,盗掳信女,贪财无度,寺庙金碧辉煌而天下遍地饿殍……”说着,空中浮现出肥头大耳的当家和尚,身穿袈裟而坐下名车宝马,身旁美女,一柱高香数以万千银两。

地狱中诵佛之声一时凝滞。

苦尘在看到这些身现比丘相的幻影之后,胸口如同被重锤狠狠敲了一击。

在这个五浊恶世,佛法黯淡,他踏遍天涯海角,只为度尽众生。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他听说过许多玷污三宝的恶言,但他总是选择不信,坚定地走在纯洁佛土。而现在,这一幕幕丑恶的画面就展现在他眼前。

苦尘的心被撬开了一丝裂纹。

高人催动阵法,虚阵的力量得到了空前的增强。

钱逸群只见地藏金身身形微晃,金光内敛,突然喷出一口金粉来。他知道自己命中苦尘要害,心中大喜,趁胜追击:“人间多苦,僧侣荒yín,真是sè中饿鬼。看,谋人美sè而号称yīn阳双修之法的不都是这些大和尚?空不异sè,广选明妃,号称福报,不过供他一人荒yín!”

钱逸群又将曾经听说过的恶僧yín僧统统展现地藏面前,一个个光秃秃的脑袋,身下做着令人发指的yín行。

所有前世能够记起的荒yín片段,统统被钱逸群改成了和尚主演。

“你诋毁三宝!该死!”金身地藏大喝一声。

“我若有半句诋毁就让我魂飞魄散,不得超生!”钱逸群吼了回去,正气凛然,“你行走天下,莫非对此就视而不见么!”

地藏飞出一轮,巨大如伞盖。只见这飞轮分了上中下三层,飞快旋转,发出嗡嗡之声。这就是地藏菩萨的**器——地藏占察轮!能够占察十方六界过去现在未来一切事。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真言打在轮上,飞轮稳稳停住。

钱逸群还没看懂这是什么意思,只听地藏狂吼一声:“竟是真的!”

钱逸群身上炙烧顿时消散,整个世界扭动不已,使他站立不稳。

不过片刻,脚下燃烧着的大地纷纷碎裂,整个人随之下坠。

钱逸群只觉得身子一虚,继而膝盖一疼,一股凉意沁透心脾。

一只手落在钱逸群肩膀,传来一声不着调的轻笑:“你很好。”

钱逸群这才发现自己跪在地上,两股热流从鼻孔间流淌下来,落在嘴里温温闲闲。他一手一抹,只觉得两腿发软,咬着牙方才站了起来。

对面那个白衣和尚微微躬身,手捂胸口,显然受了重伤。

“苦尘,你到底只是个凡人,不是地藏!”高人高声喝道,“若有大愿,为何还不替众僧赎罪!”

苦尘和尚勉强站直身子,手顿锡杖,发出叮铃铃金环相撞之声。他又掷出右手中的金珠,浮在空中,照亮乌云笼罩之下的黑暗世界。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苦尘和尚口诵经文,眼中流下两道血泪,在金光中显得无比悲戚。

钱逸群心中疑道:这和尚反应这么大?

他再看身边高人,只见那高人依旧站立不动,身子却微微发抖。

——原来他们两人已经在斗法了,恐怕是我境界太低,看不出个名堂。

钱逸群又抹了一把鼻血,微微退开一步。他想到高人说的要在阵中乱心,当即跌坐地上,微微合拢眼帘,将自己前世今生的荒唐事一一在脑中演过。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前世的事了,有时候回想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此刻强迫自己回到前世的记忆,各种酸甜苦辣纷纷涌上心头,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即便没有亲自经历过也算是见识过。

苦尘和尚身在虚阵之中,被迫看到心头闪过这么多难以理解、无法接受的画面,实在有苦难言。

再加之凡人们沉溺其中的亲情、爱情、友情……对于一个从襁褓时便在寺院中长大,修大悲灭情之道的和尚来说,简直陌生得让他恐惧。

平rì里背得烂熟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越来越陌生……

“……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闻是菩萨名字。或赞叹,或瞻礼。或称名,或供养。乃至彩画刻镂塑漆形像。是人当得返生于三十三天,永不堕恶道……”苦尘彻底闭目观想地藏法身,口中大声诵出经文。

钱逸群在回忆之中,沉入静境,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前世的世界。

五光十sè的鬼蜮之地,苦尘被一群­祼­女肢体缠绕。在不远处,一群比丘一丝不挂,沉溺yù海,欢声笑语不知毁悟。白花花的­肉­yù之海,放眼看不到边际。

第三十九章芬陀利华

苦尘和尚终究不是凡庸之辈,手结阿弥陀佛根本印,身上金光乍现,抛出锡杖不住震鸣,一旁金珠晃眼如rì光。他变幻手印,身上袈裟无风鼓起,又掷出一个转轮。

那转轮分了上中下三层,嗡嗡作响,正是之前钱逸群在地狱中看到的宝贝。

高人面无表情,从血污的青衫之中取出一只大号画笔。

画笔凌空虚点,每一笔下去都点出了金粉。不一时,天似幕布,金粉作墨,被这高人画出了一副巨大的写意山水。

长江大河一般的滔滔水龙在画笔的引导之下冲向苦尘,就连身在高人之侧的钱逸群也像是置身大川,听着隆隆水声感受着清凉的水汽,双腿酸软。

苦尘手中翻印,寄出一个紫金钵盂,冲着奔腾的水龙喊了一声:“万流归海!”稳稳将水流吸了进去。

高人像是早有预料,大笔一挥,连绵群山兜头朝苦尘砸了下去。

转轮飞到苦尘头顶,转出万道金光,架住了兜头落下的群山。

苦尘捏断念珠,抛入空中,每一颗念珠都引入大山之中,轰然爆裂,同时消逝。

“看看这个如何?”高人提笔作画,空中渐渐浮现出一尊佛像。

这金光点画出的佛像无比庄严,面容慈爱,眉间一点放出万道毫光。

就连钱逸群见了都忍不住有庄严供奉的感觉。

苦尘看了却闷哼一声,跌坐地上。他只看到这佛像面露苦容,片片金箔掉落,露出里面黑sè虚空。两行金sè血泪从佛像眼中流淌而出,显出无尽大悲之相。

苦尘头顶飞轮顿时裂成三片,迸溅左右。面前紫金钵盂也落在地上,碎裂成片。

大山兜头砸下,水龙轰然袭去,只见苦尘随手扯出袈裟,敕出一道白光,统统包裹起来。

“雷来!”苦尘**上身,目喷金光,嘶声吼道。

天上乌云滚滚,缓缓压了下来。

“呦……”高人也不禁变sè,转而嬉笑道,“和尚,没必要弄得同归于尽吧?”

“你破我至纯大悲心,终究容不得你。”苦尘站在远处,身后隐隐浮现出一尊佛像,却幻动不已,难以成形。

“是你自己要和这位小兄弟斗心,而且你施展《三途苦**》,人家却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高人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出一把签子。

“灭罪!”苦尘高喝一声,单手上指,一道火光腾起,只见那条jīng壮的手臂顿时燃起烈火,宛如火炬。

高人面sè凝重,双手一分,各持四支长签。这签子看似平平,就连城隍庙里的签子也要比它光亮些。只见他手中一错,长签打开,朝八门方位飞去。

这长签落地生根,见风就长,转眼间就有一人多高,将钱逸群和高人团团围住。

“我用伏羲签布的八门浑天阵,你真有信心打破么?造下的无边杀孽,你可背负得起?”高人好整以暇道。

一道落雷轰然而下,伏羲签闪出一道紫光,在二人头顶上形成了一道流光溢彩的大罩子。霹雳打在罩子上,就如同雨水落在荷叶,没有丝毫黏留地奔正堂而去。

两层楼高、九柱开阔的明堂,被这天雷一击,轰然而倒。

雷乃天地正阳之气,遇到生漆、梁木,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钱逸群看这非人力所能为的骇事,心中惊惧,暗自惴惴道: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真的不像是人了……

“你这一雷不知妄杀了多少无辜,佛门到底是普渡还是普杀?你是替民消罪,还是以杀止罪?”高人稳稳站在阵中,朗声问道。

苦尘高举的手臂上火光照shè,映出一张无比的纠结的脸庞。他时而面无表情,时而痛苦不堪,时而面露微笑,时而悲戚哀恸……高人的话让他脑中闪过自己发心以来一幕幕的情形,所杀过的人、灭过的罪,无不在脑中映shè出来。

他知道许多人叫他“迦楼罗”。

那是护持佛祖的天龙八部之一,每天吞食一条龙王和五百条毒龙。随着体内毒气聚集,迦楼罗最后无法进食,上下翻飞七次后,飞往金刚轮山,毒气发作,全身**,只剩一个纯青琉璃心。

可是自己修的是大悲大愿的地藏法门啊……

怎会这样!

地藏王菩萨圣号千百遍在他脑中闪过,终于将濒临奔溃的理智重新拉了回来。

“阿弥陀佛!”苦尘高呼一声佛号,收拢袈裟裹在身上。

他放下高举的手臂,灭尽火焰。里面手臂已经烧得骨裂如碳,还渗着骨髓。

“谢过两位施主。”苦尘竖掌行礼,身上袈裟顿时明亮起来,渐渐变成了烧得即将熔化的铁片,散发出暗红sè的光亮。

“贫僧修行浅薄,迷障深重,惟愿热铁着身,一rì不达彼岸便一rì不着莲华。”苦尘声音平静,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钱逸群松了口气,感叹着暴风骤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今天晚上算是值回票价了,总算知道这天下高人是何等不同凡响。

苦尘单膝跪在地上,用那只好手轻轻拨开面前泥土,捡起一块念珠碎片,浅浅埋入土中。

钱逸群只见他口­唇­微动,不知诵的何等真言,那土中突然迸发出明亮毫光,一支­嫩­芽破土而出,几个呼吸之间,­嫩­芽茁壮成长,吐出花苞,终于开出一朵洁白无瑕,温润如玉,白毫漫溢的大白莲花。

“愿此芬陀利华,随君左右,助灭心魔,不至于重蹈苦尘覆辙。”苦尘说着,三指相错,尾指微翘,灵蕴转动间使出观音手绝技,柔柔一捻,白sè莲花旋即落在他手中。

苦尘将花托起,轻轻一吹,这莲花悠然朝钱逸群飘去。

钱逸群伸出手,接住莲花,顿时一阵清凉由手心遍布全身。会yīn处又是一阵跳动,直冲头顶,就如那rì开门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苦尘虚虚一环,碎裂的钵盂、飞轮纷纷回到手中,隐在热铁袈裟之中不见踪影。

“阿弥陀佛……”苦尘朝二人宣了一声佛号,转身踏出大门。

空中雷声渐渐远去,乌云消散,弦月的银辉穿过云层,投在大地。

钱逸群重重抒了口气,只觉得背后炙热,抬头看了看星辰闪烁,对旁边那高人道:“我怎么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他不是人。”高人岿然站立不动,声沉如水,果然是一派高手风范。

只是,他顿了顿又道:“我说,你有什么补充灵蕴的丹药么?”

“没有。”钱逸群老老实实答道。

“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那你会什么能吊住灵蕴的诀、咒、针砭之类的玄术么?”

“一点都不会。”钱逸群看了看手里的白莲花,“这东西灵蕴充沛,能救你么?”

“等你炼成灵丹,我早就灵蕴枯竭坐地尸解化作泥土种上白菜长出来让人炒了吃下去又拉出来了!”高人一口气说道。

“你先省口力气,我去里面问问那帮人有没有。”钱逸群勉强扭腰转身,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辛苦。

“你走快些,我就这一口气吊着,略一松就跟你yīn阳永别啦。”高人叫道,“虽然我们认识不久,但我不怪你用剑刺我,你也不怪我抓你壮丁,你我可谓是心心相印,缘分匪浅,两情相悦。若是我就此去了,你孤零零……”

“闭嘴!”钱逸群终于忍不住朝高人吼了一声,好不容积蓄起来的力气又散去大半。

火场前缓缓映出几个人影,两旁各有一堆人分左右走了出来。左边那堆之中有个高出旁人两三个头的巨汉,用膝盖想也知道是白莲教李岩刘宗敏那伙人。右边多有婀娜多姿的身形,正是归家院徐佛带着一­干­女儿和手无缚­鸡­之力却号称秘法修士的众士子。

原来李岩等人先行离去,被苦尘的分身化影打飞回去,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徐佛听说外面是大名鼎鼎的苦尘和尚前来寻仇,内心中早就吓得花容失sè,若不是身为顶梁柱,恐怕早就独自跑了。

两边人略一合计,此时再打打杀杀也没意思,大门口又有高人斗法,只得从后面出去。还好他们走得及时,否则这一道霹雳落下来,天知道要死多少人。

==========

这本书我都没怎么要票,好像是对诸位读者的不尊重,其实我只是不想破坏大家的阅读体验。收藏投票打赏这种事,还请自觉啊。

第四十章尘埃落定

“我舅舅呢?”钱逸群见了众人,方才想起自己舅舅还晕倒在里面,不由揪心。

刘宗敏大步上前,从背后抓小­鸡­一般甩下一个人来:“顺手背出来的。”

钱逸群连忙上前,见舅舅呼吸均匀,双目已经睁开,眼珠转动如常,总算放下了心。

“你们谁有恢复灵蕴之类的东西。”钱逸群问道。

“归家院的丹房就藏在厅堂之下……这一时半会儿恐怕拿不出来。”徐佛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堂屋,心如刀割。

“就没人随身带着救急的丹药么?”钱逸群问道。

众人无语。

钱逸群望向李岩。

李岩抬头看天。

如果说这帮士子没有,那是很正常的事。归家院说没有,多少是因为这位高人的立场问题,否则总有散落放在别处的丹药。至于李岩等人千里迢迢跑来江南寻衅,怎么可能不带足了丹药银两?

“你人缘太差,没人肯给你,你就安心去吧。”钱逸群对那高人道。

那高人站立不动,头也不回,怒道:“你们这帮见死不救的小气鬼!等我活过来,看不剥了你们的衣服吊在苏州城楼上挂满三天三夜!还有姓李的那个小子,我迟早把你老婆卖到青楼里勾当!”

红娘子当即一怒,一条长鞭就要飞手而出,被李岩一把抓住。

“我这里只有一瓶回chūn丹,”李岩从腰带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只有拇指上一节大小,“我等义军处境艰难,还请前辈见谅。”

钱逸群颇为诧异,猛然醒悟过来:若是高人低声下气哀求于他,肯定会被李岩看穿他离死不远。

“谁不知道你在虚张声势!”刘宗敏暴喝一声,跃过李岩冲了上去。

“不可!”李岩伸手去拉刘宗敏,只抓住一片衣角,随着裂帛之声,刘宗敏已经飞身而去。

钱逸群知道自己的状况,看着这头狂奔而来的犀牛,根本没有阻拦的打算,侧了侧身算是让过。

两者相距不过两丈,刘宗敏瞬息之间已经冲到了高人身后。他正要拔刀,只见紫光大作,一堵紫sè光墙挡在刘宗敏面前,将他弹飞出去。

钱逸群不知怎的,松了口气,看着李岩那张yù哭无泪的脸颇为有趣。

“想杀我,很好,很好!”高人道,“今天这里的人我都记下了,有种的现在轰杀了我,否则rì后有得你们好果子吃!”

“前辈,这是误会。”李岩上前抱拳拱手,“我这伙伴xìng格粗鲁,脑子还没瓜子仁大呢,求前辈饶了他这一回。我们这就去为前辈找寻灵药去!”

“找什么找!那小子不是有天命丹么!”高人头也不回,高声叫道,“那个有天命丹的小子死了没有?把天命丹给你爷爷我,以后有你好处。”

这天命丹最初或许是用来吃的,但近两百年已经成了兵家嫡传的信物。因为这丹虽然号称能够­肉­白骨生死人,但副作用也一样强劲,有一半的可能会服后直接见阎王。

一切凭天命,所以叫天命丹。

“前辈,这天命丹,可是有一半会变成毒药啊。”张文晋也不敢登时翻脸,颤声道。

此时此刻,张文晋的心就像是被人握在手里捏成­肉­酱一般,一只手颤抖不停。他可不觉得一个疯疯癫癫的老怪物能给他什么好处,他的师父恺阳公孙阁老才是真正能让他、让他整个家族都脱胎换骨的人物!

“胡说胡说!我天命所属,怎么会死!快拿出来给我!”高人喊道。

张文晋看到众人都盯着他,心中叫苦:这种目光到底是给还是不给?这些人恐怕多半都希望这老怪物死在当场吧!若是吃死了还好,别人也不会怪他,若是吃了之后生龙活虎……

“张兄,那丸天命丹是我的。”钱逸群出声道,“之前咱们的赌约,你不会忘了吧?”

张文晋心中闪亮,不禁喜上眉梢:“确实确实,之前我与钱兄打赌,钱兄说这位高人是来闹着玩的。不幸被他言中,所以这天命丹的确是钱兄的。”

钱逸群飞了玉剑过去,让张文晋把天命丹放在剑上。

徐佛看着钱逸群,微微摇头,显然是不想让他救人。

钱逸群看了看眼前众人,手里捏着天命丹,道:“这位前辈虽然行事有些颠三倒四,不过童心未泯,我要救他。”

张文晋长出一口气,心中暗喜道:这下你得罪了江南士林,以后看谁来救你!

他却没想到,自己将这天命丹交给钱逸群,虽然理所应当,在旁人眼里却已经成了个祸水外引的小人。

众人站在高人身后,不敢出声,只是微微摇头。这等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高人,死­干­净了最好。他们就像是搅屎棍,天知道什么时候缠上来,打不死也得恶心死。

钱逸群却不管他们,信步走到高人身边,打开天命丹的木盒,道:“我也不要你好处,归家院都是些苦命的女子,你欺负谁都不该欺负她们。”

张文晋听钱逸群说出这段话,好似五雷轰顶!

为什么!

为什么他能玩出如此漂亮的一手借花献佛!

若是自己刚才也能想到这点,将天命丹主动给老怪物吃了,无论他是死是活,归家院这边的情谊可就算是结下来了!

张文晋不知道xìng格决定命运,他心中从未想过旁人,在这一时三刻焉能想到这样漂亮的应对?

若是前世钱逸群恐怕也想不出来,今世有个敬他爱他又照顾他的妹妹,有和和美美一家人,自然学会了为别人着想。

高人一低头,将天命丹吸入口中。天命丹入口即化,高人只觉得身中灵蕴之海渐渐恢复,四肢百骸总算又有了灵力滋润,这条命到底是救过来了。

“我也没想欺负她们,是这个姓李的小子跟我说有好戏可看,只要我帮个小忙。”高人转过身,一手指着李岩。

李岩手里还握着回chūn丹,收也不是给也不是,满脸赔笑道:“事发突然,谁知道迦楼罗来了呢。”

“他追了我大半年,无论我在哪里呆上两天,他就能追到,谁说不知道他要来!”高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徐佛听了几乎昏阙过去。

原本以为他只是被人利用的无知帮凶,谁知这场祸事就是这高人惹出来的!

“不过现在好了,估计他想明白之前不会找我麻烦了。”高人看了一眼身边的小朋友钱逸群,喜笑颜开道,“小朋友,你真是好人。”

“我……也不算太好。”钱逸群心中盘了两盘,道,“说起来归家院被烧你也有责任,想想怎么赔人家吧。”

“你对她们倒是好,偏要难为我,真不够朋友!”高人满脸无奈,转向徐佛道,“也罢,刚才看你们的阵法看得我牙齿都发痒痒,帮你们改一改吧。”

徐佛听了脸上发红,知道这高人是阵法高手,也不回绝,谢道:“我等弟子学艺不jīng,给祖师们丢脸了,还请前辈指教一二。”

高人到底是行家里手,一个剑阵在他看来简直如同小朋友过家家一般。撇开红娘子冒充徐佛女儿的关系,无论是花月凌风阵还是九音惊弦阵,都让这老怪物指出了一堆的不是,吓得徐佛连忙打断高人论阵,将他请入后堂。

“你也跟我来,”高人指了指钱逸群,“一起听听,你师父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心授给你易中玄,却不教你布阵的基本,这不是拿着金饭碗讨饭么?”

钱逸群等的就是这一句,连忙跟了上去。

第四十一章秘法传承

徐佛让门下众女子安顿了宾客的住宿,赶走了李岩等人,这才净手焚香,在内堂隔出雅间,请前辈高人授阵。

高人撤了身上幻阵,露出一个胖乎乎的本相,看上去也有四十开外,面泛红光。倒是比苦尘那个瘦削身坯更像和尚,而且还像和尚下一任的老大——弥勒佛。

“敢请教前辈尊姓大名。”徐佛留了四大弟子,在雅间服侍,也是想让门下弟子有机会聆听高人授业。

高人清了清喉咙道:“姓名何足挂齿,你们就叫我高仁好了。”说着,还朝钱逸群眨了眨眼睛,道:“仁义的仁。”

钱逸群一阵恶寒,见徐佛那般虔诚请教,也不好吐槽,只得忍了。

徐佛知道身怀不俗之技必有不俗之心,也不敢强问,诚心正坐,等待高仁讲课。

高仁清了清喉咙,喝了口茶,突然愁眉苦脸道:“该怎么说呢?”

徐佛满脸尴尬,道:“请教高前辈,之前您说的那些破绽,该如何堵漏呢?”

“那些啊……”高仁想了想,左右顾盼,终于道,“没法堵漏。”

“呃……”

“一口煮汤的破锅,你还指望拿来炼丹么?”高仁毫不客气道,“根子上就都错了,补什么?”

徐佛满脸发烫,强抑怒气道:“前辈如此指摘弊派祖师,恐怕不妥!”

“不妥么?”高仁望向钱逸群。

钱逸群一愣,看看老小孩一般的高仁,又看了看徐佛,和稀泥道:“好像是有点,多少给人家留点面子嘛。”

“你不介意就行了呗。”高仁满不在乎道。

“我介意……咦,你这话几个意思啊?”钱逸群茫然看着高仁。

“你不也是忆盈楼弟子么?”高仁好奇道。

“怎么可能!”钱逸群与徐佛两人异口同声道。

钱逸群是觉得好笑,自己就是从一只不靠谱的老叫兽嘴里挖了点东西,什么时候跟莫名奇妙的忆盈楼有了关系?

徐佛是既惊且怕,没想到这位高人竟然一口叫破了自己的师承来历。世人都只知道归家院不好欺负,却不知道归家院只是个壳子,内里却是两百年前突然消失的忆盈楼。即便是归家院的弟子,不到登堂入室也不会知道这等秘辛。

她看了看同样惊诧不已的四大弟子,知道不是她们泄露的秘密,这才放下心。

“忆盈楼从未收过男弟子。”徐佛道。

“所以你师父不准你说?”高仁望着钱逸群,“不过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拿着西河剑跑出来,怕别人认不出么?”

“那就是西河剑?”徐佛也惊道。

“哈啊~哈啊!”钱逸群­干­笑一声,“咱们还是说说阵法的事吧。既然补无可补,高仁前辈能否给归家院编排个新的呢?”

“哎,又要费脑筋,我最不耐烦编这种毫无用处的阵出来。”高仁拍着脑袋,突然抬起头笑道,“我正好想教你布阵之法算是还你人情,不如你学了我的阵法,再帮忆盈楼编一套剑阵出来。”

徐佛心道:这也算是个退而求其次的法子,你快答应下来便是。

钱逸群却觉得脑袋发胀。阵法,自己的确想学,不过学完了还有作业……这就有点不爽利了。

“好吧,不过要是我学不到家,徐妈妈可不要怪我。”钱逸群硬着头皮道。

“那是自然,我这就为两位尊客准备酒菜去。”徐佛何等乖巧之人,连忙起身带着四大弟子告辞而出。

归家院的仆役被白莲教杀了十之七八,剩下的也都跑了个­干­净。好在这些姑娘们非但平rì里练舞学剑,一样要做持家女红,不一时就起了灶火,开始煎炸烹蒸,不亦乐乎。

内堂雅间里,高仁布下了绝音阵,不让自己所传让人偷学了去。

“我的阵图是道家希夷老祖一脉,希夷老祖传祥云祖师,祥云祖师传天庆道人……”高仁一口气将本门七百年传承,历代祖师道号统统报了一遍,这才缓了口气,喝了口水,问道,“你记住了么?”

“记住……就怪了!”钱逸群凝噎道,“你跟我说这些­干­嘛?打算收我为徒么?”

“你这小子……想得美!”高仁暴喝一声,“未曾学术先学人,祖宗都不认识怎么能行!你当我这里是江湖草台班子,说教就教?今rì只是给你打点基础,你若真想学,还得摆香台禀告历代祖师,然后乖乖磕头敬茶,参师求法,立誓不传匪人,不传亲朋,不传子女……总之绝对不外传,这才可以。”

钱逸群听着头疼,摸了摸额头:“能简化点么?”

“可以,”高仁爽快道,“我传你个聚灵阵,你以后依葫芦画瓢就行了。此阵能快速恢复灵蕴消耗,天长rì久还能少许增长一些灵蕴底子。”

“其中原理呢?”

“不传。”高仁说得斩钉截铁。

无论多繁琐,还是得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否则怎么举一反三?怎么寻找自己的修仙之路?rì后碰到强敌怎么自保?那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可以学点“高尚”的道法自鸣得意,但是自己可是背着一家人的未来和希望。

“你说得禀报历代祖师,需要些什么东西?”钱逸群宁可麻烦一些了。

高仁罗列了单子交给徐佛,徐佛自然有求必应。

这位忆盈楼的掌门人现在对于钱逸群是既爱且恨。

爱的是,钱逸群舍得天命丹,救活了这么一个不著尘迹的高人,为忆盈楼化解了一段莫名的孽缘,更峰回路转有望得到一门威力更大的阵法。

恨的是,钱逸群这厮身怀西河剑,连看都不让看一眼。师门至宝几百年没有消息,今rì出现江湖却又没法得手,这种恨意岂是旁人能够明白的。

像徐妈妈这样的人还有一位,正是钱逸群的上司陈象明。他并不同一般腐儒那般只求明心见xìng,自从拜入醉花庵门下,他就很清楚地知道如今国事蜩螗,不学得文武艺,如何能够卫道治国?

钱逸群显然出手不凡,貌似又得高人眼缘,能在自己麾下真是天赐之宝。可惜这人偏偏惑于小道,对于圣人教诲不屑一顾,终究不能引为同志,实在让人恨得磨牙无奈。

周正卿经此一役对钱逸群更是刮目相看,越发奉承。文蕴和也不肯落后,终于放下最后一丝矜持,紧跟周正卿的步子,对钱逸群不离不弃。

所有人中只有张文晋,对钱逸群算是恨到了骨子里。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怨气,或许是因为天命丹,或许是因为钱家放跑了jiān杀自己妹妹的凶犯……不过细细想来,从张文晋第一眼在县尊府上见到钱逸群,就对他心怀怨念。

——为什么一个贱役,也可以修习秘法!

张文晋很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内心中的忿恨。

=======

本周小汤想冲个榜,据说不爆发就没票票,所以先说明一下吧:收藏到5000千,爆发一章。新书榜单上去一位爆发一章。求各种支援啊啊啊~~~~

第四十二章万物含灵

江南是天下税田,苏州更是皇帝的聚宝盆,而归家院则是苏州的摇钱树。现在归家院遭白莲教妖人纵火,这完全是有资格上达天听的大事,把苏州府和南直隶的一­干­官场大佬都吓得半死。

徐佛借机兴事,把这场火烧掉的东西全都转嫁到了官府头上。有文、周两家豪门力挺,陈象明敲边角,众大户着力打点关节,苏州府也只能拨付银两与众大户重修归家院,算是维护江南文气汇聚之地。

众人勉强在归家院住宿一晚,翌rì便纷纷以各种借口告辞回家。钱逸群本来也是要跟着陈象明走的,结果周正卿和文蕴和说项,陈象明这才铁青着脸同意钱逸群留下休养几rì。反倒是受伤更重的朱云生,不得不随着上官返回吴县。

送走了一­干­闲杂人等,留下的众人只有吴县三人冯老先生等寥寥数人。徐佛索xìng将众人移居到了归家院的外庄,那里紧邻太湖,风景怡人,更免去了重修归家院的纷杂人声。

因为风景太好,钱逸群在家里又有布局,提前回去可能打草惊蛇,故而决定住上几天,反正上官点头,属于带薪休假。

过了不数rì,高仁终于选了吉辰,走完了一应程序,正儿八经从头教起玄术的基础知识,让钱逸群耳目一新。

原来狐狸的那套东西虽然质朴贴近本源,但是后人早就找到了更方便的办法,却是狐狸不知道的。

“以前的咒的确得靠契机,但是契机契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高仁耐心讲道,“所以便有人借用诀法引动身中灵蕴,制造个小小的世界,硬造一份契机。自两宋以来,诀咒合流正式因此。”

钱逸群闻言恍然大悟,难怪自己施咒从来没成功过,原来是不得其法。

“所以我才说你抱着金饭碗讨饭,”高仁堆起满脸肥­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想,旁人要练个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方能凭感觉制造契机,还未必十足契合。而你只需按图索骥,想要什么契机就能造什么契机,随心所yù,足足比常人省了十几年的功夫。”

“还求老师指点。”钱逸群­干­笑道。

“只是这样发出来的咒,威力自然不能与天地契合出来的咒相比。”高仁摇着肥头大耳说道,“苦尘和尚的那个大威天龙咒你可看到了?感应天地,蓄而不发,一发就是山崩地裂,厉害吧!”

——原来那个就是咒!有搞头!

钱逸群心中一亮,心中暗爽:等到有朝一rì自己也能用那种咒了,还怕什么土匪、鞑子!

“其实这个思路是从符箓中得来的。”高仁继续道,“两汉时以咒敕符,就是固定一个小契机,到用时再配以咒言,一起发作。可以说在有宋一朝,无符不能用咒的问题已经很普遍了,所以神霄教主王文卿方才创立了《小**诀》,也使得神霄派雷法一度风行天下。”

玄术易外显则有八卦绕体,应对天地人三才并五行分属。如果学得了《小**诀》,就能用自身灵蕴在身外调整三才五行,制造契机,发动咒言。虽然咒依旧不需要施放者的灵蕴支持,但是《小**诀》却要消耗灵蕴,许多学得皮毛的修士因此难以分辨诀和咒的区别。

钱逸群点了点头,问道:“那有了《小**诀》,符箓岂不是没用了么?”

“你当人人都能使出小**诀?”高仁大笑道,“平rì多画点符,要用的时候也不至于浪费灵蕴。再者说,用符最多的是那些寻常人等,你指望他们知道《小**诀》?”

钱逸群一副了然的模样,道:“请教老师,灵蕴到底是什么?学生只能见到一片汪洋大海,漫无边际,似乎在体内却有无形无质。”钱逸群是上过高中生物课的人,可以肯定身体里没有这么一块地方,那么灵蕴之海又在哪里?

“灵蕴嘛,”高仁抚须想了想道,“这个比较复杂,名相颇多,在释氏说佛根,儒生说正气,道门之内有叫它元jīng的,有叫大药的,有叫祖灵的……总的来说你别管它是什么,只要知道那东西怎么用就好了。”

“老师,该怎么用呢?”钱逸群决定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现在碰到个明眼人就说他灵蕴丰厚,但是真的对战起来却不觉得有什么优势。

“你师父果然偷懒,比我还贪玩!”高仁嘟囔一声,正sè道,“真灵所蕴,是为灵蕴。你是不是还看到灵蕴外放时,乃是一条条水线?”

“是一道很粗的水柱……”钱逸群诚恳道。

高仁翻了翻白眼,唉声叹气良久,心中暗道:如此良材美质,竟然从未被雕琢过,可恶可恶。我若是要收弟子,也得要有这样资质的才好。

想归想,看着钱逸群一脸虚心求教的模样,高仁还是道:“你也知道秘法修行的根源就在这灵蕴,为何同一个诀,有人用得得心应手威力巨大,有些人却死活用不出来?”

“因为对灵蕴的使用有区别吧。”钱逸群试道。

“正是,”高仁连连点头,“只要过了一定的境界,灵蕴深浅的影响就很小了,关键在于应用。同一个诀,哪里该吐,何时该收,如何缩放,怎生调拨,都是关节所在。这是基本功课,只有这个练好了,rì后学咒才能游刃有余。你再看苦尘那秃驴的大威天龙咒,天下能cāo控如他这般的,恐怕一只手就数过来了。”

“咒不是不用灵蕴么?”钱逸群不解问道。

“那是不用你的灵蕴,”高人微微摇头,“用的是天地万物的灵蕴。岂不闻,万物含灵?”

万物含灵!

钱逸群猛然间如醍醐灌顶,浑身清凉舒爽,心中泛起一股巨大的欢喜之情,恨不得雀跃三尺。

正是这“万物含灵”四个字,将困扰钱逸群多rì的迷障击得粉碎。他瞬间就明白了狐狸说的“感而生灵”。自己能御剑的真正原因是自身之灵蕴与物灵相感,而自己施不出咒,则是因为与天地之灵没有感应。

狐狸说的“咸心为感”,原来是要自己与天地一心,与万物一心,自然诀咒之术手到擒来!

——原来狐狸那老叫兽不是没教我,是教得太深我没听懂!

钱逸群当即放下心障,坐在凳上进入了寻求天地之灵的奇妙旅途之中。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轻松,好像融入了空气一般。整个世界不再是冷冰冰的背景,瞬时变得鲜活起来,气流的涌动,万物的生灭,天地就在其中一呼一吸,就像是个生命体。

高仁见钱逸群身上生机显现,灵蕴收缩,知道钱逸群心中一大障碍破除,进入静境。他欣慰之余也不免有些担忧:按理说,任何一个师父得到这样的英才,没有道理不好好雕琢一番。为何他的师父就如此心大呢?教学次第还能说是各家不同,却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说,全凭弟子瞎摸乱撞,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第四十三章泛舟湖上

钱逸群从静定中出来,只觉得这个世界彻底活了。非但活着,还有充满了jīng神交流。这种感觉就像是抱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宠物,能够轻易从它眼中读出喜怒哀乐。

这是一种默契。

所谓一理通百理明,钱逸群感知到了这种默契之后,对于玄术易的理解也更深了一层。这天地自然的信息过于庞杂,根本就是yīn阳,也就是生灭。光是这两个信号自然无法判断天地的意思,所以伏羲才创八卦,用八个广泛存在的最基本的事物来解读自然的声音。

玄术易就是个辅助工具,让人在力不能逮的时候有个提示。只有将玄术易融入骨髓之中,才能时时掌握天地之机。

钱逸群信步走出左厢房,外面飘起了风,送来一阵太湖的水汽。

这太湖边上的外庄占地五六亩,是平rì租赁归家院田产的佃户们所住的庄子。屋舍虽然比不得归家院,但是风景却格外秀美。时值初秋,青sè的芦苇顶着泛黄的穗花,在湖风中摇曳生姿。

高仁是个最爱玩的,什么都只问一句:“有趣么?”现在又不知跑去了哪里,找也找不到。

钱逸群刚走出厢房,迎面就撞上了个身穿杏黄服sè的小姑娘,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容貌。

“唐突小姐了。”钱逸群连忙道歉。

“无妨,我也走得匆忙了。”那小姑娘笑吟吟看着钱逸群道,“钱公子功课做好了?”这一句便出卖了她偷窥钱逸群的事实。若是没有偷窥,怎知道钱逸群在书房里做功课呢?

“正是,想出去走走。”钱逸群却没想那么多,随口答道。

“我也正想去湖里戏耍呢,莫如一起吧!”姑娘高兴地叫了起来。

钱逸群一愣,这还是自己回到明朝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动邀约。他指了指厢房,疑惑道:“你不用去……”

“本是想去拿两本书看,既然公子也想出去玩,正好一起。”姑娘双颊开笑靥,明眸送秋波。

钱逸群心中一动,问道:“这位姑娘的音容笑貌倒是眼熟的很,我们可曾认识么?”

“算是吧。”女孩道,“我姓杨名爱,归家院的人都叫我嗳嗳。”

“哦,原来是新娘子。”钱逸群笑道。

“什么新娘子,说起来便是一肚子气。”杨爱脸上笑容尽收,“眼看要出阁了,老爷被抓下狱。明明跟我没有半分半毫的关系,他们却说是我晦气、克夫。只是克夫也就罢了,偏偏还被红娘子盯上了,变作我的容貌暗算妈妈。唉,真是倒霉透了。”

钱逸群笑道:“红娘子没拿你怎么样吧?”

“中了她的搜魂术,昏睡了好些rì子,这两rì才好了。”杨爱驱散脸上yīn霾,笑问道,“钱公子,你会划船么?”

“会,”钱逸群跟着杨爱走了出去,“小时候在胥口老家避暑,总带妹妹去一箭河里划船采莲子。对了,我那rì来时,听到一首中药串起来的小曲,是你唱的么?”

“可是‘想人参最是离别恨’?”杨爱愁云尽去,又笑着起了一遍调子,边唱边甩袖旋身一看就是久习剑舞。

“正是这首!”钱逸群快步跟上杨爱,“能再唱来听听么?”

杨爱脸上一红,心中暗道:你这公子真是不害臊,这是妻子想念夫君的歌谣呀,湖上唱着玩玩也就罢了,面对面怎么个唱法?

“这里不方便,我们去了湖上,我跟人唱和的时候你听听便是了。”杨爱霞飞双颊,不知为何手指发痒,轻轻放在背后捏了捏。

钱逸群见杨爱负手挺胸,青chūn少女的青chūn靓丽顿时显露无遗,不由间自己心情也好了许多,脚下步伐加快。

“钱公子,你可弱冠了?”杨爱如同蝴蝶一般在钱逸群面前一闪一闪,恨不得飞起来才好。

“今年十月满二十岁,”钱逸群道,“你呢?”

杨爱咯咯笑了一阵,方才道:“我都要出阁了,你猜不到么?”

“谁能猜到,大明律又没说女子必须在几岁头上出阁。”钱逸群分辨道。

“那你看看我像是几岁?”杨爱偏着头,轻轻咬着­唇­。

“你嘛,十三?”钱逸群故意往小里说道。

“钱公子想必女孩子见得太少的缘故吧!”杨爱翘嘴道,“奴家自然是及笄之年才出阁嘛。”

“倒是看不出来。”钱逸群心情大好,旋即卖弄起笑话段子来。

杨爱从未接过客,对男人还只是个朦朦胧胧的概念。她之前听姐妹们说起钱公子是何等少年英雄,如何帮归家院化解强敌,却没想到原来这位公子竟如此滑稽有趣。尤其是肚子里的笑话,或是尖酸或是自嘲,逗得人前仰后合难以自已。

二人出了别庄,眼前一片芦苇丛生的湿地,只听得鸬鹚水鸟交鸣,太湖波浪轻拍,乃是正宗的天籁。杨爱的小船就藏在芦苇荡中,还有一截简陋的码头,宽窄才通一人。

杨爱让钱逸群先上了船,却见钱逸群在小船上左摇右晃,一脸紧张,想是怕摔到水里去。

“原来你不会武功。”杨爱笑得弯了腰,“也不知哪里来的魄力能斗妖人。”

“因为我修得玄术。”钱逸群好不容易站稳船上,为自己解说道。

杨爱轻笑一声,一手捡起栓船的缆绳,轻轻一跃便跳到了船上。

小船微微一沉,旋即稳住,十分给杨爱面子。

“我还不知道要学到多久才能玄术秘法。”杨爱叹了口气,“若是让我学了大师姐的本领,也不会被那个红娘子欺负了。”

钱逸群笑了笑,心道:你师父徐佛都未必能赢红娘子,更遑论你师姐。

不过这种话说出来太煞风景,钱逸群只是肚子里转了一圈就忘记了。

杨爱荡起小船,轻轻一划,激起水花叮咚,小船轻盈转头沿着芦苇拦出的水路,悠悠朝前移去。两人都没说话,只听得周围鸟飞鱼游,格外惬意。钱逸群站在船头,眼前芦苇一晃而过,不由轻声吟道:“青苇仿若周督阵,绿水原来……”

杨爱摇了摇桨,停下让小船自己漂着,问道:“公子怎么不接下去了?”

“因为,卡住了。”钱逸群无奈道。

杨爱又是一阵铜铃般的轻笑,道:“公子最会逗人,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钱逸群心道:妹子你真误会我了,我的确是太久没玩文字游戏生疏了……

“知道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因为你嫌这句子杀气重了,是伐?”杨爱调皮一笑,口音里带出一股糯糯的苏白,“不过我倒觉得挺好,公子还是补完了吧。”

“早听说归家院的姐妹们各个都是琴棋书画诗词乐府无所不能,小生哪里还敢班门弄斧?”钱逸群笑道,“还是你唱一曲吧,我就爱听你的声音,甜美之中千回百转,让人过耳难忘。”

杨爱顿时脸羞得通红,低声佯嗔道:“还道公子与那些登徒客不同呢。”

钱逸群心中一打愣,暗中懊悔:哎呀呀,太久没有跟女生往来,忘记现在是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夸奖女孩子的!看来哥的光明形象可就毁在这里喽。

还好杨爱在心底回了两遍,越回味越觉得这话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她又见钱逸群面露窘sè,暗暗清了清嗓子,幽幽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钱逸群听得如痴如醉,直待余音散去方才回过神来。他看着两颊胭红的杨爱,忍不住道:“古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我以前还对此说存疑,今rì听到小姐的曼妙歌喉,总算是信服了!”

“只求不辜负公子那句‘千回百转’的批语罢。”杨爱满心欢喜,口中谦逊道。

“我表字九逸,你叫我九逸就是了。”钱逸群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又问道,“能唱秦少游的词么?”

“有什么不能的,不过我倒是有阙《采桑子》十分钟意,只是有些悲凉,你肯听么?”

“固所愿也,不敢请也!”

杨爱微微一笑,暗试喉音,启­唇­唱道:“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里何曾到谢桥。”

钱逸群­干­笑一声,只觉得脸颊发烫,心道:以前剽窃诗词全当理所固然,没想到竟然会有心中羞愧的时候,真真是念头不通达之故也!

杨爱察言观sè,见钱逸群面露尴尬,疑惑道:“这词不好么?”

“呃,不如宋人多矣。”钱逸群扭过头,道,“能唱六一居士的么?”

“自然。”杨爱平rì最喜欢独自游湖清唱,不喜对客吟唱。谁知今rì唱兴正浓,恨不得把会的曲子全都唱出来。

两人一个点一个唱,放任小船在太湖之中飘荡。不一时便只见水天一sè,岸上景sè远不可及。

杨爱直唱得喉咙发­干­,从甲板下的暗格里取出一土陶瓶,拔了木塞,登时一股清香酒气飘了出来。她对着陶瓶喝了一口,递给钱逸群,道:“家酿的梅花清酒,你要喝伐?”

钱逸群一愣,想想男女大防,自己就跟杨爱共用一瓶,颇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一愣神的功夫,却听到尖锐破空声起,“啪”地一声,杨爱手中的陶瓶竟裂成碎片,酒浆四溅。

钱逸群连忙遮住杨爱,顺着暗器掷来的方向远远望去。只见湖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四五条船,其中还有一条大帆船。

杨爱只看了一眼帆船上高高挂起的鲤鱼旗迎风招展,不由紧紧攥住了钱逸群的衣角。

=============

诸位衣食父母,你们的每个点击、推荐、收藏、打赏、书评……对小汤来说都是万分重要,请不吝赐下。再拜再谢。

第四十四章轰杀成渣

“那是太湖水盗尖牙鲤的船,咱们快走。”杨爱荡起双桨,用力往岸边划去。

钱逸群一看两边差距,又取下头巾看了看风向风速,沉声道:“恐怕逃不掉了。”

“无妨,咱们船小,只要进了芦苇荡他们就追不上了。”杨爱奋力急划,声中略带喘息。

钱逸群低头在船上略一找寻,摸出一支竹筷,正是刚才那边船上用来打碎瓶子的暗器。他一看两船相距不下一里,湖面又正起风,这种条件之下竟然能以竹筷打碎杨爱手中的酒瓶,简直堪比后世的神枪手了。

钱逸群拿着竹筷,心中暗道:没想到烟柳繁华之地竟然有这等水盗,今天出来的时候没带西河剑真是失败。

“你船上有剑么?”钱逸群笑着问杨爱。

杨爱见钱逸群笑得阳光灿烂,心中顿时一松,暗道:这时候他还有心玩笑,看来是胸有成竹了。她旋即脸上又一红,暗自责怪自己太过紧张,丢了脸面。

“没有,”杨爱道,“一定要用剑么?”

钱逸群无奈道:“我只会用剑,若是用玄术……”

说到玄术,钱逸群心头徒然一抖。

当今天下乱象四起,就连江南都因为逐年加派使得百姓流离。太湖水盗应运而生,渔季捕鱼是正经渔民。到了闲暇时便聚众抢劫,呼啸水泽。这样一群人里,能有个读书识字的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更遑论修持秘术。

如果不是玄术秘法,是如何将竹筷打得这么远,而且还能力破陶瓷的?

一个念头渐渐浮了出来:

百媚图!

当rì书中仙说钱逸群一语将周天百魅尽数驱散,时至今rì也有些rì子了。除了卫老狗那样反应明显的神通,其他神通也该渐渐被人所知。看着竹筷平白无奇,或许真有能够投掷数百米,jīng准命中目标的神通。

钱逸群又抬头看了一眼湖面,碧波万顷,只有自己一艘小船,面对对方的六条船只。那艘帆船必然是旗舰,居中策应,左右有中船包围上来。对方是顺风,人多桨快,中间距离渐渐拉近。

杨爱眼看水盗船追得近了,手臂用力,额头上渗出一层晶莹汗水。虽然疲累,不过她却相信自己穿上有这么一个技艺超绝的公子,绝不会有什么危险。偶尔之间,她甚至担心水盗追上来之后,被这公子杀戮太过,有伤yīn德。

——我怎么会有这等念头?那些水盗杀人越货各个死有余辜,钱公子杀他们必是替天行道!

杨爱脸上一烫,还好因为用力摇桨,气血上涌,脸sè已经红得如同熟透了的果子,看不出这新添的红晕。

钱逸群完全不知道杨爱心中的千弯百转这么多心思,猛一抬头才发现都能看到水盗脸上的胡渣了。

“若是玄术,怕他们受不起。”钱逸群将上面半句话补完,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杨爱,“擦擦汗,不着急。”

杨爱已经手臂发酸,听钱逸群这么一说,提起来的一口气登时散了,接过汗巾轻轻按了按额头上的香汗。

钱逸群扫了一眼追上来的水盗,面容狰狞,沉心静气,闭耳塞听,返观内照。

灵蕴海波浪起伏,仿佛更有暗流涌动。

钱逸群回想起高仁说的《小**诀》,心无杂念,一字一字细细品味,将灵蕴激腾起来。这次灵蕴每激起一条水龙,就会被钱逸群用神识拆成若­干­缕,能拆多细便拆多细。被拆分的灵蕴水柱很快就成了高仁说的一条条水线,在海空之间扭曲蜿蜒。

水盗见钱逸群dúlì船头,负手而立,显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不由怒从心起。其中有个瘌痢头,两步跨到船头,举起一张猎弓便要shè伤钱逸群。眼看他就要搭箭开弓,突然间,钱逸群身上爆出一团金sè光球。

灵蕴虽然人人天生具足,但是后天消磨却不尽相同。有些人消磨得快,连这金光都看不见,更别说金光之中流转的八卦爻象。

偏偏这瘌痢头是个消磨得慢的,只看到钱逸群身有金光,不由手中一滞,吓得箭都掉落下来。他扔了弓,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眼花,不由叫道:“那是神仙!不能无礼!”

“你失心疯么!”众水盗骂道,“不过是来游湖的富家公子,正好抓了回去要一笔盘缠。”

“他身上有金光!”瘌痢头喊道。

众水盗一阵哄笑,将他推搡到了后面,高声呼喝着打劫时的号子,看上去倒是意气风发。

钱逸群控制着诸多灵蕴水线,本想从汗孔中出去,围绕自身,完成小**诀的基本原理。谁知灵蕴这东西颇有骨气,死活不与钱逸群妥协,偏要从指诀中循序而行。

天才少年心中叫苦:高仁才讲了灵蕴,自己就迫不及待去体会天地灵蕴了,这小**诀还没来得及学呢!

好在他脑子转得够快,现在主要问题是将灵蕴引出来,那是否可以用御剑诀呢?

整条小船上最像剑的东西就是那根竹筷了。

钱逸群手捏剑诀,将竹筷御了起来。他用惯了西河剑那等通灵宝剑,现在驾驭竹筷感觉无比晦涩,尤其还要控制身中灵蕴,以细线一般的粗细缓缓流淌出来,简直堪比绣娘织绣一般。

竹筷在灵蕴的包裹之下,沿着爻象的边缘左右穿行,穿针引线一般将灵蕴痕迹留在震卦周围。

震卦就像是个受惊的野兔,被这灵蕴一碰触便跑得飞快。好在其他卦也一样惧怕灵蕴,不消片刻又将它赶了回来。

等灵蕴尾迹越来越多,震卦还真的像是被蛛丝缠住的小虫,无论怎么挣扎都无从逃脱了。

钱逸群案子松了口气,见左侧已经有条小船冲到了最前面,船头还立着一个水盗,手挚巨斧,好像只要再近一丝便能跨跃过来。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九天雷神,从我号令。……”钱逸群微微张口,默诵咒言,越到后面越能感受到天地正阳之气在自己胸前凝结,如同抱着一个静电球,扎得人全身都发麻。

震卦得了雷气,挣扎得越发有力起来。眼看就要挣脱钱逸群灵蕴缠绕的时候,钱逸群终于剑指一敕,诵完了押咒真言。

球形闪电发出噼啪炸裂之声飞了出去。

小雷光咒!

电光在光天化rì之下并不醒目,直到逼近水盗的船头,水盗才发现这个诡异的光球。

他们是幸运的,因为雷光虽然不足以达到光速,但也足以让他们在看到死亡闪光的同时,被巨大的能量吞没。

足球大小的闪电团,只是瞬间就将一艘载有十余人的渔船轰成碎片。高温高能之下,血液和湖水同时被蒸发起来,升腾成蘑菇一般的水汽。

钱逸群硬挺着灵蕴消耗后带来的疲惫感,看着腾起的水雾和湖面上的残迹,嘴角微微有些抽搐。

================

今天成绩不错~~只要大家继续给力,我肯定要加更啊~~!

第四十五章副作用

不仅仅是嘴角,浑身的肌­肉­都在抽搐。

当咒言在临近结束的时候,震卦的挣扎到了最高点,钱逸群不得不分出更多的灵蕴来制服它。在如丝如缕的抽吸中,钱逸群体内的灵蕴就这么不知不觉被抽了个一­干­二净。

眼下就是灵蕴耗尽之后对身体的副作用,如同被人封在泥里,举手投足都遭遇巨大的阻力。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停的抽搐,酸痛感无法抑制。

如果不是紧咬牙关,钱逸群说不定会就此倒下呻吟不已。他现在总算知道了高仁当时的感觉,以及高仁果然高超过人的意志力——起码他现在无法像没事人一样嬉笑怒骂。

瘌痢头看着不远处腾起的水雾,陷入了深深的惊恐之中。

钱逸群淡然地看着他,心中却骂翻了他十八代祖宗!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飞出的雷光咒虽然威力巨大,准头却偏到姥姥家了。近在咫尺的船没打中,偏偏误中副车,打在了较远的那艘船上。

手持巨斧的水盗头子吐了口唾沫,双眼不甘地看着一步之遥的钱逸群,内中却掩藏不住自己的恐惧。

只是一挥手,一条船上十余条xìng命就没了!

那可是一条条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啊!就这么被碾成了齑粉。

“公子……”杨爱也看得惊呆了,不由停下了桨。

“什么都不用说,继续划船。”钱逸群强忍着身体的虚弱感,对杨爱道,眼前不断闪过金花。

杨爱吸了口气,急划船桨,眼睛却落在那滩波动不止的水面里拔不出来。

钱逸群见水盗没有敢继续追上来,不由松了口气,心中暗道:这咒也太霸道了,小号的就已经如此威力,那么大号的岂不是成炮弹了?是了,苦尘和尚那个大威天龙咒也是威力无穷,难怪书中仙说言灵一道以咒为上!等我回去无论如何也要将《咒言行》从狐狸口中挖出来。

杨爱一路将船划进了芦苇丛中,总算放下心来,出声谢道:“若不是公子,恐怕我就没命了。”

“小姐客气了,”钱逸群没有转身,只是道,“你身上可有回复灵蕴的丹药?”说完才发现这话竟然和那晚高仁说的一般无二,不由暗道世事轮回,报在自己身上竟然如此之快。

杨爱这才知道钱逸群也落下了内伤,懊恼自己身上没有丹药,只能奋力划船,想尽快赶回外庄。

还好正是白天,庄外有佃农劳作,见是杨小姐的船回来了,又听小姐出声呼救,连忙赶来帮手。这些人都是成天太湖水里讨饭吃的,船划得又快又稳,不一时便将钱逸群送到了庄子里。

徐佛对钱逸群倒是大方,一听事情经过便掏出了归家院珍藏的九花玉露丸,亲手喂给钱逸群。

钱逸群只觉得那双玉手碰触嘴­唇­的感觉温热轻柔,体香混着花香直往鼻腔里钻,整个人都不由酸软酥麻。他想起在苦尘幻境之中,也是莫名其妙出现了徐佛的幻象,自己还放胆轻薄了一番,不由略感羞愧,闭上了眼睛。

徐佛不知道钱逸群所想,只是听杨爱在一边讲述前因后果,心中疑惑:水盗尖牙鲤纵横太湖,一般都在胥口那边活动。盛泽水道虽然稠密,但多是小河道,没有大买卖,他们等闲不来。为何这次竟然出动了这么多人手,跑来这里?

周正卿文蕴和听说钱逸群受伤,也是来得飞快,正好听了徐妈妈心中疑惑,帮着参详。又一时,冯老先生和高仁也来了,便一起加入了分析之中。

钱逸群闭着眼睛,听着屋里一言一语,心中已经有了个大概。等九花玉露丸发挥效用,灵蕴之海渐渐恢复,周身百骸又得灵蕴滋养,他方才坐起身,出言问道:“你们可知道李岩的去向?”

周正卿双掌一抚,激动道:“确实,多半是李岩与那尖牙鲤勾结,要来硬的!”

徐佛道:“没想到那些白莲妖人,竟然跟水盗勾结在了一起,如今之计,也只有仰仗高前辈了。”

高仁摇了摇手,道:“我可不跟他们玩,无聊,无聊透了!”

徐佛心中暗道:现在是人家打上门来,哪里是跟你玩?可恨自己只会妩媚撒娇的本领,在这心智诡异的高人面前全然用不上。

“老夫倒觉得未必是然,”冯老先生一手抚须,眉头微蹙,道,“水盗若是打算正面攻打庄子,肯定逃不过巡检司的兵马围剿。若是想要偷袭咱们,时候又有些太早了。再者说,有高先生在,李岩也不会用这些乌合之众来找我们麻烦。”

钱逸群定下心想了想天下修士的数量,算起来千人中未必有一个。闯王为了求到徐佛,一次动用了李岩、红娘子三人,已经是极大的手笔了。而且刘宗敏虽然不知道是否修持秘法,不过那身蛮力外加身高,也不能以常人视之。

“水盗之中也有修士。”钱逸群爆料道。

众人一时语默。

过了良久,徐佛轻声问道:“怎会有这种人?他的师承也答应么?”

秘法修行比当下的知识垄断还厉害,有道是“任君聪明赛颜闵,不遇明师莫强猜”,说的就是哪怕堪比颜回、闵子骞这两位贤人,没遇到明师开悟、引导,修行之事也无法前行寸步。

天下有哪个师父会眼看着自己的弟子跑去当水盗?即便白莲教也是有远大志向的,他们求的是“白莲一现盛世举”,可不是太湖波里一水寇。

钱逸群疑心是《百媚图》的事,可惜狐狸不在身边,自己也没法印证,只是闷在肚里。正好高仁打岔道:“李岩在你这里闹了一场,你就没派个人盯着些?”

徐佛心中无奈,暗暗腹诽:高人真是不同世情。我这里是青楼楚馆,又不是什么名门大宗,哪有那么多闲人去盯梢?

“说不定李岩一伙人就在那大船上,蛇鼠一窝,魔教和水盗本就没什么区别。”文蕴和一拍扇子,说得颇为自信。

天下事看似dúlì成点,但连起来总是一条条线路。文蕴和本是不耐烦说这水盗的事,急着晚上开宴,谁知竟然让他说着了。

李岩从归家院逃也似的败走之后,正是去了太湖中的小岛,找尖牙鲤李建。

===============

中午要出门,第二更一并更掉吧~谢谢大家多多支持!!!

第四十六章尖牙鲤

李建这人在太湖做水盗颇有年头,近年来天下乱世,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虽然他霸着太湖中三四座大岛,在岛上开荒种粮,又命人捕食太湖鱼虾,也能维持经营,但人家跟他落草可不是来当良民的,乃是要大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

早前劫掳富户可是重要的生财之道,可惜现在大量的流民南下,充实了富户的守备力量,以至于惹得起的富户越来越少。眼看着寨子就要人心溃散,李建终于决定找棵大树靠靠。

正好李岩受了闯王之命要来江南“迎娶”徐佛,需要就近找个官府不能Сhā手的落脚点,便将目光投向了这八百里太湖水泽。两人一拍即合,还因为同姓李,认了联宗兄弟。

今rì李岩要前往归家院的外庄游说徐佛,也算强求不得继而死缠烂打的套路。半路遇到钱逸群携jì游湖,他正好看看李建的本事,结果竟碰到钱逸群如此强硬的“回复”。

“一船兄弟就这么没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李建高坐水寨头把交椅,咕噜噜灌了两大碗酒,满口酒气咆哮道。

李岩端起酒盏喝了口,没有说话。他原本只忌惮一个高人,现在却又凭空添了一名劲敌。

“贤弟,要不是你拦着我,看我不踏平他们那个庄子!”李建忿忿道。

红娘子早就暗恋李岩多rì,听这水盗埋怨自己的心上人,不由呛声道:“你那手百步穿杨固然漂亮,但光靠竹筷就想钉死他么?纠集人手才是正经儿。”

李建被呛得不知如何分说,想想跟女人打嘴仗也终究不雅,又埋头喝了一大碗酒。

浊酒下肚,心火却上来了。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百步穿杨”,李建仍旧有些兴奋。那些rì子让人削了不知道多少竹箭木镖,无论多大的风浪,只要自己盯住目标,随手一甩就能准准命中。随着rì夜苦练,非但甩得越来越远,自己的目力也大有长进,远超凡人。

虽然不知为什么换成了铁箭就没用,但岛上原本也没那么多铁器供他挥霍。

然而今天,那个富家公子非但没有被自己的下马威震慑,更是直接下手灭掉了自己一船弟兄。自己一身绝技还没来得及施展,竟被李岩硬生生拦了下来。男子汉大丈夫,有仇不能报算什么熊玩意?

“大哥,那公子生得怎样面孔?”李岩轻轻开口问道。

李建往地上啐了口,将那个“挨千刀死绝户”的富家公子描绘出来。他粗鲁不文,只会说“不高不矮”、“眉目还算英朗”、“口鼻还算周正”,任谁也无法从这样的描述中猜出那人到底什么模样。

李岩修养极好,面无余sè听了李建比划半rì。红娘子和刘宗敏早就已经背过头去,暗中摇头。

“哎呀!哥哥我说得这么清楚了,你怎么还是猜不出!”李建自己反倒急了。

红娘子正要冲他一句,只见座下有个斟酒的小喽啰,朝自己挤眉弄眼似有话说。

那喽啰发不全顶,稀疏的头发之间还贴着药膏,正是江南人称作的瘌痢头。

“大王,小的也看到那个公子了,愿将他画影图形请二大王指认。”瘌痢头当时就坐在最快的那条船上,死里逃死捡回一条命,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换了往常,他哪里敢在这种场合下Сhā嘴。

李岩听了心中一喜,道:“你速速画来,若是画得好,必有赏赐。”

那瘌痢头也算是水盗之中的一朵奇葩,虽然不会书写,却喜欢在岸边泥地上画画,平rì里画一些飞鸟走兽,人人都说画得像。今rì他算是得了出头的机会,当下找了炭笔,又取了白木板,认认真真一笔笔画了出来。

李岩等他画完,拿在手里一看,叹了口气,转手递给红娘子。

红娘子看了惊呼道:“那小子竟然还留了一手!”

刘宗敏急急凑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双目圆睁,恨恨道:“没想到那小子竟然扮猪吃老虎!”

他满身绑着白布带子,里面敷着金疮药。那些姑娘们的剑术虽是凡品,但暗吐灵蕴,是以伤口难以愈合。正因此上,刘宗敏今天在寨中养伤没随李岩同去,回来听说前后经过,也气得头顶冒烟。现在一看,没想到这个心狠手辣的“肥羊”竟然就是那个多嘴多舌的富家子。

“也未必全是坏事。”李岩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琢磨道,“他之前不用这么厉害的手段,恐怕是无法控制,怕误伤友军。”

红娘子虽然一直觉得李岩说什么都有道理,对于这句话却颇有不满,她可完全没看出这如何算“不全是坏事”。

“那闯王迎娶的大事,岂不是泡了汤?”刘宗敏恨恨吐着大气,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他下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李岩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算什么大事?他不过是借个名头把我们支开罢了。”

红娘子从未想到这节,咦了一声,问道:“他支开我们­干­嘛?”

“今年义军要入晋,我们三人若是不在,你猜会如何?”李岩看了一眼红娘子,又对李建道,“大哥,我不瞒你,义军之中虽然都是汉子,但彼此之间却未必真心钦服。我们三人虽说是在闯王高迎祥麾下,但由衷钦佩闯将李自成!”

李建早就觉得有些不对,听李岩说开了,脸上沟壑皱在了一起,道:“贤弟,你是读书人,岂不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何你放着闯王不跟,要跟个闯将呢?”

李岩站起身,踱了两步,说道:“大哥,如今义军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一盘散沙。王嘉胤起义最早,又确实有用兵之才,屡屡获胜,但任用私人,刚愎自负,非天命之主也!”

“喔……”李建只知道北方义军声势浩大,却从未听说过王嘉胤的名头。

“王嘉胤有个部将,唤作王自用。那人也是志大才疏,一味买好,没多少才­干­,就如弹词陶青里唱的刘备一般。”李岩道,“闯王高迎祥就是他的主将。”

李建听了暗叫不好:原本只以为过去了好歹也是个头目,没想到这一层层算下来,竟是人小弟的小弟。真是被这书生害惨了!

李岩继续说道:“纵观三十六路义军,唯有闯将李自成是个人物。人情才­干­皆是一流,我等兄弟早就暗自期许,只等他能羽翼丰满,便别营自立。如今哥哥也是要入伙的,这些话不妨与哥哥说清楚,免得到了那边又有疑惑。”

“那高闯王把你们调开,是要对这李自成不利?”李建问完,突然又想到,这义弟与那闯将李自成都是姓李,又都是北人,莫不是同族吧?

他哪里知道,李自成是陕西米脂人,李岩是河南杞县人,就算五百年前都未必是一家。不过这个误解倒是让他泛起亲疏之别,也觉得高迎祥是个嫉贤妒能的卑鄙小人。

“我三人即便不在,李将军手下也足有人为他出谋献策冲锋陷阵,只是在晋中的地盘多少会受些影响。”李岩道。

“哎呀呀,那咱们还是尽快上路吧!别让那姓高的抢了咱们李家人的地盘!”李建急切道。

“得不到徐佛,如何回去交差呢……唉!”李岩轻轻敲了敲脑袋,“待我回去小憩片刻醒醒酒,咱们再做计较。”

李建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难题,得不到徐佛就没法回去交差,不交差就要被人占了地盘……唉,看来投靠义军也不靠谱,或许还不如留在太湖上过得舒坦呢!好歹在这一方天地,自己就是天王老子,何必跑去贫瘠苦寒之地受罪,受那一层层的指使?

莫不如……

“瘌痢头,你过来!”李建端坐交椅,冲门口站岗的小喽啰喊道。

第四十七章叩首求教

钱逸群想着那威力巨大的咒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眼看着窗外树影在地上缓缓挪动,他终于还是翻身而起,扯过衣服披了,趿上鞋,轻轻出了门。

太湖上吹来的晚风让钱逸群打了个激灵,最后一丝睡意也被驱逐到了爪哇岛。

钱逸群缓缓走到天井,站在纜­乳­芟戮偻吠明月,脑中也不知道在思什么。

“你不睡么?”一个跳动的声音从他身后穿来,旋即又为自己分辩道,“有人触动了我的阵法,我便出来看看。”

钱逸群回头一看,果然是高仁。

“不想惊扰老师,真是抱歉。”钱逸群道。

“我可没听出你道歉的味道。”高仁抱怨一句,“我说,你这孩子怎么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像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是快活得很。”

——你现在也是很快活的……

钱逸群叹了口气,道:“家里爹娘老来得子,对我宠爱有加。下面还有个妹妹,今年十七了,虽然还没许下人家,不过爹爹近来升了典史,想必也能找个好夫家。我也递补了爹爹的缺,跟县尊也算亲近,rì后生活无忧……”

“这不挺好么?”高仁不解道。

“是啊,就是挺好我才愁呢。”钱逸群侧过身,“老师,你说我想让这样的好rì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是贪心么?”

“人之常情罢了。”

“所以啊,我知道天变在即,心中实在难以舒展。”钱逸群微微摇头,突然觉得有些鼻酸。

“你听谁说的?”高仁斜眼看着钱逸群,鄙夷的神情在月光下十分醒目。

——白泽说的,哦,还有中学历史教科书、各种历史剧、各种小说……

“我就是知道,”钱逸群愁眉苦脸道,“李自成进了běijīng,圣夫子自缢煤山,后来金人入关……我就是知道。”

高仁意味深长地看了钱逸群一眼,道:“这是哪位大能的推衍,还是你切实见过?”

——电视里看过的算么?

钱逸群微微一愣,最终还是点头道:“我曾有奇遇,是一头上古灵种跟我说的。”

“果然,国之将亡必有妖孽,那帮畜生又跑出来祸乱人间了。”高仁叹了口气,又深深吸了回来,“我跟你说罢,其实这玄黄天地、洪荒宇宙并非你所见的如此单调。”

“哦?”钱逸群第一次听玄术高士解说世界观,不由竖起耳朵。

“你以为从黄帝至今就是这么一条线下来的么?”高仁道,“若是如此,岂不人人都去学推衍了。不信你去打听,无论是李淳风还是袁天罡,或是当今推衍天下第一、号称万签无一失的关顺,都有失手的时候。为什么?因为天道就是个蛋蛋!你走到一个交关,心念一动,然后往前走,看似理所当然走过来了,实际上已经有另一个天地因你这一念之间而产生。必有一个你不知道的你,会走上另外一条路。”

钱逸群听了良久无语,这好像有些玄奥,却又好像很有道理。而且这还是高仁多rì来第一次这么严肃的说些高深的东西,让钱逸群有些难以消化。

“所以任何一个人都能改变天下大势,你若是不想看到什么,改了它就是了,有什么好苦恼的。”高仁一副无所谓的口吻说道。

钱逸群一愣,心中豁然开朗,道:“那就是说……我可以改变天命!”

“哪怕你成为圣人,也是天命定下的,怎么改?”高仁微微摇头,好似对钱逸群十分失望,“英雄造时势,你只能让这人间世走上你希冀的那条路罢了。”

“听上去很励志,老师,我真能改得了么?”

“从未听说过没有自信的人能成功的!”高仁叫道,“你要想改,管那么多­干­嘛!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步步走去不就行了!”

钱逸群听了如同当头一­棒­,心中暗道:的确,我要做的是改天换地的大事,怎么能够一直在吴县这么个小地方牵绊?眼看外逃海外是下下之选,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力量改变满清入主的悲剧?

钱逸群朝高仁打了个躬,道:“多谢老师开导!学生明白了!”

“明白?你是傻了。”高仁不满道,“既然有心要做事,还不磕头求我教你?”

钱逸群心中大喜,当下跪倒在地,磕了下去。

高仁轻轻一甩袖,将钱逸群托了起来,道:“你的师缘不在我这里。我只受你一个头,教你一课,你自己选吧,想学什么?”

钱逸群心中盘了盘:这位高人强项在阵,让他教我小**诀似乎有些浪费机会。不过我现在什么底子都没有,求来的阵法不能用岂不更糟糕?

“老师,若是我要学御虚照影阵……”

高仁冷笑一声:“可以呀。”

“那就是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了!”钱逸群斩钉截铁改口道,“求老师教我小**诀。”

高仁心中暗笑:这小子心思活络,只是见识太少。说起来这天下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出去搅搅局,不知道是否会变得有趣些。哎呦哟,刚才把话说死了,其实八门混天阵也是可以教他的嘛。不对不对,明明是他傻,谁说一课只能学一样?他若是将我之前要传他阵法的话头提出来,我也不会不认。唉,终究是缘分不到。

钱逸群见高仁不说话,忐忑不已,偷偷拿眼看高仁神sè。只见高仁呆了片刻,方才道:“小**诀只有指诀,学来容易,不过对于灵蕴的理解可不能马虎。你也曾求教于我,现在可有所领悟?”

钱逸群微微颌首,缓缓讲述自己的体悟。

灵蕴未发之时就如同水缸里蓄满的水,寻常人只能用这挥发出来的水汽滋养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修士却可以取水沐浴,乃至灌溉周边。若是用得好的,更能在身边形成一圈水幕,也就是小**诀的效果了。

“至于天地之间的灵蕴,那是空气中的水汽,时刻都在,只是我们等闲感觉不到罢了。”钱逸群小心翼翼看着高仁,生怕老师说理解不深刻,改天再教。

高仁不加臧否,摇了摇袖子,露出一双胖鼓鼓的手。明明十根如同胡萝卜一样粗细的手指,在捏诀的时候却无比轻快灵活,常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拗过去。

钱逸群睁大了眼睛,借着明亮的月光将这诀法的每个步骤都牢牢印在脑中。

高仁怕他记不住了,演示了三遍,然后看钱逸群重复得再无差错了方才点头,道:“且随我来,试试你这新学的小**诀。”

钱逸群正要问去哪里,只见高仁从袖中挚出一把长签,正是上次斗苦尘时见过的伏羲签。

伏羲签在高仁的cāo控之下,环成一圈,将两人围在其中。只见紫光闪过,钱逸群脚下一虚,全身无处着力,恍如从万丈悬崖上跌落一般。

第四十八章水上来客

高仁将摔倒在地的钱逸群拉了起来,一脸幸灾乐祸笑道:“心不定,摔烂臀,有趣有趣。”

钱逸群站起身,拍了拍ρi股,发现自己依旧在纜­乳­苤下,就连两人站的位置都没变过。他不由好奇,问高仁道:“老师,我们这是在哪里?”

“此地非彼地,此世非彼世。”高仁摇头晃脑道,“在这里你就可以放心试试诀咒合一的威力了。”

钱逸群将信将疑,还是站了位置,换了体中废气,双手靠拢,将合不合。他在脑中最后过了一遍那繁杂的指诀,深吸一口气捏掐起来。

这指诀掐得越快越准,诀的作用就越好。钱逸群专心致志,还是做不到高仁那般快准利索,不过威力倒也发挥出来,体内的灵蕴随着指诀的牵扯,如丝如缕地在身前织就了一张灵蕴之网。

外放出的玄术易在这网中变得凝滞难行,好似马蹄深陷在泥淖之中,又好似背负重物在湍急的河流中涉水而行。

钱逸群轻而易举地扣住了震卦,排开其他七卦,口诵小雷光咒。震卦一样挣扎逃脱,可惜这次被正牌的小**诀网住,怎么都逃脱不能。钱逸群经历过下午的事之后,只觉得现在无比轻松,很快就诵完了押咒灵言,随手一指,将雷光电球敕了出去。

胸前雷光离开的刹那,小**诀自然分崩离析,所幸那些灵蕴有大半都回到了体内,剩下的飘散空中,融于天地之间。

“没我下午的威力大。”钱逸群看着天井中被炸开一个角的太湖石,有些失望。

高仁没好气道:“你下午哪算施咒?简直就是用自身灵蕴去硬撞。若是那些水盗胆子大些,你此刻已经被人掏出心肝下酒了!”

钱逸群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多谢老师。”

“再者说,咒的威力在于契机的深厚与否,你rì后若是能修出‘本卦’,再看这小雷光咒的威力。”高仁道。

钱逸群知道“本卦”是两个震卦叠加,心中又起了新的疑惑,不由问道:“老师,别的卦象就不能用雷光咒么?”

“你的咒是谁教的?”高仁嘴巴大张,像是恨不得把钱逸群一口吞下去。

八卦既然是天地基本,对应五行和天(乾)、地(坤)、空(巽)三界,已经包含了天下所有的事物,咒自然也在其中。每个咒都有自己的三界五行属xìng,自然与对应的卦产生契机。这是互为因果的事,乃是咒术的常识。

高仁怎么都想不到,钱逸群竟然一点基础都没有竟然能将咒敕出去。

钱逸群摸了摸鼻子,心头暗道:的确是我欠缺思量,不过谁让我就没个好老师肯从头教起呢……唉,回去还是老老实实买通那头狐狸吧。

高仁解说完毕,用手扇了扇自己的嘴,道:“给你讲的口­干­舌燥,今晚就到这里吧,客人也该来了。咱们回去。”

钱逸群刚想问客人是怎么回事,只见高仁伸手往周围虚空一抓,连忙屏住呼吸,双膝微微弯曲,凝神静气,等那种高空坠落的感觉出现。

这次他有心预备,果然没有摔倒,不过还是傻乎乎地原地跳了一下,惹得高仁一阵嘲笑。

好在那客人来的及时,否则还不知道高仁要笑到什么时候。

在外庄大门口,一个头顶膏药,五短身材的男子偷偷摸摸,头皮反shè着月光,分外惹眼。为了下午的事,徐佛已经加大了庄子的守备,不让水盗夜里偷袭。这男子鬼鬼祟祟过来,登时引起了守夜人的注意。

“来人是谁!”

“我是水上的朋友,来求见徐妈妈!”那男子叫道。

守夜人哪里肯轻易放他进去,正要让他等到天明,只见后面出来两个贵客。这两人之中的胖子格外醒目,整rì间和弥勒佛一样笑嘻嘻的,说话却总能呛死人。就连徐妈妈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小姐们,对着这尊弥勒佛也是不敢有分毫不敬。

庄丁连忙行礼,道:“高老爷,钱公子,这么晚了可有什么事么?”

“来接客人。”高仁道,“就是门外那瘌痢头,让他进来吧。”

庄丁略一犹豫,愁眉苦脸道:“这事小的做不了主,得请问过管家。”

“别找管家了,就连徐佛也得过来。”高仁道。

壮丁不敢耽搁,当下遣了同伴进去报信。不一时整个庄子都醒了,处处灯火通明,徐佛不及梳妆只换了衣服便跑了出来。钱逸群本以为徐佛的美貌多半也有化妆易容之术的功劳,看了素颜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徐佛不化妆,反倒更多了一分出尘气质。

瘌痢头满脸惊慌,见了徐佛那头就拜,口中称道:“不敢半夜惊扰徐妈妈,只是真有大事,小的不得不此刻前来。”

“红娘子,”高仁突然出口叫道,“我是见你一个人颇有诚意,这才让你进来,收了幻阵吧。”

瘌痢头看了看高仁,又看了看众人脸上的表情,方才站了起来,收了易容幻阵,显出本相咯咯笑道:“小女子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贻笑大方了。”

“这庄子周围十里都是我布下的jǐng阵,凭你也想假扮了进来?”高仁哂笑道。

徐佛等人听了心中一松,暗道:这高人倒也不是一味的胡闹。

红娘子脸上微微一红,道:“小女子夤夜来访,为的是向徐妈妈道歉,之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徐佛冷冷笑道:“不敢当。”

红娘子笑道:“除了道歉之外,还有一件事要请徐妈妈知道:太湖水盗尖牙鲤,想乘火打劫,对归家院不利呢。”

“且让他来。”徐佛说得滴水不漏。

“只是跟妈妈报声jǐng。我们打听得消息,那水盗早不过这一两rì,晚不过三五rì,必来sāo扰妈妈,还请妈妈做好防备。届时说不得我们也会混杂其中,为徐妈妈策应,还请妈妈分清敌我。”红娘子一口气说完,不也等徐佛答复,笑道,“既然报完了jǐng,奴家也不便叨扰,先下告辞。”

红娘子说完,抽身后退。众人也不拦她,任由她消失在夜幕之中。

徐佛等看不见了红娘子的身影,方才道:“不知这些妖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冯老先生紧了紧衣衫,抚须道:“这些妖人怕是想借刀杀人。”

“冯老,就算我们灭了尖牙鲤,于他们有什么好处?”徐佛敬佩冯老先生,谦逊求教道。

冯老先生抚须不语,脑子转得飞快。

==============

好不容易冲上去了,求收藏、推荐,好让小汤更进一步~~~

第四十九章湖心钓鱼

在当下为数不多的已知条件中,要是能看穿李岩的计谋,那就太逆天了。

李岩使的不是借刀杀人,而是一出连环计。

他早看出李建是个小人,所谓易反易覆小人心,必然要对他不利。之所以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煽风点火,让李建的悔意更甚,露出马脚。借着要打赏瘌痢头的机会,李岩让红娘子对瘌痢头用了搜魂术,得知李建果然让瘌痢头前去联络徐佛,然后假借攻打归家院外庄的机会,­干­掉李岩。

刘宗敏知道之后,恨不得当即去杀了李建。然而杀死一个李建易如反掌,这茫茫太湖上三四座岛,三千水寇,能靠三人就踏平么?

于是李岩将计就计,让红娘子幻作瘌痢头先与徐佛搭上线,回来之后跟李建说一切妥当。等借徐佛之手灭了李建,自己便能以大王结拜义弟的身份暂摄水寨,假以时rì必能将这股人马收服己用。

“高迎祥只以为自己调虎离山,却没想到咱们墙外开花。”红娘子最爱李岩的足智多谋,说话间秋波流转,数不尽的风情。

“山陕三年大旱,恐怕今年义军入晋也是艰苦异常。”李岩浑然没有听出红娘子的爱慕之心,皱眉道,“我们占了这个寨子,还得想法子筹集些银钱粮草。”

“秀才,”刘宗敏粗声粗气道,“咱们抢下了这个寨子也带不走这么许多人,要等将军打到江南来又不知猴年马月,岂不是­鸡­肋一块?”

李岩笑了笑,重重说道:“银钱,粮草。”

红娘子也曾是揭竿而起的义军首领,后来因为爱慕李岩英才,才将自己的本部人马给了李自成,宁可跟着李岩东奔西走。

她远比刘宗敏有见识,当下代李岩解说道:“这三千水盗,撇去老弱­妇­孺,能一战的不过千把人。真带去了北面,又有什么用?咱们在这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安下个寨子,正好为义军解决粮草银钱,这才是秀才的本意。”

李岩点头道:“眼看要入秋了,还得先采买一批棉布才好。”

三人计议半晌,早就将李建视作死人。

李建听了瘌痢头的回报,只以为徐佛也希望看到李岩等人葬身鱼腹,乐得喜笑颜开,浑然不知真的瘌痢头正昏昏睡在某处地牢里。而眼前这音容笑貌没有一丝破绽的瘌痢头,竟然是自己处心积虑要­干­掉的人。

“不过李岩那风流小媳­妇­死了倒可惜,你看她nǎi子挺拔,ρi股又大,肯定是个nǎi水足好生养的。”李建对瘌痢头吧唧着嘴,眉头紧蹙,像是在为如何留下红娘子做思量。

红娘子恨不得当时一鞭子结果了这水盗,只是为了大谋方才忍下来,作出一脸谄媚,献计道:“大王何不命她留守水寨?到时候只要那穷酸和莽汉一死,这小娘子一个人也回不去陕西。大王正好纳了她暖床,岂不好事成双么?”

“有理有理!”李建兴致一高,旋即又道,“不过你看刘宗敏那个莽汉,将谁都不放在眼里,对那小娘子倒是恭谨有加,可见她也不是靠脸盘子混江湖的,不妥不妥啊。”

瘌痢头一惊,道:“那她死在外面岂不可惜?”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去三山岛,请陆当家来帮咱们守寨子,他老成稳重又是我姐夫,靠得住些。”李建道。

瘌痢头心中暗道:看来要收服这些水盗,恐怕还需要些时rì,头一步还是得­干­掉李建才行。

两人yīn谋敲定,红娘子幻化成瘌痢头跑了一趟三山岛,说的却不是请陆当家帮着守寨子,而是出船策应李建。如此一来,岛上空虚,到时候也好强压那些不肯归顺的旧部人马。

义军的组织与这些水寇颇为类似,彼此之间平rì是盟友,关键时候少不得兼并吞吃,这一套对李岩红娘子来说早就玩得炉火纯青了。

翌rì一早,李建便迫不及待宣布攻打归家院外庄,点起本部人马,小船二十艘,大船十艘,还有自己的旗舰——双桅大帆船,足足五百人之众。

看着这么多人,李建对身边的李岩道:“贤弟,上次你们就差了一点,这次我带这么多弟兄策应你们,肯定能踏平归家院,将那徐佛手到擒来。”

李岩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微笑道:“这次全靠大哥。”

水上人家格外讲究时辰吉凶,李建见自己姐夫误了点,想想也没大事便不等了,鸣号起航。数十艘船排成阵列,缓缓驶离港湾。

船路过半,只见一叶扁舟静静停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上。

两个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背靠背,专心致志地盯着水面上的鹅毛管制成的漂子。

李岩站在船头,心中一个搁楞,总觉得那两个渔夫有些来者不善的味道。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个渔夫高声吟诵着唐诗,所有人耳旁都是一震。

两厢相距足有五六丈,竟然能将声音不增不减送到每个人的耳边,这是何等修为?

明明是长夏将收,秋信渐起时节,偏偏诵出一首《江雪》,这又是何等地不着调?

水盗大多都是文盲,别说诗词歌赋,许多人生长于斯,就连官话都听不懂。只是觉得此人厉害,想起莫名其妙丢了的一船人,再加上寨中流传的种种妖异故事,心中不由忐忑:这不会是遇到水妖了吧?

李岩心头一颤,暗道:这两人怎么会在这里等着自己?

人皆有思维惯xìng,李岩早就陷入了义军“打得赢则打,打不赢则逃”的思路之中,只以为水盗势大,归家院众人只会内守宅院,外邀援兵。谁想到归家院里有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这二人正是钱逸群和高仁。

当夜众人听了红娘子的报信,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没人怀疑其中真假。徐佛当夜便命人去东山巡检司和苏州府衙报jǐng求援,一边又发动庄户修补女墙,集结人手准备据守。

钱逸群略一想:到时候敌人四面八方围过来,总有高手都没法应对的时候。而且至今摸不出高仁的喜好,天知道他哪根筋搭错,到时候抱着酒坛在楼上看戏……那才是yù哭无泪。

“与其在这里等着他们来,不如咱们主动出击。”钱逸群笑道,“高老师,我要斗笠蓑衣,扮作渔翁在湖心等他们。到时候定能吓他们一跳,必是极好玩的!老师同去么?”

高仁面sè一冷:“你和李岩那小子一样坏,想哄我出手,真当我缺心眼么?我只是不屑跟你们较真罢了!”

钱逸群见自己被揭穿,­干­笑一声摸了摸鼻子:“我只是觉得好玩,腿长在你身上,去不去关我什么事。”

“混蛋!”高仁大骂一声,“你说得那般有趣,我怎能不去!”

钱逸群哈哈大笑道:“徐妈妈!速速取披挂来,看洒家当船喝退百万兵!”

徐妈妈知道钱逸群的意思,好感不由又深了一层,福身轻笑,作足腔调应道:“得令~!”

高仁在旁冷冷哼了声,道:“好,我便看你怎么喝退水盗。”

钱逸群乱笑一阵,掩饰自己的心慌,暗道:不好!他要真是袖手旁观,那我该如何脱身?不如让杨爱那小丫头在后接应……哎呀呀,这岂不是坏了我多智近妖的形象么!

徐佛派人去了斗笠蓑衣,备下酒水­肉­食,送两人上了船。

高仁从来没划过船,抢了船桨一阵急划,小船只是在原地打转。送行的一­干­人等看得心焦,索xìng让熟悉水路的庄户划船,将这艘身负重大使命的小船牵引到预定地点。高仁虽然明知小船能前行不是他的功劳,但仍旧兴奋不已。

“你看这里,水波翻腾远胜他处,定是水气旺盛之处。”高仁到了湖心,叫停了前面的牵引船,对钱逸群道,“若是在这里布下一个细鳞映rì阵,效用定然非凡。”他取出伏羲签,如同洗牌九一般在两手中倒了几倒,笑道:“那帮水寇该死,正午到达此地,天意!”

钱逸群看了惊讶,原来只以为高仁是个阵法大家,没想到卜筮推衍也是个中高手。

高仁在阵法一道的确已经是臻入化境,随手Сhā点,片刻之间便将细鳞映rì阵布了个周全,只等水盗尖牙鲤自投罗网。

两人在船中静坐养神,待rì头升起方才出境界吃用了些酒­肉­。钱逸群见蓑衣上结成了一滴滴水珠,晶莹透亮,颗颗饱满,不由心中颇为自在喜悦。

高仁见钱逸群看个露珠都这么投入,也是童心大起,一点点去数。

两人天真如蒙童,直到rì头高升,湖中鱼游虾戏,这才甩出钓竿,打算钓两尾鱼回去下饭。

徐佛带了几个水xìng极好的女儿在后面芦苇丛中驾船接应,遥遥见钱逸群和高仁真的下钩垂钓,不由心中暗道:果然是神仙中人,这等静定之气哪里是常人学得来的?

杨爱也在船中,眼睛只盯着钱逸群的一举一动,看不真切。她心中暗恼:我看他作甚……但眼睛就是挪不开分毫。

一时rì升天顶,水汽之中隐隐露出一桅云帆,继而浮出一艘大船,周围小船也是隐约可见,正是太湖水盗的船队。

尖牙鲤要入网了。

第五十章好戏登场

大船荡起的水波让钱逸群的小船晃动不已,若是直直撞上来,恐怕难逃噩运。好在高仁的阵法如期而动,将大小船只牢牢锁在阵图之内,无论怎么划桨、借风都无法挪动一寸。

钱逸群等高仁诵完了诗,过足了瘾头,方才站起身,微微抬了抬斗笠,放声笑道:“原来李兄跟水寇是一条船上的。那为何还要遣红娘子通风报信?是想借刀杀人么?”

李建闻言登时跳开一丈来远,怒道:“李岩!我待你如兄弟!你竟然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

李岩没想到钱逸群一点机会都不给他留,上来第一句话就揭穿了自己的yīn谋,只得哈哈大笑掩饰内心中的五味杂陈。

“你还有什么话说!”李建的人团团围住李岩三人,刀尖直指。

红娘子与刘宗敏护住李岩两侧,面朝水盗,手按兵刃,随时准备动手厮杀。

“你我兄弟一场,你怎能听外人挑拨是非?”李岩手持折扇,微微摇头,“真是让我伤心。”

攻打归家院的手下都是借调白莲教江南分舵的信徒,打完便散了,眼下李岩真是应了“势单力薄”四个字。

不过李建却害怕李岩三人的手段。这条船上都是他的亲信­干­将,不舍得拿来白白受戮,所以迟迟不动手。

钱逸群等了片刻,见船上没有动静,忍不住抬手嘴边,高声道:“李建,你派来联络我们的瘌痢头早就被李岩一伙抓了舌头,他是将计就计想害死你。”

李岩心中暗叫无奈,知道李建恼羞成怒要撕破脸皮。

果不其然,一支竹箭被李建甩了出来,直冲李岩面门。

李岩眼看竹箭飞来,啪地一声甩开折扇,挡下了竹箭。

竹箭去势之重,轻而易举破开了折扇上的灵蕴护盾,直Сhā扇面。

李岩那折扇的扇面用的是有“龙须”之称的无相丝织成。这无相丝是取十月结茧的野生秋蚕丝,用冬季头场雪并秘料浸泡到惊蛰。必须要天葵未至的少女,一丝一缕素手织就,yīn窖收藏。到了夏天,放烈阳下曝晒七七四十九rì,若是断了一天,就得重来。碰上多雨的年份,忙活一整年连二尺都造不出来。

山陕从天启末年就接连大旱,百姓不幸,无相丝倒是丰收了不少。

这等繁杂工艺做出来的丝布价值连城,只能用来做些小物件,寻常人怎么用得起?北地修士大多喜欢弄一件,为的就是它能够裹住刀剑,关键时候说不定能够救命。

竹箭在扇面上顶出了个小小的凸点,李岩却已经连连后退,直靠到刘宗敏身上方才将这股霸道的力量泄劲。

刘宗敏脚下没动,心中却暗道:还是小看那水盗了,不成想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道。

李建也心中骇然:我这竹箭能发到数里之外,没想到竟然被一柄扇子拦了下来。他们这些人确实可怕。若是不斩草除根,rì后必有报复。

“弟兄们,杀了这些妖人!”李建高声呼喊。

船上水盗虽然也有动摇,不过老大的积威犹在,谁敢不上前卖命?当下响起一片狼哭鬼嚎,斧钺刀枪、鱼叉竹竿、渔网缆绳……浑然不拘形式,只要是个东西就往李岩三人身上招呼。

这三人面对jīng心摆出来的剑阵都能走个过场,不落下风,但是在这船上腾挪不开,对方又有长兵器远攻,又有短兵近身,还有渔网绳索偷袭扰乱……登时让三人压力徒增。

刘宗敏狂吼一声,双刀猛挥,砍了两个水盗喽啰的脑袋,没想到反激发了水盗的凶xìng,越发不怕死地冲了上来。

钱逸群站在小船上,见大船上打得热闹,摘下斗笠当扇儿摇了摇:“这打得真是别开生面,别具一格,别有一番情趣!”

“果然好看!”高仁也学着钱逸群的模样,摘了斗笠在手中摇风,时不时点评两句,说这个要死,骂那个缩卵,比看大戏杂居更是津津有味。

周围小船见大船上打起来了,纷纷鼓噪呐喊。他们的船受困阵中靠不过去,又不知道水下有什么东西咬住了船,怕是水鬼,不敢泅水过去。好在大船上有人聪明,用缆绳一头绑了赘物,扔到就近的船上,搭出一条绳桥。

这下总算援兵可以登船,杀得李岩三人更是凌乱。

李建最为yīn险狡诈,躲在后面恢复体力。他每次用尽力气发出一箭,就要缓个半晌,所以只能看手下拼命。想想李岩三人就在咫尺之间,所以他也不用恢复得太久,只要够发一箭,偷袭李岩得手就能奠定胜局。

李岩眼观八方,早就看出李建的软肋,几次想冲杀过去却被人挡了回来。

这些水寇悍匪,杀人不眨眼,被杀也不眨眼,着实难弄。刘宗敏却被人用渔网缠住了双腿,自顾不暇。红娘子的长鞭在这船上颇难施展,好几次抽空打向李建,却都被那厮躲了过去。

“你看他们三人还能支撑多久?”钱逸群问高仁道。

“管那么多­干­嘛,好看就行了。”高仁兴致盎然,不时拍手叫好。他看戏的角度与钱逸群不同,钱逸群看的是李岩等人如何出招用招,他却看的是水盗们如何诡计迭出,各种奇思异想。若是顺着高仁的思路看下去,倒也真的挺有意思。

“李岩还不吹笛子?”钱逸群道,“我倒想听听那个曲子,怪有意思的。”

“那个没什么用。”高仁道,“他那是从密宗**螺里的演化出来的手段,把自己的灵蕴传给别人。再说了,你看他眼下哪有空吹笛子?”

“原来如此。”钱逸群嘴里应着,对于高仁的见多识广生出一份钦佩。他原本还想拜高人为师,结果人家却把后路堵了,真是无奈至极。

李岩这边打得周身是血,乍一眼看到罪魁祸首正站在不远处旁观,心中怒气不打一处来。他带着三人品字阵缓缓移到船头,叫道:“前辈,你再不出手,就再也看不到好戏了!”

“再好的戏也是要散场的。”高仁说得云淡风轻,脸上抑制不住的激动却已经出卖了他。

显然他还没有看够。

“真正的好戏还没开始呢!”李岩高声叫道,“抢个女人抢个寨子算什么好戏?把皇帝拉下马,换个人坐上去才是真正的好戏!”

高仁面露沉思,好像真的在考虑这个问题的可行xìng。

=========

求推荐票,也希望还没收藏的朋友点一下书页上的加入书架。谢谢~~!

第五十一章膝下黄金

如果撇开那些神奇的推衍高手,最能理解这个世界“正常”走向的恐怕就是钱逸群了。他不是明粉,并不觉得大明有什么必要再活五百年。他也无所谓李自成是否能够坐稳江山,尽管李岩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很糟糕。

持续到现在越来越糟糕……

钱逸群最关心的就是满清是否入关。

无论是李自成还是朱明皇朝,都不会因为发型不对就砍人脑袋。然而这种率兽食人的事,满清就做得出来。经过高仁的一番开悟,钱逸群已经立志要在解决自己xìng命大事的同时,也解决一些世俗的小事,让爱他的家人们过上好rì子。

“就凭你们?”钱逸群哈哈大笑,打断了高仁的沉思,“闯贼无父无君,罔视纲常,十年之内若不被剪除就已经算是不错了的!”他知道高仁也擅长推衍,不敢把话说满,反正农民军在崇祯十三年前的确没什么前途。

“殊不知民心似水!”刘宗敏高声喊道,“北人早不堪皇帝小儿了!”

“那是你们北人!”钱逸群回敬道,“我们南人倒不觉得让土匪来当国是什么好事。尤其你这个见sè忘义之辈,早些与我闭嘴罢!”

刘宗敏一下子被骂蔫了,心道:我什么时候就是见sè忘义之辈了?

高仁手指轻轻跳动,咦了一声,对钱逸群道:“你怎么知道的?”

“看他那张脸就像。”钱逸群想:后世拍烂了的清宫剧都有,就是因为你刘宗敏抢了陈圆圆,吴三桂才冲冠一怒为红颜,打开山海关让辫子军入关的!

“你这水口禅有些水准,考虑过出家当和尚么?”高仁一脸关切问道。

“绝对没!”钱逸群额头一层冷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毁。”

“这才对嘛。”高仁很满足钱逸群的坚定立场,微微抬起一只手,“不过我挺讨厌现在这个朝廷,换个人做皇帝或许也不错。喂,李家小子,你想当皇帝么!”

李岩正被人一轮抢攻,不让他跟高仁说话。他好不容易打退了小喽啰的疯狂进攻,让刘宗敏护住后心,红娘子守了侧翼,对高仁喊道:“闯将李自成,乃是……啊噗!”

竹箭总算找到了机会,从暗处shè出,直入李岩后心。

李岩张口喷出一道血箭,一头栽倒。

刘宗敏见自己刚一闪身就害惨了李岩,眶疵yù裂,两个眼球布满血丝。

钱逸群心中莫名暗爽:死得好!

李建也以为自己一击得手,快步从暗处走了出来,指着李岩大声笑道:“哈哈哈,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终于命丧我手!”

他高兴得太早,只见李岩突然弹身而起,手中一柄折扇扑出一大团金粉。这金粉不是俗物,乃是灵蕴幻现。当rì徐佛被这金粉逼得一退再退,换了李建这个没有修为,更缺乏与修士战斗经验的人,当下中招,仆倒在地,四肢抽搐一阵,再没动静。

李岩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高仁和钱逸群,上前抓着李建的头发高声叫道:“首恶已死,降我者不杀!”一边喊着,嘴角还流出了一缕鲜血。他用灵蕴先行封住了血脉,是个饮鸩止渴的方子。一旦jīng神溃散,失控的血液就会澎湃而动,落个爆体而亡的结局。

众喽啰一见大王被­干­掉了,登时乱了分寸。对于盗匪来说,从来没有“军心似铁,士气如虹”的说法,见风使舵强者为尊才是他们的首选。

刘宗敏飞起一刀,割下了李建的脑袋,抓着发髻就拎了起来,高声呼喝:“跪地免死!”他这临阵冲杀已经成了习惯,自然杀伐之气凛冽,吓得一­干­乌合之众胆寒肝颤,纷纷跪地。

红娘子长鞭响了三响,一边扶住李岩,暗度灵蕴住他控制血脉。

李岩面无血sè,嘴­唇­微微发颤,指了指高仁和钱逸群。

红娘子心下会意,红­唇­一咬,走到船头。她深吸一口气,将鞭子扔在一旁,一躬身跪倒在地上,什么都没说就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求前辈救救李郎,我愿生生世世为前辈奴仆!”红娘子语带哭声。

李岩差点一口逆血喷出来,心如刀绞:你这傻娘们,那高人只有以奇诱他。这些rì子来,你可曾见过他有一丝半点的慈悲心么?

高仁没有说话,指着红娘子对钱逸群道:“你要是膝盖跟她一样软,造化就大了。”

钱逸群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几个意思,是说自己有气节?是说红娘子没骨气?是说自己太高傲不肯低头?就在昨晚自己不还刚磕过头么!

没等钱逸群想明白,高仁已经催动阵法,大船无风无桨自己就靠了过来。

“给我洗一块­干­净地方出来。”高仁喊道。

钱逸群一愣:“老师,你要去哪里?”

“我觉得吧,”高仁笑了笑,“这孩子的志向比你的有趣多了,我早就不喜欢姓朱的天下,换一个好听些的不行么?”

刘宗敏下手狠辣,踢起三两个小喽啰,让他们打水冲刷甲板。红娘子喜极而泣,好像李岩注定能活了一般,打响长鞭让水寇按序跪好。

高仁纵身一跃,跳上了帆船的甲板,朝钱逸群挥了挥手:“每一条路都会有很多人处处为难你,好自为之吧。”

“老师就要弃我而去么!”钱逸群宛如被抛弃的孩子,大声喊道。

高仁朝钱逸群笑了笑,连一句“有缘再见”都没说便催动大船往湖心岛驶去。

钱逸群一直看着无功而返的船队消失在太湖薄薄的水雾之中,这才划动双桨往回驶去。

徐佛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钱逸群一个人回来总归不是什么值得喜庆的事。说不定那个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的高人被水盗忽悠了呢?会不会返回来对归家院不利?唯一值得她聊以自蔚的恐怕只有高仁对忆盈楼的感观不恶。

“钱公子不必挂心,似他这等高人,肯定不会在一处久留。rì后公子修得奇术,周游天下,自然还有机会碰到他的。”杨爱自告奋勇上了钱逸群的船,帮他划桨。

钱逸群脱了蓑衣斗笠,坐在船上看着船边挂着的鱼篓,里面是今早钓到的两尾太湖白鱼。

“其实也没什么,他说过只传我一术,现在走人也是题中之义。”钱逸群自我安慰道,转而眉头一蹙,“不过他走之前说的话让我颇为不解。”

“是否方便说来听听?嗳嗳倒是好奇得很。”杨爱眯眼笑道,目如弦月。

钱逸群回忆当时情形,幽幽道:“他说我若是膝盖软些,能有大造化。”

杨爱略一沉思,缓缓划桨道:“嗳嗳听说公子师从隐逸高士,却又听说公子的师尊……不怎么爱跟公子说些江湖之事。”她说完之后顿觉不妥,连忙辩解道:“奴家绝不是背后说公子闲话,只是公子高义,我等姐妹都是极敬佩的,难免忍不住传诵一番……”

“不碍的,”钱逸群听了只有暗爽,好歹也是话题人物了嘛,“我‘师父’脾气怪,不过这跟造化有什么关系?”

杨爱停下桨,掩口笑道:“公子想必从不跪他。”

“嗯?何出此言啊?”钱逸群本身没有师父,自然不跪旁人。

“我们都觉得那高人有收录公子的意思,但是公子不磕头拜师,让他怎么开口呢?”杨爱道,“难不成还求你么?”

钱逸群没想到这些姑娘们还真的挺关注自己的,尴尬摸了摸鼻子,笑道:“的确没磕头的习惯。”

“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自然不能随便拜人。”杨爱脸上微笑停留,展颜道,“不过妈妈曾说,这膝下黄金说的是人要有骨气,要威武不能屈,不能轻施大礼。该大礼参拜的时候,还是该拜的。”

“哦?还请指教。”钱逸群正sè道。

杨爱见钱逸群没有调笑的意思,心中暗道:是了,他是公门出身,于大节恐怕不怎么挂心。他师父又是个怪人,不会像妈妈说那么细。只是我今天这么说他,可不知道会不会让他烦我。

杨爱心中踟蹰了一阵,又见钱逸群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脸微微一红,道:“我也只是转述妈妈的话头,公子姑妄听之罢。”说罢,她见钱逸群颌首点头,没有丝毫不满,方才又道:“妈妈说,天地有覆载之德,养育群生之功,我等生在天地之间,蒙其照顾,该拜它的。”

“人本不过天地之间一芥子,心怀敬畏是应当的。”钱逸群点头附和道。

杨爱胆子大了些,又道:“君侯为天下贞,万民所仰,所以拜他们也是应当的。”

钱逸群心道:这就有些屈服的味道了,就像我也跪过陈象明,纯粹是不想与世俗礼制为敌,白白讨一顿板子吃罢了。

杨爱见钱逸群不说话,连忙跳过,继续道:“父母有生身养育之恩,所以是该跪拜的。”

钱逸群点了点头:这倒是能够理解,只是表达亲情爱意的不同方式吧了。当下的人习惯给爹妈磕头,后世的人习惯抱着脖子撒娇,其实是一个意思。

“历代祖师乃至师尊,从万千繁杂之中给晚学开出一条路来,省了我们摸索的苦处,又不让我们迷于邪魔,也是该拜的。”

钱逸群猛然一击掌:就是这节了!

第五十二章冯老先生

钱逸群上辈子生活在教育产业化的时代,启蒙九年有法律限制,人人都得读,叫做义务教育。

再往上高中、大学,说穿了就是买卖。学生买教育资源,为了rì后找个糊口的工作。老师卖学识,也只是视作维生的手段。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然而现在这个时代不同。

哪个高人会靠收徒传道来维生?弟子若是不诚心拜求,人家凭什么来教你?若说资质优劣,振兴宗门云云,一个连尊师重道都不懂的莽汉,没有丝毫感恩报德之心,又怎么可能肩负重任?

钱逸群想想自己与狐狸之间,更多的是利益交换,充其量只是勉强互相依靠的盟友一般。如此这般,怎么可能让狐狸心甘情愿把肚子里的货sè掏出来?

换个位置想想,一人一狐之间,似乎还是钱逸群占了人家狐狸的许多便宜。

钱逸群抱拳对杨爱打了一躬,唱喏道:“多谢小姐开悟,这些年来是小生偏颇了。”

“公子何以如此客套。”杨爱嘴上谦逊不受,心里还是甜滋滋的。她年幼便被卖进了归家院,虽然内里学习剑术,但终究是青楼女子,整rì送往迎来看到的都是高高在上的风流公子,或是眼高于顶的秘法修士,还从未有人像钱逸群这么尊重她的。

在杨爱心中:钱逸群本领高,又没脾气,对她尊重有加,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但凡有些许能帮上忙的地方,总要竭尽全力。

钱逸群找到了自己的症结,又想道:这次出来真是收获不小。学会了小**诀能够施咒倒是其次,能见到苦尘和高仁的斗法却是人生财富。自己眼界终于开阔了,不至于像个井底之蛙。若不是高仁那天抓他壮丁,恐怕李岩红娘子那般的角sè,自己也会惊为天人。

突然之间,钱逸群腾起了速速回家的念头。虽然这边生活很悠闲,更有人殷切服侍,但是安顿好家里长幼,然后踏上求仙访道之路才是他当下最重要的任务。

尤其是高仁那种级别的高手竟然有换皇帝的念头,这实在太过危险。事实上,这汉家江山之所以被金虏铁蹄蹂躏,一半的责任该归在李自成头上。

想到这么沉重的问题,钱逸群就不由眉头发紧。

杨爱见钱逸群变得一脸严肃,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划着小船跟上了徐佛的船队,回到归家院外庄。

周正卿、文蕴和两人站在码头等钱逸群归来,满面chūn风地说些恭维的话。钱逸群此时正是心如止水,脸上作出应酬神sè敷衍了一番,内中却丝毫不以为然。

周、文这些豪门大户子弟,当然可以追求形而上的东西,甚至可以将秘法当做学问来做,但是钱逸群却是个实用主义者,从根子上与他们格格不入了。

“二位兄台,徐妈妈,”钱逸群道,“在下叨扰多rì,今rì就该回去履职了。”

周正卿抓住钱逸群的手臂道:“你也真是,有这身本事还当什么捕差?不如辞了差事,脱了籍,优游林下,结交道友,栖息清虚,岂不妙哉?”

钱逸群心道:你怎么懂得下民的生活?这经制正役的名额是那么好弄的么?多少人想它想得睡不着觉。

“务德兄,依你之见,我从事这贱役,所为何来?”钱逸群反问一声。

周正卿心道:不是为了那点工食银么?莫非另有隐情?

“逸群生于斯长于斯,既然出身由不得自己选,那么就该在力所能及之处多做点有益乡梓的事。”钱逸群正气凛然道,“你们只以为捕差是个谋生的贱役,我却以为是为吴中父老效命的机会呢。”

三人听了心中一震,暗道:这等胸襟抱负,果不愧是高人隐逸门徒。

“圣人之道无非忠恕二字,九逸可谓得‘忠’字三昧。”文蕴和出声赞道。

“的确是我小看了九逸。”周正卿笑道,“不过你再怎么急着为家乡父老效命,也得明rì再走。”

徐佛微笑道:“今rì要为冯老先生饯行,你若赶在今rì走,多少有些难看。”

“冯老先生要回去了么?”钱逸群心道:这位老先生颇有自来熟的味道,这么多天来我都还没听说过他的名讳呢。

“正是,冯老之前授了丹徒县训导,如今县学催着他上任呢。”周正卿道,“既然此番复社之会被人搅乱了,冯老也打算尽快赴任,免得上官不悦。”

有明一代,在府学设教授一人,训导四人;州学设学正一人,训导三人;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二人。教授、学正、教谕,都是负责教诲治下所属生员的一把手学官,训导是辅助他们的二把手。相当于后世县教育局副局长,也算是个清贵的职位。

钱逸群知道县训导也该有八品官身,冯老看似一介穷酸老儒,没想到还是个官员。

不过……丹徒县训导……大明崇祯三年……

钱逸群心中突然一动,问道:“相处多rì,还不曾请教冯训导的名讳,别不小心冲撞了。”

周正卿一笑,拍了拍钱逸群手臂:“冯老号墨憨斋主人,讳上梦下龙,字犹龙,你该听说过吧。”

冯梦龙!

这老先生著作等身,当今传世最广的便是《喻世明言》)、《jǐng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同时又更定传奇,修订词谱,对曲艺表演提出主张,使得许多曲目更适合昆腔的演绎,直接影响了昆曲的诞生。

此外,冯梦龙还校对jīng刻《水浒全传》,评纂《古今谭概》、《太平广记钞》、《智囊》、《情史》、《太霞新奏》等,并有笑话集、政论文等十余种传世。

他还撰有研究《chūn秋》的著作《麟经指月》。

……

如此一位小说家、戏曲家、音律家、经史家……哪个文科生能够绕得过去?

“唔!”钱逸群听了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也不由肃然起敬道,“难怪冯老自称世言堂,原来是顾曲散人冯三言啊!”

“冯老说你那句‘瘦尽灯花又一宵’不输晏小山,早将你视作忘年之交,谁知你竟然一直不知他本尊大号,真是有趣!”周正卿哈哈大笑起来。

“若此,还得叨扰徐妈妈一晚。”钱逸群朝徐佛笑道。

徐佛娇笑应道:“固所愿耳,不敢请也。多亏了冯老名声,否则我们归家院真是留不下钱公子这位尊客呢。”

钱逸群连连摆手表示不敢当。

杨爱随在后面,双手捂心,脑中只有砰砰砰心跳之声。

——原来‘谁翻乐府凄凉曲’竟是他作的!

杨爱再看向钱逸群时,只恨不得拉他到僻静无人处,好生审问一番。自己竟然当着他的面唱了他的词,犹然不觉……怎么想都羞煞了人呢!

第五十三章墨憨斋志异

冯梦龙文采斐然,博学多识,只是科举一途十分坎坷。他在今年才补的贡生,授了个丹徒县训导的位置。虽然看起来年过六旬是个白须白发的长者,实际年龄只有五十六岁。

钱逸群从初中就看《三言二拍》,是冯梦龙的粉丝。原本对冯老先生还有些不耐的钱逸群,知道冯老本尊之后立刻热情起来,大有文青病复发的前兆。一老一少言语投机,没多久竟真成了忘年之交。

然而冯梦龙只将小说、词曲、音律视作笑道,对于《麟经指月》也不甚上心,真正感兴趣的却是制定一套天下通行的规范。

“量天下之重宝,审古今之英杰。”冯梦龙微有醉意,袒露心迹,“海纳百川,成一家言。不知何rì方能得偿所愿……”

钱逸群颇能明白冯老的意思。这个世界是个真实的世界,不像前世看的那些小说故事,不管什么派别什么传承,都是统一的一套力量体系升级标准。那样读者看着轻松,主角混得也有动力。

然而现实世界的基本规律就是千人千面。无论谁都有傲气,都会敝帚自珍,都不愿意改变历代祖师爷传下来的东西,有些甚至不愿意让外人知道。你跟他们说统一力量体系的名称,谁肯理你?

再者秘法修行有个特点,人的境界并非一成不变。在成为圣人之前,总会因为一些外因动摇心xìng。今rì给你评个贤人,明rì一看降到了常人,后rì突破瓶颈成了至人……这也太不严肃了。

那种定立标准化体系的立意就有问题,可行xìng基本没有,这就导致了历代世言堂传人最终郁郁而亡,不能如愿。

钱逸群原本不想说什么,但是看看一个老人如此执着地做着这么一件事,总有些心中不忍。他想了想,道:“犹龙先生,但凡要别家用自己的东西,无非‘因势利导’四字。先生只想着自己的东西,却不分析旁人所求,实在有所不智。”

“九逸小友,我世言堂一统天下口径,难道不好么?”冯梦龙眼中泛出醉意,略有不悦。

钱逸群也喝多了两杯,管不住舌头,径直道:“犹龙先生,譬如吴语与官话。我等乡梓之间都说吴语,若是有外人在便以官话沟通。说穿了,你们就是想弄一门秘界的官话出来,可对?”

“对,小友所喻的确jīng辟。”冯梦龙来了劲头,“否则各说各话,难免矛盾攻讦,于后学不利啊!”

“这就是了,官话官话,在于官家。”钱逸群打了个酒嗝,“官家在哪里,哪里就是官话。敢问一句,世言堂在秘界是否犹如官家之于天下?”

冯梦龙是博古通今之人,知道周朝行雅言以来,官话一直随着首都而变,唯一的例外便是大明的官话其实是凤阳话,表示朱家不忘本。但事实上就连皇dìdū不会说凤阳官话了,一样说着北语。他想通这点,不禁泪落湿衣,看得一­干­众人心中不免忐忑。

“估计不会有那一天了。”冯梦龙大哭道。

“未必不可以,”钱逸群木然看着冯梦龙,道,“其实是你没发现自己的优势所在。”

冯梦龙一下子就刹住了车:“你说的优势,是什么?”

“小说,杂居。”

现在没有电视、网络,读书人休闲无非是小说、弹词、戏曲、棋牌。这四者之中,前三者的比例又最大。冯梦龙是什么人?原本就是个文化产业工作者,为什么不能将自己想宣扬的东西夹带其中卖卖私货呢?

“你看,你若是将这几rì归家院的事写作故事,在说苦尘时,只说他证得大阿罗汉果位,等于至人上品境界。在说高仁的时候,便说他是小金仙果位,等于至人下品境界。如此一来,闻者脑中自有高下,rì后碰到这种事,便以你的‘五人境界’来区分了。”钱逸群连说带比喻,说得清清楚楚。

“其实,高仁要比苦尘和尚境界略高……”冯梦龙一脸醉意,喃喃道。

钱逸群挥了挥手:“打个比方,打个比方而已!老哥,你到底懂我意思没懂?”

“略懂,略懂。”冯梦龙渐渐坐直了腰,“若是我将这些写到小说、弹词、唱曲里,许多隐秘岂不是都宣扬出去了么?”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钱逸群指了指­鸡­­肉­,一旁服侍的杨爱连忙送到他嘴边。

极端满足的钱公子一边大嚼­鸡­­肉­,一边道:“门外人看个热闹,门内人看个门道。依我看,先生大可以出本《墨憨斋志异》,专写秘闻之事、之人、之门。让旁人当晋唐传奇读,我辈当时政邸报读。他们看新奇,我们看新闻。各取所需,岂不妙哉?”

冯梦龙听到这一节,不由拍案叫绝:“妙策!妙策啊!墨憨斋只作痴人梦呓,只有同道中人才知道其中内涵!”

“是啊,定期出版,人人都有盼头。”钱逸群将上辈子时尚周刊那套拿到了眼下,觉得自己脑中简直种满了油菜花,实在太有才华了!

“只是,老朽恐怕难以维持啊。”冯梦龙的兴头一下子就败落下来。

“多收点门人弟子,多开两家雕版书社,到时候印了书还能赚钱。”钱逸群道。

冯梦龙连连摇头,道:“支不起,支不起呀。贤弟是不知道,这书籍之利最薄,养不起什么门人。不过倒也无妨,一旦印了出来,别的书肆也会转印,自然能够扩大声誉。”

钱逸群登时酒醒,心中暗道:是了,现在没有版权意识,书商出书赚不到多少钱,作者写书也赚不到多少钱。很多人自己手抄了看也就算了,有些还直接光明正大的盗版,广为散播,害得多少书生饿死?真该下阿鼻地狱!

“冯老何以担心那些阿堵物。”徐佛笑道,“周公子,文公子,你们说冯老阿是抱着金砖愁饭吃呢?”

周、文二人当然会意。周正卿颇为豪爽,当下道:“我家门下有两个书坊,只刻些大父的文集、佛经。平rì都没什么人打理,冯老若是有用得上,尽管拿去用就是。”

钱逸群心中感叹:果然是富家子弟,两个出版社附带印刷厂就这么让人拿去用……

文蕴和笑道:“我没务德兄那般阔气,愿以足银五百两入股,共谋此事,不知冯老是否见纳?”

钱逸群暗暗吸了口气,心中盘算了一下:五百两银子若是换chéngrén民币也要三四十万呢!大家酒桌上随便聊聊,你就定下了这么大的项目,不用回家说一声么?果然是豪门子弟!

徐妈妈大笑道:“若是凑股,怎么也不能少了我这一份。我归家院不敢盖过文公子,且出四百两,如何?”

钱逸群被这桌子上的“银两”砸得酒意全无,心中暗道:这件事若是真能办起来,可能影响力比我想的还要大些……该怎么分杯羹呢?

钱逸群想来想去,砰地一头砸在桌子上,发出呼呼鼾声,佯装不胜酒力醉倒过去。他这一醉,果然宴会气氛全无。徐佛让杨爱和另一个美jì扶钱逸群回房歇息,这边酒宴也很快就散了。

钱逸群躺在床上,任由杨爱给他脱了衣服,那热热的丝麻面巾擦了脸和手足,舒舒服服地睡着了。他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就是明rì一早去找周正卿打秋风,无论如何借­鸡­生蛋不能错过这班好事。

第五十四章同船共渡

眼睛一闭一睁,一夜就过去了。

翌rì一早,钱逸群闻­鸡­而起,让门下侍婢准备了牙粉清理口腔,洗了把脸,兴冲冲往周正卿房间去了。

周正卿还没起床,被钱逸群堵在床上,朦胧中只是庆幸昨晚没有让美姬陪寝,转念才想道:这钱九逸今早才来耍酒疯?

“务德兄,若是你觉得钱某可交,还请自报家门。”钱逸群一脸严肃道。

“你没喝醉吧?”周正卿一脸惊诧,“连我都不识得了?”

“你,我自然认得,我是说兄台家门。”钱逸群道。

“吴江周氏啊。”周正卿披上衣服,疑惑,“九逸兄,你没事吧?”

“我实在想不起吴江周氏到底是何来历,还请直言。”钱逸群追问道。

“唔,这不怪你,我大父为人极不喜招摇,门下子弟多是谨慎读书之人。”周正卿说走了瞌睡虫,来了兴致。这些rì子以来,他早就发现钱逸群并不知道他的确实来路,这让他十分郁闷,但又不能巴巴地跑上去解说族谱,那样会被当做是以家声为耀的纨绔子弟。

周正卿总算等钱逸群自己来问,心中憋的一口气总算可以尽数吐出来了。

原来吴江周氏以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为始祖,世代都是理学正宗。周敦颐九世孙周澳谪居江南,其子周德迁居吴江,由此开创了吴江周氏谱系。

“我高叔祖周恭肃公,讳用,官至吏部尚书。”周正卿见钱逸群面无余sè,估计他不知道自己高叔祖的分量,又道,“太仆寺卿周忠毅公是我堂叔,讳上宗下建。”

钱逸群见过《周恭肃公文集》的书目,也知道周用是明朝水利专家。至于周宗建是谁就有点茫然了,微微点了点头。

“就是骂魏忠贤‘千夫所指,不识一丁’的那个铁御史。”周正卿察言观sè,解释道。

钱逸群这才喔了一声,表示有所耳闻。

周正卿换了口气:“我大父曾任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上书房总师傅、国史官正总裁,眼下致仕在家,优游林下……你该知道了吧?”

“失敬……”钱逸群心道:你说那么远­干­嘛?直接说你爷爷是吴江故相周道登不就行了?

周正卿自以为成功镇住了钱逸群,故作悠然道:“九逸兄怎么想起问这事来?”

“还是昨晚那事,”钱逸群在床边坐下,双目直视,“文伯温真是慧眼如炬,你不如他。”

“唔,何出此言呢?”周正卿涵养好,一点都不以为忤。

因为掌握了话语权的人,就控制了人的思想。文家本来就有号召力,等《墨憨斋志异》广布天下,在其中暗藏自家臧否,那将是何等声势。

周正卿听钱逸群分说完毕,心中如擂鼓一般。他细细品过钱逸群的每句话,暗道:的确是这个道理。不过若说文伯温也未必就看到了这点,否则也不会只拿出五百两来入股了。

“入股之事的确需要再议。”周正卿道,“这事我回去与家里长辈商量了再说。不过犹龙先生即将要去丹徒就任,恐怕有些麻烦。他们世言堂收录的秘闻,对于故事的编撰,恐怕少不了他们。”

“你家朝中关系这么过硬,就没点办法让他去不成么?”钱逸群觉得自己的经制正役很宝贝,但是人家的八品训导就不算什么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想通了这层关节,不由暗暗一笑,对自己的卑鄙无耻表示理解。

“哈哈,好你个九逸,竟然断人功名路。”周正卿大笑起来,好像心有默契。

“犹龙先生那等人物,肯定将世言堂发扬光大看得比自己功名重要。”钱逸群理直气壮道,“我们只是帮他铺路而已。”

“明白明白,”周正卿拉住钱逸群的手,“九逸兄,这事你是首倡。依你之见,我们该出多大的股本?”

“这事肯定不能一家来­干­,否则效仿蜂起,真假难辨,徒然内耗。”钱逸群想了想道,“这就看你们几家大户怎么分了。我先说一句,我钱家小门小户,留点汤水给咱就行了。”

“这没问题!”周正卿满口答应道,“余下的事交给我去办就是了,我还有个堂兄在吏部听用,能帮犹龙先生脱离泥淖重归坦途。”

两人相视而笑,第一次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除了他俩,其他人对于昨晚酒宴上的记忆不深,直到送冯梦龙登船都没再提起这事。

送走了冯梦龙,徐妈妈也命人收拾妥当,要借周家的排场前往苏州,投靠她师妹。

忆盈楼是隐传,除了钱逸群之外的旁人都不知道详情。周、文二人只道是找她同学技艺的姐妹,便也没多问。

俄而整理妥当,一行人稀稀疏疏登上大船。因为已经走了陈象明那波人,归家院的杂役又飘零殆尽,所以看上去颇为萧瑟。

徐佛找了档口,让两个女儿拖住周正卿和文蕴和,与钱逸群单独寻了个舱室,紧闭门窗防人看见。

钱逸群心肝直颤,对这位看似二十实在四十的徐娘颇为纠结,即有采摘之心,又有作为­嫩­草的不甘。好在他心宽,转念又一想:自己前后两世加起来也有三十八年人生路,可算是徐娘的同龄人。顿时气沉丹田,暗道一声:有什么便来吧,小哥我还怕了不成!

“钱公子。”徐佛身带异香,既不是花jīng花露,也不像檀木沉香,隐隐之中勾人魂魄。

“徐妈妈。”钱逸群微微后仰,手臂已经感受到了徐佛纱衣下的体温。

“钱公子。”徐佛又娇笑一声。

“徐妈妈。”钱逸群只觉得异香灌鼻,浑身燥热。

“钱公子,”徐佛笑得花枝乱颤,“你我阿是要这么一直叫下去啊?”

“也未尝不可呀。”钱逸群正了正身。

徐佛盯着钱逸群的眼睛,突然敛容道:“公子似乎有所心虚。”

“呼,”钱逸群长出一口气,“欠了妈妈一个剑阵,怎能不心虚?”

“那高仁何尝按常理行过事?恐怕他自己都忘了。”徐佛换上一脸幽怨道,“我们这些苦命女子,早就习惯了恩客们出尔反尔,前说后忘,翻脸不认人……唉,这就是命呀。”

钱逸群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尴尬地摸了摸鼻头。

“不过钱公子是重情重义之人,故而奴家对公子是深信不疑的。”徐佛道。

“这是。”钱逸群心中泛起一丝jǐng惕,也不多说话。

“眼下就你我两人,身在这船舱,上绝于天,下不临地,出君之口入我之耳……”徐佛在钱逸群耳边柔柔说道,“公子就将西河剑的来历说与奴家听听吧。”

钱逸群顿时松了口气,道:“这是师长借我应急的,也就这么回事。”

徐佛一只手软软地搭在钱逸群肩上,微微靠着,语带哭腔幽怨横溢:“公子,我忆盈楼一脉恐怕是秘法界里最苦命的了……”

徐佛说着泫然yù泣,只是见钱逸群双目中没有一丝半点的怜悯之情,这才收了腔调,用正常语音说道:“自从创派祖师公孙大娘故去,我们忆盈楼总是遭人觊觎。原本有七支衍派,时人称为七秀……如今只有三脉尚存。别说剑阵支离破碎,就连心法也只剩下两套。”

“这个……”

“公子,”徐佛打断钱逸群道,“不瞒您说,西河剑是祖师的佩剑,非但意义非凡,本身也是锋锐无匹的宝贝。奴家不敢求公子赐下,只是剑中还隐了一套我脉失传百年的剑法,名为《剑器浑脱》。若是公子肯以此剑谱赠我,归家院上下尽听公子调遣。”

钱逸群长长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第五十五章少爷回家

所谓宝贝都是有德者居之,咬住是自己祖上的东西就去讨要,那绝对没道理。徐佛很懂事地避开了西河剑本身,只说《剑器浑脱》的问题。理论上来说,抄录一份给别人是举手之劳的事,何况自己没什么损失。

然而钱逸群对于这个玄乎乎神叨叨的世界有了戒心,不知道取出这剑谱需要什么手续,万一像倚天剑屠龙刀一样,一定要毁坏剑体才能取出真经,那就得不偿失了。

“徐妈妈,这剑谱该怎么取出呢?”钱逸群问道。

“这个……”徐妈妈略一语噎,“其实奴也不知。”

钱逸群看着徐佛,松了口气,笑道:“那就等知道了再说吧。”

徐佛知道钱逸群误会他不肯说,连忙解释道:“家师弥留之时曾对我说过,《剑器浑脱》是借西河剑传代,所以只要宝剑出世,这剑术就不会失传。如今宝剑已经出世了,却真不知道该怎么让这剑谱出来。能否……借奴家几rì,好与师妹钻研一番。”

——怎么有种刘备借荆州的感觉?

钱逸群面露难sè:“这实在有所不便,我得还给师父他老人家销账呢。这样,我还剑的时候顺便帮你问问吧。这剑在他老人家手里这么久,或许早就知道了。”

徐佛见钱逸群油盐不进,也不敢撕破脸,当下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举手之劳,君子chéngrén之美嘛。”钱逸群一副助人为乐的好人面孔。

徐佛自信阅人无数,对于这个少年还真有点吃不透的感觉。有时候天真如蒙童,有时候却流露出一股狡诈的味道。这两种极端矛盾的感觉聚在一个人身上,真是让人纠结。

两人从船舱里出来,正赶上周正卿大呼小叫地嚷着要打马吊。

钱逸群混迹市井这么多年,学得一手好牌技,自然应允。周正卿、文蕴和都是豪门子弟,平rì无非是跟清客打着玩,落在钱逸群手里,就如羊入虎口,真真成了送钱羊牯。

更何况他们还不知死活地拉了徐佛一起。

徐佛有求于钱逸群,百般奉承,各种喂牌,让钱逸群做大,直杀得周、文二人昏天黑地犹然不觉。二人输红了眼,命船公绕道只走水路回吴县,免去换车的麻烦,最终只是挤出时间多输了几两银子。

船到吴县,钱逸群怀揣迎来的十几来两碎银,心满意足地下了船,朝还要继续前行一段水路的三位朋友挥了挥手。

徐佛这番借花献佛深得钱公子的欢心,自己也觉得任务完成圆满。

本想解闷的周、文二公子却郁闷得想吐。

钱逸群从码头出来,亮出捕快的腰牌,搭着一辆进城送货的牛车回了家。

玳瑁正好在门口清扫,见了少爷,连忙上前见礼,接过钱逸群的包裹行囊,往里奔去,口中喊着“少爷回来咯”。

一路的疲劳顿时消散一空,钱逸群步履轻快,进了门厅。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sāo气,乃是正宗的狐臭。

钱逸群在长方形的天井里打量一番,见狐狸脖子上系着铁链,被拴在天井角落。不知谁好心,给它搭了个歪歪斜斜的棚子,也不知道能有什么作用。

“你还真是舍得回家呢!”钱小小抱着一个竹篾编的平底小箩,里面放着一堆针线、几片绸缎。

钱逸群对自己妹妹没什么好挑剔的,从小就这么过来的。他指着平箩里的绸缎笑道:“要给心上人做香囊么?”

“呸!”钱小小啐道,“有你这么说自家妹妹的么!没个正经!”

钱逸群撇了撇嘴,道:“我妹妹十七了都定不下个人家,做哥哥的心里多着急?”他见小小又要作sè,连忙转过口风:“不是香囊却是什么?拿来我看。”

“还不是因为你么?”钱小小没好气道,“娘从玄妙观给你求了个护身符,让我做个锦囊盛起来,好让你戴着。爹爹又不知怎么想的,花了五两银子给你买了一把沈少楼做的扇子,喏,这不是连扇袋都做好了?”

钱逸群心中暖暖的,笑道:“辛苦妹妹了,明rì哥哥给你去阊门买上好的胭脂水粉回来。”

“你收收心吧,舅舅回来跟爹爹说了,你要留在盛泽玩几天。爹爹当天没说什么,第二天下了班就隐隐有些难看。”钱小小压低声音跟哥哥通风报信道。

“唔,无妨,这次是吴江故相周学士的孙子留我,文家公子敲边鼓,爹爹能体谅我的。”钱逸群大声道。

钱大通早听了玳瑁的通报,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堂屋等儿子进来请安了。过了半天都没见人,实在忍不住就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探看。他只道自己做得小心翼翼,哪知钱逸群五感灵敏远胜常人,早就察觉了。

钱小小又给了哥哥一个白眼,催哥哥快去请安,径自回去做女红了。

钱逸群快步进了堂屋,见父亲才刚刚坐定,也权当不知,连声告罪说自己贪玩。

钱大通心道:我儿就是义气为先,明明是人家拉着他的,偏自己把罪责担当下来。确确是我钱家好儿郎!

“算了罢,下不为例。”钱大通好歹也要拿出父亲的威严。

不过这威严持续了不到两个呼吸,钱大通已经由内而外笑了出来:“你这一走,家里那只老狐真是闹翻天了。”

“哦?它怎么了?”钱逸群随口问道。

“你走了不过两天,那老狐就像是疯了一般,见人就要咬,凶得唻!”钱大通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忍不住皱眉摇头,“还好那rì乡下送米来,好几个青壮才把它拴住。我让来顺给它搭了个棚子,它就对那柱子又撞又咬,弄榻了好几次。”

“唔,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在家的时候它还好好的。”钱逸群道。

“我跟你说,老狐是要成jīng的东西,等闲人养不得的。”钱大通认真道,“不过我儿回来了,估计就能镇住它了。”

钱逸群微微笑道:“再不听话,直接叫了张屠子来一­棒­子打死,剥了皮给娘做条围脖。”

钱大通面露惊恐,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看它已经有成jīng的模样。我跟你说,要不是它不会说话,我真当它是人呢!这几天估计是想你想得急了,你好好安抚它两rì就没事了。”

“那先拴着吧,不拘明rì后rì,儿子带它去虎丘洗洗­干­净再带回来。”

钱大通点头道:“如此甚好,家里这股气味也的确难熬煞了。”

钱逸群借口舟车劳顿,辞别了父亲,又去给母亲请安。

=============

人言道:更新不求推荐票,便是万字也惘然~~~~~~~求大家别嫌麻烦,就把推荐票扔给小汤吧~~

第五十六章青楼红袖招

钱逸群回到卧室,闩上房门,站在门口侧耳倾听。直到确定外面没有动静,方才走到屋子中间,将西河剑放在桌上,自顾自倒了杯水,沉声道:“出来吧。”

原本静谧的房间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是粗布摩擦的声音。

床架下面缓缓伸出一只手来,继而是一条腿,接着出来了半个身子。

钱卫本是­干­瘦佝偻的一个小老头,这几rì安定了心思,住在钱逸群家里有得吃有得睡,再加上一言咒的福利加成,现在背不驼了,血气也渐渐丰盈起来。

“少爷,您回来了。”钱卫站起身,上前弯腰打躬,给家主见礼。

钱逸群点了点头,随口问道:“狐狸是什么时候走的?”

钱卫手缩在袖子里,暗中算了一下rì子,道:“是初十夜里。那戴世铭从后院进来,寻小人不着,便走了。第二天夜里便弄了只野狐过来,把狐爷调包带走了。”

钱逸群早就知道自己这么一走,戴世铭肯定不会放过机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盯着钱卫,不过看此人顺手牵羊的xìng子,必然成不了大事。

“你没露出马脚吧。”钱逸群这是多问的,钱卫若是露出了马脚,恐怕也不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了。

钱卫却没觉得这是废话,毕恭毕敬答道:“狐爷给老奴在床下布了个阵图,只要别出声,等闲不会被人发现。”

“好,那就好。”钱逸群伸了个懒腰,看看外面天sè,转眼就要吃饭了,便问钱卫道:“这几rì你吃饭是怎么解决的?”

钱卫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关怀地问过,心中一暖,道:“老奴都是半夜自己去厨下找些饭菜。”

“没被我妹发现么?”钱逸群奇道。钱小小虽然大大咧咧的,持家上却是出了名的小抠门。晚上多少饭菜剩下,哪些第二天炒炒还能吃,哪些要拿去沤肥,小脑瓜里记得一清二楚。实际上,在她刚接手厨房的时候,家里每个人吃多少都是jīng打细算,等闲不会有饭菜剩下。

那时候玳瑁正在长身体,饿得快,正餐之外想垫一口,却连锅巴都没有。

“小姐真是菩萨心肠,”钱卫脸上皱纹褶子都散开了,“开始小姐以为是狐爷吃的,后来假狐爷被拴起来之后,她又以为是家门没拴好,被小贼偷摸进来吃的。玳瑁恨这贼胆大包天,想设机关抓起来送官,小姐当时就说:‘那贼又不偷东西,只是吃剩饭剩菜,想来是饿得狠了,吃了就吃了吧。’”

“我妹妹从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钱逸群点头说道,心里补了一句:就是缺心眼。这幸好是自己家里的“内贼”,要是外贼进来了得多危险!

“这两天小姐都把剩的饭菜单盛出来,闷在锅里。”钱卫越说越感慨,“老奴想想曾今的荒唐念头就越发羞愧得难做人。”

钱逸群点了点头,道:“今天开始我帮你带饭,不用你出去吃了。”

“谢少爷。”

钱逸群活动了一下筋骨,坐在床上,道:“我要坐一会儿养养jīng神,明rì还有事要做。”

钱卫侍立一旁,取了蒲扇,轻轻为钱逸群驱赶残蚊,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钱逸群坐了片刻,小小便过来叫他用饭。一家人多rì不见,自然又是一番热闹景况。

这一晚钱逸群睡得无比香甜,未发一梦睡到自然醒。

翌rì一早,刚过了卯时初刻,玳瑁打开门就看到门口停了一顶清凉小轿,一问才知道是阊门外绮红小筑派来接少爷的。

玳瑁看那几个轿夫都不是临时外面雇的,懂礼守节,不让人讨厌,心中暗道:少爷真是愈发厉害了,连那等销金窟都派人来邀他去。

玳瑁让轿工在门口等了,连忙跑回去叫少爷。

钱逸群醒来之后打了一会儿坐,刚刚下坐便听到玳瑁在外面叫他。

“少爷,绮红小筑的人来接少爷了。”玳瑁禀报道。

“让他们先歇歇,我吃些点心就去。”钱逸群走出房门,正好看到妹妹从后院出来,身后跟着玳瑁他娘,正端着一个食盘要去摆桌子开早饭。

“一大早就跟那些人往来,”钱小小嘟嘴道,“小时候那点好名声全都败光了。”

“怕什么,哥哥我又不是儒生。”钱逸群一笑道,“正好今天要去给你买胭脂水粉,还有什么想要的?我一并给你带回来。”

“我才不要!”钱小小皱了皱鼻子,做了个鬼脸,往堂屋走去。

玳瑁在钱逸群耳边偷偷报信道:“少爷,小姐那rì一条襦裙沾了油污,心疼了好久呢。”

钱逸群拍了拍玳瑁的肩膀,笑了笑表示肯定。不过考虑到银子来之不易,钱逸群相信自己八成不会给妹妹买料子。

一家人吃过了早饭,钱逸群这才换了衣服,拿了爹爹给买的折扇,装在小小缝制的扇袋里,拜别父母,上了门前的轿子。

钱逸群猜到绮红小筑多半就是徐佛师妹家,忆盈楼的地盘。他本不想带上西河剑,省得惹人眼红生出事来。不过自家真是如同不设防的闹市,万一被会秘法的宵小之辈偷走了,那得多心痛?所以还是带在了身上。

苏州城大,从钱逸群家里到阊门外的绮红小筑足足有十三、四里路,若是不有人抬着,自己走走也挺费劲。

钱小小倒是逮到机会就一定要去的。

因为阊门到枫桥,十里繁华,实在是天下一等一的富贵繁华之地,云集中外商贾。所谓的“苏意”、“苏样”,指的就是阊门这一带的样式款型、风格口味,可以说是引领天下cháo流的时尚之都。

这有吴下大才子唐寅诗一首为证: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

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钱逸群坐在轿中,走过阊门大街,听着各种方言叫卖声声,市井风情卷轴缓缓展开,心中暗道:果然繁华似露,富贵如烟。真不知再过二十年,这里又是一番何等光景。

轿夫走到阊门,眼看就要到家了,脚下又生出力气。等到了绮红小筑半里开外,就听到笙歌袅袅,响遏行云,是早起的歌姬舞女在练功了。

青楼楚馆之中也有三行六派、三六九等,各种文章。从两腿一分就做生意,到琴棋书画曲艺通达,各有各的做法,不能混乱。听绮红小筑这名字就知道走的文艺路线,小姐们哪怕昨晚陪客人陪得再晚,也得大早上起来练功。

轿夫直抬钱逸群过了正门,在轿厅方才落轿。

一只玉手掀开轿帷,未见人影,笑声先到:“钱公子可来迟了。”

==========

收藏有点不忍目睹,求大家辛苦登陆一下起点账号,然后在书页上选择“加入书架”,小汤拜谢!另外公布一下读者群,对这书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来聊天:【萝莉汤馆】95802889

第五十七章曲侠堂

钱逸群下了轿子,装模作样甩开扇子,笑道:“劳动徐妈妈亲迎,小生心中不安啊。”

徐佛娇嗔一声,道:“公子休要调笑奴家。请里面说话。”

钱逸群这才打量了一下这个苏州有名的销金窟,初看与寻常宅院并无区别,一个不大不小的长方形前院。两旁纜­乳­茏叩溃额枋下是透雕描画的挂落。前厅在正中,挂着“愉宾厅”的大字。绕过愉宾厅便是正院堂屋,四周都种了白玉兰树。院子里青石铺路,十字纵横,左右是月门,通往别院。

徐佛引着钱逸群进了堂屋,一眼就看到中堂挂着沈周的《庐山高图》,四周墙壁也挂满了各sè书画。乍一眼扫过颇有书香气,细细看却又会觉得有些显摆。

钱逸群一抬头,看到的堂扁是“曲侠堂”,一时有些费解,却无从细想。再看堂屋布置,堂扁下是一张窄长的卷案,案上放着左右一对素青花梅瓶。中间有木架,架子上摆着一柄黄绿sè琉璃如意。

卷案两旁是两张紫檀木圆后背太师椅,显示主家富贵非常。两列­鸡­翅木官帽椅左右展开,将堂屋分成三块。

钱逸群看到堂屋左右角上有便门通往后院,两旁还有圆门相通的耳房,用字画屏风似隐若现地遮住。他心道:这jì院还真是不容小觑,恐怕比许多官宦人家还要阔气。

当下已有貌美的小婢女上茶、净手。钱逸群见那婢女只有十一二岁模样,已经打扮得颇为成熟了,对于晚明风情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我师妹正在后院指教徒儿,要等会才能出来见公子,请公子见谅。”徐佛陪坐,悠然解释道。

钱逸群对于礼数本来就不太在意,也不像普通士子那般目高于顶,不把jì女当人。他喝了口茶,吃了块茶点,道:“徐妈妈这师妹,是跟妈妈一脉的么?”

“她是另一脉。”徐妈妈道,“我忆盈楼祖师乃是大唐开元年间闻名遐迩的公孙大娘,讳幽。当时她收了七个弟子,俱得真传,时人称之七秀。七秀留下的弟子,便是我忆盈楼七脉。”

钱逸群心道:这你已经说过了。

“因为祖师与七秀先师都录籍教坊,所以忆盈楼的规矩就是不收男弟子,不收良家子。只在优伶娼jì中选品貌极佳,资质上好的姑娘传授。”徐佛道,“故而我们总是被人欺凌,如今窘况公子也都知道了。”

钱逸群正要说话,忽得一股香风扑鼻,耳中传来轻软绣鞋拍打青石之声。

“师姊,怎地在外人面前格能妄自菲薄?”一口地道的姑苏软语在她口中吐出来,妩媚却不见一丝,只留下浓烈的英气。能把甜糯的苏白说出这种效果,真是匪夷所思。

钱逸群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素颜净面,一身白sè重纱长裙,外套一件淡蓝绣花褙子。她手持一柄三尺宝剑,倒背在背后,英气勃发,正从后院迈进便门。

“这位便是我师妹,姓李,名贞丽,”徐佛起身介绍,偷偷朝师妹使了个眼sè,道,“这位便是我跟你说过的钱九逸钱公子。”

李贞丽目光在钱逸群身上打量了一番,浅浅福了福道:“钱公子万福。”

“李妈妈好。”钱逸群见李贞丽与徐佛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徐佛极有媚功,哪怕站着不动,顾盼之间也透露出浓浓的妩媚。她这位师妹却是一身英气,就如没有剑鞘的宝剑,毫不含蓄,尽吐露在外。

钱逸群只在脑中闪过两个字:女侠。

原来曲侠堂便是曲中侠女之谓吧。

“我师姊说你是吴下俊杰第一,怎的毫无俊杰之气?”李贞丽大大方方坐在主座太师椅上,拿眼上下打量钱逸群。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暗道:说话这么直,也不知道她平rì怎么做生意的。

见钱逸群尴尬,徐佛连忙拦住话头,未语先笑,倒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她道:“师妹不是后面还有事吗?快去忙吧,别在这里得罪我请来的尊客。”

李贞丽倒也爽快,起身就要走。刚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道:“西河剑带了么?给我看看吧。”

“不给。”钱逸群眉毛一挑,也十分爽快。

“小气。”李贞丽转身便超后面走去,留下一身香氛。

徐佛上前福了福,道:“我这妹妹就是如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请公子千万见谅。”

“没事,我是个没xìng子的。”钱逸群两世为人,又没什么功名利禄之心,最不怕的就是丢脸,故而不以为然。因问道:“平时她也这样么?不怕砸了招牌?”

“说来也怪,虽然她如此不通人情,但还是有富商巨贾愿意来这里受她的气,大把大把地银子舍得买她一张冷脸看。”徐佛轻笑道,“她又喜欢跟江湖中人往来,毫不避忌,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名僧大德,都有她朋友。”

钱逸群听到“名僧大德”四字,想起自己击溃苦尘心防的手段,不由轻轻一笑。这也没办法,晚明之世本就如此,老僧狎jì,名jì礼佛。

“是有人这样。”钱逸群附和了一句,心下说:果然贱人每朝每代都有。李贞丽虽然漂亮,也不至于这么捧着吧?

“不过你若是与她相处久了,却想讨厌她也难了。”徐佛娇笑一声。

“我还是喜欢徐妈妈这样的。”钱逸群脱口而出。

徐佛咯咯笑个不停,道:“公子就是善谑,欺负奴家没见过世面么?”

钱逸群也哈哈大笑一声,道:“徐妈妈这么早将我召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正是为了《剑气浑脱》而来。”徐佛总算结束了开场白,点名主题道,“奴见公子佩了西河剑来,想是也有心借奴家姊妹一试吧。”

“唔,徐妈妈这么说,我也不便拒绝,不过此剑不能离我视线之外。若有个闪失,我不能向师父交代。”钱逸群解下佩剑,双手斜捧。

徐佛连忙答应,叫了李贞丽出来。

李贞丽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件月牙白的褙子,宝剑也收入了剑鞘。她见到徐佛手里拿着钱逸群的佩剑,眉角微微一挑,大咧咧道:“原来你喜欢我师姊那样的。”

钱逸群也不分辩,坐在官帽椅上笃悠悠喝茶,只是盯着徐佛,看她怎么摸索《剑器浑脱》的秘密。

“你们去把好门。”李贞丽对身后弟子说道,又转头对徐佛道,“师姊,开始吧。”

一群莺莺燕燕的美女将整个堂屋围住,把住了出入口,倒像是关门打狗要抢了钱逸群的宝贝。

钱逸群又见徐佛和李贞丽两人捧着西河剑,全神贯注地看着,时不时还窃窃私语一番,不由觉得好笑。他见没人搭理他,索xìng站起身,走到中堂前细细欣赏这副《庐山高图》。

这画中山峦层叠,草木繁茂,气势恢弘。尤其是瀑布上方庐山主峰,孤高耸立,云雾浮动,山势渐入高远,引人入境。钱逸群上辈子有大把的机会欣赏名作,却一心读教科书应付考试,从未上过心。如今要想看上一眼名家大作,只能说可遇不可求,反倒能耐下心看了。

他看了一阵,又细读了上面的题诗,心道:原来《庐山高图》是沈周给他老师的寿礼,那这里挂着的大约是赝品了。不过这赝品也是不俗,只不知道是否是吴下名家的临摹之作。

钱逸群又走到东边耳房月门的屏风前,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大段草书。他信步走了过去,轻轻扑扇,细细辨读,良久方才认出写的是杜甫的《剑器行》。

这书仿的是草圣张旭的笔意,行云流水,潇洒跌宕,其行笔如疾风扫落叶,参差翻转。虽不好认,却很有味道。

书者没有落款,钱逸群却看出绝非俗人所写。

“这是……”

钱逸群突然眼睛一花,好像纸上的字都活过来了一般。一条条一缕缕的墨迹就像是游走的鱼蛇,穿梭迂回,极富动感。一顿一提之中,锋芒自现,顿时满纸生机,洋洋洒洒。

“这是祝枝山的真迹。”一个轻柔的声音在钱逸群耳边响起。

钱逸群哦了一声,眼中只是满眼的墨迹游走,连声赞道:“难怪难怪,大明第一,名副其实。”

“那是枝山道人送给我师祖婆婆的礼物,你仔细别弄脏了!”李贞丽听到两人说话,抬头一看,却见钱逸群的鼻子都要凑到纸上去了,连忙高声叫道。

徐佛微微皱眉,只扫了一眼,又回到西河剑上。

钱逸群浑然不觉,一边看还一边用手指在空中写写画画,时不时还打两个转,翻两个滚。

杨爱站在钱逸群身边,心中暗笑:“原来钱公子还是个书痴,见了这极品草书连眼睛都要掉落了,难怪连我的声音都没听出来。”笑过之后却又有些失落。

钱逸群只顾盯着祝枝山的字,哪里听到别人说什么。他一笔笔看完,又忍不住重头看了一遍,终于退开一步,吐出一口大气。等他恋恋不舍地再通读一遍,方才发现身边站了个淡雅襦裙的秀美女子。

“嗳嗳小姐,你怎么在这里?”钱逸群随口问道。

杨爱掩嘴笑道:“昨rì与公子同船来的,公子忘记了么?”

钱逸群轻轻摸了摸鼻子,笑道:“一时傻了。”

杨爱听姐姐们说:哪怕文曲星投胎的男子,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会蠢笨如牛。又听钱逸群说自己傻了,少女情怀不由暗自联想,脸上悄悄腾起一朵红云。

钱逸群回到椅子上,落座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汗湿了,冰凉凉贴在身上。

杨爱跟随过去,取了瓷壶为钱逸群添水,又掏出自己的丝巾递了上去:“公子擦擦汗吧。”

“谢谢。”钱逸群接过丝巾,只觉得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比之以往所闻尤甚。

“好香,用的什么香料?”钱逸群问完之后感觉有些太过轻浮,连忙道,“我答应给舍妹也买一些胭脂熏香,不知买什么好呢。”

杨爱脸上红晕更甚。这平rì随便用用的手帕巾,哪里有那么讲究用上好的香去熏?无非是刚刚练完剑舞,身上出了汗,体香附着在帕巾上的缘故。

“就这阊门大街上,有家叫‘月上华’的水粉铺子,你买回去小姐肯定是欢喜的。”杨爱道。

钱逸群正要道谢,只听到李贞丽喊道:“你们两个若是要卿卿我我,就去花厅、别院、水榭……哪里都好,别在这里吵人。”

现在归家院众人拖家带口投奔师叔,而且还不算是自己的嫡亲师叔,难免有寄人篱下的不安感。杨爱被师叔一说,不由心中忐忑。

钱逸群也不多说,手掐指诀,剑指一比,西河剑微微一挣。

徐佛正在腹里草稿措词,想打个圆场,只觉得西河剑要从手中跳出去,再一看是钱逸群已经掐诀御剑,心下一叹,松开了手。

李贞丽哪里肯放?她正要伸手抓住,西河剑去势疾猛,剑身散出一道剑光,吓得她僵在半途,不敢去抓了。

“嗳嗳小姐,我们去花厅。”钱逸群脸上挂着习惯xìng的微笑,让杨爱心中颇为温暖。

“我跟你说《剑器浑脱》的秘密。”

钱逸群的笑容里透出一股恶作剧的意味。

====

收藏有点不忍目睹,求大家辛苦登陆一下起点账号,然后在书页上选择“加入书架”,小汤拜谢!另外公布一下读者群,对这书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来聊天:【萝莉汤馆】95802889

第五十八章水榭观舞

听到这句话,徐佛和李贞丽哪里还肯让他走。双双上前,分了左右将他拦下。

徐佛贴身上去,柔声道:“钱公子未必是戏言吧?”

“也不敢说真的就通彻了,不过略有所得而已。”钱逸群故作谦逊道。

“请说来参详吧。”李贞丽道。

徐佛暗叫不好,她早就摸清了钱逸群的脾气。来软活,他或许还能给点面子;若是来硬的,恐怕他比你更硬。

果不其然,钱逸群­干­净利索地反问了一句:“凭什么?”

是呀,凭什么?

我又不是你们忆盈楼的弟子。若说跟你们有关系,那也是消费者和服务者的关系,你凭什么要我说出自己的想法?

徐佛不满地盯了师妹一眼,对钱逸群道:“我师妹就是这样的xìng子,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钱逸群看都不看李贞丽一眼,对徐佛道:“徐妈妈,请屏退左右,我就与你二人闲话几句就行。”

李贞丽心中暗恼,却说不出话来。她这xìng子由来已久,对才子俊杰如此,对贩夫走卒如此,对达官贵人也是如此……眼下就算想说句讨喜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徐佛娇笑道:“公子也真是的,与我等小女子计较,不失了身份么?”

“我有什么身份,不过是个差役而已。”钱逸群丝毫不肯上套。

“呦,”徐佛一甩手巾,扑了钱逸群一脸香粉,“公子的才学胆识可是一等一的,怎地如此谦逊?贞丽,你不是最仰慕这种才高不傲,胆略非常的少年英雄么?怎地今rì连话都不会说了,莫非是见了钱公子心就乱了?”

李贞丽期期艾艾应了一声,心中却道:我从小修习冰心诀,就是这副冷冰冰的xìng子,你要不说就别怪我来硬的!

“她要想听也可以,我有个要求。”钱逸群负手而立,“给我舞一场吧。”

“这有何难!”李贞丽松了口气,心中暗道:还以为他要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呢,这事倒算不了什么。

绮红小筑说是小筑,其实丝毫不小。左右有四个园子拱卫,对应四时节气。眼下正是初秋,徐佛李贞丽请钱逸群进了二人遣开了众弟子,请钱逸群前往秋院水榭。

杨爱跟在徐佛身后,见徐佛没有反对,也就放了心。

钱逸群随着前面引路的婢女一路走去,只见沿途打扫得­干­­干­净净,又种了许多名贵树种花卉,深得曲径通幽处的禅意。他走到一株高大的广玉兰树前,上面的大玉兰花还没败尽,留着一股残香。

“这是从泰西人手里购得的荷花玉兰。”李贞丽有些不耐烦,变相地催钱逸群快些走,rì后有得是赏花的时候。

当时明人将欧洲称作泰西,这株广玉兰就是欧洲传教士带来的珍惜树种,价值千金。

钱逸群却是想起了前世自己家门口的行道树,夏天常跟家中大人坐在树荫下纳凉。被李贞丽这么一催,也没了回忆的兴致,略略加快步伐。

又过两个转脚,钱逸群眼前一亮,面前豁然敞亮,水汽扑面而来,原来是个大池塘,足足有一亩地大小,几乎是个小湖泊了。

池塘岸边太湖石嶙峋而立,一座曲桥斗折,探入池塘中心,尽头矗立着一座砖木水榭。

水榭顶上中了藤蔓,垂下的枝条好似帘幕,再水风中微微摆动。

钱逸群走过曲桥,进了水榭。

左右婢女清扫石凳,请钱逸群落座。

钱逸群用手摸了一把临湖的靠栏,不着一丝灰尘,便道:“我就坐这里罢,美景美人一眼可收。”

这靠栏是上下两重上好的香木,一里一外两相错开,人坐在下面石条凳,往上一靠,身子自然倾斜,犹如美女身姿婀娜,曲线优美,故而江南人雅称“美人靠”。又有俗称“鹅颈椅”,却是说它像鹅的颈子一样弯曲。

钱逸群最不喜欢坐立都要一板一眼的,靠上去之后顿时浑身放松,落在老学究眼里恐怕是大大的伤风败俗。

徐佛凑了过来,在钱公子下首轻轻坐了,掩嘴笑道:“以后这靠腰要改叫‘君子靠’才是呢。”

李贞丽不喜师姊这么奉承人,硬生生道:“现在就开始么?”

钱逸群倒是很享受这种娇媚美人一旁奉承,冰山美人持剑舞蹈,抬起下巴点了点头,眯着眼睛道出声好。

李贞丽当下将无关人等纷纷遣散,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条绸带,缠在腰间,顿时显出盈盈一握的小蛮腰来。

钱逸群看了也不由心神一荡,虽然自以为没有露出什么猪哥相,却已经被心细如发的徐佛收在眼中。

李贞丽持剑亮了个门户,也不要伴乐,手中寒芒一闪,宝剑已然出鞘。

这剑舞初时不过是寻常舞姿,只因为李贞丽身段远超常人,能在不可思议处折身扭转,令人惊叹。

舞过三段,人与剑融为一体。整个水榭之中,只见剑光不见人影。

钱逸群肃然起敬,收起了之前那副浪荡子模样,坐正身子细细观赏。

须臾之间,李贞丽人与剑又分离开来。

钱逸群只见眼前月白sè一抹,整个场子里只有翩翩摇起的裙摆、曼丽的人影,竟然将剑光彻底藏了起来,不露出分毫。他回想起当rì观摩剑阵时的情形,暗道:“果然是一祖同源。虽然表现形式大相径庭,在剑意的收放上却别无二致。”他也因此更坚定了之前观赏祝枝山草书的感悟,知道自己没有走偏。

李贞丽身隐剑光,剑意却隐不住,勃然触发之间,身上还漫shè出淡淡剑气。这是她内修的表征,不是寻常武夫徒然使剑的笨功夫。这丝丝灵蕴,散发出来便如光如雾,落在有修为的人眼中更增添了一层敬畏。

等剑舞终了,钱逸群站起身,抚掌赞道:“果然不愧是徐妈妈的师妹!”

李贞丽比徐佛小了十余岁,她师尊去世早,多亏了徐佛代授本门技艺,与徐佛说是姐妹,更似师徒,听着倒也受用。她从腰间解下绸带,拈起一角,轻轻擦去鬓脚的汗水,说道:“现在可说了罢。”

钱逸群摇了摇头:“我在李妈妈的舞中又有了些感悟,若是方便,还想看看徐妈妈的本事。”

徐佛咯咯笑道:“难得钱公子今rì有雅兴,奴家本该拿出全身解数让公子点评。只是公子用《剑器浑脱》吊着奴家的胃口,实在难以专心演舞呢。”

“你舞得越jīng妙,这《剑器浑脱》的真谛也就越jīng微,须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钱逸群摇头晃脑笑道。他这不是骗徐佛跳舞,只是心中虽然有了大略,要说也能说个七七八八,但总有一种尚未通透的感觉。

就如张僧繇画龙,爪牙鳞角无不惟肖惟妙,然而就差点睛之笔,总觉得是条假龙。

看李贞丽舞剑的时候,钱逸群已经隐隐有了“龙之神”,说不定看了徐佛的剑舞,这最后的点睛之笔也就有了。

徐佛将信将疑走到水榭zhōngyāng,手中一抖,却是取出两柄扇子,右手上,左手下,啪地打开,挺胸翘臀摆了个身段。

形到,意也到。

第五十九章剑器浑脱

剑器舞是古舞曲,并非单指剑舞。

扇子、火炬、红旗、徒手……一样可以表演。

徐佛虽然对敌的时候用剑,但是她用的剑比李贞丽的短了许多,舞扇在她手中的作用也十分明显。

不同于李贞丽那般分分合合,剑意纵横。

徐佛的扇舞总是给人一种安详喜悦的心境,整个人都与自然融为一体,就好像是生根在这水榭中。

如果说李贞丽的剑舞让观者忽略了外在的一切,那么徐佛的舞姿则是带着观者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钱逸群前世十分不待见舞蹈,每到综艺晚会放舞蹈节目就去上厕所。重生以来更是看不到真正的舞蹈——归家院、绮红小筑这种地方可不是他消费得起的。

然而现在,他却好像一眼就看懂了舞蹈的深意,倾听舞者的倾诉。

其中缘由自然是因为徐佛和李贞丽都是天下一流的舞者,形意俱全。再者也是他能够摒弃浮华,定心静气地感受艺术的魅力。

等徐佛一曲终结,钱逸群缓缓起身道:“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徐大家果然厉害!”

“奴家这曲《浑脱》,还是不如师妹的《裴将军满堂势》。”徐佛轻轻拭去汗水,谦虚笑道。

“徐妈妈是忠厚人,”钱逸群比徐佛小了那么多,表扬起来却丝毫不怯场,“李妈妈的《裴将军满堂势》能够激发灵蕴,的确不俗。徐妈妈却能将灵蕴抟于胸中,更高一层。”

两人一愣,没想到钱逸群竟然从秘法修行的角度在看舞蹈,实在不解风雅,颇有对牛弹琴的遗憾感。

在钱逸群看来,秘法修行的根本就在“天人通感”四个字上。艺术的生命力不在于技巧,而在于“神意”。如果只有技巧,充其量只是个匠人,只有能够演出自己的“神意”,那才是大家。

演绎神意的唯一捷径就是内修灵蕴。

非但舞蹈如此,乃至于书法、绘画……天下所有由技入道的根本都在这里。

有些人无师自通,却浑然不觉,也是因为无意中印证了这点而已。

钱逸群此刻信心满满,朗声道:“小生狂妄,便斗胆说一说这《剑器浑脱》。”

徐佛与李贞丽往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齐声道了句:“请公子赐教。”

“我猜,《剑器浑脱》大约没有招式。”钱逸群说道。

两人脸上不置可否,心中却信了大半,暗道:若是有招式,肯定不会失传得那么久。历代祖师中没有人是猝死的,所以不存在来不及传的问题。

“之所以失传,是因为传不了。”钱逸群道,“因为《剑器浑脱》是剑意,也是掌握了御剑诀之后的剑术。”

“你怎么知道?”李贞丽颇为不信问道。

“因为我看了枝山道人的字,”钱逸群道,“而且还记得草圣张旭的故事。”

大唐有三绝:李白的诗,裴旻的剑,张旭的草书。

“张旭技艺尚未大成之时,也是常去观赏公孙大娘的舞剑,最终有感于心,成就了草圣的地位。”钱逸群道,“祝枝山肯定也是因为看了你师祖婆婆舞剑,于书法一道有大jīng进,所以才自比张旭与公孙大娘故事,写下一副草书《剑器行》送你师祖婆婆,聊表谢意,共勉互励。你们说是伐?”

徐佛望向李贞丽。

李贞丽微微蹙眉,心中暗道:倒是听师父说过,枝山道人最爱祖师婆婆的剑舞,好几次看完之后都不舍得离去。

“那字我从小就看,怎么从未看出过什么名堂来?”李贞丽不服气道。

“因为你修行不够罢了。”钱逸群起身站到了水榭中间,“我不会舞剑,你们勉强看着吧。重点在剑意而不是身姿。”

两人并杨爱纷纷靠后,给钱逸群腾出足够大的地方。

钱逸群也正想消化观字所得,微微闭目,将祝枝山的《剑器行》又在心中过了一遍,这才拔出西河剑,朝空中一抛,双手自然捏诀。

不待西河剑落下,已经被灵蕴捕捉,稳稳浮在空中。

《剑器行》是杜甫观赏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器所做,既有写时景,也有追忆。祝枝山抄录这首诗之时,笔下之意却都是观舞所感,正好让钱逸群从笔意中逆推剑意。

“昔有佳人公孙氏……”

钱逸群剑指直上,西河剑如同巨笔一般横在半空。他凝神专注,以剑作笔,好似在一张看不到的宣纸上泼墨挥毫,一笔笔写下这千古名篇。然而在他内心,却仿佛成了公孙大娘,成了李十二娘,成了李贞丽的祖师婆婆……

“一舞剑器动四方!”

钱逸群仿佛回到了刚刚被大学录取的那刻,全家人传递着一纸通知。那是他最为光耀的时刻,是十二年苦读结出甜果的时刻,充满了自豪和骄傲。

“观者如山sè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这一笔一剑,必须气压全场。钱逸群重重吐出灵蕴,就如祝书中的顿墨,浑厚沉重,举轻若重,力透纸背。

“爧如羿shè九rì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火光迸shè,好似后羿shè落九rì。

剑影矫健,仿佛天尊驾龙翱翔。

钱逸群灵蕴紧收,剑意奔走,如丝如缕,似滑似游,不着于物。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西河剑回锋之时猛然爆出一团灵蕴,激发剑光,青碧之sè与湖光交映。水榭中三个观者,脸上无不惊恐,仿佛真有个炸雷在耳边轰鸣。

钱逸群一轰一吐,灵蕴如同大江一般滚滚东流。

剑光如波,凝聚不散。

好似彩练当空,又似霓虹挂顶,美不胜收。

李贞丽看得舌胎跳动,喃喃自语道:“原来这才是江海凝光。”

杜甫诗文之中,这四联是描绘公孙大娘的舞艺出众。诗意、笔意、剑意三者合一,在这里别无二致,故而钱逸群演来最为入戏。

后面的诗文却是怀幽藏怨,以今不如故为叹,走的是哀怨缅怀的路子,必然与剑意不符。而祝枝山于此处却是取了剑意而弃诗意,使得他这副《剑器行》狂草不为文士墨客所喜,乃至于有人以为笔与诗不契合,当作是赝品。

钱逸群随了祝枝山,只是表现剑意,于文字便轻了几分。他的剑法根本不能与祝枝山的书法相比,只写到“女乐馀姿映寒rì”一句便难以为继。

钱逸群收了灵蕴,站定原地,返观内照,灵蕴之海只有浅浅一层。刚刚这半首诗竟然耗去了他八成的灵蕴,也幸亏出戏得早,没有硬演示下去。

徐佛和李贞丽却看得痴了,脑中只有闪烁的剑光流转,灵蕴收发。

杨爱没什么修为,只是看个热闹,却也觉得jīng彩非常。她见钱逸群额角有汗,想掏出帕子给他擦拭,一摸才想起来刚才已经给了,不由脸上一红。她又想起当rì在外庄,钱逸群将自己的汗巾给了她……今rì两人岂不是等于交换了汗巾?

哪个少女不善怀chūn?今rì的秘法交流对于杨爱来说太过遥远,反倒是这刚刚萌发的男女私情让她心神荡漾。

钱逸群正坐石凳之上,也顾不上擦汗,直到灵蕴恢复了一成左右,这才缓缓站起来走了两步,不让身子僵冷。

徐佛看了李贞丽一眼,两人齐齐起身,当下便要跪下行礼。钱逸群连忙御剑,用西河剑拦在两人面前,不让她们磕头。

“这剑意不算完整,你们不用谢我。”钱逸群仰头叹了一声,“总觉得还是蒙了一层纸,却点不破。”

“公子,”徐佛这一声叫得无比虔诚,“当年我师叔祖全心全意演剑,枝山道人全心全意写字,故而都能入天然浑脱之境。现在公子以字意逆推剑意,先存字后存剑,已经是分心两处。能如此让人耳目一新,可谓天纵之才矣。”

“你这是捧杀我。”钱逸群正处关头,心中没起一丝快意。

“钱公子,”李贞丽也不得不放下之前成见,诚恳道,“我姐妹不是奉承,只因这《剑器浑脱》是忆盈楼最高深的技艺,公子没有前面功夫打底,能建起如此瑰丽的空中楼阁已经很了不起了。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

——你们怎么都喜欢用不情之请来难为我呢?

钱逸群心中暗怪。

“求公子学我忆盈楼猿公剑法!”李贞丽这次终于跪了下去。

钱逸群连忙双手扶住李贞丽的双肩,心道:原来是求我学她家的剑法。高仁是要我磕头才肯教,她是磕头求我学,啧啧,这真是天壤云泥之别呀!

他又想道:我还要夜探张家,救回狐狸,眼下正缺一套高明功夫,免得我手段不济。还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只是不知道猿公剑法到底如何。

钱逸群对于忆盈楼的手段并不是很信服。当rì对付李岩、刘宗敏,徐佛和一­干­姑娘们就僵持难下。后来红娘子现身,忆盈楼这边差点撑不下去。想想当时真像是打牌,谁先暴露了王牌谁便失了先手。万幸苦尘和尚来搅局,否则徐佛还真有可能被掳去山西当压寨夫人。

“猿公剑法?”钱逸群问道,“敢问这袁公是何人啊?袁天罡么?”若是史上有名的大人物,那这剑法也不会弱到哪里去。袁天罡是初唐时著名的术士,被视作神人,又与公孙大娘时代相近,难免被钱逸群惦记上了。

=========

新周求点推收~~!求支援~~!

第六十章猿公剑法

李贞丽认真道:“非彼袁公也,乃是猿猴的猿。公子可读过《吴越chūn秋》么?”

钱逸群心道:虽然没读过《吴越chūn秋》,但是我读过《吴越chūn秋》的通俗版——《越女剑》,她说的莫非是教越女阿青剑法的那头白猿?

徐佛怕钱逸群尴尬,连忙解释道:“我忆盈楼虽然是公孙祖师开宗立派,其中传承却有个故事。”

“是何故事?”钱逸群好奇问道。

“传说在公孙祖师年幼时,得遇一中年贵­妇­,自称魏夫人,传授了全身的本事给祖师。”徐佛笑吟吟道,“等祖师出师时,她对祖师道:‘我乃紫虚元君南岳魏夫人,见你资质极佳,故传以绝艺。如今当别,我再穿传你一套剑法,乃是当年越Chu女从灵猿那儿学来的。’祖师学成了这套剑法,便是我忆盈楼的上乘剑法——猿公剑法。”

“为什么要我学这个?”钱逸群心中不知道多想学,脸上仍旧当做不以为然,好像不屑去学女子的剑法。

“我忆盈楼上乘剑法有三,以猿公剑法为最。但是在我等手中,这剑法完全不如《霓裳羽衣剑》与《西河剑器谱》。”李贞丽一脸遗憾道,“我当年曾问师父其中缘故,师父说这是剑器浑脱失传……我等愚昧,想请公子以剑器浑脱学成猿公剑法,再传与我等。”

钱逸群微微抬首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像是在天人交战一般。他终于叹了口气道:“这事关系到你们的绝学传承,我也不好轻易许诺。你先演来看看,能否学会却不敢给你打保票。”

李贞丽心中一喜:“公子何时有空,我等便开始吧。”她痴心于剑术一道,如今有了突破的机会,自然迫切非常。

钱逸群也暗求于人,两者自然一拍即合。

李贞丽当下命门人去关了大门不接客人,沿湖又安排弟子背向而立,声明胆敢偷学技艺者刺面逐出。又取了白纱帘帷,将整个水榭罩了起来。

徐佛看了一眼杨爱,道:“师门规矩如此,你先出去。”她怕钱逸群不悦,故而先将“师门规矩”抬了出来,让钱逸群也不好意思强留。

杨爱心道:我倒不惜得一套剑法,可惜不能见钱公子绝技。想归想着,她也不敢强留,碎步快走出去。

钱逸群没有下跪,只是朝李贞丽拜了拜。

李贞丽手持长剑,站在水榭中心,须臾间舞了起来。

这套剑法不同于之前《裴将军满堂势》,剑中杀意不甚高,却充满了灵动之感。

钱逸群仔细看了,脑中不自觉地又想起了玄术易,暗将八卦五行方位去应对,这些rì子他恶补基础知识的好处也就在此刻显现出来了。

五行中有生、克、乘、侮之说。

相生便是相互滋生和助长,为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相克便是相互克制和相互约束,为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相生相克太过或不及,就会破坏正常的生克关系,而出现相乘或相侮的情况。

相乘,即五行中的某一行对被克的一行克制太过。如木过盛,而金又不能正常地约束木时,木就会过度地克土,使土更虚,这便是木乘土。

又有五行中的某一行本身太过,使克它的一行无法制约它,反而被它所克制,所以又被称为反侮。如水能克火,但当水太少或火过盛时,水不但不能克火,反而会被火烧­干­,即火侮水。

有了这四重关系,剑法其实就简单的很了。每一剑都是在应对五行方位,因为方位不停变化,剑势自然也就跟着变化,如此便有了招式。高明的剑法在生克之间节奏极佳,由相生而起,至相克而终。若是出现乘、侮,便是破绽。

猿公剑法以三生一克为节拍,攻有余势,守有余力,的确是门攻防兼备的上乘剑法。

不过……

钱逸群暗中道:这传得神乎其神的越女剑,许多地方都不应该啊……

李贞丽演完一遍,正好回到水榭中心。

“神乎其技。”钱逸群毫无诚意道。

李贞丽听得弦外之音,心下暗道:我十五岁就学了这套剑法,师姊都未必及得上我,怎地好似还不入他的法眼?

“若是从剑意上来说,李妈妈这《猿公剑法》比《裴将军满堂势》更为酣畅淋漓。”钱逸群刚才只看剑意,故而没有想起来用玄术易去匹配,“但是从招式上来说,这剑法有问题。”

徐佛也愣了。她看师妹的剑法,心中已经十分钦佩,自认不如。至于剑法,那是历代祖师一辈辈传下来的,从没人敢质疑“剑法不对”。没想到钱逸群不说人的问题,只说剑法有问题,不由大奇。

钱逸群直截了当道:“我发现李妈妈在长跃和收剑护体的时候,便会出现破绽,虽然妈妈用身法腾挪做掩饰,却还是有凝滞重重之感。”

“这……的确如此。”李贞丽心中惊讶:这果然是高人子弟,深浅难测,看他身形像是完全不懂剑术之人啊!怎么眼光如此毒辣。

“所以这剑法有问题,”钱逸群重申道,“恐怕不是原版。”

“那么公子以为……”

钱逸群走上前,试了几个身位,只学了李贞丽一招“剑转流云”。这招先放后收,从极远收回极近,是李贞丽剑法中破绽最大的一处。

“若是用……”钱逸群手蹑剑诀,身形不动,让长剑从自己飞出飞回,剑光凌厉,转瞬之间已经使完了剑转流云,果然有天外浮云飘逸之感。

“这样的话,节奏就没破了。”钱逸群收剑道,“所以我觉得,猿公剑法其实是专为御剑所创的剑法。”

徐佛、李贞丽二人眼界豁然大开,心下都道:难怪我们忆盈楼另有一套“灵猿腾挪身法”,都以为颇为冗余,原来是与猿公剑法相配的!

“这个剑法有剑谱么?”钱逸群一边回味一边道,“我拿回去好好看看,成天望你这边跑也不妥当。”

李贞丽愣了愣,旋即想道自己这里是特殊行业,许多正人君子是不愿意多来的。不过她可不知道钱逸群并非正人君子,只是单纯地嫌路远而已。

“公子持身至洁,奴家钦佩。”李贞丽道,“我有一名弟子,今年十三,已经学了猿公剑法套路,便送给公子为奴婢。公子随时可让她演练剑法,也请多多指教。”

钱逸群并不怎么高兴。

无论是归家院还是绮红小筑,都是苏州一等一的销金窟,里面的女子各是风情万种,sè艺并重,绝没有一个丑的。钱逸群也是正常男子,荷尔蒙注定他对男女之事大有需求,但是小姑娘只有十三岁……要靠她解决生理问题还得等个三五年呢!

再者说,自己家里小,放个这样不明底细的小朋友,到时候狐狸和钱卫的事怎么隐瞒?要想她对自己忠心,那不是不可能,是绝板不可能!

徐佛心中却想的不同。

猿公剑法的修习条件严苛非常,像李贞丽那般能够在十五岁上学习此剑法的,都是足以彪炳宗门谱册的天纵之才,谁想到这天才竟然收了个更小的天才!

再想想至今也没找到个能接替自己的好苗子,徐佛不由黯然神伤。

“寒舍恐怕有些不便。”钱逸群硬着头皮道,“我家不过是小康人家,屋舍有限,乃么还是我常过来吧。”

“听说钱公子是吴县钱典史的公子?”李贞丽道。

钱逸群心道你还真打听得清楚,道了声:“正是。”

“正好我在吴县县衙后面有处小院,无论是钱公子别府独居,还是举家乔迁,都是住得下的。”李贞丽道,“贞丽愿赠与公子。”

钱逸群心道:这妈妈好慷慨豪爽,难怪冷口冷面但还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别说女子,便是男子之中也怕没这么有侠气的。不过她连我家几丁几口都了解得这么清楚,看来徐佛对我也很上心啊。

“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能轻受如此厚礼。”钱逸群推辞道,“既然是我学剑,还是由我登门求教吧。”

李贞丽不喜欢这种扭捏的xìng子,全没想到是因为钱逸群有小秘密的缘故,只以为苏州男人娘气重,便有些不悦。

“我看这样,”徐佛出声道,“弗若我们在公子尊宅旁赁一间不拘什么样的宅子,让几个入门功夫扎实的弟子住在那边随时听候吩咐便是。”

钱逸群心道:反正你们有钱,愿意如何便如何吧。

三人计议妥当,又聊了一会剑道感悟,看看rì当正午,便设了宴席请钱逸群用餐。这些青楼女子平rì随客人不拘荤腥,百无禁忌。自己吃的时候还是清淡素雅为主,只为钱逸群多蒸了一条太湖白鱼,把秋笋汤换作鲃鱼鱼肺汤。

钱逸群觉得这饭菜看着好看,口感也不错,味道却不如家里的爽口。倒是那碗鱼肺汤极好,鱼肝肥­嫩­,鱼­肉­细腻,汤清味美,不由多喝了一碗。

等用过了茶和点心,午餐才算是正式结束。钱逸群想想今天还要去木渎找狐狸,便告辞主人,早些回去。李贞丽与徐佛自然是要送到门口的,只走到前院,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嚷嚷:“信不信我替你家主人打杀了你个狗才!”

钱逸群初闻这个声音心中一顿,旋即想起是谁来,不由暗喜:这厮怎么撞上来的?

第六十一章小赌怡情

张文晋在归家院的时候丢了颜面,那些有身份的复社士子待他十分冷淡。若不是因为他拜了恺阳公为师,说不定人家连见都不愿见他。听说徐佛昨rì到了绮红小筑,张文晋今rì便巴巴地赶过来,为的就是结交徐佛这朵交际花,为他在秘法圈子里铺出一条路来。

等他兴致勃勃到了绮红小筑,却被门子拦了驾,说是小姐们都还没梳妆打扮妥当,不敢见人。他开始还信以为真,连道不妨事,素颜也可以看,谁知门子就是死活不让他进去。身为家财万贯的张少爷,被一个贱奴拦在jì院门外,传出去还要脸不要?

更何况,他身边还站着贵客戴世铭。

“信不信我替你家主人打杀了你个狗才!”张文晋大声嚷道。

“不信。”

大门中开,李贞丽cāo着一口甜糯糯的苏白,说得斩钉截铁。她手中还拿着长剑,就反手在后背,冷冷看着这个要打杀她门人的贵公子。

“李妈妈,你这奴仆实在可恶,竟然将我拦在门口,一点礼数都没有!”张文晋深感受伤,很委屈地抱怨自己没有获得应有的礼遇。像他这样的富豪子弟,高人门徒,无论谁见了不都该恭恭敬敬请进去奉茶安坐的么!

“今rì吴县钱公子包场,故而谁都不让进。”李贞丽只是二十出头,童心未泯,本想教训一下张文晋这个不识相的登徒子,突然想起之前钱逸群得罪她更甚,索xìng扇起yīn风点燃鬼火,看他们两人怎么个狗咬狗。

张文晋这才将眼睛从李贞丽和徐佛身上扯了出来,投向走在后面的钱逸群身上,露出怨愤之sè。

钱逸群正在跟戴世铭对视,一时半会没空搭理张文晋。随着这几rì对理论知识的集中学习,钱逸群对于天地外物的感应也灵敏了许多,已经可以从别人的眼中感觉到对方的灵蕴深浅。

——戴世铭的灵蕴,明显要比自己的浅淡许多。

钱逸群回想起那夜与戴世铭的遭遇战,若不是戴世铭初来乍到摸不清状况,畏惧那个不存在的“高人师父”,自己还真不是他的对手。看来光有灵蕴还远远不够啊!

“钱兄弟别来无恙。”戴世铭心中暗叫不妙,今天算是撞到人家的剑头上了。

钱逸群正要答话,突然听到铁链声响,鼻子一吸,对戴世铭笑道:“狐狸?”

“哈哈哈,钱兄弟好鼻子!”戴世铭朗声一笑,“那rì见钱兄弟家里的狐狸毛sè漂亮,故而我也去寻了一头。来人,将狐狸牵出来给钱公子品鉴一番。”他弄一头野狐顶包,就是没打算将这头灵狐藏着掖着。

若是钱家刚丢一只,他就领出来一只,实在有些碍眼。现在多好,就算原主人盯着,自己也大可坦然面对。

徐佛和李贞丽好奇地看着张文晋的仆从从车里抬出一个木笼子,里面果然关着一头浑身火红,四足乌黑的尖耳大尾的狐狸。

人总以为动物长得都一样,其实不然。钱逸群跟狐狸rì夜相处的久了,已经认住了它的脸。戴世铭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钱逸群眼里一眼就洞穿了。

钱逸群看着狐狸懒洋洋趴在笼子里,一股莫名的喜感油然而生。

“一头野狐,也值得这么献宝么?”钱逸群假意不屑道。

张文晋冷哼一声,道:“打开笼子。”

张家仆从上前打开笼子,狐狸却仍旧那么躺着。

张文晋又让人取来了一叠书册,一条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

钱逸群看了一愣,这不会是让狐狸表演读书吧?这老狐狸见了羊腿,连自己身为上古灵种的尊严都不要了么!

“这里是四书,请李妈妈背过身,随便抽一本读上一句。不拘哪一句,这畜生都能将书挑出来。”张文晋得意道。

钱逸群心道:原来它还没堕落到底。

李贞丽也不去接那四书,冷冷道:“张公子是说我不读书么?我却还记得一句:‘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

这是《论语》里孔子骂原壤的话,意思是说他幼时不尊师长,长大没有出息,老了还不死,这就是贱人!

张文晋生在富贵之家,从来不喜欢读书,二十多岁了还是混来的童生,当得起“幼而不孙弟”。听说他家人正在给他活动,准备再捐个监生,“长而无述焉”也是指rì可待的了。

张文晋却没恼,嘿嘿笑道:“李妈妈就是会开玩笑。”说罢,让人将四书放在地上。

狐狸眼睛瞄了一眼那烤羊腿,悠悠然站起身,走到四书前,抬起前爪在《论语》上点了点。

张文晋一脸欣喜道:“看!看到了吧,这狐狸可是寻常野狐?”

徐佛和李贞丽都颇为惊讶,原来还真有这般灵兽么?身在秘法圈中,对于各种天材异宝、珍禽灵兽多有耳闻,真正见到却还是头一回。

“这狐狸倒不怕人。”徐佛道。

张文晋示意仆人喂了羊腿给狐狸吃,对徐佛笑道:“这等灵兽,自然不怕人。”

“既然是灵兽,你为何还要用笼子关它?”钱逸群看着狐狸,潜台词便是:老狐,哥虽然没给你羊腿吃,但也从不要你在人前卖艺,更没把你关在笼子里,你可不能就这么跳槽了呀!

“这世道人心不古,天知道有没有人会心起歹念,霸为己有。”戴世铭先将钱逸群的后路堵上了,若是钱逸群说这狐狸是他家养的,正好应在“心起歹念,霸为己有”上。

“那想来它也灵得有限,否则别人就是想霸占也不会跟人走的。”钱逸群叹道。

张文晋一脸鄙夷道:“你懂什么?这等灵物都是认主的!若是凡夫俗子,焉能得它青睐?”

“真是说得玄乎了,左右不过谁给它­肉­吃它跟谁走。”钱逸群不屑道,“我若是能让它跟我,你敢赌么?”

张文晋被这么一激,当时就要跟钱逸群订立赌局。戴世铭知道这狐狸的来路,那可是钱逸群养熟的,当下出声制止道:“张公子,恺阳公最不喜人赌赛,还是算了吧。”

张文晋听到师父的名号,心头一抽,想起了那丸天命丹。

“是我赌xìng重了,真对不住张兄。”钱逸群一脸贱笑,“上次赢了天命丹,这次要是再赢了什么,实在不好意思。这老狐多少银子买的?”

“三百……关你何事!”张文晋还在想天命丹的事,说秃噜了嘴,不由一阵恼羞。

“奇珍异兽本无价,原来才卖三百两。”钱逸群哈哈大笑。

张文晋听出钱逸群讥讽他铜臭的意思,从额头一路红到了脖子,道:“你这没见识的市侩贱役,以为灵物也与你一样么!”

钱逸群也不恼,知道这个没脑子的纨绔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陷阱了,偷偷对狐狸使了个眼sè。

狐狸吃饱了羊­肉­,只在旁边眯着眼睛看笑话,心中感叹:“这些愚蠢的人类啊!”它见钱逸群丢来一个眼sè,心中暗道:“前面这厮拿话激咱,无非是怕咱变心罢了。现在又逼咱站队,真是小人之心度咱灵种之腹!唉,罢了罢了,让他舒爽一回吧。”

狐狸站起身,缓缓走到张文晋蜕腿边轻轻蹭了蹭,脸sè妩媚,像极了在撒娇。这也正是人们将善媚功的女子称作“狐媚”的缘故,真真让人忍不住上去摸一把。

张文晋受到了狐狸的鼓励,道:“你我各叫它三声,它若是走到谁身边这么蹭蹭,谁便赢了,你敢么!”

“有什么不敢的?只在于你赌什么罢了。”钱逸群不以为然道。

“赌五百两银子,你有么?”张文晋冷笑着看着钱逸群。

“不赌。”钱逸群直率道,“那么小的数目从来不赌。”

“你要赌什么?”张文晋反问。

钱逸群挚出西河剑,对徐、李两位道:“二位妈妈,我用西河剑与他赌赛,若是输了嘛……”

“自然是我们绮红小筑为公子出赌金,”李贞丽不等钱逸群说完,接过话头,“作价五千两足银。”

张文晋被这数目吓了一跳,但他纨绔惯了,不肯在钱财上低头认软,新中一盘,道:“我若输了,就以灵岩山下百亩桑园为注!”江南重丝织、蚕桑,尤其是苏州府,豪富们早就将农田变成了桑园,将手中的现银投入纺织业里,

这固然是传说中的资本主义萌芽,但也造成了鱼米之乡没有鱼米,碰上天灾连足够的救济粮都没有。

若论价值,这百亩上等桑园生生不息,就如个聚宝盆一般,寻常人真有五千两也未必买得到。

“我也未必会输。”钱逸群轻轻笑道,“我信不过公子人品,还请立下字据。”

张文晋恼羞成怒:“我木渎张家从来有诺必践!”

“公子,这赌赛大可不必。”戴世铭已经看出其中必有蹊跷,谁知道钱逸群这个前主人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法子呼唤狐狸?他道:“这狐狸终究是畜类,有时会被旁门左道的小手段蒙蔽,当不得真。”

戴世铭那夜偷了狐狸,本以为是上品灵兽,结果带回去一看除了聪明一些别无所长,便懒得再管它。这狐狸装傻充愣一个顶俩,私下里却是个贪图宝贝的,见张家这么大的宅院,哪有不探究一番的道理?

于是这狐狸夜夜等人睡着了,都会在张家府宅里游荡。巡更人知道是戴老爷带回来的宠物,看着瘆人,却也都不去理会。

张文晋从盛泽回家见了狐狸,一时兴起喂了两块­肉­。狐狸凑趣地卖乖讨好,让张文晋心情大好,便出了三百两银子将狐狸从戴世铭手上买了过去。戴世铭原本就对狐狸颇为失望,能换三百两雪花银也是好事,自然爽快。

“过来,坐。”钱逸群怕戴世铭劝住张文晋,也不要什么字据了,一手指了指旁边的空地,对狐狸道。

张文晋正要出声嘲笑,如此就想拐骗自己的灵物……狐狸已经站起身,飞快地跑了过去,坐在钱逸群手指的地方。

第六十二章出尘志

钱逸群在狐狸头顶上摸了摸,笑道:“乖乖。”

“阿狐,过来,阿狐过来啊!”张文晋蹲下身,与狐狸双目直视,大声叫道。

狐狸坐得纹丝不动,过了良久才像是听烦了一样歪着脖子在钱逸群腿上蹭了蹭。

钱逸群让开一步:“你身上没跳蚤吧!”

狐狸听了大怒,又不能说话,只好趴在地上表示不满。

张文晋叫了半天,狐狸只是不理,连忙又使出羊腿勾引**。狐狸刚刚吃饱,眼下还有点免疫力,不过看它那眼神却也是十分舍不得这上佳的羊腿烤­肉­。

钱逸群脸上带着笑容,心中却道:看来rì后不能省那么几分银子,唉,对这狐狸也得好好服侍啊。

张文晋见狐狸死活不肯过来,恼羞成怒,道:“你定是用了什么邪术!想骗我家百亩桑园。”

“哈哈哈……”钱逸群见他认输,正要乘胜追击再踩上一脚,只觉得裤脚一扯,原来是狐狸在轻轻扯他。

钱逸群边笑边走到一旁,谁都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众人只见那狐狸也跟了上去,就在不远处一人一狐口耳相贴,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

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现在不及细说,你晚上去张家后门外的狗洞等咱。”狐狸道,“把咱作价五百两卖给他就是了,桑园什么不值一提。”

“你不会是锦衣玉食吃惯了吧?”钱逸群不由担忧道,“你要想想,是羊腿重要还是灵体重要。这次我在盛泽遇到高人,学得一手厉害的功夫……”

“闭嘴吧,”狐狸打断钱逸群,翻了翻白眼,“咱岂是那种吃货蠢物!晚上见了详谈。”

“《百媚图》可安好?”钱逸群想看看尖牙鲤死后是否魅灵回归图轴了。

“藏好了。”狐狸抬爪抚了抚胸口。

钱逸群知道狐狸的宝贝都在肚子里,但是肯定不会是在胃里……这其中的玄奥他想也想不明白,颇为头疼。后来转念一想,自己上辈子同样不知道许多高科技的工作原理,只要能用不就行了?便也不去费那个jīng神。

“如此便说好了。”钱逸群道,“今晚死约会,不见不散。”

“人定之后过来便是。”狐狸道。

一人一狐计议妥当,返身回了众人视野之中,只见戴世铭一脸与我无关的神情,张文晋愤怒yù燃,其它人都是满脸好奇。

“咳咳,”钱逸群道,“刚才这位狐兄与我说,他与我有缘所以才跑我身边,至于桑园什么的,就算了吧。”

张文晋不用担心被家里老头子责骂了,心头一松。不过他又看到这只通人xìng的狐狸,心中犹是十分不舍得。

“虽然它愿意跟我,不过我家也养了一只狐狸,灵xìng不比它差,再多养一头也没意思。”钱逸群道。

张文晋自以为找到了钱逸群的秘密,心道:他家养的一定是头母狐,否则我家阿狐怎么会被他拐跑!

“就五百两银子,卖回给你吧。”钱逸群爽朗道。

张文晋哈哈大笑,想都没想,爽快道:“来人!给钱!”

谁出门会带上几百两银子?就算是来销金窟也不可能带这么多现银。钱逸群犹在心中怀疑的时候,张文晋身边的小厮已经捧着木盒过来了。

小厮抬起一腿金­鸡­dúlì,将木盒放在腿上,双手按动机括,木盒盖子缓缓弹开,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小元宝。

“这是五十两黄金,本来是要打赏粉头的。”张文晋又恢复了之前的纨绔风格,“正好给你了。”

钱逸群也不在乎张文晋占点口头便宜,伸手去接那盒子,只听张家小厮叫道:“这­鸡­翅木的钱箱也要好几两银子呢!”

钱逸群哪里管他,一把抢过箱子,入手果然有五六斤重:“好了,我先回去了。张公子哪rì赌兴起来,尽管来找我。”

徐佛偷偷抿嘴,她可是知道张文晋在钱逸群手下吃了两次亏,听钱逸群的意思是以后还想继续坑他,这不是把张文晋当了摇钱树么?

戴世铭看在眼里,心中却疑道:“今天这出戏能骗得了张家那败家子,却骗不了我!这钱逸群和那狐狸之间肯定有沟通的法子。如今他肯卖这狐狸,八成是另有图谋。”

钱逸群抱着钱箱,径自往轿子走去。在经过戴世铭身边的时候,钱逸群低声笑道:“多谢。”

张文晋毫无城府,大惊道:“戴老师,他为何要谢你?”

戴世铭心头一堵,明白钱逸群已经认出了那狐狸,现在是在抽他耳光。可这事见不得人,说不出口,他只能故作镇定,淡淡道:“离间小计,莫去管他。”

李贞丽跟着徐佛送到轿子边上,福身作礼,与钱逸群告别。

钱逸群今rì剑法大进,又得了金子,真是收获颇丰。

他也没直接回家,先去阊门大街上买月上华的水粉。又看到翡翠泰的松子枣泥饼,便买了两斤。卖家见这小哥穿得很一般,几个轿夫却不一般,还以为是哪家大少爷的仆从出来采购,着力奉承,糊弄得钱逸群又买了一斤桃酥,半斤千层酥。

拎了一大堆东西,钱逸群总算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却见家里来了客人。

钱大通将儿子叫进去见人,才知道是胥口乡下来的族人。钱家人依仗着钱大通吃公门饭,在乡下也用各种手段开垦、隐匿、强占了不少好田,油水捞得比钱大通家里还丰厚。自从见钱大通升了典史,眼下在收发房里走动,更是恨不得天天来县城巴结。

当年钱逸群想走神童路线的时候,这些人动辄冷嘲热讽,现在还跑来显摆当时的英明……这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钱逸群连人都懒得叫,打了个团躬便去后面找母亲了。

钱母正坐在榻上看书,见儿子进来,放下手里的《太上感应篇》,喜不自禁,道:“我儿可有什么事么?”

“无事,便是看看母亲。”钱逸群让玳瑁他娘将点心放在桌上,对那健­妇­道,“去把小姐叫来,我买了水粉胭脂给她。”

玳瑁他娘是个四十岁的老家人,最喜欢钱小小,喜道:“少爷真是开了窍,往rì不见这么照看小姐。”

“来顺家的,快去。”钱母知道儿子是有话要说,不想让人听见,便出声喊了句。

玳瑁他娘诶了一声,快步往外走去。

钱逸群将­鸡­翅木钱箱放在榻几上,按下机括,转给母亲看。

钱母眼前一晃,定睛细看是五个金锭,呀了一声,惊问道:“我儿这是哪里得来的?”

“不相­干­的人送的。”钱逸群道。

钱母不放心:“既然不相­干­,为何要送你这么大笔钱财?这是……五十两吧?”说着,取出一块放在手里掂了掂,正反看了看。

“母亲,儿子有件事想与母亲商量。”钱逸群说道。

钱母将金锭放回钱箱,合了盖子,幽幽叹了口气:“你有事不去找你父亲,反来找我,想必是见我好说话。儿啊,街坊们都说你是神仙种子,娘也知道你今时不同往rì,不过家里也不缺钱,你可千万别去做什么行险的事呀。”

钱逸群笑了笑,道:“母亲想到哪里去了,父亲在见客,所以儿子想先跟母亲说说。”他又道:“是这样,孩儿想出去寻仙访道,学一身本领,rì后也好照看家里。”

钱母轻轻拍了拍腿上的《太上感应篇》,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悠悠然道:“你本来就不是凡人。当年我生你之夜梦到有个年轻人,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头发不长不短,非僧非道非俗。正要看个仔细,那人却朝我怀中扑来。”

钱逸群心道:这也太玄幻了点,竟然我也是感梦而生?不过这种描述倒像我前世,莫非转世之时正好与母亲有了感应?

“我当时吓醒了,又去问了玄妙观的道长。问了不止一个,都说这预兆我一胎得男,还说你是天上星宿降生。”钱母说到这里,不由微笑,“这二十年来看你倒是越看越讨喜,没想到真是了通宿慧的。”

“那母亲是许我去求仙访道了?”钱逸群大喜。

“你且说说你是哪方星宿下凡,若是来头小了,我还是不许的。”钱母笑了起来,好像是在捉弄儿子。

钱逸群硬陪着笑了两声,正要说话,就听小小脚步声传来,门刚推开就大声叫道:“真给我买了胭脂水粉么?”说着一阵风似的扑到母亲腿边,眼睛闪闪,盯着钱逸群。

钱逸群一边让她取了点心吃,一边取出买来的胭脂水粉。他不知道女孩子喜欢哪种,便每种都挑了些。

钱小小再一看,果然是月上华的好货,心头大喜,忍不住当时就解开来闻气味、品货sè。钱母见一双儿女如此友爱,心头更是大喜,只觉得自己常年烧香求道没有白费。

“我儿,你想去哪里求仙访道?”钱母将自己这家庭美满归结到信道上,自然不能阻碍儿子向道之路,但又担心儿子在外出事,便一定要问个仔细。

钱小小听了一惊:哥哥竟然要出家当道士去么?

“也不太远,藏书镇的穹窿山就是有名的道门圣地,我想先去那边看看。”钱逸群道,“最远不过走到九宫山、茅山。决计不会走到终南山、青城山的。”

钱母松了口气,道:“穹窿山倒是好,离家也近。是了,我记得玄妙观有个师父就是穹窿山下来的,儿子何不先去问问他?”

钱小小惊疑道:“哥哥,你要出家?”

“学手艺,不是出家。”钱逸群笑道,“只要学些­干­货,不让人欺负我们家就是了。”

钱小小正待要再问,只听外面玳瑁喊道:“少爷,县里来人说县尊老爷请您去呢!”

===================

钱逸群终于要踏上自己的求仙之路了,求各种支援啊~~说好的推荐票呢?

第六十四章人约黄昏后

钱逸群是公门捕快,礼部的经制正役,照道理说是不能请假不来的。不过现在吏治早已颓唐,加上钱大通升了典史,朱云生代理三班总捕,谁敢说钱逸群旷班的事?

也只有县尊陈象明叫他去,他才不敢不去。

钱逸群告别母亲和妹妹,回屋里换了衣服,一路朝县衙走去。

陈象明从盛泽回来,深感没有一个得力的打手实在太危险。孟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故而儒家传承只以劳心为上,偏重求道,以修习玄术为耻。然而一旦所有人都是哲学家,没有人修习玄术,又让谁来卫道呢?

——就好像蜂群之中必有蜂皇统治、蜂兵护卫,动物都明白的道理。我读圣贤书,岂能罔视?

想通这一节,陈象明终于下定决心,招纳钱逸群做他的“蜂兵”。自从魏忠贤乱政之后,官场上的规矩和底线都被践踏殆尽,备一个手段高超的保镖大有必要。

钱逸群进了陈象明的书房,颇有些忐忑,道:“老父母,卑职前来销假。”

“九逸何必如此。”陈象明冷面孔一板,吓得钱逸群以为上官是在讽刺他。

“你我早就表字称呼,何必说什么卑职,听着见外。”陈象明说话倒是挺温热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冰川消融的痕迹,让人听着颇有jīng神分裂的嫌疑。

“丽南兄。”钱逸群判断县尊大人大概有什么事,偏偏不会套近乎,这才放大了胆子叫了一声。

“男儿生在天地间,当取关山五十州,”陈象明清了清喉咙,“九逸一身好本事,就没想过建立一番功业么?”

“这个……自然是想过的。”钱逸群道,“但我不能科举,家里也不许我去投军,恐怕也只能混迹市井到老了。”

“却非从军一条路。”陈象明站起身,走到钱逸群身前,“我是醉花庵门人,儒学正宗,自当报效国家,建立一番治国平天下的功绩。如今中原动荡,北关有事,正是我等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

——关我什么事?

钱逸群心中隐隐腾起一股不祥的预兆。

“九逸,脱籍作我幕友吧。”陈象明咬了咬牙道,“年金五百两!”

他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觉得谈钱太俗,市侩气熏得自己都受不住。

不过先贤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想必钱九逸也不是什么高洁君子。

——原来是想招揽自己。

钱逸群总算放下了心,又暗替陈象明委屈。

要是早一天,五百两一年的工资足以让钱逸群倒头就拜。不过现在嘛……钱逸群随随便便就从个没脑子的纨绔手里赢了五百两,银弹的冲击感顿时就被削弱了无数倍。

“丽南兄,”钱逸群为难道,“这事还需要与族里长辈商议。”当下宗法社会,涉及到吃皇粮的问题,的确需要跟全族长辈商议了。

陈象明心下不悦,计上心头,放缓口气道:“商议的事不着急,我只先问你一句:若不是职分所定,你可当我兄弟?”

钱逸群嘴角抽搐。他记得前世看到过一句话:有些人总是痴心妄想地要跟自己上级做朋友……这句话里浓浓的嘲讽意味,让他这个不到二十的旁观者都有些看不过去。

不过上司这么问,总不能说实话呀。

钱逸群一脸忠毅道:“丽南兄于我,非长官则良师也,非良师则诤友也,非诤友则严兄也!”

“好!”陈象明提高了音调,表示自己很热血沸腾。他也必须得靠着声调变化才能表现自己的情绪,光凭那张冷脸,任谁都不知道他心里什么意思。

“我有件事,想求你去做。”陈象明拉过钱逸群,“这事托不了外人,只有九逸能成。”

钱逸群最怕这种说辞,地球离了谁不是照转?这么说无非是哄人去送命罢了。

“在下赴汤蹈火,再所不辞。”钱逸群毫无压力地乱表忠心。

“你听说过米芾研山么?”陈象明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就像是被人扯住了耳朵往后拉一般。

钱逸群摇了摇头。

陈象明怕钱逸群连米芾是谁都不知道,简单明了道:“宋朝大书家米芾有一方山形砚,传说是南唐后主李煜的遗物。那方砚就在我县大户——张氏手中。”

“木渎张家?”钱逸群一愣:怎么又撞到他了?

“正是。”陈象明点头道,“你战力出众,又与我同心同德,只有交给你去办我才放心。”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不是要我做贼么?

“县尊就不能找个其它法子,将他诈出来?”钱逸群建议道,“比如……弄个死人扔他们家?我们自然可以大张旗鼓地搜索一番。”

“唉,难呀。”陈象明叹道,“他家也是有功名的,不好随便下手。再说,万一抄出来是个赝品,我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更怕的是,张家若一口咬定真品被我夺去,而我手里只有赝品……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钱逸群心中暗道:你这想得倒是很周全,看起来的确是偷出来最好。还好我有个暗线在张家,可以让狐狸先去探探虚实。

“丽南兄既然如此信任我,我怎能让你失望!”钱逸群正气凛然道,“待我收拾一下,明rì便夜探张府!”

陈象明拍了拍钱逸群的肩膀,脸上又挤出一个微笑,心下道:等明rì你被张家人抓住了,被革去职役,看你不投靠我还怎么办!

从陈象明那边出来,钱逸群在阳光之下打了个冷颤,越走越觉得不对。自己在陈象明面前展现出的能力,完全不适宜盗窃。陈象明如果真心想弄到米芾研山,去牢里找几个惯盗都比找自己强。

这就像把砂纸当草纸用啊!

——唉,这种事又不能跟外人说,还是晚上见了狐狸再说吧。

钱逸群想想反正陈象明也没定下期限,而且这种事也不能光明正大追比,拖一拖没什么问题。他先在街上闲逛了两圈,又去成衣铺买了一套粗布皂sè衣服,短衫长裤,适合晚上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然后也不回家,寻了个无人的小巷换了衣服,便径直往木渎去了。

木渎镇离县衙还有二十里路,钱逸群走了一程,见到有往来的牛车便上去搭一程。他有县衙的腰牌,又佩着剑,那些做工的老实人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张家是苏州巨贾,号称家财万贯,在木渎更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张氏先人靠养蚕起家,对于桑种、蚕种格外着力,故而生丝质量也好,自家织房里产出来的丝布也是上品。当下能在苏州成为巨贾的,便是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人家。

因此上,钱逸群根本不用打听找到了张家的大宅院。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宅子,门墙连绵数里,占地上百亩,偶尔有一条小风火巷道将门墙中断,若是往里细瞅,又能看到里面门对着门,其实还是一户人家。

钱逸群心道:这么大的宅子,得有多少后门啊!

沿着白墙又走几里路,钱逸群看到一条青石小路,张家的门墙正在这里转了进去。顺着这条小路往里再走三五里路,眼前横了一条小河,不过三五丈宽,水流迟缓,隐隐能见到水中鱼儿嬉戏。

江南水网稠密,临水的大户人家往往都有自己的小码头,停靠船舫,方便出行。钱逸群略略偏头就见到一座石桥,石桥下隐着个小码头。这码头正对一座黑漆大门,比寻常人家的正门都大,正是张家的后门。

钱逸群低头在墙沿找到了狗洞。这洞名为狗洞,实际上是给猫走的,大点的狗根本钻不进去——是怕野狗进了园子伤人,却又需要让野猫进去抓老鼠。钱逸群又走了一截,发现再没有这种人为留下的小洞了,便回到狗洞旁,靠墙坐下看着河水流淌。

rì头很快就下了西山,夜空如慕,由青蓝而靛蓝,颜sè层层转深。

狐狸与钱逸群约好的人定时分,是在亥时。

钱逸群坐在墙外良久,终于看到狗洞里探出一只黑sè爪子,在地上刨了刨。

钱逸群一个抖擞,低声道:“我来了。你怎么出来?”

爪子飞快地缩了回去,传来钱逸群无比熟悉的公鸭嗓子。

正是这个声音,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轨道。

“咱不出来,以防隔墙有耳。”狐狸压低着声音,尖锐道,“你把张文晋得罪狠了,今天他回来大发脾气,差点把房子都拆了。”

“关我屁事。”钱逸群笑道,“又不是拆我家房子。哎,我说你是不是乐不思蜀啊?”

“张文晋弄了间小屋给咱住,还有两个下人服侍,”狐狸吧唧吧唧嘴,啧啧赞叹道,“羊­肉­管够,真是快活似神仙啊!”

“明白了,你也要弃我而去了吧。”钱逸群叹了口气,“也是,我之前对你也不够尊重,现在懂这个道理也晚了。rì后咱们相见也还是朋友……”

狐狸尖锐笑道:“咱是上古灵种,岂能当人玩物?”说着,狐狸张口一吐,将《百媚图》呕了出来,从狗洞推给钱逸群。

“你看看,有个魅灵归图了。”狐狸道。

钱逸群取了图轴,展开一看,果然图卷上有个美貌仕女,孤零零地卖弄风sāo。

“就是不知道怎么用……”钱逸群缓缓卷起图轴。

狐狸天xìng好奇,一副幸灾乐祸的腔调问道:“你刚才说的‘也’是什么意思?还有谁弃你而去了?”

第六十四章隔墙策

钱逸群也不隐瞒,盘腿坐在地上,将归家院发生的种种事细数一遍。

狐狸一声不吭,听得十分耐心。它每次转世都有一段时间的间隔,长短难测,所以对于眼下这个世间了解并不多。

“那个高仁是阵法高手,看起来是在由技入道的关口上。”狐狸到底有数千年的见识积累,悠悠道,“那个和尚擅用咒术,可惜走歪了,若不是你助他一臂之力,他可能就入魔了。所以啊,送你一朵白莲花也不算大方。”

“我助他?”钱逸群愣了,“我好像毁了他什么什么大悲心吧?”

“你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法执,算是当头­棒­喝。”狐狸道,“不过你以后见了他还是要绕道走,会《三途苦》的和尚没一个正常的。”

“那个三途苦……”钱逸群有些胆怯问道,“真能把人扔到地狱去?”

狐狸点了点头,旋即想起钱逸群看不到它,方才开口道:“正是。这些和尚能打开yīn阳之间那扇门,将人扔入阿修罗和地狱之中。也正因此,他们会受到阿修罗、地狱两界的侵蚀,变得好杀、冷酷、偏执……最后疯掉。”

“那饿鬼道呢?”

“六道只是六类化生。畜生道、人道、饿鬼道其实都在人间世。”狐狸好像耐心了不少,也没吐槽钱逸群缺乏常识,“你没见过鬼,难道还没见过畜生么?”

钱逸群顿时明白了,原来六道并非六个世界……难怪呢,否则还真难想象只有畜生的世界。

狐狸说完,又回到那朵莲花上:“你好好留着那白莲花,以后找个炼丹大师能制出灵丹。”

“唔,好。”钱逸群想了想,又道,“那位高人给我讲了一些玄术基础,却不全面,不知道哪里去学。”

“这个,咱认识的人都已经死光了。”狐狸无奈道,“儒教的传承太乱太杂,你跟那些儒生混在一起,就像是跟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若真有求道之心,不如去求三山符箓之术。”

“他们肯教么?”钱逸群担忧道,“我可不是学个混饭吃的手艺,我是要……帮你找回灵体的!”他想了想,没有直说“扭转天命”之类的大话,否则少不得要被这老狐嘲笑。

狐狸犬坐在墙另一边,看不见钱逸群的脸,心下暗道:他这话虽然不可尽信,倒也看得出他是想学点真东西。果然是被刺激了,这样也好,咱家的灵体多多少少有了点盼头。

狐狸计较妥当,装作不耐烦道:“咱不是跟你说了么?三山符箓是可以去试试的。”

三山之中,钱逸群只知道一个龙虎山正一宗坛。狐狸也没嘲讽,直接说了另外二山,分别是茅山上清宗坛和合皂山元始宗坛。

道门以所擅区分,为符箓与丹鼎两大派别。这三山就基本囊括了符箓门的大致。

“正一擅符诀、茅山擅符箓、合皂取符箓与丹鼎之优,擅长咒术。”狐狸道,“时过境迁,咱也不清楚那么多,你可以去详加探访。”

钱逸群心道:茅山倒是不远,离这儿边不过二百几十里路,三五天就能打个转了。而且茅山道士名头响,好像是抓鬼的能手,在这玄幻世界必定有真本事!

“茅山上清宗坛是魏华存的两个徒弟创立的,你可以找忆盈楼的人,看是否还有瓜葛。”狐狸道想想钱逸群常识一塌糊涂,便将初唐道风兴盛的事说给了一番。勉强算起来忆盈楼和上清宗还是同门,只是一者学了剑术,一者得了符箓。

钱逸群听徐佛说过公孙大娘受教于南岳夫人,没想到在狐狸这里得到了印证。

“唔,说起来,我想起来一个人。”狐狸突然道,“差点忘了,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叫王文卿。你可听说过?”

钱逸群表示从未听说。

“他是宋时人,运气极好,咱从未碰到过运气那么好的人!”狐狸此刻说起来都有些羡慕的意味,“他有三套书,你随便学得一套都足以蔑视天下了。”

“是哪三套书?”钱逸群来了jīng神。虽然人没听说过,但书说不定听过呢?而且古时候的隐秘至宝,说不定现在书铺里就有卖。

“一套《啸命风雷书》,一套《飞章谒帝法》,还有一套《神霄五雷玉书》。”狐狸道,“这三套都是足以在琅嬛别院开辟洞天的宝书。你可以去他的法裔之中打听打听,他们好像叫神霄派。”狐狸道。

钱逸群将“神霄派”牢牢记在心里,便要说米芾研山的事。他想狐狸身为畜类,肯定不会引来张文晋的疑心,正好可以探听消息。

“有事!”

狐狸jǐng觉地四肢着地,一双大耳朵直挺挺竖着,寻觅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可以的气息。

钱逸群嘘了两声,只听到墙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趴在地上,脸贴着地,从狗洞望了过去,只见缓缓弹起的青草,连根狐狸毛都没了。

那头胆小的狐狸果然很不厚道地跑了!

钱逸群心中闪过一丝不祥,暗道此处绝非久留之地,当然也是走为上计。他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掸一掸衣服,就见张府后门轰然开启,一排火把从门内涌了出来。

跑在前面的人左右一晃头,猛然看到一个身穿暗sè服饰的人站在外墙下,登时放声喊道:“那边!贼人有接应!”

钱逸群见这帮人气势汹汹冲自己过来,知道瓜田李下没法解释,此时不跑等什么!

他刚转身,跑出两步,只听到头顶风声响起。

猛一抬头,一个黑sè的身影如同大鹏鸟一般从天而降。

一股yīn冷的气息席卷而来,钱逸群浑身寒毛尽竖,指诀自然掐动,剑指一比,喝了一声:“咄!”

西河剑夹带着一股碧绿玉光朝那黑影shè去。

“自己人!”一个娇­嫩­的声音大声叫道。她的身子在空中蜷起来,扬手打出一条软鞭,裹在西河剑上,用力一扯。

长鞭上裹挟的灵蕴与西河剑一经碰撞,刹那间爆出一团浅浅的灵光。

自从钱逸群对灵蕴的感悟加深之后,cāo控灵蕴的jīng度和力度都有了长足增加。想想以前戴世铭空手就能夺走钱逸群御的剑,此时那黑影用长鞭都没抢过去。

“把他们抓起来!”举着火把的张府家丁大声吼道。

他们这些凡俗之人灵蕴浅薄,看不见碰撞出的那团灵蕴之光,毫无畏惧一拥而上。

=====

求推荐票,求收藏,求口碑宣传,求……有啥求啥,卖萌防腐,百无禁忌!

第六十五章老熟人

“这边走!”那黑影大声喊道。

钱逸群拔西河剑,眼看着黑衣人落在自己身前。就着月光,正好看出她身材婀娜,紧身的夜行服勾勒出她的身材,**,腰肢纤细,奔走中都像是在故意卖弄风情。

这身影……

这武器……

“红娘子!”钱逸群大声叫道。

“钱逸群!”红娘子一听这声音,脑子里登时跳出这个名字,毫不示弱喊道。

钱逸群想死的心都有了。身后追兵近在丈余,这么大的声音在夜空中传播极清楚,不知道多少人都听到了自己的真名大号。就算成功逃脱,也还是难逃­干­系。

“原来真是你!”钱逸群发足狂奔,追到红娘子身后,恨不得一剑捅死她。不过自己对这片地区不熟,现在就杀红娘子未必是个上佳之策。

不过……

——我不杀人是因为我本xìng善良,这女土匪为什么不把后面的追兵杀掉?她一鞭子下去就倒一片吧!

“点子扎手!”红娘子叫道,“我们先逃出去再说,否则都得死在这里。”

钱逸群这才发现自己这具身体太缺乏锻炼,这才跑出几百米,就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身后的那帮家丁却仍旧跑得飞快,一边还大呼小叫,没有丝毫气短不继的苗头。

“是谁?”钱逸群紧凑着憋出一口气问红娘子,觉得自己肺部灼烧,双腿灌铅,已经有跑不动的嫌疑了。

红娘子听出钱逸群呼吸不匀,估计他已经跑不动了,心中暗道:“那疯癫老头算得还真准!我往后门翻墙出来,果然有转机。他说今晚有人替我死,看来就应在他这里了。”一想到绝境之中有人当替死鬼,而且这人还是仇恨值满满的仇家,红娘子心中转忧为喜。

钱逸群又跑了一截,眼看豁然开朗,已经跑出了巷子。因见前方是一片桑园,心中不由泛起了一丝希望。只要今晚能够跑出去,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到时候咬死自己被人栽赃陷害,只要有陈、周、文三人护着,在苏州就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只要再跑过这片空地就是桑园!有了树木的掩护,总有逃脱的希望。

唯一可恨的就是今rì月光明亮,简直就如同白昼了!钱逸群心中暗骂。

还有这片空地,怎么好似永远跑不完一样!

钱逸群五脏灼烧,肝脏隐隐发痛,口里满是口水,多得都来不及咽下去。

“钱公子何以过门不入耶?”戴世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红娘子也跑得极苦,听到张府高手追了上来,大喊一声:“夫君先拦住他!我去找人援手!”努力提起一口真气,脚下飞快,已经冲进了桑园。她不知道钱逸群与戴世铭已经几番遭遇,根本不用她扣上“夫君”的身份就能打杀起来。

钱逸群见与红娘子之间差距越来越大,逃命的信心被彻底击溃,反倒腾起一股狠意。

“我不愿意多造杀孽,奈何你逼我太甚!”钱逸群站住脚步,御剑而起。

戴世铭听张文晋说起钱逸群的飞剑厉害,故早站住了脚步,将两人距离控制在三丈远近。

张府家丁见神仙老爷都不上前,自然在其身后围了一圈,手持火把,只等一声号令就上来抓人。

钱逸群怕被围攻,御剑在两人中间线上划了一道,厉声喝道:“谁敢过此线,必死于我剑下!”这声暴喝还真的镇住了那帮家丁,各个脚掌蹭地,露出一派想上不敢上的纠结模样。

“钱公子,大好前程,缘何不自爱呢?”戴世铭悠然道。

“我奉命来次勘察盗匪痕迹,倒是不知道哪里不自爱!”钱逸群冷冷道。

“哦哦,那定是下人们误会了。”戴世铭倒持宝剑,“敢请钱捕头与我回去,好让张家人敬酒赔罪。”

这一去岂不是羊入虎口?钱逸群又不是天真懵懂的少年,哪里肯跟他走?而且别的不说,身上这《百媚图》就很烫手。

“要赔罪明rì来衙门吧!”钱逸群缓缓退了一步,“时辰不早了,钱某告辞。”

“还是且去府里坐坐!”戴世铭突发yīn厉之声,手中宝剑掷出。

钱逸群见戴世铭并没有掐诀,这宝剑就如御剑诀一样能够凌空杀人,可见世上多有匪夷所思的玄术。他御起西河剑,直接迎了上去。

两柄飞剑在空中纠缠,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钱逸群知道西河剑是传世之宝,也不怕弄坏,拼斗得毫无压力。

周围家丁看得目瞪口呆,心中畏惧不已。

戴世铭到底是战斗经验丰富的过来人,他与钱逸群斗了两合,心中暗道:这小子隐约有些剑术的意思,看来是他师父恶补过了。不过……他貌似不知道斩断灵蕴之法。

一念及此,戴世铭剑行上空,露出一个破绽给钱逸群。

钱逸群心中一闪:我真是傻了,直接飞剑过去杀了他便是,何必纠缠。

西河剑登时剑光大作,朝戴世铭飞去。

戴世铭惊喜交加:竟然蒙中了!

只见戴世铭的宝剑凌空冲下,直击西河剑剑柄。

空中爆起一团灵光,正是两股灵蕴相抗产生的爆裂。

钱逸群徒然一惊,不知道为何灵蕴之力会反涌回来,如同cháo水一般不可控制。他左手一颤,指诀自然崩开,眼看着西河剑掉落在地。

——我真傻!灵蕴之力就和手一般,我怎么会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钱逸群想起上次与戴世铭争夺一柄剑,那时候便隐约知道了灵蕴之力虽然看不见,但一样能够被拦截、­干­涉、打退!怎么今rì竟然中了这种低级拳套!

其实这也怪不得钱逸群。心里知道与身体力行还有很大一段距离,他做的功课不过是滋养灵蕴,反观静照。殊不知人家戴世铭在修习之初,每rì要练剑三个时辰,还要有同门切磋剑术。一有小成,便要周游江湖,增扩眼界。有事没事要与人争斗,杀几个人,练胆练手……

这哪里是个初入此门的小青年能够比拟的?

戴世铭一招得手,心中闪过一丝暗喜,转念又想:我赢他不过就像是大人欺负小孩,也没什么好骄傲的,早些了结他回去喝酒。

宝剑剑身一震,发出一身颤鸣,朝钱逸群飞去。

钱逸群再次捏起指诀,只觉得西河剑呼应之声杳杳,好像距离太远的缘故。

戴世铭的宝剑飞得极快,转眼间已经距离钱逸群五步距离。

“给我起来!”

钱逸群已经看到了剑芒闪耀,心中惊怒交加,大声喝道。

灵蕴之线登时粗了一倍,西河剑跳了一跳。

剑芒逼近,不过三步。

钱逸群不退心下一集,大大跨出两步,暴喝道:“起!”

西河剑被灵蕴所摄,发出一声颤鸣。总算腾空而起,却像是喝醉了的酒鬼,摇摇晃晃,难以cāo控。

戴世铭紧盯着自己的宝剑,对西河剑不管不顾。

剑尖映着月华,已经照亮了钱逸群的脸。

第六十六章魅灵入神

风声起,一团乌云渐渐遮住了天上的银盘。

大地上兀然一黑。

剑芒闪灭。

剑身贯体而出,扎了个通透。

剧痛袭来,钱逸群扑倒在地,身下很快就荡开一圈暗红。

西河剑随之落地,就如死物一般。

红娘子躲在桑树之后,一直在偷看两人斗剑,见钱逸群被刺杀,心中暗道:“沧州戴家果然有点门道,听说他们现在是朝廷鹰犬,恐怕会对义军大有妨碍。可恨我杀不了他。更可恨那个钱逸群,装得和高手一般,原来如此孬种!竟连伤都没伤到他。”

戴世铭长吐一口气,归纳灵蕴,道了一声:“请宝剑回来。”

宝剑叮咛一声,回到空中,稳稳朝戴世铭飞去。

戴世铭还剑入鞘,对身后家丁寒声道:“将这贼人系了石头,扔太湖里去喂鱼。今晚之事,谁敢多嘴,就去跟他作伴。”

家丁们唯唯诺诺,纷纷心道:这神仙手段果然厉害,恐怕说出去也没人信。

正当众人以为尘埃落定,要上前打扫战场之时,突然一道绿光从草地上窜起。

乌云闪开,月光再次照临大地。

月光之下,戴世铭脸上闪过一丝惊惧,转而镇定下来,怒喝道:“小子装死!”

刚才最后关头,钱逸群知道自己赶不上了,索xìng跃身而起,避开要害,让剑刺入肩窝。他不需要近身­肉­搏,只要不妨碍手指掐诀就可以了。

戴世铭自恃甚高,从未将钱逸群放在眼里,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会装死偷袭。他到底走动江湖rì久,绝非白给,口中喝声刚起,手下已经抛出一把铜钱。

这些铜钱看似寻常,凌空散开却像一张大网,将西河剑牢牢裹住。

钱逸群的御剑诀也将近界限,灵力难续,被这铜钱一搅合,指诀开散,灵蕴反涌。幸好他这次有所预备,没有受伤。

那把铜钱却和西河剑一同跌落地上。

“黄口小儿,如今没有你师父罩着,总算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戴世铭拔出宝剑,狞笑道,“原本一剑毙命是你运气,既然你敢偷袭我,就让你尝尝凌迟之苦!”

钱逸群呆立原地,木然地看着戴世铭御剑朝他刺来。

宝剑贴着钱逸群手臂而过,剑刃划开皮肤,飙出一注鲜血。

红娘子本来要走,突然见异变突起,又燃起了希望。最好钱逸群能够偷袭成功,然后自己上去渔翁得利。谁知钱逸群起得快,死得更快,非但偷袭失败,人也失去了战斗的意志,站在那厢如同木桩一般任人棱辱。

戴世铭见钱逸群束手就戮,杀虐之心大盛,每划过一剑便觉得心中有股快意,玩得不亦乐乎。

钱逸群知道那剑划开了自己的肌­肉­,却没有丝毫痛楚。

此时的他,就像是个旁观者。

因为,他已经在百媚图之中了。

这是钱逸群第二次进入百媚图的世界,这次的感觉又有上次大不相同。上次他进来此间,并不知道身体的反应,甚至分不清是神识入图还是­肉­身一并入图。而这次,钱逸群已经很清楚感知身与神的分离。

­肉­身世界,在这里就像是横挂天幕的巨大影像,只要略一动心就能看到。

钱逸群没有在那间充满­肉­yù的房间里久留,信步走了出去。他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又别无手段,唯一的希望就在《百媚图》之中。

能够放在琅嬛别院里的东西,肯定不是等闲之物。只要在死之前找到了这图的秘密,总还有翻盘的希望!

钱逸群快步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屋外是一片扭曲的时空,如同油彩一般扭动的线条勾勒出这个空间的背景。

钱逸群迈出一步,整个世界瞬间将他一同吞噬,身后的屋门顿时消失不见。

在这无垠的世界中,浮现出两个黑点,朝钱逸群飞来,越来越近。

那是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人的手腕脚踝戴着镣铐,被铁链扯成一个“大”字,凌空悬着。铁链的另一头隐没在扭曲的空间纹路之中,无论他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

钱逸群细细看那人的脸,面白如粉,没有胡须。双目充血,呈现出一股妖异。他赤身**,身上扎满了木剑,却不流血,只是隐隐溢出黑sè的烟雾,转瞬间便被这诡异的世界吸收­干­净。

木剑就是那女子飞掷的。

女子的脸上就像是蒙着一层云雾,看不真切。她身穿一袭宫装,拖着长发,是汉代女侍的模样。一柄柄木剑就在她手中成型,然后随她抬腕发力,飞掷而出,刺入那男人的身体之中。

“书中仙?”钱逸群下意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与此同时,他已经给那个宫装女子贴上了魅灵的标签。

灵蕴丰厚的人,直觉总是敏锐。

男人脸上的肌­肉­抽搐,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楚。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道:“正是奴婢。”

那声音,正是书中仙的娇柔之声。

如此婉约的女声出自一个男人的身体之中,钱逸群不由打了个寒颤。

“难怪你不愿让魅灵归入图轴之中。”钱逸群看着那个宫女,那宫女毫无反应,只是重复手上的动作。

“你再不出去,可就要死了。”书中仙——受刑的男人柔声说道。

“我就算出去也是死路一条。”钱逸群淡淡道,“这《百媚图》怎么用?说来听听吧。”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一个死人呢?”男人咧嘴笑道。

钱逸群默想了一下,说道:“我要是死了,不知道你还要这样熬到什么时候。”

书中仙惨然一笑:“我受此苦已经一千八百年,再多受几rì又何妨。”

“何必说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话呢。”钱逸群一叹,“我知道你也乐得不受苦,咱们之前也是互相信任的嘛。”

“信任?你将我卖与白泽,还说什么信任?”书中仙怒吼一声,四肢扭动,铁链却仍旧没有丝毫晃动。

“这个,两利相权取其重,当时白泽给我的帮助更大些嘛。”钱逸群笑道,“现在我们不妨做个交易,你告诉我怎么用这百媚图,我把这魅灵驱散,让你少受点苦。”

“你发下周天大誓,我才信你。”书中仙叫道。

周天大誓是向皇天后土、周天星斗,万灵仙真立誓,但有违背誓言的,便会遭受天厌地弃,永劫难以翻身。

凡人的誓言可以随便乱发,因为天地不会介意一只蚂蚁发出来的声音。

修士的誓言却像是一种对自己施下的咒语,一旦违背必遭所噬。

钱逸群天赋言灵,发誓的效果更远非寻常修士能比。

书中仙正是知道这点,所以一口咬死要钱逸群立誓,否则便要鱼死网破,宁可自己受永劫之苦也要拉个垫背的。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周天星斗为证,万物真灵鉴盟:我钱逸群若是死里逃生,必不让魅灵归图,使书中仙……”事关生死,钱逸群不敢耽搁,按照书中仙说的法子立下周天大誓。

“我本名中行悦!”书中仙叫道。

钱逸群一愣,继续道:“使中行悦受此等折磨。若有违此誓,愿当五雷轰顶!”

誓言一出,钱逸群只觉得身子一紧,像是有条看不见的绸带将他裹了起来,心中没来由地有了一种“我必能活下去”的信心。

原来这就是誓言引发的天地之气,一则是约束,二来也是对自身信念的支持。

中行悦牙关紧咬,早就受不了这无尽木剑刺身之痛,等钱逸群立了誓,当下道:“你只要让它附你神识之中,自然就有神通。”

“有什么害处?”钱逸群问道。

“人人求之不得,哪有害处!”中行悦反倒比钱逸群更着急了,“再说,还有比死更大的害处么?”

钱逸群心道:“也是,人都要死了,还管他有没有副作用!”

“它是什么神通?怎么用?”钱逸群直接问道。

“草木之心。”中行悦道,“它能驾驭草木……你先让它附神,我慢慢教你!”

钱逸群冲那魅灵比了个剑指,敕令道:“魅灵,附我神来!”

那魅灵手中一慢,继而垂下双手,如同鬼魅一般飘像钱逸群。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果然是鬼。

魅灵在在钱逸群面前略略一停,周身发出一阵白光,映入钱逸群此身之中,消弭不见。

中行悦总算松了口气,身上木剑消失不见。他道:“rì后若有魅灵归图,你只需要滴血其上就能进来。”原来刚才钱逸群被戴世铭所伤,血污了百媚图,所以才被吸了进来。

“我怎么出去?”轮到钱逸群开始急了。

“莫急,”中行悦道,“你在此间一rì,外面不过一瞬,所以还是这里说清楚点更好。”

钱逸群将信将疑,心念一动,反观自己外面的­肉­身,果然凝滞一般,并没有多出剑伤。也幸亏如此,否则两人纠缠这么久,身体早就失血过多生机断绝了。

若是这么想来,中行悦说自己受刑一千八百余年,还真是堕入了无间地狱。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落得这等下场。

“你五行强木,用这草木之心更是事半功倍。”中行悦道,“这神通能让草木按照你心中的模样生长。”

钱逸群皱了皱眉,言道:“我之前碰到一个水盗,他能隔开五六里掷出暗器百发百中,还以为他是魅灵附体呢。”若是有那种神通,还有机会偷偷狙杀戴世铭,只是学会一个让草木生长的种田技能,有多大用处?

“那也是这神通运用之一。”中行悦倒不隐瞒。

钱逸群喜出望外:“怎么用的?”

“木炁发于肝,出窍于双目。”中行悦解说道,“只要你凝目定观,就能看到很远,五六里也不过尔尔。在目光所过之处,自然有木炁凝结成通路,此时甩出草木做成的暗器,等于是在木炁之中飞行,不偏不倚,自然列无虚发。”

钱逸群想想这就和挖渠引水一样道理,正要出去,只听中行悦又说道:“气与炁虽然同音,却不同意。你用时详加参详,必有所得。”

钱逸群点了点头,心念一动,身体如同腾空而起,只是眨眼之间已经回归­肉­身。

身外宝剑疾飞,虽然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钱逸群身上已经多了数道剑伤。

====

各种求支援,一票不嫌少,十票不嫌多,大家赏赐几张吧~

第六十七章扇骨飞钉

钱逸群目视那宝剑,掐动指诀,剑指直指,喝敕道:“转身!”

宝剑略一挣扎,停在空中。

钱逸群心下惴惴:“上次我轻而易举就将他的飞剑夺了下来,今天怎么抢也抢不过?莫非是他上次放水?”右手不由一松,伸手往腰间一摸,将父亲送的折扇握在手中。

这折扇是棕竹扇骨,入手便有一股清凉,久握则温,不会发热。

钱逸群下意识灵蕴一吐,贯彻扇骨之中。

飞剑没有了钱逸群的灵蕴制衡,霎时朝他飞去。

钱逸群想也不想,提扇便挡。

剑扇相碰,炸出一团灵光。

钱逸群眼前一闪,好像从这光中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人影虚无缥缈,只在灵光中闪现。随着灵光散去,它也隐没不见。

钱逸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失血过多产生的眼花,反正这一交合虽然打偏了飞剑,自己的扇子却也被削断了扇骨。

钱逸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沈少楼是苏州制扇名家,他制出来的扇子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这扇骨一共十三支,尖头如剑,一旦散开便是现成的暗器。

钱逸群一个滚地,将破损的扇面拣在手中,抽出扇骨握在手里。

飞剑刺来。

钱逸群微微侧头,剑身寒气从颈侧掠过,划破油皮。

钱逸群不管不顾,只盯着戴世铭。

这一凝视,就像是戴了一副望远镜,镜头拉近,整个视界中满满登登只有戴世铭一个人。

钱逸群盯住目标,三指捏住扇骨,手腕发力重重一抖,如同扔飞镖一样将扇骨掷出。

戴世铭心中冷笑:你连御剑都打不过来,何况手扔暗器!

谁知这扇骨飞得极快,且因为是在木炁之中飞行,没有阻力,便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惊起。转瞬之间已经到了戴世铭身前。

戴世铭一惊,正要用手中剑鞘去拨,扇骨却已经刺入了他的喉结之下、锁骨之间的软处,直钉入颈椎骨。

这里不是要害,难以一击毙命。

戴世铭死死握住扇骨,仰倒在地上,只觉得身体就像是漏气的风箱,嘶嘶往外喷气。又因为气管被截断,无乱他如何费力用口鼻吸气,新鲜空气也进不到肺里。

沧州戴氏的jīng英弟子就这样在地上抽搐打滚,yù哭无泪,yù喊无声,呕呀啁喳,痛苦不堪。

周围家丁又退开几步,惊恐地看着这位刚才还稳cāo胜券的神仙老爷。

肺气终于喷尽,戴世铭抽了抽腿,彻底不动了。

他活活窒息而死,整张脸扭曲在一起,留着惊恐痛苦的神情。

戴世铭倒地,飞剑却没有掉落。

钱逸群避开剑锋,又被割了一道,手正好握住剑柄,只觉得触手冰凉。他用力一吐灵蕴,掌心和剑柄之间竟然爆出一团灵光,灵光之中,赫然是一只苍白的人手。

钱逸群受惊之下连忙松手,飞剑在空中顿了顿,旋即哐当落地,再不动弹。

正是戴世铭吐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

钱逸群看着落地的飞剑,气喘如牛,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一阵阵闪过刚才看到的人影,让他心跳难以平抑。

人人都说:“活人尚且不怕,何况鬼?”但真的碰到这些无法明视的幽魄,真正能够无所畏惧的又有几人?

xìng命相搏的时候感觉不到疼痛,现在大局已定,身上的剑伤登时一起发作,几乎让钱逸群栽倒在地。他知道自己若是露出一点体力不支的迹象,恐怕这帮家丁就会一拥而上,做那拣便宜的鬣狗,所以只有硬撑。

家丁们却已经胆寒到了脚底板,眼看着自己平rì顶礼膜拜的神仙老爷被人杀了,而那杀神还一身是血地站在原处,想逃不敢逃,想上不敢上,有几个连裤子都吓尿了。

“他没力气了!弟兄们,杀了他!”有胆大的大声喊了一嗓子,却不见他出头。

钱逸群目光一扫,盯住那人,只是体内木炁尚未恢复,视力不及,自然也没法飞出扇骨取人xìng命。

眼看就有两个胆大无脑的往前踏出一步,一脸试探,钱逸群当即御起脚下宝剑,浮在空中,踏上几步,喝道:“我心善想放你们一条生路,可有人活得不耐烦!”

话音刚落,那边就有人笑道:“看!果然放软了,他也受了重伤!”

“杀啊!”几个立功心切的当即举着棍­棒­朝钱逸群扑来。

钱逸群内视灵蕴海,大约还有多半的储备。今天戴世铭发威,打得他连拼灵蕴的机会都没有。这样正好,御剑杀这些普通人还是很轻松的。

飞剑化光而去,剑走圆弧,锋刃闪过之处,已经割断了冲在最前那人的喉咙。

钱逸群剑指舞动,如同割韭菜一般就将这些胆大的家丁杀戮殆尽。

其它胆小的自然一哄而散。

还有胆子更小的,已经双腿发软,坐在地上,双手倒撑往后挪,呲牙咧嘴却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钱逸群一步步走上前去,身体里的灵蕴开始自然流转,渐渐收拢了血管裂口。虽然于伤势没有大的起复,却也让钱逸群不至于失血过多而昏阙。只是这种消耗寻常修士肯定撑不住,也只有天赋异禀的钱某人能用。

等钱逸群走到戴世铭的尸体前,那帮家丁已经跑光了。

钱逸群先捡起了自己的西河剑,又捡起一枚铜钱。

借着月光,这铜钱上的铭文倒是清清楚楚。一面是yīn文刻着的“破财”两字,一面用阳文刻着“落宝”两字,显然不是官府发行的法定货币。

钱逸群托在掌心,轻吐灵蕴,铜钱闪过一道金光,只见地上散落的铜钱纷纷跳了起来,落在钱逸群手心,与那枚铜钱合为一枚,变成了个金光闪闪的金钱。

那金光渐渐消散,直等彻底褪尽,仍旧显露出一枚普通铜钱,两面刻着那四个字,不曾变化。

红娘子站在远处,只见钱逸群蹲在地上,金光闪现,心中暗道:“老疯子说今晚有人替我死,原来不是钱逸群……倒是那个戴家子。钱逸群这厮狡诈多变,刚才就诈死偷袭,我现在出去也不知道能否占到便宜。唉,那戴家子身上一定有不少宝贝。”

钱逸群将铜钱收入袖中,起身缓步走到戴世铭尸体旁。

戴世铭双眼圆瞪,眼球突出,口舌暴露在外,一副吊死鬼模样。

钱逸群蹲下身,先取了剑鞘将宝剑收好,又伸手在尸体上一阵拍打,翻出一个钱袋,一个锦囊,两个小木盒。

这两个木盒一大一小。大的那个也不过巴掌一般,扁扁平平,和后世的手机倒是有几分相似。

钱逸群先打开这大的木盒,吓了一跳。

盒盖打开之后,自然连成一体,泛出淡淡一层白光。

白光之下隐约有纹路。

钱逸群细细辨认,正是眼下自己所处的位置。这图画得十分简单,聊聊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地形,虽然不jīng确,却像是名家绘制的山水画。

两个红点位于这山水图的zhōngyāng,十分醒目,像是在标注什么,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钱逸群揣测道:“如果这红点表示死人,这里显然不止两具。如果表示活人……”他抬头四处看了看,又仔细看了那些尸体。

的确只有他一个。

这两个红点到底什么意思?

红娘子见钱逸群已经摸到了一件宝贝,心里痒痒难耐。凡是能够自体生光的,没一件是俗物。好奇和贪婪在她心里挠啊挠,挠得她几乎就忍不住飞身出去抢来看看。

——张府肯定还有援军,且等看看。

红娘子心道。

这边钱逸群已经收好了这个“手机地图”,再拿起小木盒,入手就知道是什么了。

这木盒钱逸群之前也拿到过,正是一丸天命丹!

他打开盒子,里面氤氤氲氲散发出熟悉的丹香,果然是天命丹无疑。

——现在我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至于拿命来赌。

钱逸群犹记得天命丹入肚唯有听天由命,生死各半,哪里肯吃?他收起天命丹,身子晃晃悠悠站起来,隐隐听到张家宅院里人声鼎沸,像是在招募人手要打杀出来。

看看着一地尸体,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钱逸群咬牙吸着冷气,努力压下一阵阵的疼痛。

“在那里!贼子休逃!”

第六十八章及时火

小巷中涌出一片火光,映得夜幕如血。

钱逸群扫了一眼这些青衣小帽、手持棍­棒­的家丁,终于知道仆从如云的概念了。这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上百人。

他再反观内照,自己果然气血两亏。非但身体在危险线,就连灵蕴都有些难以为继。

张文晋深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躲在家丁之中,偷偷瞧钱逸群。

钱逸群穿着深sè衣服,染的血迹并不明显。只是被剑划破的地方难免露出里面的皮­肉­,在火光下暴露无遗。

张文晋心中暗道:“伤成这样都不着急逃跑,莫非他真的没事?”他这种人本来就对谁都不信任,刚才听家丁报说钱逸群也受了重伤,犹自沾沾自喜,现在却又起了疑心。

钱逸群本来就想没想过要逃。以他的身体状况,即便不去捡戴世铭的尸体也跑不远,最终还是会被追到。与其这样,还不如翻检一番,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救命的宝贝。

而且也的确找到了宝贝,只可惜天命丹的副作用太大,要往嘴里送实在需要极大勇气。

或者,像高仁那样没心没肺地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归,也可以吃得毫无压力。

不过……

旁人又不知道他钱逸群现在就是一副虚架子!

“庆嘉兄,别来无恙啊。”钱逸群站在原地,淡定自若。

张文晋见钱逸群叫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索xìng冒出头,双手紧紧抓住身边家丁的胳臂,好随时当人­肉­挡箭牌。他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速速与我去见县尊老父母,说不定还能轻判!”

“我来此查探盗贼踪迹,你家人不问青红皂白,要打要杀,是何道理!想包庇贼人不成?”钱逸群提起一口中气,大声喝道。

“你自己鬼鬼祟祟,让人误会,怪得谁来!”张文晋本就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被钱逸群这反客为主一激,气势便弱了三分。

“若是大张旗鼓,还怎么抓贼!”钱逸群往前踏出一步,“既然说这是误会,我们去县尊面前说去!”

“你束手就缚,我与你去县衙分说!”张文晋反应过来,当下顶了上去。

“不用了,”钱逸群冷笑一声,“你当我孤身一人没个帮手么?老狐!速去把兄弟们喊来!”

张文晋脑袋一懵,心下道:“这家伙竟然还有帮手!糟了!让那姓胡的跑回去,今晚的事岂不是我们理亏?”他再看看这一地尸体,心中又有不甘:“这么多人命,难道就白死了么!”

钱逸群趺坐地上,将两柄剑放在面前,静静道:“我刚吃了戴老师的天命丹,还要调息片刻,你们若是想杀就快些动手。”

桑园之中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我这就领人回来!”

这声凑趣的回答让张文晋心跌到了肚子里,摔得比羊杂碎还碎。他暗叫不好:“原来他不是唬我,竟然真有帮手!”

钱逸群听了却心有余悸,知道是红娘子没有走远,只是猜不出红娘子为何不上来拣便宜。

一旁管事的低声对张文晋道:“少爷,要不派人追上去?”

张文晋刚想答应,转念一想不对:追上去又能如何?难道连那个也­干­掉么?自家本来是受害者,怎么莫名之间就变成了横行乡里的恶绅?

“放屁!”张文晋怒斥道,“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让衙门里的人来,让他们看看着一地的尸首!”

一旁蓄着三络长须的清客也凑上来,赞道:“少爷说得有理。咱们又不怕见官?等老爷从浙江回来,苏州府尊见了我们也得客客气气!”

张文晋缓缓点头,再看钱逸群时却觉得此人面目可怖,便道:“派人盯在这里,我先回去。”说罢便悄悄分开仆从,退了回去。

钱逸群见空城计得售,心中总算放松许多,暗道:“这败战计果然不是那么容易行的,吓出我一身毛汗。”他见张文晋不敢动他,索xìng彻底放松jīng神皮­肉­,让灵蕴早些恢复。

恍惚之间,钱逸群突然闻到一股焦味。待他睁开眼,细细分辨,却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声喊:“走水了!走水啦!”

众人皆是一惊,回头看时,张府之中火光映天,焦味越来越重,竟不止一处起火。

江南水乡,大户人家必有池塘、湖泊。天井之中也必有大水缸蓄水,平rì接雨水名为“接天财”。夏rì在缸里养睡莲,风雅又好看。一旦走火就用来灭火,十分便捷。再加上屋舍楼阁都被园林里的植株小径分割,离得较远,所以很少有这样大的火势。

“是白莲教妖人纵火!”钱逸群猛地站起身,差点头晕摔倒。他指着大火喊道:“白莲魔教的人纵火,还不去救!”

那些被留下的家丁心头一紧,想想自己的多年积蓄都在这院子里,哪里肯就此逃亡?纷纷返身回去救火。也有人听信了钱逸群的话,心道:这白莲妖人恐怕不是好得罪的,还是早点跑路,留得xìng命重要。

无论是跑路的还是救火的,顷刻间如鸟兽散,跑得一个不剩。

钱逸群一把抓起地上的两柄剑,转身就跑。刚才打坐时间太短,还不至于恢复,不过这场及时火给予的jīng神支持却十分巨大,就好像真的得到了老天爷私生子的认证,哪怕身上创口再疼都压得过去。

他也不敢冒冒然跑进桑园,谁知道那个魔教妖女红娘子是不是守株待兔?钱逸群打了个小弯,便朝小河跑去。

故老相传,那小河是当年吴王夫差为了给西施运花而挖掘的,因此得名香溪。如今灵岩山顶的馆娃阁早已成了灵岩寺,再寻不到西施的倩影遗存,倒是这条香溪悠悠千载不曾断流。

苏州是有名的水城,有河必有船。钱逸群只要上得一艘小船,安然回家的机会便多了许多。

钱逸群跑到河边,果然有一条带篷小船停在岸边。他心中一喜,正要跳上船去,只见小船一晃,船篷之下走一个人来。

“九逸兄何以如此狼狈哉?”那人拱手作礼,朗声大笑。

第六十九章故人重逢

月光洒落下来,照在这人脸上。

钱逸群看得分明,正是相貌堂堂,目若明星,一口洁白亮丽的牙齿晃得人眼花的——李岩。

“这才几天功夫,李兄的伤势就恢复了么?”钱逸群暗道屋漏偏逢连夜雨,竟然在这个地方遇到了李岩。他去却不知也亏得是李岩,否则红娘子早就出手抢他的宝贝了。

刚才红娘子躲在桑树林中,正要出手杀人,报仇夺宝,却被寻来的李岩及时拦了下来。并非是他们宽宏大量不想杀钱逸群,而是有一位极有分量的人要见钱逸群。

“九逸兄可愿意随我前去?”李岩抽出扇子,哗啦分开,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轻扇动。

此时月凉风冷,李岩犹自扑扇,颇为风流。

钱逸群却知道他不光是装模作样,更因为此人的功夫全在扇子上。看似附庸风雅挥扇示意,其实也是亮了兵器,钱逸群若是不肯去,李岩九成九便会动手——看他去求亲的方式就知道此子一贯先兵后礼,前倨后恭。

“请带路。”钱逸群紧随李岩话音说道。

李岩微微一愣,暗道此子真是爽快,xìng子颇似北人。他欠身一让,道:“请九逸兄上船。”

钱逸群也不寻踏板,勉力跳上了船,不愿露怯。

船上无人摇橹划桨,只见李岩轻轻拍打船帮,小船自然分开水面往西行去。

钱逸群看着渐渐远去的张宅火光,空气中的焦味也淡了不少。此时他颇有被挟持的屈辱滋味,可恨自己偏没有还手之力,还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先跟去看看怎么回事。

若是前景不妙,好歹还有天命丹可以赌一把。

李岩也不说话,与钱逸群分占一头。

钱逸群趺坐船板,凝神归真,珍惜每一点时光恢复元气。

李岩却笃悠悠体会着江南风光,水乡情调。他是中原人,很罕见香溪这种小河。坐过的船也都是在黄河里行驶的大船,哪曾品味过这等小巧jīng致之美。

小船越行越快,渐渐分出水声,船尾翻起白浪如带。

钱逸群灵蕴恢复了一半,心中有了点底气,睁开眼睛舒了口气。眼下只是伤口未收,否则也可以放手一搏,占据主动了。

小船正好拐过一座石桥,由望西改为南行。

又行了不久,便见两旁暗胧胧的农庄田亩一时尽去,湖风扑面,月华洒在水上,银光粼粼,是个不小的湖泊。

钱逸群是吴县土著,当即在脑中勾勒出一幅地图来,心下暗道:这里便是下淹湖,再往顺着这水道走就要入太湖了。那可是李岩老巢,不妙不妙啊!

还好,小船进了下淹湖,径自往一处松木码头靠去。

李岩先跳上了码头,也不系缆绳,朝钱逸群招呼道:“九逸兄,咱们到了。”

钱逸群松了口气,跳上岸,极目张望一周,果然是铜观音寺的后山门。

铜观音寺乃吴中最老古刹,历经千年,原名光福讲寺,是高僧大德讲经传法的地方。唐末乱世时毁于战火,北宋年间有和尚在这儿挖出了铜观音像,故而化缘建寺供奉,叫做铜观音寺。

这寺是姑苏名胜,钱逸群也曾来玩过,与寻常寺庙别无二致,只有寺后光福塔颇得趣味。那塔本名舍利佛塔,据传塔下藏着光福寺开山祖师——悟彻和尚的舍利子。每年元宵,寺里都要供游人登塔看灯,钱逸群也曾凑过热闹,故而一眼就认了出来。

寺里僧人在后山门到码头这段小路上种满了梅花,此时虽然不到时节,却隐隐传出枝木的清雅芬芳。

钱逸群随李岩走了几步,眼见一点光亮高悬。又走近几丈,方才看清那光亮是一盏素面灯笼。因为刘宗敏展臂高持,所以远看就像是悬挂起来的一般。

灯笼下方站着是两个人影,其中一个长宽相近,圆肚短腿,像个大矮酒桶,正是那rì换船离去的高仁。

高仁身边那人清瘦高挑,身穿道袍,头戴羽冠,是个道人。

钱逸群见了高仁便彻底放下了心,他跟高仁之间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有授受之实。这种关系之下,高仁即便顽心再重,也不会看着自己丧命。

李岩上前朝高仁拱手道:“前辈,钱九逸来了。”

高仁呵呵一笑:“小九,上前来。”

——小九是怎么回事啊!

钱逸群心中腹诽一句,几rì不见,就想出了新外号么!

“高老师。”钱逸群上前一躬到底,身上伤口撕裂,差点痛晕过去。

高仁打量了钱逸群一番,啧啧作声道:“你怎地伤成这副模样。”

“刚才跟沧州戴世铭打了一架,被他飞剑伤了。”钱逸群瞟了一眼高仁身边那道士。

那道士目不斜视,接口道:“你不用看我,我与那人不相­干­。”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心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哈哈哈,”高仁大笑一声,“看来我赢了。”

这话却是对那道人说的。

钱逸群不知道两人打了什么赌,也不知道这道人输了多少钱,只见道人脸上铁青,就连月光照shè,都没让他看上去白一点,不由暗道:看来我不小心成了高仁的赌注,可得找回点jīng神损失啊。

高仁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钱逸群,道:“我吃过你的天命丹,这药算是还你人情。”

钱逸群接过瓶子,觉得这青花瓷瓶颇为眼熟。他拔了木塞,捅破封蜡,一股更为熟悉的气味直冲鼻腔,整个人jīng神一振。

“九花玉露丸?”钱逸群望向高仁。

“唔,我捡来的。”高仁朝钱逸群眨了眨眼睛,又朝那道人瘪了瘪嘴,意思是:你懂的。

钱逸群长长喔了一声,表示自己懂了。当即抖出三五粒,嚼豆子似地扔进嘴里。他当rì灵蕴耗尽回到归家院外庄,徐佛就给他吃的这灵丹,知道这药没有副作用,有伤疗伤,无伤养身,所以吃多了也不怕。

“刚才我跟铁杖道人打赌,他说红娘子今晚必死,我说不会,有人会替她死。他还不信,哈哈哈。”高仁朝钱逸群解说道,“输了还不肯认,硬要见见你这变数,所以我就让小石头把你找来了。”

——小石头……看来我的绰号还是不错的。

钱逸群看了一眼高仁身边的李岩,心中暗道。

李岩轻摇折扇,抬头望天,像是赏月,像是遥思,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那道人上下打量了钱逸群一眼,问道:“你杀了戴世铭?”

“是。”钱逸群听他说与戴世铭不相­干­,所以也不避讳。

那铁杖道人手藏袖中,捏动指诀,心算如筹,良久惊道:“此子竟然可以夺人星命?”

钱逸群一愣:“什么叫夺人星命?我夺了么?怎么夺的?”一连串的问题充斥脑中。

李岩停了摇扇,目带惊疑地看着钱逸群。

高仁又是大笑一声:“我在见到这小子之前也不相信,试了几试方才确定。有他在,是不是就有趣得多了?”

铁杖道人傲然道:“虽然你胜之不武,道人却愿赌服输。你开下盘子来吧。”

高仁急火火嚷了起来:“我怎地胜之不武?莫非我出手助他了不成!”

“你与他结缘,一应交关自然明了。”道人说道,“我却不曾见过他,哪知竟真有人命中无星的!咦,等等,他不是无星……他这是……”

“星未入命。”高仁摆了摆手,大笑道,“总之我胜得堂堂皇皇!”

铁杖道人从鼻孔里哼出一团怨气,道:“废话少说,你要什么。”

“我要你收此子为徒。”高仁斩钉截铁说道,不像临时起意。

钱逸群心中一喜,暗道:“常言道人以类聚,能跟高仁打赌的人,绝非泛泛。”不过转念一想:“不知道这人有什么本事,我又不想学占卜算命那套。”

铁杖道人看着钱逸群,嘴­唇­微微蠕动,像是在说什么,却又没有出声。钱逸群看得云里雾里,望向高仁。

高仁走到钱逸群身边,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别动,他在读你的命数。”

钱逸群知道玄术奥妙,没想到能奥妙到这种程度,当下不敢动弹,让这位未来师尊好好读读。

铁杖道人读了足足有两刻钟,长抒一口气,举起袖子在额角按了按,声音中透出一股疲惫道:“收不下。”

高仁一把扳过钱逸群的肩膀,上下左右看了看,道:“连这牛鼻子都收不了你?你怎么生出来的?”

“家师或许能收他,不过得看他机缘。”铁杖道人道,“你重说一个吧。”

高仁摸了摸头,为难道:“好不容易有件事让我记了这么些rì子,你突然让我再说一个……好吧,这小子在拜师之前,你先教他。”

铁杖道人眉头微蹙:“他若是带艺拜师,恐怕难上加难。”

“九成九只有等王大真人来收了,”高仁不依不饶道,“所以你教一些底子也没关系吧。”

“即便同门之中,师父所传也有不同,我怎么能乱教?”铁杖道人连连摆手,“你再另说一个,哪怕是陪你狎jì我也认了。”

钱逸群还在揣测那“王大真人”是不是铁杖道人的师尊,猛然听到关于“狎jì”的话题,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那咱们去狎jì吧。”高仁大笑道,“我跟吴下徐佛倒是老相好,不妨去照顾她生意。那个谁,你知道徐佛现在在哪里吧?”

第七十章相约穹窿山

钱逸群见高仁问他,头皮一麻,答道:“老师,先把我拜师的事敲定,我带你去绮红小筑找徐妈妈……”

铁杖道人轻咳一声,道:“拜师得有缘分,修行人非天命、人事不可妄收门徒。你这事……”

“我不管!”高仁挥动大袖,“你怎么也得先带他回山打底子,等真人来了再说教不教的事。”

铁杖道人略一思量,暗道:“我入门时,三年挑水三年打柴,三年挑水打柴,足足九年才蒙准入经堂听经,又听了九年才开卷诵经……是了,这小子怎么可能坐得住这一十八年苦修?且先带回去,免得这老鸦聒噪,吵得人烦。”

“你要我带他回去也行,”铁杖道人轻咳一声道,“我便将我修行之法先传他,他若是受不住自己跑了,可不怨我。”

“那是那是,”高仁喜出望外,“生死不论,一切都交给你。”

钱逸群心道:“你又不是我爹妈,说什么生死不论是否有些过分啊!”不过能有个世外高人传授修行秘法,这也是不可多得的际遇,钱逸群自然不能放过。

“多谢老师!”钱逸群作势要拜。

铁杖道人大袖一甩,托起钱逸群:“莫拜我,等rì后入门时有得你拜。”他顿了顿又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家住哪里?”

“学生姓钱名逸群,小字九逸,是本地人氏。家住县城东门里。”光福镇也归辖于吴县,故而钱逸群只说是本地人。

“你且先回去养好伤势,待我寻访你街坊邻里,知你根底,便带你上山。”铁杖道人道。

钱逸群心道:“原来还要政审。”不过想想这道人如此郑重其事,看来不是随便应付敷衍,想来自己虽然名声一般,但总不是什么恶人,这审查不至于过不去。

“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高仁不屑道,“他若是恶贯满盈臭名昭著,你收不收?”

——咦?名声不好也没关系?

钱逸群心中疑惑。他看这道人像是武侠小说里的那种“名门正派”人士,难道并不在乎名声?

铁杖道人铁青sè的脸顿时被憋得一红,道:“我总要知道个大概,否则监院师兄问起来怎么答他?”

“我说,”高仁又道,“你可不能故意刁难他,把他逼走。”

“我只保证当年师尊如何教我,我便如何教他。”铁杖道人认真道,“他若是受不住自己走了,你莫来扰我。”

“学生一定刻苦修行。”钱逸群顿了顿,反问道,“老师,咱们入的是哪座山?逢年过节能回家探亲么?我好跟家里父母说一声。”

铁杖道人不以为怪,答道:“我在穹窿山上真观修行,离你家不远,但你也要守观里规矩,可不能三天两头下山往家跑。”

钱逸群喜笑颜开。

穹窿山是吴郡第一峰,有名的胜地。相传赤须子曾在穹窿山采石脂,孙武子也隐居此山,写下了《孙子兵法》。至于有据可考的名胜更多,有汉朝会稽郡太守朱买臣的读书台,还有三茅真君修道的茅君殿。

上真观就在穹窿山顶,香火鼎盛,每年到了端午佳节都有大量苏州人去那里登高眺远,十分热闹。钱逸群跟着家人去过几次,后来母亲嫌远,便在虎丘应个景,不太去了。

这真是机缘所至,不用千辛万苦跑千里之外去求道,父母也能放心。尤其是搭上这铁杖道人这条线,无需再当无头苍蝇漫天撞。钱逸群心下喜乐,身上的痛楚都轻了许多。

“你身上这鬼气如此浓重,可还养了什么小鬼不成?”铁杖道人脸sè一翻,“本门正道修行,绝不能做此邪行,速速散去为好。”

“弟子没有养过什么小鬼啊……”钱逸群连忙辩解,心中忐忑不安。那rì被钱卫打了一铁尺都沾上了鬼气,何况现在自己跟魅灵融合。

高仁也凑过来扫了几眼,道:“这柄剑上有问题。”

钱逸群连忙将剑捧出,道:“这是弟子从戴世铭身上取来的,当时的确觉得有些诡异。”

铁杖道人接过剑,抽出一半,看了看道:“的确鬼气yīn森,戴家秘传的鬼念害人不浅。应该还有一块命主骨,你可找到了?”

钱逸群刚想说没找到什么骨头,猛然间想到那个锦囊。当时没有来得及细看便塞进了钱袋里,也不知里面是不是“命主骨”。他取出钱袋,掏出锦囊,见上面隐约有符文封印,便交给了铁杖道人。

道人接过锦囊,用手捏了捏,转向高仁点了点头。

高仁也不复查,开口便道:“那就让他用着呗,rì后若是能度了这鬼也是一桩功德。”

铁杖道人将这锦囊与宝剑还给钱逸群,道:“你最近先别与这剑靠得太近,等身体大好之后鬼邪之气不能侵犯,到时候你再炼化吧。”

钱逸群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个老师倒是很开明,因问道:“弟子对此一窍不通,还请老师明示。”

高仁补了一句,道:“他那师父什么都不讲,所以他和傻子没有两样。”

“他有师父?”铁杖道人失声问道。

钱逸群心道:“这下坏了。这岂不是相亲的时候说这人结了婚么?”

“那位老师只是看弟子可爱,传了点剑术。既没有拜过祖师,也不曾表过天庭,甚至连师父的名号都不知道。”钱逸群连忙解释道。

铁杖道人面sè稍稍缓和,告诫道:“背师另投可是大罪过,不可玩笑。”

“是,弟子晓得。”钱逸群连忙道。

铁杖道人这才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钱逸群手里的宝剑和锦囊,道:“沧州戴氏在景泰年间娶了云南巫家的女儿,由此学得了苗疆蛊术中的鬼念。此术在苗疆是用来超度亲人亡魂的,到了戴氏手里,与yīn山法相融,截头去尾,变成了一门驭鬼的玄术,也叫鬼念。”

钱逸群想起之前战斗中自己在灵光之中看到的人手、身影……不禁一阵yīn寒。不过铁杖道人只说这剑,没有说到他身上的鬼气,这让他又有些侥幸。

“之前见戴世铭不用捏诀就能御剑,原来是这个缘故。”钱逸群将刚才战斗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包括自己看到的虚影、鬼手。

“他已经练到了度鬼成灵的阶段,以心神掌控剑灵。”铁杖道人解说,“而且因为这鬼灵是纯灵蕴,故而灵蕴之力极猛。戴氏本门的御剑术是从兵家学来的,倒不值一提。”

“难怪,”钱逸群心下释然,“我就说,上次跟我拼灵蕴的时候就像孩童一般。今天差点折在他手里。”

铁杖道人嫌钱逸群江湖气太重,本想说他两句,却又忍住了,只是道:“正道修行,步步为营,玄术不过是路上风景,不值得执迷。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晚辈送他回去。”李岩上前躬身行礼,毛遂自荐。

两位老师没有多说,朝钱逸群点了点头便转身往铜观音寺的后山门走去。刘宗敏紧随其后,只是用灯杖将灯笼挑高送到前面,好为两位高人照路。寺里早有人候着,不等高仁和铁杖道人敲门,门便开了。

钱逸群与李岩原路上船,一路无话。直到快到了码头,李岩方才叹道:“真是羡慕兄台有这等机缘啊。”

钱逸群坐在船尾,道:“李兄机缘也不弱,想来最近常得高老师指点吧。”

“高前辈是随xìng之人,这事求不得。”李岩不是没求过,只是没求到罢了。他不知道为什么高仁对钱逸群会另眼相看,难道就是因为那枚天命丹。还有夺人星命是什么意思?星命还是xìng命?

“李兄,”钱逸群想了想,问道,“你真觉得义军是在替天伐命?”

“那是自然,天下人病朱氏久矣。”李岩斩钉截铁道。

“若是李自成做了皇帝,天下反而更悲剧了呢?”钱逸群问道。

李岩面sè凝重。他这些rì子跟着高仁奔来走去,又见了铁杖道人,触目所见都是匪夷所思的卜算推衍。钱逸群这么一说,李岩只以为这结局也是推衍出来的,心脏一阵狂跳。

“我想,即便是推衍之术,也有交关可破吧。”李岩嘴角抽搐了一下,“正如今rì九逸兄破了红娘子的必死之命。呵呵,铁杖道人可是把她算得死死的。”

“红娘子今rì去张府到底所谓何事?”钱逸群好奇问道,“其实我也不是朱氏的忠臣孝子,只要为了这一方百姓平安,你说出来我会助你。”

李岩见钱逸群说得道貌岸然热血诚挚,一阵钦佩,却仍不肯吐露真心,只道:“听闻我教一件宝贝流落张府,便让红娘子混进去查探一番,不想发生了这等事。九逸兄去张府所为何事?”

钱逸群知道红娘子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还能搜出那人的记忆,的确是偷东西的最佳人选。他见李岩不肯说,便也马马虎虎道:“我去探案。”

李岩喔了一声,重归沉默。

钱逸群放眼码头,人影憧憧,已有人早起洗漱,置办早饭。他抬头看看太yīn星西下,算算时辰,马上就要­鸡­鸣了。

===

求推荐票~求登陆收藏~~看到有人以游客身份在我书评区发言,心中郁郁求纾解啊~~

第七十一章吴县神医

钱逸群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还没亮,城里人也不像乡下劳作的人那般勤奋,整条街坊悄然无声。

站在家门口,钱逸群突然看到天光之下,大门上清漆斑驳,隐隐露出里面的木纹。再看这门上贴着的门神画,秦叔宝的金锏也破了,尉迟恭的钢鞭也褪了sè。他想起自己年幼时,小小还在襁褓,父亲钱大通亲自与玳瑁他爹在这儿刷门……不由怔怔出神。

“门外是谁?”一个故意压低的娇­嫩­声音从门缝挤了出来。

钱逸群从呆滞中醒悟过来,对着门缝道:“小小?你起这么早么?”

大门里传来门闩缓缓挪动的声响,像是怕惊醒家人。继而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只是显得有些憔悴。

正是钱小小。

“你起这么早。”钱逸群从门缝里侧身挤了进去。

钱小小双手倒撑挺着腰,正要说根本没睡,却见哥哥身上全是伤痕,衣衫几乎成了布条,不由惊呼道:“你这是怎么了?”

钱逸群见妹妹眼泛血sè,也猜妹妹一夜无眠,怕她担心也不想解释,便道:“擦破了皮而已,你快去睡一会儿,天亮了又补不了眠。”他又道:“别跟大人们说。”

钱小小屏住呼吸,瞪大双眼,探出一只手指,轻轻按在一块看似完好的皮肤上,却扯动了伤口,引得钱逸群轻轻一哼。她见这创口已经收了血,仍可见里面的暗红肌­肉­,心里噗通直跳,颤声道:“你伤这么重,怎能瞒过爷娘?”

“没事,哥哥我身体壮。”钱逸群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心中一亮,“对了,你今晚怎么会守在这里?”

“怕你回来晚,吵了爷娘。”钱小小应道,脸上却是yù言又止。

钱逸群嘿嘿一笑,道:“你直说吧,何必遮遮掩掩的。有啥事体有哥哥在?”

“哥哥,你真要出家么?”钱小小突然鼻头一酸,眼泪已经含在眼眶里了。

钱逸群心有所感,怎么说都跟小小是同胞兄妹,血脉贯通,索xìng在门槛石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灰,对妹妹道:“你坐。”

钱小小挨着哥哥坐了,想起小时候两人在这里纳凉听故事的情景,眼泪落了下来,打在袖子上。

“哥哥我也舍不得家里,”钱逸群叹了口气道,“但天下大乱在即,最多不过十四五年。那时候爹爹姆妈年纪也都大了,我们肯定也有了良人爱侣,儿女绕膝……那时候怎么办?”

钱小小突然觉得哥哥很陌生,一个从来都是没心没肺吃喝玩乐的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她抬起头,道:“你就知道天下要乱?”

“不是要乱,”钱逸群叹道,“是已经乱了。天灾不断,山陕又起了民乱,关外还有女真人时不时叩关,去年还围了běijīng城……”

“换了谁当皇帝不都得安民么?”钱小小抹了把眼泪道,“这跟你出家有什么­干­系。”

——怕的不是换皇帝……

钱逸群想起血淋漓的扬州十rì、嘉定三屠、整个江yīn只剩老幼五十三口……

“亡国可以,”钱逸群道,“亡天下则不可!”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

率兽食人,谓之亡天下。

“你出家就能救这天下了么?”钱小小又按了按眼睛。

“学得神仙术,起码能保家。”钱逸群道,“所以哥哥我即便万分不舍,也只有走下去了。”

钱小小良久无语,略带哭腔道:“你要去哪里学啊?还回家么?”

“就是昨rì说的穹窿山啊,”钱逸群笑道,“山上有座上真观,你也去过的,还记得么?”

钱小小心头巨石顿时化作飞尘,长抒一口气,抚胸道:“原来只是去穹窿山!哼哼,还说什么茅山九宫山吓唬我!我看你也是个没长xìng的,恐怕要不了两天便会找由头回家了!害我白白担心。我去睡了。”说着起身打了个哈欠。

钱逸群看着妹妹的背影,哑然失笑,这才是真没心没肺呢!

“唔,对了!”钱小小又折转回来,“你先进去吧,我去把吴大夫请来,这创口不清洗­干­净是不成的。”

钱逸群想了想,道:“我自己去吴大夫家,别让爹爹娘亲担心。”

钱小小道了声也好,便拉开门要陪哥哥一起去,顺道买菜。

二人到了吴氏医馆,远远就闻到里面的煎煮药材的气味。钱小小上前叫了门,吴家的学徒、仆从出来见钱逸群一身乌黑,血气冲鼻,还以为见了鬼。

吴大夫起得也早,正在后院打五禽戏强身,听了学徒来报,连忙迎将出来。

钱逸群虽然名声不算好,但是对于这位吴大夫十分敬重,因为这位大夫非但是姑苏名医,更是留名青史的大国医。

吴大夫名讳有xìng,字又可,号淡斋,一生从事瘟疫传染病研究,著有《瘟疫论》,是温病学说研究者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钱逸群前世见过这本书的书目,故而对这位名医也略知一二。

当然,既然是千古名医,不会只专jīng一门。中医是全观医学,吴大夫在治疗其他病症上也很有手段。钱逸群以前不知道秘法的存在,现在知道颇怀疑吴大夫也是秘法中人。

吴有xìng见是街坊熟人,当下就挽起袖子,净了手上前检查创口。等他翻看一番,面sè凝重,道:“幸好这血是止住了,只是创口没有清洗,恐怕溃烂。”

“辛苦淡斋先生了。”钱逸群知道,这位神医在十一年后的吴郡大疫中活人无算,功德彪炳,值得他敬重。

吴有xìng又看了看,道:“全是金创,血­干­涸之后又粘了衣物……”

小小见医生面sè不佳,心下担心,道:“先生可有办法?”

钱逸群笑道:“先生尽管扯开吧,我不怕疼。”

“若是扯裂了创口,流血不止就麻烦了。”吴有xìng一脸责怪,“年轻也不可如此乱来啊。”

“抓贼,没办法的事。”钱逸群笑了笑。

“去准备蒸房!”吴有xìng对门徒道。

蒸房是一间不过丈余的小暗室,用耐火砖铺地,砖下是火室,用来烧火。砖上有地龙骨,上面宽松架着白木板。等地板烧得烫了,便有小童将煮好的汤汁倒下去,汤药化雾腾起,充斥蒸房。

这是因为有些重症病人自己无法吞咽药汤,便送到这里,让药xìng从毛孔进入身体。

钱逸群本来只打算洗个澡,上点消炎止痛的药粉就行了。没想到吴大夫竟然这么着力,不由觉得有些过分小心了。

等蒸房备好,钱逸群进去坐在方凳上,嗅着浓郁的药香,身上微微出汗。

吴有xìng一身短打进了蒸房,上前细看,说道:“等要药雾化开凝血,就可以把衣服剥离开来。你的脉相倒是有力,不过隐隐有些虚乏,可见是吃了什么药物硬提起来的。”

“正是吃了些江湖上的救命药。”钱逸群心中钦佩,连忙答道。

吴有xìng手拿竹木钳子,轻轻剥开黏在肌肤上的衣物,谨慎入微。

钱逸群只觉得肌肤微微发痒,没有丝毫痛感。

吴有xìng边剥离边轻声解说道:“人体之中自有营卫之气。卫气在表,是为卫阳。你身受重伤,靠内气来补卫气终究是救一时缓急。我让你用蒸房,不是要想多赚你银子。除了要化开衣物粘连,更是要护住你的脾藏,减它重负。若是大碗灌汤药下去,原本就卫阳不足、脾气不继,再要转运药jīng化作卫阳,恐怕你当时就要病倒哉。”

医患纠纷自古皆有,钱逸群知道这位神医医德高尚,秉心如亲,但也听说有人嫌吴有xìng用药奢侈。想来名医也为此苦恼,无意间便自辩起来。

“那是,那是,我晓得的。”换了别的医生,钱逸群或许会怀疑,但是吴有xìng可是经过残酷历史考验的名医,绝对的德艺双馨。

吴有xìng耐心极佳,将钱逸群贴身的衣物件件剥去,如同抽丝抽茧一般。此时窗外大亮,蒸房里固然水汽弥漫,视界倒清晰了许多。

“咦?这创口有些怪啊。”吴有xìng借着小窗里的天光,仔细分辨,“怎会肌­肉­怎会泛出乌青sè?”

“呃,是剑上有毒么?”钱逸群也是一惊。再转念一想,戴世铭若是有心涂毒,肯定要用见血封喉的毒药,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发作的迹象。

“你有什么不适么?”吴有xìng问道。

“除了头有些晕眩之外别无不适。”钱逸群道。

“那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吴有xìng道,“这伤口可有麻痒刺痛么?”

“扯动的时候有些痛,不动它便没什么妨碍。”钱逸群道。

吴有xìng心道:“此子真是身体壮健!平rì看不出来,此时便看出底子来了。换个青壮,伤成这般早就动弹不得了。啧啧,十二条刀剑伤,四刀见骨,这都还能谈笑风生?这青乌sè明明是死气啊……”

他取过一柄拇指宽的锋锐小刀,是治疗金创时用以割去腐­肉­的,轻轻在钱逸群的伤口划了一道。

钱逸群肌­肉­紧缩,渗出血水,很快便因为灵蕴丰厚锁住了。

灵蕴虽然人人充足,可以自愈身体疾病,但除非用特殊功法引导,绝无钱逸群这般立竿见影的疗效。他能无意间便做到这点,自身灵蕴丰厚是一点,在琅嬛别院洗髓伐经的效果也体现出来了。

“这死气是外面染的,应该是在刀剑上……”吴有xìng对钱逸群道,“我去帮你开些起阳草煎汁擦洗。”

钱逸群喏喏,心中道:“都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吴神医倒是名副其实。戴世铭以鬼灵御剑,岂不是自然要沾染死气?”

不一时,吴有xìng带着徒儿端了一锅起阳草煎汁进来。味道倒是很熟悉,因为起阳草就是韭菜,因其能温阳自生故而名叫“起阳草”。

“天地造物实在妙不可言,”吴有xìng亲自取了­干­净棉布,蘸上药汁,为钱逸群清洗创口,“你看这起阳草一到,yīn沉死气自然消散。”

“我回家多吃韭菜。”钱逸群笑道。

吴有xìng也笑道:“二月时多吃韭菜倒是不错,温养肾阳。不过这两年气候愈冷,这起阳草的药xìng也弱了不少。”

钱逸群点了点头,心道:“这小冰河期真厉害,江南都这么冷,北方可怎么办?果然天灭大明么?”

等吴有xìng清洗了创口死气,又让钱逸群在这蒸房多呆一刻,吸纳药气,自己先出去了。

钱逸群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灵蕴海中腾起丝丝灵蕴帮助肌体修复,一边也在缓缓增益。钱逸群心中奇怪,为何明明没有标尺刻度,可自己就是相信这海水在上涨呢?

——人连自己的身体都摸索不透,还想窥觊天地奥妙,是不是太自大了?

钱逸群心中腾起股天高地远的感观,自己就像是天地间的一点灰尘,又像是十丈巨幅雪白宣纸上被苍蝇踩出来的一个墨点,油然升起一股敬畏。

第七十二章无常藤

钱逸群从蒸房里出来的时候,天sè大亮,太阳高悬。

吴氏医馆的人在门口放了替换的衣服,十分周到。

钱逸群穿了­干­松软绵的衣服,往前去了堂屋,那是吴有xìng坐堂问诊的地方。

吴有xìng头发上还是湿漉漉的。在这个时代,非但不能随意理发,就是洗头都得看皇历,由此可见吴有xìng的敬业之心。

“别走动,先上药。”吴有xìng拉住就要走的钱逸群,拖到耳房,让他解开衣服,登时傻了眼。

钱逸群只觉得伤口有些痒,此时低头一看却也跟着傻了。

身上的创口已经在收口了。即便是最深的那几道剑伤,新­肉­也已经掩住了微白的骨膜。这已经不是江湖救急药能产生的效果了,钱逸群甚至怀疑九花玉露丸也做不到这点。自己真是天命所归?

吴有xìng从医数十年,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

“钱小哥,你用的是什么药?”吴有xìng忍不住问道,“这,这,这简直是神丹啊!”他是亲手帮钱逸群清理的窗口,怎么都不相信这一时三刻之间,竟恢复得有如寻常人卧床七八rì的效果。

钱逸群想想这世上秘法也不是什么禁忌,起码那帮儒生一直把“求道”“入圣”挂在嘴边。他试探问道:“淡斋先生师从医家哪位先贤啊?”

无论是儒教,还是忆盈楼,都有明显的传承脉络,这也是正宗修士与号称卫道士之间的区别。

“我并未拜师学医,”吴有xìng道,“当年一时兴起,弃儒学医,只是自己苦读医书罢了。”

钱逸群哦了一声,想来这位神医是自学成才,并不是秘法中人。不过看他双目之中灵光闪烁,本身的灵蕴倒是不弱。钱逸群道:“之前有人送我一瓶九花玉露丸,是用来救命的灵丹。此番身受重伤,我一时情急当豆子一样嚼了许多,或许是这个缘故。”

吴有xìng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赞叹道:“早听说世间有神仙药,今rì竟然得见,真是幸事。钱小哥,我帮你上药。”

钱逸群心道:你不想试一粒么?

吴有xìng只是手中将金疮药调匀拌好,拿了药签剜出一坨,涂抹在剑伤处,神情专注,就像是雕塑家在完成一件旷世艺术品。

等吴有xìng上完了药,包上绷带,叮嘱钱逸群养伤事项,从作息到饮食,乃至心情克制,巨细无靡。

反倒是钱逸群自己绷不住了,问道:“淡斋先生,您不想试试那灵药么?”

吴有xìng静如古井的心中泛起一道涟漪。他今年四十八,将近天命之年,从医三十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灵丹妙药,这不正是他在医道上苦苦探寻的么?就如他千金购来这后院里的各种奇花异草,不计成本,只是为了治病救人。现在钱逸群愿意拱手奉上这灵药,岂不是天赐的机缘?

然而,他收不了。

在外人赞叹他的医德高尚医术通玄时,吴有xìng已经看到了自己内心中的无奈与疲惫。人心不古,作为医生能治病却不能救人,这是无从对外人说道的折磨。现在的自己只是顺从地被生命的惯xìng推动,尽心治好眼前每一个病患,一步步往前走……再不复开拓进取之心了。

“世间灵物有德者居之,为何?”吴有xìng笑着摆了摆手,自问自答,好像也是在为自己寻找答案,“唯有德者能承其天命耳。”

——有多大力量就要承担多大责任!

钱逸群微微点头,附和道:“先生悬壶济世,正是有德者。”

吴有xìng微微摇头道:“若是早十年,我肯定会百般恳求小哥给我这灵药……现在我年纪大了,已经当不起这般天命了。这药必然珍贵,钱小哥还是留待有缘吧。”

钱逸群躬身行礼,也不好强迫人家拿去做研究。他穿上衣服,出了耳房,见钱小小坐在长椅上抱着西河剑和他的一堆杂物迷迷糊糊,头一顿一顿,正是熬不住通宵的渴睡模样。

“我们回去吧。”钱逸群上前摇了摇小小,轻声道。

小小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好像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睡着,大声道:“好了么?咱们走吧。”

医馆里众人纷纷偷笑。

“淡斋先生,”钱逸群回身再施一礼,“等会让我家人奉上诊金。学生先行告辞。”

“请。”吴有xìng回了半礼,面带微笑。

钱逸群这才取过钱小小抱着的一堆杂物,正要迈步离开,突然听到一声惊呼:“老爷弗好唻!”

“老爷弗好唻!”

人还没见到,这报丧一样的声音已经传到了外面所有人耳中。

吴氏医馆只有一个老爷,那就是吴有xìng。

钱逸群还以为谁家的仆役来求医的,很快又听到吴氏医馆里有人骂他,这才确定是他们自己人。

“老何慢些说。”吴有xìng面无余sè,十分淡定。

从后院气喘吁吁跑出来的一个老家人,满脸的褶子都皱到了一块,愁眉苦脸道:“老爷,无常藤萎掉唻。”

吴有xìng身体直了直,边往里走边道:“怎么会萎掉?”

“蒸房里一开窗,药气都喷出来了,正好对着无常藤。”老何说着还扫了一眼钱逸群,那眼神就像是跟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般。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尼玛跟我有一毛钱关系么?我很懒的,出来的时候根本没开窗!

“不是我哥­干­的,他再勤快也不至于帮你们开窗透气。”钱小小先叫了起来。

钱逸群看了妹妹一眼,心中五味杂陈:“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真是了解我啊!不过这话听着一点都不安慰人心……”

吴有xìng压根不想追究谁的责任,只是快步往后院走去。

钱逸群见吴有xìng这么上心,猜那无常藤一定很不易得,眼皮一跳,暗道:“我有草木之心啊!甩暗器只是副作用的副作用,正经效用不是让草木按我心思生长么?”一念及此,钱逸群也不走了,信步跟上吴有xìng。

吴氏医馆是一处坐北朝南的大宅子,有东西两个院子。钱逸群之前用的蒸房就在东面的院子里,背后是一座假山。

无常藤就爬在这假山上。

吴有xìng绕过蒸房,走到假山下,眉头紧蹙,伸手拈下一片藤叶,左右翻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终于叹了口气。

钱逸群靠近了些,见这藤蔓远远看去仍旧是郁郁葱葱青翠yù滴,拿在手中细看,却能看见藤叶有了一圈淡淡的焦黄镶边。或许这就是藤蔓枯萎的前兆,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救。

“这无常藤是老爷花了五百两银子才求来的,都已经要第六变了,却碰到这种事!”老何愤愤不平道。

钱逸群无意间回头,看到两个小童战战兢兢站在后面,像是做错了事正在等待责罚。应该就是他们不明就里,打开蒸房的窗户散气吧。

“淡斋先生,这无常藤有什么特xìng?”钱逸群上前轻轻嗅了嗅,从藤叶中闻到一股药味,和刚才蒸房里的味道相近。

“无常藤味淡,xìng平,本身没什么药xìng。”吴有xìng虽然一脸愁眉,还是耐心解释道,“它的叶子凡有十二变,先变sè,后变形,等最后长成鹅掌状便能配药做药引了。”

药引是为了引药归经,能强化药xìng、解毒、矫味、保护肠胃之用。许多医生用药用得好,效力却未必能尽数发挥,这时候便要从用药引为手段了。中医里有各种奇怪的药引,诸如老鼠屎、死人席、蝙蝠尿、活吞蟾蜍……简直媲美西方的那帮巫婆巫师。

与上述那些奇葩相比,无常藤起码看上去是一味很正常的草药。

“至今无人知道它如何引药归经,但它总能引入邪气最盛的经脉,强攻邪气,是一味可谓用途颇广的药引。”吴有xìng叹道,“可惜栽培不易,只能生在石上,又要配合节气用当令之药作肥……今天给你蒸的药物之中有大蒜,看来是犯了冲。”

“这也真是jīng贵。”钱逸群上前道,“淡斋先生,我于草木一道颇有心得,能看看么?”

吴有xìng颇为不信,无常藤只要萎了就不可能复活,只能眼看着它变成一堆枯藤败草。反正是死马,也不在乎让人当活马医。他侧身让开,让钱逸群上前。

钱逸群走到假山石前,伸手去摸无常藤的茎杆。;

第七十三章炁非气者

无常藤虽然被吴有xìng说得玄乎其玄,不过摸上去却和普通的藤蔓没什么区别。植物的清凉从指尖传到钱逸群周身,就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又像是跟一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握手传情。

钱逸群从未有过这种感同身受的滋味,清楚地能够觉察到无常藤的挣扎。它正憋足了力气,要赶走入侵进来的药气。此时此刻,这株藤蔓不再是没有语言和思想的植物。它更像是一个满脸胀得通红,正与一股强大力量对抗的孩子。

钱逸群的肝部传来轻微的颤动,一股温热的体感油然而生,从躯体到手臂,继而传到手指,最终从指尖涌入无常藤中。

藤蔓猛然振奋,与这股外来的木炁混杂一体,通过茎杆奔往每一片叶子。

焦黄sè的镶边停止了扩散的趋势,最终被挡在了边缘。

青sè的叶子很快就发动了反击,将叶脉中的不善药气缓缓逼退,直至退出叶片。

“叫人来扇风,不要让药气再冲过来。”钱逸群对吴有xìng道,只觉得双眼模糊发黑,肝区隐痛,应该是木炁耗竭的缘故。

吴有xìng一直盯着这些叶片,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反应,内心中充满了疑惑。虽然不知道其中道理,但他见无常藤明显恢复了活力,叶片隐隐进入了第六次变化,这种情况下肯定要按照钱逸群说的去做。

钱逸群收回手指,闭上眼睛站立不动,免得摔跤。

“五行五炁是你五藏的菁华,恢复起来可不像是灵蕴之气那么快。”中行悦的声音在钱逸群脑中响起。他原本就留了一点灵念在钱逸群神识,只要钱逸群别离《百媚图》太远就能交流。

“灵蕴之气是哪里来的?”钱逸群在脑中顺便问道。

人初生之前只有先天炁,极致落地呱呱啼哭,后天气涌入,先天炁渐渐耗用。随着年龄的增长,后天气愈来愈充足,先天炁越来越薄弱,直到女子三七二十一岁,男子三八二十四岁,长至极限,先天灵蕴耗尽,人身便只有后天气了。

这后天气,就是人食用五谷五果,经过五藏五炁转化,归于灵蕴海。再由海中挥发成灵蕴之气反补周身百骸,滋养五藏六腑。只要这个循环不滞碍断绝,人就能健康长寿。

“所以丹药、休养、饮食可以补充灵蕴,却补不了炁。”中行悦细细演说一番,让钱逸群对于养生之道也大开眼界。

“那么五藏五炁是哪里来的?先天之炁不都耗尽了么?”钱逸群问道。

“灵蕴之气是人体小循环,”中行悦道,“五炁是人天相感的大循环,所以早有修士说过:夺天地之造化,侵rì月之玄机。”

钱逸群恍然大悟,这就是圣人与天地同寿的缘故吧。他们已经彻底融入了天地之间,无时无刻都在与自然进行大循环。

“人有七情六yù烦恼妄想,就会截断人天之感,所以上古之人可得享天年,而后来人过半百便已衰败了。”中行悦道。

“要断绝七情六yù哪有那么容易?”钱逸群道,“而且,若是真的断绝了情yù,活着也没意思了吧。”

“等你灭了情yù再说这话。”中行悦显露过真身,也不在钱逸群面前装小可怜了,冷声嘲讽道。

钱逸群懒得跟他多说,放松jīng神,静定观心,让身体木炁恢复。他虽不能灭绝七情六yù,进入静定之中却是轻车熟路。在静定中人天自然融为一体,木炁恢复的速度也不算太慢,很快眼前就没了那些宛如飞蚊的黑影。

吴有xìng见钱逸群睁开眼睛,上前道:“钱小哥无碍么?”

“无妨无妨,”钱逸群略略活动了一下关节,“这无常藤已经好了。”

吴有xìng赞叹道:“神乎其技!有里人说钱小哥乃是神仙下凡,今rì方才信了!敢问一句,那飞剑夺人xìng命于千里之外……也是真的?”

“呃……那是瞎说。”钱逸群语噎。他御剑到了十步左右便是极限,越远越不易cāo控。至于什么千里之外……那说的是导弹吧?

“流言蜚语本就这么传开的,小哥切莫见怪。”吴有xìng心情舒畅,转而笑道,“这无常藤虽然是有价之物,却是可遇不可求,今rì得蒙钱小哥相助,老夫想略表心意,万望笑纳。”

钱逸群连忙道:“举手之劳而已。”他见吴有xìng又要劝服自己,知道自己若是拒绝,这位医生恐怕会挂心许久。因此道:“小可还有件事要拜托先生。”

“请说。”吴有xìng爽快道,“只要老夫能做到的,莫不遵从。”

钱逸群笑了笑,道:“小可马上要离家修行一段rì子,家中只有二老与小妹,所以万一有个缓急,还请淡斋先生施以援手。”

吴有xìng是江南名医,声誉盛隆。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故而吴县大户也都愿与他交好,就连陈象明见到他都得客气三分。

“老夫岂敢不尽心尽力!”吴有xìng诚恳道。他早听说钱逸群许多神神怪怪的事,只以为街坊闲话,十句里有十一句是听不得的。今rì见识了“­肉­白骨”的灵丹,见识了触木回chūn的手段,又听事主说要离家修行……还如何不信?

晚明之季,鬼神之说喧嚣尘上,儒生们都忘了“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一个个钻营在卜筮堪舆、命理星相之中。连他们都是如此,社会大cháo流自然紧随其后。明清两代涌起志怪小说的新高cháo,滥觞可源。

然而人又都是矛盾的。明明已经信了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却又强迫自己不去相信,千方百计找理由安慰自己,说什么:其实人与人都是一般无二,绝无飞天走地的神人存在,更不可能是自己朝夕­鸡­犬相闻的邻居!这也是源自对安全感的缺失,总害怕别人强过自己。

钱逸群当rì飞剑斩杀文家三个奴仆,虽然家家户户都关了门,貌似没人看见,其实在门缝之中也还是有几双惊恐的眼睛,将前因后果看得清清楚楚。区别只是钱逸群的飞剑速度太快,加上门缝角度的关系,真正看到这神奇一幕的也只有钱家对门那一户人家而已。

因为钱大通的升职,钱逸群也递补了公差,这些人家哪里敢说些不和谐的话来?即便私底下有过风言风语,也是含糊其辞。至于说飞剑杀人,更是被人视为梦呓。就连前一rì晚间跑去钱家帮忙的街坊,也纷纷怀疑自己当时是否是因为火光晃眼眼……看错了。

直到有人专程找上门来,“无意间”说起此事,这些故事才又被人翻了出来,成为隐没在民间传说中的资粮。

第七十四章不请自来

钱逸群回家时丝毫没有身受重伤的模样,反倒是小小一脸憔悴,连早饭都没吃便回房间补眠去了。钱大通对于儿子彻夜不归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叮嘱儿子不要一个人去办案,总得有几个接应的伙伴才好。

钱逸群唯唯诺诺,也不让父母担心,吃了早饭便也回去睡觉了。

他这一觉睡到申时,却不是自然醒,而是被臭醒的。

一个黑乎乎的鼻子几乎要捅到他脸上,那张微微咧开的嘴巴里还吐着腥气。

——我梦到那头二货狐狸了……

钱逸群朦朦胧胧看了一眼,用力闭紧,好像只要再睡着就能把这个“噩梦”驱散开。

事与愿违,这不是梦。

狐狸在钱逸群身上跳了两下,如愿以偿地见到这位公子哀嚎着跳了起来。

“靠!你怎么在这儿!”钱逸群叫道。

“咱识得路。”狐狸自豪道。

钱逸群坐在床上,无比郁闷地叫了一嗓子:“钱正!”

钱正在空气中显出形态,毕恭毕敬道:“少爷,老奴在。”

“怎么让它进来的?”钱逸群指了指狐狸,不悦道,“没说过我睡觉谁都别放进来么!”

钱卫见少爷发怒了,连忙应声,又回到了yīn影之中。

狐狸冷笑一声:“昨晚咱这么救你,反倒是热脸贴你冷ρi股了!”

“你救我?”

“要不是咱放火,你怎么跑得掉?”狐狸不满道。

钱逸群打了个哆嗦,彻底醒了,笑道:“原来是你放的火,多谢多谢。我还以为是李岩那帮白莲教妖人呢。”说着,jīng神彻底振奋起来,一边抠去眼角的眼屎,一边对狐狸讲昨晚发生的事。

“就是戴世铭让我太过奇怪,”钱逸群道,“他这些rì子,变得极强。难道上次是故意隐瞒实力?”他自己经历了差点被秒杀的状况,记忆尤其深刻。

狐狸歪着头道:“一来是你自己蠢,被他偷­鸡­得手。这世上的拼杀都是在刹那间分出来的,哪容你犯那么大的纰漏。”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表示认同。

“其次嘛,咱也是才知道,”狐狸道,“他一直在炼化一个女鬼,这也不怨你。”

钱逸群从衣服堆里找出锦囊放在狐狸面前,道:“这个,听铁杖道人说是命主骨。”

狐狸扫了一眼,道:“你自己留着就好,这女鬼会跟着命主骨的,等她自己出来吧。”

钱逸群打了个哆嗦:“怎么听起来这么瘆人呢?”

狐狸又让钱逸群将其他东西翻了出来,一一点评。对于天命丹这种赌命的东西,狐狸连闻都不闻就伸出爪子拍到一边。钱逸群现在眼皮子还浅,连忙过去收了起来。直到狐狸打开那个水墨地图仪,方才惊叹了一声。

“这是地图么?”钱逸群凑了过去,发现上面还是有两个红点。

“没想到现在的水艺如此jīng妙。”狐狸左看右看,“你看,还有凹凸感。”

钱逸群仔细分辨,赞叹道:“果然是3D的!”

“什么三敌?”狐狸愣了愣。

钱逸群懒得解释,问道:“这个红点到底是什么意思?”

“咱以为,是寻鬼的。”狐狸看了半天,终于道。

“不对吧。”钱逸群逻辑还是不错的,他道,“如果是寻鬼的,这鬼剑算是一个点,另一个点是谁呢?”

“当然是钱卫。”狐狸一咧嘴,“难怪那天戴世铭会莫名其妙卷进来,他一定是发现了附近有鬼。”

“那昨晚呢?”钱逸群道,“昨晚我看的时候也是两个红点,那时候钱卫可不在。”

狐狸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道:“咱就说你这孩子脑子不开窍吧,昨晚想必另有一只鬼在你旁边呗。”

钱逸群打了个寒颤,浑身寒毛尽竖:“别吓人。”

“你还怕鬼么?”狐狸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良久方才停下,细细解说起来。

原来人间世是人、畜生、饿鬼三道化生的世界,人与畜生道自然是占据了阳面,互相可见。饿鬼道又称鬼道,是在yīn面,就像是纸张的两面,自然不能互见。然而有些巫师术士,通过秘法打破了yīn阳分界,将鬼拉入了阳面,加以利用,就成了这寻鬼司南上的红点。

“也有自然的孤魂野鬼,不过那些鬼没有秘法护持,很快就会耗尽yīn灵化作灰灰。”狐狸道。

钱逸群扬起头,摸了摸下巴上的硬汗毛,道:“那又有个新问题了,为什么我也融合了魅灵,但是上面没有我的红点?”

“说明你阳气壮,压制了yīn灵呗。”狐狸理所当然道,“钱卫压不住,自然就更像鬼了。”

“原来这就像是跷跷板,此消彼长啊。”钱逸群叹道,“我若是阳气旺,是不是可以一直融合下去?”

“看你呗,总有到极限的时候。”狐狸关上了寻鬼司南,“还得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它嘟囔着在钱逸群一堆杂物中翻找了片刻,除了那枚破财落宝铜钱,对其他东西都颇为失望。

钱逸群还在想融合魅灵的事,今天他才发现这神通真是比任何玄术都好用,除了消耗大一些,简直就是随心而动。如果要继续融合魅灵,又不想变成鬼,那就只有增强自己的阳气……他问狐狸道:“怎么才能壮大阳气呢?”

狐狸见钱逸群敷衍自己,心中不爽,暗道:“咱又不是你师父,有什么义务教你?”一念至此,便说道:“上山问你师父去。”

钱逸群听出狐狸言语中的不满,当下陪笑道:“等下小子给您准备一条烤羊腿。”

狐狸跳下床,道:“不用了,咱回张家去吃。对了,你拴在前院的那妞咱就带走了。”

“妞?”钱逸群不太确定自己的想法正确,试探问道,“那头狐狸是母的?”

狐狸又发出一声怪笑,径自朝外走去。不一时,外面传来一声狐啼,宛如婴儿哭泣。很快就听到玳瑁高声喊道:“狐狸逃跑了!快抓住!”

钱逸群站在门口喊了一声,让玳瑁打开门,放两只狐狸出去。狐狸这种动物十分狡诈,未必会信任同类。钱逸群对于披着狐狸毛皮的白泽能不能把上狐妹深表怀疑,不过这已经不是需要他考虑的问题了。

“少爷,”钱卫在钱逸群身后低声叫了一声,“我还能做人么?”

钱卫年过半百,本来就是阳气衰败。他又是个狱卒,整夜整夜呆在yīn森cháo湿的地牢里,白天在家睡觉,早就yīn盛阳衰。被魅灵一附体,自然就成了“鬼”。

钱逸群倒不需要等到上山去问铁杖道人,这种养生壮阳的问题,直接请教吴有xìng不就行了么?

第七十五章静气临事

陈象明早上进了书房,李师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昨晚木渎张家被白莲教邪徒纵火,烧毁了好几间屋舍,都是互不接连的,可见纵火犯多处点火,十分可恶。

如今山陕闹贼,其中夹杂了许多白莲妖人,再加上天启二年的白莲盗首徐鸿儒谋反,各地守臣已经视白莲如洪水猛兽一般。江南税田闹出这等幺蛾子,没人能坐视不理。

“东翁,”李师爷怀着一份帖子,颇感棘手,又说道,“张氏还有一份密贴差人送来,说是只有东翁能看。”

陈象明冷哼一声:“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何以如此猥琐貌?你拆来读与我听。”

李师爷也不坚持,取出禀帖,先道:“帖上题款是:同修士子张文晋拜谒醉花庵门下先生陈。”

陈象明脸sè变得十分难看。他身为进士,又是一县之尊,张文晋竟然以同辈礼致帖,实在是狂妄。然而若以秘法修行来论,张文晋是孙阁老的弟子,还真挑不出什么礼数来。

李师爷顿了顿,知道自己过了今天再不能装傻充愣,对于许多隐秘事当做不知,暗中叹了口气。

“张某拜致丽南兄阁下,”李师爷清了清喉咙,读道,“昨夜……”

“拿来我看。”陈象明出声道。他隐隐觉得昨夜事颇为蹊跷,自己白天刚让钱逸群去偷米芾研山,下一步棋还没动,张氏那边就遭了白莲贼匪。莫非是钱逸群动作太快?他倒是巴结。

李师爷松了口气,将帖子双手奉上。

陈象明一目十行,几个呼吸间就将信看完了。这信里果然说钱逸群勾结匪人,假借办案之名行凶顽之事,杀了沧州戴氏子,并张府仆从十余人,凶残至极,令人发指。信中末尾又说戴世铭是孙阁老的弟子,张氏已经致信běijīng,通报噩耗,请陈丽南先拘禁钱逸群,不叫凶手逃亡。

“钱逸群呢?”陈象明见钱逸群没有落在张氏手里,心中已经定了一大半。他抬头看了看书案右边墙上的竖轴,上书篆隶:非静气无以临大事。

这卷竖轴是他赴会试时,师父王士骐送他安心的。轴上并没有落款,只有一方“觚不觚”的闲章。这闲章是他师祖王世贞撰写《觚不觚录》时刻的,除了赐家中子侄字书上用过几次,再没流传出去,不为外人所知。

——师祖这篆隶果然有文征明的残韵。

王世贞在士林之中有三绝:文章、藏书、鉴藏字画,本人的书法倒不被世人所重。他在篆隶一道极推崇文征明,对前代书家颇有鄙薄。故而他自己的字写出来也很有文征明的味道。

陈象明看着那副静气书,心头放空,呼吸绵绵,好似老僧入定。

李师爷知道陈象明有看字静心的习惯,束手站立一侧,不敢说话。

过了良久,陈象明从鼻腔里发出嗯地一声,李师爷方才凑前道:“早间钱大通报说:钱逸群彻夜办案,受了些皮­肉­伤,今rì请休。”

“唔……”陈象明点了点头,又瞟了一眼那副字,脑中突然一亮:文伯温与我相交不假,周务德又与北地豪门多有走动,两人也都是卫道之士,何不让他们一起来,也免得我落下包庇下属的恶名。

想到这里,陈象明便让李师爷拟了两张请帖,派人送去文、周二府。

周正卿、文蕴和收到这火烧眉毛的帖子,急匆匆赶到县衙,陈象明已经在花厅里排下了水果茶点等他们了。

三人甫一坐定,陈象明便将张文晋传来的帖子给二人看。

周正卿扫了两眼,惊呼道:“钱逸群杀了戴世铭!”

文蕴和心道:你之前结交钱逸群不遗余力,现在看你如何是好。他心中存了这么个念头,不禁有些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思,也不多言,只听周正卿与陈象明说话。

“好在人没有落在张府手里。”陈象明道,“听他父亲说,此刻正在家里呼呼大睡呢。”

周正卿皱了皱眉头,道:“这、这、这该说艺高人胆大么?杀了戴世铭还像没事人一样?”

“他怕什么?”陈象明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即便běijīng那边今rì便派人来,这两千里路再快也要走个十天半个月。”

“陈县尊怎么说?”周正卿看了一眼文蕴和,见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便先探探陈象明的口风。

“祸不及人家眷,”陈象明先定了个基调,“至于钱逸群,看谁能护得住他了。”他原本就想借张氏之力压迫钱逸群,使钱逸群变成钱一刀——他手中的一把刀。没想到钱逸群竟然把事情搞得这么大,现在就连他都有点压力了。

周正卿心道:眼下戴家子弟多有人在陕西剿贼,还有人在辽东助守。皇帝去年一连廕了戴家子弟三个锦衣卫佥事、两个同知,势头正盛。更麻烦的是,戴世铭本人被孙承宗收纳门下,往来奔走多为人所知。现在戴世铭身死异乡,孙阁老也是不得不问的。

文蕴和听陈象明这么说,颇有种“谁扛下来,小钱就是谁家人”的意思。这时候就得看家声了,若是家门根底浅薄的,谁敢为了一个钱逸群得罪孙承宗和戴氏?文蕴和细细思量,觉得有些不值,打定主意不开口。

“既然二位仁兄都不开口,那我倒是要说一句。”陈象明道,“钱逸群秉公办案,不该无辜受责,我要主持这个公道。”

二人看着陈象明,心道:你这是要自己上了,以王家的声望倒是的确没什么问题……你找我们过来却又为何?

“只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陈象明继续道,“有些话还要请二位兄台说出来才好。”

——原来是请我们来敲边鼓!

周正卿文蕴和连连点头,算是知道了陈象明的意思。这事既不会为自己家门树敌,也能在陈象明、钱逸群面前讨个好,何乐而不为?

陈象明见二人一口应承,心中快意,好像钱逸群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也不急着办公,只是留二人在府中用饭,然后又喝茶论道,消遣秋乏。周正卿和文蕴和都在心中盘算,肯定不能白卖这个好处,只是不说出口。

眼看过了申时,周文二人从县衙告辞出来,各自都说要回家用功,也的的确确往回家的方向走了,绕了一圈之后却在钱家大门口又碰到了。

“我行到半路,觉得回家无趣,便来探探钱九逸的伤势。”文蕴和颇为矜持,对周正卿解释道。

周正卿一笑:“某也正是此意,你我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哈哈哈。”

当下自有仆从上前叫门,玳瑁认得周正卿,连忙先将客人迎了进去,自己跑后面去找少爷通报。

钱逸群刚送走了狐狸,还待修养,同时也要考虑一下张家后面的动作如何应对。他倒不担心自己,只要有高仁和铁杖道人护着,十个张家都奈何不了他。然而他钱逸群可不是光棍一条,近的有这一家六口,远的还有偌大一个宗族。若是因他而被迁怒,自己实在不知如何自处。

正思索间,只听到玳瑁进来禀报:周、文二位公子来了。

钱逸群长出了一口气,道:“我这就去。”说罢,翻出一身衣服换上,将《百媚图》和命主骨锦囊随身带了,信步往堂屋走去。虽然身上创口扯着疼,心中却颇为轻松。

到了堂屋与二位贵公子见礼完毕,钱逸群随意坐了陪座,皱起一张脸道:“幸得二位哥哥前来,小弟真是寝食难安啊!”

周正卿笑道:“你现在难安了,杀戴世铭的时候怎地不难?”

“当时xìng命相搏,一念之差便身首异处,务德兄真是说笑了。”钱逸群连连摆手道,“戴老师受人蒙蔽,以为我是贼匪,下手可没留情。”说着,将身上创口一道道数给二人。

文蕴和见钱逸群面乏血气,的确是受了伤,不过再他的jīng神朗健,估计伤势也重得有限。因道:“戴世铭也是河北名家,没想到死在九逸兄手下。九逸兄大涨我吴人意气啊!”

“我也没讨到好,若不是吴神医救治,恐怕现在早就躺在床上等死了。”钱逸群摆了摆手,将自己说得可怜一些,也好为等一会开口求庇护铺铺底子。

周正卿往前探了探身,似笑非笑道:“九逸打算如何应对戴家的报复呢?他们只知道戴世铭死在你钱九逸手里,可不会问为什么。”

文蕴和也饶有兴致地看着钱逸群,想看他怎么说。

“我愿意孤身与他们讲理……”钱逸群心道:戴家要是有种就上穹窿山来找我!他又道:“他们若是敢对我家人下手,我就让他们满门赔命!”说着话,钱逸群双眼一眯,杀气凛冽,就像是真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周、文二人面面相觑,连忙道:“不至于,不至于。”

“现在自然不至于,”钱逸群收敛杀意道,“我家除我之外共有六口,戴家有多少人?恐怕不止六口吧。”

二人心道:戴氏一个偏房远支都不只六十口!

=========

下午上三江,求各种笼罩~~

第七十六章背靠大树好乘凉

“他们总有落单的时候,到时候被我抓住一个就杀一个,看他们能撑多久。”钱逸群恨恨道。

周正卿开始也为钱逸群这杀意刺激,冷静下来一想,却暗觉不对:钱九逸乃“猝然临之而不惊”之人,心思缜密,怎地现在却像是个莽夫?其中必有缘故,我且看他如何说。

文蕴和对钱逸群的了解不似周正卿那么深刻,当下道:“九逸兄,现在还没到那地步。咱们总得先保全家人才是正道,报仇之事已然下下之策了。”

“还请伯温兄教我。”钱逸群等的就是这句,­干­净利索地将文伯温套住。

周正卿暗道一声“好险”,好整以暇盯着文蕴和。

文蕴和也是极顶聪明,一想便想通了,暗中不爽,脸上堆笑道:“九逸放着自家的大树不靠,还要我来说么?”

“自身?”钱逸群一愣,“我哪有什么凭恃可言?”

周正卿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钱逸群时的情形,那时陈象明要让钱逸群进来,被文蕴和拉住问了一句:“可是武进钱氏?”当时只顾着先出去见见一鸣惊人的钱少侠,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却内有chūn秋。

“你家可是武进钱氏?”文蕴和果然问道。

“这倒不知,”钱逸群有些尴尬,“我大父不是长房,年幼便来吴县当差。我们也只有祭祖、探亲才回胥口老家。”

文蕴和笑了笑:“现在谁还在乎血脉之说?我有条路指给你,不知尊意如何。”

“伯温兄请说。”

“与武进钱家联宗续谱,保证没人敢动你家人。”文蕴和道。

莫说钱逸群不懂其中关节,就连周正卿也好奇了。他问道:“若说与常熟钱氏续谱,总算还有钱牧斋,武进钱氏有什么人?”

钱逸群一听“钱牧斋”的大号,脑中登时跳出一个­干­瘪瘪的老头模样。

钱牧斋便是钱谦益,字受之,万历三十八年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也就是人称的探花郎。他也的确名副其实,在花甲之年娶了二十三岁如花似玉的柳如是。

甲申鼎革之变时,钱谦益开城门投降满洲豫亲王多铎,又率先剃发异服,不肯投河全节,为后人所不齿,所以后世名声不好。

一想到“头皮甚痒”和“水太凉”的典故,钱逸群便有些犯呕。虽然现在的钱谦益还是江左名家、诗坛盟主、东林领袖……但这位最终录名《贰臣传·乙编》的本家,着实让钱逸群不愿前去勾搭。

文蕴和不屑道:“钱牧斋得罪了温相公,从礼部侍郎位上去职,至今闲住,能有什么庇护?”

“那武进钱氏有何俊杰可以托庇?”周正卿再问道。

文蕴和故作深沉一笑,看着钱逸群道:“因为今年八月中有钱氏宗亲大会,轮到武进钱氏主持。”

江南钱氏都以吴越王钱镠为始祖。这位吴越王割据两浙,统领江南十三州,后来顺应大势,投降了宋太祖赵匡胤,使得江南不受兵戈之苦。更使得钱氏子孙得以在江南开枝散叶,才人辈出。

胥口钱家祠堂里,也一样供奉钱镠为始祖。不过宗亲大会就像是后世的同学会,一来套近乎好有个照应,二来炫耀自家英才俊杰。胥口钱氏二者皆无,就算被人邀请也只是做个陪衬。

“今年浙江钱氏也要参加。”文蕴和道,“我年初刚拜访了武进启新公回来,故而知道。”

“浙江钱氏……”周正卿缓缓点头,面露不愉,“缘来是想靠绪山先生这颗大树吧?”

钱逸群总算是纯种的文科生,眼前一亮:“钱绪山先生!”不过暗暗一算年代,不由失望道:“应该去世了吧……”

钱绪山,名德洪,号绪山,浙江余姚人,为王阳明先生弟子。阳明先生征广西时,钱德洪主持王学讲席,人称教授师。

嘉靖十一年中进士后,钱德洪在京任职。嘉靖二十年,因抗旨入狱,在狱中仍学《易》不辍。他终年七十九岁,在野三十年,无一rì不讲学,开导后进学子无数。可以说,他在阳明心学中的地位,就如迦叶、阿难、富楼那在佛教中的地位一样。

即便他离世六十年,其子孙弟子,门生故吏,仍旧是一个让人仰视的庞然大物。

“只要联上宗谱,一笔没有两个钱字,谁还敢对你家人不利?”文蕴和道。

常言道:罪不及父母,祸不延妻儿……纯粹是误导。

寒家子得罪了高门豪族,举家破亡无立锥之地比比可见。只有家声相当,门第相若,才适用“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通则。文蕴和建议钱氏联宗,正解了钱逸群的后顾之忧。

钱逸群起身朝文蕴和打躬道:“此番要劳动伯温兄了,只是不知该准备些什么。”

“不过是跑一趟腿,打声招呼的事罢了。”文蕴和大笑,上前扶住钱逸群道,“下面的事,交与几个清客去做便是了。修撰族谱总比科举简单吧。”

钱逸群心道:对你来说的确只是动动嘴的事,但我却不能平白受你这个恩惠。该怎么办呢?

“九逸打算如何谢我啊?”文蕴和貌似玩笑道。

钱逸群见文蕴和自己提出来了,也玩笑道:“我这儿的东西哪一样值得你文大公子惦记?弗若钱某以身相许吧。”

“妙极妙极!”文蕴和抚掌大笑,“周务德,你可是见证,rì后钱九逸就是我的人了。”

周正卿一脸尴尬,撇嘴道:“你们好端端地开这种玩笑,真是俗不可耐。”他又正sè道:“九逸兄,联宗续谱不是小事,若伯温真个为你办成了,你的确需要谢他。”

钱逸群没想到文蕴和打蛇上棍,差点把自己坑进去,还好周正卿会说话,把这一节圆了过去。他道:“昨rì碰到高仁高老师,他让学生从穹窿山铁杖道人修行,恐怕要离开一段时rì。若是伯温兄等得起,待钱某学有小成,愿为文兄效命三次。伯温兄以为如何?”

文蕴和原本听了周正卿的话颇为不喜,暗怪他坏了自己好事。听钱逸群一说起“高仁”,心就已经被揪住了,再听到“铁杖道人”的名号,脑袋轰然做声,空无一物。

周正卿也瞪大了眼睛,期期艾艾道:“铁、铁杖道人?他是穹窿山上真观的?”

钱逸群暗中咦了一声,大为不解:看他们这般反应,这为铁杖道人的名头貌似很大啊……没道理没道理,铁杖道人名头这么大,怎么周正卿反不知道他是上真观的修士?

文蕴和才品味到“效命三次”的话头,连忙道:“没想到九逸竟然有缘拜入铁杖道人门下,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愚兄不敢狂悖,这‘三命之约’实在不敢当。若是rì后有缓急之事,九逸能施以援手,我文氏上下都感念不尽。”

钱逸群心中一喜:看来这回真是走了鸿运!只知道铁杖道人是个高人,却没想到高到了让人倒头便拜的程度!

“还是三次的好,”钱逸群道,“家严家慈,并及小妹,一人一次。伯温兄不用与我客气。”

三次当然比一次要好,文蕴和也不推辞,脸上沾沾自喜。

周正卿心中却道:你早些说是铁杖道人的弟子,借给戴家一百个胆也不敢找你父母的麻烦……白白让文伯温捡了便宜!

——是了,冯梦龙《墨憨斋志异》的事该着紧办下来,把钱家捆与我周家捆在一起。

周正卿心中暗道。

=====

听说有人嫌我展开的慢了,但是这种后顾之忧必须解掉,否则怎么能安心修行呢?

另外,上三江了~~求诸位君子给张三江票呀~~~~

第七十七章且随缘去

钱逸群见识了铁杖道人的江湖地位,自然越发上心,在家斋戒沐浴。他又从母亲那里借了《太上感应篇》、《玄门rì诵早晚课》、《立教十四论》等诸多道家基础经论恶补,以免上山之后犯常识错误,丢人现眼。

钱母知道儿子将上穹窿山修行,也是十分欢喜,带着小小为儿子准备rì常需要的衣被用具。

钱大通自从见识了儿子的“仙术”,好像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不意外。只是从老家子侄辈里选了个恭顺老实的,递补钱逸群留下的公务员名额。

玳瑁为钱逸群跑了一趟绮红小筑,告知徐佛和李贞丽自己要入山修行,传授剑术之事暂缓一二。李贞丽很豪爽地给了玳瑁两钱银子,只说:“知道了。”并没有其他表示。

陈象明从周正卿口中方才知道钱逸群辞职上山的事,心中大骂周正卿、文蕴和两个“贱人”不当人子!对于自己计谋落空好不胸闷,直在书房里面对师祖的静气书一天一夜方才吃下一碗粥。

想陈象明戴了绿帽子不过才怄气半天,这次的打击竟然比他戴了绿帽子更大!

唯一能够让陈象明自我安慰的,恐怕也只有穹窿山属于吴县管辖,钱逸群还是他治下之民。

即便身在方外,也还是民。

想通了这节,陈象明也想法找补,派了李师爷带上一份礼物前去探望,对于钱逸群的公忠尽职大力褒奖,顺便将行文吏部替补经制正役的事也说妥了。

只不知是何缘故,周正卿与文蕴和不约而同地将铁杖道人的事藏诸心下,没跟任何人说起。钱逸群原本还生怕走漏消息之后,自家门槛被人踏破,谁知过了三五天,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其中人心曲折更是他难以理解的。

文蕴和是亲自去了武进,又派人往来胥口钱氏宗族,尽心尽力办联宗续谱的事。

钱逸群很少参与宗门事务,总以为这事就是两家人坐一起聊个天就搞定的,其实内里各种环节,查阅族谱,寻找宗亲见证,探寻迁徙路径的遗址,步步行来都要银钱开道。几rì功夫,这花下去的银子就如流水一般,都是文蕴和打点。

钱逸群宅在家里,一边养伤一边养身,每rì功课不殆,从父亲口中也听说了联宗续谱的事,对文蕴和颇为感激。不单纯因为眼下的庇护,但凡能与豪门大族联宗,rì后子孙读书上进都有很大的助益。

人人都以为科举很公平,只要读书好就能改变门庭。

其实不然。

即便生而有知如钱逸群者,如果不是生在豪门,也只能去乡里学馆启蒙。那些启蒙老师自己最多是个生员,一知半解者十之仈jiǔ,充其量是教会孩童识字罢了。

只有豪门子弟,往来皆是鸿儒,所见所闻都是高见卓识,自然格局不同凡响。尤其儒家常以微言大义名世,大儒可以做到字字皆有根据,句句皆有圣人之言。哪里是乡野竖式能够比拟的?

故而豪族累有进士,寒门之中能侥幸中举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以后我钱家也要多几个进士,才不至于被人欺负。”钱逸群听了父亲与他说族里的事,由衷感叹道。

“文公子如此着力帮忙,都是我儿的功劳。”钱大通喜洋洋道,“如今我儿脱了籍,为父也不会吝惜这个典史,rì后我孙儿也可以科举晋身了。是了,你三叔公说要来看看你,我怕耽误你功课,没敢回话。”钱逸群虽然还没上山,但在族中已经被视作神仙一般人物。谁都知道,这次武进钱氏肯垂青联宗,正是因为玄名在外的钱逸群。

其实钱大通对儿子的功课并不担心,他只是不愿意把有限与儿子相聚的时间用在旁人身上。别的且不说,现在家里晚上开饭的时间都越来越早,吃饭时间越来越长。都是因为家人知道钱逸群上山之后便聚少离多,乘着眼下多些团聚共餐的时候。

钱逸群道:“这些亲族无非是看我们家给他们带来了好处,我也懒得见他们。他们若想谢,直接找文蕴和去就是了。”

“一脉血缘,我儿怎么亲情如此淡漠?”钱大通一时心如针扎。

“唔,儿子要离开家里,心中不舍,一时不耐烦,胡乱说说。父亲切莫生气。”钱逸群吸了口气,知道自己又犯了忌讳。此时人将宗族事看得比天还重,正所谓:山河可破,皇帝可死,宗族香火不可断!

钱大通闻言,转而想道:人说太上忘情。我儿是有大机缘要成仙的人物,自然与我等俗人不同……唉,为何偏偏是我儿呢?

一者希望儿子能够成仙得道,福泽九祖七孙;一者又割舍不下父子情深……钱大通举筷难下,一时喉头哽咽,心中千言万语都堵着吐不出来。

钱小小却想到这种一家人围坐共餐是吃一次少一次,不由眼泪在眶中打转。她怕人看见,急忙端起饭碗掩饰,那泪珠却啪嗒啪嗒落在了碗里,送进口中果然是苦咸滋味。

反倒是钱母最为淡然,她由衷觉得儿子能够有此法缘可谓祖宗庇佑。而且穹窿山离家又近,想念极了只需跑一趟便是,有什么妨碍?再者说,儿子只是入山修行,出师之后自然下山,又不是要一辈子守在山上。

一家人正各怀心事,突然听到大门外飘来一个轻灵高远的声音,呼喝道:“钱逸群,且随我走。”

钱逸群听到这声音,原以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此刻心情却沉重起来,直对自己说了好几遍“求仙问道,庇佑家人”,方才捡起近rì功课,施施然起身,退后一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孩儿不能尽孝二位大人膝下,惟有神前祝祷,愿二位大人福寿永康,愿吾妹得归良家。”

钱大通本想关照几句,此刻也说不出话来,只会说:“起来吧,起来吧。”

钱母原本还自为能够淡定送儿子离家,刹那之间却鼻头发酸,只是朝儿子点头。

小小也跪了下来,抽泣道:“哥哥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父母家里,你若得空记得写信回来。”

钱逸群重重点了点头,扶着妹妹站起身,道:“那儿子便去了。”说罢转身出了饭厅,径自回屋里。那边东西已经准备妥当,钱卫背了更换衣物并一应被褥铺盖,只待出发。

钱逸群背起一个新作的竹箧,里面装了百媚图、命主骨、天命丹、寻鬼司南、破财落宝铜钱,又用赢来的银箱装了苦尘送的芬陀利华,一家一当全都放在了竹箧里。

竹箧看似笨重,其实分量不重,上面可以Сhā遮幕,累了还可以客串凳子、书桌,是书生出门的必备装备。钱逸群的竹箧是来顺做的,玳瑁他娘给缝的厚厚背带,双肩背起没有丝毫不适。

“我们走。”钱逸群对钱卫道。

钱卫终于可以摆脱藏在床底的生活了,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紧随钱逸群身后。

一家人站在前院里,看着钱逸群翩翩出来,目光恳切。又见钱逸群身后的被褥铺盖悬浮空中,以为是少爷的神仙术,又不免惊羡。

钱大通是知道钱卫的,只是在铺盖路过的时候连声道:“要顾好啊,要顾好。”一旁不明真相的钱小小只以为父亲是在叮嘱哥哥,却不知道这是说给钱卫听的。

铁杖道人在门口已经等了半天,不见烦躁。他看了看钱逸群身后,并未有任何惊讶,像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钱逸群也没解释,落后半步走在铁杖道人身侧,往城门走去。他觉得背后火辣辣的,知道是父母家人必然在门外目送,本想回头看一眼这座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屋舍,脖子却僵得没法转动。

铁杖道人身着大袖道袍,腰间系了一条三sè编带,足下一双皂面白底的方口靴,步履翩翩,颇有轻灵飘逸之姿。他又从袖中挚出一支通体黝黑的长杖,足有齐眉高度,叩在青石板路上金石交鸣,如罄如铃,正是别号“铁杖”的来由。

吴县的城门像是故意为他们留下了一条缝,也没有值门老军把守。二人穿门而过,就像是走自己家大门一般。铁杖道人没有乘舟坐船的打算,沿着路径直往光福镇走去。看他的意思,这六十里路是打算步行了。

钱逸群想想自己这次是真的踏上了修真之路,心中激荡,足下生风,恨不得当即就飞到穹窿山。在他想象之中,穹窿山上必然高士如云,简牍如林,自己白rì受高人传授秘法,晚上刻苦攻读,必然勇猛jīng进,一rì千里……等到天下风起云涌,自然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做着这般美梦,钱逸群也不觉得前路艰难了,吴县的城墙已经消失在身后地平线,前面有片黑蒙蒙的山影,穹窿山正隐在其中。

(第一卷吴县小生

终)

=====

小汤想进三江翰林院……求三江票支援~~~~

同时也求推荐、点击、收藏。若是在外站看本书的朋友,请点进来支持一下吧,哪怕一个点击都好。

看到每天打赏我的朋友,小汤衷心感谢,古人说得好:没有君子不养艺人!小汤再拜再谢,只能说:书写得不好,但绝对卖力气写~!

第一章好!走!修!(求三江票推荐票)

江南官道上,往来商旅越来越少,可见北边的状况越来越糟糕。

一群大雁越过千山万水,赶来江南过冬,发出嘹嘹鸣叫,响亮而悠长。头雁看到下面尚未完全转黄的芦苇,压低了身形,寻找今rì栖息落脚之处。在一条褐sè的土路上,三个移动飞快的黑点吸引了它的注意,差点被勾带着飞错了方向。

头雁不满地嘹嘹两声,在空中打了旋,方才看清那是三个疾行赶路的人。

那三人也听到了雁鸣,抬头看了一眼。

其中一个道人装束的中年男子叹声道:“今年不过八月,大雁已经到了江南,看来北方早就冷了。”这男子步履矫健,手持一杆黝黑铁杖,时不时顿地作响,正是世间多为人称道的铁杖道人。

铁杖道人身边的两人,自然就是钱逸群与他的仆从钱卫了。

钱逸群也看了一眼大雁,只觉得头晕目眩。他很遗憾自己嘴贱,问这位铁杖先生会不会缩亩成寸的法术。更遗憾铁杖先生竟然直言说“会”,并且还友善地问“是否愿意试试?”

——试试就试试,还能早些赶到穹窿山。

钱逸群心里当时乐开了花,浑然忘记之前自己还沉浸在离家的愁绪之中。

铁杖道人二话不说,捏诀施咒,三道灵光笼罩三人头顶,化作光尘融入空气之中。

钱逸群走了两步,果然脚下生风,两旁景sè匆匆过目,迎面秋风清凉激爽,整个人都愉快起来。

“缩地术自然不能真的缩亩成寸,不过却能加快步伐,是道人赶路常用的法子。”铁杖道人细细解说道,“北宋末年有神行太保戴宗者,以符咒诀并用,可以rì行八百里。”

钱逸群点了点头,嘴里开始涌出口水,胁下隐隐作痛。他很想停下脚步问个清楚,怎么自己才走了不过百来步就有这种反应,莫非是缩地术的副作用?

铁杖道人看出钱逸群的念头,伸手在钱逸群身后推了一把:“不要停!”

——不要停?根本就是停不下来!

钱逸群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双腿却像上足了发条,机械地大步迈动。肺里的空气很快就被抽空了,整个胸腔就像火烧一般。他回头看了一眼钱卫,兀然发现钱卫竟然没事人一般,悠哉哉跟在后面,既不落后,也没他这么大反应。

“老、老师……”钱逸群拼命喘息道,“为、为什么……”他指了指钱卫,眼中露出不甘。

铁杖道人头都没回,随口答道:“因为他有诀法加持啊。”

钱卫也发现了钱逸群的异象,好奇地打望着。

钱逸群双手急摆,扩充胸腔吸入的空气,勉强道:“那、那为什么、我没有……”

“他不求仙问道,”铁杖道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也不求么?”

钱逸群口鼻呼吸,已经没法说出话来了,只得拼命走着。

所以当铁杖道人在感时伤秋、为北方担忧的时候,钱逸群根本无从兴起慈悲情怀。他只希望这种折磨能够早点结束。

“你还记得杀戴世铭的手法么?”铁杖道人荡开一笔,突然问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面临生死关头,每个细节都牢牢刻在脑中。

“那签子刺入喉下,其实是窒息而死。”铁杖道人这些rì子打听了许多消息,由衷发现自己小瞧了这个学生。

钱逸群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这点生理常识他还是懂的,反倒是奇怪作为古人的铁杖道人怎么会这么内行。

“杀人者人桓杀之。”铁杖道人正sè道,“你若是不体验一下这种痛楚,势必会变得视人命如草芥。”

钱逸群一手按住胸膛,好像希望能够用手压下胸口剧痛,口角已经流出了一条晶莹的垂涎。带着咸味的鼻水也克制不住地流了出来,从嘴­唇­挤了进去。

“你杀文氏的三个仆从,可生悔恨之心?”铁杖道人问道。

——悔恨毛!那种土­鸡­瓦狗一般的东西,杀了便杀了!

钱逸群顾不上形象,抹了一把口鼻,从口中吐出一个“没”字。

“哈哈哈,”铁杖道人大笑起来,“你倒是敢作敢当有一说一,现在是不是对我心存怨恨?”

“没!”钱逸群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口水已经跟着喷了出来。他越来越觉得胁下疼痛难耐,不过双腿却像是变成了人家的,甚至快步跑了起来。

“我若是要杀你,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你可觉得可怕?”铁杖道人铁杖顿地,发出一声闷响。

“不。”钱逸群摇了摇头,恨不得一头栽倒,内中的灼烧感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腹腔。

“是的,你自然不怕。”铁杖道人说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但你可曾想过,我为何不杀你?”

钱逸群已经没法说话了。他只看着两旁田亩树木朝身后飞去,恐怕跑得和奔马一样快。虽然奔若骏马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能力,但这种跟马一样大的消耗却没有马的高强体能,实在比一刀杀死更痛苦。

“因为有‘道’这个东西存在。”铁杖道人自己答道,“天地之间的万物,都走在一条道上,若是走偏了,便要遭殃,此所谓失道。只要大家各行其道,这个天下生死交替,自然而然,万物具足。那文氏仆人辱骂你,是他们失了自己的道,但你动辄杀人,难道不是失道么!”

钱逸群连连点头,心中恨不得痛哭一场:这位老师明显是在整治自己啊!

只听铁杖道人又好整以暇说道:“那个老鸦说你天赋异禀,是修玄术的好苗子,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钱逸群甩甩头,发髻散乱都顾不上了。秋风微冷,激得他身上毛孔收紧,体内的热气散不出来,由此更加痛苦。明人不喜运动,尤其忌讳剧烈运动。钱逸群的身材一直很标准,所以也没想过锻炼……此刻总算尝到了苦头,又像是回到了上辈子跑三千米的时候。

“道无术不显,术无道不存。”铁杖道人说得云淡风轻,就像是在闲庭信步中淳淳教诲弟子。他道:“玄术修行并不比正法修行差一等,但是因为许多玄术修士失了道,行事偏颇,乃至于自甘堕落,故而被正法修行之士看不起。你也有这个苗头,好勇斗狠,冲动行凶,只觉得有了力量便要用,老子天下第一,是否?”

“我错了……”钱逸群硬憋出三个字。

“你没错。”铁杖道人摇头道,“你这不是错,只是缺人引导罢了。”

钱逸群眼泪都下来了:这尼玛什么人xìng啊!我都认错了你还不放过我!

“我并不乐意折磨你,”铁杖道人道,“我不给你说什么戒律清规,但你得记住三件事,否则我也引不了你。”

“老、老师请说。”钱逸群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歪头咧嘴。

“第一,杀人之前先问自己一句,此人能不杀否!”

“好!”钱逸群紧压着铁杖道人的话头应承下来。

“第二,一入道门深似海,进道有百神护佑,退道必遗祸子孙。你真要走否?”

“走!”钱逸群心中暗道:不走岂不是白吃了这一路的苦头!

“第三,大道修行举步维艰,三关九难八十一劫,一步踏错粉身碎骨。即便步步为营,仍旧有八百磨难万千诱惑,一旦失心永遭沉沦。你真要修否!”

“修!”钱逸群吼道。

一音甫落,钱逸群脚下顿时一虚,自然张开手臂,就像是腾空而起,恍如驾雾。一股清气从涌泉而起,直通百汇,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尽皆沉浸其中,浑身暖洋洋松垮垮,无比惬意。

钱逸群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顿时上下交融,刚才的痛楚一扫而空。

“你可要记住刚才所立下的誓言。”铁杖道人面带微笑,“我师兄是个极有修为的。我不在山上,你便从他学,好生学,着实好生学!”

钱逸群重重呼吸了两口清气,总算恢复过来。这次真是只有脚下生风,没有五脏俱焚,千般舒爽,万种愉悦。再看铁杖道人,也不觉得他面目可憎了。

钱逸群沉声道:“谢老师指引。”

铁杖道人也不说话,伸出铁杖指了指前面官道上的一条岔路,乃是黄泥土道。从那土道蜿蜒而上的情形看,应该就是上山之路。在土道拐角处,隐隐约约露出一角飞檐。铁杖道人道:“那是山门。”

三人跨出几步,飞快之间便上了土道。铁杖道人撤了法术,道:“从这里起便是穹窿山地界,你rì后也要记得,凡是拜谒山陵,只能步行不可擅用玄术。一来是对主人的尊敬,二来也是敬畏山川神灵。”

“是。”钱逸群连忙应道。

三人沿着这条黄泥土路上了山,拐过一道弯,果然见一座红柱黑檐的山门牌坊,顶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穹窿山”三个大字。

这山门牌坊虽然是四柱三门,也算得气派,可柱子上的颜sè褪得斑斑驳驳,显露出一副破败景象。

钱逸群看了这柱子,又看了看脱漆的匾额,心道:看来这上真观混得不怎么样啊!

=======

我真没虐主,真没虐,真没……所以给张三江票吧~~

第二章上山(求三江票推荐票)

铁杖道人在山门下站住脚步,仰头看着那“穹窿山”三个字,一动不动,好像心事重重。钱逸群不敢惊扰他,只是站在一旁。又过了良久,铁杖道人方才缓缓问钱逸群道:“这有三个门洞,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学生不知。”钱逸群道。

“这三门分别是无极界、太极界、现世界。”铁杖道人举起铁杖,一个个指点道,“当初我在这里玩耍,走旁边小路,避门而过。被师尊看到,他说:‘此子有跳出三界之心。’便收了我入门。”

钱逸群哦了一声,道:“原来老师也是同乡,却说得一口好官话,听不出乡音了。”

“我游历天下,哪里的话都能说几句。”铁杖道人又咦了一声,道,“你倒真是出我意料,我还当你要说:‘我也避门而过’。”

钱逸群得意笑道:“老师那是无意契合,我若有心为之,动的就是机心了。”

铁杖道人奇道:“你居然也知道机心?”

“那是自然。”钱逸群也是这些rì子读了不少母亲的道家经典,对于“清平地基”、“摒心绝虑”诸多概念颇有所知。虽然他不相信这种“清静无为”就能百邪辟易、灾障不­干­,但关键时刻拿出来讨个嘴乖还是不成问题的。

铁杖道人却真的松了口气,道:“所谓‘理上明心、事上见xìng’。你若是能懂得道理就最好,接下去只要慢慢用事来磨就是了。”

“老师,”钱逸群问道,“这修心养xìng的法门,对咱们玄术修士有用么?”

“怎地没用?”铁杖道人眉毛一挑,“我们能够立于天地之间,全靠心xìng把持,否则必坠入邪道。你想,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能害人,还是一个三尺小童能害人?”

钱逸群心中暗道有理。不说普通人,便是陈象明周正卿那类修士,自称卫道士,真要他们杀­鸡­都未必能成。这样战斗力不足五的渣滓,修心与否问题不大。反倒是自己修玄术,小雷光咒扔出去和手榴弹一样……若是心xìng很弱,的确糟糕。他现在想起自己当街杀死的那三个文氏仆从,隐隐有了些悔意。

“你上山之后,我师兄也会好好磨你,你可要忍住,时时牢记你答应我的三件事。”铁杖道人言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看了看这穹窿山,不过百丈,更无陡峭嶙峋之说。他道:“老师,咱们这就上山么?”

铁杖道人往前挪了一步,道:“我一上山必然被师兄留下,就赶不及去běijīng疏通了。你自己上去吧。”

“老师要疏通什么?”钱逸群好奇问道。

“你杀了孙恺阳的门人,总得去打个招呼。”铁杖道人无奈道,“还是那句话,天道贵生,杀人前先想一想,可杀可不杀者总是留一条活路才好。”

钱逸群诺诺,道:“学生记住了。”

铁杖道人微微摇头。

时下有句俗语说:“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里面这个“衙”指的衙役,就是钱逸群这样的出身。可见这个职业固然让人羡慕,也着实招惹仇恨,其中的从业人员素质更是低到了“无罪该杀”的程度。

铁杖道人以为钱逸群出身如此,故而残忍好杀,眼下虽然点头承诺,终究本xìng难移。不过道人本就行的水磨工夫,哪怕顽石也要滴穿,并不会因此沮丧。

看看rì头将落,铁杖道人又给钱逸群讲了一些十方丛林的规矩,对于前辈道人的称呼,见了监院该当如何行礼,若是有人问他姓名又该当如何作礼答复……最后道:“我已经将你的身世秉xìng都写信送上了山,监院若问起来,你切不可隐瞒编造,否则便是大罪。”

钱逸群心道:你打听来的事难道就件件真相么?谁知道你听了哪些三姑六婆乱七八糟的空|­茓­来风胡言乱语啊?

“学生一定如实答复。”钱逸群硬着头皮道。

铁杖道人就算再能推衍,也无法读心,以为钱逸群真心诚意说出这话,倒也放心了。只是转念一想,山上rì子清苦,钱逸群又是个连奴仆都离不开的富家子,便又关照道:“我既然答应了那老鸦,总要言出必践。你若是在山上实在呆不下去,便在山下租间农舍,待我回来再慢慢教你。”

钱逸群心头一热,暗道:他倒不是真的撒手不管……

“谢谢老师,”钱逸群昂然道,“我既然发心修行,肯定不会半途而废!想当年我也是吃过悬梁刺股之苦。”他说的是自己上辈子考大学,铁杖道人却以为是他小时候有心科举,两厢倒是严丝合缝。

“上山吧,我看你过了铁竹亭再走。”铁杖道人点了点铁杖,柔声道。

两人虽然见面不过第二次,相处时间加起来不过个把时辰,却有些依依不舍的模样。

铁竹亭就在山门之后不过一里,沿着小路蜿蜒上山就能看到。

钱逸群与铁杖道人分别之后,心中颇有落寞之感,只顾着埋头走路。等他猛一抬头,眼前已经有了一座四角八柱的小亭。柱子都是生铁铸造,上有竹节形式,虽然没有匾额标明,一眼可知就是铁竹亭不差。

钱逸群进了亭子,扶在被人摸得通体发亮的黝黑铁竹上,触手冰凉。他站上石质栏凳,眺望山门,果然看到铁杖道人还站在那处,正朝他招手。见钱逸群也跟着招手,铁杖道人方才转身离去。

“老卫,我们走吧。”钱逸群直到看不见了铁杖道人,方才跳下石凳。

“少爷,要不要用些点心?”钱卫怕山上已经开过了晚饭,没有吃食。

钱逸群看看天sè渐暗,又觉得没什么胃口,便道:“不吃了,趁着天光未收早点上山吧。”今天他被铁杖道人那一通狂奔折腾惨了,两条小腿犹自发酸打颤,最好快些上去分配了宿舍烫烫脚就睡觉。

钱卫自然听少爷的吩咐,背着行李在前面开路。凡是哪里土虚、何处砖松,都要一一示意,免得钱少爷发生意外。

穹窿山并非终南秦岭那般人迹不至的野山,说起来在当下可算是旅游胜地,许多苏州人端午登高、平rì游冶,都会选择这里。故而山路早就已经被人踏平了,也有铺成的石板青砖,即便雨天也不甚难走。

两人上山没多久,就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位施主……可是去上真观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童从后面的追了上来,跑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

钱逸群站定等他,看他胸口起伏喘不上气的模样,颇为感同身受。他道:“小道长可是叫我们?”

“这山上又没旁人,自然是叫你们。”小道童倒是不客气,“施主可是姓钱?”

“正是。”钱逸群现学现用,笑道,“敢问仙长尊姓大号。”

“我叫陆小苗。”道童道,“赵当家让我在这里等你,没想到刚去林子里屙屎,你们便已经上山了。”

钱逸群见他天真烂漫,总算不怕上真观规矩太多太呆板了。他笑道:“那敢请小道长带路。”

“就一条路,咱们直着上去就是了。”陆小苗说着,三两步已经跨到了钱卫之前。

钱逸群见他步履轻快,身形自然,估摸着是练过功夫的。陆小苗带着钱逸群两人,也不必像刚才那般冲刺,呼吸渐渐平稳,脸上的红cháo也消散了。从他圆圆胖胖的脸上看,上真观的伙食应该不错。

“钱卫,给他拿点心。”钱逸群叫道。

钱卫当即放下行李,翻出食袋,取了一个块巴掌大的枣泥芝麻饼,递给陆小苗。陆小苗看了看钱逸群,脸上登时笑开了花,接过枣泥饼,放进嘴里便大嚼起来。

小孩子待人对事没有成见,极易收买。一个枣泥饼还没吃完,陆小苗已经将钱逸群视作亲人了,也不顾天sè将暗,硬拉着钱逸群多走了十来步,去看三茅真君当年跪拜星斗留下的双膝泉。

双膝泉形似人的双膝跪出来的石窝,汩汩出水。山上道人编了个故事,套在了三茅真君头上,竟也有人真的相信。若真是真君跪出来的,那他身形恐怕得有两个刘宗敏那么大了。

“这泉里有一种石蟹,泡在酱油里,最好下饭。”陆小苗掬起一捧水,咕嘟咕嘟喝下肚子,咦了一声,“怎么今rì的水不甜了?”

钱逸群也跟着喝了一口,泉水清冽甘甜,颇有回味,当下道:“还是甜的,因你刚吃了枣泥饼,就尝不出来了。”

陆小苗长长喔了一声,道:“难怪老师父们说:高下相形,原来是见过了高的才知道的低的。我以前还只道这泉水是天下第三甜的东西呢。”

钱逸群敛容生敬。看来上真观果然高道坐镇,就连这种小童都能将《道德经》里的东西用在生活中,有所感悟。他拉着陆小苗的手,继续上山,边问道:“那天下第一和第二甜的东西是什么?”

“嘿嘿,你不知道了吧?”陆小苗一脸神秘,“别说出去啊。”

第三章上真观(求三江票)

“绝对保密!”

“陈伯给赵当家煮的水泡蛋是天下第一甜,”陆小苗忍不住道,“我偷偷喝过一口!”

钱逸群大笑:“那第二甜的呢?”

“是北麓的拄杖泉,就在宁邦寺后面。”陆小苗道,“不过赵当家说,等闲别去那边,那里有两个和尚很讨人厌。”

钱逸群点了点头,问道:“赵当家是哪位啊?”

怎么这称呼听上去像是土匪山寨一样……

“赵当家就是监院师父呀。”陆小苗满脸优越感地看着钱逸群,“你不知道么?”

“那不是该叫监院大师么?”钱逸群在陆小苗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记,“不尊师长。”

“大家都这么叫。”陆小苗捂着额头抗议道。没走两步,他又叫了起来:“看,那就是半山泉,泉上那座便是得仙桥,你去走两趟吧。”

钱逸群顺着陆小苗所指一看,果然是见一道溪流从半山之中涌出,渐渐阔达,直至两丈来宽。道人们在上面架了两根原木,用绳索捆扎紧致,便叫做“桥”。

“过桥便能得仙,那仙也太不值钱了。”钱逸群一笑道,“咱们快些上山吧,天要暗了。”

陆小苗嘟囔两句,快步朝山上走去。

穹窿山古树参差,修竹成林,时而有倦鸟归巢扑棱声响,时而有泉水叮咚下落成雷。钱逸群走在山间,颇有出尘之感,心中暗道:这真是人间仙境,红尘蓬莱,若不是天下将亡,我便是在这里当一辈子的道士也没什么不好。

他此时身受自然清洗,恬淡道心萌发,对于红尘中的富贵荣华,瞬间就看得淡了。

三人又走了一程,只见大路旁出现一条羊肠小道。这小道两边有翠竹无数,长到高处,便弯腰相向,好似两个新人对拜天地,又好似拱门纜­乳­埽将这小道上空遮蔽得严严实实。

钱逸群心中赞叹:这才是天地造化之路,只是不知道通往哪里去。

此时山上光线暗了,这羊肠小道看上去幽深莫测,颇为神秘。钱逸群也不敢乱闯,万一在山中迷路总是不妥。他又在脑中搜寻记忆,可惜上一次来穹窿山已经是十年之前了,脑中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这条小道。

陆小苗见钱逸群停步,便道:“这是往茅蓬坞里去的,没什么看头,咱们快走吧,前面就是三茅峰了。”

钱逸群哦了一声,茅蓬坞他是知道的。因为当时年幼,家里人看得紧,没有去过罢了。

三茅峰是穹窿山的主峰,也是吴中第一峰。西汉初元年间,有茅盈、茅固、茅衷兄弟三人,在穹窿山修炼皆得道,人称三茅真君,建有茅君殿。到了汉平帝时,有道人在此正式修建了上真道院。北宋天禧年间,宋真宗下诏将上真道院改为上真观。南宋时又拓地八百亩为道产,一时兴盛。

在元末时候,上真观毁于战火。明初时重建,殿宇多达数百间,香火鼎盛,为江南道教第一丛林。然而两百年下来,曾经的辉煌已经远去,眼下的上真观大多破败,曾经的内院门墙已经成了大门墙,仅存三茅峰下的主体殿宇,至于其他别院、下院,早就被拆得痕迹都不留了。

钱逸群站在了上真观大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黑底金字的匾额,上真观的“真”字几乎但不可见。“观”字上还有被刮过的痕迹,或许有人以为这字是贴的金箔。门墙上的红sè涂层斑斑驳驳,褪sè不一,就和山门一样带着一股破败萧条。

——真人修行不会在乎这些表象的。

钱逸群暗暗对自己说道,抬步便要往里走。

陆小苗已经叫了起来:“甄爷,甄爷!钱少爷来了。”

不一时,门后转出一个道士来。此人年约四十开外,蓄着小胡子,脸sè蜡黄,一身蓝sè道袍洗得泛白,不住拿眼打量钱逸群。

钱逸群记得铁杖道人交代的礼数,连忙上前稽首行礼道:“弟子钱逸群,特来求见监院大师赵真人,还请甄爷引荐。”

甄道士嗯了一声,又横眼看了钱逸群,转头对陆小苗做出一副凶狠狠的神情,道:“都敲过了静板,再叫就罚你跪香!”

陆小苗转身做了个鬼脸,不让这甄道士看到,又朝钱逸群道:“我先回去了,rì后有空来找我玩。”

甄道士在陆小苗的ρi股上轻轻踢了一脚,道:“快走吧你。”他又收敛容貌,对钱逸群道:“眼下已经敲了静板,我带你去监院丹房,切莫高声。”

钱逸群颌首致意,不敢扬声。

观中敲了静板之后,所有道众便都在自己丹房修行,准备休息。各处殿门也都紧闭,只从门窗的缝隙中流露出一星半点的长明灯火。

甄道士带着钱逸群沿着门墙,穿过月门到了东面的别院,正是道士们休息的区域。前面的屋舍之中多是通铺,里面隐隐传来道士压抑的聊天声。越往后走地势越高,屋舍越小,却有矮墙、篱笆、灌木分割,住的是观中地位较高的道长。

监院的丹房在最里面,是一栋三间开面的大屋子。屋子已经靠着三茅峰,种了一片高大银杏树。前面有一方菜园,用青藤编成篱笆,做了个半腰高的柴扉,打理得­干­­干­净净,颇为不俗。

甄道士站在柴扉外,轻轻拽了拽门上不起眼的麻绳,不一时便有个十六七岁的道童小步疾走出来,开了柴扉:“甄爷,可有事么?”

“赵当家关照的那人我领来了。”甄道士对那道童倒是客气,也没托大。

“辛苦甄爷,我带他进去就是了。”

甄道士点了点头,打了个稽首,转身便走。

那道童借着最后一点微光打量了钱逸群一番,道:“我是赵当家的侍者,名叫随风。”

“在下钱逸群。”钱逸群道,“这是我家长随,钱卫。”

“你先随我进来,让他在门口等着。”随风道。

钱逸群当下脱下了竹箧,揉了揉肩膀,活动经脉,跟着进去了。

随风推开正门请钱逸群进去,原来里面还有一道内廊。监院的丹房处在正中,却是房门紧闭。左右耳房是侍者的卧室和杂物间。

“老爷正跟人说话,你且等等。”随风道。

钱逸群正要答应,只听到屋里传出一声问话:“谁在外面?”

随风躬身对门,朗声道:“秉老爷,是吴县钱公子到了。”

“这么晚才到,真当自己是豪门贵戚么!”监院说得中气十足,暗含威严。他又道:“让他进来。”

随风这才推开门,侧让一旁,道:“师父让公子进去。”

钱逸群心道:我听到了!我还听出这牛鼻子老杂毛不怎么欢迎咱!

第四章狗屁监院

钱逸群进了门,见室内倒是宽敞,偌大的丹房由一面花板格成两间。外间高悬一个“道”字,字下是一张供案,上面檀香正浓,两边高烛通明。

案前有一方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老道,一脸横­肉­,耷拉着眼皮,眼圈乌黑,一抬眼一说话便挤在一团,好像人人都欠了他百八十吊铜钱。这老道看了一眼钱逸群,就像是看一坨排泄物,指了指屋角,示意他先战过去。

钱逸群心中不爽,却想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挪步过去。正好可以看见这监院老杂毛左手边跪坐着一个年齿更长的老道士。

那老道士头发已经全白了,却不是令人钦羡的皓白长发,反倒有些营养不良的­干­枯。他脸上皮肤松弛,包着骨头,额角颧骨都是老年斑,也不知道真实寿数到底几何。

吴中山水养人,道士又多惯常养生,年岁过百者并不罕见。钱逸群不知道这老道来路,只觉得这­干­瘪的身体越看越耐看,总觉得生得极好,就该长成如此模样。反倒是再看监院杂毛那身赘­肉­,肚子隐隐隆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修行有成的道德高士。

“我每年每岁大把银子给你,亏待你了么!”监院一张臭脸继续对那老道士说话。

老道士垂着头,一脸虚心受教,也不说话。

“让你­干­点活有怎地?不过两三天便做得了的事,难为什么?”监院嘴皮翻动飞快,眼睛一斜,“明rì让你那徒弟过来开始­干­活,不得有误!听到没有?”

“是是是。”老道士躬身拱手,连连点头。

“也不知道你怎么教的徒弟,竟然敢当面辱骂我!”监院吹胡子瞪眼睛,一个宽厚的­肉­下巴上下滚动,“回去要重重责罚他!”

“对对对。”老道士连声应道。

“你打算怎么罚他?”监院缓了口气,问道。

“您说。”老道士头也不抬便答道。

“我说什么?那是你徒弟!你说!”监院气呼呼地撑着膝盖。

“弗晓得。”老道士总算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赵监院,悠悠道。

钱逸群看着这老道人认真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就想笑。

“打他板子!罚他跪香!打扫茅厕!还有山后五亩菜园子给我翻出来!”赵监院扬高声响,忿忿道。

“好好好。”老道士丝毫没有讨价还价,一口应承下来。

赵监院见他要起身,又道:“别急走,还有事呢。”说罢,他抬头望向钱逸群:“你过来。”

钱逸群上前走到监院面前,稽首行礼。监院脸上一副厌恶,道:“我收到何守清的信了,真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想的,一介贱役之子修什么道!你怎么想的?”

钱逸群心中一怒,突然明白了:这监院显然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最好一怒之下摔门而出……

“秉老爷,学生依稀读过点书,见过一句‘红尘富贵无心恋,紫府真仙有志攀’,深以为然。故而想修道。”钱逸群毕恭毕敬道。他偷偷扫了一眼身边的老道士,只见他依旧垂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监院却勃然大怒,破口大骂:“要你个小瘟神来我跟前卖弄!娘起来!你以为你是王文卿么!紫府真仙是你攀的么!你去攀攀你娘的床头看看!Сhā烂污的货sè,狗屁一样的东西!”他越骂越难听,尽是吴语中最下三滥的污言秽语,任何一句挑出来,都足以让人三尸神暴跳。

钱逸群脸sè煞白,伸手往腰间一摸,西河剑却是门外老钱手里。

“怎么!你个小棺材还想杀我么!”监院大叫道,“来人啊!来人!给我打出去!”

钱逸群被赵监院叫破杀心,瞬间想起铁杖道人的三问,心中暗道:他这么无故辱我,我若杀他也不是没有理由……不过……嘛,能不杀则不杀,且看我骂回去。

“你这团老尸鬼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好言好语听不得么!”钱逸群刚回敬两句,只见监院暴跳如累,一手指着钱逸群骂道:“放狗屁!放狗屁!”他也不管钱逸群说什么,只是反复骂着三个字,好像恨不得要把整个穹窿山都吵醒一般。

钱逸群心中暗道:尼玛这都和泼­妇­骂街一样了!他真是铁杖道人的师兄么?管他那么多!

“放屁狗!放屁狗!”钱逸群也指着那监院骂了起来。

两人互相指着骂了半晌,老道士正坐席上岿然不动。

随风站在门口目瞪口呆。

“哈哈哈,”监院突然疯了一般仰天大笑道,“你有种别吃我的饭!”

“我还没吃过你的狗粮,”钱逸群也大笑一声,“也不稀罕!你不留爷,爷自有去处!”

“你个没见识的贱货胚子,小Bi养子,有种就别踏上我穹窿山的地!”赵监院面红脖子粗,怒极反笑。

“走就走!”钱逸群站直了腰杆,转身朝外走去,心道:铁杖道人允我在山下等他,看来早就知道他这师兄不能容我,果然是推衍高手。

“这穹窿山周边八百里都是我上真观的地!你滚回家里喝nǎi去吧!戆胚屁jīng!”赵监院追着骂道。

钱逸群回身便是一拳打上去……

人都已经转过来了,拳却没发出来。

只是一个刹那,钱逸群突然看到那跪坐的老道士瞅了自己一眼。

因为年老,他的眼皮几乎吊不住了。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睛,突然之间恍如明星,熠熠生辉。

只是一眼,钱逸群心中突然jǐng醒起来:我怎么了!不是三关九难,八百折磨也要走下去么?难道在这就要退道了么?

一股巨大的悔意让他站立不住,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他想起自己在路上与铁杖道人的对答,想起自己说的承诺,一字字都像是锁链,紧紧捆住了他的心。

“我还想留下……修行。”钱逸群跪在赵监院面前,几乎咬着牙吐出这六个字。

赵监院像只大猴子一般在钱逸群面前跳来跳去,将自己一肚子骂人的脏话都倒在钱逸群头上。渐渐从骂他变成了骂他父亲,很快就波及到了慈母。

——让你这么竟然辱骂我父母尊亲,我还是人么!

钱逸群怒火中烧,什么修行,什么道人,什么玄术,什么家国,什么……的什么!全都在钱逸群的怒火中化为灰烬。

第五章磕头拜师(求三江票,求推荐票)

钱逸群以为自己跳将起来狠狠揍了那监院一顿。

以为……

只是“以为”。

因为远方突然传来一声钟响。这钟声飘飘邈邈,似有若无,钱逸群甚至一时难分这是真是假。在这钟声荡起的刹那,内心中的一切怒火都随之熄灭,如同一场瓢泼大雨,洗尽天地。

钱逸群跪在地上,耳中是污言秽语,心中是荡荡钟声。正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恍恍惚惚,杳杳冥冥。

赵监院又跳了半晌,见钱逸群毫不理会,渐渐也觉得累了,回到座上,喘了口气:“今rì且放你一马,rì后还敢如此放肆,定要抓住了捆在柱子上好生一顿鞭打!”

钱逸群没有说话,静静体味着心中的静定,缓缓伏下身,叩首以对。

赵监院冲随风喊道:“站在那里挺尸么!还不去给我端杯茶来!一点眼水都没有的蠢物!”

随风躬身而出,不一时端着一杯清水进来,上前递给监院。

赵监院一口而尽,道:“这么一点,喂鸟么!再去盛来!”说罢,他又对钱逸群道:“何守清说你没有拜师?”

“是,晚生还没拜师。”钱逸群道。

“荒唐!没拜师送我这里做甚!不知道我这里是十方常住么!”赵监院又叫了起来,“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十方常住吧!”

钱逸群微微摇了摇头,表示的确不知。

道教观庙大致可分十方常住与子孙庙。其中“常住”与“丛林”异名而同实,可以互换。这是因为丛林深处往往有修真霞子隐居,而常住聚纳十方道众,正是红尘丛林。

任何一个正经道士,不拘门派,都可以在常住挂单,参与观庙里的大小事务。但也得服从监院、都管的任务指派,学习道教规法威仪,陶溶品xìng。一旦违规,便要接受观法庙规的惩罚,轻则跪香,重则起单,逐出山门。

与子孙庙不同,常住里的道士不能擅自收徒。这是为了防止师徒私授,将属于全天下道士的财产变成自家的私产。钱逸群以俗家身份来到这里,根本没有师父可拜,甚至不能和道士混住,只能住在西院,那里是供施主香客临时借住地方。

现在上真观的西院早已年久失修成了危楼。

赵监院不耐烦给钱逸群多说,挥了挥手道:“去去去,去找个子孙庙出了家再来!”

“何老师让我在这里修学,我要等他。”钱逸群哪里就是这么容易被打发的?当下应道。

“等等等!等个卵蛋!”赵监院大骂道,“祖师爷的规矩不要了么!有种你就西院自己住着!别来我面前丢人现眼。”

钱逸群不言不语,心道:只要有个遮雨的地方,哪里不是住!

“咦?”赵监院突然想起了什么,“何守清为何自己不收你?”

“何老师说:收不下。”钱逸群谨遵铁杖道人的教诲,如实禀报。

“放屁放屁!你是紫薇圣人下凡么!你是三清化身么!你是三台星官么!一个屁样的东西还收不下,哈哈哈哈,笑死人!”赵监院笑得前仰后合,眼中眼泪都挤了出来。

钱逸群暗中腹诽:你这道人肠胃不好,迟早一天放屁崩碎满腚掬花!

“一个贼骨头,收不下?”赵监院笑了个够,指了指一直没说话的老道,“老木,你收他。我看看什么叫收不下!”

“好好好。”老道士点着头,也不知道到底听懂了没有。

钱逸群本是想等铁杖道人回来的,若能跟铁杖道人成为师兄弟……现在却要拜一个木木得连名号都叫老木的道人为师!

这怎么可以?

哪怕领证当天就离婚,那也是二婚啊!

钱逸群嘴角抽搐,看着那老道:你好什么啊?你能教我什么?

“快点磕头拜师!完了就快滚!”赵监院不耐烦道。

“是是是。”老木道人又是一阵点头。

赵监院伸出一条肥­肉­滚滚的腿,踢在老道士的蒲团上,骂道:“我让他拜师,你‘是’什么!”

“对对对。”老木道人眼皮都没抬,口中连声道。

“小杂种,你要留下就得拜他为师,否则我必把你打出穹窿山地界!”赵监院不容辩驳道。

钱逸群心中很是纠结,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偏偏被个疯癫道士扯在了一处。师徒传承不逊于父子,怎么能够稀里糊涂就拜师呢?若是不拜师,只有下山去等铁杖道人回来么?

“给我按住拜师!”赵监院突然暴喝一声。

随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钱逸群身侧,闻听此言出手迅疾,一把抓住了钱逸群的脖颈。另一只手拍在钱逸群胁下。

钱逸群顿时浑身麻疼,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了,这种纯**的搏斗对他来说实在太陌生。以前混在市井里,谁敢对总捕头的儿子动手?现在西河剑不在身边,身子被制住也没法用小**诀放雷光咒,简直成了任人宰割的菜鸟。

这种屈辱的过程只是片刻之间,钱逸群被随风按着磕了八个头,头头触地,几乎让钱逸群要晕死过去。

“好好好。”木道人口中说着,抬了抬手,示意钱逸群起身——或者说是让随风放手。

“哈哈哈!”赵监院大笑起来,“送他一套道袍算是我的见礼,哈哈哈,我看这样不是挺好,一个阿木林师父带着两个戆污卵徒弟。”

钱逸群抚着额头,心中悲戚:我这就算拜师了?我这就算拜师了!拜师不是需要上表天庭、禀报历代祖师、授以道名字辈……我这怎么就能算是拜师了!

“好了,道爷我乏了,你们出去吧。”赵监院挥了挥手,“老木,让你看藏经阁不是让你不­干­活!再要让我抓到你偷懒,仔细不给你饭吃!”

“是是是。”木道人连连打躬。

“看好你的两个戆徒弟,快走快走,还想赖着这里­干­嘛!”赵监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过身,对着那个“道”字深吸了口气,略略一憋,噗地放了一个又长又臭的屁。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臭,一边扇着一边捂着口鼻往里间快走,闷声道:“我的屁好吃么!吃­干­净了再走也不迟!”

钱逸群顿时一股恶心,推开大门朝外走去。

第六章入门初夜(求三江票推荐票)

穹窿山风清凉,带着林中各sè秀木的香气,让人陶醉。

钱逸群仰头深吸一口清香夜风,睁眼就看见漫天星斗。铁杖道人那天晚上说的话又浮了出来,却怎么都不知道什么叫“星命”,为什么“收不下”。

木老道佝偻着身子,很有些驼背,一步步往山下走。钱逸群呆立片刻,还是追了上去,道:“我跟你走么?”他本想叫一声“师父”,但这师父的形象与他想象中的也实在太遥远了,硬生生叫不出口。

“对对对。”木道士连连称对。

钱逸群招呼钱卫跟上,见钱卫能够一手提着竹箧,一手提着灯笼,便只跟着木道士又问:“我们不住上真观么?”

“对对对。”木道士点头应道。

“那咱们住哪里?”钱逸群问。

这回木道士不说话了,抬头看了看钱逸群,微微一笑,继续埋头走路。

钱逸群被他笑得茫然无措,只得再跟了上去,竟然是原路下山的模样。一直走到上山时看到的那条竹林幽径,木道人转了个弯,跳下大道台沿,往里走去。钱卫连忙抢在前面,为钱逸群照明。

钱逸群只觉得脚下土路坑洼,从未走过这么不平整的路面,像是有人专门在这里挖了绊脚坑,故意要害人xìng命。

月光被竹林严严实实挡在外面,幽径一片漆黑,若不是钱卫的灯笼,真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钱逸群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傻,那木老道昏昏聩聩,是怎么在这条路上走得如此平稳?竟然连灯笼都不要?

——想来他年年走,已经走熟了。

钱逸群很快找到了原因,又想起赵监院所说“让你看藏经阁”的话来。

藏经阁顾名思义就是存经书宝典的地方,也就是上真观的图书馆。

看守藏经阁自然就是图书管理员了!

老子、老毛、老毛老婆、老莫、老僧——少林寺扫地那个……这些人可都做过图书管理员。

由此可见这个职业的水有多深。

“师父,我们是道士么?”钱逸群想到这节,“师父”两字也不觉得有多难叫出口了。

老木道士连声道:“是是是。”

“那我这算出家了么,师父?”钱逸群觉得这实在更像是一场闹剧。

“对对对。”木道人继续道。

“师父,您能说点别的么?”钱逸群觉得额角青筋条暴跳,忍不住问道。

“好好好。”木道人微笑之中充满了慈祥和蔼,灯光之下还真的有些高道风骨。

钱逸群放弃了说话,让钱卫走在前面,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跟在最后,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还有多长。

从竹林幽径里走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极开阔的平地,四面环山,是个山坞。在月光之下隐约能看到一座茅屋,看上去比钱逸群家里的厨房大不了多少。

钱逸群踏出两步,顿时松了口气。脚下不再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而是硬实的土砖,走起来无比舒服。他在城里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这土砖地面高兴得想跳起来,真是换了人间啊。

这种兴奋的感觉很快就消失殆尽,因为那栋茅屋。

很不幸,那就是师徒三人外加钱卫的卧室、客厅、厨房……还好茅厕是在外面的。

只要出了茅屋,天地就是个大茅厕。

钱逸群看着这间三十来平,集聚了多功能高人气的房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在灯笼的光照下,可以看出这茅屋连地基都没打,只是砖块从地垒砌,里外糊了一层黄泥烧硬。顶棚上是正宗的­干­枯茅草,松木作梁,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木­干­都已经开裂了。

房梁上挂满了废弃的蜘蛛网,粘着灰,就像是重重帷幔。房间里透着风,倒是没什么异味,仔细看才发现这是墙上打了几个洞,外加数条不规则开裂的墙缝,虽然眼下起到了促进空气流通的作用,再过两个月可就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一个硕大的黑影朝三人走了过来,跟钱逸群差不多高,却十分壮实,无论宽度还是厚度都超过钱逸群一倍,就像是块大方砖。

“你是师兄吧?”钱逸群先打了招呼,“我今天刚拜的师。”

老道士在旁边笑道:“对对对。”

“我叫阿牛,也是师父的徒弟。”那大方砖瓮声瓮气道,“我怕没你大,还是你来做师兄吧。”

“不必客气,你先入门的,你做师兄就是了。”钱逸群并非有意谦让,只因为他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曾经读过的书,意外地发现“师兄”是个很悲催的职称。

且看郭靖之于杨康,明显杨康帅气多金出身好,儿子还争气。

再看令狐冲之于林平之,直接妞偷人啊!小师妹就这么被抢掉了。

还有天龙三兄弟,作为大哥的萧峰最悲催了,在两个弟弟风花雪月把妹缠绵的时候,他苦逼逼的在塞外考虑天下大事,最后直接自戕而亡。

更别说孙悟空之于猪八戒和沙和尚,各种苦力打手保镖护院……猪八戒只要负责吃喝坑爹挑拨离间就行了。沙和尚更绝,整部《西游记》里就几句台词,简直就像是上面派来挂职镀金的。

……

钱逸群突然又想道:这些师兄、大哥好像都是主角啊!那帮做小弟的反倒没什么好结果。看来付出和收获果然是成正比的,算了,我还是当师兄吧……

“师弟,你在想什么?”大方砖阿牛根本没有跟钱逸群玩你推我让的游戏,直接这么喊上了。

钱逸群暗道:今rì真是诸事不顺,是铁杖道人故意选的时辰么?转念再一想,也有当主角的师弟呀,比如袁承志就是小师弟,再比如韦小宝是少林高僧的师弟,还比如小龙女是李莫愁的师弟……

“我在想,”钱逸群将跑偏的神识收了回来,扫视了一圈屋子,“床在哪里?”

大方砖上前吹灭了钱卫灯笼里的蜡烛,道:“蜡烛太亮,我借不到月光了。”

钱逸群目瞪口呆,难道这里的床只能在月光之下才会显形么?

“咦,我怎么更看不清了?”阿牛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刚一动身就哗啦啦碰到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堆家什。

——坑你妹的,你拉低了本书人物平均智商你知道么!

钱逸群突然有种悲哀的感觉,也仿佛明白了赵监院为什么会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了。铁杖道人说他师兄是高道,估计那时候还没遇到这对师徒吧?

大方砖不知道碰倒了多少东西,总算在休息区域——墙缝少一些的地方,拨拉出一人长宽的空间,又从厨房区域抱来一堆稻草,薄薄铺了一层。

“你不会让我睡这里吧?”钱逸群硬吸了口气。这地上凹凸不平也就罢了,还在渗着cháo气,只扑这么一层稻草能顶什么用?

“当然不是。”阿牛道。

“那我睡哪里?”钱逸群松了口气。

“这是给你身后那个活鬼睡的。”大方砖道,“你既然是师父弟子,当然是跟师父和我一起。”

钱逸群见钱卫身份被人叫破,心中暗惊:这大方砖虽然脑子有点问题,但是眼光很敏锐啊!看来这老道士,哦,不,是师父!看来师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钱卫,你睡这吧,晚上铺上褥子。”钱逸群关照道,又对阿牛道:“师兄,我们睡哪?”

大方砖将钱逸群领到门口,道:“我们在神像前打坐。”

钱逸群取了钱卫的灯笼,吹了火折子点燃蜡烛,仔细照了照:“哪里有神像?”

“墙上。”大方砖踢了踢脚下的一块木板,摆到中间,大声喊道:“师父,您上座。”

“好好好。”师父收拾了一下刚才大方砖撞倒的东西,踱步过来,坐在那木板上,双腿一盘,刹那入定。

阿牛直接坐在了地上,长舒一口气,两个呼吸间就传来了风箱扯动般的鼾声。

钱卫凑了过来,低声道:“少爷,这可比县里的地牢还苦呀。”

“嗯。”钱逸群盯着阿牛给他留出来的地方,怎么都坐不下去。

“少爷,咱们要不等天亮就回去吧?”钱卫又道。

“嗯……?你想什么呢!”钱逸群挑眉道,“我们可是来修行的!给我拿床褥子,其他的你用。”

钱卫无奈,暗道:是你来修行,我只是服侍你而已。

他不敢说出来,只得拿了床厚褥子,叠了两叠,给钱逸群放在地上当坐垫。他见钱逸群上了座,便回到刚才那个角落,发现靠墙立着块三尺宽五尺长的木板,便取了放在地上,铺上褥子,总比直接睡地上强些。

钱逸群挪了挪ρi股,觉得还是挺软和的,想想这就是自己出家修行的第一夜,还真是很给力啊!不过以后要是一直如此,自己又能撑多久呢?

得益于之前做的功课,钱逸群很快便抛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恍恍惚惚进入静定之中。身边那位扯风箱的师兄也渐渐收敛了鼾声,耳中只有秋虫残鸣,山中野兽呼号,充斥着大自然的气息。

谁都没发现,躺在木板上的钱卫突然身子佝偻,蜷曲成了一团,嘴角抽搐,眼皮直跳,渐渐又打着摆子,发出一声声闷哼,好像承受着极大的痛楚。

第七章随师修行(求三江票求推荐)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牛伸了个懒腰,撑开腿按了按,借着微光打量起这个新入门的师弟。他很快就看腻了,觉得这师弟跟上真观的那些道士没什么区别,白白净净,身体弱小,一看就是­干­不了活的。

钱逸群隐隐有种被人剥光了围观的错觉,睁开眼睛,正好与阿牛的那对牛眼相撞,差点高呼“有鬼”。不过还好,阿牛虽然体型蠢笨,但是面貌不错,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两道浓黑的眉毛呈一字卧蚕式,眼睛硕大,微微外凸,果然有几分牛相。

“师兄早。”钱逸群打了个招呼。

“师弟早。”阿牛站起身,生火煮水,开始一天的生活。

钱逸群放松了一下麻木的双腿,很快也站了起来,见师父还在定中,也不敢打扰,便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他还从未有过这么用功坐了一夜,今天出来之后只感觉jīng神抖擞,浑身舒坦,对未来的清贫rì子也不觉得有什么畏惧了。

钱卫见钱逸群起身了,连忙也跟着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杂乱纷纷,都是昨夜里发梦闹的。他收拾了被褥,又取出点心和食材,过去帮着弄早饭了。

阿牛也不跟他多说话,反正任由钱卫动作。钱卫虽然是个烂人,却也拉扯过女儿长大,

锅灶上的活计比阿牛还要熟练些,很快就将这工作抢了过去。

阿牛见Сhā不上手,便往屋后清理肠胃去了。

钱逸群闻到了汤圆的香气方才回到屋里,见师父刚刚起座,便上去打了个招呼。师父仍旧是“好好好”应对,再没别的话。

阿牛回到屋里,见一碗碗汤圆已经盛好了,便一把扯了钱卫昨晚睡觉的木板过来。他将木板的一端架在一块石头上,自己坐在地上,另一端架在膝盖,搭成了个简易的桌子。

师父习以为常,过去坐了,等钱卫上饭。

钱逸群坐在师父对面,用手轻轻按了按这“桌子”,心中五味杂陈,暗道:谁知道还有多少挑战我常识的事?一起来啊!老子撑得住!

“师兄,先咬一个小口,吹凉了再含进嘴里。”钱逸群吃了两个汤圆,见阿牛被烫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知道他从未吃过,心中颇为可怜他。

阿牛学着钱逸群的做法,小心咬了一口薄­嫩­如羊脂的糯米皮,露出里面的黑洋酥,呼呼吹凉,放进嘴里,吸了口气:“好香好甜。”

“这是宁波人的黑油酥汤圆,跟咱们苏州人的不同,别有一番滋味。”钱逸群说完又暗想:估计这位师兄连苏州的汤圆也没吃过吧。

“我第一次吃这种东西。”阿牛乐呵呵道,“果然好吃,就是差点被它暗算了。”

“我还带的多,师兄尽管吃。”钱逸群大方道。

“耗。”阿牛丝毫不客气,风卷残云一般就将自己眼前的汤圆的吃完了,便要钱卫再煮。

钱卫这次过来背了五天的早点食材,还有少量的­肉­食,全是钱母怕儿子在山上没得吃,硬要带的。钱逸群昨天还觉得这么做有点多余,现在看看阿牛的吃相,庆幸母亲英明睿智。

阿牛一碗接一碗,好像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六碗过后……

“行了,不能再吃了。”钱逸群终于忍不住了,“这汤圆是用糯米包的,吃的时候不觉得,等会就会积食了。”

“哦。”阿牛颇为失望,放下碗转向师父道,“师父,我去给祖师爷磕头,然后就去打水。”

师父笑道:“好好好。”

“祖师爷?”钱逸群扫了一眼这家徒四壁又堆满了杂物的屋子,“在哪里?”

“这不是祖师爷的神像么?”阿牛指着昨晚打坐面对的墙壁,上面隐隐约约有个白sè的印子。所谓三分形象七分想象,在阿牛几经提示之后,钱逸群终于认出来了:“这是太上老君?”

“是元始天尊,你看,这是他的混元珠。”阿牛指着墙上一块老大的圆形霉斑。

钱逸群深深的点了点头,此刻才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他与阿牛师兄的世界实在距离太远了。

阿牛毕恭毕敬地对着这墙上的霉斑水印磕了头,从门后取了扁担,挑起水桶打水去了。钱逸群见师父也要出门,连忙凑了上去,笑道:“师父,您是去藏经阁么?”

“对对对。”

“能带我去么?”

“好好好。”

钱逸群登时高兴起来,对钱卫道:“你要不今天就回去吧,这里看来也不方便住。咦,你脸上怎地这般惨白?”

“昨晚一直发梦,又梦到我那可怜的闺女了。”钱卫叹了口气,“少爷,我们还是在山下租间农舍吧,每rì上山也不过个把时辰,不耽误什么。”

“你租一间住吧,每rì送些饮食吃的上来便是了。”钱逸群见师父已经出门了,连忙追了上去,又对钱卫道,“我住些rì子再看。”

钱卫只得道:“那好,老奴今rì便下山寻间好些的农舍租下来。”

钱逸群点头同意,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来,折返回屋里取了自己的西河剑,想了想,将百媚图也带在了身上,以备随时咨询。

师徒俩人又走进了竹林幽径,此时天已经大亮。秋月的阳光从竹叶中洒落下来,在地上形成了铜钱大小的光斑,俩人就在这一柱柱光“棍”中行走。

上真观的道士们起得也早,已经做完了早课。云板声中,众道人排好队,由几个老成的经师去迎了监院大师进斋堂。木老道这边三人并不算上真观道士,本就不能过堂吃饭,故而人家见了他也不招呼。

木老道冲所有人都微微躬身,也不管别人理不理他,只是一味谦卑,让钱逸群心中不爽。不过作为弟子怎么能够指摘师父呢?他只好将这不爽化作对学习的饥渴,早些学完就早些回去吧!rì后有钱了就自己盖座庙,让师父和阿牛去管,好歹有师徒之名,不能看他们被人欺负。

一路过了山门灵官殿,过了茅君殿,又过了玉皇宝殿和三清阁,总算在三清阁后面有道矮墙,隔出了一亩来方的地界。矮墙里只有一栋破破烂烂的屋子,好歹顶上铺瓦,却是残破不全,比茅蓬坞里的茅屋好得有限。

钱逸群随着师父进了门,抬头就看到这破屋上挂着一块匾额:藏经阁!

第八章神霄五雷玉书

木道人上前掏出钥匙,颤颤巍巍找到锁孔开锁。钱逸群在一旁看了,心道:这还有必要锁么?旁边那个窗户洞开,随便就翻进去了。

等木道人开了门,钱逸群往里走了一步,心里登时空落落的。这臧经阁,既不是阁,也没有经,直接挂个“脏”字才算贴切。姑且不说这屋里霉气熏人,飞尘乱舞,就连张完好的桌椅都没有。书架更是布满了蛛网,一本典册都看不到。

“师父,一本书都没有?”钱逸群捂着鼻子。

木道人微微一笑,变戏法似的从门后拖出一个藤箱。

钱逸群心中一紧:难道秘籍都在箱子里?

木道人抱了一张四脚不平的桌子到外面空地,又搬了把没有靠背的靠背椅,从箱子里取出一本《黄庭经》并纸墨笔砚,往外面抄经去了。

钱逸群见师父不管他,便在箱子里翻了起来,心中大为失望:这比他母亲收藏的道教经典都少啊!左右不过《道德经》、《清静经》、《太上感应篇》之类满大街都是的经书。

他实在不甘心就此罢手,在这堆烂桌子破椅子之中又翻了片刻,总算在个虚掩柜门的柜子里发现了一些异样。原来那里还藏了个藤箱,钱逸群就如同玩游戏发现了隐藏宝箱一般,先吸了口满是灰尘的空气,郑重其事地将它拉了出来。

藤箱没有锁,轻易便打开了盖子。

里面整整齐齐垒放着一箱子经书,蓝sè的封皮白sè的书名贴,上面是漂亮的王体楷书书名。

钱逸群取出《黄庭经》,见下面还是一本《黄庭经》……一本本取出来之后,钱逸群总算死心了,这些书都是师父每rì抄下来的抄本。

就在钱逸群心灰意冷将抄本放回藤箱,盖上箱盖的时候,眼前突然一亮,发现这藤箱竟有夹层。

一张深蓝sè的封皮纸露出小小一角,好似美女­祼­露在外的玉足,挑逗得钱逸群心跳砰砰,双手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藤箱的内壁,果然发现藤条内有一册不厚的书册。钱逸群探头朝外看了一眼,师父正背对大门奋笔抄书,不由放下心来,用指甲刺入藤条缝隙之中。

这藤箱年纪恐怖不小,被钱逸群这么一刺,顿时松开了许多。钱逸群轻轻拔出西河剑,从扩大的缝隙里Сhā了进去,双­唇­内含,不知不觉中用力咬紧。

终于,啪的一声轻响,老藤条被割断了。

钱逸群这才松了口气,趁胜追击,将这本藏身内壁的书册救了出来。他放下剑,双手捧着这本没有贴名的薄薄书册,吹了口气,腾起老大一股灰尘,也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久。

再次确定师父没有往里看他,钱逸群颤颤巍巍地掀开书册一角,生怕里面写的是《笑林广记》之类的东西。

这一回,老天爷似乎没有耍他玩。

在书册的扉页上,一板一眼地写着:《神霄五雷玉书》!

左下角还有“谨道人恭敬誊抄”一行小字。

“神~霄~五~雷~玉~书!”钱逸群忍不住轻声读了出来,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对自己说道:我不是老天爷的私生子,他肯定不会这么厚待我,要么里面的内容是全本《金瓶梅》,要么就是跟狐狸说的那本书同名而已……

钱逸群翻开正页,赫然是粗笔楷书写着:“金门野客作五雷玉书序”。

钱逸群一看后面还有不少文字,总算不再担心这是上天的玩笑了,当下坐在地上一列列自右向左细细读了起来。

“宣和二年,予游天下名山二百余所,一到金陵清真洞,……”

钱逸群读了第一列,心中道:宣和二年……那正是北宋时期,莫非真是神霄派的祖师爷王文卿写的?他心中存疑,继续往下读去。

“……,乃唐叶天师修真之地。抵暮,四野无人烟可依,远望山中忽有灯光,以此投奔。唯一草舍间,寂然无人,予心大惊。又于灯下桌上,有一文字,启而视之,名曰:《嘘呵风雨之文》。予意其必雷宅也,取笔墨以木叶录之。录将毕,忽闻­鸡­呜之声,须臾一老姥出来。予问其姓氏,老姥曰:予无姓氏,此乃雷霆所居之地,不可久留。……”

钱逸群觉得眼睛发涩,实在是这里光线不好,便挪到窗口继续往下读。他心中却免不了又腹诽一句:看来这就是狐狸说的运气爆棚王文卿王先生了!他还真是运气极好,野外迷路都能闯进“雷宅”……不过这也太神话了些,又是雷宅又是神秘老太太的,当是童话故事么?

对了光线,钱逸群继续读道:

“……予未得雷文之前,已遇汪君於杨子江,授予飞神谒帝之道,後游清真洞天得此文。经三载之久,又遇汪君於军山店中。予以文简呈诸汪君,汪君曰:‘化子真宿仙也,昔老姥乃电母也。子既得其文,予当语汝於此方蒙指授。’授毕,乃召使者当空分付。此余遇汪君点化。……”

钱逸群读到这里,翻过一页,心中暗道:王文卿果然运气好,得了秘籍还有人指点,就是不知道这汪君是什么神仙。

“……予既得汪君直说雷霆奥妙,故作文以传之,书曰《火师汪真君雷霆奥旨》。恐有不尽,故又做《玄珠歌》、《先天雷晶隐书》以为增补。自得天符,神霄立派,予著《上清五府五雷**玉枢灵文》、《高上神霄玉枢斩勘五雷**》、《上清雷霆火车五雷**》、《中皇总制飞星活曜天罡**》传于子弟,尽其缘法,各得所宜。……”

钱逸群一口气读了这么多书名,已然心中佩服,对于神霄派却又多了一层疑惑:这听起来很拽的宗门,现在怎么从未见过?外面走动的道士,无非三山符箓,这神霄派去了哪里?

“……然则予资质孤陋粗鄙,不足以尽解雷文天书,故于金门之下,著述之余,以《嘘呵风雨之文》分录两书,其一曰《啸命风雷书》,皆言神通天地,招风唤雨之术;其一曰:《神霄五雷玉书》,皆言斩妖除魔,捍卫生生正道之法。此二者皆为玄术,得之者不可妄习,当锤炼jīng神,琢磨心xìng,jīng心而修,端意而行,持秉老君妙道,自然无施不可,所谓法海之骊珠也。”

钱逸群一口气读完了序言,见下面那章写着:《五雷正法总规备要》,总算是步入正题。

“雷霆者,天之号令,行天地之中气,依《洛书》五行之数:东三南二北一西四,此大数之祖而zhōngyāng五焉。故曰五雷。”

——原来五雷是这个意思,倒不是有五个雷。

钱逸群将这话又读了两遍,翻过页去。

这一翻之下,钱逸群难免大惊失sè。

原因无他,只因触目一片空白!

微微泛黄的纸上,一个墨点都没有。

喔,不……在翻页过来右手边,还是有一行小字,比前面的略小了一号,字数也不多,是以钱逸群乍眼之下没有看到。他平复呼吸,按捺住心头的不祥预感,缓缓读出:“文繁从略。”

——文繁从略?

——尼玛什么叫文繁从略啊!你这是几个意思啊!这种懒得写直接太监的公告到底是什么节奏啊!

钱逸群握着书,心头涌起一股苦涩,到底还是让老天爷玩弄了。

====

求道路途坎坷,不经九转七还,哪里来的熠熠明珠?小汤不是虐主,只是在铺成,本人真心不虐主!顺便求三江票支援,求推荐票支援~~

第九章自古仙真勤勉出,谁见骄狂得道人

钱逸群坐在窗口,彻彻底底地检查了一下这本书册。果然,从“文繁从略”这四个字之后,再没一个墨点。如果当时没找到这本书,钱逸群最多觉得有点失望,然后安安心心在茅蓬坞苦修,等铁杖道人回来。

然而读了这么诱惑的一个故事,等到正题,却来了个“文繁从略”。

莫非这四个字另有深意么?

钱逸群翻来覆去读了两遍,心中暗道:这不就是“文字太繁琐,省略了”的意思么?

不就是后世某些不厚道的作者在书里画小方格,然后括号里备注“此处省略一万字”么?

不就是某些网络写手召唤小行星,世界毁灭,本书完……

不就是……坑爹的节奏么?

钱逸群捏着书册,真恨不得放在地上踩上两脚。

“钱公子,”中行悦的声音闯进了钱逸群的脑中,“誊抄这书的人,恐怕本不想‘文繁从略’的。”他现在不用装可怜,自然也不用“仙长”称呼钱逸群了。

钱逸群见过了中行悦本尊,知道他是个男的,听到这娇滴滴的女声就浑身不舒服。不过中行悦旁观者清,一句话就点破了钱逸群蒙在眼前的窗户纸。

是了,这人先订好了册子,然后往上誊抄,一个字都没涂改过,的确是很恭敬地誊抄。为什么突然就文繁从略了呢?从这本书册的厚度上来看,其实文字也不会很多,左右不过万把字。

“是我师父抄的?”钱逸群眼睛一亮,如果是师父抄的,那么他一定有正本的《神霄五雷玉书》。不过师父不是木道人么?这谨道人是谁?

——是了!木道人是狗屁赵监院骂我师父的话,其实师父的道号一定带个谨字。看他翻来覆去就说那么几句话,台词比沙和尚还少,的确当得起这个“谨”字。

钱逸群顿时来了希望,快步跑了出去,坚决果断地跪在地上,抱住木道人的大腿,深情地喊了一声:“师父!”

木道人停下手里的笔,笑吟吟地看着他。

“师父,”钱逸群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谨道人就是您吧?”

“弗晓得。”木道士仍旧笑吟吟地说道。

钱逸群心道:这师父翻来覆去就会说五句话,我该怎么套他呢?

“钱公子,你在高真羽士面前动这种机心,如何能求得真道?”中行悦出声道,“我们那时候求学,哪里敢说话,只是磕头、打杂、尽心尽力服侍师父罢。”

钱逸群响鼓不用重锤,几次三番被人点出这毛病来,登时心中jǐng惕,挪步退后道:“弟子之前对师父多有不敬,惟愿忏悔,请师父传下修真门径。”说罢,磕头下去。他拜师时候磕的八个头是被随风强迫,此刻却是诚心诚意。

木道人见他jīng神内守心平气和,坦坐椅上,受了这礼,口中道:“好好好。”

钱逸群磕完头,站起身,躬身侍立,心中对中行悦道:“徒弟都怎么伺候师父的?”他前世是家中独子,小皇帝小太阳,从未伺候过人。此生大小也算是个少爷公子,对于“伺候”更为陌生。至于平rì受人伺候,何曾注意过?

中行悦无语半晌,总算道:“可做的事太多了,你便一点都没看见么?”

“先说两件眼下能做的。”钱逸群道。

“端茶倒水、铺纸研墨、置备饭食、修缮桌椅、修墙补瓦……这些都是眼下能做的。”中行悦道。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