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逸群一撩袖子,重重吐出一个字:“干!”
正所谓雷厉风行,钱逸群当下从上真观里借了扫帚拖把抹布水桶,拿了旧布包头,从藏经阁开始打扫起来。边打扫边将破败的桌椅堆去外面,连地一起拖了。这藏经阁大概建好之后便没人打扫,拖地的水乌黑如墨,几乎每拖一块方砖便要换桶水,让钱逸群恨不得拿铲子来铲。
这活一直干到rì上天顶,阿牛前来送饭,方才停了。
木道人收拾了桌上的笔墨纸砚经本,将桌子空出来与两个徒弟吃饭。钱逸群搬了两张不瘸腿的椅子过来,跟阿牛分两边坐了。
钱逸群掀开饭篮子上的蒙布,见里面就三个青瓷碗,里面盛着糙米饭。他取了筷子往下一拨楞,发现米饭下埋着几片卤水青菜。他看师父慢条斯理地用饭,又见阿牛吃得狼吞虎咽,只得将这难以入喉的糙米饭拨入口中,费了不小的力气方才嚼透下咽。
——看来还得找爹娘打打秋风啊,这么吃不用多久胃就坏了。
钱逸群边吃边想,才吃了几口,便见阿牛已经放下筷子,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抹了抹嘴。
“师兄,我吃不下这么多。”钱逸群道。
“正好我没饱,给我吧。”阿牛递上瓷碗。
钱逸群赶了大半碗饭给阿牛,如同受刑似的把剩下的糙米吃得一粒不剩。
刚吃完饭,却见钱卫提着个饭盒上山来了。他本是赶着饭点送饭的,到了茅蓬坞却发现家里没人,这才往上真观来了。问了好几个道人,才又找到藏经阁,没想到这师徒三人已经吃好了。
钱逸群极力请师父再吃点,木道人却笑笑就走开了,在藏经阁檐下盘腿一坐,像是小憩。钱逸群和阿牛看着大白米饭,油光溢彩的青菜,香嫩sè佳的鸡腿……终于食指大动,又吃了一顿。
“师兄,以后就让我这仆人送一rì三餐上来,你不用做饭了。”钱逸群撑在桌子上,总算舒坦了。
“好。”阿牛笑了笑,“你有钱,听你的。”
钱逸群心中无奈:你就不能婉约含蓄一些么?就算我没钱你也得听我的,你这智商很让人着急啊!
“钱卫,山下的农舍找好了么?”钱逸群问道。
“找好了,家具齐全的一间土房,半年二两银子。”钱卫道,“房东是对老实人,这饭就是他们做的。”
“行。”钱逸群点头道,“没钱就回去问我母亲拿,你仔细算算帐,别让人坑了就是。”钱逸群知道母亲那边起码还有五十两金锭,这两年家里的经济情况应该比较宽裕。
钱卫应了,又道:“少爷,要不要找泥瓦匠把茅蓬坞的房子修一修?”
钱逸群点了点头:“一步步来,先把墙缝补了,否则天再冷些受不住。”
要钱卫出主意修缮钱府,那是铁定不能的。因为在他的见识里,钱府的格调已经是出类拔萃无从挑剔了。不过要让他修一修茅蓬坞的破房子,他还是很有概念。只要按照他之前自家狗窝翻修一下,那破茅屋就足以称得上是“改头换面”了。
第十章我今志心求忏悔,殄灭我慢证金丹
“你晚上早些送饭,早些下山,免得山路难走。”钱卫要走的时候,钱逸群又交代道,“明rì早点一并送上来,只送午饭便是了。”
钱卫知道这是少爷体恤他,心中一热,想想以前也就只有女儿会关心他,不由鼻头发酸。他这些rì子总是梦到女儿回来了,开始还不清楚,起身也就忘了。后来却越来越清晰,有时候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梦里,醒来之后也总是忘不了。昨天大概是赶路累了,竟梦到女儿找他哭诉,醒来之后历历在目,彷如真事。
——看来还得找地方给女儿烧点纸,让她走好。
钱卫心头郁郁,提了饭盒往山下走去。
阿牛要下山去料理菜园子,又要给上真观的西院当苦力,扛砖修建居士们住的屋舍,也不多留,便提了饭篮子收了碗筷走了。
钱逸群提了十来桶水将那些灰都化作泥垢的桌椅清洗出来,分成能用、修了能用、拆了烧柴三等,别类堆好,只等晚上钱卫来了,让他再去找个木匠来干活。亏得穹窿山上泉水多,这藏经阁后面就有一眼,饶是如此,钱逸群提水还是提得肩膀酸胀,双腿发软。
好不容易rì头偏西,钱逸群道见师父去洗笔洗砚,知道一天的苦劳总算到头了,心中暗暗放松。他见山风渐起,吹得经书哗哗作响,连忙上前帮师父收拾,不让经书文纸张飞走。
这种下班收尾的节奏,往往效率最高。钱逸群阖上《黄庭经》,看了一眼纸上誊抄的文本,果然是很漂亮的王体行楷,整整齐齐,没有一个圈点。他翻了两页,正要卷起来,突然看到一行奇怪的文字。
“自从曩劫,乃至今生,假火风地水以成形,恋香味sè声而触法。念嗔嫉妒,恶口妄言,杀盗邪yín,恣情纵yù。逆辱父母,悖负君师。……”
钱逸群脑子里一转,心道:师父抄《黄庭经》,怎会莫名抄出《邱祖忏悔文》来?这几个意思啊?
他抬头一看,见师父已经端着笔砚回来了,因问道:“师父,这《邱祖忏悔文》是给我的么?”
木道人一脸和蔼,用浓重的苏白笑道:“好好好。”
诶?钱逸群心中又不知道这是师父特意抄给他的,还是随便抄抄,因他这么一问才给他。虽然同样都有敷衍人的意思,“对对对”和“好好好”却是天差地别。
“晚来早走!饭是那么好吃的么!干啥啥不成,吃得比谁都多!要不是我大发善心留下你们,看你们山里抓老鼠吃去!”人还没露面,骂声已经传来了。
钱逸群一听就听出是昨晚那个赵监院的声音,因没见到人,还以为他在墙外骂别的道士,谁知门墙哐当一响,这肥硕的胖道士已经迈步进来了。只见他身穿深蓝道袍,身后跟着随风持拂侍立,一双死鱼眼猛翻,粗如萝卜的手指指指点点,正是在骂藏经阁里的那对师徒。
木道人迎了上去,打了个躬,口中答道:“是是是。”
赵监院瞪了钱逸群一眼,指着木道人又骂了起来,无非就是骂他只会偷懒混饭吃,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要不是他大发慈悲早就扔在荒山野岭一抔黄土埋了干净。
钱逸群心中暗道:你这道人也不知道怎么当上的监院,老天爷不用雷劈了你真是无眼。他倒是没昨晚那么气愤,自顾自搬了师父抄经的桌椅回藏经阁里了。
赵监院骂了一会儿,见钱逸群不出来,也便走了。余音不绝,直到山风再起,这才刮了干净。
木道人锁了门,师徒二人便往茅蓬坞去了。
钱逸群一路上都在看木道人的脸sè,只见他恬然淡静,好像刚才挨骂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这让钱逸群颇为奇怪,都说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这师父倒是一星半点的火气都没有,难道真是人年纪大了?
回到茅蓬坞,钱卫带了个健壮的妇人上山,叫她蔡家媳妇,正指使她烧火做饭。一旁还有个竹篓,里面放着一些青菜。钱逸群猜这妇人就是钱卫租房的人家,果然一猜即中。原来是钱卫怕送饭上山时间长,饭菜冷掉,多出了五钱银子,让这妇人每rì爬山上来做。
钱逸群累了一天,又交代了一遍明rì找匠人的事,吃过晚饭便打发走了钱卫和那个蔡家媳妇,眼看天还没全黑,便坐在门口掏出《邱祖忏悔文》诵读两遍。
木道人早早就搭了木板,打坐休息了。
阿牛凑在钱逸群身后看了半晌,也上座了。
钱逸群想想晚间无事,这师父师弟也都不说话,只能跟着盘腿打坐,用功时候倒的确比家里多了许多。他不知道这在玄门里有个名堂,叫做不倒丹。
盖因人身皆yīn,唯有双目为阳,一旦闭住便彻体皆yīn。打坐时七分闭三分开,目留一线,就是为了留住这阳,磨去身体的yīn质。钱逸群有静定底子,如今又被师父带着,已经踏上了金丹大道。若是他多一分“我慢”,执念不肯拜师,不能信师,自顾自睡去,这等福利却是千年万载也领不到的。
这便是钱逸群第一天上山修行,身着俗装,头也没梳成道髻,就像是个杂工一般。不过这一天里所做的事却意外地成了模版,每rì早上起来吃早饭,跟着师父去藏经阁清扫、杂务,然后吃午饭。下午或是抄经,或是在藏经阁后面的泉水旁看云偷懒,等吃晚饭。吃了晚饭便打坐休息,倒也不需要床板。
这rì子过得极其淡而无味,就连中秋佳节也是一般。只不过家里派了来顺送上两食盒月饼,又写了家书说一切安好,让他安心修行。文蕴和、周正卿也送了中秋礼物,糕点水果,写信说了些俗务,钱逸群却连看都懒得看了。
光yīn如箭,山上刮北风的时候越来越长,九月中旬总算飘下穹窿山的第一场雪。只是地气尚热,雪花落地便化,没有积住。钱家早早送来了棉衣,连带师父师兄都有一套。不过师父仍旧只说:“好好好。”却不换上。
阿牛却说等天气再冷点了,不用干活了再穿,怕弄坏可惜。
钱逸群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虽然处处都显得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身子却常常温暖,穿着秋天的服sè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见上真观的道士们都换上了棉衣,他才在意识到大概是每天劳动,体质比以前好了许多。
第十一章少年情怀(求三江票求推荐票)
这一rì天上yīn沉沉的,云层压得极低,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一般。钱逸群搓了搓手,拧干抹布,早上清理藏经阁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准备吃午饭。这些rì子来,藏经阁顶上的瓦片铺全了,裂开的墙体也修补了,桌椅拆拆拼拼,倒也不复当初破乱的模样。
有些道人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变化,对钱逸群师徒的态度也渐渐友善起来。陆小苗更是常往藏经阁跑,时不时缠着钱逸群给他读经教他认字。
钱逸群站在泉眼边上的石块上,看了一眼山下逶迤的山路,又放眼太湖七十二峰,心中一阵舒爽。他不禁为自己的适应能力感到骄傲,这么快就习惯了山上的生活,就连狗屁赵每天来骂人都已经无动于衷了。
“钱师兄,钱师兄!”陆小苗的声音远远传来。
钱逸群回头一望,见他又是跑得极快,双手撑着膝盖喘息不已。这世上若是真有人喝凉水也会胖,那边是陆小苗这样的,成天满山跑,又跟众道士吃斋,却仍旧长了副胖嘟嘟的模样。
“什么事?”钱逸群三两步跳了下来,如履平地走到陆小苗面前。
“刚才随风师兄让我转告钱师兄,说是监院老爷说了,这天要落雪,得多备点柴禾烧火。让你也进山里砍两担回来。”
钱逸群看了一眼天sè,云层之中太阳偶尔吐出些金光,该是巳时过半,便道:“晓得了,我师兄这些天砍了不少,等会我去挑两担来交差。”
“钱师兄,”陆小苗故作老成地拍了拍钱逸群的手臂道,“不是小弟说你,你这么做好没意思。”
“怎么?”钱逸群好奇问道,心说:这小家伙难道还有什么做人处事的道理要教自己么?
“上真观多少道士?柴房里早就堆满了柴禾,是那赵监院又来消遣你罢了。”陆小苗一脸替钱逸群不值的神情,“你等闲去趟北麓随便砍些回来,便说山里没干柴了,他也就罢了,何必从自家搬来?你们过冬也少不得用柴呢。”
钱逸群大笑,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上真观里安Сhā了一个小内线。他捏了捏陆小苗的胖脸蛋,道:“你说的是,我等会便去北麓转一圈。”
“嘿嘿,”陆小苗展颜笑道,“求师兄给我带一壶拄杖泉的泉水,我这两rì被甄爷拉着扫除,走不开。”
“原来如此,是想骗我帮你打水。”钱逸群在陆小苗鼻头上一刮,笑道,“直说便是了,还要卖个乖。”
“本来也是,每年茅蓬坞都要积雪,今年格外冷,听别的道长说,茅蓬坞肯定会被大雪封掉的。”陆小苗急忙辩解道。
“好罢,我这就去帮你打水,其实这些天我师兄也不知道发什么愣劲,每天都去打柴,我们足够用了。”钱逸群原本对一天用多少柴禾并没概念,是那天蔡家媳妇来做饭,惊讶说你们囤这么多柴是要卖么?烧两个冬天都够了。
钱逸群也觉得奇怪,不过想想这个师兄智商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估计师父不让他停,他就会一直砍下去吧。
至于师父嘛……呵呵。
钱逸群紧了紧腰带,这些rì子腰围明显瘦了,人却jīng神了。他跟师父打了个招呼,也不回茅蓬坞,直接上真观的库房里借了柴刀扁担,径自往北麓去了。
从这里上北麓只不过两刻钟的路程,便有一座寺庙,名叫宁邦寺,是抗金名将韩世忠的部将们出家避难的地方。后来不知怎地变成了一座山神庙,孤零零一座神殿,有个老庙祝主持。再后来庙祝死了,又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个和尚,拿着县志和宁邦寺的地契,便将这庙占了,改回初名“宁邦寺”,这才与上真观结下了梁子。
那两个和尚也是能干,仗着有官府的文契,非但占了山神庙,还将庙前的空地和庙后的缓坡都占了,修了门墙、屋舍。现在还想把拄杖泉圈进去,跟上真观的道士闹了好几次。
钱逸群等闲也没上过北麓,只见师兄阿牛打柴才知道这条羊肠小道是往宁邦寺去的。好在江南的山都瘦小jīng致,不至于迷路,沿着路走自然就到了。今天运气也好,他才走到一半路程,正看两旁有什么枯枝败树能砍了当柴,就见阿牛担着两担干柴下来,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师兄。”钱逸群叫了一声。
“啊,师弟。”阿牛被钱逸群叫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狗屁赵让我给观里打两担柴。我还在找呢。”
“我去我去。”阿牛连忙将肩上的干柴放了下来,“你将这两担先送去给他们,我再去打,打了正好吃饭。”
“这,太辛苦你了吧。”钱逸群倒是真心不忍,他比阿牛要大两三岁,只是阿牛体格壮实,脏活累活全都包了。
“我去我去。”阿牛已经上前抢了钱逸群的扁担麻绳,一路往山上跑去。
钱逸群看了看那满满两担柴,试着挑了两步路便觉得肩膀压得疼痛,连忙放下,将一担分成两担,另一担藏在路边。刚又走了两步,突然摸到了腰间的葫芦,暗道不好,忘了陆小苗拜托的事。
反正现在山上也没游人,钱逸群将柴禾放在路边,还是得往宁邦寺走一遭,谁让拄杖泉在宁邦寺后面呢?
传说拄杖泉是仙人赤须子拄杖而成,看上去也的确像是个杖头捅出来的。这泉水无虫无垢,甘甜清冽,是穹窿山第一泉。它的泉眼极浅,泉|茓蓄水不过一杯,但是长流不断,从未听说干涸过。
钱逸群听陆小苗说得多了,走到这边倒像是自己来过一样,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泉水露出来的山溪。循着山溪潺潺,钱逸群绕过宁邦寺黄土门墙,埋头爬山,猛一抬头,只见一块方砖矗立眼门前。
“师兄?”钱逸群定睛一看,原来那方砖也是有眼有鼻的,正是自家师兄阿牛。
“喔?师弟,你怎么来了?”阿牛好像才回过神来。
“你坐在这里干嘛?”钱逸群大奇。
“唔……没什么,累了,歇息一下,马上就去打柴。”阿牛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脸上通红。
“你也会累?”钱逸群心中犯疑。他正待再问,只听到吱呀一声,宁邦寺后门里闪出一个身穿翠花棉衫,杏花比甲,翠绿长裙的女子。那女子双手提着裙角,露出一双大红绣花鞋,低头看路,在乱石中跳跃,颇为活泼。
她蹦跶了两步,猛一抬头,见到两个青壮男子正在看他,不由身形一滞,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钱逸群看这女子眉清目秀,虽然不甚美貌,却十分清爽,尤其是眉宇间的活泼调皮,就和妹妹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和尚庙里还藏了个大姑娘?”钱逸群疑惑道。
“别乱说。”阿牛脸倒是胀红了,“她是住在这里,不是藏的。”
钱逸群缓缓别过头,看着师兄,心道:你这好像是越描越黑啊?再说,是住是藏都是秃驴的事,你来描什么描?没看出你还有高级黑的智商啊?
第十二章突如其来(求推荐票求三江票)
这姑娘没有缠足,一双天足倒也不大,三两步就跳到了二人面前,微微一笑便露出两个酒窝,对钱逸群道:“你是阿牛哥的师弟?你也是道士?”
钱逸群心道:呦,原来她跟这大方砖是故旧啊!他道:“正是,小可钱逸群,有礼了。”
姑娘浅浅福了福,咯咯笑道:“我小名定定,我和我娘就住在这儿。”
“你娘……”钱逸群看了看黄墙黑瓦的建筑物,还能闻见淡淡的草木灰香的气味。
“是啊,我爹在这里出家当和尚。”定定倒是不怕生,“他俗家姓柳,法号圆通。”
“呃……”钱逸群点了点头,不知道在当下这个世道如何应答和尚娶妻生子,共住寺里情形。他道:“那,我接了水就下去。你们慢慢聊。”
“哦。”定定姑娘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又看钱逸群一点点接的费劲,便道,“我早上接了两瓶,大约也有你这葫芦这么多,先灌给你吧。”
钱逸群无意中卷入少男多情少女怀chūn的故事之中,当然点头称好,将葫芦递给了柳定定。见定定拿了葫芦又原路跑回去,钱逸群压低声音道:“师兄,这些rì子打柴很舒服吧。”
大牛支支吾吾,良久才结结巴巴道:“我也不知道怎地,就是想看她。只要一看到她,我心里就舒服极了。”
钱逸群拍了拍大牛的肩膀,道:“很正常,到了你这个年龄,是该发chūn了。”
“你也发了么?”大牛好像找打了jīng神支持,迫切地望着钱逸群。
钱逸群一愣。
若说十六七八岁男生情窦初开,这是很正常的事。钱逸群上辈子也跟班里某个女生有过拉拉小手,做做作业的浪漫故事……不过这辈子怎么好像没有这方面的冲动么?或许是因为满大街都看不到漂亮小娘子的关系吧。
他正给自己找着理由,脑海中突然蹦出来婉约中带着笑意的歌声:“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在这突如其来的歌声中,钱逸群仿佛看到了那个喜欢穿杏黄sè衣服的女孩轻摇船桨,小舟轻摇,两旁芦苇尚青……
“师弟,你的水。”柳定定请脆脆的声音将钱逸群从奇怪的遐思中拽了出来。
“唔,谢谢……”钱逸群接过葫芦,随手一晃,差不多也有七八成满,笑道,“你们慢慢聊,我先下去了。师兄别误了开饭啊!”说着,他轻身一跳,快步往山下走去。身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间或还夹杂着阿牛尴尬的应承。
钱逸**柴入库,签了库单,又把水给了陆小苗,重回藏经阁,见师父还在那里抄经。
这些rì子熟悉了,钱逸群渐渐放得开了,一脸贱笑上前给师父捶背。木道人只是停下笔,脸上带笑,倒似很享受一般。
“师父,”钱逸群捶了几下,想起山上的事,笑着问道,“咱们要不要戒sè啊?”
“好好好。”木道人微笑道。
钱逸群一撇嘴,又问道:“师父,咱们不用戒sè,对吧?”
“对对对。”
“师父,咱们到底要不要戒sè啊?”
“你说。”
“我说,我说……我和阿牛师兄都得三妻四妾**无数子孙满天下!”钱逸群大笑道。
“弗晓得。”木道人淡淡笑着,倒也是其乐融融。
钱逸群大笑一阵。
他从上真观道士嘴里得知师父的绰号,人称“五句道人”。所谓五句就是:“好好好”、“对对对”、“是是是”、“你说”、“弗晓得”。因为官话里“五句”的发音在苏白里就是“乌龟”意思,所以那些外地来挂单的道士就用这个谐音故意说出不正宗的苏白,取笑木道人是乌龟。
木道人听了也不恼,从来笑脸迎人,就好像耳朵聋了一样。反正来回他也就那么五句话,从来没人听他说过这十四字之外多说哪怕一个字。
阿牛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空着手,没有背柴,脸上红彤彤的。他很感念地看了钱逸群一眼,全不知道钱逸群已经背后好生笑了他一番。
钱卫送饭上来的时候,脸sè很苍白,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钱逸群本想关心一下,伸手端出饭菜的时候却脱口而出问道:“这饭菜怎么都凉了?”
钱卫面露愧sè,道:“今rì山下来了一群富家子弟外出游猎,砸了十两银子让蔡家媳妇给他们整治一桌菜出来。我看他们夫妻俩也不舍得那银子,就让他们在下面先炒好了我送上来。”
“做顿饭给十两银子,好大手笔。”钱逸群感叹一声,那可足够寻常农户五年的开支。见师父和师兄都已经端起来了吃了,钱逸群自然也不客气,挥动筷子往嘴里扒饭。他现在胃口越来越好,身体却越来越jīng瘦,好像怎么吃都觉得欠一口。
三人吃完饭,钱卫收拾了东西便下山了。
钱逸群伸了个懒腰,略一休息便另外搬了张桌子出来,铺开纸笔开始跟师父一起抄经。这工作看似简单,实际上要做到一字不差,实在不很容易,真要是抄错了只能用雌黄涂抹修正,会在纸上留下一团淡黄sè的痕迹,让监院看到了自然又是一顿辱骂。
当然,就算没做错任何事,赵监院还是会每天例行过来骂钱逸群一顿。开始还找个由头,现在就如疯狗一般冲上来狂吠一通,不知多少龌蹉肮脏的话都往钱逸群头上扣。也亏得华夏骂人文化源远流长,他骂了这小一个月还没重复过。有时候木道人、阿牛、随风都要跟着被骂,不过钱逸群总是受到主角的待遇。
钱逸群却也无所谓了:你骂你的,我抄我的。监院再贱也没有动手打人的事,无非就是借题发挥骂得更凶一点。钱逸群毫不介意,有时候听到一些生僻的粗话还会忍俊不禁,觉得有趣。
这却是无心之得。
玄门祖师之中,许多都是这么被骂出来的。
为何?求证真我耳!须知此身非真,关心则乱。因为不相干的人一顿辱骂便动心耗神,三尸暴跳,贪嗔痴毒尽数爆发出来,那还修什么真?求什么道?一直抱着这个假身当守尸鬼去罢。
钱逸群如今看似打杂跑腿,没有用功,实际上却是无功之功,不作之作,时时不懈,暗合祖师修行要道。心xìng磨砺一rì千里,远非当rì能比。故而他虽然玄术入手,却不显玄虚轻浮,正是此处修心之效。
今天赵监院来得早些,故而骂完了收工也早。钱逸群抄了两遍《清静经》,拎起竹纸两角,对着天光读了一遍,突然发现自己的字好看了许多。得意之余再仔细看看,发现并非是因为多rì抄经的缘故。
因为这些经文都是最便宜的雕版,上面印的字是“雕匠体”,若是因为多抄经的缘故,那么自己的字肯定会有这种匠气。而现在这字,却是一股钟灵毓秀,颇有王羲之的味道。钱逸群一得意,左右一看,只有一人可以显拍,而且这人肯定会说“好好好”。
钱逸群拿着纸走到师父身边,道:“师父师父,看我这字如何?”
木道人抬头看了一眼,笑了笑:“弗晓得。”
——师父这是故意的!
钱逸群落寞回到位子上,活动手腕颈椎,拉开身上骨节嘎嘎作响。这些天,他整夜打坐,外加这里的自然环境,灵蕴提高极快,隐隐间竟然有充满的感觉。灵蕴充沛,加上适当的劳动,身体也好了许多,可谓身心舒泰,就好像自己天生该在这里修行一样,也不如之前那般迫切渴望铁杖道人早rì回来了。
“师父师父,天冷了,咱们早点回去吧。”钱逸群叫道。
“好好好。”木道人边说边继续行文,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钱逸群凑了过去,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师父抄经,又道:“师父,听说冬天大雪会封掉茅蓬坞的。”
“对对对。”
“咱们下山去避雪吧,我在山下租个农家院子,足够咱们三个住了。”钱逸群试探问道。
“弗晓得。”木道人手中笔不停,不过已经表明了自己不是很赞成的意思。
钱逸群无奈,再算算rì子,如果铁杖道长不在běijīng耽搁,那么差不多也是过年间就要回来了,留在山上等他倒也无妨。不过今年chūn节能不能回家呢?万一师父一句“弗晓得”顶回来,那怎么办?
“少爷!少爷!弗好哉!”钱卫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发髻散乱,手里的食盒竟然还提着。
“啥事体弗好哉?”钱逸群迎了出去。
“蔡家夫妇被人杀了!”钱卫喘着气,大声喊道。
第十三章下山散心(求留四月月票)
这句话就像是投入古井之中的石子,瞬间在钱逸群心中荡起一圈圈涟漪。他是杀过人的,若说对生命有多么敬畏,那纯粹是矫情。然而蔡家媳妇是他认识的人,吃了一个月她炒的菜,彼此间也开过玩笑,在这个人际交往狭隘的环境里,这个朴实的中年妇人就是他的朋友。
“你慢些说。”钱逸群镇定道。
“刚才我下山的时候正好看见蔡家男人与那些富家子起了口角,其中有个穿白sè锦衣的,随手就拔剑将他杀了。蔡家媳妇从屋里冲出来,趴在她男人尸首上大哭,又骂了那凶徒两句,那凶徒就连她一并刺死了。”钱卫有隐身的本事,见势不妙便隐藏起来偷偷上山来报信了。
钱逸群转身回到院里,朝师父打躬道:“师父,蔡家媳妇被人杀了,我去看看。”
木道人头都没抬,五句话中任何一句都没说。
钱逸群又打了一躬,径自下山往茅蓬坞跑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带西河剑了。
穹窿山高最高峰不过百丈,钱逸群发足狂奔,不一时便过了半山腰的得仙桥。钱卫紧随其后,跑得气喘吁吁,心道:少爷这些rì子在山上,身子倒是越发好了。
“蔡家在哪里?”钱逸群到了山门,才想起自己根本不认识蔡家的方位。
钱卫硬拖着身子跑过来,道:“下了山往西不到一里,院外有两株槐树的人家便是。”
“你自己小心。”钱逸群嘱咐一句,已经朝西边奔去。奔跑之中,钱逸群发现灵蕴可以加速滋润身体,帮助传送血津,故而一路从山上跑下来都不觉得累。
农村里各家各户住得松散,蔡家是最靠近穹窿山的人家,果然是黄泥矮墙围着一座三合院,外面是数畦菜地,典型的江南农家。
钱逸群到了大门口,只见地上蹄印纷杂,可见那帮人不在少数。四周没有一点动静,想来凶徒杀了人便走了。他见大门敞开,便走了进去,果然在院子里见到一大一小两桌丰盛的农家菜残羹,地上相叠躺着两个人,男的仰天而倒,眼睛犹然没有闭上。
女的正是蔡家媳妇,趴在男人胸口,背后一片血污凝成了黑sè。
“少爷。”钱卫终于赶了回来。
钱逸群数着桌上的碗筷,见许多竹筷都是新的,八成是蔡家因为人多临时削出来的。
“一共十六人。”钱逸群对钱卫道,“你去找里长来,让他报官。你可知道那些人的身份么?”
“模模糊糊好像听到有人说文公子。”钱卫道,“人是一个都不认识。”
文公子?不会是文蕴和吧。钱逸群心中打了个突,不过转念想道:文蕴和绝对不是那种会拔剑杀人的人,他压根就不佩剑。不过文家家大业大,公子肯定不止文蕴和一个,说不定他有一帮张文晋一样的弟弟呢?这事可说不准。
钱逸群看了看天sè,心道:师父也没说过我一定不能离山,索xìng回趟家,明rì找文蕴和问问清楚。
一念及此,钱逸群也不在这里久留,出门等了会便见钱卫领着一帮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自然便是这里的里长。他是钱卫租房子时候的保人,故而认识。因为钱卫舍得银子,所以人家看钱逸群也就高看一眼,当他大家公子奉承。
钱逸群借了一匹马,也不多说什么,扬鞭往县城去了。
“少爷回来了!”来顺在门口听到马蹄声,出门一看,竟然是钱逸群,连忙高声喊道。
整座宅子都热闹起来,钱小小第一个跑到门口,正好见钱逸群翻身下马,揉着后臀。
“是不是山上呆不住,要回家了?”钱小小一副得意的模样。
“回来办点事,明rì便再回山上。”钱逸群硬挤了笑容给妹妹,又问道,“爹爹回来了么?”
“早回来了。”钱小小陪着哥哥往堂屋走去,“这些rì子爹爹都是去得晚回得早,家里还一直有人送礼。对了,爹爹冬至前还要去武进祭祖。”
钱逸群知道这是联宗续谱的事已经敲定了,放下了些心。
钱小小又开始说起家长里短的故事,好像要把钱逸群不在的rì子所发生的事都说一遍。钱逸群想着蔡家夫妇的尸体,心头沉甸甸的,只是口中敷衍。不一时见到了父母,二位大人又是一通叙说,叨念“我儿清减了”云云。
钱逸群在家吃过晚饭,本想回屋里休息,但总觉得心中不爽,索xìng悄悄出门,径直往县衙去了。他明知陈象明不可能派人去文家抓捕,但这事若不说出来总觉憋着一股气。
到了县衙,门子见是钱逸群来了,连忙递了话进去,不一时就见李师爷李弘方迎了出来,未语先笑:“钱世侄,山上可安好?”
钱逸群道了声“托福”,问道:“李师爷,现在方便见县尊老爷么?”
李师爷笑道:“你们都表字称呼了,若是再这么客套,怕县尊不喜。。”
“习惯了,”钱逸群笑道,“方便么?我有些事与他说。”
“你是来得不巧。”李师爷领着钱逸群往花厅去了,“周公子,冯先生也都在,刚用了饭,在花厅说话,我带你过去。”
“正巧正巧,我是吃了饭来的。”钱逸群笑道,又问,“哪个冯先生?”
“墨憨斋主人。”李师爷道,“周公子带来的,是个妙人。
钱逸群哦了一声,心道:周正卿终于还是把冯梦龙给拐来了。
思想间,两人已经踱步花厅。钱逸群拱手拜入,一一见礼,陈象明也请他落座。
陈象明虽然心里惊讶,脸上却没有表情,只问道:“九逸如何此时来访?”
“刚下山,在家中吃了晚饭,便过来见丽南兄。”钱逸群不知道这三人在扯什么,如果跟着他们的话题,天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去,当下道:“我在山上雇了一个农妇做饭,今rì这农妇竟然被人杀了。”
“哦!”陈象明心头一颤,穹窿山可是他的治下,发生了这等凶杀大案总是不好。
“杀人者是一群去冶游的富家子,不知为何事动了口角,其中便有人拔剑杀了这农妇与他男人。”钱逸群言简意赅,“我心中总有块垒,故而下山来找几位兄友说说话。”
陈象明见钱逸群一下山就来找自己,心中颇为快意,承诺道:“或许明rì便报进来了,本官自然会秉公断案,还那夫妇一个清白。”
“丽南兄,”钱逸群顿了顿,“我听人说,那些富家子中有一位‘文公子’……”
“文公子?”周正卿笑道,“文伯温北上京师,肯定不是他。”
“文家可还有其他公子?”钱逸群问道。
“不用问了,这种事肯定跟文光祖脱不了干系。”周正卿道。
“那是谁?”
“文蕴和的族兄,文震孟的亲侄儿。”周正卿道,“整rì里和江湖人士混在一起,在外惹是生非,这案子八成是落在他身上的。”
陈象明心头一沉,可不想得罪文氏,便道:“务德兄何以武断,还是等明rì派了人去查探回来再说。九逸,从何得知其中有‘文公子’的。”
“我的仆从当时躲在暗处,离得远,只听到‘文公子’的称呼。”钱逸群心中暗道:你不会是想就此算了吧?
陈象明沉默不语,半晌道:“最近治安真是极差啊。”他这话里的意思倒是简单,前有戴世铭被杀、张家被人纵火,现在又有蔡家夫妇遇害,说起来戴张案更重些。既然他连重案都替钱逸群瞒过了,那钱逸群也该识相些,不要在蔡家案子上纠结。找个仆从出来斩白鹅可以,要抓到文公子头上去可不行。
“何必担心,反正你也快走了。”周正卿打岔圆场道。
钱逸群听出陈象明的言下之意,心中颇觉理亏。陈象明是他的上司,固然冷面冷口,但的确给了很大的方便,还抬举父亲做了典史。自己为蔡家伸冤是大义,但为难朋友就很有些不上道了。
想通这节,钱逸群也跟着周正卿的台阶往下走,故作惊讶问道:“哦?丽南兄要高升了么?”他也想知道,陈象明来吴县任县令还没任满,怎么会这么快就调走的?
“月初时候,贼入山西,杀了好几个县令。”陈象明平淡道,“三边总督杨鹤要朝廷‘抚剿’,这一抚一剿耗费极巨,户部累死了好几个主事,便想着把我调回去。”
“也算是高升了。”钱逸群连道“恭喜”。
“我倒想去山陕,为国平乱。”陈象明轻轻拍了拍扶手,“可惜人微言轻,身边也没有个好帮手。”
钱逸群心道:我可不去北方。rì后若是落个屠杀起义民众刽子手的名头可不好。再者说,兵者国之大事,不能靠热血和盲目自信就往上扑啊。
周正卿斜了陈象明一眼,道:“你去山陕干嘛?还是留在京中好,rì后得蒙天宠,说不定不惑之年便能署部阁重职了。”
陈象明同样报以不屑道:“你这岂非庸人之见?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不见袁崇焕的结果么?”
钱逸群耳朵一竖,就连蔡家夫妇的血案都暂时抛诸了脑后。
第十四章倒打一耙
袁崇焕,这个名字实在太熟悉了。
有人说,崇祯杀了袁崇焕才导致满清入关。然而从历史上看,袁崇焕干了两年蓟辽督师,结果皇太极打到了běijīng城下,席卷北直隶,刀锋所至皆是杀光抢光烧光,可谓遍地腥膻。袁崇焕死后,继任者不乏庸碌之人,可满洲人至始至终未能攻破山海关,直到吴三桂引狼入室。
“听说京师百姓争买袁崇焕凌迟下来的肉,是真是假?”钱逸群问道。
“风闻如此,”陈象明道,“真假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倒觉得是真的。”
“去年建奴入寇,北直隶受害之状惨不忍睹,百姓恨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周正卿当时正在北方,不免唏嘘,挑了几件极惨的事说了,席间气氛不免衰落。
钱逸群知道周正卿不是东林党人,陈象明貌似也没有什么东林印记,因问道:“袁崇焕不是死于党争么?”
陈象明略一思索,道:“恐怕这是末节了。市粮资敌、擅斩边帅、纵敌长驱,三条大罪中任何一条都足以诛九族了。唉,不去说他,反正人已经死了,现在恺阳公主持北边,不足为虑。真正的心腹之患,还是在山陕啊。”
钱逸群本想嘲笑这种攘外必先安内的论调,但是想想大明的确是被李自成推翻的。若是刘宗敏不抢陈圆圆,按照李自成的意思,吴三桂说不定还能成为收复奴儿干都司的民族英雄。
这世道,真是无常。
从县衙出来已经过了人定。
周正卿果然是带着冯梦龙来见陈象明的,希望能够得到太仓王氏,尤其是醉花庵的支持。陈象明对此倒也上心,到底是关系到士林声誉的事,有百利而无一害。
“钱公子,老夫见你面有凝思,可是心中块垒未去?”冯梦龙追上钱逸群,抚须笑道。他辞了丹徒训导的官职,现在全力为世言堂的《墨憨斋志异》奔走,颇有焕发人生第二chūn的滋味。
钱逸群暗叹一声,也不隐瞒,便道:“的确如此。rìrì相处的人突然惨遭横祸,我心中有些不平,却又觉得势单力薄、无能为力。”
冯梦龙轻笑一声,拉着钱逸群到了桥上,两人依桥而立,就着水中弦月,颇有意境。冯梦龙道:“老夫年轻时醉心科举,也是为了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现在突然想开了。”
“哦?”
冯梦龙道,“蚂蚁虽然不能承受一指之力,却有溃堤之能。这是为何?”
“正要请先生指教。”钱逸群道。
“其不好高骛远,只是尽自身所能,但行下去,如此而已。”冯梦龙道,“钱公子机缘深厚,只需要自己走下去便是了,有什么好焦虑的?”
钱逸群恍然间心头明澈,暗道:我且恪守本分,做好自己的事便是,又有什么好焦虑的?他朝冯梦龙深深一拜,道:“多谢先生开导。”
“钱公子客气了。”冯梦龙笑道,“当rì在归家院见到公子,就如见到一柄出鞘之刃。今rì重逢,公子已经是宝剑入鞘了,可见山上修行增益不小。”
“我倒不曾觉得。先生定是谬赞了。”钱逸群微笑道。
“心动则神浮气躁,难成大事。公子如今心定如山,气息均匀,肯定是得了高人指点吧。”冯梦龙言谈间似乎颇为羡慕。
钱逸群笑而不语。
怎么语?
自己在山上就没接触什么正常人。一个智商堪忧的师兄,一个只说五句话的师父,一个张口乱咬人的疯狗监院,一个鬼灵jīng怪的道童……哪有什么高人指点?
冯梦龙与他相隔多rì,感觉自然明显。钱逸群潜移默化而不自觉,也正是玄门奥妙所在。
“寄身玄门不易久入红尘。”钱逸群拱手作礼道,“明rì我便回山上去了,还请先生替我向务德兄告罪。”
“无妨,周公子不会介意的。”冯梦龙笑道,“不过……你还是自己与他说罢。”
果然,周正卿跟陈象明私谈几句,也出了县衙,见这边童仆等候,便走了过来,未语先笑:“九逸兄,这是要去哪里?”
“回家休息了,明rì一早还要上山。”钱逸群笑了笑,“一月不见,务德兄倒是清瘦了。”
“还是九逸兄懂我。”周正卿抱屈起来,“这一个月里,我往来江淮间,行程不下八百里,他们都只以为我游山玩水,唉唉唉。”
“是在为《墨憨斋志异》的事奔走么?”钱逸群心中奇怪,这事情不是搞个印刷厂就可以了么?值得本人这么跑么?
“各处安排分印的坊间,负责经销的书铺、商户,还有消息传递的途径……太多事得安排了。”周正卿抱怨道,“你倒是上山修行去了,可想过怎生度了我等红尘中受苦的人?”
“你还受苦……”钱逸群无语了,“真受苦的都是饭都吃不起的老百姓吧。”一语及此,又道:“现在徐光启可在朝中?”
周正卿一奇道:“九逸兄对朝堂事也有兴趣么?你若愿意,我家倒能帮你做官。”
“我就算了。”钱逸群道,“我是想起他的《甘薯疏》,听说他在天津卫种甘薯颇具规模。丽南与其去筹钱抚平民变,不如撒这甘薯下去。流民有了吃的,谁还冒险作乱?”
周正卿一愣道:“九逸说得有理,该跟丽南说去。”
“你去说吧,我人微言轻的,说这些有什么用处。”钱逸群笑了笑。他不知道陈象明对别人如何,反正这人对他表现出的善意总蕴藏了重重的利用味道,绝非信任。
周正卿闻言心花怒放,脸上却没有表露,只道:“正卿一定不负君托。”
钱逸群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穿越众,既不能科举也不能从军,能做到这步已经不容易了,也算尽了民族义务,心中舒服了许多。又跟周正卿说了两句,便告辞回家去了。
钱逸群本想早点偷偷离开,留书一封给父母算是告辞,免得父母再有感伤。谁知他起得再早都没小小起得早,很快父母也起来了,只得乖乖坐下一起吃了早饭再走。不过这次因为骑马,所以赶回去山上吃午饭应该还来得及。
等钱逸群吃完早饭,钟鼓楼方才传来开门钟。钱母见儿子一个月就知道回来一趟,心情大好,一家人送他走的时候也没上次那般依依惜别。
钱逸群提剑跨马,正要出门,突然看到一个人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冲进大门,大声喊道:“少爷,不能去了!”
钱逸群定睛一看,原来是钱卫。他竟然明目张胆出现在这里,连身形都不隐,肯定是出了大事。
“别急,慢慢说。”钱逸群扶住钱卫双肩,挡住他的脸,不让跟出来的小妹看见。
“少爷,昨天你走了之后,本来里长是要派人去报官的。”钱卫吸了口气,“结果那群恶人又回来了,把这杀人的事赖在我头上,说是我盯上了蔡家那十两银子,就谋财害命。”
钱逸群皱了皱眉头,示意钱卫继续说。
“我没杀人啊!”钱卫哭喊道。
“我知道,你继续说,后来怎样?”钱逸群看过尸体,都是一剑毙命。别的不说,钱卫上哪里找剑去?现今这市面上,寻常人可买不起剑。
钱卫见少爷信得过他,心也放开了,道:“那些人中有人与少爷有仇,他叫了少爷的名讳,还带人上穹窿山找少爷的麻烦。”
“他们多少人?”钱逸群皱眉道。
“他们只有十八人,不过受蛊惑要为蔡家夫妇报仇的人可就多了。”钱卫顿了顿,又道:“少说也有三五十人,都抄了家伙。上真观的道士们都没本事,吓得不敢出来。后来那伙人破门而入,把监院、都管、客寮全都抓出来,要他们交出少爷。”
钱逸群没想到钱卫竟然还有这等胆子,跟着上山打探情况,不由另眼相看,问道:“然后呢?有没有去找我师父麻烦?”
“监院拿出观里道人名录,上面的确没有少爷的名字,便想哄他们走。”钱卫结巴了一下,“后来有个道人多嘴,说了茅蓬坞……于是那伙人就押着监院去茅蓬坞了。不过少爷放心,直到我下山,他们都没能踏进坞里一步。”
难道是我那师兄千人敌,武力爆表?钱逸群心中好奇。
“不知道怎么,竹林出口处多了个一人高的大石球,不知有多重,阿牛师兄坐在上面,有人敢靠前便被他一顿棒打。”钱卫道。
钱逸群暂时放下了心。茅蓬坞的出入口只有竹林幽径那么一条,现在有巨石挡路,师兄把关,别人的确没那么容易冲进去。两旁的竹林又都是不知年岁的深山老竹,即便想砍出一条路来也得有个三五天。
“若是放火烧呢?”中行悦突然Сhā嘴道。
钱逸群轰地一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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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钱逸群在此!
若是山火一旦蔓延开来,别说茅蓬坞,就连整座穹窿山都未必能保得住。但凡有点底线的人都不会做这种疯狂的事,但那种杀人嫁祸的人渣,他们真有底线这东西么?钱逸群转身一看,父亲已经出来,当下道:“还请父亲去衙门知会县尊,穹窿山有贼人聚啸,请他调派乡勇和巡检司的人速速前来救援。”
“我儿是要轻身上山么?”钱大通故作镇定,其实已经肝颤胆跳,生怕儿子犯险。
钱逸群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了犹豫,只是脑中闪过这些rì子在穹窿山上的单调生活,师兄的萌憨,师父的微笑,那座自己花了心血汗水收拾出来的藏经阁……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刹那间涌上心头,变得分量极重。
“师父身处险境,我不能不去。”钱逸群毅然道,“援兵就看父亲的了,我先上去拖住他们。”
钱大通已经听到了钱卫的转述,略一沉吟道:“我儿,他们若是找不到你,自然会退散去。你该去县衙找县尊澄明事实,不让他们恶人先告状。”
“昨晚我已经跟县尊说了经过。”钱逸群道,“但无论他们散了与否,我总得上一趟山,否则良心难安。”
钱大通暗中叹了口气,心道:儿子认准的事拉也拉不回来,只有由他去了,我这边快去求得援兵才是正道。因说道:“我儿是真丈夫,速速去吧,切记弗要逞强。”
钱逸群朝父母一躬到底,朝妹妹点了点头,出门见玳瑁已经备好了马鞍,当下翻身上马,凌空重重虚抽一鞭。那马虽是驽马,却也懂事,鞭声响起便朝撒开蹄子奔跑起来。钱逸群本来不善马术,今rì事急也顾不得颠簸,任由这马放开跑去。
钱卫在禀报了山上的事之后,蓦地醒悟过来。他不敢让钱小小看到,连忙隐去身形,跟着钱逸群出了门。眼看着钱逸群快马走了,钱卫突然心生一股少年豪情。这股豪情已经数十年没有在心头浮现,此刻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催促得他快步朝城门跑去。
也该是他运气,城门口正好赶上有人骑马入城,刚下了马接受守门老军的盘查。钱卫当即翻身上马,动作却是十分娴熟,哪里像是个只会滥喝piáo赌的牢头禁子?
旁人看不见钱卫,只以为马儿受惊跑了,呼喝纷纷。那主人满脸哭腔,也顾不上刚塞了银子给门子,撒开腿就去追。他哪里追得上马?直跑得口水横流,眼看着马儿消失在自己视野之中。
钱逸群快马加鞭到了山下,远远看到山门口站了两个农夫,正要勒住马蹄,免得撞伤这两人。只见这两人倒是识相已经让开了,反倒先喊道:“是文公子的人么?”
“文公子可在上面?”钱逸群不答反问,已经知道这文公子嫌人手不够,不知从哪儿调派人来驰援,自己现在赶上去正好擒贼先擒王。
“快些上去吧,你都迟了。”那两个农夫倒不焦急,多半是拿了文公子的钱财在这里帮忙引路。
钱逸群也不多说,纵马过了山门。
这在风俗上是十分无礼的,山门如家门,就算当官的来了也得下马落轿,过了这道山门牌坊才能继续骑马乘轿。钱逸群事急从权,那两个农夫却以为这人是来砸上真观场子的,自然不用有什么礼数。
穹窿山山路平缓,大部分都有青石铺路,骡马走起来并不危险,是所谓的熟山。钱逸群除了过桥下来走了几步,直接上了茅蓬坞。
天光早已大亮,距离茅蓬坞竹林幽径还有一段路,就已经隔三岔五有人守着了。钱逸群下得马来,心中冷笑:我若真要逃跑,早从后山抄小径去了小王山,还在这里让你们堵着?那钱公子就十几个人,也想封了这座山?真是痴人说梦。
想到这一节,钱逸群又心生怪异,去小王山的小径是师兄说的,他怎地不带着师父逃跑呢?
“是文家人耶?”有人冲钱逸群喊道。
钱逸群也不多说,手持了西河剑,高声问道:“文公子在何处?”
那边有人答道:“文公子他们还在观里休息,壮士能打过那戆货否?”
钱逸群越走越近,手中西河剑随时准备出鞘。迎面走来与他对话的那人,蓄着稀稀疏疏的胡须,看上去就是个管事的模样。
那人也看见了钱逸群的面孔,咦了一声,奇道:“怎没在府里见过你?你是马先生请来的?”
钱逸群哼了一声:“闲言少叙,只说你们想干什么?”
那人只道有本事的人都这副脾气,倒也不恼,走在钱逸群身侧道:“那边有个戆货弄了块石头挡住了路,我们冲不过去,只好轮班守在这头,不让他们逃走。你若是有本事,便把他打下来,好让我们冲进去捉拿凶犯。”
“捉拿凶犯找官府不就行了?”钱逸群让人搬开了挡在竹林幽径前的路障,见周围绝大部分都是农民,各个都是双眼红肿没有修习的模样。想想也是一伙富家公子,怎么可能在这里熬夜守着?肯定是住观里去了。
——那没节cāo的狗屁监院,想必没少赚银子。
钱逸群独自踏上竹林幽径,转身止住跟上来的人,道:“我一个人去,你们守在这里。”
那些人脚下踟蹰,没有得到东家的命令不敢后退,却也没胆量跟着钱逸群上前。
钱逸群走到巨石前,下了一跳,抬头对阿牛道:“师兄,醒醒,我回来了。”
阿牛正在打坐休息,闻声睁开眼,手一撑便跳了起来,兴奋叫道:“师弟,你回来啦!来,我拉你上来。”说着,伸出一杆黝黑铁棒,将近两丈长,十分可观。
钱逸群拽着铁棒,脚踩石球,上到阿牛身边,惊道:“吓!这石球铁棒藏哪里的?我怎么从未见过?”
“屋后山坡上不是有藤蔓么?这石球平rì就藏在那里,过了黄梅季就滚出来碾路。”阿牛又看了看手里的铁棒,“这是定定从寺里送来的家伙,我用着正好。”
——还好,我们也有外援!
——虽然目测有些坑爹。
钱逸群点了点头:“师父呢?没受惊吧?”
“师父还在打坐,让他走也不理我。”阿牛道,“要不你去劝劝师父?”
“师父自有道理,现在先解决这些土鸡瓦狗!”钱逸群转过身,面对那些农夫、仆从,见他们满脸惊恐,不由心中好笑,肝炁暴涨,怒气洋溢,大声吼道:“钱逸群在此!让你们那狗屁公子给我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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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一刀两断
钱逸群以前是不会说粗话的,自从被监院每rì里辱骂,现在对于出口成脏没有丝毫心理压力。正所谓近墨者黑,怨不得他。
那帮守夜的不过是拿人银子而已,并不想与凶徒搏斗立功。他们见钱逸群一脸凶横,手中又有利器,转身便跑,生怕跑得慢了。那管事的心中更是惊恐,忙不迭地召集人手,上山禀报自家少爷去了。
钱逸群也不怕他。这一路走来都是些民兵,手里举着的不过是锄头木棒,想要过阿牛这关就没那么简单。
“我去看看师父,”钱逸群说道,正要跳下去,又停了停叮嘱道,“若是有人使妖术,你还是不要硬拼。”
“师弟放心,看师兄的手段。”阿牛倒是说得自信满满。
钱逸群想他能够看出钱卫是“活鬼”,想来也有点本事,只是不知道师父怎么通过那万年不变的五句话教他的。他也不多废话,跳下石头,快步往茅屋跑去。远远就看到房门大开,师父面朝外坐在门口。
钱逸群上前拜倒:“师父,徒儿给您惹事了。”
木道人睁开半闭的眼帘,露出里面混浊泛黄的珠子,微笑道:“好好好。”
“师父,咱们先避一避吧。”钱逸群道。
“你说。”
“我说避一避啊……”
“弗晓得。”木道人微微一笑,眼帘再次微闭,隐隐泄出一道jīng炼的目光。
智者之“若愚”与真正的“愚”自有区别。
智者之愚,必有因智慧而生的坚定,哪怕不为全天下所知,他仍旧会有所坚持。而真正的愚者却是迷失自我,将一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钱逸群总愿意相信师父是大智若愚的高道,却寻不到证据,直到此刻心中才有了一丝明悟。
钱逸群施了一礼,转身踏步而出。他知道了师父的意思,男子汉大丈夫,可以退,但不能避。该担当的时候就要担当在前,岂能做一个缩头乌龟?
回到岩石上,钱逸群站在阿牛身边,看着不远处的奴仆农夫,心中道:铁杖道长让我杀人之前要问此人是否该杀,今rì这些农夫不过拿人钱财,只要不踏进我身边五步,我绝不杀他们。那个杀蔡氏夫妇的人,该当抵命。至于那个文公子,想必是首脑之人,死有余辜!
“师弟,”阿牛突然避开一步,“要杀人便杀,这么生气干嘛?”
钱逸群这才发现自己上下臼齿紧紧咬在了一起,眼角肉跳,怒气已经勃发了。他深吸一口气,道:“这些人杀了蔡家夫妇,还诬赖我头上,想想便气急。”他飞剑削下一片竹枝,扯去竹叶,Сhā在腰间,以做备用。
不一时,一道人影从幽暗的竹径之中缓缓走出。
此人身穿窄袖束服,手中提着一柄三尺龙泉剑。他信步走到石下,傲然问道:“你便是钱逸群?”
“你就是姓文的?”钱逸群反问道。
“我比文公子,如烛光之于皓月。”那人大笑道,“在下姓唐,名斩,江湖人称一刀两断。”
钱逸群看了看他手中的龙泉剑,心道:明明是剑,说什么一刀两断,莫非是传说中以刀法使剑?
“蔡家夫妇是不是你杀的?”钱逸群冷声问道,紧了紧剑。
“是你杀的。”唐斩胸有成竹一般,笑道,“还是随我去见了公子,未必就要你偿命。”
钱逸群心中已经认定他是凶手,当下不再废话,手捏御剑诀,飞出西河剑朝他刺去。
唐斩后跳一步,手中龙泉剑出鞘,叮叮两声拨开了西河剑的剑锋,空中爆出两团灵蕴。
钱逸群知道他也是修士,心中不敢轻敌,谨守门户,不让他切断自己的灵蕴。
唐斩身形如同鬼魅一般,上下腾挪,使得钱逸群的飞剑难以刺中。
钱逸群右手剑指暗扣竹枝,眼中已经盯住了唐斩喉结处的软处。他御起西河剑虚刺唐斩下身,若是唐斩不救,便虚招化实。
唐斩自然不能不救,却一剑荡开西河剑的锋芒,只听到一声尖锐的破空风声,一支暗器已经刺入了自己的喉下。
钱逸群啐了一口,召回西河剑,道:“这点手段就敢来爷面前放肆,下辈子长些脑子吧!”
唐斩倒是十分硬气,又因为这竹枝到底纤细,固然能破开他的皮肉却只是一个小洞。他用力扯出竹枝,一手捂住喉咙,眼睛睁得浑圆。摘花飞叶皆是神兵,这种在江湖上出神入化的境界竟然让他遇到了。仅这一手,反倒比凌空御剑都要震撼人心。
“他的下辈子恐怕还远呢。”一个轻浮的声音闯入竹林。
转瞬之间,一团火光从暗处飞了出来,啪地贴在了唐斩身后。
唐斩只觉得周身一阵温暖,喉咙处受伤的地方渐渐开始愈合,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完好如初。
钱逸群却是看得清楚,那飞来的绝非火光,而是充满了红sè灵蕴的灵光。这团灵光之中,仿若有一道黄纸,上面画着扭曲的文字。
符!
钱逸群紧握西河剑,全神戒备。
“跳上去跟他打。”暗处又飞出三道火光灵符,似个品字,准准打在唐斩背后。
唐斩捡起龙泉剑,两个跨步就到了石下,身形比之前更加迅疾灵敏。他轻轻一跳,整个人跃起两丈,居高临下朝钱逸群挺剑刺了下来。他自己吓了一跳,虽然自幼习武,去从未有过如此身轻如燕之感。如今跳得这么高,脚下失去了根,岂不是任人宰割?
他自己有苦难言,钱逸群却觉得这招高来高去十分骇人,越发一丝jīng神不敢散乱,牢牢盯着这人飞鹰一般扑下,飞出西河剑与他缠斗。
事到如今,唐斩也无暇纠结,出剑如电。空中一阵叮当乱响,两柄宝剑在一息之间已经对了数合。
这战场却不是说好的单打独斗。
“戳!”阿牛大吼一声,铁棒直出,捅在唐斩肚子上。
唐斩闻声身形一顿,转眼间鸡蛋头大小的铁棒已经捅到,正中他的下身。这可怜娃身子蜷曲,满脸痛苦,手中宝剑都差点跌落。
钱逸群看了都觉得蛋疼,慈悲泛滥,十分不忍心,飞起一剑刺入唐斩颈侧,正划开了他的颈动脉。一道血箭喷shè而出,嘶嘶作响,又哗啦啦打在竹叶上。空气中顿时血气弥漫,腥风上扬。
阿牛嚯地一声,轮圆了铁棒,将唐斩的尸体甩在地上,砰地一顿棒尾,砸起一片石屑。
钱逸群收回西河剑,冲着符纸飞出的暗影处喝道:“有本事再救他活转过来!”说话间,手中一根竹枝已经飞了过去。
他说话正是为了压过竹枝破空的风声。
第十七章玄术交锋(求推荐求留月票)
竹枝飞入yīn影之中,激起一团黄sè光芒。
光芒之中显出一个身穿玄sè道袍,头戴纯阳巾的道人。那道人乍眼看去倒是周正,一络长须清雅不俗。他缓缓步履而出,走到明处却难掩神情之中的浓浓邪意。
钱逸群看着那双jīng光四shè的眸子,心中暗道铁杖、狐狸皆不虚言,玄术果然会改变一个人的气质,弄不好就成了邪道。
“无知小子,莫不是想作死么?”那邪道手中一翻,变戏法似地出现一张黄表符纸。只听他高喊一声“勅”!符纸红光大盛,朝钱逸群和阿牛飞了过去。
钱逸群心中jǐng觉,高声喊道:“闪!”
阿牛还没有明白“闪”是什么意思,已经被钱逸群抓住了胳膊,两人一同跳下了巨石。
那符纸却不是冲着人去的,而是落在石头上,红光连闪两下,砰地一声发出巨响。爆炸声之中,石屑四溅,腾起一股浓浓的石灰。
钱逸群拉着阿牛往前冲了几步方才停下,回身再看,巨石貌似完好无损。
还不等放下一颗悬着的心,那石头突然晃了两晃,缓缓朝后倾倒。
巨石的另一边已经被彻底被炸成了石粉,此时仰天躺着,像是一只被翻过身的乌龟。
钱逸群心肝暗颤:这就是玄术!威力大到这等程度,已经是我灵蕴全开的效果了!他用小**诀施放的《小雷光咒》只能轰掉太湖石一角,比之这邪道的符术,颇有些自惭形秽。
邪道缓缓逼上,横了一眼身后的农民,见他们各个畏缩不前,大大摇了摇头,说道:“连夜将贫道请来,竟是对付这么两个小娃娃,这世道莫不是杀鸡都要用宝剑啊。”
钱逸群被这“宝剑”两字提醒,捏诀飞出西河剑,空中翻转如同蛇行,不让那邪道抓住轨迹。
那道人矗立不动,眼看着飞剑迫近,扬手一甩,袖中飞出数十张黄表符纸,章章有符文印玺,登时黄光大作,将西河剑拦了下来。
钱逸群只觉得剑尖如同刺入石中,进退不得,又见那些符纸悬在空中不飘不扬,心中暗道:这道人还真是高手,不知道比高仁如何?只是再看他一脸邪气,今rì恐怕凶多吉少。
钱逸群努力拔出西河剑,绕了一圈从侧面刺了过去。谁知这墙不是平面,而是一道将道人笼罩其中的半圆罩子,无论钱逸群从哪里刺入,都只是激起黄sè灵光,宛如中物,却刺不进去。
邪道高声大笑道:“连一魄都不曾凝成的小子,就想破我的符墙术?”
钱逸群只管飞剑绕着他飞,时不时以剑刃划拿护罩。天地之间没有永恒不败的东西,即便是再强大的法宝,也得有灵蕴支持。就算一时不能攻破,迟早能够耗尽对方的灵蕴。更何况这邪道身在符墙之内,自己也没法法攻击,看来这墙是两面隔开的。
邪道也知道这符墙挡不住西河剑太久,从大袖之中挚出一柄铜钱剑。那剑是用一枚枚老钱用红绳绑出来的,许多江湖术士喜欢用它来驱妖捉鬼。只见他挥出一剑,空中符纸灵光大作,飞向西河剑,牢牢缚住。
钱逸群索xìng松开御剑诀,手指灵动,一路诀印捏出。身上黄光外放,乾坤坎离震巽艮兑无序流转,yīn阳爻象翻腾不已。以易中玄配以小**诀,正是钱逸群施咒的前戏。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九天雷神,从我号令。……”钱逸群定住震卦,口唇翕张,以极快的语速默念小雷光咒文。
邪道只见钱逸群身前手上雷气聚集,心中颇有些诧异:原来这小子竟然会诀咒!
天下能行诀咒的法门不少,无不是威力非常,邪道不敢托大,袖中一把符文入手,手里铜钱剑旋即挑起一张,勅入灵蕴,登时无火自燃。
“急急如律令!”钱逸群咒文诵完,诵出押咒灵言,手中雷光电闪朝那邪道打了过去。
邪道挥动铜钱剑,燃起的符文在空中画出一个灵文,只见他出手虚虚一推,喝了一声:“邪jīng还不受死,更待何时!”
灵文在空中一闪,如同一道无形气墙朝钱逸群压了过去。
闪电球打在这气墙上,只是略略一滞碍,转眼便被消融殆尽,散入空中。而那气墙却仍旧缓缓逼近,带起极大一股灵蕴。
钱逸群再御飞剑,却发现那些符纸仍旧将剑紧紧裹住,无法拔出,一时间竟有些束手无策的无奈之感。
阿牛斜刺里Сhā了出来,挡在钱逸群面前,双手前撑,暴喝一声盯住了气墙。
钱逸群心中感动,却不免遗憾:我这师兄脑子不好,要是机灵一些,刚才我们斗法时冲上去一铁棒,你还能活着?
他心中这么想,脚下却没有闲着,一起冲上去撑住这气墙,却是为了摸到这墙的边界,好绕过去直接杀那邪道。略一接手,才知道这墙的力道又大了。饶是阿牛那般天生神力,两脚相错,仍旧顶不住这墙前压迫。
邪道自顾自舞动铜钱剑,口中念念有词,脚下按九宫方位走个不停,在地上踏出一圈奇怪的脚印。他走得越快,这气墙的力道也就越大,很快就将钱逸群和阿牛硬生生往身后山体上推去。
钱逸群眼看地上硬是被推出了四道脚印,后背山体越来越近,若是一顶到山体便只有被碾压成饼的结果,不由望向师父。
木道人面无余sè,端坐不动,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钱逸群心中不由腾起一股怨念:你两个徒弟都要死在这里了,有没有本事好歹吱一声啊!
这怨念一起,勾动怒气,勃然而发。钱逸群连连两个后跃,撞上了山体方才停住,手中指诀掐动,定住震卦在前,放开嗓音大声诵咒,恨不得连喉咙都喊破。
又是一团闪电球打了上去。
这团闪电却大有不同。
球体比之前明显大了两倍!
几乎赶上钱逸群第一次耗尽灵蕴所发的雷光咒,与足球大小相若。
闪电球去势更快,轰然打在气墙上,爆出一团灵蕴。这团灵蕴没有立刻消散,反倒震出一道冲击波,将阿牛斜斜撞开。
如此威力的一击,总算将那无形气墙轰了个粉碎。
钱逸群连忙上前扶住阿牛,却见那边邪道脚步踉跄,好像也受了重创。他心中一喜,心中暗道:这次打出了暴击?
钱逸群信心大起,也顾不上看师兄的伤势,钱逸群双脚展开手中诀印不停,口中再次高声诵咒,眼看着一个更大的闪电球在手中成型。这一刻,钱逸群心中腾起一股欣喜,又有了大局在握的感觉。
随着这枚闪电球将气墙震碎,邪道仰天喷出一道逆血,倒地滚了两滚。
钱逸群乘机取了西河剑,毫不犹豫朝地上刺去。
邪道嘴角挂血,手中灵符一顶,竟然用血肉掌心顶住了西河剑的剑尖。
西河剑即便在普通人手中也是一柄极其锋利的宝剑,此刻钱逸群全力施展,竟然刺不过那层薄可透光的符纸。
邪道咬碎舌尖,喷出血雾。
钱逸群手上一震,差点松开指诀。
邪道另一只手中又多了一张符纸,抬起身啪地贴在了西河剑上。那符纸一经挨着剑身,刹那间腾起一股蓝sè火光,呼呼烧了起来。
钱逸群左手指诀顿时一股灼热之感,恨不得张开大手浸在水里。他咬牙屏气,不肯松口,又见阿牛摇摇晃晃自己站了起来,大声吼道:“打他!”
阿牛满地找那铁棍。
钱逸群心中哀叹:我这师兄只要脑子稍微好些,上去踩你一脚,你也活不得!
左手上的灼烧感越来越强,钱逸群甚至能闻到皮肉的焦香。他终于撒手松开指诀,低头一看,果然泛出焦黄sè。
邪道一掌撇开西河剑,随手又飞出一符,准准贴在剑身。这张符倒没烧起来,只是压住了西河剑,任由钱逸群再怎么捏诀都没有反应。
邪道站起身,抹去嘴角血迹,面露狰狞,嘶声道:“你好,你很好,便让你尝尝道爷的厉害!”说着,从胸口取出一卷图轴,两手各持一端,用力扯开。
那却是一副山水画,上面满纸群山,虽然用笔上倒是枯而能润,颇为水准,但从构图上来说极其不妥,甚至连天地都没有留白,看得人十分压抑。
钱逸群无法用剑,手中已经掐起了小**诀。
邪道双手一振,口吐咒语,高声敕令:“五岳群山,镇鬼降魔!”
钱逸群雷光咒刚刚诵完,手中电球挥出,天地间突然狂风大作,眼前昏暗。隐隐间,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雷光电球打在邪道胸前,被那副山水画挡住,只是迫他退了两步,却没受伤。
钱逸群却再难结印,眼前越发昏暗。抬头一看,天上竟然有一座巍峨山峰,正朝他头顶压下。那山峰仿佛天上神山,张开四五里方圆,上面奇石嶙峋,大树参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刹那间,钱逸群双腿发软,腰间无力,仰倒在地。耳中风声隆隆,间杂着大地开裂的喀喇声响。漫天的恐惧混杂着愤怒,让钱逸群喉头发堵,发不出声来。
“我就要死在这里么!”钱逸群心中恐惧,目眦yù裂,一双瞳子怒意喷shè,却浑然没有一丝半点的挣脱余地。
噹!
一声钟响。
响彻寰宇,安定脏腑,彻底充斥钱逸群身心内外。
第十八章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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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上山参见监院的时候,也是这记钟声,在他恚怒至极的时候让他冷静下来,带他进入静定之中。
这次再听,只觉得钟声悠扬,颇有余味,适才的一腔惊、怒、惧、恨尽数消灭,五藏六腑无比清凉。
他再抬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高山压顶,只有一片白云静静浮在湛蓝天幕。
钱逸群翻身而起,手中指诀掐动,高声喝诵咒文,小雷光咒毫不迟疑地朝邪道打去。
邪道也听到了那钟声,却是被震得心头发慌脚下发软,灵海之中魂魄动荡。他勉强站稳脚跟,却见自己的法宝已经人破去,心中恼怒。以他的见识,自然知道这不是意外,必然是有高人在暗处出手。
邪道一边压住自己胸口,一边横眼四周,除了一个颇为可疑的杂役老道之外再无旁人。他又听钱逸群口诵咒文,手中扔出电球,连忙单手持了山水画轴,挡了下来。
钱逸群见他挡下之后喘息不止,心中大喜,大声吼出小雷光咒,手中光球大如篮筐,用力推送出去。
邪道再不敢托大接档,着地一滚,避开了那雷光电球。他人虽躲过,身后却传来一声巨响,只见地上被炸出一个巨坑,泥土碎石如雨水一般落了下来,砸得满头满脸都是。
钱逸群本身灵蕴丰厚,小**诀消耗对他来说又不甚大,主要是借天地灵蕴,就像是偷用邻居的水电,根本没想过节约。当下口诵咒言,又一个电球在手中凝聚,发出噼啪声响。
邪道知道今rì是栽在这yīn沟里了,又忌惮那声敲魂震魄的钟声,扔出一把符纸,挡住钱逸群的雷光电球,口中又吐出一口逆血。他道:“且住!我有话说!”
江湖自然有江湖规矩,一方已经占尽优势,看到败者讨饶,多少会留手三分。到底人人都有师门兄友,冤冤相报也是麻烦事。能够谈拢作罢,是许多人都会选择的法子。
钱逸群却不是江湖人。转世重生能让他多些想法,少年老成,却不可能平白多出阅历来。虽然身上并未受伤,但是这邪道给他jīng神上的压力远超戴世铭。戴世铭都得死,何况这邪道?
邪道见钱逸群身上灵光发作,口中咒言不休,浑然不讲规矩,破口大骂道:“你想斩尽杀绝么!真真不当人子!”
这骂人也是有三六九等的。文人墨客以“骂似不骂”为上,追求的是被骂者过个三年五载才能明白过来。然而江湖人士却是以立竿见影一针见血为上,要的就是骂得敌人气血逆流、肝火焚心。
当rì赵监院对钱逸群的一通辱骂,就是对江湖骂功的完美诠释。
天天接受这种高手的语言攻击,钱逸群早就心如磐石,无动于衷。现在碰到这邪道竟然想用“骂功”翻盘,简直不知死活。
钱逸群咒文诵毕,却疑惑这次的电球只有刚才的一半大,但也只是一闪念便扔了出去。
邪道用力一甩双袖,转眼间变成了两幅绣着七星拱照、三台rì月的宽广大袖,直拖到鞋面。
电球打在这袖子上,只是让道人身形摇了摇。
“青山绿水,后会有期!”这邪道从袖中挚出一块长方形玉牌,大约两尺来高,四寸来宽,上面浅浅雕刻着灵文符箓。
钱逸群以为这道人故意心口不一,手里拿出了杀器,连忙侧身相对,掐起指诀,准备对抗。
邪道却突然将那玉牌从中掰开。只听到啪地一声脆响,玉牌断裂出喷出一股蓝sè光点,转眼间笼罩那道人全身,好似星云运转,好似光练缭绕,就连那两块碎玉也一并化成光尘参与进来。
钱逸群心中一动,连忙喝道:“鼠辈敢留名否!”
“茅山黄元霸!有种来找我!”邪道身形渐渐凝聚,最终变作一个光球,如流星一般迅疾飞往西方去了。
钱逸群见他化光而去,心中暗骂:这坑货竟然还随身带着回程符啊!早知道刚才应该轰一炮,看看能不能打断。不过再一想,就算自己诵读得再快,小雷光咒也有十五句六十个字,怎么也追不上的。这才打散胸中遗憾。
阿牛缓步走了过来,微微有些瘸。他手揉腰胯,道:“这人好生厉害,差点吃了他的亏。”
钱逸群仍有一股郁结之气横亘胸中,冷冷道:“等rì后学好了本事,咱们就杀上茅山,干翻他!”
“为什么要等rì后?”阿牛一脸迷茫,“要杀他现在就走啊,等学好了本事不就是恃强凌弱了么?”
钱逸群一噎,暗道:这世道不就是恃强凌弱、以众欺寡么?今天这仗我赢得侥幸,哪有贸然冲人老窝的道理?汗,我在这里跟个半傻子说什么?
钱逸群上前捡起了西河剑,撕去剑身上的符纸。
那符纸迎风而焚,化作灰灰。
钱逸群又扫了一眼竹林幽径的出口,悄无一人。他信步走到师父面前,双膝着地,叩首拜道:“让师父受惊了。”
木道人抬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仍旧是端坐如钟,不动不摇,好似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他站起身,手里摇了摇藏经阁的钥匙,信步往外走去。
钱逸群一愣:是了,师父这是该干嘛干嘛的意思,刚才那事就算过去了。只是不知道那个文公子是不是还在山上,且带了宝剑上去,如果还在,便一剑了账。此刻怒气渐消,钱逸群又想道:不知道这个文公子跟文蕴和是什么关系,若是兄弟的话……一念及此,不由踟蹰。
文蕴和与他也是旧相识,又帮忙办妥了联宗续谱的事。自己答应人家三件事,一件都还没办就要杀他兄弟,于人情上来说颇为不妥。不过那厮纵容门客杀无辜之人,还嫁祸自己头上,若是不杀他实在天理不容!
钱逸群跟师父出了竹林幽径,山上的人已经全都散了。这些人都是拿了银子来凑热闹的,平rì有个灾病丧事还要来找上真观的道士帮忙,故而也不愿得罪太甚。真正有为蔡家抱不平的,也都往县衙告状去了。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钱逸群走在山道上,却见穹窿山依旧如昔,地上的足迹蹄印很快便会被一场秋冬的雨雪消弭无形。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副天地广阔的画卷,心中空旷。
马蹄声敲响了山地上的碎石,也让钱逸群jǐng觉地手握剑柄,转身相对。
“少爷救我……”一匹没有骑手的驽马出现在钱逸群视野之中,传来了钱卫的声音。
钱逸群连忙上前,将钱卫扶了下来。
钱卫见到钱逸群,心中一松,显出身形,背上却有一片血迹。
第十九章父女相见
>这马虽然跑得不快,却比钱逸群那匹慢得有限,两人差距并不是很大。只是钱卫赶到山门,正巧碰到一团人从山上下来,各个都是鲜衣怒马,非富即贵。
而且当头的那位公子哥,钱卫昨rì刚见过。正是他们杀了蔡家夫妇,也正是他们带人上山捣乱,将一切罪责赖在少爷头上。
“咦,哪里来的马?”那群人中有人惊疑道。
“不管它。咱们快些回家。”当头那公子哥脸sè煞白,好像在山上受了什么惊吓,脖子僵直,连头都不敢回。
钱卫看出这帮人中没一个能发现自己,不由摸了摸腰间的牛耳尖刀。他原本是个只敢将暴力倾泻在无辜女xìng身上的懦夫,一言咒却给了他直起胸膛的勇气,更别说这些rì子里培养出的正气,让他兴起了在众人环绕之中暗杀带头公子的凶念。
钱卫放松缰绳,轻轻拉着马头跟了上去,不让人发现。
“咦,这马怎么跟上来了?”又有人叫道。
“不管不管,快些回家。”公子哥虽然叫得狠,却不敢让马跑起来,看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只会坐在马上却不会骑。
其他人也没心思玩笑,护着少爷往城里跑去。
钱卫轻轻夹了夹马腹,让马小跑起来,挤到公子哥身边,缓缓抽出了牛耳尖刀。这百媚图上来的隐身神通颇有威能,能让身上的衣物、携带的包袱一并隐形,只是手中的兵器若是离开躯干远了,便会显现出来。
钱卫这拔刀一刺,在后面侍卫眼中却像是凭空出现了一柄牛耳尖刀,真是惊惧非常。
那公子哥也是突生恐惧,侧身一躲,却还是被刺中了后腰,哇呀呀惨叫一声,跌下马去。
钱卫知道自己这一刺刺得浅了,怕是难伤他xìng命,当下将尖刀随手一扔,催马快跑。后面的随从自然不能放任他离去,有个胆大的已经抽出弓箭,朝那无人的马背上shè了出去。
若说起来这人的箭法并不高明,马匹跑动时更是难以瞄准,只是他运气极好,一箭正中钱卫肩膀。
钱卫怕这箭杆显形暴露自己,也顾不上疼痛,背手硬扯出箭镞。箭簇都是三棱带着倒钩的,这么一扯,皮肉又被撕裂了一大块,几乎痛得他昏死过去。总算凭着一口硬气,钱卫纵马跳入两旁的地里,远远遁走。
那边也没有追,围了一圈将那公子哥救了起来,生怕自己的金主出事。带头公子捂着后腰,整张脸上没有一丝血sè,倒不是受伤过重,而是吓得魂不守舍。他心跳如擂,暗恼道:我只当那些异人没甚了不得,谁知竟然厉害如斯,可恶可恶!今rì我若不死,定要将你钱逸群挫骨扬灰!
他虽然不知是谁刺杀他的,却将帽子扣到了钱逸群头上,越发气恼攻心。
“文公子,咱们还是先回去疗伤吧。”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清客策马上来,“此处不宜久留啊。”
原来这带头的正是文公子文光祖,他捂着腰勉强上马,气急道:“速速回去。”他之前在山上听说自己手下剑术第一的唐斩竟被人杀了,已经吓得肝胆俱裂,匆匆逃下山。只求马先生请来的那道士能支持久些,生怕钱逸群追来。
那文士似乎看出了文公子的心思,安慰道:“我那方外之友是茅山正宗,又蒙公子赐了山水符,杀一个钱逸群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恐怕现在已经在下山路上了,倒是公子的伤势要紧。”
文公子觉得周身发冷,连连点头,嘴唇哆嗦,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让人牵了马快跑。
钱卫在田里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背上流血不止,意识渐渐模糊,只凭着一口执念纵马上山,见到钱逸群的时候已经是双眼模糊,行将毙命了。
钱逸群托着钱卫的后背,手上也感觉到了这血汩汩流出。
中行悦对这最是敏感,生怕这魅灵归图,自己又要受折磨。他连忙叫道:“钱公子,快用天命丹!眼下只有拼一拼了。”
钱逸群暗道:这天命丹终究是保不住了……一咬牙,背起钱卫便往竹林幽径跑去。这条路他走得熟了,再不复当rì一脚深一脚浅的步履维艰,颇有如履平地的畅快感。钱卫本身就瘦削,流了这么多血之后更是轻了许多,恐怕连一百斤都没了。
穿过这一里来长的竹林幽径,钱逸群总算看到了阿牛师兄,连忙让他接手,自己去竹箧里翻出了天命丹。
阿牛将钱卫放在木板上,转身去灶台里抓了一把草木灰啪地糊在箭创上,倒是将血止住了。
钱逸群取出丹气氤氲的灵丹,放在钱卫嘴边,心情沉重道:“是死是活,就在此丹了。”
钱卫已经没了血sè,嘴唇翕张,气若游丝,断断续续道:“只恨、还未报答少爷……”
钱逸群捏开钱卫的下巴,将天命丹塞了进去。
这丹药入口即化,钱卫只是喉头一动便咽了下去。他眼前一片黑暗,耳朵却能听见外面的声音,只听见少爷说:“他睡着了,大约没事了。”虽然很想亲口感谢少爷,嘴巴却怎么都张不开。
“爹爹,你也要来了么?”一个悲戚的女声突然在钱卫耳边响起。
“秀娘?”钱卫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
一片昏暗之中,一个全身白衣,身后背剑的女子站在钱卫面前,满脸凄苦之sè,身上发出淡淡的白毫。
钱卫打量着这女子的眼眉,无一处不是分外熟悉,正是自己苦命的女儿。他不禁泪如雨下,颤声道:“女儿又来看爹爹了么?”这些rì子他总是梦见女儿,故而以为现在又是做梦。
“爹爹,今朝是你来看女儿。”卫秀娘轻轻抬手抹了抹眼泪,“想来这就是我们的命呀。”
钱卫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道:“无论谁看谁,我们父女俩总算又团聚了……”他刚想上前拉住女儿的手细看,突然腰间一紧,一道白练将他牢牢拴住。他顺着这白练看去,那一头却是拴在自己的身体上,躺在黑sè幕布之下的虚空中。
“我果然已经成鬼了么?”钱卫扯了扯这白练,纹丝不动。
“爹爹……”秀娘哭道,“怎地爹爹也做了这缚灵鬼?我们父女怎地就如此命薄,死也不得安宁。”原来这卫秀娘当然被张文晋jiān杀,心中怨恨无比,不能进入yīn界,成了个地缚灵,也便是人们常说的孤魂野鬼。
停留在阳界的yīn鬼可是十分罕见的。戴世铭用寻鬼司南发现她之后,如获至宝,用自家的鬼念术取了命主骨,将她度鬼成灵,缚在佩剑上。如此一来,戴世铭只需要心念便能驱动飞剑,将自己的剑术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在那rì与钱逸群的大战中占足了便宜。
“姓戴那恶贼死后,我便只能困守在这剑中,永生永世受这禁锢之苦。”卫秀娘哭泣道,“谁想爹爹也落得如此……”说着,悲恸愈甚。
“我还没死。”钱卫拉扯着白练,心中闪过一丝明悟:这应当就是rì狐狸给他下的一言咒。他退回身体,重叠躺好,道:“女儿放心,少爷一定能救你出这樊笼!”
说罢,他闭上眼睛,耳边只是砰地一声巨响,一股阳气从脚底涌了上来,驱散了无边yīn冷,刹那间冲到顶门,激得他睁开眼睛大叫一声:“少爷救命!”
第二十章柳和尚
钱逸群坐在门口的石台上,看着师兄填补那个被小雷光咒轰出来的坑。他把天命丹喂给了钱卫,现在就只能看天命了。其实仔细想想,在必死的时候吃下一颗有一半几率能够起死回生的灵丹,这实在是很逆天啊,兵家的人却多拿来当身份证,真是暴殄天物。
然而再深一层想想,岳飞说:“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则天下太平。”现在大明的情况是文臣不怕死地爱钱,武将爱钱到不怕死,谁会站在必死的边缘呢?自然也就用不上天命丹了。
“嘘嘘,嘘嘘嘘!”
钱逸群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来路望了过去,只见身后山体上的草丛中,探出了一个圆圆的脑袋,上面长着青sè的发茬。眉眼有几分熟悉,却因离得远有些模糊。
是个和尚。
“叫我?”钱逸群指了指自己,张了张嘴。
“对,上来!”那和尚压低声音,朝他招了招手。
钱逸群回头看了看师兄,见阿牛也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那和尚,心中奇怪:这和尚叫我上去干嘛姑且不论,他这悄悄话是几个意思?这里凡是站着喘气的不都听到了么?再者说,这五六丈高的崖壁,几乎都垂直成九十度了,我怎么上去?
钱逸群打量周遭,没见盘旋而上的小路,只得抬起头,压低声音道:“上不去!”
那和尚站起身,挠了挠光头,双手放在嘴边,压住声带喊道:“宁邦寺!”然后朝北麓上指了指。
钱逸群转头问阿牛道:“师兄,你见过这和尚么?”
阿牛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道:“不是柳妹子的爹,就是她师伯。”
是啊,宁邦寺可不就两个和尚么?
“我去会会那和尚,看他说什么。”钱逸群对阿牛道。内心中除了好奇还有一丝期待,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等着自己,却说不明白这丝期待的来源。姑且不论佛道之争,也不说上真观与宁邦寺的纠结,这和尚倒是长得挺面善的。
钱逸群步出竹林幽径,见钱卫骑来的那匹老马还在道沿边啃着草,索xìng翻身上马,一路往宁邦寺去了。
那和尚走的是小路,比钱逸群骑马更快了许多,已经在寺门前等着了。他见钱逸群到了,招手道:“来来,里面坐。”神情间颇为熟络。
钱逸群翻身下马,随他进了这宁邦寺。
寺庙虽小,规制倒都齐全。进门便是小小门厅,有四大金刚护法的画像,sè彩鲜艳,必是新画的。过了十步阔的前院便是大雄宝殿,也没有题匾,只是供着一尊释迦摩尼说法坐像,不过一人等高,看似彩绘,却露出了泥胎稻骨。释迦两旁供着阿难迦叶,更小了一号,原本就有些变形的印度人面孔显得无比滑稽。
和尚招呼钱逸群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坐了,叫道:“定定,泡茶来。”
不一时,钱逸群之前见过的那活泼姑娘便一手端着一张一尺长宽、八寸高矮的矮几过来,又拎来一个红泥小火炉,开始烧水烹茶。
钱逸群轻轻在矮几上拂过,暗紫sè的桌面下藏着点点金星,不由暗中咂舌,暗道不俗。
和尚见钱逸群认出了这矮几的料子,也不隐瞒,道:“这是我跟师兄去印度找到的檀木,可惜材小,不能大用。”
“十檀九空,能做成这么一方茶几也要几百年的木龄了。”钱逸群用手抚摸道,“何况还是金星紫檀,实在是上品。”
和尚笑道:“道士也懂这个?”
钱逸群含糊其辞岔开话题道:“大师把我唤来,可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和尚笑道,“我俗家姓柳,人家叫我柳和尚,你叫我柳叔就行。”
钱逸群暗道:我跟你熟么?
“是这,我家这小妮子看上了你师兄,昨晚来了那么多人闹腾一宿,她不放心,就让我去看看。”柳和尚道,“我去了之后,正赶上你跟那个道士打架,就看了一会儿。然后就想着跟你聊聊,到底大家都是邻居,说不定rì后还是一家人。”
钱逸群点了点头,觉得阿牛摊上这么个开明的老丈人倒是不错。主要是不嫌弃他笨,这点实在难能可贵。他见柳定定脸上娇羞,便道:“能得柳姑娘的青睐是我师兄的福气。”
“谁说不是呢!”柳和尚一脸无奈地低下头,大手掌在毛茸茸的光头上狠狠抹了两圈,“真是愁死我了,她看上你都行呀,你那师兄实在蠢得可以。”
“呃,大师,出家人说话要厚道。”钱逸群虽然觉得这柳和尚说话直了些,但也不能任由人家这么说自家兄弟。
“就是!阿牛只是反应慢了些,并不是蠢笨!”柳定定也急忙为自己心上人辩白起来。
钱逸群虽然表面激动,但心中却不以为然:虽然维护爱人是应该的,但更应该直面现实啊……郭靖那种才是迟钝,阿牛的确属于弱智!
柳和尚叹了口气,又打磨了一圈自己的脑袋,抬头对钱逸群道:“是这,我也看出来了,你们怕是太平不了了,总不能每次你们有麻烦就让我蹲那守着吧?所以就想传点实用的法子,好让你们自救。”
钱逸群一愣,颇为疑惑道:“守着?”
“是啊,免得你们被欺负啊。”柳和尚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那你不出手?”
“嗨,今天那小子你能解决就交给你了嘛。”柳和尚道,“何况你师父就坐在那里,我也不好意思献丑。”
“我师父……”钱逸群小心翼翼,似试探,似询问,道,“你看得出他老人家有多高修为?”
柳和尚摇了摇头:“实话实说,这真看不出,不过肯定已经返璞归真了。其实你也不知道吧?”
钱逸群摸了摸鼻头,自己的确不知道。虽然自己疑心这师父实在是超级高手,但总是找不到证据。唯一和师父能勉强套上的,恐怕只有那奇异的钟声,不过师父就坐在那里,是哪里撞钟呢?
“我跟你说,你师父高到了咱们看都看不见的程度,这是铁板钉钉的。”柳和尚道,“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说的就是他。”他脸上浮出一丝激动,继续又道:“你是不是觉得他什么都没教你?”
钱逸群心道:说起来也就抄了一张《邱祖忏悔文》给我,还真没教我什么。
“你错了!”柳和尚高声一喝,脸上红光焕发,“我跟你说,如来佛祖要教化众生,那是十里开外毫光万丈,又是光明拳又是狮子吼,天花乱坠地涌金莲,菩萨天人漫天飞……阵势大不大?太上老君要是教化百姓,跟你面对面坐着喝了茶,你其实已经被教化了,却还茫然不知呢!你说哪个高明?”
“这么说起来,”钱逸群回忆自己的过去,对比如今,微微点头道,“貌似太上老爷润物无声更合于大道啊。不过柳大叔,你身为一名和尚,这么说没关系么?”
“嗨,和尚也得说实话嘛。”柳和尚又摩了一遍脑袋,若不是因为那层发茬,恐怕已经都被磨得光洁溜溜了。
钱逸群觉得这和尚不像是占地贪便宜的无赖,说话风趣,内隐机锋,不禁好感大生,再没了初见的隔阂。因问道:“大叔,你说要教我什么来着?”
“我看你是个修玄术的好料子,只恐怕没有经过师父好好指点吧。”柳和尚道。
钱逸群苦笑道:“你看我那师父来来回回只说五句话,可能指点我玄术么?”
“那是那是,”柳和尚连连点头,似乎深有体会,“明明就是个连三字经都未学完的蒙童,却跟着在翰林院里读书,他就算教得再好,你也学不来呀。”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大叔能帮我启个蒙不?”钱逸群不由眉开眼笑。
“启蒙不敢,参师得你师父点头答应才行。”柳和尚摸着脑袋,“是这样,我把你现在会的东西规制规制,对付一般宵小问题也不就不大了。真的高手来了,我也好,你师父也好,该出手时总是会出手的。”
钱逸群松了口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柳和尚是从钱逸群杀唐斩便在了,直看到他打跑了邪道这才回到寺里。回来之后被女儿一纠缠,这才兴起了“授人以渔”的念头。等他再回到茅蓬坞,钱逸群正好在门口等钱卫苏醒,这才叫了过来。
他仔细回忆了钱逸群的对战方式,放慢了语速,谨慎道:“你能用御剑诀,但是却没学过剑法,这就吃了大亏。非但容易被人制住,杀伤力也不足。不知你发现了没有,你有一般常人没有的天赋。”
“言灵。”钱逸群直截了当道。
“对对对!就是那个。”柳和尚也松了口气,刚才还在考虑怎么跟他解释呢。他道:“这个天赋有个好处,简单来说,你用咒和口诀的时候,能够威力大增。你没发现么,你高声喊出来的小雷光咒,威力就要比默诵出来的大得多。”
第二十一章课业传教
钱逸群闻言透体清凉,颇有醍醐灌顶之感,原来自己这么好的天赋竟然蒙尘这么久!
不过再一想,难道以后必须要大声诵咒才能提高攻击力么?那不是自己的招式都暴露在别人眼中了?
)不过,每次都像傻哔圣斗士那样喊出招式,总觉得有点丢脸。
钱逸群心中纠缠如同缠乱了的麻线球。
“一般来说,咒是不能大声喊的。”柳和尚斜了身子,竖起一条腿,颇似等人开工的懒汉。他道:“诵咒有讲究,大声伤气,默诵伤血。不过对你来说只要大声喊就行了,因为你五行强木,本来就是怒气盛,喊出来正好可以加以宣泄,对身体反有好处。”
钱逸群不由收拢了双腿,变得正襟危坐起来。他现在还改不了大咧咧的习惯,但也知道碰到老师应该尊敬些。
柳和尚却不以为意,继续道:“再有就是你那个咒,那是《小雷光咒》吧?”
“大叔你认识啊?”钱逸群有些意外。
“以前看古书看到过。”柳和尚道,“南宋以前很多人用,后来神霄派把这咒语删减了,换了个名字叫《掌心雷》,到如今大江南北颇受玄修士们的青眼。”说罢,柳和尚将神霄派掌心雷的咒言缓缓口述一遍,让钱逸群记忆。
钱逸群见六十一字的咒言被简化成了短短十六字,心中感慨时代终究是在进步的。他当初还想拜狐狸为师,现在看来却是侥幸没有拜成,否则学了一肚子落伍数百年的知识怎么跟人竞争。
“其实,凡术皆有一个‘窍’字。”柳和尚见钱逸群记xìng好,也十分高兴道,“咒的窍门便在一个字:‘如神’!”
钱逸群心道这一个字倒挺长,脸上却是十分恭敬,拱手问道:“大师,请教这如神该当何解?”
柳和尚摸着脑袋,道:“你看玄门之中,几乎所有威力巨大的咒术都有个同xìng,便是借神勅物。说穿了便是扯虎皮做大旗,借的都是北斗星君、三台星官、玉皇大帝、雷神天尊……如此等等尊神圣号。要想咒的威力发挥得最大,便要将自己当做神!”
钱逸群心中默默过了一遍早晚课要背的八大神咒,颇为认同。只是想起狐狸对咒的解释,似乎有些不通。
他本身就是悟xìng极好的,眼珠一转已经想通了,暗自道:是了,上古人之人还没有形成哲学意义上的神,所以对他们来说能沟通自然的言就是咒。如今人们已经与上古自然世道相差万里,不能自信,所以要拜神存神,咒言也就成了神言。大师说的神,莫非就是自己的心神?
柳和尚见钱逸群眉头微蹙,以为他没有明白,进一步演绎道:“我这说的意思,便是你要真切明白你到底在诵持的咒言是何物,并且要深信这咒言能灵!老百姓常说信则灵,就是这个意思。懂了没?”
“大师,我在想另一个问题。”钱逸群正sè求教道,“何谓神?”
柳和尚目光一闪,望向自己闺女,见女儿也怔怔看着自己,一副颇为好奇的模样。他重重挠了挠头皮,道:“这你让我怎么说?唉,不能说,不能说啊!”
——原来这才是问题关键啊!
“谢大师指点。”钱逸群跪坐蒲团,一个头磕了下去。
柳和尚受了这一礼,无奈道:“我现在说便是害你,等你rì后自己明白了,才能印证。”
“大师这么一点拨,我好像有了一丝灵光,却抓不住。”钱逸群道。
柳和尚暗自咋舌: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来历,就这么几句话便引他走到了关口。若是再说下去,恐怕毁了他的道基,实在不妙。也得亏那老道士能收得下他,善了个哉的!
“大师。”钱逸群不知道柳和尚内心纠结,今rì总算碰到个愿意指教他的,大有问个酣畅淋漓之心。他道:“刚才我与那邪道黄元霸对战时,他说我‘一魄都未凝成’,这是何意?”
柳和尚指了指屋顶,眼皮上翻,不敢说话了。
钱逸群跟着看了一眼屋顶,见蛛网遍布,别无玄妙,忽然之间明白了这是“话题如上”的机锋,只得皱起面皮笑一下,摸了摸鼻头,又道:“大师,那道人在用玄术的时候,为什么要绕着圈走?”
柳和尚总算松了口气:“那是罡斗法,也就是俗人说的踏罡步斗。这是宋元乃至本朝才兴起的一门术法,有人说是诀,也有人说是阵,我以为更像阵一些。”
“那是什么原理呢?”钱逸群眼巴巴问道。
“罡斗法种类繁多,终究是因为体内灵蕴不济,或是天地契机难握,故而用这个法子来弥补不足。”柳和尚似乎不想在这上面多讲,岔开话题道,“说到这个,我看你这人在打架上却少根筋呢。”
“求大师明示。”钱逸群脸上一红,自己好勇斗狠,但是实战经验的确太过薄弱。
“你要么御剑,要么施咒,却不知道将它们融起来交替施行。”柳和尚说到打架,顿时来了jīng神,“你还总爱把飞剑送到极致,却不知力尽则老的道理么?”
“我那是想御敌于国门之外……”钱逸群不好意思笑了笑。
柳和尚跟着哈哈大笑道:“御剑诀对体术要求极高,都是剑法到了极致的名家,为了更上一步才会用的术法。你连剑法都不会,那宝剑在空中也就是个棒槌。下次你再跟人打斗,剑不能离身三尺,只有人与剑呼吸相应,方存威力。”
钱逸群连连点头,却暗道:我这该怎么找人练练呢?师兄?好像有些危险……他这二愣子下手可没轻没重的。想到阿牛一棍子捅在唐斩下身,钱逸群没来由一阵蛋疼菊紧。
“再者,你灵蕴深厚,可以源源不断用诀咒,这是天赋使然,不该舍优就劣。”柳和尚道,“平rì多练练手指,务必要无比娴熟,各个关节都要贯通无碍,心念一到,手印便成,如此才行。”
钱逸群连连点头。
柳和尚说得口渴了,伸手往茶几上一探,抓了个空,原来柳定定一样听得入迷,忘了沏茶。
“爹爹,我也想学。”柳定定被父亲一瞪,连忙端上茶盏,倒了水,挑了茶叶下去。她手上不停,嘴里说得清脆,眼睛只盯着茶盏,怕被父亲呵斥。
柳和尚呲牙咧嘴敲了敲脑袋,不满道:“女孩子家家,学这些干嘛?”
钱逸群却心下奇怪。
这柳和尚不是礼法中人,甚至连佛法也未必放在心上。他能指点一个外人,为什么不肯教自己女儿呢?至于什么女孩子家不适合之类的借口,怎么听都不着边际。难道女孩子就适合住寺里?
“莫缠着我,回头找你娘去。”柳和尚端起茶盏,吸溜一口,深深陶醉在茶香之中。
钱逸群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眼前一亮。这茶香沁人心肺,再多的忧虑都在这香气中消融不见。再看茶盏,薄胎细釉,似乎略一用力变会捏碎一般。翠绿sè的茶芽如针一般,立在水中。
“大师,现在都快冬天了,是上哪里找的这好茶?”钱逸群疑惑问道。
“保存得法而已。”柳和尚哈哈笑道。
钱逸群又问如何保存,柳和尚却不肯多说。见柳和尚也有端茶送客的意思,只是没人在旁边帮他喊一嗓子,钱逸群识相道:“大师,我还有事挂在心上,就先回去了。”
“不急,这么好的茶,左右喝了两泡再走。”柳和尚一把按住钱逸群,十分诚恳。
钱逸群无奈,只得坐下再慢慢品茶。他想着钱卫的伤势,又想回去一个人品味今天所得,这茶自然越喝越烫。
“大师,听说你还有个师兄?”钱逸群索xìng放下茶盏,开始八卦。
“正是。”柳和尚也放下了茶盏,笑道,“他去县里看他老婆孩子去了。”
“他怎么不把妻儿接来山上住呢?”钱逸群看看这宁邦寺,并不算小,屋舍也都修葺得周整,与茅蓬坞相比简直可说得上是富丽堂皇。
“嗨,”柳和尚道,“他是出家人,得在乎名声啊。”
“咦,大师也是出家人,为什么……”
“呵呵,我一个出家人,还在乎什么名声啊?”柳和尚笑呵呵地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跟着笑了两声,脸上肌肉渐渐凝固,暗道:这话颇有机锋,好像是在敲打我啊!可是我偏偏听不懂到底敲打在何处,真是挠得心里痒痒。
柳和尚见钱逸群脸sè郑重凝滞,大笑起身,道了声“自便”,转去了后院,也不知道干嘛去了。
钱逸群喝了茶,谢过柳定定,径自出了寺门,上马下山,心头犹自将柳和尚说的话反反复复翻来倒去地琢磨。也亏得有这匹老马,虽然跑得不快,却十分温顺,即便钱逸群没有cāo纵辔头,仍旧乖乖走回了茅蓬坞。
阿牛已经处理了尸体,扔去后山林子里,自有乌鸦虫鼠吃得干净。他见钱逸群茫然若失,上前道:“师弟,你去了哪里?”
钱逸群自顾自埋头走路,随口答道:“你家泰山请吃茶。”
阿牛挠了挠头,暗道:泰山不是皇帝家的么?再说,山怎么会请人吃茶呢?再再说,他人在此间,要请吃茶也是穹窿山请呀。
他从小在山上长大,接触的人都是道士,人家又因为他蠢笨不愿与他多说,上哪里知道这“泰山”的意思。
钱逸群前脚踏进屋子,正好听到钱卫如同魇住了一般,大呼一声:“少爷救命!”
第二十二章援兵难求
钱逸群看着大汗淋漓的钱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安静下来。这番动作让钱卫大感安心,像是找到了靠山。
听钱卫将刚才梦中所见所闻描述一番,钱逸群又想起铁杖道人说的“鬼念术”,两厢严丝合缝,关节畅通。他取出卫秀娘的命主骨,递与钱卫,道:“这是我从戴世铭那里取来的,你先拿着,等机缘到了,我便超度你女儿。”
“少爷大恩,永世难报!”钱卫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给钱逸群磕头拜谢。
钱逸群扶起钱卫,又问了他受伤的经过,不存臧否,只是默默听了。他只是遗憾那一刀没有扎实,否则即便起一场大风波,自己却未必有事。如今打蛇不死,这穹窿山上也越来越安宁了。
更让钱逸群心中不安的,是一直没有出现的援兵。他不相信父亲会在这事上不卖力,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陈象明不肯来救。
一个外地官,要与本土豪族为敌,的确有些活得不耐烦的味道。
陈象明知道钱大通的来意,压根就连见都不见,只让李师爷说他头疼脑热,卧病在床,无法见客。钱大通忧虑儿子的安危,知道赖在县尊门口白讨没趣,索xìng找上了周家,却被周家人告知周公子昨夜根本没有回府。
好一番打探,钱大通才知道昨晚周正卿带着客人去了阊门外的绮红小筑。
冯梦龙年轻时候也是秦楼楚馆的常客。若说他是为了收集写作素材,恐怕有些太过装样,其实他就是喜欢与美女谈谈情说说爱。这爱好终其一生,至老不改。此番来了苏州,知道徐佛借宿绮红小筑,哪里就肯放过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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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绮红小筑大门口,钱大通拎起长袍下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便抓住了门环一阵急敲。
他敲得急,里面的门子自然也急,吱呀开了一条小缝,急吼吼道:“客人哪能介急躁?还未过辰时呢!”
“我是本县典史,找周公子有急事!”钱大通急急道。
那门子听是公门中人,眼珠子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可是姓钱?”
“正是!”钱大通奇道,吴县在编的典史有三位,这门子是怎么猜到自己姓钱的?莫非是当初自己在这里有过姘头?也不对呀,自己好像从未来过这家。
“钱逸群钱公子是你什么人?”门子把门缝开大了些。他不同于别的门子,笑脸迎客低头送客,拿了打赏喜笑颜开,别的什么都不管。他最喜欢琢磨往来人物,揣测人家的身份,并不是有什么图谋,纯粹是干一行爱一行产生的乐趣。
“正是我儿!”钱大通连忙道。
自从上次钱逸群来过,这门子就一直将这位捕头挂在心上,越琢磨越觉得钱少侠神秘莫测。今天他见钱大通与钱逸群有五六分相像,又因为也是公门中人,不由大胆问了一句,谁知竟然撞上了。
“钱先生请进来等,我这就进去通报。”门子不敢怠慢,连忙将钱大通迎了进来,关上门,转生便朝里面跑去。
此刻绮红小筑的姑娘都已经在后院练功了,李贞丽与徐佛自然也在其中。这门子地位卑微,进不了后院,便转告了看守后院门的健妇,由其代转,再三关照事情紧急,不能拖慢。
那健妇调笑了他两句,转身进去,不一时脸sè惊诧地小跑出来,嘴里喊道:“李妈妈说了,请钱先生曲侠堂上奉茶,她马上出来。”
门子应了一声,转头就跑,远远看到钱大通在门厅急得踱步,招呼道:“钱先生,里面请!”他这话说惯了,不自觉地带着五分谄笑。见钱大通满脸焦急,知道现在不是笑脸迎客的时候,当下收敛了容貌,躬身碎步跟在后面引路。
钱大通进了曲侠堂,脚下登时怔了怔。这堂上已经站了两列女子,各个英气美貌,服sè不一,好似杨门女将穆桂英,又好似代父从征花木兰。当下有婢女上前,深深福了福,口称万福金安,道:“钱老爷请安坐,李妈妈马上就出来了,还请恕罪。”
钱大通只以为儿子是这里的寻常客人,心道:到底是大家公子来的地方,这般不娇不媚却让人甜到心脾里的滋味,在别处还真没见过。他不禁为儿子也能出入此间,为人恩客,感到一些自豪。
这自豪感持续了不足一息,钱大通又担忧起来。眼下周公子已经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这周公子也劝不得县尊出兵,那该如何是好?
不一时,身穿青花比甲的李贞丽快步走了出来,上前施礼,客客气气道了声:“奴家姓李,是这里的妈妈。钱老爷万福金安。”她如此客气有礼,若是让平rì常来的客人见了,恐怕都要以为李妈妈转xìng,这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
钱大通却只当她是个老鸨,礼也不回,只是略一拱手道:“李妈妈,能请周公子出来了么?”
“周公子尚未起身,钱老爷可有什么事么?”李贞丽一双倩目在钱大通脸上细看,果然见他与钱逸群有父子相,便不怕认错人了。
钱大通只道这是老鸨的媚术,心中不耐烦,暗道:我儿身在险境,你这不识趣的老鸨还来挑逗我!
“人命关天,怎会没事!”钱大通没好气道,“你还是快些去请周公子出来吧!就说他的好友钱逸群,眼下危在旦夕!”
李贞丽只道这是钱大通看不起她,一道红晕从脸直到了脖子,声音也不由冷了下来:“钱老爷还是宽坐,有什么事说来与我听,比找周务德更有用些。”她转头吩咐道:“去把徐妈妈请出来。”
钱大通吓了一跳,又见李贞丽竟自在主座上坐了,面如白霜,森冷非常,不由打了个冷颤。还不等他恢复过来,徐佛也快步出来,也是一样妆扮,就像是李贞丽的亲姐姐一般。
徐佛见了钱大通,福身自报名号,叫了声“钱老爷”。
李贞丽见了师姐出来,便道:“钱老爷是来示jǐng求援,说是钱公子在山上有难。”
徐佛面沉如水,淡定对钱大通道:“钱老爷莫要慌张,且细细说来听听。钱公子是与谁人结了怨。”
钱大通倒不在乎反复说,只是见不到周正卿仍旧不放心,只是粗略说了几句。
徐佛听了,问道:“陈象明就这么绝情么?”
钱大通对于这直呼县尊名讳的jì女颇有些摸不清底细,反问道:“徐妈妈可有计策救我儿钱逸群?”
徐佛微微一笑,道:“钱公子身怀绝技,未必有事,钱老爷切莫焦虑。”说罢转过身,对婢女道:“周公子还没起身么?再去催。”
李贞丽眼中却闪过一丝冷笑,暗道:周务德这种人,名为卫道士,其实不过是豪门大族银弹开路,拜了个师父罢。我便不信,他离开师门之后还做过功课。退一万步来讲,儒教那些修身养气的功夫,在眼下又能有什么用?还不如花银子去找一批江湖好手呢!
周正卿此刻正缩在被子里,假装宿醉难起,心中却是雪亮。钱逸群他爹都找到jì院来了,那肯定是文祖光那公子哥干了什么大事,就连县尊都不愿出面。周家虽然有吴江故相撑门面,京中也有一些门生故吏,但要跟文家比还是弱了一线。
文家可是学术、艺术、玄术、正法,四门jīng通的高门,从学其门下的名士高人不知凡几。若是文光祖咬定了钱家,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钱家?!
周正卿突然脑中一亮,穿着内衣便跳了起来。
——是了,要救钱逸群不容易,但是帮钱逸群解决后顾之忧却是既安全又挣功劳。再者说,或许文光祖压根就没在意过钱逸群的家人。又或者他即便想对钱家下手,也多少会顾忌他族弟文蕴和的面子。最最不济,如今钱家也是江浙大族,到时候自己帮他们移居外地,谁还能找到?
想通这节,周正卿高声叫了一嗓子:“我九逸兄如何了!”吓得外间的婢女打了个颤。等他穿戴妥当赶到曲侠堂,冯梦龙也坐在堂上与钱大通说话了。
虽然冯梦龙只是个丹徒训导,八品的官,但大小也是官身。钱大通见了官自然就矮了三分,正是李贞丽瞅准了他的弱点故意叫了冯梦龙出来替她“报仇”的。
时人说公门小吏是“神仙、老虎、狗”,意思便是平rì在家过得和神仙一般逍遥,下乡见民如同老虎一般凶残,碰到当官的便如狗一般摇尾讨好。这讥讽可谓切中命门,即便钱大通也不能免俗。
“小侄周正卿大礼参见钱老先生。”
照常礼,拜见自己至交好友的父母必须跪下磕头,表示自己持子侄礼。不过周钱两家地位悬殊,钱逸群又不在场,是以周正卿先喊了一声,再作势要跪。
第二十三章曲中女郎
钱大通哪里肯让自己的唯一希望跪下磕头?旋即扶住周正卿双臂,双目含泪道:“我儿能有周公子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积下的福气。”
周正卿连连谦让,装傻问道:“我钱兄弟有什么麻烦了?”
钱大通当下又把昨晚今早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更为详细。
李贞丽坐在主座上,转头看着徐佛,冷笑不已,明摆着嘲笑徐佛择友无方。徐佛端起茶抿了抿,眉头紧蹙,心中思索如何帮钱逸群度过此关,便没理会李贞丽。
周正卿在堂上踱了两步,坚定道:“我这就去见陈县尊,让他尽快调了三班捕头太湖巡检去穹窿山。只是另有一事……”周正卿故作沉吟,又道:“我怕文光祖对钱家不利,敢请钱世伯带了家眷,来我周府暂住几rì。”
钱大通大为感动,道:“那实在太叨扰周公子了。”
“不妨事,”周正卿慷慨昂扬道,“若是世伯与伯母不嫌弃,就住在我的别院,也好有个照应。我听九逸说他还有一位未出阁的妹妹,大可以跟我家姐妹一起住在后院。她们年齿相近,必定谈得来的。”
钱大通见周正卿已经考虑得如此周到,不由大为感念,只是仍旧担心儿子的事。他正要开口,周正卿已经抢先道:“请世伯回去略作收拾,我这就先回去安排,然后派人去府上迎接。喔,对,还要去找陈县尊,事不宜迟啊!”说罢就往外跑。
李贞丽没等周正卿迈出曲侠堂,干咳一声清了清喉咙,铿锵有力道:“传我令去,赤霄、碧霄、青霄三部,立刻上穹窿山,听从钱公子号令。”她嗓音本就清脆,此时更是包含金石之声。
这一声令下,较之军令不遑多让,吓得周正卿脚下一颤,更惊得钱大通双眼发直。
“缙霄部。”李贞丽道。
“在!”列中走出一名女子,上身穿着素sè襦衣,下身一条大红的裙裳,就如一朵跃动的火花。
“命你部姐妹尽数出去,凡是奴仆过十数的大户人家,统统要查明动向,及时报与我知。”李贞丽道。
“遵命!”火衣女子转身而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徐佛见师妹如此做派,知道她要挣足脸面。她虽然不甚赞同,心中却也颇为钦服。当年的小师妹如今已是一方虎镇,将这绮红小筑经营得如此兴旺。
“我自领紫霄部上山支援,”李贞丽转头对徐佛道,“师姐还是坐镇绮红小筑,统领归家院众姐妹,与我绛霄、金霄两部姐妹看好老家。”
徐佛笑道:“妹妹的‘九霄’看来已经成军了。”
“师姐见笑了,不过是姑娘们还肯用功卖命罢了。”李贞丽道。
徐佛点了点头,道:“那想来有绛霄、金霄两部姐妹守护此间便足够了,我还是带着归家院众姐妹一同上山。”见李贞丽正要启唇反对,徐佛玉手轻压,不容辩驳道:“穹窿山乃是姑苏第一山,再多的人上去都不算多。”
李贞丽的功夫大多是徐佛传授的,骨子里视徐佛为师长,本想反驳一二,张口却说道:“师姐说的是。”
徐佛起身对钱大通福了福,道:“钱老爷容秉,我等虽是曲中女郎,却不敢忘一个‘义’字。钱公子不以我等身份卑微,折节下交,我等也不能置之不理。”
“钱老爷,”李贞丽也起身道,“我这赤、碧、青三霄,每部有姐妹三十六人,紫霄部更有五十五人,各个自幼苦练,刀剑娴熟。绝非那些乌合之众能比,请钱老爷放心。”
钱大通这才深吸了口气,虽然感觉惊诧,却多了一分欣慰。
周正卿也不脸红,回身笑道:“徐妈妈李妈妈果然是曲中侠士,在下钦佩,那咱们就各行各路,多管齐下,定要护得九逸与他尊亲安然无恙!”
徐佛微笑,李贞丽权当没有听见。
在苏州繁华地,要想聚拢三五百人可不容易。绮红小筑的法子颇有些后世集团企业的模样,九霄九部或是单开,或是几部联营,化整为零变作好几家jì坊。外人看着貌似毫无关联,其实全听李贞丽一人号令。
钱大通是公门中人,见这位李妈妈言谈之间便调集了将近二百号人,这可比巡检司都厉害,更别说陈县尊的三班衙役了。
想到刚才对李贞丽的轻视,钱大通不由脸上发烧,因为事关儿子的安危,再大的身段也得放下来,当下拱手谢道:“李妈妈,大恩不言谢,rì后定有所报。”他是吴县的典史,这么说自然是愿意为李贞丽在衙门中做个内应,虽然有**份,此刻也顾不得了。
李贞丽见他拳拳爱子之心,再大的隔阂也消融了,脸sè微霁,道了声“不敢”,便去后面清点人手准备出发。
不一时,绮红小筑里衣衫如雷,香粉如雾,一队队美丽女子身着各部服sè,窄袖束腰,手提长剑,上了马车。一辆马车上只能坐五人,这近二百人便要分乘四十多辆马车。即便是苏州府尊出行,一时也凑不出这么大的车队,其壮阔可见一般。
如此庞大的车队从不同门庭中鱼贯驶出,交通有节,最终汇聚成一股洪流,往西奔驰而去。这番动作当然难以瞒过外人,李贞丽便让人放出口风,说是今rì苏州的曲中女郎都要去灵岩山上的灵岩寺祭拜西施,烧香祈福。因为灵岩山是去穹窿山的必经之路,便莫名其妙地当了回挡箭牌。
能够一举看遍全苏州的美女,却不用花一文钱,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明真相的风流浪子们大感有趣,奔走相告。但凡有空的,都想去灵岩寺参与盛会。转眼之间,“灵岩山上百花开”就成了苏州最热门的话题。
……
“前面就是灵岩山了。”
一个中年文士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包,顺手遮挡了一下尚在东天的太阳。这支自西往东走的马队正是从穹窿山上逃下来的文光祖文公子,此刻已经全然没有了之前的豪气,各个面带沮sè,心事重重。
“我不行了,我要死了……马先生,快派人去请我母亲来见我最后一面。”文光祖趴在一辆板车山个,两匹骏马在前面拉他,说不出地狼狈。
那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头。他很清楚这位文公子的伤势并不致命,那把牛耳尖刀甚至没有刺穿他腰间厚厚一圈肥肉。出于谨慎的xìng子,他还特意检查过凶器,看上去已经有些rì子没有打磨过了,更别提刀刃淬毒。
这也说明那刺客显然是临时起意,并非蓄谋已久的暗杀高手。
“马先生、哎呦哎呦……我是不是又流血了?”文光祖趴在板车上,不住地哼唧着。
马先生坐直身板,朝前望了望,道:“公子,前面便是木渎镇。我听说木渎张氏子名叫张文晋,是恺阳公的门人,莫若我们去他府上先救治一番?”
“好好好!速去速去!以后我必不会亏待张家!”文光祖听说有个地方能够停一停,急忙叫道。
马先生挥了挥手,自有门客先行策马狂奔而去。这么多人骑着马,若是不派个信使通报,很有可能会被当做歹人进不了门。
从灵岩山到张家大宅,不过一二里路,策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打个来回。大户人家往来未必需要认识,不过总得验证。那报信的门客递进去一张文震孟的帖子,吓得张家大开中门迎候文光祖。等文光祖到的时候,连大夫都等在门厅了。
张文晋等在门口,脸上却是十分不耐。他眼下焦头烂额,突然又冒出个文光祖,实在难以心平。只是看看文老爷的帖子,谁敢怠慢?非但得出门迎接,还得装出一副蓬筚生辉的荣幸模样。
总算等到了大队人马赶到,马先生先行上前见礼,自报家门道:“不才文府西席,马怀远。听闻张公子乃是恺阳公高足,还请念在卫道同志的面上,施以援手。”
张文晋被赢走天命丹之后心中总是忐忑,生怕没有了那枚灵丹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眼下这个马怀远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再大的郁结全都消散不见。他作揖回礼,道:“学生忝列恩师门墙,不足为道。文公子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杀头胚!”文光祖吼道,“我与他势不两立!”
张文晋一愣:谁当得起苏州文氏公子这么大的怨念?
“我家少爷说的,便是曾经的吴县捕快钱逸群。”马怀远听说过一些盛泽的事,知道当时张文晋也在,只不知张钱二人是否有什么交情。他这么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一来是试探深浅,二来也有逼着张文晋站队表白的意思。
张文晋听了神sè大变,连连上前三步,伸手抓住文光祖的手,登时鼻子一酸:“你也遭了那jiān诈小人的诡计么!”
文光祖见张文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登时兴起一股同仇敌忾同病相怜的意境。
此所谓:持手相看泪眼,更无语凝噎……
第二十四章尸狗归位
-先是有不开眼的仆人卷了古董、首饰逃跑。后来又有人说看到狐狸在书房里看书,是一头成了jīng的妖怪,弄得人心惶惶。
他倒是希望这狐狸成jīng,还能帮着对付钱逸群那贼厮,可这狐狸除了吃喝睡觉、蹭腿卖萌,其他什么都不会啊!
更郁闷的还不是狐狸,而是戴家派来的人。在戴世铭身亡当rì,张文晋便飞鸽传书běijīng,告知此噩耗。虽然不知那边情形,但在戴家肯定引起了轩然大波,调了在江西办事的两名子弟赶往苏州,查明戴世铭被杀真相,并且护送戴世铭的遗体返回沧州。
这两人都是年不满三十的“修”字辈子弟,从字派上看是戴世铭的子侄。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最为难缠,总是自以为是,火气充沛,若不是因为戴世铭的丧事,两人早就要打杀去钱府报仇了。
张文晋自然愿意看到钱逸群倒霉,却又听说钱逸群已经拜入铁杖道人门下。那铁杖道人的名头极大,张家可不愿意因为一个外人惹恼了那尊大神。戴家人若是想报仇,最好还是离开张家之后再动手,以免惹出麻烦。
张文晋到底不能当家作主,早有人传书他父亲,说明利害。张家老爷第一时间便回信家里,责令张文晋安稳那两个戴家子弟,劝他二人先办完戴世铭的丧事,送归故里入土为安,然后再计较报仇之事。
张文晋好一番苦口婆心连蒙带骗,刚以为安稳了这两的愣头青,自己师父派来接应戴世铭的两位将军也到了。
一位年纪大些的名叫曹文用,另一位是他侄子,叫做曹变蛟,年纪轻轻却也是正儿八经的游击将军了。张文晋本来以为自己的纠结总算到头了,可以交出研山,送走戴家的惹祸胚。
就在这个时候,张家又出了一起盗案。
研山被盗了。
如此一来,这两位曹将军也走不了了。非但走不了,还要将府上的人全都集合起来一一排查,闹得是内外不安,鸡飞狗跳。更放声出去,只要一rì不找到研山,张府上下出入都得搜身细查。
而这一切,自然被张文晋扣在了钱逸群头上。在他看来,如果那天钱逸群不要杀戴世铭,戴世铭就会坐镇家中不让宵小得逞,自然就没有火灾之乱,也便没有了后来仆役争相逃跑之风,更不会有人连藏得极好的研山都偷走。
所以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钱逸群。
他道:“他手下有个异人,能够在光天化rì之下隐没身形,我这腰间就是被他所伤。这样的人,若说不是贼,说出去也没人信他!”
张文晋一愣,腾然而起,道:“难怪那rì钱逸群在我家门外鬼鬼祟祟,原来是在打我家米芾研山的主意!你且等等,我这就去找曹将军。”
文光祖成功祸水外延,心中大喜。他突然心中一动,想起前两月逃逸的采花大盗,脑筋急转,打算一并扣在钱逸群头上。
张文晋当然不会跟两位曹将军说“怀疑”,而是一口咬定盗窃研山的贼便在穹窿山茅蓬坞,请两位将军前往捉拿。戴家两名子弟一听这话,自然也要前去为族叔报仇。马怀远担心自己的朋友,以带路为名,自告奋勇带这几人过去。
此行虽然人数不多,却胜在jīng锐,四人都是秘法高手,各个都表示可以三下五除二解决钱逸群。五人轻骑快马往穹窿山去了,免得钱逸群被人杀了,不能亲手为族叔报仇,或是套问不出研山的消息。
……
此时的钱逸群却端坐蒲团之上,眼帘微闭,静定之中观心,思绪漂浮在灵蕴海上,自己好似一朵浮云。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何谓神!
有人说,清静无yù者为仙,刚正忠诚者为神。
也有人说,神乃先天之灵,孕于太虚,长于混沌。
还有人说,众愿所归者为神。
在这穹窿山上,就有诸多神像。藏经阁的道书之中,录有万千神灵,各具职司。再翻开八大神咒,开篇便有口神、舌神、齿神、喉神、炁神……再加上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世界上的神竟然比人要多得多。
——这些真是神么?
——为什么这些神随着时代的迁移,越来越多?神的体系越来越庞杂?神的职司越来越明确?难道天界也有考公务员的风cháo么?
心中的念头越来越繁杂,使得钱逸群越来越难以保持静定,渐渐心生烦躁。就在他准备出来的时候,两次出现的诡异钟声又来了。
这次可不是一敲而过,而是一声接着一声,如同海浪一般层层叠叠冲荡过来。每一声钟响都踩着前面一声的余音,渐渐连成一片。钱逸群心头的杂念被这声波震得粉碎,如琉璃碎瓦,如冰屑雪沫,心中只有一片清明。
灵蕴海波澜不惊,好像被无形的盖子压制了一般。
钱逸群很快就从海底感受到了一股强力的暗流,漩涡一般打转,内中是一个漆黑的无底坑洞。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像是站在悬崖,大半个脚掌踩空,边沿的石子不住碎裂、坠落、隐没在黑暗之中却没有一丝回响。
只要有一股微风便能将他推入这无底深渊之中……
钟声响成一片,一个炸雷突然在钱逸群灵蕴海上炸起,雷声中传来语音:“尸狗尸狗,此时不归,更待何时!”这声音震得天地嗡嗡作响,更震得灵蕴海波涛大作。
钱逸群听觉被隆隆轰鸣湮没,眼前漆黑一片,只感到这无底深渊中痒丝丝、凉飕飕,初时像有一粒米珠大小,渐渐升腾,越往上却是飞得越快,体型越大。及至冲出海面,带起一道百万丈高的灵龙水柱。这水柱顶住了九霄天顶,撑住了无底深渊,整个海面都被它搅动起来。
灵蕴海中,漫天雨落,惊天动地的一场突变,瞬息间平复下来,只留下一个朗朗乾坤,隐约还有钟声的余音。
钱逸群这才觉得有些气闷,正要深吸一口气离开这个静定世界,猛然见这灵海之上多了一个人。
那人漂浮空中,通体银辉,如同满月之华。
钱逸群细细一看,眼眉口鼻,无一处不与他生得一模一样。
这个人形月亮五窍紧闭,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美梦之中。
第二十五章入道第一步
钱逸群从静定中出来,心神安泰。他活络了一番筋骨血脉,站起身走出茅屋。山风迎面吹来,似乎比往rì更加清新。rì光落在身上,暖意直沁入五藏六腑,游走四肢百骸。
钱逸群不知道刚才在静定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享受着眼下的宁静平和,心里干净得就像是被彻底洗过一般。
——好像少了些什么……
钱逸群在门外走了两步,听着空山鸟鸣,伸手在身上一摸……怀中的百媚图倒是提醒了他。
“中行悦。”钱逸群叫了一声,“中行悦?”
中行悦没有反应。
这个被封印在百媚图中的老鬼很少冒泡,但像这样百呼不应却让钱逸群有些意外。两人到底是合作伙伴关系,而钱逸群属于“甲方”,拥有更大的主动权。
见中行悦无声无息,钱逸群只能回身屋里,抽出西河剑,用尾指在剑刃上轻轻一抹,登时挤出一滴浑圆的血珠。他将血珠抹在百媚图上,眼前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这黑洞之中透出一抹诡异的绿sè,散发出一股微弱的吸力。
不同于上次直接被扯入百媚图中,现今的钱逸群能够站住脚步,十分坚定地抵御这股吸引。他心中却明白,只要穿过这个黑sè的洞门,便能进入百媚图的世界。
决定权只在他手中。
心念一动,钱逸群走出了自己的身体,没入黑洞之中。
落脚之处仍旧是那间充满**气息的chūn闺。
钱逸群缓步走了出去,推开门,不用迈步出去便看到中行悦四肢大敞被悬吊在扭曲流动的时空乱流之中。
“正有事找你,”钱逸群道,“你却不理我?”
——我在你识海之中留下的神念被消磨得丁点不剩,怎么理你?
中行悦缓缓抬起头,一脸憔悴,就像是被魅灵虐待了无数光yīn一般。他不敢告诉钱逸群,其实自己能够借那点残留的神念无时无刻监视他的内心,只是避重就轻道:“我知道公子要问什么。”
钱逸群挑了挑眉毛。
“适才公子灵蕴冲荡,沟通天地,普降甘露,是也不是?”中行悦知道这是必然的,因为在他神念消失之前,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了。
钱逸群点了点头。
“待得风平浪静,便有个小人浮现空中,是否?”
钱逸群又点了点头。
“那便是魄。”中行悦流露出一丝激动,被钱逸群敏锐地捕捉到了。
“魂魄的魄?”钱逸群追问一句。
中行悦点了点头:“人常道三魂七魄,但真正能够凝魄见魂的人终究有限。恭喜公子,总算迈出了修真第一步。”
钱逸群对于魂魄的认识还有些模糊,听中行悦说这只是修真第一步,不由吃惊。
中行悦看出钱逸群的疑惑,忍不住轻笑道:“只是学些玄术,算什么修真?哪怕威能再强大,不还是迈不过生死关?”他垂下头,怨念迸发:“便如我这般……”
“修真……”钱逸群吸了口气,“为何从来没人对我讲过这个?”
”中行悦道,“凝练七魄,锤炼三魂,合魂并魄而为元神,最终沟通天地,融于大道。仅此而已。”
“你是说……每家每派都是如此?”钱逸群惊讶问道。
“法门万千,大道一途。”中行悦说得斩钉截铁。
钱逸群心道:那冯梦龙渴望寻个标准化模式出来,原来并非妄想啊。早知道我何必教他生搬硬造,直接问中行悦不就行了?
——不对!如果中行悦所言属实,每家法门皆是如此,那为何从未听人跟我说过?无论是高仁、铁杖道长,还是柳和尚,这些人的修为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却只字未提,是何道理?
钱逸群问了心中疑惑。
中行悦斜眼冷笑道:“你若是想害谁,便将这事告诉他罢。保证他一辈子入道无门。”
钱逸群大奇:“这是为何?”
“人有妄想。”中行悦简简单单吐出四个字。
钱逸群心目如电,缓缓点了点头。
人自出生之后,由先天而入后天,一岁岁长成,却一天天失去了真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将外界的是非好恶套在自己身上,以为是自己所想所需。如此便有了效仿、临摹、学习、追求……最终却是邯郸学步,越走越迷茫,空虚寂寞冷。严重者甚至迷失了自我,成为了社会的奴隶。
钱逸群回忆上辈子,这种行尸走肉一般的社会jīng英就和满山遍野的狗尾巴草一样茂密。
再回到现今之世。国朝以八股取士,八股是什么?说穿了就是替圣人代言,将自己视作圣人,发挥出一篇锦绣文字。这种风气之下,自然满街都是“圣人”。然而这些“圣人”都只学了圣人之行,却没有明悟圣人之心。表面上道貌岸然,心腹中男盗女娼。
若是前辈修士将这魄、魂、神的三道境界泄露出来,天下不知有多少愚人会臆想附会,只把自己的妄念作真,想象出种种境界玄通,犹自以为行得正走得快,资质非凡。正是为了普渡群迷,点化众愚,但凡有些责任心的修士,便不肯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
什么叫“绣出鸳鸯凭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这就是了!
“我明白了。”钱逸群点头道,心中腾起淡淡的喜悦。
“既然公子明白了,”中行悦脸上浮出嘲讽的笑意,“在下敢问一声,公子是怎么凝练成这一魄的?”
钱逸群略一呆滞。
中行悦用一支小小的绣花针,扎破了钱逸群尚未意识到的自大自得。
如果钱逸群知道自己的修行法门,一步步行来,自然也就知道了未来的路该怎么走。问题是,今天这一魄凝练本就有些蹊跷,开始只是在思索“真神”的问题,继而杂念百出,最后……就这么稀里糊涂凝练出来了。
人有七魄,那第二魄怎么办?
臆想么?
钱逸群打了个冷颤。
中行悦知道钱逸群的秉xìng,也不敢让他难堪,直说道:“令师是有大智慧大道行的,每rì间身体力行便是清静,你耳濡目染便是真道,就如浸在花露之中,自然体香。再加上每夜坐丹,炼化yīn魔,这才有了今rì顿悟所得。”
钱逸群耳中轰鸣,既惊且喜:原来这就是修真!
“你若得道,令师之功。”中行悦道。
钱逸群连连点头,道:“师恩如此深厚,可笑我以前竟然看不透。”
“你看不透的还多呢。”中行悦索xìng道,“你若得道,还有一人的情也是难以偿还的。”
“铁杖道人引我入道,我也是一样将他视作恩师。”钱逸群道。
“非也,”中行悦正sè道,“奴所说的是赵监院。”
钱逸群彻底懵了。在他看来,狐狸、高仁、铁杖、柳和尚,都是自己前行路上的大恩人。没有这些人,和狐狸,就不会有今rì踏进修真道路的钱逸群。然而赵监院……那个只会破口大骂的放屁狗……
“你若是不信,大可在他下次骂你时平心静气听完,然后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磕一个头,道一声:多谢监院大师。”中行悦在“平心静气”、“毕恭毕敬”上着了重音,“到时你且看他怎么说。”
——你不会是想玩我吧?
钱逸群心中暗道。
第二十六章吾患吾身,我守我心
钱逸群从百媚图里出来,缓步走上了竹林幽径。虽然有马匹在手,但是他突然很想自己走路。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无比安心,对比之下,以前的生活就都像飘在空中一般。
曾经的浮萍,终于有了根。
这边钱逸群一步步进了上真观,那边正赶上赵监院出门巡视。
要想让赵监院骂人可实在太简单了,钱逸群只需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获得赵监院的一顿臭骂。
今天也不例外。
只是今天的钱逸群已经不是往rì的钱逸群了。
因为凝练了尸狗一魄,即便没有中行悦的提醒,钱逸群也能够心平气和地听着赵监院地辱骂。
“看你这副痴痴呆呆的模样,你爹当年就该把你shè在墙上!”赵监院骂得浑身发热,额头上一圈豆粒般的汗珠,气喘吁吁,再也骂不动了。
钱逸群心中再无一丝波澜,施施然跪倒在地,一头叩了下去,口中果然毕恭毕敬道:“多谢监院大师。”
赵监院抬着要擦汗的手,僵在原地。
过了半晌,赵监院方才叹了一声道:“还是有个懂事的。”说罢一甩袖子,径自走了。
随风没有跟着监院离开,上前托起钱逸群,道:“恭喜道友。”
钱逸群起身稽首,道:“道兄见笑了,喜从何来啊?”
“道兄且随监院去内堂,必有所得。”随风微笑道。
钱逸群凝神静气,跟随风追上了赵监院。赵监院走在前面,见后面两人追上来,冷哼了一声,却什么都没说便往监院丹房走去。
这还是钱逸群上山之后第二次进监院的丹房,一切都是还是上次的老样子,只是屋里的人却变了。钱逸群变得谨守不怠,赵监院也没了往rì的暴戾跋扈。他嘴唇紧抿,脸上无怒无sè,极其淡然。
“钱逸群。”赵监院唤了一声。
钱逸群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位监院大师好声好气说话,连忙躬身应道:“在。”
“你倒颇有悟xìng。”赵监院说话间松口气,“凝成了一魄便看破如此。”
“只是略有所得,还请大师指教。”
赵监院闭口不言,过了良久方才道:“《道德经》读过了么?”
“读过。”钱逸群答道。
“太上凡用‘吾’处几多?用‘我’处又几多?”赵监院发问道。
钱逸群心道:这……自古读书都是读文义,哪有数字频的?他躬身行礼道:“学生没有数过,请大师指教。”
赵监院却又问道:“《南华经》读过了么?”
“略略看过……”钱逸群不敢再说自己读过,生怕这位大师再问“里面有多少个道字”之类的问题。/
“《齐物论》中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其言:‘今者吾丧我’。你可记得?”
“学生记得。”钱逸群在脑中连忙将这段文字翻了出了,却仍旧不得其意。
赵监院微微摇头,道:“还不明白么?”
钱逸群头皮一麻,长久的条件反shè让他以为接下去肯定又是一通狂风暴雨。
“上古时,‘吾’与‘我’并非同义呀。”赵监院的和蔼让钱逸群惊诧异常。只听他道:“南华真人有浑沌一章,可视为此二字的注释。”
许多道人出家多年都不能识字,更别说阅读经典了。赵监院索xìng将那一章文字背了出来,乃是《应帝王》篇中的一段。他此刻xìng子极耐,背一句讲一句,没有任何玄虚,只是生怕钱逸群有听不懂的地方。
这故事说的是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这两位帝君跑到zhōngyāng之帝浑沌那去玩,浑沌十分周到地招待了他们。为了报答浑沌的善意,这两位帝君说:“人都有七窍,用来视听饮食、呼吸生生。如今浑沌还没有,我们便帮他开窍吧。”于是每rì为浑沌开一窍,七rì之后,浑沌便死了。
“倏忽者,有无之间,神速变转之谓也。”赵监院道,“开窍者为吾,浑浑沌沌者方是真我。”
钱逸群垂头若有所思。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赵监院口诵《道德经》文,“你见我辱你便起忿怒之心,其实就是圈在了这个‘吾’,放不开‘吾身’,自然内心煎熬,如坐火床,难以解脱。”
钱逸群点头承教,现在想来,无论监院骂什么,跟自己难道有分毫相干么?难道他说自己是猪狗,自己就是猪狗?真正害自己如同火上煎熬的,的确是自己的“吾身之患”。
“你是玄术入手,”赵监院又道,“想必也打杀过,我便以斗法相争为例。且问:是刀剑咒术能夺人xìng命,还是破口大骂能夺人xìng命?”
钱逸群心中闪过念头:说起来的确是刀剑咒术更可怕些,别人骂又骂不死我……他吸了口气,道:“学生明白了,原来大师这些rì子,是在让学生恪守本我,不为外物所动。”
赵监院点了点头:“老修行都说道是磨出来的。磨什么?磨去贪嗔之毒。这贪嗔之毒哪里来?就是吾身。因为别人一句飞语便三尸暴跳,别说修行,就是常人居家过rì子也免不得早夭。”
“是,让老师费心了。”钱逸群叩首谢道。
“我费什么心?”赵监院轻笑一声,“你是好种子,却得有rì月照临,水土滋养,否则如何发芽长成?我不过是随手捧上一抔土罢了。”他又道:“如今你凝练得一魄,可知其中妙用?”
钱逸群摇了摇头:“学生不知。”
“这一魄是你身中之身,可以借它行无为之心。”赵监院道。
“敢请教大师,何谓无为之心?”
“你呼吸是有为无为?”赵监院问道。
“自然是有为。”钱逸群心中略一分辨,若是无为,那就没有呼吸了,人就死了。
“可需要你去cāo控它?”
如果这都需要主动cāo作,那睡觉怎么办?钱逸群摇了摇头。
“这便是有为之行,无为之心。”赵监院道,“太上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便是此意。你若能凝神其魄,便能将一件有心为之的事,练成呼吸、心跳一般无心为之而自为的事。”
钱逸群听着这么段犹如绕口令一般的开示,细细品味其中每一个字,心中豁然开朗,忍不住当堂沉入灵蕴海之中,与那身中身面面相对。
第二十七章心上刃,障本真
按照玄门仪轨,有客人、师长在跟前时,不能入定静观。有人以为这是怕外人影响入静,其实祖师们立下这个规矩却是出于基本礼貌。换个情景,若是有长辈、客人在跟前,哪怕再困能够说睡就睡么?
钱逸群如此不懂规矩,换个身份高些的道士肯定会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然而赵监院却是正坐如常,没有丝毫异sè,并非是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口头道士。
钱逸群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突然又想:我该将什么凝练成自己的无心之为呢?
他很快便找到了心中的答案。
从接触这个玄幻世界的第一个刹那开始,钱逸群的发心就很明确:玄术!
所谓立志成仙,目的不过是因为仙人的法术高强、神通广大罢了。他对于那种清静无yù、了凡脱俗的仙人,礼敬可矣,效仿不足。
在钱逸群记忆中,神通最为广大的便是只有一面之缘的苦尘和尚。当rì苦尘一声“雷来”,刹那间天地变sè,乌云之中打下水桶一样粗细的巨雷,一下子就夷平了偌大的堂屋。他亲眼所见这等骇人的情形,怎么可能忘记?
灵海之中,钱逸群手指舞动,娴熟地捏出了个小**诀,心中诵持《掌心雷》咒言。他面对这自己的魄体,如此反复,渐渐有了一种彼此吸引的感觉。
又是几遍过后,那闭着眼睛的魄——尸狗,手指同样飞快地舞动起来,虽然口唇紧闭,却传出诵咒之声。
“雷来!”
钱逸群身上黄光一闪,小**诀自然发动。易中玄带起的八卦爻象流转,稳稳地被钉在了震卦。
尸狗双眼猛地睁开,露出里面闪烁着青sè电花的双瞳,与钱逸群的身体同时喝了一声:“雷来!”
一团鸡蛋大小的闪电球在空中凝结,噼啪作响,舔着钱逸群的掌心。
钱逸群随手一挥,整个人就如释去了负担多年的重负,无比轻快舒畅。
旋即,他想起来一件事……
他挥手的方向,正是赵监院坐着的位置。
——赵监院这么高的修为,一定能躲开的。
钱逸群眼睁睁地看着闪电球朝监院大师飞去,整个时空都像是调到了慢进状态。
赵监院松弛的眼皮缓缓抬起,瞳光中映出闪电球的青sè电流……
砰!
赵监院被打了个正中,圆团团的身体朝后飞去,撞在供桌上,震倒了那尊宣德铜香炉。香炉滚了一圈,落在地上,撒出满满一炉的香灰。落得监院满头满脸,倒是掩盖了电击出来的焦黑。
这个掌心雷虽然触发得完美,不过钱逸群并没有怒气,也没有高喝,威力和速度都只是末流。
即便如此,赵监院仍旧没能躲开。
随风连忙上前扶起监院。
赵监院从口中吐出一股香灰,清了清喉咙,嘶哑道:“你且去吧,我坐一会。”说吧,盘腿上座,双眼微闭,观心入静休养身体去了。
随风捡起香炉,点了一盘檀香,示意钱逸群与他出去。
钱逸群叩首而出,心中满是愧疚。
到了外面,随风对钱逸群笑道:“道兄不必自责,监院没责怪你。”
“终究是我的过错……”钱逸群颇为无语,他刚才好像控制着两个身体,脑袋一片空白,就这么诡异地将掌心雷扔了出去。不过监院怎么会就这么简单被打中了?莫非是因为觉得无甚威力便硬扛了?这多尴尬?
随风笑道:“因为监院一点玄术都不会。”
钱逸群瞪大了眼睛。
一者是因为监院竟然不会玄术,二者是因为随风竟然能听到他的心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个把月前就能听到旁人心中所想。”随风笑道,“开始的时候让我颇有些痛苦,被监院骂了两天方才好了。”
钱逸群心中不由动念:不会是因为百……姓愚昧,心里说你坏话吧?他硬生生将“百媚图”吞回肚子,不愿让随风知道。
“呵呵,有过。”随风目光空灵,似在回忆道,“你能听到别人嘴里奉承,心中咒骂;平rì交好的朋友,原来处处看你不惯;每天笑脸相迎的人,原来只是当你是个笑料……那些rì子可真不好过。”
“想来的确如此。”钱逸群附和道。
“所以,”随风挥散了过往的不悦,“我肯定监院没有在心里责备你。”
钱逸群也笑了,又回到了刚才那个疑惑,谨慎问道:“监院这么高的修为,真的一点玄术都不会?”
“修为与玄术有什么关系?”随风反而不解道,“我等修道之人,说来说去不过是修自己。既然是修自己,那要玄术有何用?”
“我不是修道之人……”钱逸群不知怎地,在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落寞,“我只是想学好玄术,救济家人。”
“道兄,你偏颇了。”随风笑道,“谁说修玄术就不能入道呢?道含万物,无处不是道之显化,难道玄术就是例外么?”
钱逸群心中一闪,想起铁杖道人说的:道无术不显,术无道不存。心中暗道:我固然不追求明道证悟,却也大可不必排斥它呀。起码这凝成一魄的修行境界对我的玄术也是大有好处。
“雷来!”钱逸群高声呼喝,一个更大些的电球凝在掌心,被他扔向一块石头。
石头混着一蓬泥土,被炸起跳到半空中,翻了两个身方才落在地上。
随风看了微笑不语,心中暗叹:这位道兄一心求玄术神通,在道法上的修为却快得匪夷所思。监院所谓
“神仙种子”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物吧?
“道兄。”随风突然叫道。
“嗯?”钱逸群将目光从菜园里的小坑中收了回来。
“这地打理起来可是很累的。”随风叹了口气。
钱逸群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大笑上前,手脚并用,将这坑整平。随风站在一旁微微笑着,心中却在琢磨:刚才监院心中想说“不要忍”,却终究没说出口,这三个字又做何解呢?
“道兄……”随风终于忍不住又叫道。
钱逸群站起身,搓了搓手上的肥泥,笑着看着随风,心中暗道:什么事?尽管说吧。哈哈,跟你一起却不用费力气说话了。
随风无奈,上前两步道:“师兄被监院辱骂的时候,忍得辛苦么?”
“忍?我从来不忍。”钱逸群轻轻拍了拍手,“第一天被他骂的时候,差点想动手打他。不过当时突然听到一声钟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整个人都像是没力气似的。对了,说起来你力气还真大。”
“不过是微末尘技,不足道。”随风口里答着,心中琢磨钱逸群的话。
钱逸群笑了笑,继续道:“不过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之前我还是忍了。”
“愿闻其详。”随风严肃道。
“在听监院骂我的时候,我只对自己说:不去理会那狗吠驴叫。”钱逸群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发鬓,见随风的嘴角也扬了起来,继续道,“现在想来,那就是忍,我终究还是没有明心得见真我。今rì经监院大师点破,我才明白此身非真,心无挂碍的道理。”
随风以钱逸群的话印证自己本心,冷汗淋漓,脑中只有一句:我岂不是也如此一般!?
无论自己面子上如何云淡风轻,心中终究有抵触、有排斥,正因为将这些外物视作“刃”,放在了心上,所以才会有“忍”的存在。自己以为忍便是修行,然而大道自然,用一把外刃来雕琢本心,这不是逆道而行么?明明心中不平,偏要装出一副高人不拘的淡泊样子,这不是大伪么!
——连真心都做不到,还修什么真!
——若能真正明心见xìng,流水无痕,这些外物也不过过眼浮烟,算什么“刃”?又何须“忍”?
随心浑身战栗,没想到自己曾将“忍耐”如此下乘的念头奉作圭臬圣旨!
第二十八章不速之客
随风一扫道袍长摆,跪倒在地,端端正正朝钱逸群磕头道:“多谢道兄点化。”
钱逸群还是第一次被人拜,颇有些头晕目眩,连忙扶起随风道:“我知道自己陋习颇多,以后也要请随风师兄多加点拨。”
随风笑了笑,眉头舒展,道:“如此关头,正是打坐用功的好时机,小弟先走一步。”
“我也要回去。”钱逸群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不过心情舒畅,没有丝毫块垒,肚子也就不是很饿了。
两人执手告别,钱逸群脚下轻快,一人高的矮墙两三脚便蹬了上去,径自朝藏经阁跑去。
即便经历了一夜的聒噪sāo扰,师父仍旧端坐椅上,一丝不苟地抄写经文。从他身上哪里看得出一丝被外物影响的痕迹?钱逸群上前磕了头,洗了手,什么都没说便坐了自己的位置上点水研墨,开始抄经。
刚抄了没几个字,钱逸群肠中发出一声雷鸣,原来是折腾了大半天,又没吃午饭,肚中饥饿。他阖上经本,收拾好笔墨,悄悄朝师父磕头告退,出去找吃的了。
此时过了斋堂开饭的时辰,运气好也就只有些残羹冷菜。钱逸群想想还不如回去煮锅水,扔点山珍野菜,拌点面糊,浇点麻油……想到这麻油的香气,钱逸群不由口中津液喷涌,食指大动,先去取了个竹篮,往丛林深处走去。
晚秋的山里的遍地都是珍宝,只看是否有缘识得。钱逸群本来是五谷不分的人,这些rì子也认识了山上常见的山珍野菜,每每摘来扔在菜里,鲜香爽口。他这一心扑在了山珍上,肚子倒不是很饿。等他从山林里钻出来,rì头已经浅浅偏西,若是再熬一熬就能直接吃晚饭了。
拎着半满的篮子,钱逸群往茅蓬坞走去,刚到竹林幽径的入口就见到路边有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握着五条缰绳,手肘撑膝,仰头与那五匹马大眼瞪小眼。/
“这位大哥,您这是在干嘛啊?”钱逸群上前蹲在那人身边,好奇问道。
那人头也没回,仍死死盯着马,说道:“你看不出来么?我这是在看马呀!”
钱逸群心道:你这倒是看得用功!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拖欠草料,被马堵住了围观呢。
“刚才我在地里干活,其实也没什么活好干,突然从东边来了这么五个人,给了我十个铜钱让我跟他们上来为他们看马。我真是从未见过这么傻的人,这山上谁会偷他们的马么?竟然给钱只是让我看着马。虽然这马脸不怎么好看,不过我既然拿了人家的钱财就要帮人家看到底……”
钱逸群没耐心听他啰嗦,打断道:“大哥,你知道他们去里面找谁么?”
“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不过他们之中有两个是军爷,大概是去抓什么汪洋大盗的吧。另外三个人就有些奇怪了,年纪大的读书人反而要给年纪小的说好话,真是没有长幼尊卑吧。不过像我年纪也不小了,倒是一样要给本家侄儿种地,一样得说点他爱听的话……”
“再见。”钱逸群站起身,往竹林幽径走去。
“慢着!”那看马的农夫站了起来,“你篮子里采的什么你可认识么?”
“认识啊。”钱逸群愣了愣,随手在自己的篮子里翻了翻,一一报了名字,“有什么问题么?”
“你看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农夫手里牵着缰绳走了过来,从篮子里挑出三条略带棕黄的小果子,道,“你认识这是什么?”
“我只是看它有趣,摘下来玩玩。”钱逸群摇头道。这果子长得很喜感,若是凑在眼前看,颇有些金瓜银锤的模样,他一时兴起,便摘了一把,也就两三条。
”农夫正sè道,“你知道巴豆伐?”
“就是吃了会拉肚子的?”钱逸群一愣,心道: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巴豆,原来是这般模样。
“药铺里采了这巴豆回去,要晒干、炮制、煎炒、磨粉才能入药,就算再心狠的大夫,也不过用个一钱两钱。你要是不小心将这鲜巴豆吃下去,那可是会毒死人的。”农夫严肃说道。
钱逸群将信将疑地看着农夫。
“你别这么看着我。”农夫倒是直爽,“我们村子里就有个小囡上山采了这巴豆,什么都不懂就往嘴里塞。这东西吃起来肯定是极辛辣的,她刚吃进去就吐了出来,饶是如此回到家里还是拉水泻,直把血都拉出来了,最后还是死了。”农夫脸孔扭在了一起,道,“我劝你还是快些扔掉,别的菜也要好好洗洗才能吃。对了,你这猫爪子给我一把罢,你看我这在这里又走不开……”
钱逸群闪过身,道:“这些我还不够吃呢,后面山上到处都是,你自己去采就是了。”
“我在这里拿了人家的钱,得为人家看马,你怎么就不懂呢?乡里的小孩都知道……”
“你把马一起牵过去不就行了?”钱逸群直接打断道。
“咦,你倒是颇有急智呀。啧啧啧,这么个好办法一定想出来不容易。不过你终究还是年纪太轻,所以想得不够周全。万一那五个人出来见不到我,也见不到马,一定会以为我偷了他们的马跑了,到时候要扭送我去见官怎生是好?你虽然是好心,却把我推进了火坑。我家可是本分人家,三代没有见官之男,五代没有再嫁之女。唔,说起来我姑妈倒是有一回差点再嫁……”
“我进去跟他们说一声就是了。”钱逸群听得脑袋发懵,又惦记这五个来客。他听说这五人之中有两个军爷,又有个奉承年轻人的中年书生,或许是李师爷带着巡检司的人来了。说不定陈象明也在其中,自然要有人奉承他。
他道:“我去帮你说一声,话唠大哥再见。”
“我不叫华劳呀,我叫华安。”那农夫一脸茫然,“我说你怎么跟我说这么多话,你是把我认作了我那堂弟吧。他去年就上杭州给人当书童去了,听说他嫌自己劳碌命,不喜欢‘劳’字,便抢了我的名字叫做‘华安’。最多就是同名罢了,真真没有道理我反倒得叫‘华劳’……”
钱逸群已经钻进了竹林幽径,天光收敛,一股沁入肺腑的竹林幽香扑鼻而来。他走出没多远,这遮天竹林便已经将身后话唠大哥的声音彻底吞没。
因为没有见到家里的马,钱逸群倒没指望父亲亲自来,不过心中仍旧存了一分侥幸,希望父亲能够亲眼看到自己安然无恙,也免得牵挂。
“快说!钱逸群去了哪里!”一声戾喝从茅蓬坞的山谷间传到了竹林幽径的出口。
这是钱逸群不出竹林幽径听到的第一句话。
这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河北口音,带着强烈的忿恨,以至于“钱逸群”三个字都读了破音。
钱逸群脚下一滞,身上已经感受到了两道锐利的目光。他走出幽径,脸上不动声sè,只见屋前的空地上站了五个男人,都是不曾见过的。这五人中像是分了三拨,两个身穿将官服的男子站在最外围,因为没有补服,看不出品级。此刻正满怀jǐng惕地打量着自己。
中间是个面如冠玉的中年文士,一道剑眉微微上扬,人中深厚,若是再配把羽毛扇便有几分诸葛亮的风采了。——虽然现在天气有些凉,看上去会显得特立独行一些。
另外还有两个年轻人,身穿绸缎,头戴庄子巾,颇有些相似,看上去很像兄弟。其中一人手持宝剑,顶着钱卫的喉咙,另一人手中非抱了戴世铭的配剑,还拿了装有卫秀娘命主骨的锦囊。
“挤嘎阿姑赖乐窝里厢伐?”钱逸群臂弯里挎着篮子,大大方方走上前去,故意将一口苏白说得飞快。
“小兄弟,你说的什么?”年长那军官当前一站,好似雄峰耸立,身上霸气威武,让人顿生仰视之心。
钱逸群心中暗道:好个将军!原来霸气侧漏竟是真的!
“他是在说:钱家阿哥在家么。”那中年文士上前翻译道,口音中带着一丝微弱的长洲口音。
“哈!”那年轻的军官不过弱冠,眉宇间与年长那人颇为相似,英气有余,老成不足。他大笑道:“原来江南人把哥叫做姑,差了辈分也就罢了,连男女都不分了。”
那年长的军官扫了一眼钱逸群,道:“你是这山上住户?”
钱逸群瞪大了眼睛,假装听不懂,望向那个文士。那文士将这河北官话翻成了苏白,钱逸群才一脸恍然大悟地模样说自己是山下的农户,上来给“钱家哥哥”送野菜的。他cāo着一口苏州方言,又故意加重了吴县口音,比一般苏白更难听懂,就连那位长洲县的苏州人都听得有些费力。
“马先生,问问他是否知道钱逸群杀人的事。”年长的军官突然道。
那文士自然就是文光祖的西席先生,马怀远。他心中暗道:真是多此一问,这事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这四位手下功夫了得,他自然不敢违命,当下将这话翻成了苏州话。
钱逸群心中暗笑:你们一帮人冲上来找我麻烦,竟然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天下太大,果然到处都有参不透“自作孽不可活”的笨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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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强推,看看能否一举上架,请诸位君子多多照顾。
e=《逆青》
第二十九章痴呆蒙童
他突然问出的这个问题,却有着更深一层的考量。
——连他们这两个外地人都知道蔡家夫妇被杀的事,身为山下村民没有理由不知道。知道钱逸群是杀人犯,还敢这么神情自若地来送野菜,要么是跟蔡家有仇,要么就是钱道士的铁杆忠狗。
曹文用盯着这个连官话都听懂的懵懂少年,努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蔡家人不是钱家阿哥杀的。”钱逸群本想装出一副激动的模样,不过内心中却难起波澜,索xìng连面子上的装模作样也省了。
这句淡淡的辩驳却让人听上去颇为坚定,反倒不去疑心他跟钱逸群的关系。
曹文用眼睑微微一挑,心道:看这少年不像是作伪,虽然有些痴呆木讷,但是灵气不弱。
“小哥,你能跟我们说说,钱逸群什么穿戴?长相模样又是如何?”曹文用知道马怀远没见过钱逸群之后就十分痛苦,所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队友。文家仆从之中见过钱逸群的人不止一个,偏偏跟来个压根就没见过的!
“穿戴嘛,就是那样,不好不坏。长相嘛,就是那样,不丑不俊。”钱逸群摸着下巴,突然发现想临时编一套瞎话难度很大啊。
“这人是傻子,还是只能从这老鬼身上落手。”那边持剑的年轻人叫嚷道。
曹文用没有理他,心道:乡下人没读过书,哪知道如何状物?因道:“小哥,他是喜欢戴个圆圆的帽子呢,还是扎个发髻垂两条带子?”
圆圆的帽子是指混元巾,道士chūn秋天戴得较多。这巾前低后高,表示超脱,中间一圈留空,正好露出道髻来。不过年轻道士更喜欢拿布包了发髻,垂下两条脚带,拖到背上。这在宋代庶人之中十分流行,唤作花顶头巾或者荷叶巾。眼下许多年轻道士爱它的潇洒缥缈,所以用得也多。
钱逸群听他这么一问,心中一乐:这都是道士的头巾,他这么问出来,显然是不知道我没有道服啊!
当rì赵监院给过钱逸群道服,不过他“有骨气”,不受“嗟来之衣”,故而一直是俗家服饰。
假意听完翻译,钱逸群故作不耐烦道:“我哪里耐烦去看他戴什么头巾?算了,他不在我便将这菜放下,不过得让那人给我结钱。”他指了指被人用剑架住脖子的钱卫。只要钱卫能够逃脱,等会动手他便不至于投鼠忌器。
“嗯哼,”曹变蛟冷哼一声,“你这乡野少年倒是胆大,看到他们的剑也不怕么?”
“有什么好怕的。”钱逸群等马怀远翻译完毕,淡淡道,“他又不是第一次被人砍了脑袋,钱道士只要嚼个果子涂在他脖子上,他就活了。”
马怀远一惊,心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能让砍了脑袋的人复活?这人莫不是在说大话吧!
曹文用一直在努力听钱逸群讲话,并没有全靠翻译,连蒙带猜也懂了五六分,惊讶问道:“什么果子,如此管用?”为了省去马怀远的翻译,还用了不着调的苏白,听着格外滑稽。
那两个戴家子弟更是着力,巴巴朝钱逸群靠拢两步,剑离开钱卫的脖子都没发现。
钱逸群也“听懂”了,从篮子里取出两枚鲜巴豆,托在手上:“就是这个,我吃过的,它反倒咬了我的舌头,喝了好多水才压下去。”
曹文用上前取了巴豆,凑近鼻头,轻轻捏了捏,顿时一股辛气冲鼻而入。曹变蛟也凑上来看了看,微微摇头。曹文用又递给了马怀远,问道:“贵境这种果子叫做什么?”
马怀远虽然博学广识,也看过医书,却没有实践经验,摇头表示自己从未见过。别说他一个西席门客,现在许多自学成才的医生,直接买的别家药房的药物,同样不曾见过新鲜巴豆。
五人传看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钱逸群道:“这是什么果子?”
“是钱道士让我看到便采来,他愿意花十两银子一颗果子收呢。”钱逸群狮子大开口道,“我当时不信,后来亲眼见了他救活这个老汉,真是神仙手段。”
“他怎么救的?你细细说来。”曹文用身在军中,过着刀头舔血的rì子,对于这传奇般的死而复生丹十分着意。
“就是跟这果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放在嘴里嚼烂,最后涂在他的伤口上。”钱逸群胡诌道。
——这倒有些祝由术的味道。
曹文用心中暗道,又问:“你知道他说的什么么?”
“不知道……”钱逸群摇头道,“不过有时候我也见钱道士什么都不说,只是咬一口果子咽下去,然后发半天呆,好像很好快活的模样。”
马怀远不由脸sè一变。
他对于秘法玄术颇有了解,对于茅山术也十分信任。当他上了穹窿山,发现自己的好友不见踪影,而钱逸群却没死,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从往昔的眼报中可以得知,钱逸群的手段左右不过御剑与暗器,上山这些rì子就已经能够对抗玄门高道,可见进益极大。
——莫非,就是因为吃了这些果子?
马怀远心中暗道。
钱逸群见五人面sè各异,不由加了一把火,道:“今天午饭时钱道士还说,他早上打跑了一个茅山妖道,有些不济,让我多采些这果子回来好好补补。谁知道他人竟然不在……哎,老汉,你能给我银子么?我这就要下山吃饭了。”
“我买了!”曹文用大手一挥,决定不管这果子到底有什么妙用,先拿回去找人看看。如果这能炼制成药,这可是天下行伍之士的福音。
钱逸群摇头道:“我答应过卖给钱道士就不能卖给旁人。做人要有信用,就是乡里的孩童都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么?”钱逸群现学现卖,直接盗版了华安的原话,乡土气息扑面而来。
“小哥,我只要你一颗。”曹文用道。
“一颗都不行。”钱逸群摇头道。
“我出二十两足银!”
“我只卖十两。”钱逸群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曹文用心道;这人是个傻子,跟他多说无益,只有取巧了。他转向戴家子弟,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钱卫,道:“戴家兄弟,这人能否借我一用?”
钱逸群心中暗道:他倒不用强抢,看来还是有些节cāo的。话说我是何时得罪过这种人物?北方口音,又不带民兵弓手,不像是巡检司的官儿呀。若说是张家请来的帮手,不至于连个见过我的仆从都找不到吧?
他哪里能想到,张文晋和文光祖两人都在自己为这驱狼吞虎之计得售而暗自高兴!压根没想到这五人中没一个见过钱逸群。在他们的臆想之中,这四个高手上了穹窿山,钱逸群就该像山里乞食的猴子一样跳出来,自报姓名,然后被打扁在地。
第三十章有心无心
“喂,去买了他的果子来!”持剑青年用剑尖刺了刺钱卫,神情颇为自得。
钱卫站起身,缓缓舒展了筋骨,一步步走向钱逸群。他步履沉重,只恨自己成了少爷的累赘。若不是顾虑他的安危,少爷也不用装疯卖傻在这里与他们周旋。
钱逸群看着钱卫一步步走来,渐渐脱离了那剑锋所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将手里的篮子递给钱卫。钱卫却没有接,身形一晃遁入yīn影之中。钱逸群此刻感官越发灵敏,依稀能够从光线扭曲中看出一团虚影,方才知道这百媚图的神通,未必就能逃过高手的肉眼。
“咦?人呢?”钱逸群装样叫道,“他去了哪里?”
戴家子大笑道:“这老鬼记吃不记打,还想故技重施么!”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个小木盒,淡定打开。
钱逸群倒是认得这木盒,正是从戴世铭身上找到的寻鬼司南。他心中道:是了,钱卫也是yīn质多过阳xìng的人,在这寻鬼司南上就是个红点,这两人必然有办法把他找出来。看来我只有落雷先打坏那司南,可这两个军官也不好对付……
“咦!”
手持司南的戴家子突然惊疑道:“怎么没了!”
另一个也凑了过去,见水墨地图上果然只有一个红点,应该是自己手中这宝剑和命主骨的反应。他跟着惊疑道:“这、这……哎呀!刚才就该先刺他一剑!”他怪起自家兄弟来。
另一个不服道:“可不是你说,要让他带路找钱逸群去么!现在又来怪我!”
那人年轻气盛,被呛得无言以对,见马怀远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迁怒道:“我们来了这么久,你家主人怎地还不派人来指认罪魁!”
马怀远心中不悦。他是文府的西席,属于雇佣关系。又不是仆人,哪里来的主人?
曹变蛟看了一眼曹文用,见叔父微微点头,上前道:“小哥,咱俩年纪相近,必定好说话。刚才笑话你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礼。”说着,深深打了个躬。马怀远心中不爽,便只对钱逸群道:“他向你赔不是。”
钱逸群登时眉开眼笑:“不妨碍,不妨碍。”
“小哥,”曹变蛟又道,“我们来找钱道士,只是想让他为国效力。他今rì不见我们也无妨,我们可以再来,三顾茅棚这也是我们的本分。”
马怀远听了心中暗暗冷笑:这丘八倒会哄人。因道:“他说他们还会再来。”
曹变蛟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大通,马怀远只翻译一两句,心中不悦,按捺下来也不发作,只道:“不过我们也不能白跑一趟,小哥不如先将这果子卖些我们,rì后我们亲自与钱公子解说。”
钱逸群见戴家子弟持剑走动,又在地上指指点点,Сhā入杏黄小旗,只道他们是在布阵。这种与yīn鬼打交道的家族十分神秘,手段不为外人所知,钱逸群心中颇为担心他们找出钱卫。他听马怀远译道:“他们还是要买你果子。”便道:“我卖你你也没用。钱道士说,一定得在这山上吃了才能有用。”
“钱道士有没有说过,会有什么用?”曹文用抢先问道,倒像是已经能听吴县土话了一样。
钱逸群暗惊此人天资,仍旧等马怀远翻译了,方才道:“说是jīng神抖擞,可以整晚整晚坐着不睡觉。我才不信他呢。”
曹变蛟又看了看叔父,从腰间摸出两锭小银锭,掂了掂,约莫有十来两,上前硬塞在钱逸群手里,道:“只要一颗,让我尝尝。”
钱逸群知道自己手上没有茧子,怕被他发现,不敢推脱,便顺水推舟收了银子,让他自取了一颗巴豆。
曹变蛟仔细看了看这巴豆,在袖子上擦了,放进嘴里就要咬。曹文用哎了一声,jǐng示道:“小口。”
曹变蛟已经张大了嘴,听到叔父发话,只是浅浅咬开一层果皮,眉头紧皱,舌头打直,哭丧道:“好苦!又辛又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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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逸群一边关注那两个在地上布阵的戴家子,一边看曹变蛟反应。
曹变蛟硬是咽下嘴里的巴豆,细细感觉,皱眉道:“好像没什么知觉,我再尝些。”他这一口就咬得大了,足足有半颗巴豆。
这半颗巴豆若是炮制成巴豆霜,足以寻常小药铺用上一个月的。此刻新鲜果子,压根不能算药,正印了药书上的批语:“有大毒!”
《神农本草经》上说巴豆能破症瘕结聚坚积,留饮痰癖,大腹水肿。荡练五脏六腑,开通闭塞,利水谷道。去恶肉。
老农们说得更为直接:吃了巴豆,拉穿肠肚。
不一会儿功夫,曹变蛟脸sè微变,说道:“三叔,我觉得腹中疼痛!”
曹文用上前按住侄子的肩膀,问道:“如何痛法?”
“好像肚子里开了水陆道场,咕噜噜直叫……不好,我要拉出来了!”曹变蛟咬紧牙关,提收谷道,大腿紧并,小腿螺旋,也来不及找茅厕,一头扎进林子里去了。
曹文用刚追上两步,只听到林中传来屁响如雷,从这时间上看,也不知道小曹将军有没有来得及脱裤子。曹文用脸上却轻松了许多,但凡烂肠的毒药是不会让人腹泻的,否则药力进去还怎么害人?反倒是许多仙丹灵药吃了会有排除体内毒素的作用,待拉上几回,自然洗经涤髓。
钱逸群心中大定,这半颗巴豆足够他拉得腿脚发软了吧。他又将目光投向马怀远,心中暗道:这人看似一个狗头军师,不过这里两拨人都不听他的。他是什么来路?此人灵气平平,看起来不像是会玄术的。只看他站姿,腰软无力,也不是练武之人,应该最好打发。
马怀远被钱逸群盯得心头发毛,暗道:这小伙子双目jīng光外shè,不像是寻常农夫,见官不怕,也丝毫不怯场,莫不是钱逸群的帮手吧?
他们都只道钱逸群是上山修行的道士,必然要穿道装,却想不到钱逸群只是一身寻常粗布衣服,头戴网巾,和道士没有一点关系。
钱逸群往前走了两步,正好走到杏黄小旗旁边,用脚踢了踢,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那两个戴家子弟一声暴喝:“不许碰!”
钱逸群见钱卫已经跑出了竹林幽径,想他一定会去山上找师兄来帮忙,一脚踢开了那杏黄小旗,大笑道:“这东西是抓鬼的么?”
“你混蛋!”戴家子见自己苦心布好的阵图被钱逸群破去,大声骂道。他们浑然没有发现,钱逸群这句官话却说得有模有样,口音极淡。
钱逸群选在此刻发难却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此时曹文用正走到林边去看侄儿的状况,那两个戴氏子也因为布阵两厢拉开,三个战力正好是一个大大的三角形,难以互相支援。至于马怀远,就在钱逸群身边五六步的距离,身形软绵无力,只需要飞起一脚就能解决。
“你是……”马怀远大约猜到了钱逸群的身份,惊叫道。
“雷来!”
钱逸群暴喝一声,手中电球凝结,只是呼吸之间便已经甩了出去。这次他内含中气,怒气爆发,这掌心雷足足有蹴鞠那么大,转眼之间就冲到了最近那个戴家子弟面门,砰地一声将他击飞一丈来远。
钱逸群向前疾跑两步,手中御剑诀捏动,剑指一指那人掉落在地的佩剑,哐当一声宝剑出鞘,如同一条银蛇冲向马怀远。
马怀远大惊失sè,哎呦一声,抱头蹲在地上。
银蛇稳稳停在马怀远脑门前。
“小可不才,钱逸群是也。”钱逸群大笑一声,眼睛盯着曹文用。
那边另一个戴氏子已经扑向自家兄弟,将他扶坐起来,塞了一粒药丸入口,双眼怒视钱逸群。
“好胆魄!”曹文用爽朗大笑一声,“竟然被你骗过了。”
“好说好说。”钱逸群淡淡道,“你们太蠢,骗了你们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你以有心算无心,当然……哎呦呦……”曹变蛟听到外面有变,提了裤子出来,腰已经直不起来了。他刚说了一句话,腹内又是一阵翻腾,急忙又缩回林子里。
“你们自己来找我麻烦,蠢得连个认识我的人都不带,还说我以有心算无心?”钱逸群冷笑道,“你们且先自报家门!”
“某家曹文用,那个被你算计的是小侄曹变蛟。”曹文用微笑道,“我们确实不是来找阁下麻烦,所来只为两件事。”
钱逸群心中一动,曹变蛟这个名字他可是如雷贯耳,哪怕十九年没听,一样记忆深刻。
这位少年将军在明末的地位,完全不逊于岳飞之子岳云在《说岳全传》里的地位。他少年从军,在叔父曹文诏麾下效力。小小年纪久经战阵,屡次打败王嘉胤、高迎祥、皇太极,深得崇祯帝的器重。时人将他与叔父曹文诏并称,为大小曹将军。曹文诏可是被誉为大明良将第一,可见世人对曹变蛟的评价之高。
此时,小曹将军正蹲在林中,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扶着树,七窍五官统统挤成一团……
钱逸群记得曹变蛟战死于崇祯十五年的松锦之战,从年龄上看可谓英年早逝,最多不过三十出头,不由为他惋惜。不过再想到自己半粒巴豆就放倒了大明名将,这个故事值得传送千古啊!
“我等前来,只为两件事。”曹文用出声道,“请道长出山效力,另外便是为了研山。”
钱逸群听到“研山”两字,心头一颤。
第三十一章让家里大人来
第三十一章让家里大人来
“你这事放开一边,等会再说。”钱逸群转向马怀远与那两个年轻人,“你们是什么人,来干嘛的?”
“我们是沧州戴家子弟,你杀了我们族叔,难道以为就这么算了么!”没被雷击的戴氏子嚷道。他内中已经胆虚肝颤,故意虚张声势,就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钱逸群冷冷看了他一眼,转向马怀远。
马怀远已经是一头冷汗,见钱逸群看他,连忙道:“我跟他们不是一起的,我只是奉命带路。”
“没骨气!”那边戴氏子骂了一声,“你怕他什么!我们人多,一起攻上去把他制服!”
钱逸群望向曹文用。这里能够与他一战的只有这位曹将军,从他的名字上看,应该是曹文诏的同辈人。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
上将军在战阵之中再凶猛,一对一时总有些力所不逮。
曹文用也看着钱逸群,心中暗道:他这手默咒十分漂亮,必定是凝成yīn魄的高手。这样的才俊若是能够收纳军中,天下太平有望!不过研山却是一道门槛,若是他肯将研山交出来,那便万事大吉。若是不肯……看来也少不得打一架了。
钱逸群见曹文用没有杀心,横了那口出狂言的小子一眼,傲然道:“你既然是为家人报仇,那就来吧。”
大家子弟都是傲气高过实力,这两个孩子走动江湖从未吃过苦头,处处官府捧着,绿林供着。更有愚昧山野村夫把他们当神仙一样看……沧州戴家发出的命令只是让他们就近调查戴世铭身死的真相,并没有让他们报仇。
哪怕用ρi股想都能知道,无论凶徒是谁,可以杀死戴世铭,难道还杀不了两个小辈么?
钱逸群这道落雷,彻底将这两个飘在云端的二哔青年轰了下来。意识到实力悬殊如此巨大,哪里还敢冲上来。
“雷来!”钱逸群喝了一声,剑指断开与佩剑的联系,将这闪电球先敕了出去。
马怀远见宝剑坠落,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继而听到一声闷雷,他才知道钱逸群是对戴氏子下手,心才落了回去。
“留情!”曹文用口中高喊,手中长刀出鞘,身后拉出一道残影,挡在了掌心雷之前。
掌心雷打中了曹文用的长刀,化作一张电网,噼啪作响。幸好他这长刀是硬木做柄,不会导电,否则这一击之力就全落在他身上了。
钱逸群手中指诀舞动,已经将宝剑又驾驭起来。他自己也急急退后,牢记柳和尚说的不离宝剑三步远。
“血亲之仇的确该报。”曹文用面向钱逸群,话却是对身后那两个年轻人说的。他道:“然而眼下关内有贼人流祸,关外有建奴成患,国家危难如斯,这家仇暂且记下也罢。”
戴氏子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回话,只是心中道:这事又不是我们说了算的,随便你现在怎么说,我们只等家里大人来做主。
曹文用一脸正sè,又道:“钱道长。戴氏忠心为国,在关外殉国者计有三十二人。在山陕川平乱中捐躯的也有十八人。请道长看在戴氏一门忠烈的份上,饶过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回。”
钱逸群并不是铁石心肠之辈,虽然这两个兔崽子的确冒犯自己在先,不过他家若真有这么多人为国捐躯,也的确值得敬仰。自己为什么要学玄术?不就是为了家里平安么?现在有人为了国家,舍弃小家,说穿了就是干了自己想干而没来得及干的活,自己若是寸步不让、睚眦必报……恐怕实在有些不上台面。
“且饶过你们xìng命。”钱逸群啐了一口,“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戴世铭所作所为让道人我不耻,若是他活转过来也说不得再杀一回!rì后戴家敢因此来纠缠我,别怪我不讲家国大义,照样来多少杀多少!”
曹文用以为钱逸群这是江湖惯例,总要说两句狠话,说过这些场面话才算了账。他面sè稍稍松泛,道:“请道长许他们下山吧。”
“死罪可免,活罪当赎。”钱逸群正sè道,“戴世铭将个无辜女孩炼成缚灵鬼,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他们戴家就视若无睹么!”
曹文用听说过沧州戴氏的鬼念,没想到却是用无辜女孩炼成的,不由齿冷,也觉得钱逸群提这事颇有些正义之士的意味。
“我戴氏的鬼念可不是驭鬼的邪术!”那戴氏子一脸委屈道,“那可是超度孤魂野鬼的一门积善之术。”
“瞎讲!”钱逸群破口骂道,“苗疆的鬼念术的确是超度幽冥的善法。你戴家却将此法截头去尾,与yīn山法相融,专门驭鬼,当我不知道么!竟然敢在道人面前信口雌黄!”他早就听铁杖道人揭过戴氏老底,否则还真会轻信了这家伙。
戴氏子被钱逸群这一吼,心中发虚,额头浮出一层冷汗。他心中惴惴:这事在本门之中也是十分讳言的秘辛,若不是修本门yīn山法的子弟都难以得闻。这小牛鼻如此年轻,上哪里知道得如此清楚?
曹文用听钱逸群道破,心中佩服,脚下让了一步,暗道:看这两个戴氏子弟的反应,钱道人大约说得不错。
“速速将鬼念术的全本交出来,否则休想下得山去。”钱逸群喝道。
那戴氏子真被吓到了,不禁哭道:“我们也不过刚学成了‘度鬼成灵’,十次中能成个一两次便是造化,如何有鬼念术的全本功夫?”
钱逸群冷笑一声:“那就少不得你家大人来赎人了。”
“钱道长,”曹文用虽然不齿驭鬼的邪术,却又感念戴氏为大明天下的牺牲,上前打了个圆场道,“你本是出于公义,若是扣留他们,恐怕会被江湖风传图谋戴家的法术……”
“道人不介意。”钱逸群一言以决,“这两个即rì起便留在这里赎罪,什么时候我学会度鬼成仙度化了那可怜的卫秀娘,什么时候再放他们离去。”
这话音刚落,那边两人已经哭得回肠荡气死去活来了。
活人要成仙都如镜花水月一般,更何况鬼灵!若是能直接用法术度化出来一个鬼仙,那施术者岂不是得有圣人的境界?
千百年来,华夏又有几个圣人?
“或者,”钱逸群在他们哭嚎的间隙Сhā上一句,“有本事杀了我自己走!”
哭声一顿,俄而,嚎得更厉害了。这两个戴家子胆气已丧,压根不相信自己能够杀了得钱逸群。至于家族长辈前来赎救……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啊!
第三十二章人多有理?
曹文用见钱逸群稚气未退,一颗心就像是被人用手揉成了一团,打开展平……又揉了一遍!他道:“道长固然是方外之人,但既然身在尘世,多少还得讲些尘世的规矩。”
钱逸群误会了曹文用,双眼一眯:“你是在威胁我?”
“倒不是威胁。”曹文用收起长刀,一脸淡定,“好教你得知,这世上有玄修士如道长者,也有武修士如我辈。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钱道长也能挥手之间横扫五岳,但眼下恐怕还不行。”他这话说得客气,却是在明示钱逸群,如果真要刀枪相见,他也不怕玄修士。
钱逸群知道自己的身体反应比较糟糕,如果这将军身上带着什么抵抗雷击的法宝,自己恐怕还要丢丑。
“话不投机,将军请回。”钱逸群侧行一步,让出了竹林幽径的通道。
“既然如此,”曹文用叹了口气,“还请道长将研山赐回。”
“我没有拿过什么研山,怎么赐回?”钱逸群皱了皱眉头,“道人在山上修行,也不知多少rì子没下山了,哪里惹来的这等是非?”
曹文用见钱逸群说得不似作伪,心中暗道:莫非这回真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被那张家的小子忽悠了?
“三叔,我们人多,先擒下他!”曹变蛟一脸惨白,从林子里钻出来,脚下已是彻底无力了。他不说自己缺心眼,随便什么东西往嘴里送,只是心中恨极钱逸群,更恨南人狡诈。在北方哪有这么坏的人,竟然骗人吃下毒果子!
曹变蛟此言一出,戴氏兄弟却颇受鼓舞,只等两位曹将军上前冲锋,他们在后面掠阵。
钱逸群自然心生jǐng惕,耳中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正是有人踩在竹林幽径满地落叶上的声音。
“人多就有道理么?”一声略带磁xìng的声音传来。
众人放眼看去,一个身高八尺的英伟男子从竹林幽径中信步走出。他一身纯白道袍,腰间系着月白绸腰带,头顶一方荷叶巾,咧嘴朝众人一笑,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
“学生李岩,见过曹将军。”李岩抱拳行礼,又朝钱逸群打了一躬:“道兄别来无恙。”
李岩身后,一个身高丈余的大铁柱也走了出来,哼了一哼,正是刘宗敏。
在刘宗敏的影子里,红娘子探出身形,仍旧是那身火红紧身衣,手持一条软鞭,头上包着花巾,颇似江湖卖艺人。
“现在,好像是我们人多了。”李岩笑了笑,展开手臂比了个“请看”。竹林幽径里顿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排刀牌手出现在红娘子身后,大约十人,各个手持等身高的盾牌,显然是训练有素。
刀牌手之后又走出一排杂sè服装的民兵,各个手持弓箭,从盾牌的间隙中伸出亮光闪闪的箭簇。弓箭威力巨大,一向是朝廷管制武器。不过李岩可是杀官造反的人物,自然不会遵循这等禁令。
钱逸群从这些人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水腥气,心中暗道:这才多久,李岩竟然就将散漫的水盗编练成如此模样。这列队上不逊于大学生军训,而杀气上尤为骇人,显然各个都有命案在手。
“那么,道理恐怕就在我们这边了吧。”李岩微笑道。
一时间,茅蓬坞里唯有风声穿林振叶,没有一个人说话。
“道长,道长……”马怀远跪在地上,悄悄挪到钱逸群腿边,低声道,“道长若是帮这些人,无非是锦上添花,若是帮曹将军则是雪中送炭。”
马怀远是何等谋算,一眼看出这新来的三人每一个好相与的。再加上那一排弓箭手,哪怕功夫再高,这一阵乱箭shè出去也得变成刺猬。
从李岩出现的刹那,这里就变成他说了算。
钱逸群眉间渐渐锁紧,心中暗道:我已经都控制住了局面,你跑来摘果子,这是高老师帮你掐准了时辰么?难道我就硬吞了这个哑巴亏?不对不对!高老师明明说过一念之差便是另开天地,我干嘛要退让!
“李先生,这里是道人修行的地方,你不好好呆在岛上,来这里作甚?”钱逸群没好气道。
“正是为了曹将军而来。”李岩抽出笛子,敲了敲手心,道,“令兄曹文诏拜了延绥东路副总兵官,学生正要祝贺。”
“不敢当贺,为国效力而已。”曹文用淡淡道。
李岩看了一眼钱逸群,怕他不知道时事闹出误会,解释道:“曹文诏将军此番领了关宁铁骑入关,一柄宝刀却用来屠戮可怜百姓,学生深以为不值啊。正想请曹三将军与小曹将军去山西做做客,交交朋友,顺便也劝劝曹二将军……”
“我呸!”曹变蛟大声骂道,“你等这帮乱民,**掳掠比之建奴都狠!我曹家世代军户,清白人家,你算个鸟,跟我家交朋论友……”曹变蛟骂着骂着声音渐轻,中气难续,一手捂着肚子满脸痛苦,也不顾其他便往林子里钻。
太湖水盗的军训颇为有效,一排箭镞齐刷刷咬住了曹变蛟的身影。
曹文用朝前一跃,抽刀在手:“白衣秀士,好大的名头!曹某今rì就来试试,看看你们有多少斤两!”
李岩看了一眼钱逸群,见钱逸群没有反对的意思,举起横笛,重重挥下。
刀牌手齐齐下蹲,露出后面的弓箭手。
弓弦齐响,箭矢破空。
曹文用双眼怒视,手中长刀舞得飞快。
金木交鸣之中,十余支箭矢大半被扫落在地。
将军怕乱箭,剩下的那一半仍旧刺入曹文用身上。
曹文用虽然穿的将官服,里面却没有套甲。箭矢刺破外面的罩衣,即将刺破肌肤的时候,却被拦住了。
“哈呼!”曹文用力发出吐纳之声,身子一胀一缩,无形气罩护住周身肌肉。
箭矢刺在肉身上,竟然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好似shè在了铜钟上一般。
钱逸群看了心中庆幸:还好没有贸然动作,没想到他竟然练得刀枪不入!看来李岩这帮人今天要吃瘪了。
嘣!
弦声再起。
一杆漆成黑sè的铁箭刺破空气,宛如一道黑流星,刺入曹文用的左胸。
曹文用刚举起刀,却没来得及劈下这支冷箭,木然地低下头,看着犹自颤抖的箭羽。
第三十三章一念一世界
刘宗敏放下手中黝黑的铁胎弓,面无表情,瓮声瓮气道:“这就是威武不能屈么?”
威武不能屈是一门流传颇广的玄术,靠激发血气与灵蕴混合,外放成罡气,笼罩周身,宛如一件jīng良的盔甲。这法术易学难jīng,能像曹文用这般练到“凝气成金”的人也是凤毛麟角。绝大部分人都只是学个吐纳法子,让肌肉更加坚韧一些罢了。
曹文用久经战阵,又不是第一次中箭,身形晃了晃,任由这箭留在身体里,举刀立了个门户。
钱逸群不懂刀法,只见李岩他们不敢上前,便知道这曹文用即便受了伤,威慑仍在,未露破绽。
曹变蛟在林子里听到外面乱箭齐发,又听到一张重弓后发,还有刘宗敏那震得山谷回响的大嗓门,一颗心早就飞了出去,恨不得当即挥刀与乱贼决一雌雄。正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此时他腹内绞痛,双腿发软,任由牙齿磨成粉,却连站起身都做不到。
“带他走。”李岩挥了挥手。
刘宗敏刚踏出一步,便听到一声干咳,硬生生收住了脚。
“貌似我才是这里的主人。”钱逸群盯着刘宗敏,手掌虚托,让人以为他随时都会扔个闪电球出来。
李岩朝钱逸群打了个躬,道:“我出发时,高老师说:‘若是钱逸群出手阻你,只问一句:还念传术之情否?’钱兄,敢问一句,还念否?”
“如果我还念这情,是否就要让你们带走曹文用、曹变蛟叔侄?”钱逸群反问。
“正是。”李岩说得斩钉截铁,“曹家这两员虎将落在我们义军手里,无疑是断了曹文诏一条臂膀。若是钱兄还念旧情,便请一旁冷观罢。”
钱逸群微笑道:“虽然高老师传我小**诀是因为我讨来天命丹救他,不过我还是承他教导之情。”
李岩松了口气。
钱逸群大大喘口了气,继续道:“不过,曹家这两人你不能带走。”
“为何!”李岩刚吐出去的气又吸回肺里,叫道,“我记得钱兄也说过,不愿做朱明的孝子贤孙,何必逆天下大势而行呢!”
“我一个道人管什么天下大势?只因曹氏子弟在关东抵御建奴有功,我不能看着你们断了我汉家天下的栋梁。”钱逸群正义凛然道。
李岩脸上yīn晴翻转,突然笑道:“钱兄过虑了。想建奴不过鼠辈而已?之所以为患rì久,实在是边兵怯战,望风而逃。只要我义军得了天下,覆灭建奴不过是反手之间的易事!”
钱逸群微微摇头,心道:十四年后李自成兵败一片石,这可是历史证据。更就眼前看,曹文诏带着关宁铁骑入关剿匪,农民军如此紧张,可见现在也不是边军的对手。
“秀才,时辰不多了。”红娘子整了整手里的软鞭,低声提醒李岩道。
李岩点了点头,朗声道:“钱兄,既然念情,夫复多言?”
“我更念高老师解惑之情。”钱逸群敛容道,“当rì我问老师,天命可违可变否?高老师说:交关之前,一念摇摆便是一个新天地。道人不才,总算还记得老师教诲。刚才小小犹豫了一下,所以在另一个天地中已然让你带走了曹家二人,也算我还了高老师的情。至于这个天地,你们还是自己走吧。”
李岩在义军之中是第二号的智囊,若论口才更是无人能出其右。听了钱逸群这番诡辩,他却是彻底无语。姑且不说是否有另一个新天地应交关感念而生,就算真的生了,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可偏偏钱逸群又说得如此坚定,让他不能辩驳。
“既然如此,在下只好得罪了。”李岩往后退了一步,“抓了他回去!”
红娘子软鞭出手,如同蛇信一般飞向曹文用。
曹文用刀面一转,啪地一声打开软鞭,脚下一错,不退返进,朝刘宗敏劈去。
“雷来!”钱逸群暴喝。
手中电球应声而出,轰向李岩身后的刀牌手。李岩知道这些藤木盾牌挡不住这个电球,手中折扇一挥,荡起一层灵力,挡在电球之前。
电球破开灵蕴,爆出一层层灵力涟漪,最终消散在无相丝织成的扇面上。
“我们走!”李岩大喊一声道。
钱逸群心中好奇,自己这招貌似对他没有造成什么麻烦,怎么这就要走?刚才不是你要打的么?不过既然已经开打了,总得有个让人满意的结果。哪怕是输的一方说两句场面话,也要比这个“我们走”要好看的多。
“雷来!”钱逸群甩出一个电球,扔向李岩身后的刘宗敏。
刘宗敏本已经要退走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阵电击打得瘫倒在地。他到底皮厚肉糙,只是略一抽搐,勉强能够站立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只是被这电球打中之后,头发焦黄直竖,满脸焦黑,万分狼狈。
“你个小贼!”刘宗敏大怒,从后腰抽出两柄长刀,便要朝钱逸群砍去。
“宗敏快走!不可耽搁!”李岩急忙叫道。
刘宗敏双目赤红,哪里肯听,叫道:“先杀了这小贼不迟!”
钱逸群不会武功,身法步型与常人无异,却有个优势:身形敏捷。
他御剑虚晃一下,人已经滑步溜了出去,暗中腹诽:你这傻大个儿竟然敢对道爷我动粗,看来是饶不得你!这嗔念一起,怒气自然勃发,口中吼道:“雷来!”
更大的电球浮在钱逸群手中,吓得刘宗敏左右晃动,如同游蛇,要追上钱逸群自然更慢了。
“走你!”钱逸群扔出电球,却被刘宗敏侥幸让开,直落在他身后,将地面炸出一个坑。
李岩又喊了一声,见刘宗敏不肯回来,只得道:“上去帮忙!”
红娘子的审美观很坚定,只喜欢李岩这样的白面小生俊伟郎君,对于刘宗敏这样的黑铁巨汉没有丝毫好感,当下道:“你忘了高老师的话么?他不走是他自己的事。”
“既然一同出来,自然要一同回去!”李岩眉头一蹙,抽出竹笛,贴近嘴唇,一连窜高亢的音符随风扬起,将李岩的灵蕴传到刘宗敏身上。
红娘子暗咬银牙,心中恨恨道:平rì也不见你这般迂腐,今rì偏偏跟这傻汉讲起义气来了。她钟情李岩极深,虽然深信高仁说的“久留必败”的谶语,却还是挥鞭跟进,想去将刘宗敏拖出战圈。
曹文用不知道为什么钱逸群要留下这些水盗,但是钱逸群肯为曹家说话,足见此人公义。如果自己不拔刀相助,岂不是成了无义小人!他顾不上自己身上伤势,长刀封住了红娘子的前路,两人缠斗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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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战场上,钱逸群有着天然优势,脚下哪里有坑哪里不平,了然于胸。刘宗敏为了躲开闪电球,不能追走直线,明明几步可以追上一刀劈死,却不得不左右闪避,白白费力。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被钱逸群实实在在轰了两记,若不是李岩的灵蕴加持,恐怕早就倒地难起了。
地上那两个戴家子本来恨钱逸群至极,巴不得这yīn狠毒辣的伪道士死在刘宗敏手里。然而转念一想,这钱逸群好歹说了不杀他们,若是没了钱道士的庇护,这帮贼人肯定要对自己下手。戴家忠心王事,早就被那干造反的泥腿子恨之入骨了!因此上,他们又都心中期盼钱逸群不要输。
这天人交战可谓纠结之至,让这两个rǔ臭未干的小伙子傻愣愣坐在地上动也不动,只要再披块灰布便可以假装山石泥垒。
“雷来!”钱逸群瞅准时机,又是一枚电球出手。
刘宗敏正是旧气吐尽新气未吸之时,避无可避,被电球打了个正着。皮肉顿时黑成一片,散出一片烤肉焦香。刘宗敏耳中轰鸣,模模糊糊听到身后李岩高喊“不可恋战”,心中一冷:我这好大的怒气是哪里来的!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方才舒心?仿佛刚才举刀狂砍的完全是另一个人。
“我们输了!快走!”李岩放下笛子,体内灵蕴耗竭在即,心中哀叹:人与人哪里就有如此天差地别……钱逸群虽然反复只会一招,却能活活耗死我们!
钱逸群却是找到了战斗的节奏,心中大爽,却也因此没了怒气,电球的威力略减。
“当我这里是大街么?你们要来便便来,要走便走!”钱逸群跳后两步,大声喝道。他见刘宗敏没有追上来,知道这回李岩铁了心要走,不由琢磨如何将他们留下。
那边红娘子见刘宗敏退了回来,心中恼怒,一股脑发泄在曹文用身上。曹文用受了伤,攻势不足,守势有余,防御得滴水不漏,让红娘子更是心火难泄。
李岩心中暗道:今天真是邪门,怎么刘宗敏刚好,红娘子却又疯了……莫非有高手暗中布阵,我们不知不觉已然入彀?
想到这里,李岩后背发冷,再也顾不上其他,上前扇子一甩,一团灵蕴金沙朝曹文用面孔扑去。曹文用遽然一惊,撤步后退。
李岩顺势一揽,搂住红娘子腰肢,低声喝道:“有埋伏!快走!”
红娘子激战之中突然被人碰触如此私密的部位,差点一鞭子抽上去。只是因为暗恋李岩到了极致,心里反倒生出一股甜蜜,腰肢一软,竟靠在了李岩身上。她心中既羞且喜,暗道:若是换个时候,他也能这般搂着我却好。
刘宗敏也正好赶来,为两人断后。
那边水盗早就想走,因摄于李岩等人yín威而不敢逃脱,此刻见主将发令,顿时一哄而散朝竹林幽径外跑去。
钱逸群追了过来,只看到李岩的背影。
李岩只觉得一道犀利目光钉在自己背上,知道是钱逸群,头也不回,高声喊道:“钱兄!青山不改,绿水……”他本想说两句场面话,谁知眼前突然一片紫sè霓裳翩翩浮动,耳中仙乐骤起,整条竹林幽径里顿时香氛飘散,让人迷离。
绿水长流,自然也因此成了绿水断流。
钱逸群也听到这弦乐,脑中登时想起归家院的九音惊弦阵,心中却有些疑惑:李岩等人前来,那九成九是高仁老师帮他们卜算的结果。徐佛他们是怎么想到来这里的?上山之前还与她们通讯,相约学成之后共参“剑器浑脱”经义,怎么今天这么赶巧就来了?
“花月凌风!”这呼喝,硬将千回百转酥到骨子里的苏白喊出了金石之声。
不是李贞丽又是何人!
顿时杀声暴起,尽是女子声线,可见来人不少。
钱逸群追上两步,只见一片紫云翻腾,姑娘们的长剑已经蒙上了血光,只是几个回合,水盗杂兵已经被砍翻在地,或伤或死。
刘宗敏顶在最前,感受最深,心中惊恐:同样的阵法,这些女娃怎么就用得如此犀利!短短时rì,哪里来的如此进益?
他哪里知道,这些紫衣姑娘是九霄中的紫霄部,乃是李贞丽的亲兵,各个都是李贞丽从小调教出来,深得忆盈楼真传——虽然剩下的不多。
绮红小筑摊子铺开大,九霄各有分职,另外还有专攻曲艺、声sè、清文……负责赚钱的,眼前这些女子名为jì女,实则与女兵没有区别,各个养得一身杀气。反观归家院的姑娘们,一边要努力练功修行,一边又要与客人虚与委蛇,赚些脂粉钱,顿时就被同门姐妹比下去了。
“全都住手!”李岩高声呼喝,“钱兄,我们认栽了!”
李贞丽听到李岩搬出钱逸群的名号,方才喝道:“且住了!听钱公子交代!”
紫霄部的姑娘们结阵而退,有条不紊,连个受伤的都没有。
李岩那边的太湖水盗尚能站着的却也不多,一个个缩回本阵,哆哆嗦嗦,双腿发软。
“呦,一不小心,好像我这边人多了。”钱逸群见果然是李贞丽与徐佛赶来,心中大定,抚掌笑道。
李岩一头土灰,强挺着腰,道:“今rì是我栽了,请钱兄发落。只是这些弟兄都是苦命人,还求钱道长大发慈悲,留他们一条xìng命。”他让“钱兄”发落自己,又让“钱道长”发落这些水盗,显然是从私情、道义双管齐下,也难为他瞬时之间便从失败中走出来,说出如此漂亮的话。
钱逸群若是个傻子,他这漂亮的媚眼可就抛给瞎子看了。
“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钱逸群不置可否,“你们都交了兵器,让姑娘们押去里面,咱们一并发落。”
曹文用站在钱逸群身边,心中一个疙瘩:难道你还要发落我们?
他见姑娘们只是收缴了太湖水盗的武器,用长剑控住了李岩、红娘子、刘宗敏,并没有对他施加一眼,这才心中好受些。
正所谓人心隔肚皮,曹文用以为自己与钱逸群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殊不知钱逸群暂不发作只是因为竹林幽径不便于剑阵展开。一旦到了茅蓬坞里,天地广阔,徐佛、李贞丽带来的这百多女将便是如鱼得水,谁都奈何不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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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忙家里装修的事,就连强推都不能爆发,实在有愧诸位君子。小汤只有厚着脸皮卖个萌了:亲,今天你投票了么?么么哒~
第三十五章公审大会【大章节,求推荐票】
钱逸群志得意满回到坞里,站在茅棚之前,先让徐佛等人为曹文用割开箭创,取出带着倒刺的箭镞。
曹文用到底是大将之姿,硬是连呻吟都没有一声。不过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那两个为他取箭簇的姑娘并没有立时归队,而是手持三尺青锋站在他身后,隐隐将他一并监控起来。
“尊主!”一个紫衣女子从林中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与她身高极不相符的曹变蛟。她声音尖细,看来不过是个十三、四岁正在变声的稚嫩女子。紫衣女子报道:“这里还有条漏网之鱼。”
曹变蛟两手提着裤子,佝头缩颈,脸sè惨白,嘴唇青紫,脚下漂浮。
“这是我侄儿。”曹文用刚要站起身,两只玉手已经按住了他的肩头。
“扔在一起看住。”李贞丽随口说了一句,便与徐佛分立钱逸群左右。
钱逸群扫视一周,见忆盈楼的姑娘们已经彻底将这块地围得水泄不通,方才道:“既然大家都来齐了,咱们可以慢慢说了。先从简单的开始吧。”他看了一眼戴氏兄弟,后者旋即打了个冷颤。
“你们两个,对我刚才的决定满意否?”钱逸群冷冷问道。
两人点头如捣蒜:“钱道长公平正义,在下兄弟年轻无知,该当受罚。”
见他们这般知趣,钱逸群挥了挥手,示意撤去他们脖子上的长剑,说道:“请李妈妈找人去打造两付脚铐,坠上重物,防止他们逃脱。”
李贞丽点了点头,身边一个紫衣女子飞身而去,姿态曼妙,宛如仙女。不一时她便又回来了,原来这次上山的姐妹太多,便在上山途中三五成群,守住了山道,此时只需传话下去便是。
戴氏兄弟如蒙大赦,知道xìng命无忧,身上的寒栗算是止住了。
“你……刚才你说你叫什么来着?”钱逸群指了指马怀远,一时不记得是否问过他的姓名。
马怀远正要编造个身份,只听李贞丽绣口一吐:“此人马怀远,乃是文家西席,负责教授文光祖制艺。”所谓制艺便是八股文写作,钱逸群看了看马怀远的方巾,知道他是个生员,倒也没起疑心。
“实际上,此人却是个掮客,帮文光祖联络江湖草莽中人,干些鸡鸣狗盗之事。”李贞丽继续道。
钱逸群了然,寒声道:“我与你家文蕴和友善,为何你家少爷还要杀人嫁祸于我!”
马怀远被揭穿身份,一颗心已经如同死灰。被钱逸群这么一问,却又活络起来,他暗道道:看来这钱道人不知道我家少爷与文蕴和不合,正好借了文蕴和的人情脱身。
打定了主意,这狗头军师作出一脸哭丧脸:“钱道长容秉。其实我家少爷只是不忿自己的心腹仆从被您杀了,想弄得您狼狈一些,然后大家冰释前嫌……谁知道这、这、这竟然弄巧成拙了!今天正是我家少爷让我来看看,寻机道歉,孰料突生异变啊!”
钱逸群心道:原来还是我一时莽撞杀人的事,这个场子他们倒是找得有理。可偏偏杀了蔡家夫妇,这等滥杀无辜却不能放纵。
“你觉得你值多少钱?”钱逸群问道。
“钱?”马怀远一愣,旋即想到这是钱逸群在开赎金了,心中暗道:这人是道士还是强盗?难道真要文少爷来赎我不成?
“我、我、我不值钱……请钱道长……”
“不值钱就埋了做花肥。”李贞丽杀气腾腾补了一句。
“开价一千两,我家少爷肯定舍得。”马怀远利索道。
“要的就是他肉痛。”钱逸群笑道,“一千两给蔡家当抚恤。再拿一千两出来给上真观当香火钱,难道你们叨扰一晚就这么算了?还要拿一千两出来给我师父压惊,你们扰得他通宵难免。最后我这里嘛,倒是可以给你打个折扣——九百九十九两,让你家少爷略表诚意便是。”
马怀远心中一盘,这四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文光祖再挥金如土,平均下来一个月也不过开销三五百两。这笔赎金几乎接近他一年的花销,怎么可能让他不肉痛?文光祖那人刻薄寡恩,真肯拿出这笔巨款么?
钱逸群不管马怀远心中纠结,转向李岩等人。
“李兄,你是聪明人,还需要我多说么?”钱逸群笑道。
“钱兄,你是聪明人,还要我说自己没钱么?”李岩反笑道。
“我知道义军不会有钱,所以我也没指望你拿钱赎身。”钱逸群微笑道,“这样,你我都是爽快人,也不要讨价还价了。诸位的兵器我都笑纳了。”
红娘子与刘宗敏还好,虽然也是能工巧匠打造的兵刃,到底都是有价之物,可以再去置办。李岩却苦恼非常,他的扇子是无相丝织成的扇面,千年铁木打磨的扇骨,又有高人以灵蕴绘以“金粉世家阵”,看似金光闪闪颇为恶俗,却能当暗器使用,伤人于不备。
只是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若是不低头,rì后恐怕也没头可低了。
李岩口中发苦,强挤出一个笑脸道:“既然钱兄喜欢,小弟早该奉上。不过那支笛子是小弟家严所制,二十五年来从未离身,还请赐还。”
“这个好说。”钱逸群点了点头,又道:“再有一层,我觉得你那手灵蕴外施的手段很有意思,不如教给我吧。”
这回李岩倒是很爽快说道:“好。”
钱逸群见惯了市井赖皮,自己也多少有些讨价还价的恶习,没想到李岩这么爽快,心中反而有些犯疑。李岩见钱逸群不接话,猜到几分,便开口道:“小弟在家中时不过是读书养气,普普通通一个儒生罢了。加入圣教之后方才习得一些法术。我教视天下人为兄弟姐妹,并无什么分别,钱兄要学我自然不敢有瞒。”
白莲教的起源可以上溯到东晋高僧慧远。他于庐山创建白莲社,jīng修念佛三昧,祈愿往生西方净土,是佛门的一支。南宋初年,茅子元以未来佛弥勒为偶像,倡导百姓念佛修行,是为白莲宗。因为教徒谨葱rǔ,不杀不饮酒,故又名白莲菜。
到了元世祖至元十八年。都昌县人杜万一,正式以白莲教为名,举事反元,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号。
元顺宗时,栾城韩山童、韩林儿父子,言:“白莲花开,弥勒降世”。创设白莲会,依托佛教,造作经卷符箓,传布民间,于至正十一年揭竿起义,虽然俱被处死,却拉开了轰轰烈烈的“驱除胡虏,恢复中华”运动。此即为蒙元朝廷所谓“红巾贼。”
到了国朝大明,太祖、英宗都曾反复禁过白莲。然而白莲教真正成为邪教,却是从正德以后。因受罗教的影响,吸取“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的思想,教徒奉无生老母为创世主,宣称无生老母派弥勒等神佛下凡,将迷失红尘中之皇胎儿女收回真空家乡。此后教派林立,名目繁多,各派之间互不相属,教主独揽大权,父死子继,等级森严。
教徒入教时举行一定仪式,交纳钱财,定期集会,烧香礼拜,宣讲经卷,教习拳棒。到了神宗万历年间,徐鸿儒、王森又以白莲教起事,旋即被剿灭,却将白莲之火烧得更热了。
如今王嘉胤起事,在山陕设官任职,宛如皇帝,其麾下主力不乏白莲中人。只是因为没有一个巨头挑起白莲宗的大旗,教内各派互不臣服,故而没有直截了当举白莲起事。
白莲各支派为了扩大影响,吸收教众,对于术法的传授极其简单。只要纳粮入教,第一次集会便有教派中前辈根据个人资质传以术法,并不考察人品来历。所传也都是真货,资质若是高些如李岩者,学成之后威力颇为不俗。只不过也因此被许多歹人学去,为祸一方,更加重了白莲邪教的恶名。
“学经以致用,习法为度世。”李岩道,“藏藏掖掖的实在有违祖师创法真意。我这白莲法螺易学难jīng,乃是诀中上品。请君参详。”说罢他果然当着众人的面,将白莲法螺的灵蕴流转娓娓道来,各种关节一一点透,自己的体会心得一并附赠,真正没有丝毫藏私。
钱逸群听了这白莲法螺的术法,心中暗暗记忆搬运,倒是觉得与避尘诀有三分相似,核心都在于灵蕴外放。只是因为加持他人所需要的灵蕴量与外放距离都远胜避尘诀,人力终有不及,故而在密宗用**螺,在白莲则化为各种乐器。
李贞丽属下九霄虽然勤学苦练,不过领悟灵蕴而用之却是人生一道关口,在场之中不过十数人迈过此关。至于灵蕴外放,更涉及到个人资质悟xìng与灵蕴多寡。听了李岩口授便心有所感的,左右也不过两三人。
这两三人之中,徐佛却是想到了九音惊弦阵。九音惊弦阵以攻敌为要,若是能够在攻敌之余加持花月凌风阵,无疑是一阵两用,威力更大。
“此术有个弊端,”李岩又道,“若是受持之人对加持之人心存疑忌,这放出去灵蕴便是浪费了。绝进不了那人身中一丝一缕。”
血液尚且要分了血型才能交融,何况灵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蕴,护卫身体这座家宅,哪里容得外来人随意进入?钱逸群闻言颇觉鸡肋,不过再一想,自己学这个本来就是给互相信任的朋友施用,若是受持之人不信自己,何必拿热脸贴人冷臀呢!
第三十六章一个都不能少
钱逸群看了周围一圈人,也不知谁才是真正信自己的,不敢贸然试验。他点了点头,算是放过了李岩,望向红娘子,道:“该你了。”
“我?你想要什么?”红娘子到底是女人,见钱逸群一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打转,好像剥光了自己一身的衣服,心中发寒,往后躲了躲。
“你那个易容的幻阵。”钱逸群简洁明了。
红娘子的易容阵可不是寻常江湖易容术。固然有资质高绝者将易容术用得神出鬼没,让至亲之人都瞧不出破绽,但是对于资质要求高,下得功夫更高。易容阵与之相比实在简单许多,只要按图索骥,便能施行,而且就连身外的衣物都能随心显化出来。
“易容阵是我家不传之秘,不能传你!”红娘子断然拒绝。
这家传阵法历来是传媳不传女的。因为媳妇是娶进来的人,生了孩子还是自家人。女儿却是嫁出去的人,一旦传了女儿,便会带到夫家。只因为红娘子双亲早逝,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为了不让家传绝技失传,这才传了她。她爹最后一口气时,一定要她发誓招赘一个男人,否则死都不安宁。
这样的家族绝技,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就传给外人。
“你就是杀了我剐了我,我也不传!”红娘子银牙咬碎。
“我杀你一个没有反手之力的女人干嘛?”钱逸群想起当rì在船上,红娘子为了李岩跪地磕头干练果断,微微一笑:“我杀了你身边这位李秀才呢?”
红娘子不自觉望向李岩,只见李岩也怔怔望着她。她心中一痛,看着情郎的双眸却又想起了慈父临终前的泪光,两相交杂,竟然冲淡了对钱逸群的憎恨。她到底是女中豪杰,这一望之间便已经下定了决心,甩过头,决然道:“你杀了他吧。我必然随他自尽,到时候我们在黄泉路上也是结伴同行。”
李岩却恍如不闻,心中暗道:我只以为她与我投契,浑没料到竟然是对我有情。我这一心都只在义军大业上,你这又是何苦?
“你错了,我不杀他。”钱逸群微笑道。
李岩松了口气,不用无谓做一回恶人。若是钱逸群不说这句话,他差点表明立场,自己还有大业未成,不能牵扯到这种儿女私情之中。
钱逸群幽幽说道:“我会割了个他的舌头,挑断他的手足经脉,让他只能看着义军大业覆灭,却不能建一言,出一策。我想你那时候一定会很乐意在他身边伺候,享受他充满怨愤的目光,对吧?”
李岩吸了口凉气,五脏六腑全都冻住了。他强笑道:“钱兄玩笑了。”
钱逸群置若罔闻,只是盯着红娘子道:“共患难,这是何等有情有义的事啊。唔,对了,为了防止你给他留个种子,我还会先阉割了他。这样也省了你很多麻烦。”
红娘子用力抿着嘴唇,浑身颤抖,一颗心就像是放在万丈悬崖一般,随时都会摔下去碎成粉末。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钱逸群描绘的情形,微微闭上了眼睛,准备一头撞死当场,也免得拖累心上人。
“你要是现在死了,他可就没人照顾了。”钱逸群哪里会看不出她心存死志,笃悠悠道。
“你这人面兽心地东西!”红娘子啐了一口,“你先放他走,我才抄阵图给你!”
“你以为我是傻子?”钱逸群冷笑一声,“而且你也没资格跟我讲条件,来人,斩下李岩左手!”
“钱逸群!你住手!”红娘子见李岩身后的紫衣女子果真动手,丝毫没有犹豫,带着哭腔叫道,“我给你!”
钱逸群这才挥了挥手,算是放过了李岩。李岩被紫霄部姐妹牢牢制住,一只左手已经是青筋暴涨,颤抖不已,见钱逸群挥手放行,这才松了口气,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圈冷汗。他心道:这钱逸群看着温文尔雅,却比北方的山贼强盗还要霸道狠绝,他若是与义军为敌,恐怕不妙。
红娘子双眼含泪,让人取了纸墨,先画了个人形,以墨点表示阵中节点。这阵法巧妙非常,却不是十分繁杂,只需要用所幻之人的一缕头发便能作为阵眼。只是所借这人却必须活着,若是死了,这个阵法也就破了。这也是当rì红娘子留下杨爱xìng命的缘故。
钱逸群取了阵图,仔细读了红娘子在纸上写下的口诀,深感阵法一道才是真正高端的东西。别看咒术威力巨大,阵法却能点石成金,真正化腐朽为神奇。非但有虚实之分,更有内外之别。竟然又人能用灵蕴在身体里布阵,真是匪夷所思!
钱逸群满意地收了阵图,看了眼刘宗敏,颇有些鸡肋的感觉。
“你能干吗?”钱逸群问道。
刘宗敏颇为挫败地垂下头,声如闷钟:“吃饭。”
“饭桶在道人这里得先打五十大板!”钱逸群虚言恐吓道。
“我是天生如此,从未习过玄术秘法,要不就把这套血战八方的刀术给你。”刘宗敏耍横道,“再要不然,你就杀了我吧。”
“血战八方……嗤!”曹变蛟一旁不屑道,“你若是不会,倒还稀罕一些。”
钱逸群听曹变蛟这么一说,猜这刀法大概早已经是烂大街的大众货了。他正要考虑让刘宗敏付些银子,却听曹文用出声道:“刚才他shè我的那箭,明显是落rì弓的手法。”此时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用钱逸群多问,就有人将刘宗敏扯光了。
刘宗敏一脸沮丧,道:“左右不过是本烂书,要是能换我xìng命也值。”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蓝皮封面的书册,让紫衣女子递给钱逸群。
钱逸群接过书册一看,封面上果然写着“落rì弓”三个字。打开内页却没几个字,大多都是画影图形,好像是教人开弓shè箭的寻常教科书,不过另有打熬力气的窍门,大概与寻常弓手有些不同。
曹文用远远瞟了一眼,道:“果然是落rì弓。”
钱逸群合拢书册,道:“这落rì弓可有讲究?”
“也无甚讲究,传说是当年中山王徐达北伐时为了对付蒙古骑兵而传下的法门。”曹文用淡淡道,“虽然多半是假托,不过军中材力之士还是以练成落rì弓为傲的。”
钱逸群收起《落rì弓》,道:“算了,你与这《落rì弓》堪堪相配,便饶过你这回。”
刘宗敏如蒙大赦,道:“rì后你我手里,只要拿得出东西来赎,我也饶你一回。”
钱逸群没理会他的浑话,对李岩道:“李岩,今rì我再放你一马。你且记住了,凡是打建奴的人,道人我都给三分颜面。凡是争权夺利内战不休的,道人一个都不待见!”说着,又朝曹文用看了一眼。
李岩落得个灰头土脸,拱了拱手,什么都没说便要带人下山。
“慢着。”李贞丽突然出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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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我都道人好几个月了【推荐票】
钱逸群好奇地望向李贞丽,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要说的。
“这些水盗尚未赎其罪过。”李贞丽指了指在场尚有口气的太湖水盗,略一点算还有十四人。
水盗们登时跪倒一片,大声求饶,诸如“七十岁老母十来岁儿女”,凡是能撬动人们恻隐之心的话语一股脑喊了出来。
“你们三个可以走,这些人必须留下。”李贞丽说得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水盗们登时转向李岩,呼天抢地喊着“大王救命”。
李岩扫了一眼这些自己苦练出来的杂兵,微微叹了口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求尊驾留他们一条命吧。”说罢转头便走,没有丝毫迟疑。
“伪善。”李贞丽清楚地从齿间挤出两个字来。
钱逸群深感赞同,心道:你带着他们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且要真是念兄弟情谊,至于走得这么快么?
“我要在这里大兴土木,这些人正好有用。”李贞丽对钱逸群道。
“大兴土木?”钱逸群好奇道,“你要在这里开分店么?怕是没什么人来。”而且这山上的土地是上真观的庙产,你说用就用?
李贞丽微微蹙眉的,道:“我今rì可以帮你一回,未必下次也赶得及。我看这里地形极佳,易守难攻。只要在竹林幽径前起一道月门,即美观好看,又有个御敌的地方。”
“然后在后面起一座道观,也不至于被人直冲屋里抓人了。”曹变蛟吃了绮红小筑的灵药,总算解了巴豆的毒xìng,肚子仍然有些疼,但已经止住了水泻。
曹文用横了侄儿一眼,心中暗道:这傻小子,咱们现在还是人家案板上的鱼肉,你就这么快帮着人家出谋划策了?
钱逸群却出声赞同道:“不错不错,是个好想法,我去问问师父的意思。这里就交给两位了。”钱逸群冲徐佛和李贞丽点了点头。
李贞丽已经部署人手在各条小径,同时琢磨如何设立岗哨。这对于曹变蛟来说驾轻就熟,将门子弟很早就要学安营扎寨之法,军营的安保级别可远高于道观。
徐佛追上了钱逸群,提声笑道:“钱公子,山上修行可还受得了么?”
钱逸群等了她一步,见她自然落后半步跟着自己,自然也不多说,只是道:“山上清苦,不过道人也习惯了。”
徐佛媚眼如丝,道:“你这自称‘道人’倒是显得老气横秋了,真出家了么?见了这满山的美女也不起凡心么?”
“烦!天天烦心!”钱逸群旁顾左右而言他,道,“本来还想好好修行两年,你看这才多久,有事没事的都来找我麻烦。”
“这回的确是吓着令尊大人了。”徐佛知道钱逸群尴尬了,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将山下钱大通求救,陈象明闭门不出,周正卿避重就轻的事细细说了个透彻。
钱逸群听完之后心中动荡良久。
当初发心求仙的目的就是为了家人平安,现在建奴没打进来,闯贼没成气候,倒先惹来了这等麻烦!虽然周正卿看似有些不够意思,但是能想到保护钱家老少,也算是做得到位了。
——真正的道人不会怨天尤人,更不会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旁人哪怕做了任何一点微末的小事,也足以心怀感恩。
钱逸群叹道:“我这儿子做得差劲,连累家里了。”
徐佛踢了踢地上的竹叶,道:“你可有什么打算?”
钱逸群脑中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要么偷偷杀了文光祖,以绝后患;要么就只有隐姓埋名让父母隐居他乡……他道:“有许多法子可以解决眼下,要想杜绝rì后的麻烦恐怕就有些费思量了。”
“有甚好思量的。”徐佛道,“你年方弱冠,出去历练几年,回来容貌身材必然大变,再取个别号,谁能想到是你?”
钱逸群点了点头。
“再者说,”徐佛声音里带出了一丝不悦,“你我几番往来,莫不成还当我们是外人么?贵府的事,我们忆盈楼怎会袖手旁观!”
“徐妈妈定有教我。”钱逸群听徐佛话里有话,似乎没有说尽,咧嘴笑道。
“仍在苏州买座大宅子,让尊亲住进去,广蓄仆役,暗Сhā好手,背靠浙江钱氏,看谁还敢动。”徐佛流畅说道,好似早就有了腹稿。
钱逸群抿嘴不语。他不同于那些爹娘死绝的人可以任由着xìng子做事,但他又生具了一个大胆妄为,一旦冲动起来便很少顾虑后果的个xìng。钱逸群想起《清静经》的最后一段,从来都是被他当做废话,此刻想来却十分有理。
——正一真人曰:人家有此经,悟解之者,灾障不干,众圣护门。
若是能够了悟清静妙道,因形取势,逆来顺受,当然不会有什么灾障。故而老子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我做不到常清常静、不惹是非,只有寻些别的方法了。”钱逸群略略苦恼道,“若说买宅子,我恐怕也没那么许多银钱……”
“阿堵之物何足道哉!”徐佛这次真的生气道,“你就不肯当我是朋友么?”
“你当然是我朋友……”
“朋友有通财之义!夫复何言?”徐佛一双秀目紧盯着钱逸群,好像只等他再推托一下,就扑上去将他吞掉一般。
钱逸群尴尬道:“那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即便如此,若是文家上门sāo扰,我家人也未必能挡住。当初文蕴和说什么联宗的事,现在看来到底与浙江钱氏太远,所谓背靠宗族云云,实在是虚得很。”
“呵呵,文公子只是牵条线,如何捆绑还是得靠你自己啊!”徐佛一笑起来,整个幽径恍若吹过一股chūn风。她道:“你觉得文蕴和、周正卿在其本族地位如何?”
钱逸群略想了想,道:“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貌似挺高的。”
“与其说高,不如说是超然。”徐佛道,“周正卿是周相公的嫡孙,自不去说他。你可知道,文蕴和其实根本不是衡山文氏。其祖上与文征明的血脉就已经淡得难以考据了,他不过是叫文震孟一声族叔而已。”
“唔,难怪他字伯温却不是排行老大。”钱逸群恍然大悟。
“但他在文家可比文光祖那个嫡出的大少爷还要说一不二。”徐佛继续道,“为的便是他在醉花庵门下。”徐佛见钱逸群面露讶sè,惊讶道:“你莫非不知道么?”
“文伯温的师承一直都挺神秘的,我也没追问。”钱逸群道。
“他虽然是醉花庵门下,算是陈象明的师弟,但他没有登堂入室,只是个外门生罢了。知道的人怕刺激他,故而一般不多提这事。”徐佛解释一句,“即便如此,他也颇受器重。”
“你是让我也钱家本宗占个一席之地?”钱逸群有些犹豫,自己虽然比周、文那两个口水货强,但自己见识开了之后,真心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多强大。
“哎?你莫非是修道修傻了?”徐佛玩笑道,“有道是缺什么补什么。周、文两家多的是进士,却的是修士,故而物以稀为贵。你家有你这样的高手坐镇,只需要再弄两个举人,就足以成为苏州一方之伯了。”
钱逸群重重垂了下头,道:“是我脑子没转过这个弯来。不过举人哪里是那么好弄的?尤其在咱们这文化昌盛之地。”
大明开国取士之初,是个进士里有八个是南方人,盖因南方是国家经济重心所在,受到战火破坏较小,故而大族豪门林立,读书人的水平的确较高。
太祖皇帝为了避免南人独大,便强分了地域名额,扶持北地文教。二百多年下来,北方文教非但没有被扶持起来,南方的士子却因为竞争激烈,水平越来越高。尤其苏州、绍兴,都是进士之乡,状元也是常有的事。
“你放了曹文用,正好让他还你的情。”徐佛指点道。
原来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人通过考试移民来博取出头的机会。许多江南士子的水准其实并不差,只因为对手太强劲,所以要取得个生员资格都要熬白头发。如果把这些人放到北地去,说不定足以横扫一片,高歌猛进直上琼林宴当个正牌子的二榜进士。
大明虽然衰败了,户籍制度却仍旧卡得很严。这种考试移民所走的渠道基本就是军户。虽然眼下武人的地位比许多文臣的奴仆都还低,但奴仆不能参加科举,军户却可以。
“你选中了人,过继给令尊大人,让曹家在北边给他们入籍,到时候就在当地科举。这些人出仕当了官,便是你钱家的子侄,岂不安全?”徐佛笑道,“甚至连姓钱与否都没关系。”
钱逸群暗道:原来游戏还可以这么个玩法!我对大明还是有些搞不定。不过像我这个层面的确也看不到这些,看来还得往上走走。
“一客不烦二主,这选人的事,也劳烦徐姐姐帮个忙。”钱逸群打蛇上棍,丝毫不觉得降了自己的身份。
徐佛表面上没什么,心里却一阵激动,暗道:钱公子手段了得,却能慈心下气,果然是有大根xìng的人。既然他如此拜托我,我焉能不尽死力!
“我觉得,”钱逸群见徐佛答应下来,便开出了条件,“年纪太小的怕等不及,年纪大的怕白眼狼。最好还是钱氏族人,也不存在改姓易宗的事,未必要与我父亲做儿子,和文蕴和那般认个族叔伯也是可以的。rì后他发达了,我们肯定也不会高攀什么,只要肯照拂家人平安就行了。”
徐佛点了点头,道:“公子真是通情达理之人,这样的人倒未必难找,关键还是得能考得过三场。”
“人言考场不论文章,这我知道。”钱逸群爽朗道,“只要人厚道肯学,一次两次落榜也不算什么,我不在乎那点银子。”
徐佛赞赏地看了钱逸群一眼:“你这xìng子出家当道士真是暴殄天物,哪怕开个商行都不逊于陶朱、白圭之流了。”
钱逸群挺了挺胸,咧嘴一笑,心中却道:万般皆下品惟有修真高,我都道人好几个月了,怎还去做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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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阿牛有心事【求推荐票】
两人又走了几步,钱逸群突然顿住了脚步,脸上浮出一丝遗憾,道:“恐怕要坏事。”
徐佛跟着一惊,问道:“怎么?”
“我这么勒索文光祖,梁子肯定已经结下了。”钱逸群道,“还有那个茅山黄元霸,被我打跑之后肯定会卷土重来。只有一rì捉贼,哪能千rì防贼?徐姐姐的法子太慢,太慢了。”
徐佛一想的确有理,颇为不安问道:“那该如何是好?”她这话问出口,心中才打了个搁楞,暗呼道:钱逸群打跑了茅山黄元霸!
茅山黄元霸!
那人身祧三茅真传的强人啊!
眼下龙虎山嗣汉天师府里流出来当代张天师的真符不过作价足银一千两,这位黄真人的符却能卖到一千五百两!姑且不说个人修行,但看这市价行情就能知道此人的地位有多高。
徐佛心中一则惊疑文光祖竟然请得动黄元霸,一则更惊叹钱逸群已经有了如此手段,能够毫发无伤地将黄元霸打跑!想到这里,徐佛脚下错乱,左脚差点被右脚绊倒。
钱逸群浑然无觉,缓缓踱步,暗道:我若是行险,或许还能暗中干掉文光祖。只是这个世道又不是法治最高的时代,别人就算没证据,也一样迁怒我家人。至于黄元霸更是无处寻他,只有守株待兔。
——是了!当年王重阳为了骗欧阳锋现身,直接装死。我有样学样,黄元霸即便不现身,也只能作罢,再没有寻到我家里去的道理。只要熬过了这段时间,铁杖道人一回来,哥哥我也就算熬出头了。
钱逸群叹了口气,突然又有想到了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做一个客人了。机械地重复每一天,让人觉得没有激|情,但是也养成了巨大的生活惯xìng。如果现在让他不去藏经阁抄经,或者让他躺着睡觉,他都会觉得十分不舒服,乃至浑身别扭。
——就算等来了铁杖道人又如何呢?他还能带我去另外拜个师父么?
——背师另投可是重罪。
钱逸群心中杂乱。
——我这师父虽然只说五句话,不过对我很好啊!而且他也是个高人,我何必心怀贰志?
钱逸群想通了这些关节,深吸了口气,道:“装死逃避太过懦弱!我觉得还是修观自保比较好。”
徐佛微微皱眉,心道:谁说过要装死?
“徐姐姐,上次咱们说过要学猿公剑法的。”钱逸群道,“不如这次多盖一间别院,留几位姐妹,我好方便向她们讨教。”
徐佛点头道:“正是如此。”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却见迎面走来三个人影,因为背光看不清面孔。直到三人走近了,钱逸群才看出是柳和尚和他女儿,以及阿牛。阿牛身边还有一团与周围光线不相融的空白,正是前去报信的钱卫。
“大叔,你们才来啊,黄花菜都凉了。”钱逸群上前笑道,“这位是我红尘好友,徐佛徐小姐。”
两边人纷纷见礼,柳和尚只是多看两眼就听到柳定定在一边干咳。徐佛吃不准这和尚美女的搭配是怎么回事,直听到钱逸群说:“这位乃是宁邦寺柳大师,这是他女儿。”徐佛这才福了福,暗道现在和尚都能结婚生孩子了,这姑娘万幸长得不像她爹。只看女儿如此,想必母亲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竹林幽径的光线不好,徐佛也是职业病犯了,看美女看得十分仔细。柳定定倒是不怕她看,只是觉得徐佛这人有些失礼,越靠越近,几乎要凑到她面门上了。
“你做什么!”柳定定终于忍不住喊道。
徐佛恍如初醒,尴尬得说不出句整话,只道:“在下孟浪了,虽然见过美女,却未见过长如妹妹这般标志的美女。”
钱逸群哈哈大笑道:“是我师兄的福气。”说罢又道:“几位,救人如救火啊,今天幸好徐姐姐她们来了,否则咱们可是白白里被人打了一巴掌,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柳和尚摸了摸脑袋:“你这孩子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我们哪里来晚了?我们来得正好,若是早来一步,岂不是让你偷懒么?”
“我刚才孤立无援……”钱逸群叫道。
“我们早就在峭壁上看着,你若真不行,我会出手的。”柳和尚不耐烦道,“对付这些臭鱼烂虾,哪里需要帮忙。”
——打黄元霸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钱逸群无奈摇头,道:“那大师现在前来敝处,只为蹭饭的么?”
徐佛听了一惊:这和尚的修为不低,钱公子如此不客气,不会得罪人吧?
“哪有那般好命!”柳和尚拉了女儿就往前走,边走边道,“一个乱七八糟的惑心阵放在门口,你无所谓,我看着却闹心。”
钱逸群心中咦了一声,旋即想到戴家那两个熊孩子当时的确用杏黄小旗在地上布阵。他还假意上前踢掉了一面小旗,本以为破坏了阵法,没想到竟然仍然有效。
钱逸群追了上去,请教道:“大叔,阵是怎么破的?”
“看你这问的外行话。一旦成阵,就只有破去阵眼方能破阵。”柳和尚貌似心情不好,不耐烦道,“真的高手布阵,以天地为阵图,以山川为阵型,借rì月星三光为阵眼,念头之间毁天灭地,谁能破?”
“你说的不是高手,”钱逸群一脸窘相,“是圣人吧!我见过一个高人跟苦尘和尚对决,那高人用阵,苦尘用咒,最后高人只是险胜一筹。”
——还是因为有我帮忙。
钱逸群在心中补了一句。
“苦尘?”柳和尚脚下停了停,貌若无意地吐了口痰,继续往前走去。
钱逸群不知道苦尘和尚和柳和尚有什么关系,不过从这态度上已经很说明问题了。阿牛正好上前解围道:“师弟,你是要去请师父么?”
“正是,师兄有事?”
“你别去了,还是我去吧。”阿牛略显局促道,“我正好有事找师父。”
钱逸群正想去看柳和尚破阵,也不与阿牛谦让。刚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到阿牛的背影,心道:他们从宁邦寺下来,应该先路过藏经阁的,怎么不直接去找师父?
实际上,阿牛在藏经阁门前上上下下何止十回,每每要迈出脚步,最终却还是缩了回来。原因无他,只因要说的话实在难以吐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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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考校【继续求推荐票】
戴氏兄弟的阵法只是略知皮毛。两人合力布下的惑心阵虽然成型发动,但在效果上却是时灵时不灵。正是这个半吊子的惑心阵,让李岩心xìng变幻,让红娘子一反常态,让刘宗敏……唔,从刘宗敏身上倒是很难辨别是否受了阵法的影响。
柳和尚在阵眼上随意吐了口痰,一股山风拂过,这惑心阵就算是破了。
破阵之后的柳和尚并没有走,而是走到茅棚前,左右看了看,边看边摇头。他见钱逸群跟了上来,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钱逸群疑道:“不就是个山坞么?”
“茅蓬坞。”柳和尚感慨道,“这里可是当年孙武子隐居写兵法的地方。”
钱逸群噢了一声:“原来孙武子也在这里住过,幸甚,幸甚。”
“朱买臣也在这里住过。”柳和尚又道,“差不多在你们那个灶台的位置,就是当年朱买臣的读书台。你知道朱买臣吧?”钱逸群双眼一翻。这个时代文盲太多,他这样的半文盲经常会被误会成文盲。
朱买臣也是苏州人,在汉武帝时任过会稽太守,五十岁时才发迹,是大器晚成的典型。此人最著名的事就是马前泼水,羞辱了前妻。钱逸群不知道柳和尚为什么跳过孙武,说起朱买臣,反正只是点点头而已。
“所以说啊,人生际遇难测,他老婆跟着他卖柴熬到四十多岁,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最后落得马前一盆水,留下个覆水难收的典故。”柳和尚微微仰着头,一腔感慨,十分文青。
钱逸群恨不得给他两片脑残片,直接问道:“大叔,您今天怎么了?”
“我想起我女儿了。”柳和尚双眼空濛道。
钱逸群看了看柳定定,就跟在柳和尚身后。
柳定定轻咳一声:“我要与你师兄成亲。”
“唔……这么突然?”钱逸群问完之后颇为自责,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定被驴踢了。在明朝这个大环境里,定亲之后能够偷偷摸摸见见面就已经不容易了,何况两人还是zìyóu恋爱。难道和四百年以后一样,试婚不结婚,八年马拉松?
“你也这么觉得吧!”柳和尚突然振奋起来,“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这和尚突然发癫,引起周围美女们围观。她们看着一个留着短短发茬的和尚大呼小叫,颇为好奇。
坐在茅棚墙下的曹文用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纠结郁闷,暗道:你们一个秃驴一个小牛鼻子,算什么英雄!
“爹!”柳定定叫了一声,“不管他有没有出息,我就是要嫁他!非嫁不可!非他不嫁!”
柳和尚的热情如火瞬间被熄灭了,一双大手摩挲着脑袋上的发渣,无奈道:“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爹这不是来见他师父了么?”
曹文用听了,心中好奇也被勾了起来,暗说道:这姑娘倒是有气魄。如此英气的闺女,不知道看上的是何等英雄少年。又不知道她这和尚老爹,为何会如此勉强。
柳和尚又在茅蓬坞转了转,边转边摇头。开始钱逸群以为他是对这个地方不满意,后来一想:这和尚修为这么高,肯定不会因为环境而这幅模样,多半是在挑师兄的刺。果然,柳和尚对每一处留下阿牛师兄生活轨迹的地方都表示不爽,就像是某只犬科动物在自己的领地上嗅到了同类留下的味道。
不一会儿功夫,一老一少两个人影便从竹林幽径中缓步出来。那老者身形佝偻,一把年纪,看起来都能当柳和尚的爷爷了,自然不可能是少女的良婿。
曹文用将目光投在那个年轻的,长得如同一块方砖的年轻人身上。
他旋即将目光移开,心道:果然是一朵鲜花Сhā在牛粪上了。
钱逸群却暗道:看来这位柳和尚不是很看得上师兄啊,还好跟我没关系,旁边看戏就行了。
钱逸群上去迎了师父,李贞丽与徐佛自然上来行礼。
木道人自然是一脸微笑地“好好好”。
李、徐二人下意识地将钱逸群突飞猛进的功劳归于这位师父,却没想到世外高人如此随和,让不知就里二人深感荣幸和愉悦。
“师父,要遣开闲人么?”阿牛上前道。
“好好好。”木道人往堂上一座,面朝大门。
阿牛的声音洪亮,几乎整个茅蓬坞都能听到。姑娘们自觉散开,就连曹文用都一并带走了。柳和尚上前毕恭毕敬地磕了头,口称道:“老师慈悲。”
木道人起身下跪回礼,没说什么。
柳和尚也不谦让,在木道人下手趺足而坐,道:“老师,今rì学生前来,是为了小女的婚事。”
木道人微微颌首,没有言语。阿牛站在师父身边,神情尴尬,轻轻玩弄着衣角,就像是个羞涩的大家闺秀一般。
木道人仍旧无语。
柳和尚见道人不说话了,当下拜了拜,起身拉了拉女儿。
柳定定不知道两人这算什么意思,到底是允还是不允呢?便站着不肯动。柳和尚见女儿不动,只得低声道:“他们师徒有事商量,咱们回头再来。”柳定定这才看了看阿牛,心有不甘地跟着爹爹走了。
钱逸群看她那脸幽怨,心中暗道:这世间还真有这般痴情的女子,一见钟情就铁了心要跟个弱智过一辈子,这是什么样的jīng神……病啊?
等柳和尚父女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小点,钱逸群突然听到一声长叹。
这长叹苍老而悠长,浑厚而磅礴。一叹三转,有遗憾之情却无一丝怨念。
这是木道人的一叹。
“阿牛。”木道人竟然吐出了五句之外的两个字,而且看那阵势还要继续说下去。
“弟子在。”阿牛跪倒在前,低低垂头。
“逸群。”木道人又唤道。
这一声叫,仿佛洪钟大吕,好似天雷滚滚,心神震慑,百骸微颤,让钱逸群好不敬畏。他不由自主跪倒在地,伏身恭敬道:“弟子在。”
“你二人入我门下,所得几何?今rì当做个考校。”木道人的声音好像直说道两人心中一般,飘飘邈邈,字字印心,果然是金仙之姿,道德高士。
第四十章说欲
一时间,茅棚内光明大作,四处白茫茫一片。在这白光之中,渐渐浮出一个金sè光点。须臾之后,金sè光点由远而近,猛然炸出万千道金光。金光之中端坐白发花衣老神仙,目帘三分开,七分闭,说不出的慈祥,道不透的玄机。
这老神仙法相随和,仪态威严,令人心生敬畏。从一人高矮,渐行渐大。仿佛顶天立地,好似提携rì月。
钱逸群仰头而视,心中虚凉,只见这金身没入云中,只在滚滚祥雾之中露出一双悲悯世人的双眼,正低垂俯视下来,罩在身上带来无穷暖意。这一瞬间,无穷自信由心底而生。
——大道漫漫,十方无界,八千里上下求索,九万年辗转沉沦,我却终究能够登达清静圣地!
钱逸群垂下头,恍恍惚惚。身中凝成的尸狗一魄,银光收敛,在天顶一束金光之中显得无比惬意,缓缓升腾。原本与钱逸群一模一样的面容,渐渐变得细腻起来,露出一抹童真,就像是年轻了几岁。
不知过了多久,钱逸群方才从这玄妙的情境中回过神来,身上微微发冷,膝盖生疼。原来外面天sè已经全暗,远处有几点火把留着照明。徐佛李贞丽等人,连带曹家叔侄、戴氏兄弟,全都不见了。
“可言说各自所见。”木道人出声道。
钱逸群心想,这事总是师兄说在前面。谁知一看阿牛,只见方方大大一块砖,竟然泪流满面,双眼如同泉眼,仍在不住往外涌眼泪水。
——这孩子看到什么东西了!
钱逸群回忆刚才的感觉,虽然的确有感动的成分,但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啊。
阿牛紧咬嘴唇,喉头滚动,发出压抑的呜呜声。
木道人慈爱地看着弟子,柔声道:“好啦,不哭了,说说吧。”
“师父,师父!”阿牛死死噙着眼泪,拼命摇头,只是不住叫着“师父”,其他什么都不肯说。
木道人叹了口气,道:“你还是要娶柳姑娘么?”
阿牛伏在地上,从呜咽中吐出一个“嗯”字。
“你去吧。”木道人微微颌首,就像是平rì一般。
钱逸群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两人到底在说什么。不过貌似每个人看到的东西应该不同,所以师兄才会那么激动。自己所见那么玄幻,这到底怎么算成绩呢?他这边正思量着,只听那边砰砰砰三声,正是阿牛给师父磕头作别。
钱逸群一惊:难道本门禁婚姻?要想娶妻就得破出门墙?这规矩是什么时候定的?
“照顾好师父。”阿牛对钱逸群说了一句,快步朝外面跑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嚎从外面传来,吓呆了夜行的走兽,惊坏了栖息的飞鸟。
钱逸群扭着头,看着方砖……阿牛融入黑幕之中。
“逸群。”
听到师父招呼,钱逸群连忙回过头,叩首顿地,道:“弟子在。”
“你所见如何?”
“是一尊神像。”钱逸群抬起头,就着外面散shè进来的星月微光,他突然发现师父的容貌如此熟悉,却与刚才幻境中所见明显不是一个人。之前一直以为见到的是师父,此刻却有些迟疑。
听完钱逸群细细描述了那尊“神像”,木道人道:“你所见的,并不是为师。”刚才他只是随意使出了个阵法,让两个徒儿见到了内心中最为纠结的一面。实际上这个阵法并不能让布阵者读心,更不可能深入其中。
——这阵法貌似还没有高仁的那个高明。
钱逸群心中闪过一念。他见识了师父呼吸之间便能坐地成局,不经意间布下阵法,自然不会怀疑师父的能力。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一个让他寒栗的理由:
——师父根本不屑于知道。
——让你看便看了,看到什么,如何去做,都是你的事。说不说也在你,说了给你点建议,不说就自己去走。
——肯定是我想多了……师父绝对不会如此冷漠的!
钱逸群内里心猿攀爬,意马由缰,脸上神sè变幻,煞是jīng彩。
“弗要多想了。”木道人一声道出,登时天地间一个震颤,把钱逸群从滚滚念头之中扯了出来。
“师父,我刚才所见,到底是什么意思?”钱逸群问道。
木道人微微闭目,方才道:“yù。”
“呃?”钱逸群喉头一凝,“这是什么yù?”
“非但是yù,”木道人微微颌首,“已经是凡人不会有的大yù了。天下大yù,莫过于此。”
钱逸群听得莫名其妙,如此法相庄严的神像,跟yù有什么关系?木道人见他一脸迷茫,嘴唇微微一动,道:“你以为,何谓yù?”
告子曰:食、sè,xìng也。
人身大yù,莫过于食、sè。
食yù乃是人生存之基,没了食yù则命必丧矣。
sèyù乃是人类之基,若是没有了情sè之yù,人丁不兴,家国不存。
其他各种yù望,无不是根植于这二者。故而告子说,这二者是人的天xìng,不能磨灭。
然而一尊不知名的神像,代表着自己什么样的yù望?
“你当rì对赵监院说过什么,自己不记得了么?”木道人提示道。
——红尘富贵无心恋,紫府真仙有志攀!
钱逸群心中一个霹雳,想起当rì的对答。
“成仙入圣,便是你的yù。”木道人道。
“师父,”钱逸群磕头道,“弟子以为,这是道心……没想到错在这里。”
木道人摇了摇头,道:“阿牛以前也说过这类似的话,可他那是道心,你这是yù。”
“为什么!”钱逸群心中不甘。
“yù者,狱也。”木道人道,“乃是一个时时刻刻囚禁你心的牢笼。若是我跟你说,你此生求道无望,修行徒然,到了也难见大道毫毛……”
这几句话像是重锤一般砸在钱逸群心头,将他一颗七窍玲珑心碾成砸成玻璃粉!
“看,就是如此。你入了这心狱,便时刻受其折磨,再走不出去了。”木道人轻轻一句话,就像是点破了一层薄纸,又将钱逸群从万丈深渊拉了起来。
钱逸群这才发现自己一颗心忽上忽下,累得吐了口气。
“道心是不同的,”木道人又道,“守而不执才是真道理。一颗道心能助你破灭魔境,怡然自得。若是失守,便坠入狱中。若是执着,一般坠入狱中。其中火候掌握,正是祖师们要红尘炼心的缘故。”
第四十一章流铃八冲
第四十一章流铃八冲
钱逸群恍然大悟,道:“多谢师父指引愚痴。”
木道人停了停,又道:“你现在可是在想,如何灭yù?”
钱逸群诚恳道:“正是。弟子正想如何发奋用功,将这yù灭了。”
“痴儿,灭yù之yù莫非就不是yù么?”木道人摇了摇头,又道,“若是光靠臆想就能寻到门径,祖师们何必留下浩瀚经海?”
“求师父指引。”钱逸群一头磕了下去。
木道人缓了口气,道:“你师祖吴大真人,当年曾有一首求道诗,你当牢记。”
钱逸群正襟危坐,毕恭毕敬,等师父口授。
木道人似乎在脑中回忆了片刻,方才张口吐字道:“心神牵绕落烦尘,浊辱淘尽始得真。……”
钱逸群心中默念两遍,将这十四字牢牢记在心中。虽然未有多少感悟,却好歹得了玩味。
不过……
——师父,您老人家停顿的时间挺长了吧。
钱逸群久久等不来后面的句子,忍不住抬起头望向师父。
“后面两句忘了。”木道人淡定道。
钱逸群听到自己颈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脑袋都差点掉下来。
——师祖的诗词,就这么忘记也没关系么?不是应当牢记的么!难怪世上绝学失传的那么多!原来都是让不靠谱的师父忘记了呀!
钱逸群心中念头又翻滚起来。
“其实都是废话。”木道人说道,“那么多仙真,那么多祖师,说来说去不过那些轱辘话,该不懂的还是不懂。”说着,木道人又是一声长叹。这声叹息中却包含了诸多沧桑和疲惫,似乎又有些怀念和牵挂,耐人寻味
“逸群啊。”木道人叫了一声。
“师父,您说。”钱逸群连忙凑了上去。
“出家是镣铐,在家是樊笼,我问道人哪里去?”木道人突然正声问道。
钱逸群脑袋一蒙,自己过往身世,积年阅历,登时一一浮现眼前。
生活在红尘之中,人人都觉得世道艰难,浑不自在。想科举晋身的,偏偏场中乏运;爱纵情江湖的,总是功名牵连;一朝七篇得入金榜,穿上官服还有各种潜规则真律令约束着,即便是皇dìdū不能随心所yù……红尘岂不是个大樊笼?
至于出家,难道真的跳出红尘?一样有各种门径,各种祖令,各种打磨,各种钻营……所谓率xìng而为终究是愚人借口,也没见那些花街柳巷的逍遥道士哪个就登真成仙。真正修行之路步步为营,谨慎守持,一步不慎即坠魔狱。这不是镣铐又是什么?
“我在中间跳!”钱逸群灵光闪现,出口对道,“道人以在家之心行出家之路,秉出家之诚守在家之身。”
这便是他山中修行的明悟。
此言一出口,钱逸群自己都吓了一跳,越琢磨越有味道。在山中不就是如此么?每rì里名为修行,实际就是生活,而生活又是时时都在修行。人说:人生一世,修行一场,不就是如此么?
正教师尊并非为考而考,只是借考校之意,引导弟子自己总结出当前修行所得。故而不会有什么对错,只有弟子各人领悟深浅而已。
木道人以红尘、方外设问,正是因为钱逸群身在山中心留红尘,一朝让他自己说出口,自然身心合一,一重障碍登时消散。
钱逸群看着师父,怔怔发呆,jīng神内守,突然见灵蕴海上尸狗一魄貌似又小了几岁,竟是十来岁模样,头扎总角,隐隐有躁动挣脱之意。
“一个浊鬼有什么看头。”木道人对钱逸群的答案不置可否,一语将他从静定之中扯了出来。
“师父,这个是浊鬼?”钱逸群奇道,“不是灵蕴所生么?”
“七魄乃是身中浊鬼,即便是三魂也是修行之磨石,不可关注。”木道人摇了摇头道,“你在山上修行颇有进益,再留也没用处,可再入凡尘历练一番。”
“啊?”钱逸群以为师父要赶他走,不由心中失落,委屈道,“师父,我没动凡心。”
木道人微微一笑,道了声:“呵呵。”
钱逸群脸上摆出一个囧字,心中暗道:这声呵呵实在可恶,听起来是“呵呵”,细细一嚼就像是“傻哔”了!
“师父,求您指条路。”钱逸群知道师父这样的高人说一不二,自己讨价还价也是枉然,索xìng硬着头皮往下走。
“你不是要在中间跳么?”木道人反问道。
“那,弟子是该恢复俗身,还是道装行走?”
“痴儿,既然悟了,就要去行;既然行了,就要恒持。”木道人微微摇头,“你悟了不行,终究是中士之姿。”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正是说得钱逸群这种,行持功夫不足。
钱逸群正觉懊恼,只听师父又道:“你去将灶台上的那口钟取来。”
灶台上哪里有钟?
钱逸群心中一奇,以为是师父大显神通变了一个出来。他点起灯往灶台上一看,仍旧是平素的模样,哪里来的什么钟?
若是钱道士转身跟师父说“没见钟”,大道修行也就因此而绝。盖因钟者终也,不见终,自然是不至尽头的意思。即便是凡夫俗子,让这等口谶落在身上,此身也是休矣!更别提钱逸群天赋言灵,这乌鸦嘴十分厉害!
也该是钱逸群宿缘所在。
一豆灯光之中,钱逸群刚要转身,突然被个“油瓶”吸引了目光。
这“油瓶”仔细一看却压根不是“油瓶”。只见此物一掌来高,顶上是一个山字型的铜件。钱逸群伸手去拿,木柄上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油污尘垢,又黏又腻。他轻轻将此物提起,却见木柄下面果然是一口钟。钟面上隐约有纹,膛内有个铜打的小舌。
钟口下平,比钱逸群的掌心略大一线。钱逸群便用左掌托了这钟,右手轻托左腕,毕恭毕敬呈给师父。
木道人没有接过,只说道:“这口帝钟便给了你吧。”
钱逸群拜道:“多谢师父赏赐。”
“不忙谢,”木道人口中轻吐,“为师再传你一套流铃八冲。”
钱逸群听说有法术相传,比刚才道行jīng进更为巴结,不用人催就一个头磕了下去,已经养成了习惯。
帝钟又名三清铃、法铃。因为迎请诸圣时必须以此为引,故而名为帝钟。其顶端上的山字叉唤作“剑”,用以象征三清。一般只有道德高士,法坛高功才能用这帝钟。故而有道是:“法铃常振,神鬼相钦。”是法事科仪中必不可少的法器。
在这穹窿山上,茅蓬坞自然不说了,就连上真观都没正儿八经做过什么法事。虽然早晚功课时也要用到帝钟,不过钱逸群一个外人不能随意观摩,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印象。如今拿了这帝钟在手,右手持柄,钟口朝下,倒是没有拿反。
“帝钟易学难jīng,你且记下了。”木道人说道。
钱逸群怕他又来一次“我忘了”,连忙凝神屏气,两只耳朵用力前倾,不肯漏了一个字。
“以钟身为经单,”木道人年轻时打得多了,倒是没有回忆太久,爽利说道,“钟在经单之左名为琳。在右边称为琅,左右摇晃便是琳琅响彻。我这套流铃八冲,说到底不过就是这一个动作,既不打圆,也无其他花哨。”
钱逸群微微点头,心中暗道:这帝钟上覆了如此厚重一层油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响。
木道人发出一声喉音,开始吟诵《流铃八冲》的口诀。他从总纲诵起,犹唱经韵,将每一冲的要点、咒语、诀法传给钱逸群。
钱逸群初时还担心自己记xìng不好,遗漏了师父的真言,最后得到个残次品。两句过后,他才发现师父的这法术是直接刻印在他心中的。他曾有过一次口传转心授的经历,这回正好就轻驾熟,直接沉寂在灵蕴海中,细细琢磨这天际之音。
原来这流铃八冲不是寻常法术,乃是配合清心钟使用的一门集法、术于一身的高深功夫。所谓流铃,一者是帝钟的别名,一者又是特有所指的节奏。寻常道士在呤咏提纲、举天尊等处用“风吹铃子”,在诵经、礼诰、朝忏等处用“滴水铃子”。而木道人这套功夫,通篇只用流水铃子,故称流铃。
八冲却是取了八风|茓的别名。这八风|茓与医家的足下八风|茓同名而异实,乃是灵蕴在人身中流转的八个窍门。在这八处,原本如水的灵蕴会被卡住,以至于如风吹隙方能通过。一旦打通了八风|茓,灵蕴便能如决堤之水一般涌入清心钟,激发这钟上的阵法。
据说八窍尽通之后,这钟甚至能使出毁天灭地的威能。
木道人双目空茫,双唇机械翕张,就连声调都变了许多,像是被人附体一般。这正是心授的标志,无论功法口诀传了多少代人,只要心心相印,就总能听到首位传功祖师的声音。
“此法乃天人所习,不著文字。上士得知,升为天官;中士得知,游行三界;下士得之,在世常年。你当仔细修真,谨慎持守,不可轻忽。”木道人长吸一口气,算是结束了今夜的传授。
山间晨雀试啼,天sè如幕,却已经快亮了。
与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仿佛,木道人的身子也发出淡淡的毫光,越来越虚幻起来。
钱逸群从得授秘法的喜悦中挣扎出来,扑到木道人膝下,惊呼道:“师父是要弃我而去么!”
“痴儿,相逢必有相别,何至于此。”木道人音sè依旧,人却几乎成了半透明的模样。
“师父,好歹告诉弟子未来怎么走啊?”钱逸群急道,“再去哪里能找到师父?”
“为师给你一条路,你便只有一条路走。为师若是不给你路,你便有无穷的路走,这都看不透么!”木道人眉毛一挑,又叹道:“也罢,为师再扶你一程。且听分明!”
“老子是师不是神,
真神惟有一心存。
万般理法无真义,
识破便是得道人。”
木道人口占一偈,彻底消失在天光之中,好似从未来过。
钱逸群看着面前空空如也,连空气都不曾有一丝波动,恍如发梦,难以自明,呆呆坐在地上。(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厚道人
第四十二章厚道人
木道人就这么走了,一如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穹窿山。
他甚至连个道号都没有留下,所谓的“木道人”,其实是吴语迟钝呆笨的绰号。
钱逸群迷茫了整整一天,他很难分清自己这位神通广大的师父到底是飞虹羽化,还是用什么高端传送术去了别的地方。这种痴痴呆呆的状态直到阿牛来找他告别,才暂停了一会。
师兄阿牛也要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柳和尚一家要离开穹窿山,而且死活不肯说明缘由。这就让阿牛只能从留在山上修行和心爱的女孩之间做个抉择。显然,这位智力有些硬伤的师兄选择了后者。他决定跟着柳和尚他们走,开始一段幸福美满没羞没臊的生活。
“师父是不世高真,跟着他学,我们都有登临天界的一天,你就为了个……女孩,放弃这大好道缘?”钱逸群十分不解。他前世听得最多的话是:好好读书,好好找工作,有钱有姑娘,没钱空撸管……套用在这个乱世,只要修行有成,钱财地位不是唾手可得么?柳定定那样的姑娘又不是倾国倾城,归家院就有很多姐妹长得跟她一类啊!
“你不懂。”阿牛脸上浮现出痛并快乐着的神情,“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觉得我们就该在一起。昨晚师父让我看到了……算了,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你打算以后过活?”钱逸群略带担忧道,“你看柳和尚把冬衣都翻出来放在上面的箱子里,肯定是要往北走啊。”
“听说北面地更多,我有力气怕什么。”阿牛不屑道。
“北面有地震,有大旱,有鞑靼,有建奴,有杀良冒功的官兵,还有寸草不留的乱民……你就长个心眼吧!去了北边连他们说话都听懂!”钱逸群恨铁不成钢,多少也有些将师父离去的责任迁怒在了这个师兄头上。
一旦心里有了这么个苗头,便又觉得师父偏心。因为阿牛退道,师父便连多呆一天都等不住,急急忙忙上完课就闪人,自己这个徒弟还真是没地位。
“我听得懂官话,我不怕。”阿牛一副二愣子模样,“只要跟定定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钱逸群重重叹了口气,道:“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要走就走吧。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阿牛不解地看着钱逸群。
在钱逸群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是钱卫。在钱卫长剑可及的地方就是脚镣加身的戴氏兄弟,他们正在翻一块地,将地里的石块挖出来,好为新楼打下地基。戴氏兄弟还算好的,太湖水盗们在忆盈楼女侠们的青锋和长鞭之下干着苦力,时不时还要挨上一鞭子。
曹文用和曹变蛟享受了客人的待遇,钱逸群也允许他们离开,但是两人目光幽怨,好像认准了研山就在钱逸群手里,死活不肯走。
整个茅蓬坞只是一早上的功夫就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跟“只有一个人”的凄凉状况完全套不进一个圈里。
“钱公子,您的道袍和头巾。”一个娇弱的声音凑了上来。
钱逸群听着声音耳熟,回头一看,原来还是旧相识,正是归家院的杨爱。他笑着接过衣巾,道:“你怎么也来了?”
“昨晚就上山了,跟姐妹们忙着给你赶这道袍呢。”杨爱脸上略显疲惫,显然是一夜未眠。
钱逸群摸着手上松江棉布织就的道袍,一股淡淡的新衣香气微微刺激着的鼻腔。他本想道谢,却又觉得这样做实在没有意思,便只是点了点头。
杨爱有些失望,叮咛道:“公子最好早些试试,大小不合的地方还能修改。到底没有亲自比过尺头,难免有些出入。”
“我送走了师兄就试。”钱逸群笑着将衣巾抱在怀里,目送杨爱三步一回头地走了。他对阿牛道:“师兄,这里永远都是你家,若是可以,就带着老婆孩子回来吧。”
阿牛看着这热气腾腾的场面,忧虑道:“只怕我再回来的时候,已经不认识这里了。”
“你认识我就行了。”钱逸群笑道。
“只怕你换了道袍,就成了赵监院那样的人物。”阿牛有些畏缩道,“我可就认不得你了。”
钱逸群呵呵两声,岔开话头道:“这里就叫五三观,这三个字你都认识,不会走错的。师父留下的棚子,有我的一份也有你的一份。”
“好好,”阿牛喝彩道,“果然都是我认识的字,不过为啥叫这个名呢?”
——因为他们叫师父五句道士,又叫他木道人。所谓天三生木,各取一个数字而已。
钱逸群只是在心中一闪,却凛然振声道:“五行三界,在此一观!”
阿牛摸了摸发髻,干笑一声:“师弟果然有气势。师弟呀,我这就要走了,你有什么送给我的?”
“我身无长物,要不送点银子?”钱逸群没想到师兄会开这个口,颇有些准备不及。
“不用银子,”阿牛道,“我是练体入道,不同于你炼意入手,不如就将那张铁胎弓和《落rì弓》的小册子给我吧。”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柳和尚说的……”钱逸群嘀咕一声。
“咦!”阿牛惊疑道,“师父还传了你推衍之术么?竟然猜得这么准。”
钱逸群微微摇头,让钱卫找人扛来了刘宗敏的铁胎弓。这弓重达八十多斤,通体黝黑,乃是传说中的星铁打造。弓弦据说是用的东海巨鲸的骨筋,即便是大力士也难拉开十之二三。昨rì刘宗敏以这弓一箭shè破了曹文用的“威武不能屈”,穿筋刺骨,一则是借了利器,二则也的确是他天生神力。
阿牛不舍得用同样是黑铁打造出来的箭矢,只用寻常竹木箭矢,呼喝一声,开了半弓。即便如此也已经让那干水盗惊惧不已,将阿牛视作刘宗敏一样的怪胎。
嘣!
箭矢离弦而去,凌空爆裂。
这是弓力太强,箭矢承受不住的结果。
阿牛满意地看了看手中的弓,道:“果然是好弓。”
钱逸群试着掂了一下,铁胎弓很不给面子地纹丝不动。
“以后学会了弓术,能远战就别近身,刀剑无眼,站得远些安全。”钱逸群拍了拍阿牛的臂膀,心中寂寞如烟,袅袅升腾。
从今而后的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神像前彻夜用功。
从今而后的白天,只有自己一个人坐在藏经阁奋笔抄经。
从今而后……要不了多久,自己也将上路回到红尘去历练摔打。那时候身边也就只有钱卫会跟着吧。
钱逸群脸上堆笑送走了阿牛,远远朝柳和尚招了招手算是告别。倒不是他不念当rì开导之情,只是现在人家妻女都在,贸然上前太过失礼。虽然明知柳和尚是不在乎这俗礼的,但他身边的那位妇人可是用白纱斗笠遮住了大半个身子,显然不想让陌生男子唐突sāo扰。
怀着浓浓的落寞之情,钱逸群回到茅蓬坞,找来一块木板,取出笔墨在上面写了“五三观”三个大字。他自我感觉还不错,往门外墙边一靠,便算是给这茅棚赐了名字。李贞丽正好路过,指着匾额笑道:“这也好挂出来么?还是回头求眉公给你写一副吧。”
“哪位眉公?”钱逸群淡淡问道,斜着头看自己的字。他觉得这字还算不错,这些rì子的苦修、抄经让字也沉寂下来,不像刚来时那么张扬跳脱。
“就是佘山乞花场的那位陈眉公。”李贞丽不耐道,“天下莫非还有第二个眉公么?”
钱逸群被勾起了兴趣,问道:“就是那个‘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的陈眉公?”
“自然是他。”李贞丽见钱逸群也知道张岱幼年时调侃陈继儒陈眉公的句子,不由嘴角微抿。
“李妈妈若是认识,能否替我引荐么?”钱逸群道,“我也将不rì下山,索xìng便去佘山拜访这位糜公。”
“你要下山?”李贞丽不由一惊,“你要下山!”
“是啊,家师临走前说,我留在山上也没什么进益了,还是该回到红尘里炼心。”钱逸群老老实实道。
“那我们费了这么大劲在干什么!”李贞丽银牙暗咬,后槽牙打磨,心中不由恼怒。
“你们不是在造道观么?”钱逸群明知故问道。
“你都要走了,我们还造道观干嘛!”
“你们造你们的,关我何事?”钱逸群横了一眼李贞丽,心中闪过一丝调戏成功的快意。他道:“李妈妈,明rì开始请人教我猿公剑法吧。”
李贞丽刚腾起的火苗顿时被扑灭了大半。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那剑器浑脱的剑意而来。虽名传授,其实却是学习,这其中关节却不能马虎。
钱逸群回茅棚里扫视一周,信步朝山上走去。虽然今天这条路只有他一个人走,不过该抄的经文还是要抄的。每rì的功课已经成了习惯,坚持习惯便得自然。在路过钱卫身边的时候,钱逸群低声道:“明rì学剑,你一起来。”
钱卫知道钱逸群是让他有报仇的资本,不至于成为一个累赘,心中感念,用力握了握揣着女儿命主骨的锦囊,沉声道:“是,少爷。”
“我一个道人还少哪家的爷呀。”钱逸群咧嘴一笑,“以后,就叫我厚道人吧。”
后道人?钱卫心中迷惑:这算是什么别号啊?(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三茅峰顶香氛浓
老君曰: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
硬作翻说,便是劝人脚踏实地地占足便宜,不能无根无本地图个表面光鲜。
钱逸群原本只想起个别号,不让人成天把他姓名挂在嘴上。虽然有心人总能从鸡毛蒜皮蛛丝马迹里找出隐藏极深的本尊,但披件马甲总是多一些掩护,让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有力无处使。
之所以想到了“厚道人”这么个雅号,纯粹是与自家姓氏的同音字——“前”相对。
将这别号与老君联起来解读的,还是陆小苗。
这孩子对于经典可说是过目不忘,而且天生灵气,总能在不经意间甩出几句应景的来。上真观的道人们对于木道人离开云游并没有什么感触,只有赵监院有些失落。
钱逸群每rì仍旧去藏经阁抄写经文,直到有一天,上真观的甄道士来找他,对他道:“师兄,明rì起你不用来抄经了。吴县有个大财主,把茅蓬坞的地买了下来,说是舍给你家盖道观了。”
“抄经与那地有什么关系?”钱逸群好奇道。
“你弗晓得哉?你师父用抄经来换那边的地租,因为是道门一脉,同样吃祖师爷的饭,也就不拘多少让他住了。”甄道士是上真观的客寮,属于高级管理人员,在此挂单修行十余年,对于道观的典故信手拈来。
钱逸群哦了一声,笑道:“左右没事,我就继续抄着呗。”
甄道人笑了笑,又问道:“你们那个观为什么叫五三观?”
“呵呵。”钱逸群一笑,心道:若是说什么“五行三界”之语,怕是要吓到他,反倒让他以为我狂妄。不过从师父的绰号里取观名也有不妥,索xìng装傻吧。
甄道人见钱逸群不说,自己却脑补道:“依洛书来说,五乃大成之数,原本不生不长。后面跟个三,却能化生万物,的确好名字。只是叫作‘观’却有些不妥。”
钱逸群虚心问道:“请教大师,为何叫‘观’就不妥了?”
“照古礼,能观星拜斗的道院才能叫‘观’。”甄道人摇头晃脑道,“虽然现在也无所谓了,只是能取出‘五三’的高人,竟然将个道院僭作‘观’,美玉有瑕呀。”
钱逸群在心里念道:五三观,五三观道院……好像后者名字更好听些。尤其在穹窿山上,已经有上真观珠玉在前,自己一栋茅舍的小庙也称观,徒惹人笑。
“甄爷,其实我们那庙原本就叫五三观道院,以讹传讹就成了五三观。”钱逸群顺手采纳了甄道人的建议,心情舒畅。
“唔,”甄道人一愣,又道,“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以不生不长之大成为始,继而万物并作,终于观其复本……这又是三个字,应了三生三清三台……玄妙!玄妙啊!”甄道人嘴里不住念叨,转身往自己丹房里去了,连告辞的礼数都忘了。直走了老远,还听到他在嘴里念叨着:五三观,悟三观……
钱逸群目送甄道人出了月门,手指划过一旁水盆,点了两点水在砚台里,运腕磨匀,继续抄经。等一篇“清静经”抄毕,砚台里的墨也正好用完。一直隐身侍立一旁的钱卫熟练地接过毛笔,出声道:“老爷,该去习剑了。”
钱逸群点了点头。他不喜欢少爷这个称呼,但是钱卫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对恩主的尊敬。因为道观之中地位较高的道士都被称作“老爷”,所以便讨了个巧,跟着如此称呼。
想想五三观道院只有钱逸群一名道士,既没有冠过巾,也没有授过箓,从监院到杂洒一人全兼,称谓上自然也可以从大师、老爷,一直叫到钱哥儿、小道。
“这些天你学得如何?”钱逸群问道。
“差一步就能随心所yù了。”钱卫老老实实答道。
猿公剑法在忆盈楼本门都不是人人能学,徐佛、李贞丽自然不肯让不相关的人旁观学习。钱逸群却有心压榨钱卫的生产价值,能多学会一套剑法自然更加有用,哪怕留在家里看门也好。
何况钱卫学这猿公剑法十分省力,只需要印在脑子里便是。
当rì戴世铭驱动卫秀娘的鬼灵使剑,用的还是秘法。如今这鬼剑与命主骨都在钱卫手中,又有父女之情牵绊融通,以心御剑的水准比之戴世铭更高一筹。钱逸群让钱卫心中学会猿公剑法,自然能够假卫秀娘的鬼灵施展出来。只要钱卫注意隐身藏匿,旁人只以为是钱逸群的御剑诀。
李贞丽与徐佛传授这套剑法十五rì,赞叹钱逸群天资过人,却没想到其中另有玄机。
不过钱逸群也没有偷懒,虽然猿公剑法的修持上还有些青涩,但是灵猿腾挪身法却练得有模有样。
创始祖师从灵猿在林中穿梭中受到启发,借助体术加以模仿,经过历代传人的努力修补,眼下已经成了武林中数一数二的轻身提纵法门。只是因为耗力良多,故而只能速战速决,也算是它的短板。
钱逸群却自发研究出用灵蕴滋养身体的法门,虽然实战效果不佳,但是足以让身体以冲刺速度维持一段不短的时间,足以跟江湖二流高手媲美。徐佛、李贞丽对此羡慕不已,厚着脸皮想学过去。钱逸群倒是不藏私,点破关节一一传授。二女一试之下却差点灵蕴耗竭而亡,实在是天赋差异太大的缘故。
须知,灵蕴和人的智商相似,常人之间相差个十几二十分并看不出什么。然而一旦突破了常人的临界线,那么天才和白痴就会被人一眼发现。
钱逸群对此只能表示遗憾,并且承诺rì后找到解决办法了一定传授二人。徐佛和李贞丽却已经心满意足,这些rì子眼看着钱逸群的剑法一rìrì娴熟,剑器浑脱的剑意越发显现出来。
想当rì钱逸群只是咀嚼了祝枝山的笔意,就已经让二人耳目一新,深受震撼。
如今钱逸群自己天天抄经,一笔王体字rì益飘逸俊秀。又受了师父潜移默化的引领,道心萌发,与魏华阳传授的剑意更加契合。一旦招式使出,果然是剑意弥漫,侵人心神,看得二人感悟良多,自觉受教颇深。
看着到了rì常时间,钱逸群与钱卫一前一后步行上山。
三茅峰是太湖七十二峰的最高峰,虽然只是略高一线,并不能俯览众山小,却足以令人心旷神怡,见太湖而发浩荡情思。
此刻峰顶上站了四个人,其中两个自然是徐佛与李贞丽。另外两人却是不知哪里来的女郎,一长一幼,服sè相近,都提着长剑。四人像是故识,又像是的有仇,言语之间已经交锋了数个回合。
钱逸群正要登顶,见羊肠小道上站了两个忆盈楼女子,其中一个正是杨爱。这在往rì却是从未见过,所有站岗放哨的弟子都远在三茅峰下,从未上过顶台。
“钱道长。”杨爱总觉得叫钱逸群“厚道人”有些不好意思,叫“道长”却总会有种淡淡的悲凉感。
“两位姐姐怎么站在这里?”钱逸群笑道,“今rì有变化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从南京来了两位同门。”杨爱飞快回头看了一眼,下面只能看到顶上人影,不能真切。
钱逸群运起双目,如同带了一副望远镜,目光在李贞丽和徐佛身上一扫而过,落在那一大一小两个美女身上。尤其是那位小美女,一双眼珠荡漾得就如要漫溢出来的水潭,勾人心魄。
两人同时感应到了有人偷窥,齐齐朝下一望。
“啧啧,看来是两个高手呢。”钱逸群叹道。
“不知道什么来头。”杨爱道。
另一个女子Сhā嘴道:“那小女郎名叫顾媚娘,与我同年。”
这女子声音清脆,如黄莺轻啼,眉眼带着天真稚气,最是一双红嫩口唇,微微上翘,显得俏皮可人。杨爱这才想起来一般,介绍道:“道长,这位是李妈**女儿,李香君。”
钱逸群哦了一声,心道:原来是秦楼义气姬李香君,《桃花扇》里的女主角。原来如今才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上面那位南京来的顾媚娘莫非就是一品夫人顾横波?
李香君见钱逸群若有所思,毫不客气道:“是我的名字不好听么?道长在想什么呐?”
“贫道在想,既以香君为号,为何没有香气呢?”钱逸群笑着抽动了两下鼻翼,好像是在闻空气里的味道。李香君年纪还轻,是被当做紫霄种子培养的小姐,从未见识过如此放浪的人,登时有些尴尬胆怯。
“香气才来,香气才来。”钱逸群笑道,“是贫道错了,李小姐切莫生气。”
李香君红着脸,道:“我不生气的。”
杨爱不知怎地有些吃味,道:“那是,我这妹妹xìng子最好,从不来知道什么叫生气。道长还不上去么?”
钱逸群举足yù行,心中叹道:表面上xìng子好的人,内在里往往刚强。谁能想到现在一个xìng子最好的弱质女孩,将来竟成了血染香扇的贞烈女郎。
“喂!那个穿黄衣服的,你家妈妈唤你上来。”上面传来女孩脆硬的呼声,正是那个顾媚娘。
三人之中,钱逸群身穿暗青道袍,李香君身穿紫服,唯有杨爱穿着月牙黄的襦裙。
杨爱嘟囔一声:“真是没有家教。”却只能朝钱逸群施了一礼,转身朝峰顶走去。!~!
第四十四章试剑横波骖龙翔
杨爱上了三茅峰顶,朝徐佛和李贞丽福了福,道:“妈妈,道长来了。”
钱逸群已经跟着上了峰顶,未语先笑,但见顾媚娘和她妈妈两个美女果然国sè天香,烟视媚行。他对徐佛笑道:“不成想今rì有客人。”
徐佛没有心思玩笑,只是淡淡介绍道:“这位是金陵顾大姐,也算忆盈楼同门。”
钱逸群知道忆盈楼分脉极广,不过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只收风尘女子。他望向顾大姐,正好与那女郎目光相撞。两人谁都没有避让,直看得如胶似漆,又看得恬不知耻,竟看得李贞丽都看不下去了。
“咳咳。”李贞丽干咳一声,“顾大姐来此,是为了一桩陈年赌约,要夺了我的绮红小筑呢。”
钱逸群无所谓地站到一旁,道:“既然是赌约,那快些赌完便散了吧。”言谈间实在不将顾家大小美女放在眼里。
顾大姐不动声sè,一脸媚笑,道:“道长想来是方外高人,不如做个见证。”
“很好,怎么个规则?”钱逸群一口答应下来,十分爽利。
“陈年往事多说无益,道长只需见证今rì斗剑谁赢谁输。”顾大姐道,“若是我赢了,那绮红小筑便要改名换姓,归于我的名下。若是她们赢了,我的媚香楼自然归了她们。”
“好。”钱逸群见徐佛和李贞丽都没有反对,自然也不会反对。不过他却见李贞丽脸sè发白,想必其中另有缘故。
李贞丽只是懊恼,怎么被这姓顾的女人挤兑了几句,便将自己和徐佛绑在了一起?现在她们点名要让徐佛的弟子出战,明显是挑软柿子捏。她看了一眼杨爱,心中腾起一股悲愤,这小妮子虽然长得可爱,但是灵蕴平平,身子沉重,显然是没习练过上等功夫。
徐佛也暗叫不好。杨爱是她喜爱的女儿之一,但是归家院的姑娘们一向不专心武事,杨爱的手段在归家院也是中庸。若是让绮红小筑的小香君出战,胜率或许还能大些。可这顾媚娘偏偏挑中了杨爱。
钱逸群对女人之间的口舌之争没有兴趣,却看出杨爱的畏惧,以及顾媚娘的得意。
“你的眉毛竟然长得跟我一样,罪不可恕。”顾媚娘挺剑而出。
钱逸群不由往两人眉毛上看了一眼,果然有仈jiǔ分相似。常言道,美女大多是一样的美,丑女却有千姿百态的丑。两个美女别说眉毛长得相像,就连面孔相像都是常有的事。因为相像便成罪过,这放在哪朝哪代都说不出个道理。
——莫非后世美女以撞衫为耻,就是这种心态?
钱逸群心中暗暗揣测。他见顾媚娘杀气腾腾,开口问道:“这斗剑,莫非是生死台?”
“刀剑无眼,死伤有命。”顾大姐笑道,“若是怕了,现在投降也行。”
“唔……还有其他限制么?”钱逸群见杨爱退了一步,便踏上一步,将她的场子镇住,不让她露怯泄气。
“我等家长自然不能出手相帮。”顾大姐笑道,“道长莫非钟情这小女子?”
“她的确与贫道有缘。”钱逸群笑道,“为报赐衣之恩,我得先教她一手保命之计。请宽限些时候。”
“反正rì落之前她们若不应战便是个输,你要教快些。”顾大姐倒是爽快,朗声笑道。
“足矣。”钱逸群暗笑。他当着众人的面,对杨爱道:“我只教你一个御剑诀,你用这柄白虹剑去与她斗。”
杨爱一愣,接过钱逸群递上的宝剑,心中暗道:原来他这般关切我,若是我今rì死在顾媚娘的剑下,不知他是否会伤心……
这姑娘情窦初开,哪里还有心学习御剑诀。钱逸群虽然说得仔细,却如对牛弹琴,一丝半点都没被人记在心里。徐佛更是暗中摇头,盖因杨爱连自己的灵蕴都不能激发,学了这诀也断不能运用。
钱逸群却对此毫不在意。他将戴世铭的佩剑起了个名字交给杨爱,本来就没指望她能御剑制敌。他只想看看钱卫的猿公剑法到了什么程度,至于杨爱的安危,他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到底人家大人就站在场边,断无看着自家孩子被杀的道理。
李贞丽见钱逸群这般认真,轻扶额头,心道:罢了罢了,见钱公子如此义气,今rì输了也值得了。还好绮红小筑的资产早就分得差不多了,左右一座院子,便让姓顾的妖女取了去罢!
“记住!剑指一定要跟着剑走!”钱逸群最后交代一句,推了推杨爱的后背,让她上前。他道:“有我在,勿用怕。”
杨爱如同受了极大的鼓舞,怀抱白虹剑走进战圈,怒视顾媚娘,道:“你若本事不济,便别怪我一毛不拔。”
“好口舌!看剑!”顾媚娘高呼一声,唰唰抖了个剑花,挺剑便刺,溢出浓浓的自得自满之意。
这一招钱逸群却是熟识,乃是颇得剑意三味的“名动四方”。
杨爱到底还是被顾媚娘的气势折服,以灵猿腾挪身法避开这一剑,反手送出一招“江海凝光”。当rì水榭之中,她对钱逸群的这一剑印象极深,现在自己使将出来,却毫无江海之阔达,更无rì月光华凝聚之辉煌。
顾媚娘一搭手便知道自己选对了人,心中大喜,呼喝一声,举剑下压,剑微动,意断流,一招“天地低昂”直取杨爱中门。
钱逸群皱眉,心中不悦:这姑娘实在太霸道,杨爱十有仈jiǔ是接不住这招的,若不是自己有所布置,岂不是要被她从中劈成两半?
徐佛也跟着惊呼一声,手已经按在了心口,恨不得自己上前替女儿斗剑。只是碍于当年盟约,只能站在场边空焦虑。
李贞丽已经做好了必输的准备,也不想让自己师姐的女儿白白送死,一只玉手已经按住了剑柄,准备破约救人,大不了将绮红小筑送人而已。
三人的眼光都很准,杨爱的确接不住这招。
只是钱逸群知道,这场斗剑的主角并不是杨爱。
而是钱卫。
白虹剑嗡嗡颤鸣,震得杨爱手心发麻,不禁松了手。让她心中惊恐的却是白虹剑没有落地,反倒如一道白虹朝顾媚娘小腹刺去。
一时间,白虹剑呼啸龙吟,剑气迸发,就如刚刚被吵醒的巨龙。
帝骖龙翔!
钱卫出手了。
武学的关键在于身心合一。许多jīng妙的招式在心中可以随意施展,一旦到了手上就会变形走样,这就是心里明白和身体明白的区别。武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非就是将心里明白的事变成身体明白,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做出最自然的反应。
钱卫跳过了这段苦练,因为真正持剑的是他的女儿——卫秀娘。
要做到心里明白很容易,这就是眼高手低者遍布天下的缘故。钱卫虽然年纪大了,悟xìng也不佳,但是无论心里明白什么,卫秀娘都能忠实地执行出来,这就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哪怕钱卫明白得再少,演绎出来却也十分惊人。
李贞丽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吓了一跳,握着剑柄的手迟迟没有松开。徐佛当然也知道自己女儿的斤两,望向钱逸群,心中喜悦,暗道:定是钱公子出手帮忙了。只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竟然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杨爱这才明白刚才钱逸群让她剑指随剑走的用意,刚刚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放进了肚子里,心道:钱公子就是出了家,还是记得我的……我可不能让他失望,便是唱戏也要唱好这一出。
一念及此,杨爱以灵猿腾挪身法游走场中,剑指却一直跟着白虹剑,没有须臾离开。
钱卫听多了钱逸群对于剑意的阐释,虽然似懂不懂,总能明白剑招的名称往往是剑意的总结。他在心中虚拟出场景,自然有所感悟,卫秀娘鬼灵所持的剑招之中自然会流露出相应的剑意。
顾大姐看着突然碾压自己女儿的杨爱,心中疑惑,暗道:刚才看看不过是个未入门的莽撞丫头,怎地突然之间就成了个剑术大师?这手段,这剑意……便是徐佛李贞丽亲自下场也不过如此吧!她们欺我太甚!慢着,是那个道士么?
顾大姐望向钱逸群,细细打量。只见这道人头戴浩然巾,软噗噗的护住了整个脑袋,垂下绒面的披巾在肩头。身上一袭剪裁得体的暗青道袍,一尘不染。虽然年纪尚轻,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股镇定的大家风范。
——这道人会御剑诀,肯定不是上真观里那些只会背书磕头的全真道士。看他装扮又不像是茅山或者是龙虎山下来的高人弟子。可恨刚才没有问他名号。
顾大姐心中暗恼,又想道:莫非……其实是他在搞鬼?
世间玄术秘法千千万万,归根结底却逃不出咒、诀、符、阵四门功课。眼下钱逸群口唇紧闭,面sè淡然,肯定不是在施诀咒。手中无笔空中无纸,当然也不会是符法。至于阵法……若是如此年轻就能在无形中布阵,旁人岂不是都白活了!
——莫非是神通?
顾大姐心乱如麻,看着场上白虹宝剑几乎是在戏弄自己的女儿,她终于决定出手相救。
一股青烟从顾大姐袖中腾起。这股青烟千扭百转,不肯消散,像是认准了人一般,随着山风飘向钱逸群。!~!
第四十六章小香君遭厄
徐佛、李贞丽二人受到钱逸群的支援,翻身而起。两人默契十足,一左一右朝顾大姐攻去。顾大姐心下一慌,暗道:这道人什么来路!这一手帝钟竟然有如斯用处,怎在江湖上却不为人知?
若点破这是白莲法螺,顾大姐必然认识。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原本需要漫长音乐作为引子的法术,竟然被钱逸群改成了简短的铃子,施放更快,效用更强。
钱逸群的这一手流铃振得二人战力大涨,转眼之间就将场面控制下来。
顾大姐随手甩出长袖,裹住顾媚娘往后一拉,跳出战圈,媚眼如丝,幽怨道:“姐妹们便要假外人之手屠戮同门么?”她不说自己在本门之中掺杂了多少外门功夫,只挑徐佛和李贞丽的错。
二人本没有斩尽杀绝的心思,到底同门学艺,多少有一分香火之情。只是想到刚才自己吃了暗亏,若不是钱逸群相助恐怕就要命丧当场,心中气愤难消。
钱逸群第一次施用流铃传导灵蕴,经验不足,自身灵蕴空了大半,颇有些虚亏之感。因心道:这顾妖女正面手段有限得很,若论yīn狠毒辣、偷袭设套却是好手。不能在实力上碾压她,便没有必胜的把握。
“福生无量天尊!同门之间下狠手多没必要。”钱逸群上前单掌竖在胸前,口称天尊圣号,笑道,“有道是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依道人看,大家各让一步吧。”
顾大姐见钱逸群表态,心中一松,暗道:这道士中了我的chūnsè烟竟然如没事人一般,可见修为在我之上良多。与其跟他死斗,不如全身而退。
“道长好文采,”顾大姐媚笑道,“既然有道长说项,妾是不愿与她们撕破脸皮死斗不休的。说起来都是一个祖师爷赐饭,何苦为难自家人呢?”
徐佛和李贞丽见钱逸群不愿帮手,自然也不敢逼迫太紧。今rì这一合之下,她们已经发现这位顾师姐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若是再加个顾媚娘,恐怕吃亏更甚。
钱逸群竖掌稽首,比了个有请移步的手势,站到一旁,让出下山的石阶。
顾大姐轻移莲步,脸上笑吟吟,边走边问道:“道长怎么称呼?rì后也好款待。”
“俗姓贱名不足挂齿,蒙朋友们不弃,唤我一声厚道人。”钱逸群微笑以对,时刻防范,若是顾大姐再出yīn招便抽身而退。钱卫见这两个妖女与钱逸群站得近了,也是紧张兮兮,一柄白虹剑直指顾大姐后心。
顾大姐脸上笑容不断,额角却已经挂了冷汗,生怕对方使诈,只是心中安慰自己:这道人是个修道修傻了的,必定不会行些yīn暗手段。
她却不知道钱逸群并非不愿,实为不能,否则也不会如此好声好气就走了。
下得三茅峰,顾大姐见路边还站着一个紫衣少女,脚下一滞,笑道:“这姐儿倒是俊俏,叫作什么名儿?”
“我叫李香君。”李香君才十二岁,毫无阅历,虽然提防甚严却不觉得报个名字有什么关系。
“嘻,”顾大姐自顾自走路,就像是急着回去一般,“好名儿,和我媚香楼正好有缘呢!”
跟在顾大姐身后的李贞丽顿时心生jǐng兆,快步冲上前去。
顾大姐手下再不迟延,甩出袖子一把裹住李香君周身,脚尖轻点,人已经朝前飞去。空中传来一声娇笑:“这香君妹妹先随我回去小住几rì,待你来金陵收取媚香楼时定当送还。”
李贞丽对李香君期望极高,两人相差不过九岁,名为师徒母女实为闺房姐妹,当下发足狂奔就要追她回来。徐佛不能让李贞丽独自赴险,也急追上去。
钱逸群本想跟上,奈何疾行身法只会灵猿腾挪之术,却又是个吃灵蕴的大户,只追了几丈便后续乏力。
不一时,李贞丽与徐佛也都无功而返,两人神情甚是郁郁。
李贞丽银牙咬碎,暗恼钱逸群不肯出手相助,气得不与钱逸群说话。
“我刚才灵蕴耗竭,实在出手不得。”钱逸群解释了一句,却又有些无趣。男子汉大丈夫,彪悍人生何须解释?不过转念一想,友情也是需要经营的,多说一句话又不会累死。至于面子……我一个道人,还在乎什么脸面。
徐佛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已经要多谢道长相助了。”
“三年不见,那妖女竟然厉害到了这等地步!”李贞丽也知道不能得寸进尺,人家乐意帮你是人家的客气,不能当做自己福气。
钱逸群道:“她们怕是不会那么快回到南京,不如找到她们落脚之处,将香君妹妹抢回来。”
“正是,若是让她们回到南京,于我们也是不利。”徐佛点头道。
那边杨爱轻轻走到自己妈妈身后,扑闪着大眼睛看着钱逸群。她今rì突然开启了一个新的境界,只觉得一切都变得鲜明有趣,在原来的救命之恩上,更生出一份对钱逸群的好感来。
钱逸群反正也要下山历练,如今猿公剑法也已经学完了,正好将这事了结掉。不说今rì自己眼睁睁看着,就算不在现场,想想忆盈楼对钱家的照拂也不能袖手旁观。
李贞丽心中焦虑,只道了声“好”便下山安排人手去了。徐佛和杨爱跟在后面,两人悄悄耳语,正是杨爱将刚才的奇怪感受讲给妈妈知道。徐佛得知爱女竟然激发灵蕴,从此步入一个全新境界,心中大喜,竟冲淡了因李香君被掳而生的郁结。
此正如吴歌所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钱逸群拖步走在最后,悄悄对身边钱卫道:“咱们还是太过心软了。”
钱卫暗道:是老爷您心软,我可不手软。
“老爷,她们说穿了还是一家人,您贸然Сhā进去终究不妥。”钱卫自觉老成,出言劝道,“若不是您心地慈悲,我一剑了账了那个小妖女,说不定这二位妈妈一样要反过来埋怨您呢。”
钱逸群虽然觉得徐佛和李贞丽不会这么混账,却点了点头,道:“无论如何,且随她们走一遭,将小李姑娘救回来。不过这妖女手段诡谲,与我往rì之敌都大不相同。”
“何不问问曹将军呢?”钱卫出主意道。
钱逸群心中一愣,这些rì子曹文用曹变蛟叔侄就住在上真观的西园客房,每rì里瞅着自己,生怕自己会跑路一般。这两人都是打架杀人的专业人士,的确有必要咨询一番。他当下加快了脚步,下了三茅峰,捡了一条小路,脚下轻快,不一时便到了西园。
“你这招【啸西风】刚烈有余,yīn柔不足。”
两人刚踏进西园,便听到曹文用中气十足地指点侄子曹家枪法。见了钱逸群,曹文用也不避讳,继续道:“西方属金,西风便是金风,乃是天下最锐力之风。祖宗却为何用了个‘啸’字?诗曰:其啸也歌。又有啸傲一说。乃是指旷达悠远,随心所yù之意。若像你这般刚烈,只能聚成一束直来直去,力尽则死,不能变通。唯有加入yīn柔之力,上下贯通左右逢源,方能成就这个‘啸’字。”
曹变蛟额上汗珠在光中闪烁,毕恭毕敬道:“多谢三叔指教。”
钱逸群安静在一旁听了,心道:这位曹将军倒是儒将。想想也是,若只是武夫之家,曹文诏也不会被誉为大明第一良将了。
曹文用让曹变蛟好生体悟,走向钱逸群,拱手抱拳作礼,笑道:“道长此来有何教我?”
“将军客气,”钱逸群打躬回礼,“贫道此来特为求教。”
曹文用道:“不敢称教,愿为道长参详一二。”
钱逸群隐去了忆盈楼的故事,只说自己受朋友之托要去别人地盘救一个晚辈。那人出手yīn辣,诡谲多变,特来求一个条陈。
曹文用请钱逸群进了堂屋,两人分坐,沉声道:“圣人以‘一’贯通大道,故而可知诸邪不如一正。道长大可以煌煌之阵,强攻宵小,何必担忧?”
钱逸群心道:你这种说法都是有理,所谓强大的力量面前什么yīn谋诡计都是玩笑。问题在于得有碾压的实力才行,看顾妖女显露的两手,体、意双修,绝非庸手啊。
“其次便是知己知彼了。”曹文用继续道,“敢问道长一句,对自己的手段可有尽知么?”
钱逸群在心中略一梳理,知道自己的天赋是个主动加成技能,还得傻乎乎地喊出来。至于草木之心的御木,在实战中除了出其不意,别无用处。
咒法中只会掌心雷,胜在速度快,亏在威力不大。
剑术嘛,有一套猿公剑法进攻,另外还有一套灵猿腾挪身法保命。这两者正好发挥西河剑的锋利。
其他法宝有百媚图、清心钟、无相扇、寻鬼司南……怎么看都是标准的鸡肋,浑然派不上用场。
曹文用见钱逸群陷入沉思,也不打扰。又见钱逸群苦笑摇头,知道钱逸群还是战斗经验不足,出声提醒道:“上次见了道长对阵,有谋有断,大可以扬长避短。”
钱逸群咦了一声,心下豁然开朗,深受启发。
——我是被这将军的正邪之论带到沟里去了!顾妖女诡谲难测,难道本道人就是好测的么?
钱逸群想通了这节,哈哈大笑一声,起身告辞。!~!
第四十七章天涯何处能识君
穹窿山道,一匹瘦马驮着个胖道人,一步步踩在石阶上往下走。这胖道人头发花白,一脸横肉,眼圈发黑,一看就不是什么高真大德之辈。偶然路过的几个山民却对这道人恭谨得很,远远便立住让他的马儿先过去。
因为他们非但认得这个道士,家里还租了这道士的好几亩良田。
这道士便是穹窿山上真观的监院老爷,人称赵大师的便是。
真的赵监院自然不会轻易离开观里,这位赵监院却是个西贝货。
钱逸群将红娘子贡献来的易容阵反复研究,多加琢磨,总算习了个皮毛。如今他只能变幻身形,至于声音、神情这等高档要求,都带着浓浓的钱氏烙印,无法做到惟肖惟妙。而且也只能勉强变得老些,要想变成小童或者女人,更是力不能及。
好在顾大姐不认识赵监院,所以其他方面像是不像,问题也不甚大。钱逸群幻成赵监院的身形方才知道天下最轻松的事,莫过于看人挑担。看着红娘子变来变去十分轻松,真的轮到自己就知道了其中苦恼。
一旦幻化,身体一样会产生各种变化,就与阵眼所借之人一般无二。这赵监院明显过于肥胖,走几步路胸口就有些透不过气来,更别提肥肉堆积,走动时一晃三抖,刚刚变成时差点累垮了钱逸群。真心佩服他能够拖着这么一副躯壳在山上跑来跑去,大呼小叫。
——早知如此,就该借随风的头发。
钱逸群心中暗自懊悔,不该贪图省事,直接取了赵监院铰头时留下的残发。不过真要去借随风的头发,人家也未必肯借。身体发肤不能轻毁,若不是长发过腰,谁会铰它?
自从昨rì的李香君被顾妖女掳走,穹窿山上就喧闹不停,往来尽是缙霄部传递消息的姐妹。钱逸群下山的时候碰到了几拨,只是因为赵监院的容貌方才没有被认出来。否则徐佛和李贞丽恐怕早就追下来了。
以这两个女子的智力,很快就会知道自己幻化作赵监院。只有下山之后,换个容貌出去,这才算是彻底瞒过她们。
“老爷,带上她们两个做帮手不是更好?”钱卫对钱逸群这种单刀赴会的魄力十分难以理解。
“我是要趁其不备,一击搏杀,若是带上她们两个,岂不坏事?”钱逸群无奈道,“你只管跟着,不必多问。”
钱卫唯唯诺诺,只是在前面牵马。不一时两人路过一个柴棚,见有个庄稼汉在里面干活。钱卫偷偷过去割了人家一束头发,拿回来交给钱逸群。钱逸群变作那汉子的模样,仍旧穿着道袍,坐在马上往城里去了。
这边才走到灵岩山下,钱逸群的马头便被人拦住了。
拦路那人穿着倒是眼熟,正是青衣小帽,文家下人的标准服饰。当头那人先仔细瞅了瞅钱逸群的脸,又从怀里取出一张图纸,细细比对。半晌方才道:“道人从哪里来?”
“道人从道上来。”钱逸群没好气道,“你们是官府么?竟然胆敢拦路!”
“我们虽然不是官府,却比官府还要势大几分。”另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出来,傲然道,“我们是姑苏文家!”
“唔!”钱逸群装作惊讶,“你们便是衡山文氏,姑苏文家?”
“自然!”那管事胸膛挺得老高。
“那你可认识上怀下远马先生?”钱逸群问道。
那管事一惊,腰顿时弯了几分:“道长是马先生的故友么?”
“正是。”钱逸群摸着脸上的胡渣,觉得痒痒的,“贫道半月前收到马先生的传书,正愁找不到地方呢,速速带路。”
文府管事一脸悲切:“道长且随我来,不过要见马先生,恐怕没那么容易了。”说着,便将马怀远上山找贼道钱逸群麻烦的事一一说了,其中自然添油加醋,将钱逸群说得罪大恶极天地难容。
钱逸群心中冷笑,轻轻捅了捅隐身的钱卫,嘟囔一句:“看来不给些教训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那管事以为钱逸群说的是“钱逸群”,连声附和道:“正是,道长得好好教训教训……哎呦!”
钱卫隐在暗中使了个绊子,让他跌了个狗啃泥,直摔掉了两颗门牙,满脸血污。钱逸群大声叹道:“苏州这地界真邪xìng,你刚骂了人,就有报应了。”
那管事愁眉苦脸,吐了两口血沫,不敢说话了。
钱卫却仍不肯放过他,走两步便绊他一跤。五六跤跌过,这管事也撑不住了,对钱逸群道:“道长,小人去办点私事。”他掉了门牙满口漏风,好不容易才说清楚。
钱逸群自然放他去,只见他走到路边,朝着穹窿山方向撮起三堆土,磕头喃喃道:“钱神仙大慈大悲,小人嘴贱已经得了教训,求求钱神仙放过小人吧。”连连磕了十七八个头,他这才肯站起来。
钱卫见他如此道歉,便也不去绊他了。管事的走了两步,见不再摔跤,心中暗道:这钱逸群果然是天上神仙下凡,这都能知道!看来这个道人也是凶多吉少,我何必奉承他?他这般想着,接下去的路上再无一言,正好让钱逸群落个清静。
这回钱逸群走的是张府正门,果然是豪富人家!门口上马石下马石罗列,拴马柱饮马槽分布。三重门当,四应有尽有,好不气派。
文光祖与张文晋气味相投,便留在了张府养伤。现在伤口的结疤都掉了,两人还是成rì搅在一起,不说回家的话。听说有位外地道士是马怀远请来的奥援,这文光祖与张文晋自然倒履出迎,甚是尊崇。
钱逸群心中暗笑,正好也走得累了,想想回家还有好几里路,不免在这里打顿秋风,顺便探探虚实。再看他们如此殷切,暗道:我若是不使唤他们做点事,实在对他们不起。
一行人进了花厅,自有下人安排茶点。
“敢请教道长仙姓?”张文晋好声好气问道。
“江湖人称厚道人。”钱逸群淡淡说道,坐了主宾的位置。
文光祖也坐了,直言问道:“那钱贼倒是有几分本事,不知厚道长有何绝技?”
钱逸群心道:索xìng使点小术,让他们信服。因说道:“我叫那杯子,那杯子便会飞来。”
文光祖和张文晋瞪大了眼睛,只等这位厚道人验证所言不虚。
“来,飞来!”钱逸群指着文光祖手边的茶盏,叫道。
钱卫自然过去将茶盏取了,平平稳稳送到钱逸群手边。钱逸群挥了挥手,这回连说话都省了,直接让钱卫端回原处。
文光祖和张文晋都是有些见识的,心中暗道:这道人既不用诀咒,也没有符纸阵法,只是口中一念便能有这般威力!必然是个有神通的高人!再看他面目黝黑,皮肤粗糙,必然是个在山中苦修行的隐士!这回马怀远倒算是立了一功。
两人对视一眼,张文晋微微摇头,文光祖略略点头,却是想到一块去了。张文晋的意思是不可放走此人,文光祖是道:正有此意。
钱逸群见自己伪装高人成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贫道此番出山所为两件事。”
“道长请说,若是有在下兄弟能够效劳之处,敢不从命!”张文晋是商贾之家出身,毫无障碍地表示忠心。反倒是文光祖还有官宦子弟的矜持,只是出声附和。
“其一,是见见我那故友马先生。”钱逸群道,“其二嘛,听说南京媚香楼的顾妈妈就在苏州,想请她来见一面。”
文光祖当下道:“好教道长知晓,马先生被那贼道钱逸群掳去了,勒索四千两足银,还请道长救他一救!”
“四千两很多么?”钱逸群装作无知,“给他便是了。”
文光祖咬牙道:“银钱事小,面子事大!若是我们与那贼道妥协,天知道rì后有多少人深受其害。”
“这事不忙。”钱逸群摸了摸胡渣,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又道:“等找到了顾妈妈,对付那贼道就更有把握了。”他旋即吹捧了一番顾妖女的神通广大,术数通玄,是个不可多得的助力。又因为二人有旧,故而此番是必定要见一面的。
张文晋心中暗道:看来这道人是在山里憋久了,今晚便舍两个美婢与他,也好做一场功德。
“其实请顾妈妈前来,倒比四千两银子更好办些。”文光祖笑道,“莫说她眼下人在苏州,就算是在南京也能给您请来。”
“那便最好。”钱逸群懒得再跟两人啰唣,便道,“道人的辟谷丹吃完了,烦请两位善福寿备些粗茶淡饭。”
善福寿是道士对俗家的敬称,眼下也就只有恪守古律的道士还用这词。张文晋一听这道人用词专业,心里更信了几分,笑道:“敢问仙长可有忌口?”
“道人修心不修口,有什么上什么便是!”钱逸群说着,食yù大起,口中津液分泌,连忙喝了口茶以作掩饰。
张文晋得了这个准话,自然吩咐厨子拿出一身的手段,好好款待这位山野隐修的高道真人。不多时,整个张府都热闹起来,鲜活刚宰的鸡鸭鱼猪陆续进了厨房,被烹制成一道道sè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最好来一只烤羊。”钱逸群站在窗口,突然说道。!~!
第四十八章天上掉下个大宝贝
在这个张府,钱逸群可不止有人类熟人,还有一个披毛带尾的老朋友。高
正是此生转世为狐狸的白泽。
做事出人意料,却绝不解释,这是高人的标准模版。钱逸群现在身为高人,自然要做点与众不同的事,比如说吃饭的时候与狐狸同桌进食。
狐狸进来之后便现这位客人有些奇怪,明显用了阵法幻化容貌,不过真容本尊却模模糊糊看不清,可见的确是个高手。后来它见到钱卫,钱逸群的身份方才呼之欲出。
“来,狐兄,请随意。”钱逸群借花献佛,大块的羊腿肉放在狐狸面前。
狐狸扮演萌宠已经成了习惯,当然不会说什么“谢谢”,大不客气地啃食起来。一人一狐一对久违的老友,此刻吃得兴高采烈,神采飞扬。钱逸群实在是有日子没吃如此精致甘美的食物了,终于明白孔老夫子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确是饿过肚子之后才能有的人生感悟。
一通胡吃海喝饕餮盛宴落幕,钱逸群心满意足地往椅背上靠了靠,端起美婢送来的茶水,漱了口。狐狸也吃得过瘾,盘在钱逸群脚下,愉地眯起了眼睛。自从张文晋的鲜劲过去之后,它的待遇便每况愈下,现在沦落到与家里獒犬同等吃食的地步。
张文晋见钱逸群这么喜欢这只五百两银子买来的狐狸,心中道:莫非这狐狸真是什么异种?那为何上次害我输了五百两银子!
“道长与这狐狸颇有缘分啊。”文光祖见识了钱逸群的吃相,心中认定钱逸群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里道人,愈有了招揽之心。见他喜欢狐狸,便有心从张文晋这里买来送给钱逸群作礼。
“这可不是狐狸。”钱逸群懒洋洋靠在椅背上。
狐狸耳朵一抖,心道:你小子又要玩什么花样?
“那是……”张文晋也凑了上来,一脸求教。
“这种异兽看着像是狐狸,其实却有个别名,叫做青兽。”钱逸群信口胡诌道,“道书有云:青兽生于大荒之东三万里,寿两万八百岁。幼兽与狐异,长而能人言,毛转青,是以名焉。”
两人听了一愣,心中愈加佩服,猜想这是高人从哪本不传世的道家珍本里看来的。张文晋想起这狐狸早前还能玩玩识字游戏,暗道:它这灵性的确不是野兽能够比拟的。
“那养它碍么?”张文晋又想起家里关于狐仙的说法,再细细想来,自从买了这狐狸之后家宅一直没有安宁过,又是遭贼又是火灾。最可怕的是,这狐狸的前任主人——戴世铭,竟然莫名其妙被个|乳臭味干的贼道钱逸群杀死了。
“它能替人家挡灾。”钱逸群道,“凡三灾厉害,只要遇着它,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张文晋听了大叫不信,一腔苦水汩汩喷涌,说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非就是自己家里如何倒霉。钱逸群听得津津有味,最后笑道:“若是没有这青兽,你家早就家破人亡了。”
“道长,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家怎会家破人亡?”张文晋不悦道。
“别的不说,你身上就有一个怨咒,是人临死前印上去的。”钱逸群随手指了指张文晋身后,好像真能看到什么东西。他叹道:“啧啧,这还是个姑娘。啧啧啧,原来是被奸杀的啊!呼,这个怨咒可厉害了,若不是这青兽,你怎么可能还见得到贫道?”
张文晋奸杀卫秀娘的事自以为做得隐秘,除了“逃逸”的卫老狗之外再人知道。没想到今日被钱逸群点破,一颗心脏不由砰砰乱跳,双腿软,脖子僵硬,只觉得脑后阴风惨惨,连头都不敢回。
“呀?你也有?唔,是一对夫妇。”钱逸群盯着文光祖身后,目光空灵。
文光祖闻声滑倒在地,双腿彻底没了知觉,坐在地上久久不能站起来。
“求神仙救命!”张文晋反应些,跪在钱逸群面前,额头都要贴到钱逸群的脚背了,不住磕头。
文光祖总算反应过来,有样学样,磕头如捣蒜。
“今天夜了,明日帮你们找个地方起坛做法吧。”钱逸群打了个哈欠,“这青兽今晚便与我睡,再叫厨房送一份鱼肺汤、糖醋里脊、清蒸白鱼、烤羊腿,三白酒到我房里。”
张文晋怕自己记不住,当下就让三个婢子一同去厨房传菜,生怕漏了哪样惹得高人不高兴。又让管事去将晏清阁收拾出来,作高人下榻之所。钱逸群闻言道:“床褥就不用了,给我找个棕丝蒲团便是。”
张文晋一听这位神仙晚上竟然不睡觉,心中加敬畏,同时又心痒难耐,暗道:若是能拜得他为师,学来一手随心御物的本事,既不用守什么规矩,也不用吃什么苦头,岂不妙哉?哎呀呀,不好不好!若是没有床铺,我这儿的美婢怎么送出去呢?他因此吩咐管事:“去找个上好的棕丝蒲团来,床铺也要备妥。”
钱逸群随他折腾,只是坐在椅上静养。不一会功夫,那边客房已经收拾出来,厨房的饭菜也流水一般送到屋里。张文晋文光祖躬身侍立,请神仙老师歇息,钱逸群这才做足了戏码,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进入屋中。
狐狸耳朵鼻子灵,确定周围没有人,方才开口道:“你倒真是应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老话,今日怎地想起来找我了?”
钱逸群暗道一声惭愧,却不是来找你的……他将李香君被掳走的事解说一番,方才道:“忆盈楼的徐佛李贞丽对我家照拂颇多,我不能袖手旁观。”
“你倒是热心肠。”狐狸眯起眼睛,又细细打量钱逸群一番,心道:倒是凝成了一魄,果然是个玄门种子。我且再试他一试,若真是个重情谊的人,便给了他也罢。
狐狸道:“你于这事拿不到半分好处,平白惹个劲敌,真是愚蠢至极!”
钱逸群一噎,脑中转了转方才道:“人也不能只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再者说,那顾妖女早就对我暗下阴手,便是我想与她交友,她也视我为敌了,还怕什么?”
狐狸心中明亮,咧嘴笑道:“你倒不全是个市侩小人。也罢,我送你一件宝贝。”
钱逸群忍不住咧嘴笑道:“早知道狐兄宝贝最多,这回又是什么好东西?是金刚珠么?”
狐狸瞟了钱逸群一眼,暗骂一声“眼界浅,没见识”,言道:“此物可非同寻常,哪怕你了悟道通,步入圣人境界,都得好生维持。”
“什么东西,这么厉害?”钱逸群吓了一跳。
狐狸又侧耳倾听,确定附近没有旁人,这才张口一吐。
宝贝从狐口中飞出,初时如同一粒药丸,见风而涨,最终变成一座长宽不过二尺的小山,浮在空中。
狐狸如人一般坐了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前爪捧了这山,严肃道:“这可是往圣的宝物,给你之前却得说说清楚!”
钱逸群正要伸手去接,见狐狸如此郑重,连忙正襟危坐,聆听教训。
“你可曾想过,传说中那么多神仙洞府,为何尘世间一座都见不到?”狐狸先以设问开篇,牢牢盯着钱逸群的眼睛,下定决心只要这厮有一丝不耐便绝不给他。
钱逸群这些日子在山上炼性,耐心极好,微微摇头,心道:因为是传说,自然找不到。
“因为修到极致,便能开天辟地,成就一方仙境。”狐狸后背的被毛突然竖立起来,显出它内心中的激动。
钱逸群也吓了一跳,能让这千年老妖怪想想就激动的事,会是什么惊天秘密。
狐狸见钱逸群还算懂事,扯着公鸭嗓子,细细说道:“那境界与你太远,你只需知道:所谓三十三天,洞天福地,都是修士自己炼化的变成了。要想炼化出一方属于自己的仙境,自然就需要材质。”
有道是铁杵磨成针,木杵只能磨成牙签。要想炼化出那么高端的东西,材质当然不能用烂大街的俗物。
在这天地之间,有一种石头乃是混沌初开时便有的。它因吸收山川精魄,一旦炼化,自然成型,乃是最佳的材质。
这石头曾因品相极佳而被宋人列为天下第一品,深受皇族爱戴。蒙古鞑靼不识货,只喜欢金玉,反倒忽略这天材异宝。国朝太祖又是贫苦出身,带着一干同样苦出身的兄弟打下江山,哪里知道这些风雅之物?直到万历三十七年,御史张鸿从古籍中现了一些端倪,这才前往安徽寻石,开启寻石热潮。
这便是如今炙手可热的灵璧石!
“灵璧石已然是世间罕见,蕴藏了山川精魄的灵璧石,是灵璧石中万里一的奇珍。”狐狸郑重道,“像这块灵璧石,经往圣炼化之后竟然流落尘世,嘻,恐怕寰宇之中,八极之内,亿万劫里……都不会再有第二块。”
钱逸群听得毛骨悚然,心道:哎呀呀,这宝贝果然太过宝贝,光是听听就觉得烫手。
“这宇内至宝,你敢拿否?”狐狸尖声喝问道。
钱逸群看着狐狸手中的灵璧石,就像是在看一座远处的高山峻岭。这山参差不齐,高矮七峰,前后相错,中间有池,似是蓄墨用的,怎么看都像是一方山形墨砚。若不是狐狸点透,恐怕谁都会以为这是文房玩物,绝对想不到是往圣的洞天福地。
钱逸群看着中间最高峰前面的那根石柱,依稀见上面刻了犹自,凑近了些看,果然有两个汉隶,几乎被青苔遮蔽。他轻轻读道:
“翠……峦……”
登时一道白光当头照下,将钱逸群收拢进去。
第四十九章道人安时而处顺
第四十九章道人安时而处顺
钱逸群已经被这种法宝拉来拉去拉成习惯了,坦然受之。
当然,这是玩笑话。
其实是钱逸群道心明悟,对于何谓道,何谓道人,何谓真道人有了个朦胧的了解。一个能够开辟如此祥和安宁世界的圣人,绝无可能布下重重机关,设置夺命陷阱。因为哪怕他有半点这样的杀心、机心,其清静之道便破了。
反而言之,也别指望这样的圣人留下什么法宝秘籍,提点后学。对于这种踩在yīn阳鱼中线上的太上之人而言,万物都有自己的轨迹,任何干预都是失德非道。
钱逸群站在山脚下,仰头望天,天上rì月齐辉,果然是另一处乾坤。低头看地,脚边是油油青草,夹杂着不知名的小花,漫溢清香。在他面前是七座雄奇的山峰,因为已经从外面看到过这处仙境全貌,故而只一眼就认出了中间那座瘦削较矮的山峰。
正是翠峦。
在外面看时,这翠峦上布满了青苔。到了面前,方知这座百丈高的山峰上全是茂密森林。
硕大无朋的两个汉隶大字,早已被时光打磨得圆润无棱,边角处爬着青藤。钱逸群从青草芳华之间踩出一条小路,往山上走去。
只绕到山yīn,便见有溪流淙淙,又有山洞,大可通人。钱逸群童心大发,往山洞里钻了进去。
洞口虽小,内里却是乾坤广阔,比之三茅峰顶台更大些。这洞壁上荧光闪烁,自然发光,水润yīn凉,另外有条|茓径盘旋而上。
钱逸群信步踏了上去,随着这洞内小路摸索前行。这一路上行良久,过了三道转折,眼前光明大作,原来是到了石洞尽头。
这里已经极高,距离地面十来丈,洞口外是一块五十步见方的平台,一样的青草绿树,空气如洗。
从这里便能看到“峦”字的山脚了,再往上却无通路。
钱逸群做了两个深呼吸,仰着脖子望向山顶,暗道:是了,到了圣人的境界,要想上山未必需要走路。不过……谁说眼前无路呢?他上前扯了扯缠绕山体的藤蔓,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牢不可破。钱逸群运起灵蕴,伸手握住老藤,以灵猿腾挪身法在这几乎垂直的岩壁上攀爬起来。
灵猿腾挪身法本来就是效仿猿猴攀爬,在平地上只能看出转折遁形的敏捷,只有到了山林之间才算回归本sè,一路上去竟然比如履平地。
较之平地更胜一筹的是,攀爬时耳旁风声猎猎,身上每一块肌肉骨骼都活动开来,每一缕肌腱韧带都交替张弛,好像这藤蔓就是为了供人运动方才长成这般。
钱逸群爬到翠峦峰顶,一边是天光茫茫,一边是另一座直耸入云的高峰。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平复呼吸,只觉得体内灵蕴滋生恢复速度极快,不一时便恢复如初。原本他以为天地灵气只是个虚无概论,如今方信了果然有灵气所钟的洞天福地。
钱逸群站起身,再望向入云高峰,却是一座全是石头的奇峰,偶尔有两从小草不甘心地在石缝中钻出来随风摇摆。他走到峰顶周边,绕了一圈,低头看下面景sè。果然在月升方向看到一处干涸的湖床。从外面看,这个池子不过几毫深度,亲临圣境才能看出这竟是个既深且阔的大湖。
——不知道我从外面加点水,这里会不会满出来。
钱逸群心中暗道,不能理解这里独成天地的原理。不过,他很快便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了,一个更大的问题摆在他眼前。
如何出去。
当时叫一声翠峦就能够进来,但是无论他再如何叫都没有丝毫反应,还真是单向通行的典范。
钱逸群知道这回自己是糟了,想想身上什么都没有,若是被困在这里恐怕rì子十分艰难。唯一的好处就是刚刚吃饱,还有一天的功夫去找食物。
他在穹窿山上有了生活经验,知道但凡青山便是一座宝库,总有能吃的东西。又因为有曹变蛟的前车之鉴,他对于不认识的果子也不敢轻易染指。
从翠峦峰顶下来,钱逸群先在山溪里喝了点水,补充水分,旋即开始了孤山求生之旅。
论说起来,只要在这个大千世界,即便是圣人也得有个身体。若是没有了身体,那也不必要这座宝山了。钱逸群见翠峦山洞里没有丝毫人类生活的遗迹,便决定探寻一样其他六座山峰。
然而山中无甲子,却一样有rì月轮转。
rì头落尽,皓月当空,天青如幕,乌云凝结,很快便淅淅沥沥下了雨。
钱逸群总算是有先见之明,提前结束了探寻活动,赶回翠峦峰下的山洞里过夜,正好躲开了这场夜雨。
他用掌心雷轰击树木,取得火种,只可惜西河剑和白虹剑因为怕被人认出来,所以包好了放在外面。眼下只能砸石做斧,用来砍柴。因为山上草木丰茂,一时也找不到枯枝,因火生烟,若不是有个天然烟道,恐怕钱逸群会被自己点的火熏死。
孤寂的山洞中火舌舞动,映在钱逸群脸上。钱逸群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却发现一向随身携带的百媚图竟然留在了外面竹箧里,这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钱逸群看了看面前放着的清心钟,以及钟旁那枚看似普通的破财落宝铜钱。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钱逸群脑海中突然响起师父的声音。这是《养生主》里的句子,师父从未与他讲过这话,却分明是师父的声音。钱逸群只以为这是自己太思念师父的缘故,倒也释然。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这空荡荡的山洞喊道:“道人安时而处顺,啥都不怕!”
“啥都不怕……”
“都不怕……”
“不怕……”
吼!
恍如天雷的呼啸声,湮没了山洞中的回音。
钱逸群一个激灵站起身,心中惊骇莫名。他从入山以来从未见过动物,甚至连昆虫都没见过一只。
难道是有守山怪兽在夜间出没?
钱逸群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右手虚托,左手持铃,贴着山壁挪到暗处,静静盯着两个入口。
这叫声如狮吼,如虎啸,却又都有所不同,仿佛蕴含着极大的悲愤。
钱逸群听了片刻,见那声音似乎是从湖泊方向传来的,久久也没有靠近,心中略略放心。若不是外面雨大,他倒是很想去看一看。也不得不夸他一声道心坚定,很快就能脱了衣服在篝火边安然打坐,丝毫不在意那吼声如雷。
等钱逸群一觉醒来,外面已经是晴空万里,太阳悬在中空,不烈不弱,温暖宜人。钱逸群伸了个懒腰,只穿了中单内衣便往西方走去,继续探寻这个圣境的秘密。
圣境之中没有鸟兽昆虫,好在西方矮峰脚下布满了竹林,一夜霖雨正好让竹笋冒尖。
钱逸群凿木为锅碗,用掌心雷取火,取溪水炖了嫩笋,虽然没有一丝半点的调味品,却是鲜甜甘美。他又从巨峰下的松林里找到了松果,权当零食。从干湖岸边找到了略带辛辣的小红果,碾磨成浆可当调味。口味上略嫌清淡,却都是纯天然绿sè食品。而且这圣境灵气充沛,不曾有过一丝人烟污染,所食山珍也都深藏灵蕴。
有了饮食住宿,钱逸群很快便安定下来。每rì清早起来喝水啃笋,爬山砍柴,探访秘境。到了中午便回洞中,或是临溪洗漱,或是摇铃自娱。晚上在洞里打坐修养,一觉天明。
在钱逸群初来乍到的几rì里,每rì都排出体内恶臭杂质。他还是经过洗筋伐髓的人,只大半年功夫就又积存下如此之多的肮脏物,可见“五浊末世”不是白叫的。故而此间的rì子倒也过得逍遥清静,离开这里的念头越来越淡。
住得久了,圣境的气候规律也让钱逸群摸了个透。这里五rì一风,十rì一雨,夜湿昼晴,颇似儒家书里所写上古圣王治世时的模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漫天星斗,永远都是一轮皓月当空。这皓月同样有yīn晴圆缺,二十八rì一个循环,每月三天月圆。说来也怪,每到月圆之夜便必定大雨如注,湖泊里吼声如雷。钱逸群几次想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却总是心生畏惧,没有成行。
这一rì,钱逸群算算时rì,又到了月圆暴雨之夜。他这回早有准备,在翠峦峰顶寻了个平坦地方,搭好避雨棚子,置备饮食,就守在这里,下定决心要会会这位神秘邻居。
到了晚上,月光洒落湖中,如同水凝。
钱逸群端坐棚中,只见山风渐起,空中乌云缓缓聚拢,围着月亮一圈,却不遮蔽,如同有只看不见的大手故意布置。不一时,瓢泼大雨从乌云中落下,打得山石噼啪作响,空中登时弥漫起一股水汽。
那干涸的湖泊之中,渐渐积起了水。钱逸群颇为奇怪,这雨虽大,却不至于大到如此程度。细细一看,原来那水并非雨水,倒像是地下水渗透出来的。
湖泊的深度不过两丈,底下都是干燥的碎石。钱逸群曾经走过一圈,并不见有泉眼水源,实在想不出这水是从哪里出来的。
水很快就涨到湖边。湖面上波翻浪涌,与大海相比都不遑多让。
吼!
一声长啸,拖着震撼神魂的颤鸣,从湖泊处传来。
钱逸群jīng神一振,顾不上风雨,探出大半个身子望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第五十章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正浮出水面。
那头颅如同鳄鱼,长吻短鼻。鼻翼翕张之时,喷出两道白长水箭。它张开长吻,口中白牙森然,如同刀山。一双眼睛如同猫眼,在月光下映shè出绿莹莹的凶光。
这是……
龙!
钱逸群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脏像是打桩机一样砰砰敲打着手心,若是不按住就要飞出来一般。
吼!
那龙发出一声吟啸,猛然飞出水面。
钱逸群看了不由失声惊呼。
硕大的龙首之下是蛇一般的长颈,渐渐宽阔,露出一双粗壮的前肢。
此龙一边升腾一边扭转,好似要让钱逸群看个透彻。钱逸群刚为它的大腹便便而惊讶,又看到它后背生出两列如棘的背刺。在背刺之侧,一对巨大的翅膀猛地张开,扇动间发出猎猎风声。
钱逸群脑袋彻底空白一片,只有两个字:
应龙!
龙生五百年而有角,是为角龙。生千年而有翼,是为应龙!
应龙又名黄龙,是龙中之jīng,因助大禹治水有功,故而颇受先民推崇。实际上它的地位却不高,史书中就有一条应龙因挖错水道而被斩杀的记录。
这头应龙呼啸悲愤,每每振翅飞出便被一股更为庞大而神秘的力量拽住,扯入水中,竟然无从逃离。
钱逸群见它露出水面的身体便已经与翠峦峰相差仿佛,更不知道藏在水下的后肢到尾部究竟有多少长度。
如此庞然大物,竟然被关在这湖泊之中,难以逃脱。只是不知这湖水是怎么将它隐藏起来,更不知道平rì没水的时候,这龙在哪里。
钱逸群心情激荡,看着应龙一遍遍地飞天失败,突然心中泛起一道涟漪,心道:即便强力如此龙,也终究不能摆脱圣人之力。而圣人却只是体悟大道的凡人,可见这大道施行,真是磅礴得令人难以想象。那些口中叫嚷着扳命逆天的人物,真知道自己在对抗何等强大力量么?
好在这力量大公无私,于任何生灵都是一般,毫无偏颇,各行其道,以生杀之力行生生之事。
钱逸群一念及此,心中感悟,耳畔再不闻风雨龙吟,眼前再不见水浪滔天,唯有一阵空旷之声在脑中响起:
“虚含虚,神含神,气含气,明含明,物含物。达此理者,情可以通,形可以同。同于火者化为火,同于水者化为水,同于rì月者化为rì月,同于金石者化为金石。唯大人无所不同,无所不化,足可以兴虚皇并驾。”
这是五代道士谭峭的《化书》大同章,钱逸群曾在山上抄过一遍,却不是藏经阁里的存书,而是赵监院的私藏。那时钱逸群还不知道赵监院的苦心,被分派到这个任务时颇为不耐,笔迹虚浮潦草,应付了事。谁知此刻竟然在心中腾起这么一段话来,一遍遍在脑中盘旋,哪怕用念头止它也做不到。
应龙仿佛有所感应,望向翠峦峰顶,振翅悬浮,勉励与水下的巨力相抗。它倒像是真能听见钱逸群的心声,竟然沉默片刻,听完了一遍,一双猫眼腾起无边怒火,冲着钱逸群发出一声震天龙吼。
这巨大声浪席卷乾坤,折弯了翠峦峰上草木。
钱逸群岿然不动,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一切映心却丝毫不挂,只是在脑中一遍遍回放这段经典文字,若有所得。
应龙终于抵不住水下巨大的力道,轰然落水,响声如雷。它在水下一个翻转,上面自然鼓起一道弧凸,继而整个龙头破水而出,水流从长吻、龙须滚落,混杂着大雨倾盆,哗啦作响。
飞起的应龙再次朝钱逸群作声大吼,这次的声浪却明显弱了许多。
钱逸群仍旧不去管它,只听着心经自涌,仿佛又回到茅棚之中,坐在师父身后,有师兄在侧,鼾声相伴。
他竟在风雨之中,打坐休养过去,彻底融入了这个天地乾坤,微妙圣境。
应龙吼了一夜,终于在月光散去的时候隐入水中,再没出来。
这湖泊在一夜之间蒸发殆尽,露出湖底白sè的碎石。
若不是湖岸湿泥留下的水印,谁都难以相信昨晚竟然暴雨如注,湖水滔天,还有一头应龙在此翻腾怒号。
钱逸群从定中出来,浑身安泰。他舒展筋骨,如猿猴一般飞腾下山,就如自家楼梯一般,再不复当rì攀爬的苦恼。
虽然昨夜也算得上是一桩奇遇,却难撼动钱逸群的道心。这一rì依旧如平素一般,砍柴、挖笋、拾果,没有丝毫变化。
灵蕴海上,尸狗一夜之间又小了几岁,变成个五六岁的蒙童。钱逸群不知道它最终会变成怎生模样,也不敢去臆想。照中行悦说的,一旦有心臆想便坠入后天,再不自然。为了转移注意力,钱逸群取出破财落宝铜钱,时而转个陀螺,时而猜个正反,倒也是一桩自娱自乐的事。
也不知道是触动了那根神经,这铜钱突然发出一阵金光,硬生生变成了两个。钱逸群心中一奇,随手又是一拨,两个铜钱合二为一。他再拨弄一下,又成了三个!简直如同魔术一般。
钱逸群捏起金钱,心中回忆起当rì戴世铭打落自己宝剑的情形。
他在石壁前立定,右手捏起这落宝铜钱,存思钱上,口中喝道:“散!”随即将钱掷出。
顿时漫天金光,那枚铜钱如同散花一般洒开,简直就像是一片金钱雨,叮铃咚隆落在地上,混着洞里的回音,煞是好听。
钱逸群低头略一清点地上的铜钱,足足有百枚出头。他随手捡起一枚,心中存了个“收”的念头,一地铜钱纷纷跳起,复归为一。
——这破财落宝铜钱应该算是被我炼化了吧。
钱逸群心中又暗忖道:戴世铭那厮只能抛出十来枚,我却能抛出百来枚,这到底是资质不同还是灵蕴有异?好像这法宝用得不累,几乎没有消耗灵蕴。
如果把身体视作电池,灵蕴就是蓄藏在电池里的电量。法宝则是电器,哪有不用电的电器?钱逸群是身在福中,自己天生灵蕴丰厚,像落宝铜钱这样的电器根本让他毫无消耗电量的感觉。
在这上,戴世铭怎能跟他比?
钱逸群反复又试了几次,总觉得有些不够尽兴。索xìng收了铜钱,趺坐石上,轻轻打着流铃,心中钻研这法宝的用处来。
——既然诀咒符阵都能复合施用,为什么法宝不行呢?唔,未必是不行,而是我不知道罢了。我天赋言灵,若是能将诀与法宝融合一起,那威力岂不是更大?诀本就是灵蕴运转的方法嘛!
有了这个突发奇想的念头,钱逸群起身回到石壁前,细细体会掷出铜钱时自身灵蕴的流转。十余次之后,他终于捕捉到了一条几不可寻的路径。
“乾坤一掷!”钱逸群暴喝一声,体内灵蕴如同山洪爆发,猛然将那条微小的路径拓宽数倍,身体一阵发虚。
只见这声加持之下,那枚铜钱果然金光大作,分裂成了漫天钱雨,噼里啪啦落个不停。等它全部落尽,地上竟然有厚厚一层铜钱,足足有上千枚。若是这钱可以流通,钱逸群可真是名符其实的钱一群了!
钱逸群心满意足地收起宝贝,心道:这法宝初看时平平庸庸,细细琢磨一下却是个好东西。它以一枚铜钱做本,幻化出无数灵蕴铜钱,同时又在虚实之间跳转,所触无不实,而所见无不虚。果然是好宝贝!在戴世铭手中却是浪费了。
于是,钱逸群每天玩铜钱的花样也就更多了,眨眼间又到了月中月圆之夜。
品到了甜头,钱逸群这回更是动力十足,早早就在翠峦峰顶等着。
满月,风雨,湖水,应龙。
一切如期而至。
钱逸群身在龙威之下反倒更容易入静定观,脑中回响起全本《道德经》,只是八十一章的顺序却颠来倒去,没有一遍顺序是相同的。应龙初时仍旧暴怒无常,却渐渐安静下来,到了后半夜,只是偶尔方才发出一两声龙啸。
钱逸群于此中贯通了不少道理,自有所得,灵蕴海中尸狗一魄也成了个襁褓婴孩,双目紧闭,如同熟睡。
再过一月,钱逸群履约而至,这回自动播放的经文乃是《清静经》。应龙悬浮湖面,静静听经,整夜都没有发出一声呼啸。
接下去的rì子里,钱逸群每逢月圆便去翠峦峰顶打坐。脑子里读过的经书一一登场,无有重复。应龙已经不再跃出水面了,只是浮在水里,露出两个鼻孔和一对眼睛,以及那个高隆的额头,神情惬意。
这一夜,钱逸群只转了一遍《邱祖忏悔文》,便已经泪流满面,心中忏悔之情不可收拾。他站起身,望向平整不波的湖面,迎着吹面不寒的夜风,伸出手,让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掌心。
自己在这圣境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rì,开始还记得勒石记r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连记rì子都忘记了。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恐怕正是如此吧。
久不曾咆哮过的应龙突然发出一声龙吟,却没有丝毫恨意,只是友好地召唤一个老友前去。
钱逸群收回遐思,心血来cháo,飞身下山,朝湖边健步而去。(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雪纺初落无情地,哪堪世人偷笑
第五十一章雪纺初落无情地,哪堪世人偷笑
应龙已经在湖边等着钱逸群了,见钱逸群到来,扬了扬细长的蛇颈,又重新潜入水中。
钱逸群见应龙这般做派,心中一动,开口道:“应龙老兄,是要我踏上来么?”
他本是憋得久了,并没指望应龙能够听懂。谁知应龙竟然浮出水面点了点头,再次潜回水里,只露出长吻隆准,宛如河滩。
钱逸群看着那足以让他藏身的鼻孔,又看了看那双洁净得没有瑕疵的双瞳,纵身一跃,跳上了应龙的长吻。落脚之处十分踏实,就如踩在实地一般。
应龙发出一声喉音,缓缓仰起头。
钱逸群心道:这是要飞?一念及此,他连忙伏下身子。见鼻孔下有龙须粗壮如大树,连忙跑过去,手足并用,缠抱不放。
水声巨响,应龙振翅而起,竟然脱离了湖水的束缚,露出更为粗壮的后肢,以及渐渐收细的长尾。
应龙飞得极快。钱逸群只觉得罡风乍起,旋即停息。睁眼一看,唯见天上皓月临照,四周别无峰峦遮拦。
原来应龙是带他上天了。
钱逸群听到应龙发出一声喉音,再低头看去,却见圣境最高峰就在脚下。
这石峰越到上面就越是光洁如镜,根本没有着手借力的地方,是以钱逸群最多也就是攀到山腰。如今居高临下,才见石峰顶上有一座茅棚,形制竟和茅蓬坞里的茅棚别无二样。
钱逸群心中大喜:莫非这是师父炼化的圣境?就连房型都是一样!
师父木道人是钱逸群所见所闻修为最高深的人,真要是圣人,炼化了这圣境,对他来说也是丝毫不足为奇。
应龙降下了高度,让脸面与峰顶近乎持平衔接,却碍于体型庞大,仍有三丈来宽的空隙。这点距离对于今rì的钱逸群而言实在是小菜一碟,纵身跃过,到了峰顶。
钱逸群扫视四周,心中喜悦难以按捺。
原来这周遭环境竟也与茅蓬坞相类。
茅棚背靠一块巨大的山石,正门敞开,露出里面烧得发黑的灶台。若是此时木道人从中走出来,咧嘴微笑……钱逸群也会以为是理所当然。
他疾步朝茅棚走去,脚下差点一个踉跄,心中却是近乡情更怯。在圣境之中不曾记算天数,只算算每月与应龙相会的次数,约略就能推出自己起码五年没有见过红尘物事,此刻哪怕是一个油瓶都能让他兴奋起来。
“师父!”
钱逸群真的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坐在堂中,面向墙壁,背对大门,诚如往rì师父通宵打坐静养的模样,不由失声大喊。
那身影却岿然不动。
及至走到跟前,钱逸群才发现这是个已经羽化道人的遗蜕。
遗蜕没有丝毫腐臭秽气,散发着阵阵祥和,空气中飘荡着檀香香气,可见此人修为之高已经究通人天之际,修成紫金琼玉身留在此间。他身上穿着浅青sè道袍,剪裁合体,看不出针脚,必定不是俗物。头上无冠,只系着一字巾。
一字巾却不是常见的yīn阳和合鱼搭扣,而是一个由“人道寸”三字合而为一的秘字连接。虽然从未见过这字,钱逸群心中却将它读作了“道”。再细细品味,这字以单人旁为部首,右边是上下结构的“道寸”两字,岂不是在说:人依大道,存心可得么?
钱逸群心有感悟,却无从核实,略略一叹。他又看那道人容貌,果然是鹤发童颜,面容平和,皱纹极少,若不是一顶白发如雪,看上去不过四、五十岁模样。只见他肌肉若一,肤sè红润,宛如生时。只有一双眼睛闭牢,嘴角微微内敛,可知他不是在打坐,果然是含笑飞升。
——这位圣人看着眼熟。
钱逸群细细端详,只觉得心中发痒,好像自己与这位往圣有什么关系一般。又看了片刻,他方才直起身子,扫视屋内,也如茅棚一般家徒四壁,清贫如洗。
不同之处也有。
在这遗蜕正面所对的墙壁上,两行草书流泻而下,焦枯得宜,动静互彰,隐约间能见张旭怀素的影子。
钱逸群借着屋外满月光华,定睛细看。也多亏了他有草木之心增加目力,否则却还真不容易辨识。
只见这联句写道:
入此门由此路,翠柏苍松,莫问蓬莱在何处,
登斯阁会斯人,青山绿水,别有天地非凡间。
钱逸群读了两遍,心中赞叹:果然是仙气泠然。不过这联句却有些深奥,若说只是描绘此间胜景,恐怕见识也太浅薄。可惜我境界不足,还难领悟。
钱逸群又转了一圈,在一张瘸脚桌上见有一张素帛。上书两行俊秀小楷,像是女子的笔意。钱逸群取出门外,就着月光读道:“误入红尘最该死,谁取烟波共我眠。”
——好幽怨……
钱逸群读了忍俊不禁,暗道:这明显是怀chūn少女手书表白,放在这里必定是因为这位坐化了的往圣。哈,原来圣人也有青chūn情怀啊。
钱逸群回身放好了素帛,突然月光收敛,屋内一黑。他以为是应龙老兄在空中翱翔遮住了月亮,转头却见一个人影挡在了门口。
“你是谁?”
两人同时发问,一般的语气语调,甚至连音量都相近相仿。
钱逸群清了清喉咙,道:“我是误入此间一个小小道童,今rì得应龙老兄帮助,有缘拜见这位道门前辈……的遗蜕。”
“你刚才笑话我了,是不是?”那女子声音清冽,带着微微翘音。她往前走了一步,逼问道:“是不是你在笑话我?”
钱逸群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心中暗道:我也不至于如此这般没出息吧!一定是她气场太盛!
不过平心而论,这女子自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没有一丝气场波动。别说什么王霸之气,就连凡俗女子该有的气息都没有。她就像是一个虚影,在又不在。
钱逸群是很有眼水的,能蓦然出现在这个圣境里的人,岂非等闲之辈?若是阿猫阿狗都能来,自己也不至于多年来找不到个说话的对象。他陪笑道:“唐突仙子,实在罪过,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小道吧。”
“你是不是要说:权当你是个屁,放了就走远些吧。”女子声音平平,似认真,似玩笑,让人琢磨不透。
这放屁的梗对钱逸群来说已经烂大街了,在这个世上听到却有些错愕。尤其是这样一个脱俗的女子,口中毫无滞碍地吐出“屁”这样的粗字,实在有种不搭调的感觉。她不是应该只吟唱诸如“一chūn能得几晴明”之类的婉约词句么?
“唉,笑便笑吧,我又不是没被人笑过。”女子幽幽叹道,又问,“你是他的法裔么?”
“这个……唉!”钱逸群上前一步道,“我能详细说说么?”
女子背着月光,略略点头。
钱逸群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肺部充实,打开话匣子:“小道本名钱逸群,乃是姑苏吴县人,生于万历年间,家中三代公门,有屋又有田……”他憋了多年的话,总算找到了个人形听众。此时此刻,哪里有比说话更重要的事?哪怕惹恼了这位神仙姐姐,也要在她拔剑杀人之前把肚子里的话吐干净。
这女郎非但没有嫌钱逸群话唠,反而听得认真,偶尔Сhā嘴问上两句,又或者纠正钱逸群背错的经书文字,绝没有半点不耐烦。听完钱逸群说完今夜站在这里的缘由,女子长长哦了一声,总结道:“原来你不是他的法裔。”
钱逸群颇有些不好意思,搔首道:“天下道门是一家,他是前辈,说不定我也读过他写的东西。”
女子却认真地摇了摇头:“他一生不肯落笔著述,带徒弟时倒还肯偶尔说教,留几笔联句……”她说着,目光投向正堂壁上的草书,若有所思,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她又狠狠摇了摇头,道:“他常说,他所言所行无一是他自己的,前人早就将该说的都说透了。”
钱逸群应道:“正是,我师父也这么说过。”
“确实,大道唯一,真正的道者所思所想皆是一般。”女子叹声道,“我便与他总是想得不一样,徒惹烦恼。”
“仙子怎么称呼啊?”钱逸群被隔绝人世五年之久,已经将这女子引为朋友了。
“你不用与我套近乎。”女子直言道,“我又不是你,好像从未见过人一样。”
钱逸群心中颇有受伤的感觉,愁眉道:“一人独处山中,真是病也憋出来了。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回归人间,更不知道家里人都如何了。”
女子声音缓和了许多,说道:“你倒是没有磨灭人情,很好,很好。千万别像他一样,连人都不像了。”
钱逸群顺着女子的目光看了一眼往圣遗蜕,心道:我倒是想象他一样……哪有那么大的造化!唔,不对,就算有也得等到父母……不,等到妹妹百年之后再说。
“你可有心上人?”女子突然问道。
钱逸群一愣,心道:这个问题有些深奥了。我虽然活得时间不短,真正与女孩往来的机会却不多。上辈子没摊上早恋那等好事,这辈子除了青楼女子也见不到什么闺门良家。若说心上人嘛……(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此间年复年
第五十二章此间年复年
“我与一位曲中女郎倒是有些缘分,就是刚才说到的杨爱小姐。那时我还没见她颜面,只是在湖上听到有个极好听的声音唱着曲……”钱逸群话唠犯了,又将杨爱的故事节选出来,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女子听得显然比刚才更认真,连Сhā话都没有。等听完了钱逸群的自剖心迹,她方才幽幽道:“你果然比他好了许多。”又道:“那位嗳嗳小姐若是知道你五年来都没有忘记她唱的曲子,一定很是开心。”
钱逸群叹道:“她当年便要嫁人,只是夫家出了变故。现在肯定已经嫁人了。”
“这你倒是不用担心。”女子解说道,“山中一rì,世上不过一瞬。”
钱逸群恍然暗道:这么说来倒是跟百媚图有些像。唔,跟无间地狱也很像……如此看来,往圣们的思想都很统一,凡是关囚徒的地方,时间差都拉得极大。不知道应龙老兄为何会被囚禁在这里。
“仙子姐姐,我怎么才能出去呢?”钱逸群问道。
“不急。”女子悠然道,“碰上你这样有情义的男子,我自然会助你一臂之力。你且先听我的吩咐。”
“请说。”钱逸群连忙应道。
“看到屋角那个鱼篓了么?”仙子姐姐遥遥一指。
钱逸群走近两步,果然有个圆口方肚的鱼篓,经年老竹编成,孔眼大小不一,可见制者十分随意。
“这是他做的。”这姐姐声音一旦转为幽怨,便肯定是与这位往圣有关。她道;“他给这篓起名‘金鳞篓’,说是因为姜子牙写了一首诗,太丢元始天尊的脸面,故而他要拨乱反正。说来也好笑,我竟是真的信了。想想他的岁数,怎么可能听到姜子牙吟诗呢?”
“姐姐,这鱼篓是干嘛用的?”这才是钱逸群关心的问题所在。
女子从沉思中醒来,道:“金鳞篓,顾名思义是捉盛金鳞的。”
“金鳞?那不是鲤鱼么……”钱逸群心道:圣人还真讲究,抓特定的鱼用特定的鱼篓。
“是跃过龙门的鲤鱼。”女子反手指了指背后,“那条应龙就是被他用这个鱼篓抓来的,囚在此间。”
一条龙……
钱逸群吸了口气。
不过……
“那龙到底犯了什么罪过?”钱逸群好奇问道。
女子随口道:“也没什么,不过做了件让他心生嗔怒的事。”
“咦?圣人也起嗔心么?什么事这么严重?”钱逸群已经脑补出应龙残虐不道,屠戮生民,圣人出手降服……如此一系列的故事。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喷了一口口水。”女子道。
“不至于吧?”钱逸群不信,“喷口水就囚在这里?”若是连口口水都容不下,这位圣人也实在太过杀伐果断了。
“嗯,的确没什么,只不过是冲着一条蛇喷的。”女子撇过头。
“那蛇是圣人养的宠物么?”这圣人的爱好还真有些小众。
“只不过是条野蛇罢了……”女子突然激动起来,“她偷了他的宝贝,差点害死他,他却浑然不觉得什么,贱兮兮跑去给人当奴仆,还为她得罪了天下佛门!后来她恩将仇报,几次三番要害死他,他却处处忍她让她,还要为她报仇!要我说,那条龙何罪之有,明明就是为民除害!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给我住嘴!”说到后面,竟然吼了起来。
钱逸群吓得一愣,心道:这不都是你自己要说的么……而且,这哪里是在说“蛇”?分明是在说你的情敌呀!圣人也玩人妖情未了么?听上去还有些虐心虐身,敢不敢不要这么乱啊?
“你若能发誓出去之后屠尽天下蛇妖,我就送你一件至宝!”女子恨恨道。
——果然是妖!
——这天下哪里有妖怪啊?
钱逸群脑中一闪,抓住了一个关键词:至宝。
“必然!”钱逸群正sè道,“降妖伏魔,使命必达!”
“你也看出来了,我这是幻像投影,不能着物……”女子道。
——惭愧,还真没看出来。
“……等你出去了,去云台山猕猴谷,那里有座地宫。”女子道,“你要寻到一块猕猴模样的巨石,对它道:‘长安城里芙蓉国’,它便会开启洞门让你进去。”
钱逸群听她说的又是猕猴又是地宫,心下发毛。自从《西游释厄传》流传以来,大明百姓都知道惹上猴子肯定没好事。钱逸群小心问道:“仙子姐姐,那地宫里没有什么陷阱吧?”
仙子姐姐不悦道:“那是我借九地之yīn炼丹的地方,哪里来的陷阱!”
“那就好,那就好……”
“时rì久了,里面的丹药恐怕不能吃了。”女子道,“其它东西于你也没甚用处,你只许拿案几上的一支玉简。里面是他写给我的一些小法术。听你刚才说的,恐怕世间也早已失传了。”
虽然是期权,不过钱逸群还是心满意足地拜谢道:“多谢仙子姐姐!”
“好了,我传了你出去的口诀便走了,rì后也不会见你。”仙子说罢便要斩断俗缘。
钱逸群连忙叫道:“姐姐稍等,您还没说这金鳞篓怎么个用法。”
“这都要我教?”仙子不悦道,“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存念其上,收取自然无碍。”
钱逸群随手取了桌上素帛当做实验品,灵蕴传到金鳞篓上,心念一动,果然收了进去。他从篓口望进去,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像是有个无底深渊。
“他取了三节南海紫竹,炼化出这个宝贝。”女子又有些失神,“每一节紫竹都能装尽南海之水,这鱼篓有得放了。”她又道:“不过灵蕴越强就越难收纳,得看你自身修为。”
——圣人出手,果然不凡!
钱逸群心中感慨。
“还有!”女子厉声道,“把素帛还回原处!”
“是是!”钱逸群连忙从鱼篓中取出素帛,放回桌上,轻轻掸平。
女子这才和气起来,道:“出去的口诀是:如意。”
翠峦,如意。
钱逸群心中暗道:这完全没什么关联啊!圣人的思维跳跃还真大……
“小道还有些杂物在翠峦峰,马上出去。”钱逸群毕恭毕敬道。
那女子点了点头,关照道:“以后若是进来,便自己乖乖玩耍,少上来打扰他。”
“是是。”钱逸群连忙应道,暗道若不是应龙老兄慈悲,自己还上不来此间。
女子的身影渐渐消淡,就如当rì木道人离去时一个模样。
钱逸群心中惊叹,暗道:看似很像,不过师父可不是虚像幻影。他想起给师父捶背捏腿的情形,不由叹了口气。
应龙知道钱逸群自己没法下山,一直等在外面。
钱逸群这回算是轻车熟路,跳上应龙的长吻,抱紧胡须,转眼之间便回到地面。
此刻天光将亮,月亮偏西,应龙急急扎入水中,冲出老大的水花,将钱逸群浑身打了个湿透。
钱逸群吐出一口湖水,齿颊甘香,恨不得喝一口。又想到这是应龙老兄的洗澡水,这才散了这个念头。他等应龙再浮到岸边,抱拳拱手道:“应龙老兄,虽然还是明白您与往圣有什么过节,不过今rì奇缘皆仗老兄成全。小道rì后若是学有所成,必然前来放你zìyóu。”
应龙仰天长啸一声,声音中饱含感激之情。
钱逸群又道:“听闻此间一年,人间一瞬,等我再回来,恐怕不知这里多少年了。老兄又要孤苦一龙了。”
应龙微微点头,发出恋恋不舍的喉音。
“只要外间事了,我便常来看望老兄!”钱逸群提起jīng神道。
应龙仰头看了看天,又是一声呼啸,扎入水中。此刻正是月华消隐,天光乍现。湖水随着月华瞬间消失,一如不曾出现过似的。
钱逸群抖了抖身上的湖水,强自笑了笑,心道:这样倒也干脆,不知道省了多少离情别怨?对我来说只是一rì不见,对它来说却不知又是几千年光yīn。
他上了翠峦峰,取了清心钟和破财落宝铜钱,本想塞入鱼篓之中,却发现这落宝铜钱收摄无碍,清心钟却只是落在篓底,就和普通鱼篓承装物事一般。
钱逸群想起高仁曾说过:万物含灵。看来是自己的修为尚且不足以收纳这清心钟。他也不为此费神,想想山洞里除了一件破败如抹布的道袍之外别无他物,索xìng就在这里大喊一声“如意”。
……
狐狸见钱逸群随一道白光消失不见,心中发愣,暗道:难道炼化这圣境的圣人仍在里面?就这么把那小子召进去了?那小子果然是天命所归么!它还记得相遇当rì钱逸群随口开的玩笑,心中不由动荡。
钱卫停了筷子,看着狐狸捧着的小山,忍不住问道:“我家老爷呢?”
狐狸正要答话,只见手中小山金光四shè,转眼之间,钱逸群已经站在了屋子中间。
屋里一人一狐顿时惊得眼珠都掉了下来。
眼前这人可谓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只见他披头散发,身上是缠着破布的藤条,勉强蔽体,祼露着大块大块的结实腱子肉。常年风吹rì晒,钱逸群的皮肤早就粗糙黝黑,不复当年公子小哥模样。也因为整rì攀爬,身体骨骼经络拉开,硬生生又长高两三寸。(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姑苏王家
第五十三章姑苏王家
“小子?”、“老爷?”
一人一狐异口同声惊问道:“你去了哪里?”
钱逸群扫了两人一眼,哪里有空回答他们?
他嘴里塞着糖醋里脊,一手已经抓住了羊肋排,另一只油腻腻的手正伸向桌边的三白酒……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哇……”钱逸群手还没够到酒瓶,嘴里的里脊已经吐了出来,“呸呸呸!这肉坏了?怎么如此sāo臭?”他又抓着烤羊送到鼻前,用力一吸,整张脸都凑成了一团。他道:“这气味也太腥膻了吧!”
狐狸跳到鼓凳上,伸出爪子拍了拍钱逸群,道:“你没事吧?”
钱逸群摸了摸嘴边的一圈浓密胡子,道:“有事。”
“你入山了?”狐狸小心翼翼求证道,生怕白开心一场。
“是。”钱逸群从腰间取下鱼篓,放在桌上,试着将小山圣境放进去,果然也不能够。他道:“我见了炼化这圣境的圣人,他已经羽化了。”
“那是自然,世间一瞬,山中一年吧。”狐狸道。
“那倒不至于,”钱逸群摸着胡子,“我也就过了五、六年而已。”说着,让钱卫和狐狸在自己对面坐好,将进去之后的每一点小事都翻出来说了个痛快,甚至连自己栖身山洞前的一株小草有几个叶片都不肯放过。
钱卫和狐狸哪有那仙子姐姐的修为涵养?早已经是痛不yù生,恨不得拔路而逃。偏偏钱逸群在山里的五年不是混吃等死,随手一拍便封住了两人的去路,连出恭都不许去。
“呼呼,舒坦了!”钱逸群总算解了话瘾,外面已经打起了三更,“再不说话,舌头都硬了。”
狐狸、钱卫心生大解脱之感。
狐狸好奇心最盛,又问道:“你说的那仙子,长什么模样。”
钱逸群摇了摇头:“这倒没见。她背光站着,脸上又像是蒙了一层纱,完全看不到容貌。我只看到她一头乌黑长发,映着月光实在是脱俗出尘。唔,还有那腰肢纤细,玉手如葱,肯定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美女。”钱逸群这么说着,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个面都没见过的女子完全印在了自己心上。
狐狸又问那个往圣是何模样,心中不断冒出可疑的人名,却又纷纷否定。它将故事的每个细节都挖了个遍,摇头道:“没道理!没道理呀!”
“怎么个没道理了?”钱逸群问道。
“你说这圣人囚禁了一条龙。你可知道最后一条应龙升天是什么时候?那是梁朝朱温时候的事!”狐狸道。
“就不能是被抓之后进化的?”钱逸群反问道。
“说得轻巧。”狐狸不屑道,“龙每一次变化都不逊于凡人成仙,你当应龙是时间熬出来的?没有足够的天材地宝乾坤元气,怎么可能成就一头应龙?而且你说那龙初时暴戾非常,那正是除鳞的前兆。一旦它难消心中忿恨,就会招来天雷,剥去一身龙鳞,千年修行尽数毁去。”
钱逸群略略吃惊,道:“没想到我还做了一件好事。”
“这可以算是功德了。”狐狸摇头晃脑道,“闻经悟道,罪灭福生。你对他有超度之恩。未来肯定有好事等着你。”
钱逸群哂道:“上古灵种都指望不上,龙的事且先放放。”他又道:“当务之急,你们谁跟我说说,咱们下山来是干嘛的?”
狐狸差点从鼓凳上滚下去,这才想起对钱逸群而言已经是五、六年不曾入过红尘,许多旁枝末节的事忘记得差不多也是应有之义。
钱逸群刚开始在山中的时候还会反复回忆红尘往事,甚至努力追溯前生的记忆,然而这种回忆终究十分辛苦,并且也不真切。许多事还会因为受到情感影响变得似是而非,将自己引入执迷,前后不搭,逻辑不顺。
至于李香君被掳这种事,在钱逸群的记忆顺位里实在很难排上号。
钱卫便将二人为何下山,如何进的张府,之前与张文晋、文光祖说过什么……一一汇报,没有漏掉一句。
钱逸群这才接上记忆,抚掌赞道:“让两个纨绔去找个ji女,这招实在太妙了!”
“是老爷您自己想出来的。”钱卫无语,提醒道。
“那是,”钱逸群大笑道,“没想到我多年就有如此智慧,不愧是我!”
狐狸伏在地上,背脊耸动,呕呕狺吠,也不知道是在作呕还是在笑。
钱卫隐去身形,怕老爷看他脸上的偷笑。
“还有,老爷这个称呼恶俗极了。”钱逸群道,“我一个道人,当谁家的老爷?以后就叫我……对了,我给自己起了别号没有?”
钱卫一脸无奈,又将钱逸群自称厚道人、将茅棚起名五三观道院之事细细说了。钱逸群照例对自己年轻时的智慧天资赞叹不已,惹得狐狸实在呆不住了,留下小山圣境便跑了出去。
……
钱逸群此时长成棱角分明,又蓄起了胡须,身形、肤sè也与当rì在穹窿山上时大相径庭,却仍旧躲不过熟人的眼睛,最多只是奇怪他怎么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
这时候便用到钱卫了。他趁着夜sè掩护,出去走了一遭,取了数人的头发回来备用,其中有张府家丁,也有两位纨绔。
翌rì一早,钱逸群随便幻了个容貌,起座开门,见昨夜来服侍的婢女坐在门口睡着了,便从她们身上跨了过去,径自前去洗漱。这番动作自然惊动了张府上下,不一时便有管事上来责骂那两个没用的美婢,又送来美味可口的苏州点心。
张文晋和文光祖也难得没有睡懒觉,衣着整齐赶来请安,心中想着如何将计较好的说辞搬出来,说动钱逸群收他们为徒。
这些说辞钱逸群却早已经知道了。
昨晚钱卫前去取他们头发,正赶上两人在屋里密谈。因为涉及“厚道人”,钱卫自然不能错过,听了个周全,回来禀报家主。
他为此还差点害了针眼。
原来张文晋和文光祖竟然是龙阳之交,当晚还没说完事便已经搞在了一起,一并让钱卫看了个真切。
说起来,国朝自万历之后,娈童之好便已经盛行无碍,时称南风。前几年甚至传出左谕德缪昌期在值房里**翰林编修冯诠的事。更夸张的是,这事竟然没有被有司查处,只视作“翰林风月”,成为谈资。
如此想想,张文晋与文光祖厮混一起,自然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大事。
钱逸群今天忍不住地打量张文晋,见他果然有些小受模样,摇头扫去心中泛起的不堪画面,道:“今rì便为你们择地筑坛,你们却要快快找来顾大姐,否则事难成矣!”
事关xìng命、运程,二人谁都不敢怠慢。他们在常人眼里或许百无一用,但说到寻花问柳却是行家里手,大宗师一般的人物。虽然李贞丽的缙霄部耳目众多,但终究不如这两人方便。
为何?因为男人在金屋藏娇这事上,对其它女人肯定是千方百计隐瞒不让知道。一旦出了门,却生怕别的男人不知道。
张、文二人派了家人跑了几家匹配顾大姐身份的院子,一无所获,便知道这顾大姐是瞒了人的耳目悄悄来的。虽然不知道是哪位苏州才俊请来了这金陵名ji,左右不过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要查访起来十分便当。
果不其然,到了晚饭时分,文光祖那边已经得到了消息,金陵名ji顾妈妈正带着属下女儿在王侍郎家落脚。
这位王侍郎名叫王心一,是刑部左侍郎,署尚书,地位之高犹在文震孟之上。不过他已经是致仕退休的官员,文震孟还是翰林清贵,故而两家难分高下。文光祖历来只会居高临下与人交往,此刻也不得不乖乖投了名剌,请清客帮闲拉扯关系,跟王心一的儿子王守贞套上了关系。
王守贞并非文光祖这个圈子里的人,他可是正牌的乙榜出身,举人老爷,还要准备明年的开chūn的礼部会试。不过架不住张家银弹开路,文光祖又送了一幅文征明的真迹,拿人的手短,打算随便应酬一下。
他见张、文催得急,又想顾氏不过是曲中人物,自己肯让她住在园子里已算是仁义至极,叫出来陪个客人又是什么大事?便约定当晚在王家别院招待张、文,也不忘给厚道人发了一张请柬。
钱逸群本想将顾氏引到张宅里,这样也算是调虎离山,方便偷人。现在又怕打草惊蛇,万一顾氏恼怒王守贞出卖她,提前返回金陵,那更得不偿失。当下联络狐狸,让它帮忙侦知王家内宅状况,又让钱卫好生看守家里宝贝,自己单刀赴会。
白泽能通万类之言,随便找了些猫猫狗狗,许以好处,很快就将王家别院的布局,往来人数摸了个大概。只是这些动物的智力终究有限,要想知道李香君藏在哪里,有谁看守,却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一番准备做下来,已是天光尽敛,华灯初上。
张文晋请钱逸群坐了轿子,带了仆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王家别院行去。
眼看就要到了,钱逸群的轿帘突然无风自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挤了进来。
正是狐狸。
“王家别院突然去了好多人,不乏好手。”狐狸跳到钱逸群腿上,压低声音说道。
“龙潭我都去过,还怕他?”钱逸群微闭眼帘,不为所动。
狐狸见了也不由暗赞一声:果然有些风骨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夜宴
第五十四章夜宴
王守贞现在很上火。
他本来只打算弄个小范围的聚会,让金陵媚香楼的姐儿出来唱两曲,宾主尽欢也就过去了。谁知道弟弟王守忠竟然带了一拨江湖人士来别院,也不曾给他打个招呼。
王守忠听下人说今晚兄长有雅集,本来很不高兴,谁知细细一问竟然是张文晋与会。有这小张相公出现的地方,能雅到什么程度?王守忠大笑道:“我早听说张庆嘉的花名,今晚要见上一见。”说着自作主张两处并在一处。
下人们不敢违逆这位二少爷,当然无不照办。
王守贞怕顾氏那边说不过去,只得先过去,把话说清楚。顾大姐略一寻思:看来王家是呆不长的,若是能从这帮江湖客里挑到一两个好手也是一个助力。只要等我媚香楼子弟都到了苏州,李、徐又能奈我何?
她这回出来本来志在必得,只带了五六个随侍弟子。没想到顾媚娘竟然败在了同辈人手里,落得如此窘境。不过此番得了那个李香君倒也算不亏,楼没了还可以再起,只要有这等尤物,自然是摇钱树一般。
“妈妈,李师妹还是不肯吃东西。”侍女上前禀报道。
李香君自从被掳,便水米不进,不言不语。任打任骂,只是别着头,吭都不吭一声。
顾氏哼了一声,道:“那就任由她饿着,跟我玩贞烈么?”青楼之中自有调教人心的手段,多少贞洁烈妇,一旦落入这些老鸨手里,一顿手段下来,各个都成了yin娃**。往往越是贞烈的女子,堕落起来也就越彻底。
是以顾大姐根本不担心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娃能逃出她的手掌心。
不一时,又有侍女来报,说前面观柳厅里的客人已经到了,请顾氏准备。
顾氏早就准备停当,只等那些客人报的曲牌传递进来,便分派女儿们出去演奏,她自己也混杂其中,在暗处偷看这些来客中是否有值得招揽的人物。
这一看,便看上了个其貌不扬,隐隐有些猥琐的道人。
那道人虽然相貌猥琐,却身穿绫罗道袍,步行间暗踏九宫八卦,举手中沉稳迅疾。厅中人多聒噪,他却充耳不闻。筵席上美味珍馐,他只是略吃了两口青菜,还是在清水里浸过之后方肯入口。
如此世道能有如此戒行的道士,岂非高人?
只是这般人物也最难沟通,若是不能投其所好,哪怕金山银山都砸不动。
顾大姐心中暗道:有道是相由心生,为什么这高手竟然生出这等容貌?莫非是假的么?
还真就是假的!
钱逸群早上随便挑了一撮头发,幻化成新的容貌。张文晋见识过红娘子的易容术,知道这是真人不露本相,故而不是十分惊诧。文光祖却暗道:若是能学得这一手,以后出入闺阁可就再无障碍了!
此刻钱逸群只觉得席间的菜肴口味太重,刺得舌苔疼痛,齁得喉咙发干,只好让侍婢取来清水,涮了之后才放进嘴里。即便如此,仍旧难以下咽,吃了两口便停了。他这番做派,自然不得有心人的眼,以为他是故作高人姿态。
其中便有一位乾道,身着深黑道袍,头顶九梁冠,老鼠眼,扫帚眉,鹰钩鼻,满身yīn戾之气。他是王守忠请来的客人,见席间另有道人,便起了“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的念头,存心要落落那道人的颜面,好显得自己手段高强。
钱逸群进来便见这道人面sè不善,眼中含妒,只是不去理他。无意间又触怒了那道士,以为钱逸群看他不起,心中恨意更甚。
那道人见钱逸群停下筷子,啪啪鼓了两掌,席间登时安静下来,连媚香楼唱曲的女郎也放低了声调。
虽然眼下圆桌共餐已成风尚,不过这等官宦之家的筵席还是依照古法,位尊者一人一席,位卑者二人一席。客分左右,主人居中。厅堂的最中间空留出来,供歌舞表演,往来斟酒。
此时王守贞、王守忠兄弟二人做了主座,王守贞的客人坐在左侧,王守忠的客人做的都是右侧。钱逸群因为文光祖、张文晋的推让,坐了左侧首席,是主宾席。他见对面有道人鼓掌,目光不善地落在自己身上,心中暗道:这世间果然傻蛋比鸡蛋多,你这是想找不痛快么?
果然,那道人放声道:“席上那位仙友,敢问一声仙姓道名,真乡何处?”他坐在右侧次席,不过首席却是空着的,可见在王守忠的客人中地位最高。
钱逸群淡淡笑道:“凡夫俗子,贱名不足挂齿,江湖人称厚道人。”他答了话,却不反问,言下之意便是:我才懒得知道你的姓名。
那道人碰了一鼻子灰,脸sè更差,却不好自报家门,那样也实在丢人。他望向王守忠。王守忠到底要维护自己的客人,哈哈一笑打了个圆场,道:“这位仙长是我贵宾,乃茅山高士,道号隆璇子!”
“哦。”钱逸群一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弄得王守忠也是灰头土脸。
王守贞不知道这厚道人什么来路,不过看起来并不厚道。他干咳一声,示意文光祖介绍一二。文光祖到底是大家子弟,从不怯场,只是听说隆璇子是茅山道士,想想自己的老师马怀远好像跟茅山颇有关系,担心大水冲了龙王庙,便道:“原来是同道中人……”
“呸。”钱逸群直接啐了一口,望向文光祖,“谁跟谁是同道中人?”
文光祖尴尬得满脸通红,依着他的脾气便要发作,只是摄于厚道人的凌空御物方才硬忍了下来。张文晋正要上前打圆场,只听钱逸群又道:“你这小友与我有缘,同上一道也未尝不可。他一个山野道士,跑来招摇撞骗,也想跟我同道?”
“贼道敢尔!”隆璇子暴怒,起身指向钱逸群。
钱逸群冷笑,坐在座上往后一靠,悠悠然道:“看你贼眉鼠目,气质猥琐,眼袋深黑,肾虚阳亏,显然是sè中饿鬼,也好意思叫别人贼道?”钱逸群经过赵监院的调教,被骂防御力极高,骂人功力也不弱,一席话说出来不带脏字,却**得隆璇子三尸暴跳,
隆璇子本有道侣共参yīn阳双修之道,初时进益颇快,近些年却有些不济,最恨人说他肾虚阳亏。他跳了起来,从袖中挚出一把黄表符纸,喝道:“贼子,敢接我一符否!”
钱逸群还没说话,对面又有人跳了出来,大笑道:“无知小儿哪里当得起道长的符箓!请道长将这符省下赐予小弟,由小弟代道长教训这狂妄之徒!”
王守贞心下不喜,暗道:这些江湖草莽,将个好好的筵席弄得如此乌烟瘴气,二弟怎喜欢与这些人往来。
旁边王守忠却看得眉开眼笑,道:“正好看看开碑手蒋师傅的手段。”隆璇子见金主发话,自己也不便坚持,又存了让蒋武师试探深浅的念头,便端坐不语。
“不妥,不妥啊!”左侧陪席之中,突然有人接话道,“蒋师傅是练体着手,厚道长是炼意入道,如何能比得公平?”
众人放眼过去,见那人蓄着三络长须,身形清瘦,倒是几分飘逸之气。正是张文晋带来的清客,坐在陪席。张文晋微微点头,暗道:汤生果然是个识趣的,回头得记得打赏一些。
那边蒋师傅却嚷道:“你这意思是我欺负他了!”
钱逸群冷冷一笑道:“开碑手?是说蒋师傅的手能开碑?”
“哈哈,寻常石碑,应声而碎。”蒋师傅大笑着扬了扬蒲扇大的肉掌,盯着钱逸群,“敢与我比一场么!”
钱逸群直盯着那双肉掌,突然出手如电,两支紫檀木筷破空而去。
这草木之心的副作用威力巨大,虽然会消耗体内五炁,却胜在防不胜防。狮子搏兔亦尽全力,故而钱逸群出手便要震慑当场,免得后面那些身子粗壮的武夫草莽一个个跳出来找自己麻烦。
他在圣境住了这么久,算是彻底将身体调理过来了。一般的人间杂质污秽,都能随着每天的新陈代谢排出体外,不会积聚身中。故而体内五炁腾腾,源源不绝,比之前强盛许多不说,恢复速度也明显快得多。
这双紫檀木筷是标准的圆头方底,紫檀木又是极品重木,谁都想不到钱逸群会用这筷子当暗器。
蒋师傅猝不及防,手上剧痛传来,惨叫一声,掌心中已经被两只木筷刺了个对穿,鲜血汩汩涌出。
开碑手是外门功夫,练的时候十分艰苦。蒋师傅从小练武,意志坚韧,被钱逸群刺穿手掌竟然咬牙硬忍了。
钱逸群回视蒋师傅:“刚才你说的应声而碎,是说石碑,还是说你的手?”
众人不知道压力压强的关系,被钱逸群这随手一掷吓得黯然心惊。谁都没有看清钱逸群是如何出的手,想想若是这两支木筷不是冲掌心去的,而是直取要害,恐怕席间就多了一具尸体。
“来人,扶蒋师傅下去休息。”王守忠将蒋师傅安排在宾客第五席,显然也是十分看重这位武师,没想到言语之间便已经被人解决了。
他再望向钱逸群,目光之中却带了些许猎奇。(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霸道人行霸道事
第五十五章霸道人行霸道事
顾大姐躲在暗处,看到这一出飞筷入肉的戏码,心中喜忧交杂。89
喜的是:不用找别人,光是这个道人就足以扫平绮红小筑那些sāo蹄子!
忧的是:这道人如此高明手段,该如何买他出手呢?对了,刚才他自报家门,却是没听清他的道号,若是能近些就好了。
钱逸群端起水杯,微微抿了一口,刚才消耗的肝炁又补足了。他望向隆璇子,道:“你那符,拿来我看。”
隆璇子心中已经泛虚,面子上却不肯低他一头,道:“你且等着……”说着,右手比成剑指,左手符纸当空一撒,勅咒道:“九幽十类,听我号令,拘魂夺魄,无有停留!吾奉yīn山老祖敕令!”诀咒念毕,空中符纸正好飘落下来,被这灵蕴一激,朝钱逸群飞去。
钱逸群见识过了黄元霸的符法,心中暗道:这差别也实在太大,看来他不过是茅山小字辈。
心中略一存念,钱逸群手中一翻,从鱼篓中取出李岩贡献的无相扇,激发灵蕴,暴喝一声:“米粒之珠!”一团灵光破扇而出,正是受到激发的金粉世家阵。这些金粉在言灵的加持之下,大得骇人,由粉尘而变米珠,将飞来的符纸撕得粉碎不说,更打向那个隆璇子。
隆璇子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眼看一团金光闪烁的米珠飞来,连忙掏出八卦镜,提起法袍袖一阵手忙脚乱方才将这灵蕴尽数挥散,却仍旧被扫到了面门,火辣辣作痛。
这也是钱逸群山中领悟,给法宝配个口诀上去,借天赋言灵,威力能够增加数倍。李岩当rì用这扇子,灵粉只能挥出两三步远。今rì钱逸群却足足打出十步远,尚且余势未尽,闹得隆璇子灰头土脸。
只这两手,整个观柳厅里再无一人敢对钱逸群不敬。尤其是文光祖、张文晋带来的帮闲清客,纷纷上前凑趣。这个说:“仙长好手段。”那个便更上一层楼道:“仙长道德高真,想必还有更好的手段。”一时间奉承阿谀之声不绝于耳。
王守贞虽然不明就里,但见自己的客人胜了,终究是脸上有光事。当下对弟弟道:“你平rì里总说为兄不外出走动,不肯结交能人异士。如今怎么说?”王守忠也不恼,端起桌上的酒杯,走向钱逸群面前,躬身敬酒,道:“仙长果然好手段!”
钱逸群对他爱答不理,见隆璇子要走,轻轻一拍桌子:“站住!”
隆璇子已被钱逸群破了胆气,整个人惊得一跳:“你待怎地!”
“刚才你问道人我是否敢接你的符。道人接了。现在轮到你了。”钱逸群说着,探身从旁边文光祖的桌子上取了一支筷子。他道:“贼子,敢接道人一筷么!”
隆璇子脸上火辣辣,额头汗津津,背上虚汗一路湿透了中衣,强自提气道:“今rì逢我破rì,诸事不顺,便认栽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三年之后我再来讨教!”他这说法也算是江湖公认的认输宣告,又定了三年之约,照规矩今rì的事便算了了。
钱逸群却不是讲个规矩的人。
“我只问你,敢是不敢!”钱逸群喝问道。
“三年之后……啊!”
隆璇子刚说出四个字,钱逸群手中木筷已经飞了出去,正扎在他肩窝,直至没底。
“道人跟你说今晚的事,你跟道人说三年!去你姨***死人头三年!偏要惹得道人生气!”钱逸群得赵监院真传,面子上一副暴怒模样,心中却是波澜不惊,暗暗偷笑。他骂道:“我再问你这狗才一遍,敢是不敢!”说罢,又从文光祖桌上取了一支木筷。
隆璇子左手虚按右肩创处,疼得腰都弯了下来,一头冷汗,道:“你都已经shè了……”
“打你姨娘一脸!刚才那是你惹道人生气,不作数!”钱逸群捏着筷尾,“最后再问你一遍,敢是不敢!”
隆璇子有苦难言,心里苦得就和吞了黄连一样,暗道:今rì真是没看黄历,竟然惹了这么个疯子。
“不敢。”隆璇子终究是知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为了一条小命,脸面什么的都是天边的浮云。
“既然不敢,道人也不难为你。”钱逸群收敛了几分怒sè,“且闭上眼睛吧。”
“什么!”隆璇子浑身打了个冷颤,“闭上眼睛!?”
“你既然不敢接,道人就允许你闭了眼睛。”钱逸群道,“快些闭上,否则道人便扔了!”
众人心中纷纷打鼓,暗道:隆璇子都已经讨饶认输,里子面子都给足了,你原来还要shè他!这厚道人真当改名叫做霸道人!
隆璇子不敢再多言,若是惹得这疯子不高信,身上难免又多几个洞,白吃苦头。他讨饶似的望向王守忠,心道:我是你的客人,多少也要帮这个忙吧?
王守忠被隆璇子看得头皮发麻,上前干笑一声:“哈,哈,哈,仙长好手段,大家都是佩服至极。今晚看在小可的面子上,便放过这位……野道士罢。”他扫了一眼隆璇子,心道:我叫一声野道士,乃是为了讨好这个疯道士,你可得记住我的情。
“你是什么……人?”钱逸群横了一眼王守忠,出声问道。
王守忠一愣,心道:他不知道我是谁么?
再细细一品,钱逸群的问话在中间一断,却成了“你是什么?”、“人?”这不是在骂他不是人么!
众人没个傻的,都品出了这层味道,齐齐吸了口凉气,暗道:这道人不是霸道,是真的疯了!王家二公子,大司寇的嫡亲儿子,你竟敢这般辱骂他?
王守忠吸了口气,怒道:“道人就是如此修行的么!”
“道人眼拙,故有此问,公子何必动气?”钱逸群突然笑了起来。
王守忠却怒气更甚:“我兄弟好生款待你,可有不周?你如此辱我,也太过分!”
“正是因为贤昆仲待道人友善,故发此问。”钱逸群大笑着将筷子扔了出去,拍了拍手道:“敢问一句,人最宝贵的是何物?”
王守忠不知这道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听说过许多高人佯装疯癫点化世人的故事,当下不自觉地套在了钱逸群头上,道:“无外乎xìng命。”
“正是。”钱逸群一点头,“xìng者,天xìng也;命着,生身也。我若取人生命,人皆以我为魔头。偏偏有真魔头,以邪术惑人,断人慧命,杀人天xìng,这种人难道不该罚么!”钱逸群手指躺在地上的隆璇子:“他为了骗点银钱,毁了二公子的慧命灵光。须知,人与百兽的区别,无非这一点灵光而已。故而贫道问一句,二公子没了灵光,还算人么?”
王守忠一向不在乎银钱。他爹若是放在三百年后,那就司法部代理部长,最高院院长,政治局常委……银子对他来说只是一种金属。
他在乎自己。
在乎自己的xìng,和命。
听钱逸群说自己慧命灵光被毁,王守忠心中骇然,连忙打躬道:“小子无状,唐突真人,敢问如何将这灵光补起来?”
钱逸群心中一笑,知道他这么问,内心已经是信了。他道:“那是十分麻烦,不过你我有缘,且慢慢来。待贫道先解决了这个妖道的事。”
隆璇子刚才腿上又中了一筷子,躺倒在地,勉强摸出身上的金疮药止住两个血洞。
钱逸群低头看了一眼:“呦,扎到了?刚才那是无心之失,不作数。这样,道人让你也用筷子扔一下吧。”
隆璇子两道扫帚眉一耷,哭道:“仙长绕过我吧!您说什么都成。”
钱逸群见自己彻底驯服了这邪道,上前一步,抖开无相扇,护在胸口:“你出道以来,骗了多少银两?”
“这个……”隆璇子心中暗道:你就算再厉害,难道还能算得清这笔账?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算不清!
“五……十两。”隆璇子怕死,却也心疼钱,知道报出来的数字多半是保不住的,咬了咬牙,认了五十两。
若说寻常街头野道士,一年能骗个五两也都算事业有成的。不过钱逸群却是听说过后世的那些信徒捐纳供养神棍,都是数以百千万计。以未来揣测眼前,这道人肯定也不止五十两身家。
“很好。”钱逸群笑道,“我便让你用这五十两来赎罪。一两银子一筷子,你愿意出多少银子?”
“我愿意全出!”隆璇子连忙道。
“那你还欠九千九百五十两。也就是九千九百五十筷子……有些累,不过道人替天行道,再苦再累也都认了!”钱逸群道。
隆璇子大哭道:“仙长,你就是把我剐了卖肉也不值那么多银子啊!”
王守忠上前道:“真人,这厮的确是个云游野道,一家一当都在客栈。虽然没有万两之巨,三五百两总是有的。”说罢,瞟了一眼隆璇子,心中怒道:光我这里就哄了不止五百两!竟然恩将仇报,毁我慧命,活该此劫!
“让人送来赎罪。”钱逸群轻摇扇子,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顾大姐在偷听得零星对话,暗自揣摩,很快就悟透了,不由欣喜若狂,心道:看来这道人贪的是财!不过他这江湖术却不比道术手段,真是稚嫩得紧,也只能哄哄王氏羊牯。
真正的江湖术中,哪能如此强取豪夺的?要的乃是人家死命送你,你勉强接纳。钱逸群对于这道却不甚了然。这也不能怪他,百sè人等,各行其道,哪有人门门jīng通的?(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纷沓而至
第五十六章纷沓而至
王守忠挥了挥手,让人抬了隆璇子下去,又请钱逸群上座,亲自斟酒,求教这慧命灵光的事。
“贫道为你做个法事,把根补起来。你rì后多做些施医赠药的善事,自然就养起来了。”钱逸群心中暗道:家里用钱的地方太多,少不得从你这里借助些了。
王守忠这回有了经验,问道:“敢问真人,是何等法事?要备下哪些资材?”
钱逸群正要说话,只听外面传来哈哈笑声。
一个苍老稳健的声音传唱道:“红颜虽好,jīng气神三宝,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皱,腰肢袅,浓妆淡扫,弄得君枯槁。暗发一枝花箭,shè英雄,在弦倒。病魔缠绕,空去寻医祷。房术误人不少,这烦恼,自家讨。填jīng补脑,下手应须早。把凡心打叠,访仙翁,学不老。”
“两位贤侄啊!戒罢女sè,慧命灵光自现,却信什么法事人事江湖事?”从外面步进一名老者,满头银丝,上顶纶巾,面放红光,步履矫健,果然是个人中瑞宝,寿里神仙。
王守贞、王守忠兄弟,闻听这声音便已经下座迎了出去,两人并列行礼,口称道:“晚辈等见过眉公。”
钱逸群一听,暗道:原来他就是乞花跨鹿的陈眉公,陈继儒!果然是好隐士。晚明风雅,见他一人就足够了。
“老朽不请自来,还请二位贤侄不要见怪。”陈继儒声名在外,朝廷几番征辟,却不肯做官,终究耽老林间。他的画作与董其昌并名,然而董其昌却是借助了官身,其画一味yīn柔,不如陈继儒的柔中带刚。
后人以沈周、文征明、董其昌、陈继儒为有明四大家,绝非过誉。
陈继儒踏步进来,扫了一眼在座诸人,微微点头算是回了众人的礼数。他刚才走到门口时,见王氏兄弟大举酒筵,又有曲中女郎相陪,心中不悦。及听到钱逸群说“做法事做善事”,更是不以为然,故而高唱自己所做《戒sè歌》,敲点晚辈。
王守贞让人给陈继儒添座,笑道:“眉公肯来,乃是寒家之幸,可谓蓬荜生辉也!”
陈继儒微微一笑,道:“也是有缘,路上碰着白芥子,便来凑个热闹。”
从陈继儒身后走出个清秀少年,身穿儒服头戴方巾,腰间却佩着一柄古剑。他朝王守贞兄弟行了礼,道:“小弟见眉公夜行,便拖了他来,还请恕罪。”
“芥子贤弟大功!当赏酒一坛!”王守忠大笑道。
“看来还是有罪。”陈继儒年逾七十,仍与晚辈调笑,十分开朗。
原来右侧首席正是为这白芥子留的。他在来的路上碰到陈眉公,立谈许久,仍不过瘾,便一起拉了过来。
陈眉公自称山人,从不避讳江湖草莽。白芥子肯赴王守忠的筵席,自然也是知道会遇到什么人物。唯有陈继儒身后一个十五岁的孩童,皱鼻不悦,自顾自坐了白芥子的下手,让人收拾席面。他看钱逸群时,更是露出一股厌恶的神情。
钱逸群不与小屁孩计较,心中暗道:若非道人出手,你连个席位都没有呢!
三人落座,陈继儒望向钱逸群,道:“这位道长仙山何处?”
钱逸群心中一动,道:“不敢有瞒,贫道在翠峦山应龙洞修行。”
“哦?”陈继儒是博古通今的大儒,家中藏书万卷,从经史子集到稗官野史,无书不读,无所不知。他脑中细细思索,却没有翠峦山这个地方。也不记得有何处名山古称“翠峦”。
“敢问一句,这翠峦山在何处啊?”陈继儒出声问道。
钱逸群正想随便套个省,说是当地俗称,想来陈继儒也没地方查去。正要开口,却又被人打断了。
“老爷回来了!”
有侍女进来大声报道,面带惊sè。
王守贞心中一颤,暗道:还好今rì有眉公在,能帮我挡一劫!
他即将启程赴京赶考,若是让父亲王心一知道他竟参与这等杂会,必定会发雷霆之怒。反倒是王守忠面无余sè,翩翩然迎了出去。
陈眉公也跟着站了起来,道:“玄珠公竟然回来了,今rì何其有缘哉!”
不一时,一个面貌清隽的老者步入厅中,径直走向陈眉公,笑道:“眉公此来,何不早说?”
眉公也微笑答礼,引荐了白芥子与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钱逸群在旁边听了少年的名字,心下一跳,暗道:今天还真是适逢其会,有缘得很。原来这少年就是顾媚娘未来的丈夫,仕宦三朝的著名贰臣,大名鼎鼎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鼎孳啊!
没想到今年只有十五岁。
钱逸群看着眼下颇有些愤世嫉俗的中二少年,难免微微摇头。
见有道人向他行礼,王心一笑道:“今rì正好,我也有个方外俊士,释门豪杰,要荐与诸公。”说罢,从身后引出个和尚来。
那和尚三十余岁年纪,方脸阔耳,体格健硕,头戴一顶黑sè羊毛毡暖帽,帽子下露出刮得发青的两鬓头皮,与留着平头的柳和尚明显是两样僧人。他身披大氅,内里是青sè僧衣,脚下一双小牛皮靴,胸前挂着串一百单八粒的菩提子。上前双手合什,向陈继儒道:“小僧法号诚闻。陈檀越名倾天下,有缘得见实在是小僧之幸。”说话间,却是北地口音。
“诚闻法师常年在北边云游说法,对关外之事知之甚详。”王心一舒朗笑道,“我在京中时便与他相识,不曾想竟然在杭州又遇见了,便请来家里,正好与眉公相见。”
王心一见厅上乱哄哄,本来不悦,因为得见陈继儒方才又开心了些,也就不追究两个儿子胡闹的事了。他要与陈继儒在此间饮宴,便让二子领着客人去芙蓉榭。那僧人扫视全场,却开口道:“贫僧久不过江,正想见见江南人物,何不一同论道?”
王心一本就信佛,为给法师一个面子,便道:“如此便重排座次吧。”
座次重排之后,王心一与陈眉公坐了主席,两个儿子坐了主陪,却请那和尚做了主宾。文光祖占了文震孟的光,捞到和尚的下首,却推给了钱逸群,自己又次了一席。白芥子、龚鼎孳各自入宾客席。许多人自知地位低下,不敢入席便纷纷告退了,王家自然也不会挽留。
这和尚也带了两个随从,俱是身高近丈,彪悍凶猛之人。这二人一样剃了光头,戴了顶斗笠,进了屋里也不取下。
见有人打量自己的随从,诚闻法师笑道:“地方不宁,非怒目金刚无以降魔。这二人是天生聋哑,只看我手势行事,诸位不用管他们。”
王心一点了点头,道:“那请他们偏厅用饭。”
二人果然不为所动。
诚闻法师比划片刻,二人喉间咕咕做声,啊呀几句,仍旧不肯离去。
“罢了,他们不肯便随他们去吧。”诚闻法师转过身道。
王心一赞道:“真忠贞之士,请他们坐。”奴仆搬了两个鼓凳,两人方才坐下,仍旧提着手中一丈多长的镔铁禅杖。
钱逸群总觉得那两个随从僧人身上煞气极重,不由注目。他这一看过去,那个高大粗壮的僧人登时回望过来,目光如炬,仿佛实质。钱逸群蹙眉,只觉得腰间金鳞篓微微一颤,探手进去,却是寻鬼司南发出的jǐng示。
钱逸群收回目光,听王心一正在请教诚闻法师“龙树论”,说些“中道缘起”与“假名xìng空”之类的话题。周围众人也不知是否听得懂,无不随着诚闻法师的讲说节拍而点头。
他正好偷偷取出寻鬼司南,放在案下展开一观。果然见山水地图变成了此间厅堂布置,七八个红点密密麻麻堆在自己身侧靠后,正是那两个随行僧侣。
钱逸群心中一惊,心道:我从接触玄门至今,所见所知不过卫秀娘一个真鬼。这两个僧人到底是什么路数?怎么会聚集这么多yīn魂?佛家不都是偏向阳刚的么?也有养鬼法门么!
他低头寻思,百思不得其解,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便收起了寻鬼司南,打算寻个借口出去把正事办掉,及时抽身。
“只论佛法,这位道长都要睡着了。”龚鼎孳突然冒出童声,语气不善道。
此便是荀彧献于曹cāo的驱虎吞狼之策!
他之前见钱逸群坐了主宾席,心有不服。现在又轮到个和尚坐主宾,更是气郁。想他三岁识字七岁作诗,十二岁便能开笔制艺,人称神童,走到哪里不是众人的焦点?此刻竟然成了个不为人瞩目的陪席清客!
钱逸群纳闷:哥哥我今天到底怎么了?莫非开了群嘲光环?怎么人人都要捏我一捏。你个小屁孩真是欠调教!光是十五年后,你娃叛变如小便,就该抓起来打一顿ρi股!
“敢问道长所治何经?”诚闻和尚也觉得自己说得多了,转头问钱逸群道。
钱逸群微微一笑:“道人粗鄙,看过几部经典,不敢言治。”
此时道门、佛门的风气和儒林相类似,但凡有点地位的,都要挑一部经典下工夫钻研。对于儒生来说,这是科举考试要求的“本经”,理所当然。对于佛道而言,实在是前人著述太多,要想博览穷究已经不可能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话不投机半句多
第五十七章话不投机半句多
诚闻倒是有高僧的模样,客气问道:“敢问道长对哪部经典心有所住呢?”
钱逸群心中盘道:哥是抄经出来的小道童,从未听过高真大德讲经说法,跟你们这帮玩嘴皮子的比不得。因此道:“读《黄庭》略有所感。”
《黄庭经》是上清派的经典,专讲内炼金丹的存思法门,以及行功中的步步见证。这事上不存在义理辩论,乃在“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范畴。
诚闻和尚读书不少,听了这经名,长长哦了一声,却难再问下去。
一旁王守忠却心道:是了,难怪刚才厚道长如此激动,原来他才是真的上清传人。见那邪道自称茅山法裔,自然是要拨乱反正的。
上清派以魏华存魏夫人为开派祖师,到了陶弘景时,已经在茅山立住了脚跟。后来上清派归于正一道,便称为茅山宗,其法坛仍然是称上清宗坛。然茅山有上下之分,统共一百零八派。上清法门注重内炼心xìng,外修符箓,忌讳血污,与下茅山教法一味修习玄术大有不同。
王守忠一知半解,将茅山视作一体,方有这误会。
“敢问法师,所讲何法?”钱逸群反问道。
“小僧怎敢**。”诚闻谦逊合什,“不过是走在自觉觉他之路,随缘而为。”
“关外也有人信大乘佛法么?”钱逸群又问道。
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这是标准的大乘佛教。对于凡夫来说,重点在自觉。对于二乘修士来说,重点在觉他。对于菩萨来说,才是觉行圆满。诚闻说他走在自觉觉他路上,那便是说自己修的是大乘佛法。
诚闻和尚眉心发紧,暗道:适才王心一并未提及我从关外来,他是怎生知道的?
“小僧只在北边走动,并未出关。”诚闻道。
这回轮到钱逸群眉心发紧了,心中忖道:现在又不是唐朝,你就算偷渡也不用掩饰什么。何况正经佛、道出家人都有度牒的,完全可以享受秀才待遇,在大明境内通行无碍。这和尚不肯说实话,其中必然有诈。
诚闻见钱逸群不信,心中暗道:不知他是怎生起了疑心,莫非真有什么神通本领?
钱逸群心道:许是别的可能,且再问问。他因问道:“法师为何不去关外看看呢?听说我汉民在关外生活得苦。”
诚闻心生jǐng惕,道:“天聪年来,建奴对于领民看守愈紧,去了不易回来。而且关外奉行密宗佛法,也是一般为佛宣法,普度众生。”
钱逸群闻言,心道:你这是越描越黑。若是建奴看守得紧,你这两个随从是怎么回事!
若说长相,这二人的容貌与一般汉人并无太大区别,然而习惯上却明显有别关内汉人。
如今的明人已经很少有盘腿而坐的了,尤其是佛门出家人,打坐时用跏趺坐或是半跏坐。若是坐在椅凳上,必须双脚踩实地面,此所谓威仪。
这两个随从坐在鼓凳上,手持镔铁长杖,双脚自然相错,用足弓着地,加以休息,这是典型的散坐习惯,正是平rì在家上炕上惯了的。
诚闻和尚没有回头看到随从的坐姿,不知道钱逸群于不疑处有疑,本想断了钱逸群的疑惑,却没想到适得其反。
“听说袁崇焕平台召对时都带着喇嘛,看来那边的藏传佛教果然兴盛。”钱逸群附和道。
回到了佛学问题,诚闻明显松弛了些,他道:“藏传密宗奉行教政,法王也是一地领主,故而涉世比我中土佛门更深。”
钱逸群却道:“中土佛门也有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事,可见出世修行不废忠义。”
这本来是钱逸群无心抬杠,反驳他说中土佛教不涉世事的说法。哪知诚闻对钱逸群有了戒心,听钱逸群说什么都像是另有所指,正应了疑人偷斧的典故。他道:“方外之人岂该过问红尘之事?这是六根未净,修为不够。”
若是这么说起来,大菩萨何必跳出红尘后乘愿再来?何必再要觉行圆满呢?这种不究竟的话出自高僧之口,实在刺耳。王心一、陈继儒都是当世大儒,早将佛理道义早就玩得熟透,此刻齐齐咦了一声,不知高僧是否还有续章要阐发。
诚闻却心中暗叫不好,自己的底子终究不足,面对两个大儒的疑惑目光,他只好双手合什,道:“方便法说与方便人,各听各的罢。”
意思便是说,和尚我在这里开悟这位道友,你们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钱逸群却不领这份开悟之情,冷冷道:“和尚或许可以不在乎,道人却不能不在乎。建奴若是入关,如同屠戮辽东汉人一般对待中土汉人,如何是好?”
“善恶皆有报,生杀有因果。”诚闻合什道,装出一副悲天悯人之感。
钱逸群摇了摇扇子,道:“有亡国与亡天下者,若是门阀相争,群雄逐鹿,出家人闭门不闻也就罢了。若是有率兽食人,yù亡天下者,无论出家在家,岂能旁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陈继儒微微点头,暗道:这几句话还算有些见识,倒不是个只会做法混钱的江湖客。
王心一也微微颌首,显然颇为认同。
“道长也是信奉‘夷狄之有君莫若诸夏之亡也’?”诚闻讥讽道,“小僧还当道人都信老子之言呢。”
“‘夷狄有君’句是先圣强调礼教仁义之重,重于王权。”王心一是两榜出身,儒家经典的微言大义早就钻研到了字字皆有来历的境界。他道:“老氏并非否认仁义之重,乃是从混沌而yīn阳分,继而人事起,加以叙述。并无相悖之处。”
诚闻见王心一都出言反驳自己,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绝没有好处,便想转开话题,笑道:“诸位檀越大德,可不能欺负小僧读书少啊。咦,小僧见这位先生面相中正典雅,气质如玉,敢问如何称呼?”
他是在问一直没有说话的白芥子。
白芥子起身行了一礼,道:“小可姓白名枫,字芥子。”
“俊郎少年,必成大器。”诚闻赞叹一声。
“君子不器。”白枫面无余sè,随口便用《论语》里的话当了回去。
诚闻心中暗恼:这些人都怎么了?为何全像是吃了冲药一般对着我来?
钱逸群心中暗笑:这惜字如金的少年秀才还真是犀利,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阁下没有发菩提之心,非真比丘。”白枫不说则已,一说便句句诛心,让诚闻和尚大为懊恼自己没事去**他说话。
这发菩提心就是道人所谓的“道心”。若是没有这个初心在,那么剃发缁衣的目的就不纯了。好比国朝太祖,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做的和尚。
诚闻皮里chūn秋,心中恼怒,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他微微一笑,像是高人不介意竖子所言。
偏偏白芥子却不肯放过他,道:“你身后两个随从,身上yīn煞恐怖,与光明正大慈悲为怀的佛门奥旨相悖。”
“他们在出家之前确是猎户,只是听闻佛法开解,放下屠刀,拿起戒刀,愿以力卫佛。”诚闻目光中闪过一道寒芒,强自按捺下来,又道,“看来今rì小僧颇受异见,也当告辞了。”说罢起身,便要告辞。
王心一正要解释几句加以挽留,却见白枫也跟着站了起来,手里还提着古剑。他道:“姑且不论其它,阁下是否敢将暖帽摘下?”
钱逸群微微推开面前的桌案,好让自己方便出入。这白芥子身上虽然没有杀气,眼中却尽是提防之sè。
——他一定是看出了什么。
钱逸群心中暗道,不过又有些疑惑:和尚脑袋上什么都没有,他想看什么?戒疤么?
“呵呵,小僧不曾点过香疤,恐怕要让白檀越失望了。”诚闻面sè已然铁青,暴走在即。
“哈哈,白贤侄真是童心未泯。”陈继儒也站了起来,他不喜欢看人争斗。若是让他见到刚才钱逸群那般凶残,恐怕早就晕过去了。他又对诚闻笑道:“法师,八风不能动啊!”
诚闻跟着爽朗大笑一声:“多谢檀越点化。”
白枫看了一眼陈继儒,只得坐下。
眼看一场争斗就要消散,钱逸群突然觉得腿边有东西一碰,低头见是狐狸正在蹭痒。他知道这是狐狸有话说,便起身朝众人一拱手,道了声“更衣”,快步走出观柳厅。
待到了无人处,钱逸群放缓脚步,头也不低,问道:“怎么?”
“咱问了他们的马匹骡子,你猜他们从哪里来?”狐狸神秘兮兮道。
“关外?”钱逸群一听有戏,在一颗树旁站住了脚,装做小解。
“何止!”狐狸道,“那匹白马自称是天聪汗的座驾!”
天聪汗……钱逸群打了个冷颤,那不就是皇太极么!建奴的大首领啊!他的坐骑怎么会来到江南?谁有资格骑他的坐骑?
“里面那个和尚是谁?”钱逸群头皮发麻,问狐狸道。
“那马只知道他是书房官,很受天聪汗的信赖。天聪汗将它的缰绳亲自送到这人手里,说了好一通话。”狐狸打探得着实卖力,不过碍于各种动物的智力水平,收获十分有限。马算是灵xìng较高,记xìng较好,智力较强的动物,所以问出来的东西也比较多。
“书房官……”钱逸群轻轻敲了敲脑袋,一个十分有名的人物在他口中打转,就是一时半会吐不出来!(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心性不好会坏事
第五十八章心xìng不好会坏事
钱逸群回到观柳厅,席间的话题已经从形而上之道降格到了形而下之器。诚闻和尚退居二线,作出一副谦虚好学的模样,在听几个游侠讲述江湖故事。这些故事里有武侠,有玄幻,有玄幻武侠,也有意yin得太过离谱,惹人发笑的笑话小品。
钱逸群听了片刻,依稀听到了苦尘大战归家院的改版故事,随之轻笑。
诚闻和尚却认真道:“这却不是乱传,乃是真事。”见众人安静下来,他又道:“苦尘大师修的是地藏法门,已经到了凝成圣胎的境界。”
见众人面露迷茫之sè,他道:“圣胎是玄门说法,在释门便是成就大阿罗汉果位,外现声闻迹、内秘菩萨行。早已了断分段生死,即将断尽变易生死之大菩萨也。”
他这一注解,反倒有人更听不懂了,当下问道:“那圣胎是什么?”
钱逸群心中腾起一丝jǐng觉。
诚闻道:“凡人凝成七魄,炼就三魂,抟得三魂七魄,便得圣胎!”
“住口!”白枫暴跳起来,手中持剑,厉声喝道。
诚闻和尚身后那两个随从旋即跟着站起,禅杖前倾,用杖头的月牙铲指向白枫。
“此事焉能大庭广众之下说来!”白枫义愤填膺道。
“为何不可说!”诚闻也站了起来,“众生平等,你可以知道,旁人为什么不能知道?”
白枫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面对诚闻的诡辩,不知该如何反驳。
钱逸群淡淡道了一句:“断人慧命,所以不能说。”
“你这道士好生霸道。”有人是从头到尾在场的,隐在人堆里道,“什么都说是断人慧命,就你一个人能见人慧命么?大师慈悲,请多说些!”
这些人对这世上存在的异术神通秘法多少有些耳闻目见,只可惜自己无缘相得。此刻碰到高僧道破玄机,各个巴不得上前摩顶拜师。
白枫怒视诚闻,却不敢触犯众怒。
“白贤侄,勿要动气。法师姑妄说之,听者各得其止,何必防人之口?”陈继儒也想知道这不传之秘到底是什么。他对于白枫这位忘年交十分好奇,偏偏白枫守口如瓶,今天正好聊解好奇之苦。
白枫见自己钦佩的老师都如此说,一时缄默。
钱逸群却没有普度众生的高尚觉悟,心道:你说便说呗,那些人真要是因此被断了慧命,与我也没什么关系……不对不对,凡是建奴要做的,我就必须破坏之!一念懒惰,差点误了民族大事!
“凡人有七魄……”
“阿奇那!”钱逸群突然大喊一声。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却见诚闻和尚与他的两个随从,齐刷刷地别过头看着钱逸群。
钱逸群起身退开一步,防止他们暴起伤人,笑道:“阿奇那。”
这回却是对那两个随从说的。
“阿奇那”在女真语里是“驼物牲口、牲畜”的意思,钱逸群灵光一闪之间,想起前世所看《雍正》,里面那位雍正皇帝就是赐此名给自己的弟弟,以示侮辱。虽然这在遗传学上对皇帝本人也是大大不利,但女真人显然不如汉人思虑周全。
这两个随从一身戾气,如何会是会修身养xìng的人?果不其然,两人齐齐变sè,挥动禅杖便朝钱逸群当头砸下。
钱逸群连退数步,放声叫道:“建奴敢尔!此乃我大明天下!”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道士刚才喊的是建奴土话,引这三人露出原形!只不过他们知道钱逸群手段厉害,想想若是霸道人都打不过这三个建奴,自己上去岂不是白搭一条xìng命?登时齐齐后撤,将钱逸群卖了。
还好还有急公好义之人,白枫抽出古剑,纵身上前,哐当两声金铁交鸣,已经将那禅杖顶端的月牙铲削落。
果真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这宝剑乃先秦旧式,黝黯无光,此时发作起来,却让人心生寒意。
白枫手持利刃,步步为营,每出一剑便能削断一截禅杖。
钱逸群出了战圈,观摩白枫的剑术。
白枫只不过二十出头,用起剑来却像是个中年老成的男人。他的剑意之中隐隐透出正气,是一种无可辩驳,不容否定之气。这剑意不甚凌冽,更没有猿公剑法那般灵动,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与他对敌的那两个女真人,满脸憋的通红,时不时发出一声声闷吼,却无法突破白枫手里的古剑。
“道长,我看到顾妈妈了。”张文晋悄悄挤到钱逸群身边,低声道。
钱逸群嗯了一声,心道:这真是都赶在一块了!眼下要对付这三个建奴,倒不好抽身去找李香君。
他见诚闻和尚袖手旁观,淡定自若,知道这两个建奴武士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过照眼下的战局,白枫获胜只是时间问题,倒不用担心。
那两人体力气力消耗极大,又无从补充。白枫的剑法之中却有自生自养的意味,不急不躁,收放有节,在一进一退,一攻一守之间消磨敌人,增强自己。
——这剑法果然厉害!若论制敌杀人,或许不如猿公剑法。若论修行,这剑法绝对完爆忆盈楼的所有套路!
钱逸群曾听铁杖道人论说法、术,只以为是人心不同而导致气质分别。现在看来,原来法与术的根本区别却是在于立意!
术是走向目的,法是迈向目标。
虽然一字之差,岂能以道里计!
钱逸群看得投入,陈继儒、王心一却暗自惊心。两人与诚闻相距最近,生怕那建奴突然出手擒拿他们当人质。想走却又怕惊动建奴,原本没有掳掠人质的心思也被启发出来。只好呆坐席上,倒像是泰山崩于前而sè不变的高士。
诚闻突然喊了一长窜女真话,看那神情像是在斥责这两个杀敌不力的随从。
那两个随从听了这话,登时扔了禅杖,跳后一步,双脚同时落地。他们弓起后背,口中喉喉作声,渐渐双眼赤红起来。
“速速斩杀他们!”钱逸群情急之下叫了起来。
白枫催动剑意,仍旧是不缓不慢地踏步上前。诚闻一甩僧袍的大袖,登时一股劲风来袭。
钱逸群暗道:这招很熟悉啊!
顾妖女曾经用过!
莫非他们有什么关联?
“小心那风!”钱逸群喊道。
白枫猝不及防,已经被劲风冲到,退后两步,腰间无力,双手扶膝,用力甩头。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耳畔杂音大作,天旋地转,内中yù呕,整个人像是抡起来甩了几圈。
这才是真正的九yīn风,较之顾氏所改的版本,更加凌厉,直冲神魂。不过诚闻和尚的修为不足,尚且不能连扇出第二风,使得白枫战意不怯。
趁着这个机会,那边两个随从也完成了施法。只见他们原本便丑陋的面孔变得愈发丑陋起来。一个是嘴巴伸长,赫然是张狗脸;另一个鼻头上翻,长成了猪脸。他们扯掉了帽子,光溜溜地头上长出了又黑又粗的短毛。继而双手也变得扭曲诡谲起来,一个是利爪,一个是尖蹄,除了尚能直立,再看不出一点人样。
“妖怪啊!”有人大喊一声,朝门外逃去。
钱逸群的道心在这些年中打磨得无比坚定,又见过了应龙本尊,哪里还怕它们?他暴喝一声:“妖怪也是肉长的!大家并肩打它!”
当下有两个胆大,果然抽出家伙,罗列一圈,虚虚指着那两个妖怪,却不敢上前。王守贞、守忠兄弟,扶了二位老人家,悄悄后退,总算没有引来妖怪的袭击。
诚闻又喊了一溜女真话,两个妖怪登时朝众人扑去。
钱逸群往后一跳,手中流铃一振,灵蕴源源不断朝白枫涌去。他身中尸狗一魄已经凝成胎儿,蜷身抱体,因此散发出去的灵蕴格外jīng纯。
白枫猛然间感觉到一股庞大的灵蕴袭来,心中慌乱,自起屏障,竟将这股灵蕴尽数拦在体外。他心中暗道:这貌似是从身后来的,不知道谁这么无能,放暗箭竟都如此无力。
“靠!”钱逸群灵蕴丰厚也不够这么浪费的,心中猛然想起李岩的交代,这个法术颇有双面xìng,一者愿意给,二者愿意纳,缺一不可。他叫道:“白芥子!放松些,让我灵蕴进去。”
“凭什么!”白枫心起戒备,暴喝一声已经迎向那猪狗双妖。
这世上莫名奇妙的法术太多,天知道到底有多少,若是随便就信了别人,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钱逸群怒火大炽,手中流铃打个不停。
顾大姐在外面看到妖怪就想逃跑,突然见这道士竟然取出帝钟打个不停,心中吓了一跳,暗道:我也常见道士摇帝钟,还不曾两rì间见两个道士用同样的手法。莫非他跟三茅峰上的那个道士是同门?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顾大姐转身就要跑,没留神撞在一堵墙上。
那墙乌黑一片,看上去就像寻常无月之夜,伸手不见五指。顾大姐伸手摸了摸,心中暗叫不好,但凡有些见识的,都知道这乃是天下重阵之一的御虚照影阵。
刚逃出来的人也发现了外面的异变,高声喊道:“糟了,出不去了!”
那些人恨自己贪看热闹,跑得慢了,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我自岿然不动
第五十九章我自岿然不动
“今天这里的人,都得死。”诚闻的秘密被人窥破,便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他一直留神门口,见没有漏网之鱼,心中略略宽泛了些。
这两个随从都是女真萨满,能摄取生灵魂魄,必要时引魂入体,威力大增。
这两人一个是青狼入体,一个是野猪上身,都是山林之中极其嗜血凶残的动物。而且力量极大,皮厚肉糙,饶是白枫古剑锋锐,砍在它们身上也只是让他们嗷嗷大叫两声,回避剑锋。要想切豆腐一般切了他们,却是不能够。
好在白枫的剑法攻防一体,即便不能杀敌也足以自保。只是刚才受了诚闻和尚的一击,又不肯接受钱逸群的灵蕴加持的,自然战力大跌。
诚闻和尚见自己的随从占了上风,翩翩然走向钱逸群,道:“道长,可愿与小僧走?”
“走?走去哪里?”钱逸群佯装不知,心中算计:自己这掌心雷和无相扇,不知道能不能暗算了这个秃贼。
“天聪汗招贤若渴,光是道长这手三清铃,便能独掌一观,光大教门了。”诚闻好言说道,丝毫不管旁边就是厮杀之声。他刚才要点破修行秘要,断了江南修士的进道之阶,唯有钱逸群与白枫两人看破,可见这两人都是明白人。
诚闻虽然也恨钱逸群识破自己身份,却更恨白枫的恶言相向,故而对白枫是要他毙命,却出言招抚钱逸群。
钱逸群哈哈大笑道:“寻常秀才去了建奴那边,都能做内院学士,道人却只能掌管一座宫观么?”
诚闻一愣,暗道:内院学士?这是什么官职?哦,是了,这道人刚才的女真话也是半生不熟,可见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来的。他道:“若是道长愿意,自然也可以军功出身,光宗耀祖。”
“道人能不剃头么?”钱逸群问道。
诚闻有些迟疑,暗道:若是以前倒也未必要剃,只是去年大汗刚刚定制:凡是归降汉人,一体剃发。
“若是不剃头,恐怕只有做宫观官了。”诚闻道。
“这样啊?”钱逸群抬手挠了挠了头皮,“突然觉得头皮发痒,说不定剃了也没什么不好。”
诚闻心中一喜,正要说话,猛然之间听到钱逸群暴喝一声:“乾坤一掷!”
刹那间,诚闻就像是被笼罩在漫天铜钱之中。那些铜钱金光闪烁,暴雨一般打落下来。他连忙运起灵力,挥袖抵御,谁知着力之处却是一虚,心中暗叫不妙:这回是上了那道人的当!
钱逸群已经欺身贴近,手中无相扇一扑,喝道:“米粒之珠!”正好衔接那破财落宝铜钱。
那铜钱能够落宝,却无杀伤之力,只是看着颇为壮观,让人分心。钱逸群活用成烟雾弹,效果却是正好。
诚闻听钱逸群又喊出了口诀,心道:这道人的攻势倒是不强,看来也不过是个包打听似的人物,什么都知道些,却不jīng通战阵。若是我长刀在手,只一合便能斩了这人。
钱逸群见他还用袖子去挡,心念已经动了,高声喊道:“雷来!”
掌心雷旋即在手中凝结,趁着诚闻刚挡住无相扇的攻击,一团闪电便紧随其后轰了上去。
诚闻硬接了无相扇的攻势,退了一步,胸口一闷,心道:这道人竟然跟我虚实难测的把戏,却不知道犯了兵家大忌么!
他只以为每个法术无论虚实都要消耗灵蕴,凡人灵蕴最多支撑三五个法术,哪里肯如此消耗?却不知道钱逸群天生灵蕴就多,用起来极端败家,根本没有考虑过虚实的问题。他只是先从瞬发的落宝铜钱开始,算好了诚闻的反应,换出扇子。
最后才是自己的绝招——掌心雷!
将小**诀和掌心雷咒文化为无为之心后,钱逸群的掌心雷才有了更大的实战价值。此刻一声“雷来”,旋即手中电球飞出,准准打在诚闻身上。
诚闻身上黄光一闪,抗下了这记掌心雷。
钱逸群眼尖,见诚闻脖子上挂着的佛珠上的一粒菩提子应声而碎,落在地上。原来是件防御法宝!
饶是如此,仍旧打得诚闻退后三步,喉头逆血上涌,颤了两颤方才站稳。他放下袖子,恼羞成怒,道:“不识抬举的东西!看法宝!”
钱逸群就地一滚,手中已经抓了一把地上的铜钱。只见诚闻正从袖子里的喷出一道白幡,上面用鲜艳的朱砂绘着不知什么含义的符文,散发出阵阵恶臭。
这红文白幡见风便长,发出猎猎风呼,如同僵尸一般树立着朝钱逸群飞来。
“乾坤一掷!”钱逸群手中铜钱再次飞舞打在这白幡上。
被困阵中的人都觉得yīn风惨淡,耳畔好像听到鬼哭之声。见钱逸群又扔出一把铜钱,没见识的还以为钱逸群身上有什么装钱的宝贝,有无数铜钱供他挥霍。
这回铜钱砸在白幡上,顿时阻碍了白幡的动力,鬼哭之声更大。
“你这虚张声势的玩意,还敢拿出来献丑!”诚闻和尚大笑道。
“落!”钱逸群也着急了,替落宝铜钱加油。
不知道是他的天赋言灵发生了作用,抑或是赶了巧。这一声“落”字刚刚出口,那白幡之中便是一阵哀嚎,落在了地上,被漫天落下的铜钱盖了个严实。
诚闻和尚一惊,吓得退了一步,手入袖中,这回却掏出了个黄灿灿的铜质玛尼轮。这玛尼轮是藏传佛教的标志,在藏地人手一只。区别只在于富贵者用金银宝石,贫贱者用松木陶土。
轮上刻有观世音菩萨六字大明咒,每转一圈便等于诵持亿万遍。此所谓法论一转,恒河河沙数罪障悉消除。
诚闻和尚号称显宗佛子,却拿出个密宗的法器,口中诵出梵文真言,手里玛尼轮轮转不停。
在场有少见识的,纷纷好奇,暗道:这和尚怎地打着打着拿出个孩童玩意出来?莫非是被雷公道人打傻了么?
他们没见过掌心雷法,见钱逸群刚才能够招雷唤电,都以为是雷公降世,心中惊骇。又有些侥幸,庆幸刚才自己没有冲撞这位高人。
钱逸群却如临大敌。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菜鸟,眼前所见也与那帮尚未激发灵蕴的人有所不同。他能清楚地看到这玛尼轮上荡漾起的层层光波,初时只有一两圈,每转一圈便会多一层。
他虽然站在诚闻正面,离这和尚最近的却是角落的王家夫子和陈继儒。他们只听到法论转动时发出的呼呼声,继而脑袋一懵,纷纷坠地。
诚闻将法论越转越快,这荡起的涟漪的也越来越重。
钱逸群只觉得头晕目眩,好像自己坐在那经筒上一般。
那边白枫更是不支,手中的古剑越来越慢。眼看他就要被那两个妖怪萨满掏出心肝,却正好跌倒。这一跌反倒是因祸得福,那只利爪堪堪从胸前掠过,带走了三重衣,留下三道触及骨膜的血痕。
周围修为浅薄、乃至压根没有修为的人跟着倒地,犹自呻吟。
整个观柳厅很快便只有钱逸群仍然屹立不倒。
“道士!还不落地,更待何时!”诚闻自己也到了极限,手中**无法再更加快了。
钱逸群眼中的世界就像不断晃动,颇有酒醉的感觉,但还不至于摔倒。他手持清心钟,打起了流水铃子。
叮当之声渐渐响起,让钱逸群脚下生根。
诚闻和尚越发担忧起来,见两个随从已经解决了白枫,用女真语吼道:“杀了他!”
狼、猪变身之后似乎智力也受到了影响,听到诚闻的吩咐方才朝钱逸群冲来。
钱逸群一边振起流铃,一边口中怒喝:“雷来!”他脑中仿佛看到了扬州十rì、嘉定三屠,仿佛看到一个个如同妖怪的清兵冲向无辜百姓,手起刀落,身首异处。
这无边的恨意让掌心雷胀得极大,几乎比人头还大,挥手间便打在那头野猪萨满身上。
那野猪萨满冲在最前,又没有护身法宝侍卫,被这一击顿时打得皮焦肉烂,砰地倒飞出去,厅里顿时弥漫起一股烤肉的焦香。
倒地众人渐渐醒转过来,各个都是浑身无力,站也站不起来,只能察看自己身边情形。有几人身体好些,醒来得快,正好看到钱逸群将那野猪打飞,心中一阵欣慰:总算还没有成为妖魔的口粮。
又有几个陆续醒转过来,口中说不出话,只是嗬嗬作响,却是在提醒钱逸群,那个狼妖已经冲到了他面门。
钱逸群自己哪儿会看不到,只是实在无力闪避。这玛尼轮发出的怪响让人失去平衡,怕是踏出一步就会摔倒再也站不起来。
眼看着一个巨大如蒲扇般的兽掌,伸出长如刀刃的五个爪尖,当头朝自己拍下……钱逸群此刻真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今rì晚宴上的种种变故,昨rì山中的般般经历,乃至穹窿山上、藏经阁中、县城家里……前世今生所有阅历过的场景、见识过的人物、挂念过的恩情、体验过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地在脑中炸开!
——我只能走到这里么?
——不是说,一入道门三千善神拥护其身么!
——不是说,一朝礼拜天尊定得三生庆幸么!
——不是说,一念全真无妄可绝三灾九难么!
——不是说……
一声狼嚎响彻寰宇,那巨大的爪子带着凌厉的腥风已经拍到了钱逸群头顶。(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比吴三桂更大的汉奸
第六十章比吴三桂更大的汉jiān
“痴儿,既然悟了,就要去行;既然行了,就要恒持。”
“痴儿,相逢必有相别,何至于此。”
“痴儿……”
“老子是师不是神,真神惟有一心存!”
……
噹!
钱逸群闭上了眼睛,脑中最后回响师父曾经说过的话。他手里的清心钟略微一停,再次振动时却发出了一声钟响。
这声钟响悠扬绵长,声过音来,绵绵不绝。
钱逸群顿时脚下生根,腰背挺拔,抬眼看去,身上金光缭绕。
这一声钟响,震得狼妖退避,捂脸哀嚎。身上粗毛渐渐收入体内,长长的狼吻也眼见缩短,隐约露出人形,心中惊惧不已:这是什么法宝,竟然生裂我的兽灵!
诚闻和尚见钱逸群踏步上前,脚下坚实,心中不甘,口诵密教真言,手中玛尼轮转得更快。一身灵蕴如流水一般泄去,震得倒地众人纷纷呕吐,登时厅里秽气冲天。
钱逸群不管他转得多快,只是轻轻打着流铃。这流水铃子果然打出了流水的味道,或是浅滩涤石,或是深流激浪,处处自然之声,真正天地之音。
在这琳琅响彻之中,总是传出钟声。这钟声与铃声相表里,极其合拍,又分内外两重。耳中只有铃声,而心中却闻钟声。钱逸群每踏一步,便见诚闻身子晃一晃,让不知关联的人还当做是钱逸群施了什么秘法,用脚步震他。
诚闻有苦难言,喉间憋了一股逆血,嘴里血腥弥漫。他咬紧牙关,以免一口喷出来,到那时便是气血流泻,再难后续。
钱逸群却是越走越轻松。
在他的灵蕴海之上,多了一口钟。
这钟就如洗干净了的清心钟,上面符纹密布,以八卦为部,分成八部。这八部自然对应流铃八冲,只是眼下还是黯淡无光,不知如何作用。若是严格说起来,清心钟在此之前只是钱逸群的玩具,此时此刻才算祭炼为自身法器。
而这法器威力之大,竟然平白一振,就将这诚闻和尚震得不能自己。
这便是积量而质变!
一朝跃过了龙门的鲤鱼,便是龙而非鱼了!
噗!
诚闻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手中玛尼轮停了下来,趺坐地上调养灵息。
这口鲜血溅到钱逸群鞋上,形成一大一小两滴血珠,缓缓渗入鞋面。钱逸群低头看了看,抬起头又望向那个蜷曲身子浑身赤luo的女真萨满。刚才他引青狼鬼灵入体,变成狼人,身形壮大,把僧衣都撑破了,此刻正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正是兽灵与自身魂魄撕裂之后的后遗症。
钱逸群环顾四周,见白枫还没死,上前蹲在他身边:“有金疮药么?”
“剑……”白枫气若游丝,“先杀……”
虽然他言不成句,钱逸群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他先杀诚闻和那个妖人,以免夜长梦多。
“来人啊!有贼啊!”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尖锐高亢的声音,正是狐狸。
王心一终归是部堂高官,刑部代理尚书,门下家丁呼啦啦来了一片,手持各种武器,替钱逸群制服了诚闻与那头狼妖。
狼妖恢复人形之后,浑身的粗毛都缩了回去,脑后却仍旧留了一条又细又短的辫子,如同老鼠尾巴。当下有去过关外的人,失声骂道:“金钱鼠尾!果然是建奴!”
家丁扯去诚闻的僧帽,果然也有条一模一样的辫子。
女真风俗是将头顶头发尽数剃去,只在后脑勺上留一条小辫。这条辫子不能粗,必须要能够穿过钱眼,发根部不能超过一枚铜钱,看上去像是老鼠尾巴,故而被称为金钱鼠尾。
本来汉人是不需要剃发的,却因为去年辽东饥荒,许多关外汉人逃回关内。这些人都是金国权贵的私产,逃走得多了自然心痛。故而寻了个理由,说汉人不剃发是心存两心,要一体剃发。不剃发者便要剔头,剃发不如式——比金钱大的——也要剔头,这便是第一次留发不留头运动。
钱逸群见了这金钱鼠尾,心中惊诧,暗道:本以为yīn阳头大辫子已经是天下最丑的发型了,没想到竟还是改良版!正版的剃发竟然能丑得突破人类审美极限,女真人的想象力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他却不知道,满清到了嘉庆时期才将这金钱鼠尾放宽了些,改成“猪尾巴”。至于从头顶开始留,留成乌黑亮丽的长辫,那已经是晚晴时候的事了。若是嘉庆皇帝自己穿越到他太爷爷康熙时代,也会因为留发不如式而被砍头,更别说现在。
“原来你不是和尚。”钱逸群手持白枫的古剑,走到诚闻面前,虚虚指点,“报上名来,道人有话问你。”
诚闻和尚坐了片刻,气血归藏,总算有了说话的力气。他道:“要杀要剐,何必多言!”
“我倒不是很想杀你。”钱逸群此言一出,身后一片哗然。正有人要说这建奴人人得而诛之,却见钱逸群凌冽目光扫过,都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你不杀我?”诚闻也有些意外。他能慷慨就义,但更希望苟且偷生。
“嗯,我有些事想问你,只要你答得好,我便放你走。”钱逸群拉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他面前,颇有当堂开审的模样。
“你说。”诚闻觉得这买卖做得过,索xìng配合道。
“你是来做jiān细的?”钱逸群问道。
“谈不上jiān细,只是来打探虚实罢了。”诚闻道。
钱逸群微微点了点头,道:“是皇太极又要南下了么?”
诚闻略一迟疑,心道:这道人心思与常人不同,常能出人意料,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诈我?还是说实话好了,反正南朝也不可能坏了大汗的事。
“天聪汗要伐Сhā汉儿蒙古。”诚闻实话道,“故而派我来探探南朝虚实。”
“你这一路探访下来,所见如何?”钱逸群自己还没离开过苏州,对外界世界完全不了解。
“杨鹤乃是庸官,还是个刚愎自用的庸官,西北不复南朝王图。”诚闻道。
钱逸群心中略略一叹。
杨鹤是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他制订了“招抚为主、追剿为辅”的战略,耗费十万帑金和藩王捐助的五万白银、二万石粮食,却白白养活了农民军。当时山陕甘三地的农民军听说杨督招抚,都是欢天喜地,拿钱拿粮拿官职,然后再反。
其子杨嗣昌在崇祯十年任兵部尚书,用“四正六隅”、“十面撒网”之策,听着很厉害,结果却是彻底掏空了国库,被张献忠玩弄于股掌之间,致襄王被杀。总算他有些节cāo,觉得实在没脸见崇祯帝,绝食自尽。
这对父子被后人列入庸臣误国传中,罪有余辜。
“皇太极要灭Сhā汉儿,胜算几成?”钱逸群又问。
“八成上下。”诚闻略略夸大了些,反正这事全凭主观,最多算是吹牛。
钱逸群对历史不甚熟悉,只记得Сhā汉儿最后一代汗是林丹汗,被称为蒙古的崇祯,也是很有魄力却生不逢时的典型。他点了点头,又问道:“女真人中,像你这样修为的有几人?他们这样的有多少?”
“哈,你想刺杀我们天聪汗么?”诚闻本是汉人,却已经死心塌地地把自己视作女真人了。他道:“你莫非不知道国之宝在德不在险么?异术超能之士果然是国之宝,但靠少数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得很。我天聪汗能够威震辽东,屡败南军,不是靠的喇嘛萨满,而是百万女真铁骑!”
钱逸群脸sè铁青。圣人有何等威力他不知道,但真要让苦尘或者高仁面对绝对优势的铁骑,估计他们也只有退避的份。什么一人独挡百万兵,那只能存在小说和演义之中。
“再者说,我算什么?”诚闻自嘲一笑,“我这些微末手段,哪里敢在国中称道?就连此番前来所带的法宝,都是临行前拣的他人不要的东西。至于那两个,在金国连百夫长都做不上。”
钱逸群知道他这是自贬求生,顺便夸夸金国国势,让明朝不敢打他们主意,更让明朝的修士们不敢去关外捣乱。他冷笑道:“你能得奴酋赠马,也绝不会是小人物。”
诚闻一惊,脸上浮出惊恐之事。他回忆当时情形,除了几个大喇嘛和天聪汗身边的内官,再无外人。是这道人有耳目在北国?恐怕未必。那就是他极善推衍?也不太像……
钱逸群又想起那个熟悉却堵在嘴里的名字,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诚闻脸上yīn晴不定。说真话,万一被人揭破底细,今晚难逃一死。说假话,天知道这道人究竟还知道些什么……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诚闻一咬牙,打定主意赌一把,朗声道:“我姓范,范……”
“范文程!”
两人竟是异口同声道。
——诚闻乃是文程的倒音,狐狸又说他是皇太极的书房官,我早该想到的!
钱逸群眼中闪过一丝杀机。
闲杂人等放了也就放了,这范文程却是万万放不得!
假设将这天下视作一场游戏,从建奴中除去任意三个人,而保住华夏山河不沦丧夷狄之手。那么这个范文程就一定在钱逸群的剔除名单上。
不单单因为他是个铁杆汉jiān,而是这个汉jiān的破坏力实在太强了,甚至远过于引狼入室的吴三桂。(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口蜜腹剑的道人
第六十一章口蜜腹剑的道人
范文程之于皇太极,就如张良之于刘邦,诸葛之于刘备。
这位大明秀才在战场上身先士卒,是一员猛将。朝堂上参与制定官制典章,将落后的游牧奴隶制度改进为适合金国国情的封建奴隶制度,标准的出将入相。
满清入关之后,范文程更是事无巨细一把抓,展开各种收买人心的活动。诸如收敛崇祯遗体、祭拜明陵、定额减税……为满人能够坐住华夏江山立下了不世之功。
而这些记载史册的惊天功绩,只是范文程实际功绩的十分之一。因为他在修订太宗实录时,将许多自己参与的历史大事都加以销毁。在满清一朝只有奴才,绝不不存在功高盖主一说。他这么做的根本目的,恐怕还是因为做了太多让他祖宗范仲淹蒙羞的事。
范文程是范仲淹的十七世孙,代代可考。
这样的人不杀,无异于鸿门宴放走刘邦,甘露寺饶了刘备,千载之下也会有人在论坛骂一句:“钱竖实乃坏我中华之罪魁!该当掬花上电钻之刑!”
“你、认得我?”范文程一愣。
——若是认得你,哪里还会跟你那么多废话!
钱逸群哈哈一笑:“你可有个哥哥叫范文采?”
“正是!”范文程见钱逸群手中古剑放低,心中一松,“正是家兄!”
“我当年在沈阳,曾蒙你兄长照顾。”钱逸群起身上前拉起范文程。
人处在绝境之中,哪怕抓到一根稻草都会当做救命之舟。只要有一丝光亮,便会扑上去,哪管前面是火焰山还是光明顶!
范文程当即鼻头泛酸,心中感慨:人生大起大落之事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道长,你可不能徇私废公啊!”当下有人恢复过来,大声喊道。
“放屁!”钱逸群骂道,“你让我杀他,无非是想报今rì之仇罢了!也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道人曾受他家哥哥的恩惠,怎能对他下手!”
“道长真是英明智慧!”范文程站在钱逸群身边,道,“文程定然不忘道长今rì活命之恩。”
“好说好说。”钱逸群笑道,“道人如逐水浮萍,rì后说不定要仰仗范老弟。”
范文程哈哈大笑:“岂敢岂敢!”又道:“道长,今rì这些人……”
“这些人们,就饶过他们xìng命吧。”钱逸群假意思索道,“等会道人用法术送你回家,你也不用长途跋涉了。”
范文程心中大喜。
钱逸群笑道:“不过道人有个脾气,说来惹人笑话。”
“道长请说。”范文程哪里敢笑话他。
“道人从不做白功。”钱逸群直截了当道,“你是自家人,但规矩不可废。随便身上有什么,也不拘贵贱,给道人则个便是。”
范文程一听是要钱的,心中戒备彻底松懈下来。他只道钱逸群若是要杀他实在和碾死蚂蚁一般,那时一身宝贝都是他的。如今只要银两当酬劳,肯定是要结这个善缘。
问题在于,他假装和尚,摸遍全身也不名一文。
“什么玉佩啦、铜钱啦、汗巾啦、菩提子啦……成全道人规矩而已。”钱逸群大度道。
范文程心中一紧,暗道:这菩提子可是我防身保命的法宝,倒是被他看上了。是了,这法宝克他的yīn雷,被他惦记上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却不舍得给他……
他道:“道长,这菩提子是小弟从内院借来的宝贝,回去若是不能奉还,是要受罚的。”
“喔?内院的宝贝?”钱逸群一惊一乍道,“那道人可不敢要。”
范文程心中一松,暗道:这道人还是挺好说话的。
“但请一观耳。”钱逸群嬉皮笑脸道。
“这……”范文程略略扭捏,心道:若是这都不答应他,恐怕他会翻脸。罢了,便是真的不还我又能怎地?只要先脱身才好。
一念及此,范文程从颈上除下这串佛珠,双手递给钱逸群,犹自用手拉着。
钱逸群接过佛珠,数了起来。每数出十来粒,便转腕套在自己手上,如此一来自然就将范文程手里攥着的一截扯了过来。
“只有九十八颗。”钱逸群数完,佛珠已经一圈圈缠在了他的手臂上。
范文程心中隐痛,暗道:看来这佛珠是有去无回了。他道:“这菩提子每挡住一次致命之伤,便会碎一粒。从炼成至今,已经救了大汗三次,诸将六次。今rì小弟又用去一次。”
“果然是救命的好宝贝!”钱逸群赞叹道,“这样,你是怕内院发落你吧?不用怕,rì后我亲自与金汗说清楚。”
“这个……”
“你回去之后告诉努尔哈赤,少打点仗,‘适可而止’四个字还是得记得的。”钱逸群朗声道。
众人闻言皆是心中一奇:这道长怎么颠三倒四的,刚不还说奴酋皇太极么?怎么扯到人家老子头上去了。
范文程眉心一皱,道:“道长,安巴庚寅汗已经入庙了。”
“对,我知道。”钱逸群笑道,“所以嘛……”
长剑无声无息地透体而出,果然是一柄吹毛断发的绝世宝剑!
钱逸群晃了晃手上的菩提子:“所以嘛,才让你去说呀。”见一击得手,他不由心中冷笑:有时候与虎谋皮也是能成的。
在场诸人见异变突起,这才明白钱逸群使诈骗了范文程的防身宝贝,然后一剑将他刺死!心中却没能发泄刚才受挫的忿恨,倒是多了一分对钱逸群的畏惧。都暗想:这道人口蜜腹剑,真心可怕!
范文程双眼外凸,口中发出嗬嗬喉音,终于不甘心地朝后仰倒。
钱逸群正要上前了结那个狼妖萨满,只听身后有人叫道:“道长剑下留人。”
钱逸群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心一已经醒了,正坐在太师椅上由左右服侍着喝参汤。
王心一道:“道长,这里终究是要讲王法的,不可泛滥私刑呀。”
“若是让他恢复过来,你们谁有把握制服他?”钱逸群问道。
王心一别过头,不复多言。他本来想让钱逸群出力,却见钱逸群这么问,可知他不乐意。既然钱逸群不乐意,那旁人也靠不住,还不如一剑了结干净。
钱逸群反手一剑,刺入那狼妖萨满的颈侧。颈动脉的鲜血飙shè出来,发出嘶嘶之声,不绝于耳。
这回连陈继儒都别过头去,不忍直视。
钱逸群甩了甩长剑,剑身上微微残留的血珠随之落地,干净得就像擦洗过一般。他从地上捡起白枫的剑鞘,归剑入鞘,随手放在案桌上。
“大司寇,”钱逸群对王心一道,“君虽致仕,也当秉忠国家,今rì之事当具折上报朝廷,好使庙堂诸公得知建奴之野望。”
“道长所言极是,只是这范文程又是何人?”王心一既然知道钱逸群不是跟范文程他哥有旧,那么还能叫出范文程的名字,显然此人在北地颇有声望。击杀敌国大将显宦,那也是很了不得的功绩。
钱逸群知道他的心思,便将范文程的作用、功绩夸大而谈,听得众人纷纷叫好:奴酋去了如此一大臂膀,果然是我天朝之幸事!
钱逸群说完,又正sè道:“刚才这贼子想说修行次第,哪里存了那么好的心肠?无非是想说些似是而非的东西,骗我们大明修士踏上歧途。”
众人此时自然相信钱逸群,就连刚才呛声那人都不住点头。
钱逸群吸了口气,道:“其实,要超凡脱俗并不难。”
在这满是血腥气的观柳厅上,所有人都凝神屏气,听钱逸群侃侃而谈道:“寻常人的灵蕴或是不足,或是不纯,故而难以激发灵心道体。只要内见了灵蕴海,自然得见真种子,踏上修真坦途。”
“道长,该如何激发呢?”堂下有人出声问道。
其余众人侧耳倾听,就连陈继儒这样的老儒学都不免俗。
“世间法门万千,拜得明师自然就有了。”钱逸群道。
“道长,求道长收纳!”当下有胆子大的,上前便拜。
钱逸群撤步让开,道:“贫道修为浅薄,不能收徒。”
“道长,那何处有明师指引呢?”又有人觉得钱逸群心狠手辣,入他门下恐怕骨头渣都不能幸存,便问其他明师。
“明师可遇不可求,可求皆是邪师败圣。”钱逸群大手一挥道,“道人只知道:炼己修心,师自有信。”
“再求道长指条明路!”
这话钱逸群道是听得耳熟,自己曾经不也如此说过么?就这句话,便可看出明师的重要xìng。寻常老师只会传以自己所学,定下一条路给弟子走。而明师却是阐发弟子本真,不着一途,自然落脚成道,步步通达。
“人皆有其所行,各有不同。”钱逸群道,“好比看病,同症不同药,同药不同症。怎能一概而论?”
众人想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若有郎中碰到什么病都只出一副方子,肯定就被人打了出去。寻常大夫都是如此,何况秘法修行?
“不过道人却有个方便法门,有兴趣的朋友可以量力而行,略略实验。”钱逸群来了个大转折,直吊得在场诸人心头发痒,喉咙发干,一个个睁大了眼睛如饥似渴地看着他。(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金国萨满有宝
“适才击杀了这两个建奴妖人,不知为何,体内灵蕴忽然大涨。”钱逸群说得如真的一样,“恐怕是他们的修行法门,能将自身修为送与他人,一旦被杀也就便被杀人者夺走了。”
“真是残忍。”龚鼎孳出声怒道,“你这方便法门,岂不是鼓励杀人之法!”
在场众人都是江湖人士,碰到高深的武学秘籍尚且前仆后继飞蛾扑火。有机会步入另一个更为高深玄奥的境界,哪里肯放过?莫说是杀建奴,就是自己老婆也未必不能杀呢!
“他们练这法门,一般也是杀戮生灵,纳为己用。”钱逸群道,“天理昭昭,杀人者人桓杀之。”
“道长说得有理!”
“说得对!”
“至理名言!”
……
观柳厅中一片附和,气得龚鼎孳小脸通红。
“不过这些妖人变身之后如同虎豹,力大无穷,还是罢了。”钱逸群突然摇头道。
有江湖豪杰笑道:“道长此言差矣,便是熊罴猛虎也一样打得,何况只是人呢?我们多叫些人手,自然就是了!”
“唔,万万不可。”钱逸群急道,“切莫四处张扬,以免去的人太多,伤及金国无辜百姓。”
众人纷纷点头应承,心中却是一亮:正想问如何才能分辨普通百姓与这妖人,道长自己倒是说漏了嘴。到时候叫上同道,管他什么人,一并砍死!反正建奴各个可杀。
钱逸群真是说漏了嘴?
此刻这位厚道人正在心中暗笑:哥已经给你们开启了金国野外rì常,你们好好去那边练级吧,也别游手好闲祸害乡里了。
王心一却暗中叫好:如此一来,肯定有大好男儿投军报国!我今rì适逢其会,该当行一助力。他这么想着,腹中一篇《请以武勋赐侠士出身疏》已经略具骨架,只等回头润sè了。
钱逸群环顾四方。见此间事情已了,捡了范文程的玛尼轮、红文白幡。他又上前摸了摸范文程尸身,只拣出几块碎玉,见上面刻有纹路,一并收入金鳞篓里。
众人看不惯这种做派,心中尴尬道:这道长也太不拘小节了。
“既然此间事了,我等也便告辞了。”江湖豪杰们此刻都心挂北国,恨不得飞过去。哪里还肯在这里久留。
王家自然也不勉强,还有一堆事要善后呢。
钱逸群却突然道:“列位,就这么走了么?”
众人心里一慌,暗道:这道长喜怒无常,又要如何?
“贫道今rì说了这么多话,让你们又是看戏又是听书,古人说得好: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你们若是连点打赏都不留下,让道人喝西北风么?”钱逸群走上前去,金鳞篓往前一送,“多谢照顾则个!”
这帮江湖客对钱财倒不很看重。心道:这位道长如此本事,想要金山银山都不在话下!却做这等乞儿事。果然是为众生化缘的高真!
于是纷纷解囊,将银子投入篓中。更有爽快的,一掷千金,大块的银锭子就扔了进来,也不知道他出来赴宴带这么多银两所为何事。有些人觉得银子少,脸面上挂不住,连身上配饰也都一并扔了进来。
钱逸群来者不拒。纷纷笑纳,然后才放众人离开。
顾大姐在人群中,本想蒙混出去。却被钱逸群一把按住肩头。她一身功力尚未恢复,被钱逸群这么一按,吓得发出一声惊呼。
“你且先留下,随便唱一曲喜庆些的,冲冲血煞气。”钱逸群道。
顾氏见钱逸群没有为难自己,也不敢逆他心思,当下搬了椅子坐在堂中,取了女儿们的琵琶,咿呀呀唱起金陵评话的《说岳传》,专挑岳家军打金国大军的jīng彩片段,倒是颇为应景。
钱逸群稳住了顾氏,上前对王守忠道:“王公子,那贼道的银子我怕是等不及了,便转给你吧。”
王守忠何等聪明,当下道:“我先垫上便是。”说罢,命人去取了五百两现银,又有苏州大商行的本票一共是八百两,交给钱逸群。
王心一误交匪类,想想自己认识这诚闻和尚正好是乙巳之变前夕,若是被有心人参一本,说他通敌……恐怕家破人亡在所难免。见儿子只用三百两来结交这位道人,颇有不喜,又命人送上锦缎jīng棉数匹,为钱逸群做道袍。
钱逸群一一收入金鳞篓里,让王家人颇为惊诧。之前那些或许还能说是江湖术,而这一手却实实在在是神仙手段了。
钱逸群了结了银钱事,笑呵呵走向顾氏,道:“顾妈妈果然不愧是南曲高人。”
顾氏一惊:“道长认得我?”
钱逸群手指联动,剑指一比,白枫古剑已然出鞘,发出嗡地一声,悬在顾氏后颈。
“贫道受人之托,为小香君而来。”钱逸群微微笑道。
顾氏眼珠一转,媚笑道:“道长真是快人快语,奴家也不能落个扭捏。”说罢,喊道:“女儿们,去把小香君唤来,只说她家有人找她。”当下便有媚香楼的姑娘们往外跑去。
钱逸群总算松了口气,暗道:现在此间俗务也算了得差不多了,不rì便可启程北上,先去云台山取了那些世间失传的法术再说。对了,云台山在哪里?那位神仙姐姐怎么不说清楚呢?
他刚一纠结,哑然失笑:我真是昏头了,这里就有现成的大百科全书啊!
陈继儒突然见钱逸群对着他笑,心头毛骨悚然,颤声问道:“道长,可有什么事么?”
钱逸群笑道:“正好有件事要请教先生。”
“不敢称教,道长请说。”陈继儒连忙谦逊道。
“敢问先生,可知道云台山在何处境内?”钱逸群道,“我要去访一位故友。”
“云台山……”陈继儒博览群书,无书不读,常言“一事不知,儒者之耻”。经钱逸群这么一问,他登时搜脑刮肠,缓缓道:“据老朽所知。以云台为名的山峰共有十一处。在河南、江苏、山东、陕西、山西、广西、贵州、四川。其中四川最多,在广元、宜宾、阆中,共有三处。”
钱逸群心中一颤:神仙姐姐这是要我由南到北、从东到西跑个遍啊?要是运气好,第一家便是。若是运气不好,竟然不在这十一处之中,那我该如何是好?不如回翠峦山中问问清楚?
——还是算了,这等事终究讲究个缘分。
钱逸群微微摇头,道:“如此只有随缘了。”
不一时。顾媚娘压着李香君来了。她持剑架在李香君肩上,厉声喝道:“放开我妈妈。”
“不得无礼!”顾大姐喊道,“速速放了香君妹妹。”
顾媚娘见母亲说话,只好松开李香君,推她过去。
李香君看着钱逸群,并不认识,心中害怕,不可挪步。
钱逸群放了顾氏,上前笑道:“你叫香君,为何闻不见香气啊?”
李香君嘴角渐渐咧开。惊喜道:“你是……”
钱逸群大手按住她的脑袋,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顾氏看了心惊胆战,暗道:我本以为他是李贞丽徐佛请来助拳的,谁知他竟然跟这小女孩有旧!还好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否则xìng命难保。
“你怎么变了?”李香君好奇问道。
“道人自有易容变装之术呀。”钱逸群直起身子,掩住李香君,道,“顾氏。你拿小孩子出气,实在丢人,道人帮你送回去。你怎么感谢道人?”
“弗如妾自荐枕席,以身相许?”顾氏咯咯笑道。
钱逸群打了个哆嗦,心下不由比较起来,暗道:徐佛可谓娇艳,李贞丽是为冷艳,这顾氏却是的的确确的妖艳啊!呜呼哀哉,道人降妖伏魔,少不得要与之大战三百合!不过,得先把这个小朋友送回去。
顾氏见钱逸群不说话,心中暗骂自己愚蠢:这道人摆明了喜欢李香君这等**女孩,对自己这熟艳妇人恐怕不爱。她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顾媚娘,与李香君同岁,却还高了一两寸,银牙一咬,把心一横,咯咯笑道:“道长若是嫌弃奴身,敢请道长收下这个孩子,为道长铺床叠被,洗衣打扫。”说着,将顾媚娘推向前去。
顾媚娘突逢变故,登时露出小孩心xìng来,咧嘴大哭:“妈妈不要卖我!”
这童声哭得凄恻徘徊,厅中众人不由心软,纷纷暗道:这道人不是sè中饿鬼,肯定不会收纳的。
虽然这么想,却又不敢以俗情揣测,心里难免悬了一线。
顾氏心中却是如同刀割。她一直将顾媚娘当做亲生女儿栽培,倾注其上的情感远非旁人能够揣度。世人只见她脸上艳笑,谁知道她也一般有颗肉做的心肠。
“住嘴!若是道长不要你,我便将你卖给那人牙婆子,让你去那私娼窑子里受尽苦难!”顾氏喝道。心中却是泪如雨下,暗道:你这傻孩子,只要跟了这个道士,学得一法半招,rì后回来便能一统忆盈楼,成为宗主。妈妈这也全是为你好啊!
顾媚娘哪里想得到那么透,强自憋住哭泣,胸口起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道长,这孩子今年只有十二。”顾大姐换了嘴脸,对钱逸群娇笑道,“还有十年能服侍道长呢。”
——你让我帮你带十年的孩子,当我保姆么?
钱逸群冷眼旁观,丝毫不为所动。他当然知道顾媚娘在媚香楼的地位,否则也不会带她来出战绮红小筑了。
顾大姐机关算尽太聪明,却没想到钱逸群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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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如何不上玄都
“每年一百两银子。”钱逸群道,“我带她在身边端茶倒水,任打任骂,死生不论。我凡事不避讳她。十年后她自行离去,能带走什么看她的本事。”
顾大姐心中大喜,连忙道:“多谢道长!不过银子就算了,怎么好意思收道长的钱呢?”
“做梦!”钱逸群暴喝一声,“是你给我银子!”
顾大姐脸上一红:“玩笑话,玩笑话……自然是妾身给道长银子。”
厅里其他人开始也以为是钱逸群要买这孩子,还暗道一千两买这个丫头有些亏了。谁知人家是开价!
王守忠突然临机一动,道:“小弟愿意供奉一千两!求在道长身侧服侍。”
“你?”钱逸群打量了一番这个三十多的“小弟”,笑道,“你还是做贫道的红尘之友吧。rì后贫道来苏州,也有个地方落脚。”
王守忠虽然不乐意,但也算有所得。王心一出身寒门,虽然位至刑部堂官,但是家族没有根基,总是觉得矮人一头。他见儿子有心结交这道人,心中暗道:我长子守贞明年入闱若是得中,我王家在苏州也算是豪族了。若是次子守忠能以江湖自固,更可保王家三代豪门。
不由微微颌首,出言道:“此番多亏了道长,使这些丑奴匪类得以正法。rì后道长若是过苏州,总请在寒舍下榻。”
钱逸群自然称好。
“不知道长俗家还有什么亲戚,也好rì后走动。”王守忠没有他心,只是想巴结钱逸群。
殊不知钱逸群最怕的就是自己亲戚被人惦记,便推搪道:“道人亲眷离得远。”
王守忠又追问道:“道长在何处宫观挂单呢?也好时常请益。”
钱逸群摇了摇头,道:“贫道不rì便要远游,只暂住木渎张氏宅,并未挂单。”
张文晋登时有与荣焉,挺了挺胸膛。
钱逸群还挂心家里的翠峦山,便告辞而出。王家人知道留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去。钱逸群走的时候,顺手将白枫的古剑也一柄收入篓中,不置一词。其他人以为高人自有深意,自然也不会说话。
陈继儒却是要跟钱逸群一走,两人到了外面,见拴马桩上还有一匹神采奕奕。骨骼俊朗的蒙古好马,正是范文程的坐骑。这种千里马,若在市面上少说也要千金,实在可观。
王心一见钱逸群没有坐骑,便劝钱逸群将这马骑走。
钱逸群正要答应。却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脚边一蹭,跑向一个暗角。他知道这是狐狸有所提醒,一言不发跟了过去。王心一心中好奇。陈继儒却暗叫不好。
那个暗角,正是他藏宝贝的地方。
钱逸群走到暗角,猛地往后一跳。
两支大角送到了面门。
当然,速度并不快,只是钱逸群有些反应过度。
这是一头大角鹿。
这鹿长相奇特,颈长头大,吻部狭长,小眼大眶。蹄子宽大,踩在地上发出响亮地啪嗒声。看它身形,比马略壮。毛sè棕黄发亮。头上角叉粗壮,角干在角基上方分为前后两枝,前枝向上延伸。又再分为前后两枝,每小枝上还长出了一些小杈,宛如一株掉光了叶子的枯树。
“眉公,我用那马跟您换吧。”钱逸群谄媚道。
陈继儒号眉公,又号麋公,最喜欢的坐骑就是大角鹿。上下五千年,座驾一直都是华夏人民用来表明身份,彰显xìng格的重要工具。陈继儒的鹿,一如张果老的驴,都是标识xìng极高的名片。
而且这鹿极其雄状俊朗,拥风雅共阳刚于一体,集亲善与冷艳在一身。钱逸群一眼看到它,心中就荡起了一阵chūn意,暗道:就是你了!
“道长是见多识广之人,若是能说出它的身份,老朽倒是不介意神鹿赠仙人。”陈继儒暗道今rì这鹿是保不住了。若是坚定拒绝,恐怕依着这位正邪难辨的道长xìng子,自己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若是慷慨奉上,自己又实在有些舍不得。
“这来历嘛!”钱逸群笑口成诵——
“鹿,
麋麈,
四不像。
千百成群,
蹄开无穷路。
踏海翻江有余,
也驮昆仑飞熊客,
也曾青崖待谪仙。
如何不上玄都,
会玉京旧故,
嚼罢琼英,
饮瑶池,
熏玉,
归。”
陈继儒闻言苦笑道:“你这道人,yù谋了我的麋鹿去,还编排我非其主!”他上前拍了拍这麋鹿的脖子,恋恋不舍道:“非君红尘作伴,怎堪儒书消磨。一朝还得天地,四海五湖遨游。”他又对钱逸群道:“等它年老体衰不堪驱驰时,还请道长带它回佘山,与老朽坐看残阳……”说着说着,陈继儒鼻头发酸。
钱逸群见陈眉公眼中闪烁,不知是火光映shè还是水光粼粼,心中又生不忍,遗憾道:“见好则贪,夺人之所好,的确是道人我的错。不想眉公与此鹿情深若此,还是让它留在您身边吧。”
陈继儒抹了把老泪,道:“我如今七十有二,往来不过苏浙之间。这鹿不过六岁,若人之弱冠,也的确不该受老朽拖累。今rì道长与它有缘,带它见识这乾坤广阔也好。”
王心一见原本两人都极想留在自己身边,眼下却又互相推辞起来,心道:果然都是赤子之心,看来那道人虽然手段毒辣,心地还善。他笑道:“我曾听闻南海子有麋鹿数百头,道长若是有暇,大可带这鹿前去配种,带回儿孙辈让糜公含饴弄孙。”
钱逸群心中一动。麋鹿这种动物从周朝就开始人工饲养了,元代时便在皇家林苑里散养了上千头,持续至今。如果路过běijīng,倒是可以试试配种,到时候再还陈继儒一头便是了。
陈继儒想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头麋鹿三代做他的坐骑,感情再深,也没生生世世霸着人家一族的道理。眉公心关打开,当场便交代了此鹿的饮食爱好,四季养护。
钱逸群牢牢记住了,解下特为麋鹿打造的辔头,道:“道人不争朝夕,用不着它快跑疾行,这就不用了。”
陈继儒见钱逸群不用辔头,不加鞭策,倒是比自己更善待这鹿,老怀大慰。
钱逸群拍了拍鹿背上锦缎做成的鞍子,心道:陈继儒号称穷困,这鹿鞍都不知道要多少银子……他轻轻一跃,侧坐鞍子上,朝陈继儒王心一拱手道:“二位先生留步,rì后相见再叙,道人先走一步。”
两位拱手告别,都生出一丝惆怅。
李香君和顾媚娘两人腿短,小步紧走方才跟上钱逸群的鹿。钱逸群一笑,下鹿将李香君拦腰抱起,重又上路,羞得李香君满脸通红。
在钱逸群的认知里,十二岁的女孩无论怎么都还是小孩子。他很难理解有人会对这样的幼女产生繁衍方面的想法,此时抱着柔若无骨的李香君,他就像是抱着自己的女儿一般,颇有些向往夫妇和美,儿女成双的rì子。
顾媚娘见李香君有鹿骑,自己却只能撒开双腿跟着,眼中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出来。她抬起手臂擦了擦,回想起妈妈临走时的话,两排新牙暗磨,心中恨恨道:我定要学会你的法术,将你打得痛哭求饶才罢!
钱逸群偷偷回首看这姑娘,心道:这女孩倒也是坚韧之人。
他这念头未落,顾媚娘一脚踩在了石头上,登时扑倒在地,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嚎啕大哭起来。
钱逸群暗暗摇头,只得跳下鹿来,抓住顾媚娘的腰带,打横放在鹿鞍上,自己步行。
远处顾大姐站在侧门,看着钱逸群一行人步入夜幕之中,依稀可见灯笼发出的微光,已经再难看见人影。她听到女儿的哭声划破夜空,自己心里一揪,脸上已经是泪光一片。
张文晋、文光祖连忙带着人跟上了钱逸群,本想套套近乎的,却反而越发敬畏起来。他们之前只以为钱逸群是个有本事的道士,现在才知道这个“有本事”已经大大超过了自己能够想象的程度。
未能觉醒灵蕴的人,是很难看见灵光的。故而张文晋在归家院时只看到李岩他们打得热闹,却不见苦尘和高仁的对决如何jīng彩。他甚至以为那天上的乌云、霹雳也只是适逢其时,不相信是苦尘的咒法。
如今他见钱逸群飞筷入肉、摇铃辟邪、拔剑杀人……直把钱逸群当成了比高仁更高的高人,恨不得捧到天上去!
钱逸群也大不客气,简直把张府当作了自己家里,没有丝毫见外。他回到屋里,见钱卫安然坐在竹箧前打坐,知道没事,这才算是彻底放下心。
等钱逸群打发了闲杂人等,狐狸方才跳上鼓凳,道:“今夜真是胜得侥幸。”
“道人我天命所归,怎么会是侥幸?”钱逸群不屑道,“一者是哥勤学苦练,二者也是大气运笼罩。”
狐狸冷笑道:“也有脸说什么大气运,你当你是皇帝么?不过今rì你倒是耐得住,没有拔剑冲杀上去。”
“我那猿公剑法跟白枫的比不得。”钱逸群回忆起白枫的剑法,心生羡慕之情。他原本不懂剑法,见了也不知道好坏,现在略窥门径,知道了好坏,自然生出这般心思。他道:“而且张文晋见过西河剑,我不想暴露身份。”
“你这般隐瞒终究不是个终了的法子。”狐狸道,“岂不成了千rì防贼?”
“难道要我杀了张文晋,再来个斩草除根?”钱逸群吃惊道。
第六十四章物尽其用
第六十四章物尽其用
“咱的意思是,该学的学了,该有的有了,该上路也该上路了。”狐狸道一本正经的时候也颇有一股jiān笑的模样。它怕钱逸群不接铃子,把话挑明道:“今天咱帮你把那头四不像挖过来,正是给你寻个脚力!”
钱逸群知道狐狸是个**翻译器,肯定跟那麋鹿说了什么,让麋鹿心甘情愿跟他走。他也想去寻访云台山,学些更高深的法术,在玄术修仙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些。
今rì杀了范文程,让他对于建奴的压迫感轻了许多,但大明仍旧是一艘庸官当道的烂船,江南迟早要受到兵火侵袭,自己家能安然度过么?
“走!等我安顿好了家里,咱们便去北面。”钱逸群道,“那位仙子姐姐还留了宝贝给我,千万不能浪费了。”
“光是那个么?”狐狸冷眼瞅着钱逸群,“百媚图的事你便打算不管不顾了?那个才是会影响天下大气运的事呢!”
钱逸群不由背脊一冷,道:“只是无从着手罢了,你总不能让我去杀三百六十个无辜女孩吧。”
狐狸不置可否地舔了舔嘴巴,道:“还有最重要的,你忘了答应过咱什么?”
“帮你恢复灵体嘛。”钱逸群道,“你又不说怎么弄,让我怎么帮你?”
“要想走到那一步,见识、知识、法术、道行,一个不能少。你当是那么容易的事么?好生在红尘锤炼,等有资格一试时,咱自然会跟你说清楚。”狐狸想了想,又从口中吐出一枚金刚珠。
“这个给你。”狐狸道。
钱逸群刚要伸手去接,却问道:“那你怎么办?”
“你把那菩提子换给咱便是了。”狐狸道,“咱一头狐狸,谁会盯着咱往死里杀?何况咱还会装死。这金刚珠今rì又救了你一命,看来还是跟你有缘。”
钱逸群心里明白。那狼妖最后一爪打下来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命终于此,谁知这道久违的金光又在最后关头腾起,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这全是狐狸担当无名英雄的功劳。
从这金刚珠与菩提子的效果来看,金刚珠能让人进入无敌状态,无论什么伤害,只要金光罩身便都隔绝在外,十分霸道。菩提子只是挡住致命一击,若是碰上钝刀子割肉的敌人,恐怕也没什么用处。
而且这金刚珠可以一直用下去,菩提子却是用一次少一次,想想就揪心。
钱逸群收下了金刚珠,道:“如此多谢你了。”
“这珠子虽然厉害,但是有两个不爽利的地方。”狐狸道。
原来这珠子每次用真言激发之后,只能持续的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的只能使用三次。每次持续时间视受体灵蕴强弱而定,即便钱逸群也不过是持续十来息功夫。
最麻烦的是,用过之后就得祭炼七七四十九天,然后才能再用。这七七四十九天里,每rì都要起码喂咒五百遍,也真只有和尚才有这个耐心弄这么个法宝。
钱逸群听狐狸讲完,心道:一次战斗哪能打上半个时辰的?如今跟不会玄术的人对战,我只要几个掌心雷就能解决了。跟会玄术的人拼,无非就是看谁的手段更多,威力更大,哪里需要半个时辰?在半个时辰里能救三次命,每次都有将近一分钟,这已经足够逆天了。
再者说,我有翠峦山,每次战斗结束之后进去四十九天又如何?出来又是jīng神饱满一颗金刚珠!
狐狸见钱逸群面露喜sè,心中暗道:这厮倒不用咱点拨了,旬rì不见,进益倒是极快。不过他总是出入圣境,初时不觉得,rì后上了瘾恐怕麻烦。
人的天年是一百四十岁。
即便有了极高的缘法能够得享天年,也不过是一百四十chūn秋,即便是圣人也不可能超过这个年数。实际上越是修行有成的修士,越是走得早。他们达成了此生的天命便飞升转世,乘愿再来,就如换个新房子一样,谁也不会守着个老房子过到底。
钱逸群这样动辄进去一年两年,就怕还没完成天命就已经寿终了。
狐狸在转世方面最权威,深知天命达成与否对来世的影响,此刻竟不自觉地为钱逸群着急起来。
钱逸群问了激发金刚珠的真言,又学了祭炼咒语和法坛布置,匆匆忙忙进了翠峦山。他此番进山,见景物一切如旧,心中感慨:到底是圣人出手做的天地,时光竟然没能在这里留下痕迹。
仰望着巨石峰,钱逸群也没办法上去,便只在山脚下礼拜一番,便回到翠峦峰下的山洞里祭炼金刚珠。这珠子倒是有一桩好处,每受到一遍真言加持,表面便会印出一个“卍”字。
待一rì五百遍数足,这万字图纹便会砰然爆裂,当真是金光漫天,隐隐中能听到梵音缭绕,处处庄严。
不过这珠子也是挑剔,若是钱逸群不能秉持唯一之心诵持真言,这万字图纹便出不来。故而初时几rì,钱逸群往往要诵持一整rì才能完成任务。过了三五rì,这速度便加快到了大半天。等这七十九rì数将满的时候,钱逸群已经可以秉持一心,五百遍一次xìng诵完。
有了这番锻炼,钱逸群却发现自己小**诀配合的掌心雷,愈发jīng纯快捷起来。
在这四十九天里,钱逸群碰到了两次月圆,见到应龙老兄已经可以离水遨游了。从它的龙吟上听,颇为欢喜。钱逸群也借这位老兄的光,享受了一番飞天的滋味。
虽然风雨太大,十分不舒服……
等钱逸群功德圆满从山里出来,狐狸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下次得提醒我带个蒲团,带点种子进去。”钱逸群道,“里面松果竹笋,实在吃得腻味了。对了,龙能活多久?这次我进去却发现应龙老兄一点都不见老。”
狐狸嘿嘿贱笑道:“你以为应龙还是龙么?”
“呃?什么意思?”钱逸群一愣。
狐狸犬坐在桌上,道:“凡人修行,称为修士。在走兽飞禽树木山石,则为jīng怪……”
钱逸群闻言大惊,忍不住Сhā嘴道:“真有那些东西!?”
“你连鬼都见过了,还不信山jīng水怪?”狐狸不屑道,“那些东西可不知道比鬼多得多!”
钱逸群嗯了一声,心中暗道:仙子姐姐要我杀尽天下蛇妖的任务……原来不是空|茓来风。管他呢!除魔卫道,这本来就是道士的专职啊!
“在龙,则为角龙。”狐狸道,“有人将蛟龙与角龙搞混了,却不知道蛟龙就是龙,而角龙却是龙里面的修士。”
“再往上呢?”
“修士羽化成仙。jīng怪渡劫成妖。角龙生翼为应龙。”狐狸道,“所以你知道了吧,应龙为什么不老不死,因为它已经是‘仙’一般的存在,只要心存一神,便不会灭度。”
“原来如此。”钱逸群轻轻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看来,我许下了个很大的愿呢。”
“你许了什么愿?”狐狸好奇问道。
“其实不止一个……”钱逸群挠了挠头皮,笑道,“先是答应了仙子姐姐,屠尽天下蛇妖……”
“哇哈哈哈!”狐狸尖锐的笑声顿时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在桌面上翻身打滚,好不容易才坐起来,喘着大气问道:“还有呢?”
“修成之后,放应龙老兄zìyóu。”钱逸群道。
这回狐狸倒是没笑,静静坐着。
“咦,你不笑话我么?”钱逸群奇道。
“咱笑不动了。”狐狸说罢又伏下了身子,抽搐抖动起来,一身皮毛如水波起浪,显然还是笑得动的。
钱逸群掏出今天捡来的那杆鬼幡,还有玛尼轮,放在面前。等狐狸笑够了,钱逸群道:“狐哥,帮忙看下这两样东西。”
狐狸掩着鼻子避开了那面鬼气森森的白幡,道:“这两个都是大路货。这面幡有个名堂,叫做:血魂幡。以白sè尸布为底,取六十四个yīn命人的命血写出符文,祭炼三十六rì,便能摇动他人魂魄,纳入幡中,成为听命于自己的鬼灵。”
“这听着和戴世铭的鬼念很像啊!”钱逸群迅速收起了血魂幡,实在受不了那股臭味。
“都是yīn山法脉里的东西,能不像么?”狐狸又道,“不过这幡还有个好处,因为是至yīn法门祭炼出来的法宝,所以对于鬼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修行之地。”
“你是说,给绣娘?”
“这里还有哪个是鬼?”狐狸白了一眼钱逸群,“她在里面可能更舒服些,rì后若是能找到什么鬼修的法门,说不定不用你度,直接就可以去投胎了。”
“这倒不错……”钱逸群又挚出血魂幡,交给钱卫,道:“老卫,就给你姑娘用了。不过平时晚上还是放远点。”
钱卫也不知道该怎么才算给女儿用,谢过了钱逸群,用这血魂幡裹了白虹剑。不一时,血魂幡无风自动,微微鼓起,房间里顿时刮起了一阵yīn风。这yīn风一起,狐狸便道:“鬼已入幡了。”
又过了片刻,yīn风渐渐止息,血魂幡上的血sè符文越发鲜艳。倒是那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血腥气,消淡了许多,起码到了常人能够忍受的程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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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人间地狱
血魂幡好歹还有点用处,玛尼轮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虽然狐狸说得轻巧,只要诵持六字大明咒就能激发法器上的阵图,控制全场。但是六字大明咒看似六个字、七个音,但必须要长久诵持才能得到自己的本命咒。
“其实,你每天默诵个万儿八千遍,以你的资质,三五年就能觉悟自己的六字大明咒了。”狐狸道,“反正你有翠峦山。”
钱逸群点了点头,自顾自将玛尼轮扔进了金鳞篓里,又不占地方,留着呗,rì后有个缓急的时候还能拿去当钱。
——每天万儿八千遍……我还能干别的事么!再说了,在翠峦山里再待三五年,我都成三十岁的大叔了!
钱逸群心中又暗道:你们以为三五年是那么好过的么?人在社会之中,大脑一直被外界刺激,三五年并不会有什么很大的影响。一旦脱离人类社会,孤身在山里,五年时间足够让人智力退化!科学地来说就是大脑神经树缺乏刺激而萎缩。
他自己就有种出山之后脑子变得不够用的感觉,否则一早就该猜到诚闻和尚的身份。
不管怎么说,今天意外杀了范文程之后,钱逸群心情舒畅得多了,好像去掉了一块无形的大石头。他坐在蒲团上,很快便进入静定之中。
灵蕴海上的尸狗魄又小了许多,恍惚间变成了一个银sè的圆球,容貌依稀可见,却已经没了钱逸群的影子。
那口悬在海面上空的大钟,仍旧是黯淡无光,隐约随着钱逸群的呼吸左后晃荡。钱逸群的神识不能探寻这口大钟的底部,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清心钟一样有个小铜舌。不过这钟只有凸起的一截把手,并没有顶端的三清剑,看上去与清心钟似是而非。
钱卫见少爷上座,便偎着竹箧,闭眼入睡。他深知这竹箧里的宝贝贵重非常,否则少爷也不会让他留下看守,所以哪怕睡觉也不敢离开,生怕发生变故。迷迷糊糊之间,他听见有人唤他,便又睁开了眼睛。
屋里一片漆黑,面前站了个白衣素裹的女子。那女子的容貌俊秀,正是钱卫朝思暮想的女儿。
虽然在御剑的时候,钱卫动动心神便能如臂使指,但到底是人鬼殊途yīn阳永隔,他也有好些rì子都没有梦见女儿了。
“秀娘,你还好么?”钱卫只觉得眼皮一跳,泪水已经冲了出来。
“今rì得亏这血魂幡里的yīn气滋养,我功力大进,又能来见爹爹了。”卫秀娘上前扶住钱卫,深深叫了一声“爹爹”。
父女俩登时抱头痛哭,凄切非常。
“爹爹,为何住在仇人家里,你却不为女儿报仇?”卫秀娘哭得尽xìng,抬起头责怪父亲。
“女儿啊,为父rìrì夜夜都想为你报仇啊!”钱卫抹去老泪,“只是眼下怕少爷另有安排,故而且缓一缓吧。”
“少爷宅心仁厚,又不认识女儿,恐怕他已经不想为女儿多造杀孽了。莫非爹爹也是这么想么?”卫秀娘哭道,“我便注定做这世上的冤鬼,眼睁睁看着仇人欢笑么?”
钱卫何尝忘记过报仇的事,只是骨子里的懦弱常常让他胆怯。此刻被女儿一激,登时热血上头,道:“若不是怕坏了少爷的事……”
“少爷所行的大事,有没有这张家都是一般。”卫秀娘劝道,“爹爹若是不为我报仇,我只怕难消心中忿恨,化作厉鬼,到时候便连见爹爹一面都难了!”
钱卫闻言,心中一紧,身子猛地一震,头撞在了墙上,醒转过来。此时屋里静谧,窗外传来巡更人的脚步声。月光从窗格里流淌进来,映出钱逸群安宁祥和的面孔。
——原来刚才又是女儿托梦来了。
钱卫抚平呼吸,抹去额头冷汗,心道:女儿若是化作了厉鬼,恐怕少爷也救不了她。不如……今夜就下手,先杀几个讨回利息,等少爷启程之后再偷偷回转过来杀了那罪大恶极的祸首!
常人都以为修士入境定之境,对于外界就茫然无知。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只要不是神游千万里之外,再小的动静都瞒不过静定中的修士。只不过修士此刻一心不动,哪怕天大的事都不予理会罢了。
钱逸群早就查知钱卫做了噩梦,又满身杀气地朝外走去。这事如同映在镜子上一般,事发时纤毫毕现,事过了似水无痕。没有到自然出定的时机,钱逸群仍旧安坐如常,一息不乱。
钱卫出得门去,只觉夜风冷冽,吹在身上微微泛起寒意。他心中暗想:张家这么大,该从哪里入手杀人?碰到谁杀谁?
再又一想:这般时候还没睡觉的,多半都是些下人奴仆。杀了他们非但不算报仇,明rì也没人服侍少爷,大大不妥。回想当rì他误打误撞进了张家的后院,都是亲族女眷聚居的地方,心中一横,便决定从那里杀起。
钱卫这回是故地重游,走得颇为顺畅,一路过了内院的门房,正要寻间闺阁进去报仇,脚下突然一绊,登时远处传来一声风铃响声。这阵风铃显然是个报jǐng的机关,不出片刻,四周已经是火把通明,数十个家丁手持火把、长刀、哨棍涌了出来。
原来张家自从上次大小姐被人jiān杀——也是钱卫所为——便加强了jǐng戒,各处都安排了暗哨、机关。后来发生研山失窃一事,曹氏叔侄更加着力布置一番,与当rì钱卫仅靠隐身便出入无碍已经是天壤云泥之别。
钱卫心中虽然慌乱,却还不至于乱了章法,抽身往yīn暗处退去,等这帮人回去睡觉,再去报仇。谁知走了没两步,只听哗啦一声,顿时血腥气扑鼻,身上一冰,凉得透心。
那边锣声震天,有人喊道:“妖人现形了!再去取黑狗血来!”原来刚才那盆水竟是用来破邪的黑狗血。
这才真是歪打正着。
钱卫的隐身术近乎神通,若是黑狗血就能破去,百媚图也就不值钱了。然而被黑狗血当头淋透,沾上血的地方却没法隐形,立刻变成了众人的标靶。
钱卫眼见自己退不得了,心中一阵慌乱,手中白虹剑却突然颤鸣起来。只是手指一挥,白虹出鞘,当先一个张府仆人已经被刺破脖颈,惨呼一声倒在地上。
这声惨呼激起了钱卫的凶xìng,脑中的猿公剑法立时发动。白虹剑左右劈刺,如蛟龙入海,快意恣虐。
这些家奴哪里是猿公剑法的一合之敌,原本就是仗着人多壮胆才敢擒拿妖人,见妖人杀人如割韭菜,一个个都吓得魂飞魄散,只恨爹娘没多生两条腿,跑得慢了。
钱卫杀得本xìng蒙尘,在血腥气中格外舒畅,好像数十年的憋屈一朝散尽。他索xìng也不隐身,顶着满头满脸的狗血,如同地狱里出来的饿鬼,御剑朝里杀了进去。一时间,张家就如人间地狱,惨嚎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钱逸群站起身,换了口气,点起桌上的蜡烛。
狐狸凑了过来,问道:“你不管管么?”
“我刚才在想,若是有人像对卫秀娘那样对小小,我会怎么办。”钱逸群淡淡道,“想来想去,我都会用掌心雷把他家夷平,杀得鸡犬不留。”
“果然如此。”狐狸叹了口气,“这便是法不可轻传啊。钱卫有了这等手段,便守不住自己本心,迟早要入魔道。”它见钱逸群没有反应,又道:“若是他入了魔道,与你为敌,你怎么办?”
“不是有一言咒么?”
“咱说的是如果。”
“杀掉。”钱逸群干脆利落道,“当rì高老师也曾说过,我的路上总有各种障碍。我早就想通了,这条路哥绝不回头。”
狐狸没有说话,心中暗暗想道:看来他还算是坚定,倒是可以在北上的路上带他去些秘境,长些见闻。
二位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只听外面有人急急拍门,高声喊道:“道长救命啊!道长!道长救我!”
正是张文晋。
张文晋已经吓得面sè铁青,语带哭腔,四肢发颤,失了分寸。若不是文光祖提醒他,甚至连向钱逸群求救都想不起来。
此刻张文晋与文光祖两人跪在地上,拼命敲门,不住地回头望去,像是身后跟着厉鬼一般。
“怎么办?”狐狸问道。
钱逸群略怔了一秒钟,起身坐回蒲团,面朝大门。他御起白枫的古剑,悬在身侧,道:“进来!”
两人闻声用力一撞,滚进了房里。他们见钱逸群端坐蒲团,身边有剑,顿时心定了许多。
“道长,救命啊!救救我张氏满门呀!”张文晋就差抱着钱逸群的大腿,放声大哭。
文光祖一样被吓得没了心思,木然地跟着张文晋磕头,只是大哭。
“在这屋里,可保你们平安。至于屋外,贫道力不能及。”钱逸群淡淡说道。
“速去将老爷主母接来这里!”张文晋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冲身边的长随喊道。
这些人原本是等在门外,听钱逸群这么一说,谁还敢往后院跑?纷纷涌了进来,二话不说便向钱逸群磕头,谁都不肯去接张文晋的父母妻儿。如今这状况,还有什么比保住小命更重要的么?
倒是也有人闻言往外跑,却是去接自己家人的。至于会不会捎带上老主人,那就只有天晓得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狐狸的家当
第六十六章狐狸的家当
很快钱逸群房里就挤满了人。..
后来者都不多说话,进门找个空隙就地一跪,只是磕头,把钱逸群当神仙一般供了起来。钱逸群也不说话,自顾自入定静养。这副做派正让人们以为他在施展法力,护佑此地,渐渐哭声息灭。
那些挤不进来的人,便只有跪在门口,如此延伸下去,很快就连院子里都跪满了。
狐狸在人群中穿梭一阵,心中疑惑:这些人得愚到何等模样?这么多人,真要跟钱卫拼命,他有十条命都不够填在这儿的。
人xìng之中本就有种种懦弱、胆怯、畏缩,一旦没有自我,便会如同这些人一样,将自己的生命依托在他人手中。只有那些意志坚定,恪守本真的人,才能在绝境之中爆发出强大的力量,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这种人却是百不存一的。
——祖师显相,大行教化,所为不就让人人都寻得本真自我么?
钱逸群看看这些愚人,又想起师父在被人围困时的那份不动不摇、安稳如山的坚定,对修行问道的感悟不觉中又深了一分。
——所谓修道,无非是修自己的心啊!
钱逸群若有所得,若有所失,耳中贯彻着外面的呼救声。不知道是谁喊了第一声:“求神仙老爷救命!”越来越多地人跟着喊了起来。
整个别院里聚了数十人,但这呼喊声一旦统一起来,却也颇为壮观。
好不容易熬到rì出,这场杀戮浩劫方才过去。钱卫在外面偷偷清洗了身上的血污,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瞒过少爷,心中忐忑。他总算没有对别院里的人动手,生怕血腥气让少爷不悦,不过对于张文晋却是恨意更甚,恨他胆小不敢出去。
钱逸群见钱卫回来,方才道:“你们可以散了,恶鬼走了。”
众人将信将疑,不肯出去。
钱逸群无奈,起身出门,让这些吓破了胆的人跟着在府中走了一圈,这才算是让他们相信恶鬼已去,暂时安全了。
张文晋回到内宅,家中上下亲眷尽数丧命,悲从中来,放声嚎哭。
钱逸群远远听到悲号的余音,心中一动:当rì铁杖道长让我发誓能不能杀则不杀,如今看来,冥冥中果真有报应之说。
文光祖在这个闹鬼的宅子里不敢久留,吓得连招呼都不打便逃也似地跑了。跑了没多远,又想起自己背后也跟着两个怨灵,连忙又折了回来,求钱逸群救命。
钱逸群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先拿出银子厚葬那对夫妇。”
“一千两!不,两千两!”文光祖叫道,“再多都行!”
“其次,断你一条胳膊赎罪吧。”钱逸群道。
文光祖略一迟疑,跪地哭道:“道长,就没别的法子了么?”
“杀人偿命,你杀了两人才抵一条胳膊,已经是讨巧了。”钱逸群说罢,不再言语,让他自己衡量。
文光祖看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这遍地腥膻,满天血气,一咬牙道:“求道长帮在下一把!”说着,伸出了左臂。
钱逸群也不多说,抽出古剑的,齐肩卸下了文光祖的臂膀。文光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旁边随从连忙上前为他止血,封住伤口,运回家去。钱逸群叫住一个仆役,道:“让你家少爷十rì内凑齐银两,送到穹窿山下。”
那仆役连连点头,临转身又朝钱逸群跪下磕了个头,真当他是神仙一样膜拜。
钱逸群看着地上的那条胳膊,心道:我这也算从轻发落了,不知算不算纵容真凶。
见左右无人,钱卫上前低声道:“道长……昨夜……”
“老卫,”钱逸群道,“报仇这事,还是冤有头债有主的好。”
“是,道长。”钱卫心中一颤,退到了一边。
“有时候自己脏,也就不要苛求别人了吧。”钱逸群叹了口气,想起当rì自己一怒之下斩杀那三个文家仆从,说起来那三人也是罪不及死。染上了这三人的血,rì后自己怎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句:贫道所杀皆是该杀之徒!
钱逸群又回想起自己当rì对铁杖道长心中腹诽的话:这般土鸡瓦狗,杀便杀了!
不由自嘲一笑。
张文晋正好从屋里出来求钱逸群救命,兀然见到这笑容,心中发颤,暗道:这里如人间鬼蜮一般,这道人竟然还笑得出来!是了,一般人物在他眼中岂不是蝼蚁么?我即便去求他,他也会看不起我。就算稍加恩惠也就和扔了块骨头给野狗一般。
——老子也有师父!待我学得武艺,定要找出真凶,报此灭门之仇!
张文晋一念及此,也不找钱逸群了,转身就往柴房里去。不一时,院子里传来一股焦烟气味,很快便有人喊道:“少爷疯啦!少爷放火烧园子啦!”
张氏其他房的亲眷也都派人来了,登时乱成一团。有救火的,有救人的,有回去报信的,纷杂之状不可一叙。
钱逸群对着空气中的钱卫道:“咱们走。”
两人回到房里,拿了东西,径直去找隔壁叫李香君和顾媚娘。
狐狸见钱逸群真心不想沾惹这趟浑水,忍不住叫道:“喂,咱还有点家当在这里。”
钱逸群一奇:“你的家当不都在肚子里么?”他一直很好奇狐狸如何将东西收在肚子里,还能吃肉喝水……应该是两个不干扰的系统吧。
“咱哪有你那般大的肚量。”狐狸哂道,“那宝贝取了之后多半还是你用,你是取也不取?”
钱逸群对于自己的宝贝数量极有危机感,当然没有放过之理。无论是戴世铭,还是黄元霸,或是范文程,一旦动手,各个都能掏出不少法宝。尤其是黄元霸,竟然还有回程符,这简直就是赖皮啊!
自己刚才有了保命的金刚珠,又没什么威力巨大的攻击法宝,身怀翠峦山这样的至宝,岂不是匹夫怀璧么?
狐狸带着钱逸群一味钻林子,走小径,不一时便到了一座假山旁。钱逸群见狐狸进了假山上的山洞,只得弯腰跟了进去。
进去之后才发现内里另有乾坤,足以让人站起身来。狐狸轻车熟路,在一块不起眼的八卦石上,以特定的顺序将八卦爻象按了下去,就像是开启一个密码锁。在它按完最后一爻,假山中传来闷闷的铁链绞动声。
继而这八卦石后的石壁轧轧挪动,露出一个仅能侧身通行的小门。
“就在里面。”狐狸说罢,跐溜一下就钻了进去。
钱逸群见这门里没有传出其他气味,也不担心狐狸坑他,跟着挤了进去。还好在山上劳作让他瘦了许多,否则未必能那么轻松地进去。
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点灯。”钱逸群低声叫道。
“不用。”狐狸说着,张嘴咬住了什么。
呼啦一声,这漆黑的环境中登时一片明亮。
钱逸群被这光线一晃,连忙遮住眼睛,暗道:这难道是电灯!?
“看,没见过吧?”狐狸吐出嘴里的东西,得意道。
钱逸群这才适应过来,缓缓放下手。这是间一丈长宽的石室,说起来只和张府的茅房差不多大小,里面放着的却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那堆晃了钱逸群眼睛的,正是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盛在一个巨大的瓷缸里。每一粒都散发出五瓦灯泡一般的亮度,十分惊人。之前没能看到光线,却是因为有东西将它们遮得严严实实。
那东西正像垃圾一样被狐狸扔在地上,乃是一张黑纹白底的虎皮!
钱逸群捡起虎皮,只见它已经被能工巧匠炮制过了,没有丝毫腥臭,带着皮草蓬松的手感和淡淡的香气。
“这头白虎不小吧。”钱逸群拉直了虎皮,在没有虎头虎尾的情况下,这张皮仍有近一丈长,可见它活着的时候体型有多么硕大。
“俗物。”狐狸不屑道,“来,要紧的东西都在这箱子里。”
钱逸群吸了口气,将虎皮卷起来塞进了金鳞篓里,道:“哥眼界浅,俗物也要了!”他走到石室里一排箱子面前,没有动手,先欣赏起箱子上的珊瑚来。
这些珊瑚有白有红,颜sè不一,哪怕同一株珊瑚之中也有颜sè深浅,在夜明珠的照shè下光彩溢目。
钱逸群啧啧叹道:“当年石崇与王恺斗富,石崇用来打王恺脸蛋的珊瑚树也不过如此吧!”
晋武帝有一回送给舅舅王恺一株两尺高的珊瑚树,枝条繁茂,世间罕见,让他舅舅胜过石崇。谁知石崇直接取了一柄铁如意,将这珊瑚树打碎。
王恺大怒,正要发作,石崇淡定地让人捧出十余株三、四尺高的珊瑚树,其中流光溢彩令人惊叹的就有六七株,让王恺自己随便挑。
钱逸群所见的这些珊瑚树,也都有三、四尺长,枝条、造型、纹理、光彩……无论怎么看都是世间奇珍。
狐狸凑过来看了看,道:“差不多。”说得好像当时自己在场一样。
“看来张家人有收藏癖,难怪会找到翠峦山这样的文物。”钱逸群自然知道翠峦山就是米芾研山,只因为是赃物,便没有点破多说。此刻被这些明珠、珊瑚晃了眼,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要就拿走,如此废话!”狐狸不满道,“最重要的宝贝还在箱子里呢!”
钱逸群颤巍巍伸出手,小心翼翼捧了这珊瑚树,放进金鳞篓里,满怀期待地打开了珊瑚下面的箱子。(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六十七章一rì不见如隔三秋
靠!
钱逸群打开箱子,看着所谓的“最重要的宝贝”,内心中充满了上当受骗的伤痛,从口中挤出一个粗字。
这箱子里,装得只是满满一箱银锭。
这些银锭显然是民间私窖的典型,成sè不一,铸体也不够光洁,但都是十两的大锭。仅最上面一排,便有横七竖八、五十六锭。从这箱子的高度来看,起码能装五层。
光这一箱里就有两千八百两以上的银子!
这笔巨款,哪怕让皇帝老子看了都会眼红。
若是平常,钱逸群自然也不能免俗,但是被那些夜明珠、珊瑚树轰击之后,这些银子只能算是——俗物。
“你分得清好坏么?”钱逸群问狐狸道。
“咱只知道这些银子能买肉,那些珊瑚树夜明珠,能买么?”狐狸振振有辞道。
“活该你几千年来只能在畜生道……”钱逸群大摇其头,“一株珊瑚树就能换这一箱银子了!”
“活该你是个山里出来没见识的rǔ臭小儿,”狐狸毫不客气反击道,“如今的时局,你去哪里出手那些珊瑚树!”
钱逸群一时气馁,果然是有宝物也没地方卖啊。这些东西说不定还是在县衙挂过号的,一旦出手就会被抓了贼赃。
无论怎么说,这箱银子还是毫无悬念地落入了金鳞篓里。
钱逸群又去开了其他的箱子,这才发现张家的豪富果然不是一个捕头儿子能够想象的。这石室中一共九个大箱子,其中银锭五箱占了一半,另外还有三箱黄金,最后两箱之中,一箱翡翠玉器,一箱唐宋法本和古今名家的画卷。
钱逸群不由分说,通通纳入金鳞篓里。最后才将夜明珠也一粒粒放了进去,共计是十八粒,粒粒都有拳头大小。
石室中复归一片黑暗,隐隐可见两双眼睛流出兴奋的光芒。
“这些银钱可有咱的一半,任你如何挥霍,不许亏了咱的那份!”狐狸出声jǐng告道,“以后每rì里要给咱备下烤羊,不得疏忽!”
钱逸群一样兴奋道:“rì后什么烤羊,随便你想吃什么便有什么!这么多银子,就算找个御厨带在身边天天给你做都不成问题。”
狐狸眼珠子一转,开始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xìng。
啊!
一对入室大盗正要离去,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声。
钱逸群快步出了密室,借着假山石隐住身形,探头望去。
只见钱卫的影子仍在案发现场,地上倒了一个人,那人正是满脸烟灰的张文晋。
适才张文晋被钱逸群的冷笑刺激,想想自己现在孑然一身,无尽悲凉席卷身心。他又想起自己好歹还有个师父在京中,据说是兵家宗主,威能无边,心神一恍惚,便决定将这处让他伤透了心的宅子付诸一炬,然后动身北上。
要想北上自然要川资盘缠,到了京中要结交能人异士肯定也少不得花钱。张文晋自然便想到了自家的密窖,打算取些金银带着上路。
谁知他好不容易从仆从的“软禁”中逃脱出来,到这里时却突然被恶鬼盯上了。
钱卫当时正在假山前把风,见有人过来,哪里容他破坏少爷的好事?再定睛一看,竟然是祸首张文晋!
此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钱卫手起剑出,一剑刺向了张文晋小腹。剑光闪烁,这一剑却没有刺实,只是将张文晋的是非根做了个一刀两断。
钱逸群出来的时候,张文晋已经倒在地上痛晕过去。
“怎么不一剑杀了他?”钱逸群皱了皱眉。
“他罪大恶极,岂能让他死得那么痛快!”钱卫犹自恨恨道。
钱逸群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张文晋,心中不起一丝涟漪,从这自作孽的孩子身上跨了过去。
钱卫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又弄出一些声响,吸引人前来救治受伤的张少爷,可见他已经明悟了生不如死的真谛。
钱逸群回到别院,叫上了茫然无措的两个小姑娘,自己背了竹箧便往外走去。这竹箧仍旧是当年上山时钱来顺做的那个,现在里面只放了几两碎银,一吊铜钱,笔墨纸砚,还有翠峦山和白莲花。
银两铜钱是路上随时要用的,放在竹箧里不用惊世骇俗。笔墨纸砚是用来撑门面的,好歹这也是道人的行囊。翠峦山却是比金鳞篓更高明的法宝,想装也装不进去。让钱逸群吃惊的是,连百媚图这个级别的宝贝都能装进金鳞篓,而苦尘送的白莲花却进不去。
回想当rì情形,苦尘只是将一粒破碎了的菩提子虚埋土中,然后念诵真言便长出了这朵奇葩,看着极其简单,却超出了金鳞篓承装能力。或许范文程在苦尘的修为上并没有夸大其词,恐怕那和尚已经真的到了大阿罗汉境界,是个超凡入圣的人物。
取了坐骑四不像,钱逸群翻身上了鹿鞍,又顺手牵驴,给顾媚娘和李香君各找了头小驴。至于钱卫,便只有跟在后面步行了。
眼下张府乱成一团,也没人理会他们,任由他们出了大门翩然而去。
狐狸对钱逸群十分不满,因为从此处上山还有十七八里路,全得靠它自己腿跑。狐狸可不喜欢这种苦行,只在二女面前卖萌。
二女都很喜欢狐狸,但是狐狸却更偏心顾媚娘,便让媚娘抱了,共乘一骑。
陈继儒的这鹿在江浙走得多了,各条路都能记在心中,只需出发前叮嘱几句,便能自己行到。这也是鹿的大脑较之寻常动物发达,记忆力好,再加上有狐狸这名说客,自然显出非同寻常的灵xìng来。
走了大半个时辰,便到了穹窿山的正山门。
山门之下,有几个卖山果、笋子的老妇人,正抬头好奇地看着钱逸群。其中一个看到李香君,脸sè一变,只不知道这道人是敌是友,不敢相认。
“张嬷嬷!”李香君见到了熟人,已经摇手欢叫起来。
“李小姐。”张嬷嬷见自己被人喊穿了,便硬着头皮迎了上来,不住拿眼打量钱逸群。
钱逸群微微一笑,道:“李妈妈在上面么?”
“敢问这位道长是……”
“贫道厚道人。”钱逸群笑道,“前rì下山去寻你家小姐的。”
张嬷嬷是远处见过钱逸群的,觉得不像,但又想想这些秘法修士哪个都有些让人琢磨不透的本领,当下也不纠缠,反正香君小姐回来了才是正事。她从怀里取出一枚鸟哨,叽叽喳喳吹了一段。
不一时,山上也传来了一阵鸟哨,此起彼伏,很快便响成一团。
张嬷嬷听了回应,道:“道长请上山,妈妈并徐妈妈已在五三观恭候仙驾了。”
当下另有个婆子上前来为钱逸群牵鹿,却见这鹿没有辔头,登时一愣。
“它自己会走。”钱逸群哈哈笑道,轻拍鹿颈,“鹿兄,沿着这条山道上去。”
那鹿仰头呦呦叫唤一声,迈开蹄子大步走了上去。宽大的蹄子叩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这鹿倒是颇有仙气,怎那位道长反倒面相不好?”这嬷嬷待钱逸群走远了,问身边的张嬷嬷。
张嬷嬷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也是大把岁数的人了,真人无相都不曾听说过么?”
那嬷嬷登时闭嘴,正好听到山林拐处传来一声鹿鸣,心中一怕,默念道:太乙救苦救难大天尊,老身无知,切莫让真人知道了怪罪于我。
无论是钱逸群,还是那头大角鹿,都不可能听到别人在百米开外的低声说话。大角鹿之所以发出那声鸣叫,乃是因为狐狸不耐烦,催它走快些罢了。它虽然不满,终究还是加快了步伐。其实许多动物的智力、情感并不逊于人类,只是因为沟通不能,让人以为它们蠢笨罢了。
对于徐佛、李贞丽来说,钱逸群不过离开了两rì而已。对于钱逸群而言,却是走了数年之久。这山上一草一木恍如前rì,让他感触颇深。等走到竹林幽径,他已然是游子归乡,近乡情更怯了。
徐、李二人迎在幽径道口,见了钱逸群略略一怔,当即反应过来,这便是红娘子的易容阵。
二人上前见礼完毕,李贞丽拉着李香君,教训道:“rì后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讲话。”
李香君垂头诺诺,像是自己做错了事。
顾媚娘翻身跳下驴子,上前乖巧道:“侄儿媚娘,见过两位师叔。”
“道长,怎把她带回来了?”徐佛笑道,“这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这个,其实是我收了人家养育费,答应顾氏带她在身边调教十年。”钱逸群老老实实道。
“这……”徐佛的眉头不由渐渐收紧,心道:顾氏早有一统忆盈楼的野心,现在找高手调教她女儿,倒颇有深谋远略呀。这是打算即便她胜不了我们,便要下一辈来耗死我们吗?
再想起自己门下人才凋零,徐佛的眉头不由更紧了。
李贞丽直来直去,坦言道:“道长也得帮我们带一名弟子,否则便不厚道。”(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新的开端
第六十八章新的开端
这话要是让徐佛来说,多半能麻酥钱逸群半边身子,听李贞丽说来却有些指使的味道。
钱逸群这五年来深山炼xìng,也不如之前那般敏感,正要说话,只听徐佛娇滴滴道:“道长呀,这事真不能厚此薄彼呢。莫非是嫌弃我们付不了这养育费吗?”
“哈,”钱逸群笑道,“钱倒是小事,只是道人我不会带孩子,更不会教徒弟,所以跟顾氏说好了的:十年之后这孩子想去哪里去哪里,学多学少贫道一概不负责。”
徐佛李贞丽却有些纠结。
如果是这样的教学态度,放个好苗子在道人那里恐怕浪费。放个资质不好的话,那直接就是浪费了。
“我也不坑你们,”钱逸群道,“贫道的师父就是这么教贫道的,最多就是临别之时送上两句箴言。所以这其中能得多少,全看个人悟xìng和机缘。”
李贞丽闻言,再没有迟疑,当下道:“请道长从我弟子中选一个,养育费用自然不会少。”
李香君闻言,一副跃跃yù试的模样。
钱逸群其实也挺喜欢这个孩子,灵动非常。虽然跟顾媚娘比起来,少了一份老成,但正是这份天然童真让人颇为吸引。
“那便选小香君吧。”钱逸群说道。
李贞丽并不反对,她既然信了钱逸群,自然也想选个自己最喜欢的女儿交给他教育。
徐佛笑道:“一个年轻道人带着两个女童,多有不便。弗若我送个丫鬟给道长,可要说明,她不是给你调教的,养育费我可不出。”
“我能要杨爱么?”钱逸群直截了当道。
徐佛内心大笑:早知你们两个郎情妾意搞不清爽了。她故意略作沉思,方才道:“既然道长直言,我怎好拒绝,只是也要问问嗳嗳的意思。”
钱逸群暗责自己莽撞了,连忙道歉。
杨爱自然不会反对,她大有跳出火坑的感觉。并非徐妈妈对她不好,但遇到钱逸群之后,她才觉得身在教坊的憋屈。
甚至是屈辱。
只因为别人有钱有权,便可以予取予夺。
落在别的姐妹眼中,反倒是一桩天大喜事,起码不用担心年老sè衰之后孤独终老。
知道钱逸群点名要她当丫鬟,杨爱恨不得当时便收拾东西。
“你年纪最长,女孩子的事,总得你去教那两个小的。”徐佛与杨爱独处一室,一边帮杨爱收拾随身带走的东西,一边帮她开窍,免得错过这个机会。
杨爱点了点头。
“钱公子那边……”徐佛yù言又止。
“女儿知道的。”杨爱脸上飞起一片绯红。女孩子情窦初开的早,而且在归家院出阁前就有专门的房事客,对于男女之事丝毫不陌生。
徐佛点了点头,道:“你可得牢记‘yù拒还迎’这四字。钱公子即便是有道真人,也终究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与其让他食髓知味,不如一直吊着他的胃口。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ji,ji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你可要记牢些。”
“是,女儿记住了。”杨爱没什么私房东西,不一时便已经收拾妥当。
徐佛又给杨爱塞了十两银子,让她留作私房,以免受苦。而且以李贞丽的豪情,在这种小节上多半会忽略。而一群人中,掌握了银钱,往往就容易成为头领。徐佛不指望钱逸群也听杨爱的,只要杨爱管住了李香君和顾媚娘便是大功。
钱逸群在山崖下找了块石头,坐着看这里人来人往,突然心中升起一股厌烦。无论五三观道院造得如何jīng美,也终究不再是当年自己被师父打磨的地方了。他甚至有些后悔,当rì会欣然接受李贞丽的意见,亲手毁掉了一段美好的记忆。
“其实,道者不拘于过往,不期冀于未来,正是为了‘活在当下’四个字。”随风走了过来。他听到了钱逸群心中的幽叹,也猜出了钱逸群的心事。
钱逸群早就看到随风了,只是懒得起来迎他。听他这么一说,方才道:“谢师兄点化。”
随风笑着摇了摇头:“我能点化你什么呢。我是来做说客的。”
“说客?”钱逸群旋即想起曹氏叔侄还在上真观,恐怕是让随风来劝自己交出米芾研山。
——可惜真的不在我这里呀!
钱逸群在心中大声喊道。
喊给随风听。
“与两位曹将军无关。”随风笑道,“是监院请我来与你化缘。”
“大家都是道人,找我化缘?”钱逸群听了好笑,“怎么有种莫名的喜感?”
“是这样,”随风道,“监院rì前收到一封信,是何师叔从京师遣人送来的。”
“唔,铁杖道长怎么说?”钱逸群心道:莫非是与我有关?
“确与道兄有关,”随风笑道,“何师叔打算回来开辟道场,传道授徒,想找一处道场。你也知道上真观是十方丛林,虽然最近事情多,许多道长销号离去,但祖师爷定下的规矩也不好破。”
“所以监院想借五三观道院给何道长传道?”钱逸群大致明白了随风的意思,却又想:这是师父留下的茅棚,又是忆盈楼诸位姐妹施舍的砖木,我能随意给人么?
这无心之念自然也让随风听去了,便道:“道兄顾虑的是,所以赵监院想请道兄将五三观道院改作子孙丛林。”
子孙丛林往往都是规模较大的子孙庙,因为接纳外来道人挂单,便也挂了云板,以丛林的规矩来管理道众。只是这种庙的当家是师徒相传,不是众道推举。如上真观那样的十方丛林,里面的道长非凡不能随意收徒,更不能师徒相传。从监院到执事,各个职位,都得全观道众推举。
以赵道长的那张嘴,竟然能被推举为监院,可见还是明白道理的道士更多些。
钱逸群苦笑道:“赵监院的意思是让我当家,何道长来挂单么?”
“正是。”随风看着这里乱哄哄火热热的工地,“无论怎么说,这道院都是令师传下来的。”
钱逸群摇了摇头:“家师只是留下了一座茅棚,并没有传下道院。家师甚至不知道有这道院。”他又想到刚才随风说的“活在当下”,吸了口气道:“我的确不该被这里牵绊啊。”
“道兄要走?”
“嗯,”钱逸群点头道,“早间便想好了要北上访道,不rì便要出发。小道我能有今rì略窥道径的成就,归根溯源在何道长的引渡,这道院该当他来住持。”
“这,倒是多谢了。”随风没想到钱逸群说不要便不要了,心中暗道:难怪监院要着力磨他,原来真是有大根器的人物。如此舍得,未来成就不知何止!
钱逸群当下去找徐佛、李贞丽说了,二人都是女中豪杰,只说如何处置是道长的事,至于修筑的方案,还是一如既往。她们知道是铁杖道人要来住持,积极xìng比之送给钱逸群还要略高一些。
到底铁杖道人可是成名已久、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啊!
赵监院从随风处得知了这消息,自然是表示感谢。不过他却奇怪地拒绝了钱逸群拜访的请求,说是已经没什么好跟钱逸群说的了,让他想干嘛便干嘛去。
随风对此的解读是:一块璞石已经磨成了玉,再要磨下去便会毁了这块玉。
钱逸群隐约明白了什么叫“收不下”。一旦师父收了弟子,就有传道授业的义务。若是师父自己的修为尚且不足以启迪智慧,领人入道,便只会误人子弟。
“赵监院也实在是太过小心了,我哪有那么容易便被磨坏的?”钱逸群苦笑。
随风笑了笑,没有说话。今天他奉命来送钱逸群,见到身边这么多同来送行的美女,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五三观道院一直给上真观一种破落穷困的感觉,所以才会让老道士抄经当地租。没想到钱逸群走的时候,一身蓝sè青缎领的三齐带摆道袍,从里到外的新做圆领道服,脚上一双水袜鹤胫,足下是十方圆口皂鞋。
明明白白是一富贵道人,哪里还有半点穷苦气!
钱逸群翻身上了鹿鞍,身后吊着三匹骏马,乃是杨爱、李香君、顾媚娘三人。再其后还有两匹骡子,驮着床褥被单、锅碗瓢盆。所谓穷家富路,正是因为路上要带的东西太多,什么都得带上,否则要用时候连买都买不到。
曹文用与曹变蛟叔侄也跟着一道下山,既然钱逸群一口咬死不知道米芾研山在哪里,他们也只能作罢。又听说张家遭了恶鬼索命,死了百十口人,二人在山上也呆不住了。
至于戴家的鬼念术,钱逸群已经下定决心路过河北的时候亲自上戴家门,总要他们给个交代。所以那两个戴氏子弟,以及马怀远,仍旧留在山上以工还债,不得zìyóu。
“道长,不回家过完年再走么?”钱卫问道。
钱逸群已经知道家里人呆在周府,有吴江故相这面大旗笼罩,等闲谁也不敢下黑手。说不定诸如文光祖、张文晋之辈,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家人留在周府,所以也没有必要再去徒惹麻烦,暴露家人行踪。
“唉,这就是报应,三五年里,恐怕我都不能以钱逸群的身份往来家门了。”钱逸群叹了口气,“经典之中劝人向善,果然是有道理的。”
钱卫脸上yīn晴不定,知道这是少爷说给自己听的,没有接话。他紧了紧手里的白虹剑,目光眺望远处,曹家叔侄的背影已经渐渐隐没在地平线上。在这条三岔路口,只要再往前三五里路,自己就可以显出身形,再次行走在阳光之下。
在那个小镇,他将以一个新的身份回到少爷身边。(未完待续。
第一章初临扬州
第一章初临扬州
竹西佳处,淮左名都,曾是广陵故郡,如今商旗蔽rì。
扬州城自古以来便是繁华胜地。当有唐之朝,天下富庶之地首推扬州,益州次之,故而有“扬一益二”之说。杜牧更有诗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到了国朝,官家重漕运,扬州居运河之中,为苏浙漕运之必经之地,真可谓商贾云集,百货皆有。更有大批盐商屯驻此地,挥金如土,真把扬州城打造得如同人间乐土,rì销万金。
钱逸群带着“新人”老卫,三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入城的时候被人好一番询问打量。好在他手中有苏州府的通行文书,还有穹窿山上真观的度牒,手续齐备,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更别说随手塞过去足足一两重的银子,谁也不敢为难他。
若是这守门老军不识相,钱逸群说不得还要拿出刑部侍郎王心一、吴江故相周道登、翰林左中允文震孟等国家领导人的拜帖,便是扬州知府见了也得出一身冷汗。
一行五人走在扬州大街上,见人来人往,煞是热闹。收起来这三个小女孩无不是出自金陵、苏州等天下数一数二的富贵繁华乡,见了这等情景,也不由被五光十sè的市井画卷吸住了眼睛。
“古人说,人生三大得意事:一为扬州总管,二为腰缠万贯,三为骑鹤飞升。可见扬州之肥美,千年前已经让人惦念上了。”杨爱读书颇多,随口感叹也是不俗。
李香君不由钦佩,道:“果然如此,要想三件事都齐全,那便只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了。嘻,道长,你能骑鹿下扬州,不比骑鹤差,也总算应了其一呢。”
钱逸群面露微笑,心想:你是不知道哥身上有多少银子。
当rì在张家的密室里获利颇丰,不过大箱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都留给了徐佛、李贞丽,算是帮钱逸群洗干净了转给家里用。他自己这回上路,只带了一百两银子,以及夜明珠、珊瑚树之类不便出手的东西。
若是将这些珠子、珊瑚换成钱,恐怕十万贯都不止呢!
“扬州也没甚好,不如南京多了。”顾媚娘不屑道,“你看,同样的东西,品sè还不如南京,价钱要贵出两三成。”
“那说明扬州人有钱呢!”李香君曾被顾媚娘挟持,最喜欢跟她抬杠。
顾媚娘是多么鬼灵jīng怪的人呐!只要钱逸群在场,她必然退让,好像是被人欺负了的小无辜。若是钱逸群正好走开,或是走在前头,她这嘴上的功夫更要胜过李香君一等。这等儿童机心哪里瞒得过钱逸群,只是懒得说罢了。
“道长,我们今晚就住在扬州么?”杨爱策马上前,与钱逸群并驾齐驱,启口问道。
钱逸群想想几个女孩子跟着他走了五六天,路过无锡、镇江时没有停留,已经心中不愉快了。如今到了江北最后一个繁华地,若是再不休整一番,以后的路上恐怕要闹起来。
想到女孩子闹起来,钱逸群就不由头疼。这一路上,就算她们好好聊天,三个女孩的嘴巴也如五百只鸭子,叽里呱啦让人头疼。
钱逸群只恨自己贪钱,收了顾氏的一百两养育费。又恨自己懒惰,想弄个免费的打杂跑腿……现在真是自作自受,权当磨练心xìng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姑娘聊的内容明明不是赵监院的狗屁能比,可偏偏还是那些狗屁让人好受些。这一刻,钱逸群总算知道了钝刀子割肉是什么滋味。
“休息两三天吧。”钱逸群无奈道,“前面路还长着呢。”
“太好了!”杨爱登时欢呼起来。
后面两个偷偷拌嘴的女孩听说要在扬州“玩”三天,也是乐得直叫。这个说要去瘦西湖,那个说要去廿四桥。两人一争起来便要杨爱做主,杨爱却又说要去看扬州闻名天下的佛寺道观。
钱逸群吸了口气,拍了拍鹿颈,无奈哀叹,心中却已经在想怎么把这些麻烦送出去。怪道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狐狸追了上来,作势要跳上鹿背。钱逸群便腰身后仰,让出位置来。麋鹿也停下脚步,愿意背它。
“受不了了吧?”狐狸上来之后,压低声音道。
周围人声喧哗,钱卫又识相地往前凑了凑,就算让人听到也会以为是这主仆二人在说话。
“这有什么。”钱逸群嘴硬道,“若是这点事都磨不过去,还修什么行。”
“嘴上功夫。”狐狸讽刺道。
“这是祖师爷给的福利!”钱逸群嘿嘿一笑,“没有打磨,怎么让心纯圆不杂?”
“看了两本道书便来咱面前卖弄!”狐狸开始怀念起当年那个啥都不懂,任它说什么便是什么的小菜鸟了。
“说起来,”钱逸群引出个话题,“该住在哪里呢?我没出门的经验啊。”
钱逸群真没有出远门的经验。前世好歹还跟爸妈去海南玩过一回,今生却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若不是钱卫在鞍前马后走动安排,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扬州。也正是钱卫,钱逸群才知道不能看到个旅店就住,非但要讲究阶级成分,还要小心黑店。
钱卫听少爷问话,连忙上前道:“若是短住,咱们可以找间大客栈落脚。若是要多住几rì,少爷大可以拜会当地长官,让他寻个富户,借个小院给我们住。”
明朝读书人除了启蒙师之外,每参加一次考试便有一位老师,诸如座师、宗师、房师……不一而足。有师自然有师门,同一年考中的称作同年,错开考中的便是兄弟。正是这个师门制度,将明代的官场搞得错综复杂。
钱逸群手中三份有分量的帖子,随便送一份,便能攀上个同年、师徒之类的缘分,自然照顾无有不周。
对于地方官来说,治下来了有分量的客人,自然要为他们引荐些地方豪强,借个环境幽雅的别院,让人好好休息。
这已经成了一种社会常态。临行前一样得奉上房租食费,表示谢意。主人家如果觉得这客人地位高过自己,便会返还一部分川资,虽然处处都看似人情,说到底也逃不出名利二字。
钱逸群闻言,本想只住两三天的,再想想客栈的条件实在糟糕,若是几个女孩惹身跳蚤、臭虫什么的就麻烦了。他可记得第一次在无锡过夜的时候,李香君和顾媚娘两个,熏了足足三两的上等檀香,差不多等于烧了十两银子……即便如此还嫌房间太臭。
“索xìng多住两天吧。”钱逸群叹道,“咱们去见府尊,看有什么园子可以借宿。”
既然计较妥当,钱逸群便在府衙附近找了家大酒楼,唤作“淮扬客”,一听就是做淮扬菜有名的。他倒不是喜欢淮扬菜,只因他知道,在府衙附近的大酒楼,常能打探出一些别处不问不到的消息。
果然,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共花费一两三钱,打赏也是一两,那店家见如此豪客,哪里肯让小二来伺候?当即自己上得二楼雅座,好生伺候,又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一时,钱逸群便知道这扬州知府是山西人,套同乡是没指望了,会试以前的同学关系也靠不住。再一问,原来是万历葵丑科的进士,正好跟王心一是同年,顿时放心。
钱逸群的菜饭是店里特做的斋饭,非但不能用油,连锅铲碗筷都是新。只在清水里汆了一下,真真放了丁点的盐巴。老板还没见过持斋如此严谨的出家人,看钱逸群吃得津津有味,颇为蛋疼。
钱逸群问透了消息,吃饱了斋饭,对钱卫道:“老卫,你在这里照顾好三位小姐,我去拜会府尊便来。”钱卫自然应诺。
步出淮扬客,钱逸群过了一个巷口便到了府衙正门。他上前朝守门的老军打了个稽首,取出王心一的拜帖,道:“劳动老哥通报一声,只说王侍郎的方外之友,路过贵境,求见府尊老爷。”说着,又是一块碎银递了过去。
那老军入手一沉,立时眉开眼笑,道:“我家府尊老爷最是喜欢方外之人,请道老爷门房里坐。”说着,弓腰屈膝引钱逸群进了门房,一溜小跑进去禀报了。
钱逸群在门房里刚刚落座,头顶天,足踏地,眼帘留光,正要借机小休,里面已经有人大步跑了出来,未到门口已经大声道:“道家老爷,府尊老爷有请!”
钱逸群只好立起来,打了个稽首:“多谢老哥。”
原来此时正好是府尊午饭之后,跟朋友喝茶闲聊,正说到自己遭遇的种种异象,便有人报进来说有个道长求见。府尊见是同年故旧的帖子,哈哈一笑,道:“这道人来得凑趣,不如请来一起说话。”如此便派人加座上茶,着紧请人进来。
钱逸群跟着老军走到中门,换了内宅的私人带路,一路穿幽径,过池塘,到了一处只围了三面小厅,正面却是对着池塘,有倚栏靠背,可以观鱼赏莲。只是如今气候寒冷,只是见一滩碧绿的池水罢了。(未完待续。
第二章影园
第二章影园
钱逸群踏进门去,稽首唱喏道:“贫道穹窿山修士,人称厚道人,见过府尊老爷,见过尊客老爷。..”
府尊与那尊客齐齐一怔。但见这道人头顶混元巾,身着崭新的圆领道服,三齐带摆道袍,水袜鹤胫,圆口皂鞋。腰间一条皂sè缠带,却挂了个油光铮亮的藤条鱼篓。步履如风,举手沉静,好一个富贵闲道人,翩然玄都客。
二人见钱逸群如此年轻便气质非凡,起身回礼,府尊自呈名姓字号,原来也是一方画坛名家,号五泉山人。这位尊客更是江都名流,姓郑,名元勋,字超宗,号惠东。今年的乙榜得了举人身份,却无心来年的chūn闱,一心在山水绘画上。
钱逸群左耳听了府尊名号,右耳就出去了。对于这郑元勋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位惠东公今年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在画史上也不过是二流人物,传世之作寥寥。然而此人却是有两桩事值得称道。
一者是此人至孝,为了奉养老母,耗费千金,修建了天下名园——影园。
二者是此人至公,南明时悍将高杰要进驻扬州,扬城官民不纳,势同水火。郑元勋与高杰有旧,往来协商,只为共御满清之敌。谁知言传者误听,扬城人以为郑元勋是高杰的jiān细,怒气之下将郑元勋剁成肉酱,所谓磔杀卖城者。
后来史可法进驻扬州,为郑元勋昭雪,可惜逝者已矣,江都郑氏的门庭也彻底衰落了。
钱逸群前世参观过影园遗迹,对这位郑元勋也颇有了解。当时自然没有什么感触,如今身为大明人,却是感慨颇深。他上前拱手,深深一躬,道:“原来是惠东公,久仰久仰。”
郑元勋此时画功未至大成,还从未有人如此认真地“久仰”过他,不由诧异。
府尊老爷自然有些不悦,心道:老爷我堂堂进士,一方牧首,画坛前辈,坐在这里你不来拜,倒是对他如此恭维,真没道理!
“道长是来扬城赏琼花的么?”府尊老爷问道。
琼花又称聚八仙、蝴蝶花,花大如盘,洁白如玉,分布颇广,却唯独只有扬州的琼花名冠天下。这其中自然是隋炀帝的功劳,他为了一赏江都琼花,派人挖掘了大运河,也算苦其一代,造福千年的乌龙事。
“琼花不是开在早chūn么?如今方才入冬呀。”钱逸群好奇道。
郑元勋为了刚才那声“久仰”,友善笑道:“寻常琼花自然是早chūn开放,五泉公说的这琼花,却是天下钟灵毓秀唯一一朵,上个月花开,如今尚未开败,非但扬城人争相目睹,江南江北的风流客,也无不闻讯而来呢。”
钱逸群哦了一声:“这倒是不曾听闻,贫道只是yù上京师,这才路过贵境。”
“我与五泉公刚才便在说,这花开乃祥瑞耶?妖异耶?”郑元勋笑道,“道长怎么看?”
“道人站远了看。”钱逸群玩笑道。
此言一出,登时惹得五泉公、惠东公齐齐发笑,直说:“这道人如此善谑,真是妙道人!”
等他们笑完一场,席间气氛再无隔阂。钱逸群道:“道人受故友之托,要送三位小姐上京走访。因此不便投宿客栈逆旅,便借玄珠公的大旗,想央府尊老爷帮忙找处清爽幽静些的宅子,休整个三五rì再走。”
府尊老爷哈哈大笑,道:“你既然已经久仰了惠东公,难道不知道他乃是扬城首富么?”
“哦?”钱逸群还真的有些意外。
若无意外,郑元勋将在崇祯十六年才中进士,官至吏部清吏司主事。钱逸群只以为他现在必然没登科,也不知影园是不是修好了,便没有直接借宿。听扬州知府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郑元勋的家族产业。
盐商。
食盐自古以来便是暴利。国朝太祖朱元璋打破了千年来的食盐朝廷专营,允许商人贩粮到三边之地,然后折算成盐引。有了盐引便能合法卖盐,哪怕卖粮亏了钱,也都能在盐上大大地赚回来。
此所谓“食盐开中”,初时只便利关中粮农,故而初期的盐商多是陕西人。到了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将“开中法”改成了以银换引的“折sè法”。如此一来,两淮之地的徽商也能参与到这等盛宴之中。叶尚书之所以这么做,只因为他是江苏淮安人。乡党之利,可见如此。
与秦晋的“边商”相对,两淮徽商被称作“内商”。郑氏原籍安徽,寓居扬州,是根正苗红的内商子弟。
“府尊老爷也是玩笑话,在下不过家境小康而已。”郑元勋谦逊道,“道长若是需要暂住,在下倒是有一处园子,在扬城西南,荷花池北湖,二道河东岸中长屿上。上月董玄宰来,便是住的那边,他还题了个园名,叫做:影园。”
“小道之幸!”钱逸群听了这地址,心中暗道:自己的翅膀怎么扇到这里的?影园该是崇祯七年才竣工呀?而且,董其昌题写的园名也该在明年才出现。
钱逸群因问道:“这影园可已经竣工了?”
“正是。”郑元勋颇为兴奋,道,“这还确是犬子的功劳。”
钱逸群嗯了一声,心中还在想为什么这影园会提前四年竣工,事情虽小,却是改变历史的交关所在。听郑元勋说到儿子,钱逸群跟着问道:“令郎可是土木的行家?”
“那倒不是。”郑元勋笑道,“这事我也颇为好奇,当rì他讨了这差事去,我还道他贪玩,肯定做不成呢。谁知他非但广募人手,把园子修得漂亮,就连银钱都省下不少。问他却是神神秘秘不肯言说。”
“恐怕是得了神仙相助。”五泉公大笑道。
钱、郑二人跟着笑了。钱逸群心中却道:哪个倒霉神仙还来帮人修园子的。他心中又动一念,暗道:莫非是什么五鬼搬运术?到时若是有暇,可以访问一二。
既然住的地方谈妥了,钱逸群也不耐烦在这里伺候知府老爷高兴,寻了个借口便要告辞。郑元勋也觉得差不多了,跟着一起告辞出来。
到了外面,郑元勋上轿,跟钱逸群一起去淮扬客接那几位小姐。等到了地方,见是三个如花似玉倾国倾城的美*女,心中不由暗道:这道人看着一身正气,莫非也是行的yīn阳双修之术?
不一时,店家牵了驴马鹿出来,吓了郑元勋一跳,暗道:这道人骑了鹿,倒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是了,他从苏州赶来,余人皆是风尘仆仆,惟独他一身清爽,半点尘灰都不见,果然是有道之士!
因此上,郑元勋对于钱逸群的借宿更加心甘情愿,难免思想着如何套问一些养身秘诀,供奉老母。
一行人穿街过巷,引得百姓驻足,商旅旁观,都惊叹世间竟有如此雄峻的大角鹿,也惊讶还有如此风采的出家人。
出了扬州城,又行了一路,见这影园匾额已经挂上去有些rì子了。钱逸群微微颌首,想起前世扬州之旅,颇有故地重游之感。
整座影园前后夹水,中间隔水的蜀岗蜿蜒起伏,作出群山之势。沿水处尽是柳树、萑苇,只因为节气变得枯黄。影园正门开在东向,隔水便是南城,岸脚一样种满了桃、柳,被当地人唤作“小桃源”。
“道长是苏州人,可知道我们扬州人说的蜀岗是何意思?”郑元勋一出城便换了马骑,与钱逸群并肩,心情开朗许多。
钱逸群正要说不知道,身后的杨爱已经策马上前,隔了钱逸群道:“古音之中蜀、独不分,自六朝后方为二音,想必是独岗之意。”扬州地势平坦,扬城附近只有蜀岗一处高地,若是上古音近,所谓独岗也的确言之成理。
郑元勋笑道:“不想小小一个婢女,竟然也如此广闻博识,道长真神人也。”
钱逸群微微一笑,道:“道人不能蓄养奴婢。”
“那这是……”郑元勋好奇道。
“奴家是道长的侍者。”杨爱自豪道。
“呵,呵。”郑元勋笑了笑,心道:这不都是一样么?
全真戒律禁止蓄养奴仆,但是可以聘请工人,这便是婢女与侍者的区别了。钱逸群不曾冠巾,不算全真道士,但他从赵监院那里拿了度牒,又带着上真观的云水参访录,头顶混元巾,从外相上看就是全真道士。
钱逸群本无所谓门派,只是既然借了人家的衣服,总还是别弄脏了的好,故而这一路上倒是持戒甚严。无论饮食,还是行为举止,都以初真十戒为准绳。
众人进了大门便见一条山径,周围松树杉树密布成林,偶尔也能从中见到梅、杏、梨、栗,可惜梅花未开,果树却已经开败了。
山路到了尽头,便是一处开阔地。左面有茶靡架子,架子之外便是芦苇丛。右边有一方小水涧,隔岸便是疏竹短篱,一派农家景象。
等过了二门,这才是真正的园子。众人到了半浮阁,钱逸群翻身下鹿,看着眼前水景,道:“这园子初看不大,真走起来却步步景致,十分耐看。”
郑元勋同道:“确实。我请的镇江计成做此园,原本只是想仿我的一篇画作,谁知计成竟然化作了实景,比拙作更传幽古之神。其人果然大才。”他用夸人来夸自家园子,听者觉得他谦逊,自己也过足了瘾头。(未完待续。
第三章坑爹的熊孩子
第三章坑爹的熊孩子
“这半浮阁可有典故?”钱逸群问道。..
郑元勋道:“并无典故,只是感叹人生沉浮不定。若是全浮,必然要沉,若是半浮半沉,反倒安然。”郑元勋xìng格淡然,于人生感悟之中多信黄老所言,故而这次乙榜得中,并不想乘胜追击,甲榜登科,反倒打算休息三年,参加下一科的会试。
钱逸群深感此言有理,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惠东公深得老子之旨啊。”
郑元勋道了声“惭愧”,又引众人往前走去。
前面便是玉勾草堂,看似是游宴待客之地。钱逸群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玉钩斜”三个字,那是隋炀帝葬宫人的地方,心中腾起一股不祥,便不愿停留。郑元勋本还想夸耀一番,见钱逸群引鹿走了,只得追了上去。
又过了郑元勋读书的一字斋,便见一座桥亭。过了桥亭,往北是媚幽斋,往西南是淡烟疏雨院,也是郑元勋母亲和家人所居的院子。郑元勋奉养母亲,便住在淡烟疏雨院的东院里。
“媚幽斋,倒是与我有缘呢!”顾媚娘笑道,“道长,我们就住那边好伐?”她故意学了苏州方言,听上去却有些怪异的娇憨。
“总得听主人家的安排,你别多嘴。”年长两岁的杨爱教训道。
顾媚娘一脸委屈,垂头不语。
郑元勋看了心中一荡,暗道:这几个女子倒都是可情可貌,真是钦佩这道人的艳福啊。他道:“正是想请道长住媚幽斋。”
“如此多谢了。”钱逸群打了个稽首。
李香君却暗道:我们又不是不给钱的,何必如此多礼。
有道是女随母相。杨爱跟着徐佛长大,好似天生便知道何时该卖弄,何时该夸赞,既不让人小瞧,又让人引为知己。顾媚娘也是一般,小小年纪学足了她母亲皮里chūn秋,胸中沟壑的一套,虽然稚嫩,换个见识短点的大人恐怕也对付不过。
李香君却是跟李贞丽一样,从小习练冰心诀,几年下来也颇有些人情冷淡。知道借宿也要花钱之后,更是只当一桩买卖来看。
钱逸群心中安静下来,感应自然就灵敏许多,大袖卷起便遮住了李香君,请郑元勋移步。
不一时到了媚幽斋,众人只见这宅院两面临水,景观别致,不由赞叹。郑元勋也正好道:“这园子真是十笏之地,能做出这等景观,全靠计成。”说罢,解释起计成的设计理念,如数家珍。
钱逸群记得前世看过计成的《园冶》一书,专论园林设计,在rì本的名字叫做《夺天工》,那书的序言就是眼前这位郑元勋写的。现在听郑元勋当面讲解起来,只觉得计成的思想果然与凡俗不同。他认为建筑是景观的一部分,而不能因为建筑而去造景观,这立意就颇为高明,很有些浑然天成的味道。
钱逸群对道的理解深刻之后,对于俗务的见识自然也深刻起来。与郑元勋交谈中,往往一语中的,让郑元勋感叹这年轻道士果然很有见识。这也是因为离开穹窿山之后,钱逸群便没有用易容阵,只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看上去实在有些年轻。
好在“道不问寿”,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钱逸群修行有成,驻颜有术呢。
如那位府尊五泉公便是作此想法。
豪门大户都会豢养一些清客。
这些清客不同于奴仆、雇工,等于是家主的朋友。纯粹是无所事事时陪着说话、下棋、娱乐的应声虫。只有清客之中颇有才能的,才会委以西席、幕友之类私臣的名头。
钱逸群的到来很快就惊动了范元勋的私臣,都以他为竞争对手,颇有试探之意。钱逸群懒得跟这些俗人打交道,整rì闭门读书、观水弄花。郑元勋请他出席见客,也都是三回里去上一两回,碰到言语不善的,只是“呵呵”一笑便过去了。
三个少女自然不可能跟钱逸群一样宅在园子里。她们从小长大的园子恐怕还要比影园大些呢。于是郑家老太太要上香,她们便跟着一起去玩;郑家小姐们要去闺友家中走动,她们也一并跟着,号称“女史”,玩得不亦乐呼。
原本只是要住三五rì便走的,一转眼间已经住了将近旬rì。等钱逸群将郑家的儒典看得差不多了,也觉得该告辞了。
三女自然不乐意。
钱逸群板起脸教训道:“出来这些天,你们既不做功课,也不知道好生静心,难道妈妈们就是让我带你们出去玩的么!”
三人都是激发了灵蕴的秘法修士,年纪还小,正是要刻苦用功的时候。听钱逸群这么一说,心中不免发虚,站在一旁唯唯诺诺。
钱逸群初露威仪,见把三个少女震慑得服服帖帖,比之前几番苦斗获胜还要得意几分。他逞了能耐,便去见郑元勋。
说起来他住在人家家里,也并非时常见到这位贵人。郑元勋手下有如此庞大的一个盐业帝国,每rì里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再加上他又喜欢绘画,这也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真正静下来找钱逸群闲话的次数却是不多。
门人知道老爷很看重这位年轻道长,见他求见,当即便领了去一字斋。郑元勋正与手下的掌柜们开会,便请钱逸群在偏厅用茶稍候。
钱逸群坐了一会,便见郑元勋愁眉苦脸地过来了。
“厚道长此来,可是有什么事么?”郑元勋问道。
“小道叨扰多rì,合该启程北上了。”钱逸群又问道,“见惠东公如此憔悴,莫非有什么难事?”
“哎,”郑元勋叹了口气道,“还不是犬子惹来的祸事!”
“哦?令郎年不过弱冠,平rì只是喜欢流连勾栏,能惹什么祸事?”钱逸群笑道。
郑元勋又叹了口气,心中暗道:你这是在夸他本分还是骂他纨绔呢?
“这个不成器的祸胎,”郑元勋这回是真的恼了,“送了三万两出去!”
“三万两。”钱逸群一怔,旋即一笑,“对惠东公来说,也不值得为此憔悴吧。”
郑元勋这回是叹气连连,道:“三万两虽然是笔巨款,却还不足以伤我家元气。只是他用的地方不对。”
“莫非是用在哪位姐儿身上了?”钱逸群心道:三万两银子……这要是等比换在三百年后,被包*的那位姐姐得是多大的大腕儿啊?
钱逸群想想这么舍得花钱,也真是豪富子弟。
“若是这样倒好些了!大不了我郑家也去开青楼,让世人笑话罢了!”郑元勋愁眉苦脸道。
钱逸群一想也是,自己格局太小,只想包*女星什么的。三万两,足够把瘦西湖旁的玉珠坊整个包圆了。
“他将这笔巨款,捐给朝廷了!”郑元勋这回真是愁坏了,忍不住跺脚道,“三万两足金……这!这!这是灭门之祸啊!”
钱逸群吸了口冷气,原来刚才自己脑补出的是银子,没想到竟然是黄金啊!郑元勋的儿子他不曾见过,只是听说这位少爷成天只会花钱,从未听说过他能赚钱,那这金子是哪里来的?
豪门大户子弟也都只有月例银子,除非掌管某个产业,经济上方能活络调动一些,却也不敢贪污家族产业为私用。郑小官人年不过二十,肯定不曾掌管家族产业,那这笔金子的来路就有些可疑了。
“问过令郎了么?”钱逸群劝道,“父子之间无话不能说,他哪里来的金子,又是如何想的,大可以从中寻到根蒂。”
郑元勋叹道:“他说,要用这金子买下大明的三百年平安。”
钱逸群不知道三万两黄金能买下多少东西,但若是能买来大明三百年平安,无疑是占了大便宜。然而这终究是个少年人的热血梦想,没有神佛天帝会贩卖“平安”这种商品。
“想法是好的,就是天真了点。”钱逸群道,“惠东公说的祸事是什么呢?”
“行出于众啊!”郑元勋觉得肩膀上的头颅沉重不堪,重重低垂下来。
盐商有钱是天下所知的,但这更像是个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心知肚明,但上不了台面。嘉靖帝南巡钟祥的时候路过扬州,扬州商贾们换了破旧的衣服迎驾,又买通了嘉靖帝身边的太监,将江淮一带描述得是多灾多难,民生凋敝,这才打消了皇帝加派盐税的想法。
其实大明从弘治之后就已经面临收支不平衡的问题。因为无论是商税还是农税,都还是朱元璋时代的税率。按照三十税一的商税来算,商人要缴纳的税费是商品价值的百分之四不到。即便如此,很多布政司也是收够了洪武年间的定额便不再收税,多收还会落下个“刻薄虐民”的风评。
自从士大夫开始经商,投奔私逃之风盛行,国家更是别指望收到足额的税费。
从万历朝开始,朝廷就想从东南收商税,全靠东林党人体恤乡梓,从中作梗,没有加成。如今崇祯帝是个狠角sè,说一不二,文官集团又因为阉党的打击元气大伤,若是这笔金子真的送到了běijīng,皇帝见江淮商人如此豪富,会作何感想?(未完待续。
第四章天下兴亡,熊孩子有责(求各种票)
第四章天下兴亡,熊孩子有责(求各种票)
钱逸群对于明朝灭亡的认识,还停留在初级阶段:内有反贼,外有建奴。
现在郑元勋说朝廷不收商税,这与他的生活经验完全不符。在他的生活认知中,朝廷非但在收关税,而且收得极高,甚至是一关一税。许多小商人跑上几个月,最后也就落点糊口的饭钱罢了。
脑子仔细一转,他才明白。原来朝廷不收的是郑元勋这样大商人的税。比如郑家,郑元勋本身就是举人,他还有个同样是举人的哥哥,家里早就改了门墙,不用纳税了。至于其他大商家,同样是官绅出身,或者就是举人、进士等豪族入股,谁敢收他们的税?
反倒是那些小商贾,像交过路费一样交税。姑且不说别的,苏州商业发达,水道纵横,每十几里水路就有个税关,这税得交多少?只是一钱银子都落不到国库里去。
“如今盐商总会已经派人送来了函文,要将我家赶出去呢。”郑元勋身为大盐商,自然是盐商总会的股东之一。但是他家坏了规矩,自然会引起全体盐商的抵制。
“这也就罢了!如今还有贼人,传播些我家里金子打墙,白银铺地,就连树上长出来的果子都是翡翠玛瑙。”郑元勋哭笑不得,“如此荒谬的事,竟然有人信以为真,要打这影园的主意。我还得去外面采买健仆,却又怕是贼人混进来的jiān细。”
钱逸群哦了一声,略一沉思,谋划道:“其实这事也不是什么大事,那金子现在何处?”
“已经送到了南京户部,要追回来已经来不及了。”郑元勋气恼道。
“不用追回来,只需出一本《拾金记》便可。”钱逸群道,“这三万两金子其实不是你家的。郑少爷梦中得神人指点,挖出了这三万两黄金,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然要呈送朝廷。”
郑元勋眼睛一亮,脸上颓sè一扫而空,道:“道长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只想着如何挽回败局,却没想到还能如此独辟蹊径!”
“这金字的来历却要考究一番。”钱逸群道,“若真是别人私藏的赃款被令郎转送了,敌暗我明,这才是最头疼的事。”
“犬子死活不肯吐口,说是只能告诉皇帝!我恼他大逆不道,便将他锁在房里了。”郑元勋道。
钱逸群起身笑道:“贫道去见见他。至于打影园主意的宵小,也不必多派人手,真有大股贼人来了,知会贫道一声便是。”
郑元勋当即谢过,又暗道:难不成你能保我家一世?该买还是得买,只是可以不用着急,定要底细清白的人家才放进来。
钱逸群辞别郑元勋,由郑府管事领着去了淡烟疏雨院。原来这院子又是三座小院拼出来的。郑老夫人住的中间主院,郑元勋夫妇和儿子住在东院,西院是郑家女儿和侄女住的地方。
郑元勋的儿子大名叫做郑翰学,字绍远,可见家人期望之高。此时被关在屋子里,心中积郁,时不时便要怒吼咆哮,作为发泄。
钱逸群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砰砰作响。那管事满脸苦涩,道:“少爷又在作践自己了。他只要心中一不舒坦,便要用头撞桌子。”
郑府的家具都是用酸枝硬木做的,可以传世数百年不腐不烂,撞桌子可的确比撞墙还狠心。
钱逸群等管事开了门,抬足迈了进来,正与一个年轻无须,面sè苍白,双眼泛红的少年人对视。
那少年人自然便是郑翰学。他本以为是父亲来了,抬头却见是个比自己年长有限的道人,不由一怔。
“你是何人?”郑翰学问罢,转念想道:是了!他们一定是当我发了疯,或是有什么妖邪作祟,特意找了个道士来驱邪的!哎,这天下就没有人能了解我一片苦心么!真乃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钱逸群见郑翰学一脸幽怨愤懑,未语先笑,道:“绍远兄,贫道有礼了。”
“你是何方道士?”郑翰学又问了一遍,倒是安静了下来。
“不才厚道人,本是穹窿山修士,路过扬州,借住尊府。”钱逸群说着坐了下来,反客为主对郑翰学道,“请坐。”
郑翰学一愣,坐下吧,好像被他所摄。不坐吧,却又像听他教训的晚辈。他心中好一番纠结,还是坐在了钱逸群对面。
“贫道所来,其实是为了那三万两金子的事。”钱逸群开门见山。
“哼,原来如此。”郑翰学不屑道,“我该说的都说了,有些事让人知道了,徒然惹祸。”
钱逸群听了大笑,道:“你将这三万两金子露白,把郑家逼到如此窘境,还能惹更大祸么?”
“只要让我一见帝尊,我郑家便能成为与大明江山同生死的豪族!”郑翰学昂首道。
钱逸群不禁笑道:“就算让你见了皇帝,你又要与他说什么?莫非有什么救国之策,中兴之法?”年轻人知道了些政事,便忍不住想做国事顾问,好像那些一把岁数的阁老、部臣,都是酒囊饭袋。
上一个抱持这种态度的年轻人,如今已经被曾经极度赏识他的皇帝凌迟处死。
他叫袁崇焕。
“虽不至于中兴,却对时局颇有裨益!”郑翰学一脸坚定道。
钱逸群笑道:“想来你是不肯告诉我的。”
“你是皇帝么?”郑翰学冷眼讽刺道。
钱逸群也笑了笑,摸了摸胡渣,道:“其实贫道更想知道,这三万两金子是从何而来。”
“这也只能告诉皇帝!”郑翰学傲然道。
“可是五鬼搬运之术?”钱逸群直接问出了心中疑惑。
五鬼搬运术又称五鬼运财术。传说中的五鬼运财术中的五鬼,指的其实是瘟神,又称五瘟。分别为chūn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贵和总管中瘟史文业。只要学得真法,得了真符,便能使唤五鬼将别人家的财运到自己家。
“哼,那些东西算得什么。”郑翰学不屑道。
钱逸群见他并不否认玄术所得,只是鄙视五鬼搬运之术太过低级,不由心中暗道:我倒不知还有这等大手笔的玄术,何不探听一番?不过此子xìng格执拗,连他爹说了都不听,不使些手段怕是不成的了。
“贫道听你也是胸怀大志的,”钱逸群笑道,“不如这样,你且看这里。”说着,他从腰间解下金鳞篓,放在桌上,伸手从里面一抓,登时抓出一柄chūn秋式样的古剑来。
郑翰学脸上显然有惊讶之sè,嘴里却道:“这等江湖戏法,算得了什么?”
钱逸群并不怪他,手中掐起御剑诀,哐当一声宝剑出鞘,在空中舞了两个剑花,重新入鞘。他将古剑推到郑翰学面前,道:“这剑,你看如何。”
郑翰学双手抓起了古剑,翻来覆去,抽出Сhā入,反复看了良久,方才道:“竟然看不出机关在哪里。”
钱逸群大笑道:“世间自有神仙术,哪堪戏法消磨。”
郑翰学迟疑片刻,脑中急转,脸上渐渐浮出一番欣喜,兴奋道:“我便知道吾道不孤!你也与我是一样的,对吧!”
“这个,”钱逸群咧嘴笑道,“都是人,还都是男人。”
“我是说这个!”郑翰学在屋子里的环视一周,找到个挑香灰的小铜勺,让钱逸群看清楚。
“是铜的吧?”郑翰学追问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这铜勺做得很jīng致,材质却是很普通的黄铜。
郑翰学取回铜勺,生出右手食指,略一凝神,轻轻点了点,道:“你再看。”
钱逸群再拿回手中,分量已经不一样了。
这不再是铜勺,而是金勺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这种本事的?”钱逸群手里拿着金勺,略有担心问道。
郑翰学不知这道人缘何有此一问,好像认准了这本事是从天而降。他想想也是,这种点石成金的本领可是花钱也学不来。“我天生的!”他道。
“不可能。”钱逸群心中猜测是百媚图里的异能神通。若是天生有这异能,郑家早就发现了。看他一有钱就乱来的德xìng,也不是能够隐瞒二十年不为人知的低调之人。
“应该是数月前的事吧。”钱逸群直接道。
“哦,对,差点忘了,你也是一样。”郑翰学尴尬笑道,“不过说起来,你这御剑的本事可比我的点金术差远了。”
钱逸群不置可否:“那三万两金子,就是用这法子点出来的?”
郑少爷点了点头,道:“每天只能用半尺长宽高的生铁块点成金砖,若是点多了就会咳嗽,半天都好不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就算是百媚图里的伪神通,也要耗施术者本身的炁。钱逸群的草木之心耗的是肝木之炁。钱卫的隐身术耗用心火之炁。郑翰学的点金术自然要耗肺金之炁,用多了非但会咳嗽,还会哮喘呢!
钱逸群没有跟他解释,只道:“你想用这点金术晋身?”
“我想报国!”郑翰学一脸正气,斩钉截铁道。
钱逸群挑了挑眉毛,却没笑话他。(未完待续。
第五章天策卫
第五章天策卫
不是每个人都有信念的。
钱逸群相信,有信念的人能活得更有目标,遇事更能坚持。他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想想当rì消沉的时候,整rì间混混沌沌,只是喝酒、赌钱,实在不知道活着干嘛。一旦发现自己有机会学习玄术,保家人平安,他顿时就浪子回头了,之前的恶习再没有复发过一次!
郑翰学之前也是流连勾栏女sè,如今却一心要报国,这简直就是他的豪华加强版!怎能不起惺惺相惜的感叹!
“不过,你想用此术进于皇帝陛下,有些偏颇,”钱逸群微微摇了摇头,“大明之败不是因为没钱。”
或者说,大明是败在国家没钱,而富豪遍地。虽然明廷和皇dìdū不觉得民富有什么错,但国家没钱,很多事就没法做。比如救灾,比如治水,比如练兵。
这都是眼下急需的事,朝廷不做,百姓就只有跟着造反。正所谓砍头何所惜,譬如前rì死——造反起码能多活两天,好过当下饿死!
“确实。”郑翰学的见识倒不浅薄。他侃侃而谈道:“此番平三边之贼,各地藩王或是奉呈数万两银子,或是提供军饷粮秣,但国事蜩螗依旧,数万两的银子转眼就打了水漂。”
钱逸群点了点头。杨鹤在三边平贼主要就是靠银弹,十万两银子都没让他用上两年。
“要救当下之国,首先便是选材任用!”郑翰学言之凿凿道。
——十七世纪什么最宝贵?
——人才!
“小弟说的人才,可不是科举、武举之类。”郑翰学站起身,慷慨激昂道,“乃是我辈!我辈之能,岂非那些凡俗之人堪比?只要我辈能够同心齐力,护佑大明,则天下太平必不远矣!”
“我辈到底不多。”钱逸群微微摇头。他见识过玄术巨大威能,深知到了苦尘那个境界,招风唤雨霹雳闪电都只在举手之间。然而天下到苦尘那般境界的人,据说不过五个,又都神神秘秘不为人知。
即便退而求其次,哪怕戴世铭、黄元霸、李岩、加上钱逸群自己,这样的修士在天下又有多少?
这么点人,面对数万jīng锐,能有什么用?
再者说,这么点人还分了阶级、身份、阵营……到时候难道让李自成和崇祯竞选当皇帝么?
郑翰学早就在肚子里盘了数月,不能得人一论,今天算是抓到个听众,心中兴奋不已。他道:“我辈人数虽少,却胜在jīng锐!我也不指望组成一军,纵横千万里,只求收罗我辈同道,以四两之力拨动千钧之势,护佑大明!”
见钱逸群不说话,郑翰学又道:“我便是想觐见陛下,请他册立一天子亲军,以天策为名,尽启用民间异术之士!”
“国家已经有锦衣卫了……”
“锦衣卫已经烂透了。”郑翰学不屑道,“谁愿意入锦衣卫污了自身清白?到时候这天策卫,超然隐遁于朝堂,这是何等飘逸!唔,为行事方便,倒可以暂充作锦衣卫、东厂、六部……那只是便宜之策。”
钱逸群微微点头:“你便是想做这事?”
“是!”郑翰学道,“三万两黄金,便是我的投名状!”
郑翰学杂书没少看,说话半文不白的,倒显得他颇为率真。
钱逸群笑道:“别说你这天策卫,便是锦衣卫都要听太监的指派,你受得了么?”
郑翰学登时眉头一皱,思索良久方才道:“那些宦官本是皇帝的私奴,自然容易得皇帝信任。不过天下俊杰之士,必不肯受阉竖指使!”
“看,第一道关卡就过不去。”钱逸群笑道,“还不如私下募集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郑翰学倒是十分坚定,“不管怎么说,总得先见到皇帝,然后才能论这天策卫的事。道长,何不与我同去?唔,道长贵姓?”他说了半天,将钱逸群引为同志,却连姓氏都不知道。
钱逸群笑了笑:“贫道就不去了,不过rì后卫国保家,有用得到的地方,贫道自然不会惜力。”
郑翰学重重点了点头:“上报国家,下慰父母,这才是男儿所为!”说罢,脸sè一黯:“可惜这事不能让旁人知道,否则rì后遗祸家族。”
“对于令尊大人……”
“只是不愿家父cāo心。”郑翰学道。
钱逸群点了点头,暗道:这熊孩子倒是比我还要冷静些。当rì我就没想这么周全,否则也不至于让父母妹妹陷入眼下这般境地。若不是陈象明还在任上,估计父亲的典史位置早就没了。
“现在不知如何是好了。”郑翰学摇了摇头,苦笑道,“可笑我一心以国士自任,却连齐家都做不到。”
“这事,其实很简单。”钱逸群道,“我已经与令尊说了《拾金记》的故事。你跟着一起说就是了。等朝廷有了让你进京的旨意,轻车简从便走,只说外出游学。rì后有了官身,自然什么都好说。”
郑翰学点了点头,道:“也只有如此了。”
郑家在扬州的影响力极大,很快便有一批小说面世,价格便宜得和白送一般,恐怕连纸墨钱都收不回。那本小说便是钱逸群提供的思路,名字就叫《拾金记》。主人公名叫郑琼林,一听就知道是喻指郑小官人郑翰学。
有了这部小说,很快便有《拾金记》的说书、曲艺出来,都是高人手笔,绝非偶然。市井上也都开始传说郑家小官人捡到了当年宁王作乱时的军饷,浑然不顾宁王当初并未打到扬州这一事实。
南京户部得了这三万两黄金的巨款,星夜传书běijīng,告知此事。至于这金子到底是捡来的还是郑家的,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三!万!两!黄!金!
有了《拾金记》做舆论宣传,郑元勋总算一改被动局面,在盐商总会里的话语权又回来了。不过打他家主意的盗匪却没有尽信,已经开始派人来踩盘子探路了。在他们的逻辑里,就算是郑家不在乎金银,捡了这么多金子也断没有全部捐出去的道理,家里多半还存了不少!
一时间,江湖上风声涌动,各路绿林纷纷将目光投在这“影园”上。
“五泉公已经上报南京兵部,也派了巡检司的兵士来影园。”郑元勋仍旧眉头不解,“但是听说这次是好几家绿林强盗联手,就连太湖水盗都有心要一同来我家找麻烦。”
早从嘉靖倭乱以来,城外庄园的安全就是富豪们最闹心的事。在戚继光、俞大猷平倭之前,江浙沿海每年都有豪族大户的子女被海盗绑架,勒索赎金的事。如今国家不宁,盗贼四起,富豪就算蓄养再多的健硕奴仆,也总是力不从心。
有些绿林胆子大,甚至打出了王侯将军的旗号,那更是可以跟官兵对抗的庞大势力。各地守臣碰上这种大规模强盗,只求他们不要强攻州县,城墙之外的事便放任他们去做了,真正是眼不见为净。
钱逸群被他这么一说,心中也有些没底,道:“这个嘛,贫道也不知道江湖事,弗若帮你致信王玄珠的二公子,听说他颇喜欢与江湖豪杰往来,人称姑苏小孟尝,或许有稳妥些的主意。”
郑元勋自己也找了不少渠道,左右不过银子的事,喂饱了老虎,底下那些老鼠自然也就不敢乱动了。不过这回老虎们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送去的银子全收,攻打影园的计划也丝毫不见放慢,颇有吃了肉还要啃骨头的劲头。
一听钱逸群是介绍王司寇的公子,郑元勋倒是安了些心,道:“若此辛苦道长了。如有要打理的地方,道长千万不要与我客气。”
“自然。”钱逸群笑道。他知道郑家有个大开金手指的小官人,怎么可能在银钱上与郑元勋客气。哪怕那帮强盗开个天价,他也相信郑家不会皱皱眉头。
——不过,这样实在太助涨盗匪的气焰!
钱逸群并不觉得和平解决是个好主意,但总不能唯恐天下不乱,撺掇别人打打杀杀吧。
想起当rì徐佛说李贞丽总与江湖豪杰往来,钱逸群略一沉思,便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回苏州。其中先说了自己带着三女在扬州暂住,然后笔锋一转,说起此间郑氏惹了江湖绿林觊觎,只得向李妈妈询问对策,还望不吝赐教云云。
李香君被后人评价为“青楼义气姬”,以其女见其母,可得一观。
从扬州到苏州,即便送到便回,如此一个往来也要五六天功夫。钱逸群的两封信送出之后,郑元勋的心就忍不住提了起来。他本劝母亲去大哥家暂住,老夫人也答应了。谁知孙女们聊天时提起,说穹窿山的厚真人已经出手,修书两封送了出去,家宅必然平安。
这本是宽心之语,却让老夫人上了心,细细一问,原来这位厚真人便是那三个机灵丫头的老师,在影园都住了快十天了。之前只听说这三个姑娘是跟老师出来游历的,不成想这老师却是道士。
老夫人听说了这事,便不肯走了。(未完待续。
第六章八风|茓
第六章八风|茓
郑元勋为了家宅安全的事,急得嘴角发泡。..知道母亲不肯走,连忙跑去请问:“母亲为何又改了主意呢?”
“你既然已经请了厚道长出面,咱们却又举家回避,这是信不过人家!我儿难道忘了家训么!”老夫人神sè一凛,黄藤拐杖重重在地上一顿,喝道:“忘了么!”
郑元勋连忙跪地,劝道:“母亲勿恼!孩儿须臾不敢忘!”
“那你背来听听!”老夫人皓首童颜,满面红光,中气十足,隔开十余步都能听得清楚。
郑元勋无奈,只得大声背道:“吾家子孙当以信立身,以慈接物,以诚待友。宁以信人致败,不因疑人而成。”郑氏家训印出来足足有十余页,郑元勋取了“诚信立人篇”中的一段,背给母亲听。
“你一面请人出头,一面又举家遁走,这是待人以诚么!这是两面三刀!”老夫人说着说着便上了气,用藤杖在儿子手臂上重重打了一下。
郑元勋连忙哎呦一声,道:“母亲,儿子知错了。”还做出一副吃痛不堪的表情。
老夫人这才消了气,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算影园被贼攻破,老身便死在这里又如何?我郑家仍旧有偌大的基业在,我家子孙仍旧能立于天地之间。若像你这般首鼠两端,全了一时xìng命,却坏了祖宗传下的家风,后代子孙必然步步堕落,你可担得起这个罪过!”
“儿子知错了。”郑元勋年近四十的举人,被母亲训斥,也只能如蒙童一般乖乖听了。
“与其到了那般境地,还不如举家死在这里干净!”老夫人顿了顿藤杖,犹自抱气,往屋里走去。
郑元勋没得母亲的首肯不敢起身,过了一会儿才见老夫人身边的侍女出来,道:“老爷,老夫人说请您忙去吧,不用在这里伺候了。”
郑元勋这才起身退了出来。
家大业大自然人多口杂,这郑母训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钱逸群耳中。
钱逸群颇为感慨。明末乱世许多士族都是举家赴难,老老小小死个干净。一则是明人刚烈。再者怕就是有郑老夫人这样以身作则、秉持以道义教育子女的伟大母亲。有这样不以自己xìng命为虑,宁死捍卫家风的母亲,儿子怎么可能会去当汉jiān?
钱逸群又想到郑元勋冤死,心中感慨,心道:就算为了那位可敬的郑老夫人,也得救他全家平安。
钱逸群一边等李贞丽、王守忠的回信,一边召集三女,看她们演练剑法。三女知道有强人觊觎此间,也用功了许多。卯酉练剑,子午养气,不敢懈怠。
忆盈楼虽然分成了十三脉,但是根子总是一个。三人都习过花月凌风阵,只是侧重不同。钱逸群根据三人的剑术强弱,略加调整,又根据玄术易,以花月凌风阵为底子,脱胎出一个花开四季阵。
这剑阵取法四季。以杨爱为chūn,李香君为夏,顾媚娘为秋,卫秀娘为冬。一阵之中,chūn秋延绵,冬夏交替,用在剑法上便是连绵不绝,爆发有力。又正好合了四人的xìng格,容易达成默契。只是三女不知道卫秀娘的存在,只以为是钱逸群御剑参与此阵。
“道长真是高人,这才多少工夫,便将花月凌风改成了如此jīng妙的小阵。”杨爱毫不吝啬自己的惊叹,大加赞赏。
“一般般。”钱逸群故作谦逊,心中却道:其实也不难。剑阵无非引人入阵、封人退路,杀人于绝境而已。只要算好了他的身位,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出九宫八卦的范畴。
“道长老师,为何你用冬剑时会有寒风阵阵?我却使不出有暖意的剑法。”李香君仰首问道。
“会持剑用剑,这叫剑术。用剑如法,叫做剑法。等你用体会剑意,一剑出去让人恍然如临其境,这才是剑之道。”钱逸群总结道,“你们到底年纪还小,到处走走,体会人间之事、自然之情,阅历到了,自然能由技入道。”
“老师,你看我这诀捏的可对?”顾媚娘一点都不隔阂,有什么疑问从不藏着,好像一定要将妈妈给的一年一百两银子赚回来。
钱逸群看她捏了一遍御剑诀,点头道:“不错,熟练了许多,这些天没偷懒。”
顾媚娘笑道:“我只要有空便捏这诀呢。”
钱逸群心中暗道:怎么如此苦练,你娃还是御不起剑呢?亏得那顾大姐还好意思夸你天姿好。
不过对于小朋友,打击是不好的。钱逸群笑道:“多练练,总会成的。”
“道长老师,我们练得也不少了,为什么一点起sè都没有呢?”李香君也问道。
顾媚娘早就疑心钱逸群藏私,但想想李香君和杨爱一样无法御剑,可见并未偏心。既然李香君问开了,顾媚娘和杨爱自然也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掉什么。
“这个嘛,”钱逸群想了想,“除了诀要用的对之外,你还得与剑有感情啊。万物含灵,这个你们妈妈没说么?”
三女齐齐摇头。
钱逸群只得拉了张椅子坐下,跟三女讲起了“万物含灵”、“咸心为感”的入门课程。虽然他自己学了也不过数月,却施用无碍,好像经年长久学习一般。因为钱逸群早先有过一个虚构的“师父”,所以谁都不知道他接触玄术的时rì竟然如此短暂,否则难免气郁而死。
故而老人有句话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一堂课讲下来,三女各自回屋中静坐感悟,钱逸群总算可以喝杯茶清清喉咙了。
一口甘茶入喉,钱逸群脑中突然响起自己刚才讲课时的话。
这话是临场总结出来说给三个小朋友听的,此刻一静下来,却像是大有内涵,正是多rì来流铃八冲没有进益的关节所在!
这流铃八冲自从师父传给他,及至今rì,少说也打了整整五年!在山中的时候更是无rì不打,简直成了游戏。如果说这是门水滴石穿的耐心功夫,这么久了也该有些起sè呀!
钱逸群取来清心钟,心中回想师父说过的话。
——“帝钟易学难jīng,你且记下了。”
——易学难jīng,又是易学难jīng。
——但凡易学的东西就是简单,越简单越近于道。难jīng却是因为人心向着高处,而道心低在尘泥。故而老道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以高高在上的人心,如何能驾驭如水一般居处众人之所恶的道器?
钱逸群恍然间略有所得,返观内视,左手持钟,轻轻一摇。
铜舌打在钟壁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这响声由轻而重,从耳中可听,化为心中可闻。
恍惚间,竟然演变成了低沉悠远的钟声。
钱逸群又摇了摇钟,但叮当之声在外为清脆铃声,在内则是黄钟大吕,雷霆之余。只听得哔啵一声,好似寒冰初裂,又似老树蜕皮,微不可闻,却拨动了钱逸群的心弦。
钱逸群从内境中出来,低头看钟,果然钟面上有一道裂纹。他心中不由一奇:从未听说过铜钟会打裂的!何况这么多年没事,今天怎么会裂开?
仔细再看,原来是清心钟上的厚厚污垢裂开了。
钱逸群不去管它,再回到心中,轻轻打着流铃八冲。
突然之间,一道淡蓝sè的光彩在灵蕴海上空的钟面游走,渐渐凝聚成一团。这团灵蕴仿佛活了一般,有着自己的呼吸起伏,努力要渗入这钟面。
这种看似徒然的行径,却随着一声叮咛,竟然真的渗了进去!
钱逸群顿觉肝胆一颤,好似一股凉水流过,微微刺激,竟是难以言喻的清凉之感。
灵蕴海上的大钟,在震卦那面,迸发出一阵淡蓝sè的明光的。明光从阵图符文中shè了出来,来回勾折,有圆顿,有棱角,天书一般不知其意。
钱逸群回想起当rì师父讲的《流铃八冲》秘传,心中了然:原来是冲开了八风|茓!
肝部的木炁被这冲过的灵蕴一搅,猛然宣泄,在身中游走,最终又回归肝胆处。
回归之后的木炁,却不像以前那般不可察觉,而是从地下水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湖泊,微微鼓荡,澹澹生烟。
钱逸群见了震卦下的纹路,心中略有所感,手上的铃子打得yīn阳顿挫,起转承合之间流畅有节。虽然不知打了几千次,这回却颇有新鲜之感,
一道淡蓝sè的光芒在铃声响彻之后,笼罩钱逸群全身。
钱逸群站起身,只觉得一股推力,让他在举手投足之间无比轻松。他走了两步,步履生风,一晃眼就走出了十余步。
——这震卦上的阵法加持,能让人速度快许多!
钱逸群忍不住又摇了一遍,登时却有种头晕眼花的反应。
灵蕴匮乏!
钱逸群反观灵蕴海,只见海已近干涸,浅浅留下一滩灵蕴之水。自从推开了琅嬛别院的大门之后,他还从未碰到过灵蕴耗尽的情况!
想到这里,钱逸群惊喜交加。若是能够一下子就耗尽自己八成灵力,这阵图得有多厉害!他快步在院子里跑了两圈,粗略算算自己的动作身形快了将近一倍,耗费的气力却不比平时多。同样的力气却有更高的效率,那多出来的这部分能量只能是自己的灵蕴了。
钱逸群盘算道:灵蕴这东西,又不能一鼓作气全用出来。当rì对战黄元霸算是耗费灵力最大的一次了,也不过用了过半而已,看来这玄术还是有一定实战价值的。(未完待续。
第七章又见红娘子
第七章又见红娘子
自冲开了震卦风|茓,钱逸群身体里灵蕴的流转变得越发流畅起来,恢复速度因此大涨。..肝木之炁也会根据身体气血流注而勃发流转,每每流转一周,便能将许多凝滞不化的灵蕴带回灵蕴海。
大道生人,早就设计好了灵蕴滋养身躯的多寡。上古之人法于术数,合于yīn阳,处处顺于大道,故而他们滋养身躯的灵蕴消耗规则,多则多养,少则少养,两相得宜。
后世之人沉溺自我,放纵任xìng,贪图享乐,故而有些地方灵蕴耗竭,不足以滋养身躯,有些地方却无从消耗,使得灵蕴凝滞积郁。
身体得不到滋养的部位,自然会出现虚亏之症。灵蕴凝滞积郁之处,则会发生各种囊肿病变。后世之人年过百岁者十分罕见,得享天年者更是凤毛麟角,盖因于此。
钱逸群两次洗筋伐髓,尤其是在圣境之中被迫持斋茹素五年,身体之中几乎没有杂质积存,但是这散落如尘的灵蕴却不是他能控制的。如今有了这木炁洗身,非但身体更加轻灵,就连灵蕴海中也有了额外进账。
尸狗一魄也在这木炁之中彻底化作一个银光闪闪的圆珠,依旧伏在老位置上,让灵蕴变得越发jīng纯。
如此过了两rì,钱逸群都沉浸在静境之中,就算是见郑元勋,也都懒得说话。
郑元勋却没有见怪,反倒十分感激。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踏进媚幽斋,便觉得心神顿时清宁,所有的焦躁全都消失不见,只有一份淡淡的喜悦。长久熬夜饮宴亏空的身子,在这种清静氛围之中格外轻松。
有时候他甚至不想跟钱逸群说话,只是想来寻找这种清凉的感觉。
只是今rì郑元勋却十分不安,即便坐在钱逸群面前,仍旧免不了阵阵焦虑。他道:“道长,今rì早起眼皮便跳得厉害,心中不安得紧,不知是否有坏事发生。”
他本想让钱逸群卜算一番,不过钱逸群却毫无动作,良久方才道:“你心在哪里,拿来我帮你安。”
郑元勋苦笑道:“道长,这等时候还打什么机锋啊。”
钱逸群深吸一口气,下座起身,舒展了一番筋骨,对钱卫道:“老卫,你去后面叫了三位小姐过来。”
钱卫应诺而出。
钱逸群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抿了一口。茶汤已冷,十分爽口提神。他jīng神一振,对郑元勋道:“你若是探得贼人巢|茓,人数多寡,我便带着几个小朋友去走一圈。”
郑元勋一脸苦瓜相,无奈道:“道长,我若是知道贼人巢|茓在哪里,早就请五泉公发兵去剿贼了呀。”
“那便只有以逸待劳了。”钱逸群道,“你看影园里何处墙矮,哪里水浅,多加防备。从影园到城门,多备下暗哨,一旦有贼便举火为号。贼人不敢在此耗得太久,不过一时三刻便得退去了。”
郑元勋茫然点了点头,道:“当今之计,唯有如此了。”
“别慌。”钱逸群笑道,“些许草寇,不足为虑。”
郑元勋却道:“道长切莫轻敌!此番我请了数家扬州知名的老字号镖局,让他们助我守院。谁知他们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却都不肯出手,都说接了几趟大镖,好手都去送镖了。你说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分明就是胆怯!”
“唔。”钱逸群应了一声,道,“也可能是山贼胆怯,花些银两把他们这路援军支开。”
“无论是哪一种,那帮山贼好像是志在必得了一般。”郑元勋以前仗着墙高门后,健仆如云,从来不将山贼土匪放在眼里,现在才知道自己过去太自大了。
“若要说你家大业大,为何以前不见有这么多山贼打你主意?”钱逸群好奇问道。
“一般的土匪山贼哪里敢打我家主意?”郑元勋道,“这回听说有五六股山贼合在一处,铁了心要破了这影园。”
钱逸群略略点头,突然将目光放在了郑元勋座后的小厮身上。
这小厮他见过许多次,是整rì跟在郑元勋身后伺候的。此刻再看,只觉得他的脸上淡淡浮着一层白雾。白雾之下,却是两张人脸隐隐浮现。一张是小厮的真容,另一张脸却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女子面容。
钱逸群忍不住心下好笑,道:“你既然来了,不坐下聊聊么?”
郑元勋见钱逸群对自己身后说话,惊讶不已,回头看去,正好见自己小厮一脸哑然。
“没想到数rì不见,道长修为愈发jīng进了。”小厮抬步上前,全没有之前的谨慎伺候。
“红娘子,远来是客,且坐下聊吧。”钱逸群淡淡笑道,“厚道人在此借宿,却真不是有心等你们。”
郑元勋眼睛一眨,却见刚刚还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仆从,已经变成了身材高挑,身着劲装的一名女子。再仔细一看,这女子眉清目秀,凤眼嘴唇,哪里有半点小厮的模样。
红娘子知道这是钱逸群暗示自己别称呼他的本姓,想想这回李岩的交代,她总算也没逆反到故意捋钱逸群的虎须。她道:“李公子命我前来,好教道长得知,此番打影园主意的,乃是上天猴刘九思的人马。他们纠集了扬、滁二州附近的大股山贼,要将影园踏平。”
郑元勋还没从男变女的惊诧中浮上来,听红娘子这话,又是个更大的浪头将他打沉下去。
“上天猴……是山贼还是你们的同道?”钱逸群问道。
“道长以为这其中的差别很大么?”红娘子自己都不讳言义军往往和山贼没什么区别。
事实上,只是流散的饥民是很难形成战斗力的,所以各地落草的山贼往往与饥民合在一起,成为组织者。而这些山贼其实平rì打的旗号往往也都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所以摇身一变就能变成起义军。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钱逸群笑道,“看起来,这回他们不是冲着钱来的呀。”
“钱已经有人给了,更有比钱还大的好处。”红娘子道,“我虽然知道,但还得由李公子来说,请道长不要为难小女子罢。”
“是谁人要害我郑家?”郑元勋却不管什么“为难小女子”的话,他更担心自家安危。
“你自己不知道么?”红娘子对郑元勋毫不客气。
这两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阶级敌人。
钱逸群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人没营养的交流,道:“李公子让你来,所为何事?”
“他还有些事脱不开身,便让我与刘宗敏前来相助。”红娘子道。
“道人信不过李岩。”钱逸群直言不讳道,“他想要什么,你直接说了吧。”
红娘子脸sè一变再变,道:“他想请道长归还那把无相扇。”
这无相扇之于钱逸群,不过是个偷袭的暗器。对李岩来说却是一身功夫所在,没了无相扇,他连架都不敢跟人打。
更可悲的是,李岩在同道面前丢了自己的招牌,不像以往只要甩开扇子,便有人上前凑趣道:“这位莫非就是无相神扇李公子?”
“这个,得看价码。”钱逸群道,“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道长容秉。”红娘子脑子里收拾一下,开始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
原来李岩他们久居太湖,总算站稳了脚跟,将李建的铁杆死党纷纷击破,或死或逃。随后他便与李自成取得了联系,掳掠江南的匠户、粮食、织锦,以行商的名义送与义军。这沿途上千里,自然也要与绿林、同道打好招呼,由此便勾搭了上天猴刘九思。
这次刘九思派了自己的小舅子徐三眼来找他,说的便是合力毁去扬州郑家的影园,所获所得大家均分,另外再送良马二百匹与李自成。
李岩派人打探一番,觉得这笔买卖做得过,便应承下来。他的太湖兵如今足有三百人规模,又自己铸造铁甲、弓箭,即便碰上巡检司的兵马都不用一味逃避。
“前两rì,我们的探马截住了两封影园送出去的信。”红娘子道,“李公子左右揣度,想必这个落款的厚道人便是道长您,故而派我和宗敏前来相助。我们可不想与道长坏了交情。”
红娘子经上次穹窿山一役,对钱逸群已经心生畏惧。这次李岩本是要自己来的,被她劝住,再不肯跟李岩同时被钱逸群逮住。
“这个嘛,”钱逸群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无相扇,我可以给李岩。不过话得说清楚,无相扇是我的,什么叫归还?难道是我借的么?”
——你那行径分明是抢,说“借”实在是给你脸上贴金!
红娘子幽怨地看了钱逸群一眼,又见他没有用易容阵,总算心里舒服了些。
“这样,此番看李岩能给我多大的助益。若是道人觉得欠了李公子的人情,自然不好意思硬把着无相扇不给。”
“行!”红娘子是北地姑娘,格外豪爽,见钱逸群这么说了,便答应下来。她道:“道长写给绮红小筑和王守忠的信已经派人送过去了,虽然路上耽搁了一天,不过想来也快有回信了。刘九思的人马已经聚拢停当,早则明晚,迟则后晚,便会发难,还请公子做好准备。”
红娘子一时错口,却让郑元勋听了个分明,心中暗道:原来这位道长以前也是个公子,能抛却荣华富贵出家修道,看来是有真道行的。这回幸亏得了他的助力,只不知道该如何谢他。(未完待续。
第八章声东击西
第八章声东击西
“你们又当内应么?”钱逸群直言问道。..
红娘子被钱逸群这么一问,想起了当rì在太湖上的事。那时候李岩想借刀杀人,反客为主,谁知道被钱逸群毫不讲究地一语道破,自己一旁看戏。这次,他该不会故技重施吧?红娘子心中暗暗担忧。
“这回你们不用担心我道破你们身份。”钱逸群看红娘子脸上yīn晴不定,知道她联想到了不好的地方,连忙帮她分析道:“因为你们原本就得出力拼杀,否则我宁可把扇子毁了也不给李岩。”
红娘子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自己这边既然要背后发难,肯定轮不着钱逸群喊破,自己便要亮明立场了。
钱逸群见红娘子一脸释然,知道她想通了,便笑问道:“贼人到底有多少人马?”
“能战者不过五百人。这五百人中,还要分Сhā各地当眼线,还要在外围设伏以防郑家人走脱,算下来攻打园子的人手大约在两百上下。”红娘子道。
郑元勋听了心中一紧,郑家哪里去找那么多的仆从来对抗这么多人?
“你们能出多少人呢?”钱逸群问道。
“一百,”红娘子补了一句,“jīng锐。”
“这么多人,你们到底是怎么穿州过府不被朝廷兵马围剿的?”钱逸群自己带着三个女孩子走在路上都要被盘查,他们竟然可以如此呼啸而过。
“因为……”红娘子笑道,“小鸡不放水,各有各的道。道长就别多问啦。”
这俚语倒是有趣。钱逸群心中一乐,笑道:“那便有劳了。”
鉴于彼此之间过去多次的合作关系,具体的合作方式也用不着讨论。因为讨论越多,互相下yīn招的机会也就越多。所谓尔虞我诈,在钱逸群与李岩二人身上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索xìng各自为战,想怎么做怎么做,被坑被卖只能怪自己没本事。
钱逸群不觉得自己会是被坑的人,因为无论李岩玩什么花样,自己的处境最差就是遭到山贼和水盗的合力攻打而已。
在武力上,郑家的确是弱得不堪一击,但是钱逸群却颇有信心。
因为他知道人xìng,并且对于人xìng准备了一件利器。
影园是建在长屿上,四面环水,沿水筑墙。盗匪不可能从水深处登陆作战,唯有从正门层层攻打进来。若是他们连正门都攻克不得,里面自然更是安全可靠。钱逸群于防御工事没有研究,本想建议郑元勋去买些火炮,却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朝廷管制的,不敢乱出主意。
郑元勋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参加过壬辰征倭的老军士,在正门上搭建了一些临时木架,权当木楼,又找来投石机,囤积滚木、落石,看起来也的确像那么回事。
无论是官府还是徽商业协会馆,都明确表示会派出人手,协助郑家剿贼。
所有人都以为,只要挡得住一时三刻,扬州城里的援军就会来了。
当夜幕缓缓降临,扬州城里传来闭门的鼓声,郑家派出去的斥候远远传来jǐng讯,有一大股土匪正在逼近。
那些山贼土匪肆无忌惮,明火执仗在官道上行进。
郑元勋守在正门,一面派人去城里报jǐng,一面给众人打气。这回为了守备山贼,郑氏给予门下仆从的待遇可谓极高,非但真金白银送出去,还许诺打退山贼之后种种好处,若是有人得了山贼首级,赏格更是高达五十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郑家老爷少爷不遗余力,下面的仆从自然也奋不顾身,诚心要在这些山贼身上博取一场富贵。
钱逸群只派了钱卫在正门协守,同时保护郑元勋。他自己带着三个女孩去了淡烟疏雨院,保护郑元勋的家眷。他在淡烟疏雨的正院门口支起一张桌子,放了茶具,四周灯火通明,一个人自己煮茶,十分淡定。
郑翰学已经解除了软禁,跟母亲姐妹聚在祖母的楼里,陪着郑老夫人。
“老夫人,厚道长正在院子里煮茶呢,手里连剑也不曾看见。”有婢女奉命出去打探消息,其实也就是走到院门口遥遥一望而已。
“道长真是艺高人胆大。”郑老夫人赞赏一声,“颇有泰山崩于前而sè不便之神勇!”
郑翰学本觉得钱逸群那种“十人敌”,完全不如自己点铁成金的“天下敌”。此刻被众姐妹的担忧害怕渲染,自己跟着畏惧起来。他到底只是个二十出头的稚嫩少年,不曾经过磨砺,心xìng不稳。
钱逸群不相信他能真的统领好天策卫,不过想想崇祯帝跟他这种二愣子青少年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那位皇帝对于什么“五年平辽”、“十面撒网”、“三月平乱”之类的话完全没有免疫力,所以“买下大明三百年太平”应该能让皇帝出一身鸡皮疙瘩,然后拍着郑翰学的肩膀说:“若此全倚仗郑卿了!”
真是冷风热血的大好青chūn啊!
钱逸群坐在晚风之中,饮茶入静,听到了风声中的喊杀声。这喊杀声是单纯的喊杀声,毫不掺杂哀嚎、呻吟,看来两方虽然交战,但都没有造成伤亡。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有时候看看脆弱得如同玻璃,莫名其妙一下子,一条xìng命便过去了。有时候又像是铁打的一般,任凭打得昏天黑地,满身是血,可各个都生龙活虎,吼声如雷。
“报!报、报……”传递消息的小厮大步跑了回来,“外面来了上百个山贼,已经交上手了。”
“知道了。”钱逸群淡淡道,“再去打探。”
小厮双手撑着膝盖,大大喘了两口气,见钱逸群没有打赏的意思,这才转身跑去,步子明显慢了许多。
那小厮走后没有多久,突然从院子后面传来一声惨号。
这声惨号尖锐无比,就像是被人用锯子锯开了喉咙,穿透xìng极强,就连躲在楼里的一干郑氏家人都听得浑身寒栗,毛骨悚然。
“这是……后面传来的?”郑氏怯生生问道。她常年身子不好,气血本衰,这回真是受了惊吓。
“母亲勿慌。”郑翰学上前道,“厚道人料事如神,早就担心山贼行声东击西之计,故而亲自守在门口了。”
郑氏闻言一切尽在掌握,这才抚着胸口没有多说话。不过脸上却已经煞白,没有一丝血sè。
郑家上推到郑翰学祖父那辈,还是要亲自提刀上阵跟人拼命抢盐的。故而郑老夫人反倒没有畏缩之sè,不屑地看了一眼二媳妇,道:“我们来打马吊,想那些宵小,能成什么气候!”听老夫人这么一说,郑家女郎们倒是稍稍安心。自有侍女取出马吊,搓牌成局。
钱逸群不知道里面人已经开始打麻将了,犹自坐得笔直,尽显高道风采。
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长嘴从狗洞里探了出来,这是给狐狸专门开的近路。
“有贼人从后面来了。”狐狸跑到钱逸群身边,低声说道。
“我听到你的叫声了,下次别这么吓人好不好?一屋子老弱妇孺呢。”钱逸群横了狐狸一眼。
“那不是咱叫的!”狐狸气急,“是有个暗哨被一支强弩shè断了胳膊,整只胳膊都掉了。”
“这么厉害!”钱逸群不由一惊,“这都算是朝廷管制的兵器了吧。”
“是呀是呀,朝廷还不许落草为寇呢!”狐狸嘲讽道,“咱还要留在这里么?”
“怕什么,他们再厉害也不过是一群杂兵。”钱逸群不屑道,“难道还有玄修士混杂其中?”
“原本呢,九成九是不会有的。”狐狸撇了撇嘴,“不过自打你把百媚图里的魅灵放出去,天知道会不会冒出来一两个异能之士。”
“这个……”钱逸群语噎。
魅灵附身貌似没有任何规律。猥琐卑微如老卫,残忍好杀如李建,一心清静如随风,纨绔中二如郑翰学……这些人之间完全没有共同xìng,好像魅灵就是逮着谁算谁。如此说来,山贼之中也很可能有几个魅灵附身的强人。
“你还是谨慎些好。”狐狸道,“当年百媚图可是给天下人惹了不少麻烦。”
钱逸群点头称是。
狐狸耳朵一抖,道:“他们来得好快!”
钱逸群旋即也听到了院子外面传来的脚步声,大约二十人上下,看来是贼寇的jīng锐。
这些贼寇jīng锐之中,领头的便是上天猴刘九思的小舅子徐三眼。这本不是他的名字,而是绰号。这绰号的来由却是因为此人极度好sè,凡是被他看上三眼的姑娘,难逃其手。
这本不是什么好名声,徐三眼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最乐意人家叫他“三眼”,久而久之,便真成了名字。
此番徐三眼得了人手兵马要踏平影园,本来是冲着这个园子来的。临时听说郑家人竟然没有逃走,他便动了心思。想想自己过去上手的姑娘,无不是暗娼私ji,yin娃寡妇,村姑使女……还没尝过那些细皮嫩肉的官宦女郎的滋味。
因此上,他听了军师李岩的建议,让大队人马佯攻正门,自己带了jīng锐之人从水路上岸,直扑郑家的淡烟疏雨院。
说起来,这还多亏了李岩给的影园地形图。(未完待续。
第九章再见黄元霸
第九章再见黄元霸
徐三眼用力踹开了淡烟疏雨院的院门。..
院门原本就是虚掩着,吃了这么大的力,在门轴转到了极限之后,飞快地弹了回来。
徐三眼以为门口有人埋伏,吓得双臂互脸,慌忙后跳。两个亲兵眼明手快,连忙上前用肩膀顶住了反弹回来的木门,这才没让徐三眼更加丢人现眼。
徐三眼咳嗽一声,上前大笑道:“军师果然好计谋!看来郑家人都在前面正门,这里只有个道士在这儿摆空城计!”
李岩从他身后侧步而出,望向坐在院里喝茶的钱逸群,眼神中充满了羡慕、钦佩、埋怨、忧愁……种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不是空城计。”钱逸群放下茶盏,取出无相扇,在初冬的夜风中轻轻摇动。他道:“这里除了道人和一群妇孺,再没旁人了。”
“哈哈哈,本将军今rì前来,只为影园,不涉旁人。”徐三眼大笑道,“小牛鼻子,你要是识时务,便快来参见新主,rì后少不得你的好处。”
“你以为自己就胜券在握了么?”钱逸群微微一笑,扫了一眼李岩,以及徐三眼身后高如铁塔的刘宗敏,伸出了右手。
李岩以为钱逸群要出手,连忙道:“拿下他!”
徐三眼也后退一步,跟着喊道:“抓了他!”
他这可是自己送到了刘宗敏手上。
刘宗敏伸出蒲扇一样大的手掌,一把拍在徐三眼肩膀,轻轻一捏,就听到他的一声惨呼。
徐三眼半边身子都因为这一捏酸麻得垮了下去。他大声喊道:“你这莽汉,现在是玩笑的时候么!”
刘宗敏伸出另一只手,拍向徐三眼肋下,三两下便将这还没反应过来的“大将军”撂倒在地。
这支二十人的队伍中,有一半是李岩带来的。剩下的一半之中,还有个卧底,红娘子。她化作了徐三眼亲随的容貌,第一个抱头蹲下,大声喊道:“别杀我,我还有一家老小!”有了他这个榜样,剩下的人自然抗拒之心大减,纷纷束手就擒。
“李岩!你个吃里扒外的jiān细!你不得好死!”徐三眼被刘宗敏踏在地上,破口大骂。
李岩满意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徐三眼,上前拱手道:“厚道长,别来无恙啊。”
“一般般。”钱逸群取了个薄胎小骨瓷茶杯,取滚水烫了,斟上茶。他朝李岩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将茶杯送到李岩面前,道:“这是闽浙一代的茶道,别有意味,请君品尝。”
李岩见杯子里一汪铁锈sè的茶汤,果然与北边、江南的茶水不同,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口中咂咂回味,道:“却比绿茶多了一份醇厚。”
“正是。”钱逸群收起扇子,放在桌上,“等前门那些山贼束手,这柄折扇便送与李公子,还请笑纳。”
李岩心口如同针扎一般,暗道:你还真是客气!送给我?这本来就是我的!
钱逸群抿嘴微笑道:“所以,还要劳驾公子,速速去解决正门的事。”
“这容易,我们擒了贼首,只需带他去走一遭就行了。”李岩悠悠然放下茶杯,“外面本就是佯攻,动静看着大,不会有谁伤亡。”
钱逸群点了点头,见李岩站起身要往正门去,也跟着站起来表示相送。
里边有婢女一直趴在门缝上偷看,见贼匪突然内讧,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便连忙回报里面的老夫人、夫人。
杨爱见众人都一脸迷茫,笑着解说道:“那李岩与我家老师是旧识,有求于老师,所以便充当了我们的内应。”
“全赖道长了。”郑老夫人笑着对儿媳妇道:“等退了贼兵,可得好好感谢道长一番。”
郑氏脸上恢复了血sè,道:“母亲说的是。厚道长实在于我郑家有大恩。”
见一场危机化作无形,所有人心中都颇为轻快。正当一群莺莺燕燕笑语喳喳起来,突然之间传来一声闷雷似的响声。
“是道长做法了么?”郑老夫人一脸骇然,“速去探看。”
婢女们连忙跑到外面,只见院子里仍旧是刚才景象,并无异状。
钱逸群也十分诧异,看夜空点点繁星如灯,万里无云,哪里打的这声雷?
“不好了!正门破了!”一声哀嚎从正门传来。
李岩首先变了颜sè,辩解道:“我已经让人弄湿了火药,怎么还能破门!”
原来这些山贼为了尽快破门,夷平影园,特意备下了硫磺、火药等引火之物。说起来这些东西在大明都是合法销售的商品,平rì少量收购,积少成多,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外面来了个道士,只是飞出一张符,便炸垮了大门!”跑得快的小厮已经奔到门口,大声报道。
不一时,钱卫也拖着郑元勋回来了。郑元勋满头满脸的黑灰,神情呆滞,像是被吓傻了。钱逸群连忙上前掐他人中,这才悠悠醒转过来。
那帮山贼见门攻破了,呼啦啦便往里面闯。沿途所过之处,凡是像点样子的东西便往自己怀里搂。家具、装饰等带不走的硬木,便要砍上两刀。如此一来才让守卫正门的家丁健仆有机会逃回了淡烟疏雨院。
流寇做派终究要贻误战机,难怪名将治军要先明军纪。
钱逸群站在院子里,让李岩他们守了空无一人的西院入口,自己把守正院,又让钱卫唤出三女,带着十来个健仆守住东院,呈个品字形,大开院门等前面的山贼过来。
李岩见钱逸群手不离扇,心中寻思: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那个道士又是怎么回事?唉,为了赎回无相扇,看来还得着实卖力一番,等他们来了再说。
影园实在不大,没过得两刻功夫,山贼们已经冲到了淡烟疏雨院门口。几个头缠红巾的山贼持刀冲了进来,两翼铺开,与钱逸群等人对峙。
红巾山贼之中,有一人身穿青sè长袍,留着老鼠胡。他踱步走出,一双细小的三角眼将院子里打量了一番,笑道:“李军师妙计,果然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了。”
李岩脸sè变得十分难看,只是犹自镇定,道:“没想到王秀才也来了。”
“好说好说。”王秀才朝院子里打了个团团躬,一脸滑稽相,“不才王英朗,一介秀才,还请多多指教。”
“你付学费么?”钱逸群笑道,“莫非只是混着沾光,白白受人指教?”
王英朗早就注意到了院子中间的这个道士,见他不慌不忙,心中暗道:好个道人,斧钺面前不变sè,倒有几分胆sè,只是不知道手段如何!好在此番我重金请来天下第一符师,肯定不会输给他。
“你这道人也别图个嘴上凉快,”王英朗被钱逸群抢白,心中不悦,“你们就这么点人,难道还想负隅抵抗不成?唔,忘记说了。军师,不知道为什么,你一出发,那一百太湖兵就都闹了肚子,啧啧,真是可怜,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李岩反倒冷静下来,心道:王英朗不在刘九思跟前出馊主意,故意隐匿身份藏在暗中,怕是早就有暗算我的心思。如今我手上还有徐三眼呢。
“军师救我!”徐三眼见来了自己人,连忙求救道。
“早就知道你头生反骨。”王英朗朝李岩摇了摇头,一副料事如神的模样。他道:“不过你就算抓住了徐兄弟,小弟今天也不能让你们走脱。黄道长可在?”
王英朗平rì最爱看《三国演义》,不经意间便沾染了那股说书评话的怪腔调。他先问了一遍,见没有反应,又大声问了一遍。四周山贼纷纷回顾,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一个蓄着清雅长须的道人缓缓走入众人眼帘。只见他身穿玄sè道袍,头戴纯阳巾,模样周正,略显枯瘦,双目中带着一股邪气。“道友,别来无恙呀。”这道人扫了一眼钱逸群,悠悠然说道:“只是不知今rì还有人能救你否?”
原来却是旧相识!
“黄元霸,道人等你很久了。”钱逸群上前一步,眼中恨意立现。
众人听了这一段对话,不由心下各有计较。
王英朗那边心中自然起了轻视之心,暗道:原来是黄大师的手下败将!今rì必然更无悬念,且看黄大师出手降魔便是。
郑家那边却是心中惴惴:不知道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道长,能不能胜过那个年长的牛鼻子。
黄元霸手藏袖中,心中却是暗道:上次遇到他便是轻敌,白白浪费了我两张上品灵符。这回与其跟他消耗,不如早早便用新近得来的那张古符,也省得麻烦。
钱逸群心中也在盘算:这道人的符倒是颇为难缠,当rì多亏师父摇铃救我。如今清心钟就在我手上,再没道理放他走。
“这位便是茅山黄道长!天下第一符师!”王英朗大笑道,“怕了吧!速速投降,我还可以为你们说两句好话,说不定刘将军还肯留你们一条xìng命……”
“九凤燎原,火狱焚天,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雷来!”
王英朗话未说完,两人已经动手了!(未完待续。
第十章黄元霸的逆袭
第十章黄元霸的逆袭
雷声中,一阵高亢的凤鸣声划破天空。
黄元霸将手中的九凤火狱符高高抛起,脚下疾行罡步。手指一点,那符登时爆裂开来,火星凝聚不散,组成了一只火鸟,在黑sè的夜幕之下格外醒目。
这火鸟发出一声啼鸣,双目喷火,朝钱逸群飞去。
如今能画这道符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江湖上也没有它的传说。此时黄元霸用了出来,李岩和郑家人自然心中凉了大半,心道:这么霸道的符术,这黄元霸号称天下第一符师也不是妄自尊大。
钱逸群在黄元霸诵咒的时候便已经召唤了掌心雷,只是蓄而不发,让这雷团渐渐涨大。
照《神霄五雷玉书》中说的,雷行天地之中气,yīn阳两相之中,有形无形之物,皆可破之。
无论多么高明的符术,无非是咒的凝结。咒的本质是天地之炁。要想破咒,用雷自然是最好的。可以说,雷咒便是咒中之咒,根本之咒。
钱逸群见那火凤成型,挟裹着团团热浪朝自己飞了下来。翅膀扇动之间,便听见呼啦啦热风横扫。转眼间便飞到了自己面前。
“破!”钱逸群掷出大如箩筐的电球,但正中火凤胸口。
火凤倒像是活着一般,垂头看了一眼凹陷下去的胸口,继而仰头发出一声哀鸣。
冲入火凤胸口的雷团电球,在火狱之中,轰然爆裂。
顿时天上如同下雨一般落下点点火星。烧得众人纷纷扬手护头,衣服却被烧出了点点火星。
“雷来!”钱逸群刚打出了一个大电球,不等观察战斗结果,已经又招出一个,飞快朝黄元霸扔去。
上回交手,若不是实在来不及诵念“小雷光咒”,怎么可能让他逃去?此番练成了瞬发掌心雷的功夫,哪里还肯放过他?
黄元霸见九凤火狱符被钱逸群如此轻而易举地破了,心中一惊,暗道:这小子的咒法倒是进步颇大,看来他凝成一魄之后,将这咒法融为无心之行了!
黄元霸不敢耽搁,袖中挚出一把铜钱剑。另一只手洒出大片符纸,用剑在这些空中飞舞的符纸上连连点击,每点一下便会爆出一团灵蕴之光。
这正是黄元霸新得来的古符,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看上面的符印却不是三山符箓,只是蕴藏的浓烈道炁让人心生敬畏,可知其中威力决然不小。黄元霸也是运气好才弄到了手,至于施符之术却是偷学来的。
钱逸群见这架势颇为可怖,不像是曾经见过的凡品,连声高喝“雷来”,掌心雷如连珠似地的cháo黄元霸扔去。
黄元霸似乎早有准备,袖中飞出一把灵符,立起一道符墙。
雷团尽数轰在在符墙上,激起阵阵灵光,却没有攻破这道防线。
钱逸群唯一能做的,便是与这道人抢占施法时间,大声喊道:“花开四季!”
三女得了号令,登时挺剑而上。钱卫见无人关注他,悄然隐去身形,驾驭白虹剑加入剑阵。
眼看钱逸群打破了单挑的规矩,王英朗也厉声喊道:“兄弟们上啊!”
众山贼却不敢从钱逸群和黄元霸中间穿过,只是呐喊着从侧面攻向那三个娇滴滴的小女孩。
这一交手,剑阵的威力便凸显了出来。
虽然杨爱这边人少力弱,但是两两关联,双双成对,一进一退,一攻一守,变幻非凡。那边山贼一拥而上,虽然有些气势,却不合理。每个人挥刀之间都要有一定的空间,人多挤在一处,反倒让伙伴无从发力。
眼看三个小姑娘便压住了十来个如狼似虎的山贼,李岩微微颌首,道:“宗敏,咱们也去帮忙。”
刘宗敏身形庞大,当即抽出双刀,朝王英朗砍去。
王英朗连忙退后,让身后的弟兄们涌上前去,便要用人海将他淹没。
整个院子被分成了三块。西边是刘宗敏、红娘子和太湖盗兵。东边是杨爱、李香君、顾媚娘、钱卫。
他们两厢合力将王英朗的山贼牢牢吸住。
钱逸群与黄元霸占了中间最大一块地盘,电光闪烁,灵火蓬蓬,只看是符墙先破,还是那道古符的威力先发作出来。
黄元霸见钱逸群接连数个掌心雷扔在自己的符墙上,代表符墙厚度的符纸上已经露出明显的裂纹。
只要这些符纸一破,符墙自然也就破了。
钱逸群见黄元霸手中的铜钱剑已经点完了绝大多数的符纸,眼看就要完成那道复杂的强符,不由怒从中来,暴喝一声:“雷他**给我来!”
这一声疾呼倒真是引来一个大雷,呼啦啦朝黄元霸扔了过去。
这雷打在符墙上,顿时空中飘浮的符纸尽数破裂,如雪花一般纷纷飘落。
钱逸群刚喘了口气,黄元霸却也高呼道:“循环无停,复归混沌!万物归定!”
一道明亮的白光从古符中爆裂开来,如同一个小太阳,令人无法直视。
这光芒所到笼罩之处,但所有人都发现自己的无法动弹。
或者说,无法正常动弹。
每个人的每个动作,都像是被人放慢了一般,眼看着对方的刀剑劈下来,却无从回避。心中明明瞅到了破绽,偏偏手却慢得让人心焦。
钱逸群用尽全身气力,想从袖里挚出清心钟,可是手却笃悠悠慢腾腾地缓缓移动。
唯一例外的便是的黄元霸。
大功告成了的黄元霸,先是深深换了口气,继而仰天大笑:“现在知道本座天下第一符师的厉害了吧!”
“你……真……是……小……”钱逸群无法忍受自己的语速,索xìng把后面“人得志”咽了回去。
“是不是觉得没法动弹啊?”黄元霸大笑着走到钱逸群面前,伸出手掌,轻轻在钱逸群脸上拍了拍。他道:“看你以前也是细皮嫩肉,怎么旬rì不见就老成这样?嘿嘿,不知道现在拿了你的人头去文家,还有没有赏银。”
黄元霸行走江湖只认银子。他被马怀远请来,哪有什么交情,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说话。
钱逸群闻言顿时一喜,道:“金……子……你……要……么?”
“当然要,不过你想哄我解开这符,却是妄想。”黄元霸笑道,“等杀了你们,我一样可以拿到金子。”
“大……师……快……杀……了……他……们……”王英朗喊道,实在受不了这种束缚。
钱逸群心道:这符持续时间得有多长啊!怎么还没结束……
“我……死……了……你……”
“闭嘴!”黄元霸喝断钱逸群的说话,“当我不知道你最会胡说八道么!”
“点……金……术!”钱逸群喊道,“我……有……点……金……术!”
黄元霸一愣,暗道:这小子胡扯得也太厉害了吧,不过万一是真的……自己杀了他,可就是断了好粗一条财路啊!
他转念又一想:这小子进步飞快,这才多少时rì,非但凝成了一魄,而且还能默咒施法。我若是放开他,终究难是他的对手。若是让他跑了,更不知道他会进益到什么程度。罢了罢了,人生在世,钱财总是没个头的,待道爷先了结了他,光是这次的谢仪也够花差一阵了。
黄元霸脑子很清楚,认识很透彻,决心很果断,但是到了下手却又犹豫了。
人就是如此,总被自己的私心杂yù所拖累。就像码字宅男,明明知道再不去码字就要断更被读者捅掬花,却还是忍不住又点开了一局游戏,或是新一集美剧。
钱逸群见他迟疑,嘴里更加不肯放松,嚷道:“你……若……不……信……就……看……我……的……衣……服……”
黄元霸一愣,这才发现钱逸群身上果然是绫罗绸缎,剪裁得体,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又是正宗的苏州刺绣,价值不菲。他心中不由纠结:这衣服说不定是郑家送的呢……也说不定真是他自己点出来的……
“你真能点石成金?”黄元霸眯着眼睛,手中换出一把匕首,在钱逸群脸上轻轻摩挲。
“点……铁……成……金……”钱逸群知道撒谎必须九分真,一分假,所以绝不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撒谎。
“啧啧啧,真是让道爷我为难。”黄元霸回头看了看那小太阳,犹然光芒四shè,没有丝毫熄灭的征兆。
“我……有……办……法!”钱逸群拖长了声音道。
“咦?你有什么办法?”黄元霸还是第一次见人如此配合自己勒索的,不由好奇。
“你……有……什……么……毒……药……么……?我……用……金……子……来……换……解……药……不……就……行……了?”钱逸群目的就在拖时间,自己又故意放慢了语速,一句话说完已经过了许久。
黄元霸心道:这倒的确是个好主意。可惜我又不是使毒的,哪里来的那种毒药?
“大……师……不……要……被……他……蛊……惑……。到……时……候……刘……将……军……把……茅……山……镇……封……给……你……做……养……邑……,那……才……是……传……世……的……点……金……术!”王英朗大声嚷出一长段句子,差点被自己憋死。
这回为了请黄元霸出山,上天猴刘九思答应事成之后,送一座茅山脚下的镇子给黄元霸。
茅山脚下自然是茅山镇最为繁华,故而黄元霸已经将之视作自己的地盘了。王英朗这么一提醒,他心中倒是有了计较。索xìng还是先将茅山镇拿到手,至于点金术,谁知道真假呢?
一念及此,黄元霸终于略带犹疑地朝钱逸群刺出一刀。(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再见,黄元霸;再见,李岩
第十一章再见,黄元霸;再见,李岩
匕首刺来,硬生生停在了钱逸群身前五寸的地方。
一道金光从钱逸群身上迸发出来,正是狐狸留给他的金刚珠。
这金刚珠颇有佛门广大的味道,只要肯喂咒,谁都能将它炼化。此时珠子放在腰间的鱼篓里,只消钱逸群灵念一动,默诵真言,自然勃发。
更让钱逸群欣喜的是,黄元霸这么一撞,震动了袖中的清心钟。此时帝钟正缓缓往下滑落,只需要耐心等上片刻便能落入手中。
“看……,其……实……你……是……杀……不……了……我……的。”钱逸群故意拖着时间。
黄元霸不信邪,又补了一刀,见果然没法破开钱逸群这宝贝,心中不由恼火,索xìng上下其手在钱逸群身上搜了起来。
钱逸群见这个邪气道人在自己身体上下里手,又摸又捏,恼羞成怒,可惜却发泄不出来。
黄元霸将钱逸群全身摸了个全,唯有一个鱼篓,一个帝钟,便取了出来,拿在手上摆弄。
“你这帝钟还真脏!”黄元霸很快就扔了金鳞篓,拿着帝钟在手上摇晃,发出沙哑沉闷的撞击声
钱逸群怒火更盛,却毫无办法。强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怒火。
——静!静下来!一定有办法的!
钱逸群返观内照,见灵蕴海上的大钟仍旧黝黑一片,只有震卦泛着蓝盈盈的灵光。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当初自己两次三番听到钟响,可是这清心钟一直放在灶台上,师父并没有拿在手里啊!
——如果说,并非一定要拿着钟就能敲响,那我为何不能在心中敲一曲流铃八冲呢!
这铃声天天听,听了五六个年头,早就比国歌都熟悉了。
钱逸群念头到了,心中自然泛起铃声。
在心中铃声响起的刹那,灵蕴海上的那口钟也跟着摇晃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响。
钱逸群大受鼓舞,找到了当rì在翠峦峰上心经自涌的感觉,流铃八冲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越来越流畅。
噹!
钟声响起。
终于,钱逸群敲响了自己灵蕴海上空的那口钟!
这久违的钟声并没有将他从束缚中解脱出来,却给他了坚定的信心。
只要重复下去,势必会有突破!
钟声再次响起。
跟着是第三声。
渐渐连成一段!
……
当流铃八冲中的震之冲响彻心田,灵蕴海猛然收缩,一股凉意从脚底涌泉喷涌而上,直冲头顶百会。再由百会|茓透顶而出,喷洒下来,笼罩全身。
钱逸群顿时觉得手中轻快了许多,虽然较之平rì仍旧显得滞涩,但也不逊于寻常不曾练体之人。
玄修士中,练体之人终究是少数。大家都觉得,既然有威力更大的法术能用,何必还去练那些粗苯的拳脚功夫?弄得一身臭汗,而且还会耽误自己玄功进益,简直不知所谓。
然而钱逸群却因为先学了御剑诀,直接从剑修初级班毕业,吃亏之后又回头补上基础课程,这在玄修士中绝对属于异数。
正是这异数,让他今rì终于有了脱困的资本。
黄元霸正在研究这帝钟与上次暗算他的那记钟声是否有关系。他甚至无法分辨这到底是法器,抑或是寻常的铜铸帝钟。正当他疑惑不解的时候,一只黑鞋从底而上,猛地踢中了他的小腹。
钱逸群嘿嘿一笑,劈手将帝钟夺了过来,蹲身捡起了鱼篓,探手拔出白枫的古剑,什么话都没有便刺向黄元霸的胸口。
这一剑刺出去的速度之慢,即便是寻常武夫都能轻易躲开。
然而黄元霸却痛得难以起身,眼睁睁看着钱逸群一剑刺入自己胸口,双目圆瞪,口角缓缓流出一口逆血,吐尽了肺里的存气,双腿略一抽搐,再也不动了。
钱逸群拔出剑,甩去剑尖上的血珠,归剑入鞘。他环视一周,见旁人都没有解脱出来,心中一乐:现在总算轮到道人我来主持公道了。
钱逸群先上前扯出了王英朗,一路拖到花开四季阵中心,让四柄剑都对着他。然后抓紧时间跑近那个光球,仔细研究这符纸上的图文,一一抄录下来,又分别记住了这些符纸对应八卦的方位,召了个掌心雷,打在那团光球上。
光球在雷团的轰击下,微微颤鸣,最终裂成了无数的光点,与周天星斗辉映,渐渐消散。
“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跑了!”李岩恢复了正常,脱口而出一句血淋漓的话。
那帮红巾山贼见自己这边的神仙被人杀了,头领又落在敌人手中,吓得转头就跑。
刘宗敏腿长步子大,两步便顶的上旁人的三步,一手抓住一个山贼的衣领,朝后一扔。只几下功夫,便抓了十来个。
奈何山贼到底人多,乱哄哄又不认识路,登时跑得乱七八糟,往什么方向去的都有。刘宗敏抓不及,只得看着他们跑了。
李岩颇为懊恼。
这些家伙跑回去之后肯定会说自己临阵倒戈,上天猴刘九思终究也是三十六营首领之一,得罪了他倒不要紧,义军大业难免要受到影响。
李岩此刻忍不住责怪钱逸群莽撞。若是在劈破光球之前,先能锁住这些山贼,岂不是大善。
钱逸群还沉浸在那道控场符上面,突然感觉有人盯着他看,目光不善,下意识地回头溯源,却见李岩满脸幽怨。
——这厮肯定怪我放跑了那些山贼,嘿,小子,你以为是哥少思量么?哥那是故意的!
钱逸群心中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问道:“李公子,怎么了?”
“唉,这么多肉票,放跑了岂不可惜?”李岩酸溜溜道,“就算不从他们身上榨点东西出来,当留着劳力也好呀。”
“唔,原来李公子还在挂念着上回的事啊?”钱逸群实实在在摇了摇头,“贫道要劝你一句,有道是放下便是净土,舍得便见极乐!修行之人怎么能够对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耿介于怀这么久呢?”
李岩额角青筋暴跳,脑袋被汹涌而上的热血一冲,差点跳了起来:你一个道士说什么净土极乐的话,合适么!你一个抢了人家东西的强盗,让苦主“放下”、“舍得”,合适么!你、你、你……合适么!
钱逸群假装不觉,犹自说道:“李公子,善恶到头终有报,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抓住的这些人,也一并交给我吧。”
李岩深深吸了两口气,努力平息心中的怨愤,脸上略微恢复一贯的儒雅,沉声道:“道长,既然此间事了,无相扇能赐还否?”
“当然不行。”钱逸群理直气壮道,“你说你今天来帮了什么忙?”
李岩一噎。
——的确,我帮了什么忙?
——抓了徐三眼么?以那贼道人的无耻,肯定会说自己也能手到擒来。
李岩顿时觉得有些头晕,自己废了这么大功夫,难道就是如此空走一遭么!
——实在不行,我便自己“取”回来!
李岩刚腾起这么个心思,就听钱逸群帮他出主意:“你也可以试试明抢……不过你觉得你能打赢我么?”
李岩又是一噎。
——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家伙变得这么强横了?当初那个只会飞剑、暗器的小道人,如今可以默发掌心雷,扔得之快,就像是捡来的一般。像刚才那般状况,谁都无法挣脱,偏偏他就可以。可见这还只是他实力中的冰山一角!
李岩又想起了最后那毫无出彩之处的一剑,却能看出这位钱道长厚道人已经到了心xìng坚韧的程度。
——绝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翻盘之后不享受胜利的美味,直接动手以绝后患的!
李岩在心中叹了口气:这道人无论从手段,还是心xìng,都已经超过我太多了。
“又或者,”钱逸群笑道,“李公子可以继续和我合作,总有一次能帮上贫道的忙。只要李公子确实有功劳,贫道怎么会吝惜一把扇子呢?对吧,李公子。”
李岩喉头滚动,心道:你这么说,是将我视作奴仆么!而且还不包吃穿,没有报酬,随叫随到!我李岩好歹也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心中怒骂钱逸群良久,总算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故作大度道:“那扇子就现在道长处寄放些rì子,容李某rì后再来取。”
“好好干,李公子。”钱逸群语重心长道,“你要相信自己的才能,总有帮上我的机会。”
李岩硬生生从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挥手,吐出三个字:“我们走!”他实在不想再留在这里受钱逸群的折辱,更要去解救这次太湖带回来的弟兄,足下匆匆,差点被自己绊倒。
红娘子恨恨瞪了钱逸群一眼,跟上了李岩。
刘宗敏却连头都没回,直接大步出了院子。他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正好看到个裹着红头巾的山贼还在园子里乱窜,登时飞起一腿,将那山贼踢飞出一丈有余,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身闷哼,显然是活不成了。
“我们三个若是一起发难,未必不能制服了他。”红娘子低声道。
若不是李岩修养有成,差点迁怒于她。他道:“你以为钱逸群只会一个掌心雷么?”
红娘子语默。
“他那个鱼篓里,不知道还能提出来多少法宝。”李岩叹了口气,“此人羽翼已成,rì后不能再将他视作等闲修士了。”
“他好像在回避自己的身份。”刘宗敏虽然粗壮,但绝对不是粗苯。他平rì惜字如金,此时一句话却点在了命门上。
李岩闻言,浑身打了个冷颤,五脏六腑像是被只手捏了一把,缓缓望向刘宗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此事休要再言!我们只认识厚道人,绝不认识钱逸群!”
红娘子似懂非懂,微微点了点头。刘宗敏却走出了十余步,方才明白过来,不由后怕。(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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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没人天生就是敬畏生灵万物的贤者。
曾经的钱逸群,怒气上头时,根本不管别人的生死。然而铁杖道人的“能不杀则不杀”,就像是烙在他心上的紧箍咒,每每动了杀心,就会想起铁杖道人那句:“此人能不杀否?”
后世所谓心理暗示,无非如此。
钱逸群并非没有动过诛杀李岩的念头,他甚至想杀掉所有可能暴露他真实身份的人。只有死人才能保存这个秘密,才能不让家人受到sāo扰。待这股杀意过去,钱逸群却只有对这个幼稚的念头哭笑不得。
天下隐名异号行走江湖的人不知凡几,没人会动辄去挖别人的根——因为这类人中绝大部分是挖也挖不出什么的。若是自己搞出场腥风血雨,反倒引人关注,终究难逃江湖传言之害。
更何况李贞丽、徐佛都算是几次交道的朋友,连朋友都要杀的话,自己难道是天煞孤星转世?
钱逸群看着李岩离去的背影,心中暗道:李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啊。
李岩在那一刻打了个寒颤,脚下走得越快了些。当刘宗敏说出钱逸群“回避身份”的话时,他的思维已经跳了几跳,落在“揭露厚道人真身,以其家人挟持”这个念头上。
这个念头无比诱人。
高手的家人大多不是高手。
高手也不像汉高祖那般绝情。
许多江湖草莽都会以为,只要制住了“家人”这个命门,就能让高手乖乖就范。实际上他们却忘了,这般容易乖乖就范的人,怎么可能走过一路荆棘,成为高手?
翻开史书,不知道多少人用大将们的至亲来劝降、要挟,结果又有几桩成功的事例?
李岩这样的聪明人,绝不可能为了泄愤,滥杀几个无辜无能之人,却引来一个要命的**烦,整rìyīn魂不散跟着自己索命。
“我们非但不能泄露厚道人的身份,还得就近保护他家人。”李岩道。
“那钱……厚道人,看似不好笼络。”红娘子凝眉道。
“笼络?”李岩苦笑,“我只是不想让厚道人杀上门罢了。若是他家人有什么闪失,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都有嫌疑。你觉得我们若是惹了这身sāo,能洗干净么?”
红娘子和刘宗敏闻言骇然,不过想想今rì钱逸群杀人的决绝,绝不是一个初出江湖的菜鸟。他们虽然没有家人牵绊,但成就大业却是一心所系。
要想成就大业,需要千万人的不懈努力。然而一个卑微的小人物,都有可能毁掉别人的大业。
更别说是钱逸群这样的玄修士。
……
李岩走了,徐三眼和王英朗彻底傻了。
两人跪在媚幽斋门前,等待发落。
郑元勋心情极是畅快,坐在主座上,看着这两个首恶。
然而真正有资格发落他们的人却是钱逸群。
钱逸群先让人打扫了淡烟疏雨院,将黄元霸的尸体抬回媚幽斋。一件件剥去死者衣物之后,钱逸群只找到一件宝物,一张灵符,还有一摞不知派什么用场的杂符。让他不爽的是,这宝物其实是双鞋子,鞋底纹了似符若阵的符文,多半是方便赶路的用处。
问题在于,钱逸群比黄元霸高出半个头,脚大些也是可想而知的。
“道长,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试试。”凑在旁边看钱逸群摸尸体的杨爱出声道。
“唔?”
“不知能否将鞋底卸下来,缝制在道长的鞋上。”杨爱道。
“好想法!”钱逸群将这鞋递给杨爱。
三女之中只有杨爱能够坦然地跟着钱逸群看死人,但这不代表她就愿意赤手拿一个死男人的遗物。
尤其还是双臭烘烘的鞋子!
杨爱看了一眼钱逸群,心道:钱公子还真是心无挂碍啊……
她取了一块抹布,让钱逸群把鞋放在了上面,径自去后院水井打水先漂洗一番。
钱逸群本担心这样会破了符效,再一想应该无妨,否则下雨天怎么穿呢?他放过那鞋子的事,又取了那张灵符来看。
这道符上面是三清符头,中间有火部真神的秘名花字,下面以“光”字为符脚。看似平常,拿在手中却能感受到其中火炁充沛,灼灼烫手。
钱逸群于符箓一道实在所知甚少,看不出门道,猜想多半是之前见过的凤符。他本想将这符放进金鳞篓,灵机一动却收入怀中。
这符果然不愧是灵符,隔着内衣还散发出阵阵温暖,如同贴了暖宝宝一般。
想想天气冷了,有了这符正好省了冬衣。
钱逸群再看那一摞杂符,炁息平平,有些甚至毫无天地之炁的感觉,明显是江湖术士拿来哄人骗钱的。不知道这位天下第一符师,怎么身上会带着这种货sè。钱逸群又怕自己眼拙,索xìng一并扔入金鳞篓,等狐狸回来了让它看看。
见这黄元霸身上再榨不出一丝油水,钱逸群方才命人将他拉去化人场烧了,踱步到前厅去看徐三眼和王英朗。
“道长,这两人该如何处置?”郑元勋见了钱逸群,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钱逸群笑了笑,走上前道:“该说的说出来,我放你们一条活路。要讲义气死活不说,那就成全你们的义气,二位觉得呢?”
“我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既然事败,要杀要剐你说了算!”徐三眼嘴里说得硬朗,心中却不住打鼓,如此短短两句话,已经让他耗尽了全身力气。
钱逸群转向郑元勋,笑道:“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看看怎么个杀法。”
郑元勋奇道:“这杀人还有什么说道么?”
“我们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二人杀死在这里。”钱逸群道,“不过rì后难免会受山贼绿林的sāo扰,尤其你家还是做生意的。”
“的确有些不妥。”郑元勋此刻家宅得保,便有了rì后的顾虑。他又道:“然而终究难咽这口气。”
“所以,还有第二种杀法。”钱逸群道,“锦衣玉食招待他们个三五rì,临走再送五百两银子压惊。”
“啊?”郑元勋心中大奇:这是想羞死他们么?恐怕这两个反贼脸皮厚,羞不死,反倒让我留下笑柄!
“这样的话,山贼绿林不会来找你麻烦。”钱逸群道,“这两个家伙却一样活不成?”
徐三眼心中也颇为疑惑:好吃好喝供着,临走还给银子,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我为何活不成!莫非你要下毒?
“你这是借刀杀人啊!”王英朗到底是狗头军师出身,当即喊了起来,“你想让金主以为我们卖了他!”
“说得对。”钱逸群好像跟朋友聊天一般,又对郑元勋道:“如此一来,也代表着你知道了谁是幕后元凶。他们若是不放软,便只有开战。不过连山贼都动用了,想必也没其他更硬的手段,多半是走官家一道,或是……生意场上。”
郑元勋听着冷汗淋漓,道:“我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要冲着这园子来。他们若是想要,我也未必不肯卖他们!”
“因为他们现在可不想明刀明枪地干。”钱逸群道,“所以借着令郎这个机会,置身事外,步步蚕食。你只是第一个罢了。”
郑元勋也是商场钜子,哪里还需要钱逸群说得更透彻。当下道:“道长说得有理,如此这般的话,我却还有另一条路走。”
“哦?”
“送官。”郑元勋斩钉截铁道。
钱逸群心里一愣,暗道:你一脸慷慨,我还以为你要跟他们拼了呢!没想到竟然是这乌龟政策!
一旦将这二人送官,也就表明郑元勋并不知道幕后的重重yīn谋,只当山贼袭扰。同时也是表态:此事到此为止。
这无疑是最佳的回避策略。
钱逸群先暗自反省:自己一个道人,竟然杀气这么重,还不如个商人,真是罪过。旋即在心中忍不住腹诽,这滑头果然应了无商不jiān这句老话。
不过这也没办法,钱逸群从小见识了公门之中的黑暗面,对于“官家”、“王法”没办法有一丝一毫的信任,碰到事也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事实也证明官家的确靠不住,昨夜里发生的山贼劫掠之事,一直到天亮开了城门才有一队巡检司兵马赶来,只抓住几个在影园里迷了路的小喽啰。倒是徽商业协会馆反应更快些,大概在事发之后一个时辰就有十余人赶来助阵。
幸亏他们来得迟,否则也不过给人当个添头。
钱逸群却借着这回大发神威,在郑家的地位越发高了起来。
郑老夫人听了丫鬟使女们的传诵,心理暗道:这道人真是好手段,若不是出家人,倒是可以嫁个孙女给他,rì后郑家在淮扬更是安然。
老人家心里这么一计较,便找来了顾媚娘,先是好吃好喝的让她舒心爽意,然后才问道:“你家老师是多大年纪出的家?又在何处出家?是哪一门哪一派?受了什么戒?又授了什么箓?戒不戒荤酒?能不能聚亲娶妻?可愿意还俗么?”
郑老夫人本觉得顾媚娘年少可爱,最为机灵,颇似她自己小时候模样,故而才挑她下手。却不知顾媚娘是三女之中最为滑头的,便宜占足了,最后才说道:“老师不让说。我若是说了,会被责骂的。”说得楚楚可怜,双目含泪,好像真的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郑老夫人无奈,只好让儿子去探探口风。(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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