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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少箬不在了,还有樊清漪……不是说她不够聪明,只是她也没有办法面对了——如果桑少筠还活着,她能怎么办?她不能怎么办,只好坚定说服自己相信,桑少筠已经死了,永远不能威胁她的日子了。

梅英咬­唇­,闭眼。

少筠拉着侍菊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277

侍菊十分恼怒,一路回家都没有好脸­色­。少筠则闭目养神。

等快到家的时候,侍菊实在忍不住的,有些气急败坏的:“邓夫人这算什么?她又知道什么!竟然如此不把竹子放在眼里?!”

少筠没有接话,心底冰凉一片。

她已经见识过太多太多的人心险恶,也正因为这份险恶,她多少期待梅英、芷茵的为人,她多少愿意相信,哪怕岁月如此残酷,她仍拥有这样­干­净的友情。可是,梅英把这一切都扯碎了。伤心,不是心底泛滥的情绪,心凉,才是。

侍菊仍在一旁喋喋不休,末了少筠伸手压住她:“阿菊,不值得、不值得!你我热心肠,不过是遇到一个不值得的人。既然如此,转身走开就是,旁的什么都不必说!”

侍菊咬着牙,依旧义愤填膺:“就是因为热心肠遇到倒冷灶的,才像是心窝子被人戳了一刀般!我只恨这般见利忘义!想想竹子你待人,从上至下,何曾这般见高踩低、踏着人家的头顶往上爬的?”

说话间,桑宅也到了。少筠拍了拍侍菊,安慰道:“不是还有你我兰子么?就别生气了,气坏自己真不划算!”

正说着,桑贵迎了上来:“今日在座的大人里头,没有何文渊,我还纳闷!方才回来吃饭,才听闻二小姐城东水月庵去了,偏又听说这位何文渊大人一个大男人也陪着夫人如夫人一块去了。我一猜准没好事,赶紧的要去接!怎么着,看着阿菊的脸­色­,像是没什么好事了!”

少筠一笑:“别提了!”

桑贵眉头一挑,差点想张口骂人。可他一看侍菊的神­色­不对,还是自己按捺了,走在少筠后面,却悄悄拉着侍菊安慰。

侍菊原本不快,可桑贵一拉她,她忍不住心里发酸。这个男人,前前后后,等了她有五年了吧……在没有这般真心实意的人了,可真难得!

侍菊朝桑贵一笑,火气泄去一大半,只剩下三分温柔:“也没什么了,只是这一折腾,不仅闹得竹子没吃上午饭,连你也跟着受饿!我这就去吩咐他们赶紧把午饭送上来。”

桑贵心中一喜,几乎没跟着侍菊走进内帏去。

身旁的老杨眼睁睁的看着桑贵一脸傻瓜的样子,毫无自觉的跟着侍菊走,经不住拉住他哈哈大笑:“你小子!媳­妇­儿给你一点儿好脸­色­,你就花儿似的!你也配做咱们桑家的大管家!”

少筠在前面一笑,侍菊红着脸回头嗔了一眼桑贵,又加快脚步走远了。

那一棵秋天的大菠菜啊,真是砸死人啊!桑贵只剩下傻笑而已。

随后一家人各自用餐,不消细说。

午饭之后,桑贵又要继续前往盐使司衙门,出发前他见了少筠一面。少筠大致听了桑贵的两句简报,知道眼下谈判双方还处于胶着阶段,少筠因此问桑贵有什么打算。

桑贵自然是说他不担心,因为事情一日不解决,朝廷恐怕也拿不出银子来发放,围堵在盐使司衙门的灶户就不会离开。应该着急的,不是盐商。

少筠点点头,只吩咐了一句:“最后关头,拉朝廷一把,叫天下人都知道,桑家急朝廷之所急!”

桑贵把这句话翻来覆去的琢磨了许久,终于在抵达盐使司衙门前琢磨出一些味道来。小竹子背后捅了朝廷无数刀,桑家则帮着朝廷抹光亮了脸皮,赚得可是万世的美名啊!

桑贵走后,少筠领着小紫检查了这段日子来宏泰的课业。

宏泰看见娘亲来了,十分高兴,腻着少筠,嘟嘟囔囔的撒娇,又不肯午睡。少筠便乘机问了些他的功课,还教导了几句要孝敬祖父祖母的话。

正当一屋子的人都被宏泰逗得笑声不断的时候,芷茵匆匆而来:“姐姐、姐姐、筠姐姐!你发发菩萨心肠吧!”

少筠看芷茵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忙站起来问道:“芷茵妹妹,怎么了?”

芷茵含了眼泪,十分着急的:“梅英姐姐的甜甜、急病,大夫说是白喉,怕是……不行了!”

少筠一呆,与侍菊对望一眼,彼此皆是惊讶的难以自制。

“芷茵姑娘,这是怎么回事?”侍菊立即问道。

芷茵抿抿嘴,一ρi股坐下来:“不怕筠姐姐生气,自梅英姐姐知道我在桑府后,怕我在这儿无依无靠的受人冷眼,因此大小物事都打发小丫头悄悄送来,还嘱咐我,若是缺什么,只管叫嫲嫲捎一句话。我只道她热心肠、好人缘,庆幸有这么个姐姐。只是这段日子也不知道怎么的,她有些儿心事重重的。大后日因是我爹祭日,她体恤我,又知道桑宅里最近事多,就答应我到时候接我出去祭奠一番,谁知道直至今日她也没有消息给我。我心里着急,便托嫲嫲去问问。这一问才知道……今日她竟与姐姐一块儿去了水月庵,回来的时候就失魂落魄的,却发现甜甜发着高热,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好容易请了位大夫来,就说……是白喉……”

少筠捂了嘴。

侍菊抓着少筠,失声道:“白喉!九死一生!天呐,甜甜那孩子……”

少筠喘了一口气,早前那些冰冷全数退去,只剩下一阵又一阵的惊讶与哀痛。她定了定神:“那……那如今邓同知府上是何境况?梅英、姐姐想必是肝肠寸断了!”

芷茵眼泪淌了下来:“嫲嫲只回来告诉我,邓同知道白喉会过给旁人,怕他的儿子惹上了,立即叫人把甜甜和梅姐姐都移走了,只剩下个大夫陪着。梅姐姐不肯相信,抱着甜甜跪在大夫面前求大夫救人。”,说到这儿,芷茵向少筠恳求道:“筠姐姐,今日你与她去水月庵,却没有我,我能猜出来她必然是想避开我的。这些日子她心事重重、丢三落四,可见这事不是什么好事。可无论是什么事,梅姐姐绝不是坏人!昔日我爹爹当官的时候,她与我亲近,却从未替她爹爹说过一句好话,连我娘也夸她,是个眼睛清净的人。我们这三人……谁也不比谁好运气一些,难得重遇,我心里珍惜这份情谊,希望你们也一样。所以姐姐、你帮一把梅姐姐吧!素日替你看病的胡太医……”

少筠忍不住,眼睛发涩,可她知道芷茵说的对。她们这三人,实在不是天生福气之人。她有家仇,芷茵有国恨,梅英却只是寻常内帏女子的命途,各自心酸各自悲哀。难得从前相知相交,难得今日重逢谈欢,又何必彼此为难彼此,图令仇者快而亲者痛?何况梅英丈夫何许人、何文渊夫妻何许人,她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么!

少筠走前一步,吩咐小紫:“你立即让外边套车,我亲自去请胡太医,然后一块儿上邓同知府上去!”

芷茵大舒一口气,又对少筠感谢。

少筠摇摇头:“我们身为女子,从前是女儿,然后是妻子,最后是母亲,三从四德便是这一辈子了。我早知道梅姐姐的苦衷,是我不能体恤她的苦衷而已。”

芷茵抿嘴,擦­干­眼泪,然后一笑,灿若星辰。

少筠复又拉过宏泰,细细嘱咐他:“娘要去照看甜甜妹妹,她生病了。你跟着­奶­妈和丫头去祖父家里住些日子,等娘回来了,亲自接你回来,好不好?”

宏泰嘟了小嘴不肯,抱着少筠不肯撒手。侍菊知道白喉发得极快,心里也着急,因此抱开宏泰,哄到:“前儿桑管家对泰儿说什么?泰儿长大了,要知道心疼娘亲!如今呀,你要做个男子汉给菊姨瞧瞧,知道了?”,说着不由分说的把宏泰交给了­奶­妈。

……

半个时辰后,少筠载着胡太医来到东街邓同知府上。

邓之汝知道少筠亲自上门,竟领着小妾亲自迎接!

少筠万分奇怪,今日并非休沐,邓之汝怎会在家?而且她桑少筠竟然重要到堂堂同知大人亲自迎接?

可她不想理清楚中间有什么蹊跷,因为胡太医咋闻甜甜情况就已经眉头深锁,并且告诉少筠,严重的白喉,发病极快,取人­性­命,不过是旦夕之间!

她对着满脸赔笑的邓之汝,想到梅英和她的女儿,想到甚至可能是邓之汝逼迫梅英来哄骗她,她就实在无法摆出什么好脸­色­来,只直截了当的说到:“民­妇­失礼!只是听闻令媛病重,加之尊夫人又是昔日好友,正巧素日替我诊脉的胡大夫乃是宫中辞官归老的太医,因此冒昧前来,请邓大人引路、不要误了令媛的­性­命!”

邓之汝一听这话,原本发怒,但想到桑少筠眼下正是炙手可热,因此乖乖引路。

随后,少筠见到了梅英。

中午方才决绝分手,下午再见,恍如隔世的感觉。

甜甜满脸通红,鼻翼翕张,仿佛每喘一口气,都是痛入骨髓!她可怜兮兮的睁着一双失去神采的眼睛,无助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梅英抱着她,肝肠寸断,一旁小丫头颤抖着手,一勺子一勺子的喂着浓黑的苦药。

少筠一看此况,闭眼,不忍再多看一眼。芷茵则含着眼泪,上前,用自己的身子撑着梅英:“姐姐、梅姐姐!筠姐姐带着好大夫来了!你要撑着呀!”

胡太医看见此况,也不等吩咐了,先请了一屋子的人都出去,只留下少筠芷茵侍菊和梅英主仆,然后上前诊视。

待胡太医掰开甜甜的小嘴之后,众人都呼气……半张小嘴,全是白花花的一片!

“白喉、是白喉没错了!”,胡太医叹气。

梅英如此清淡的人“哇”的一声哭出来!她放下甜甜,跪在胡太医面前:“胡太医!您救救我的孩子!求你救救她!”

胡太医摇摇头:“夫人,大夫医病,老天才救命。令嫒……怕是被耽搁了,如初初发热便得诊治,断不至于此。眼下白膜已成,覆盖口鼻,四气难继,则必然难以施治了。”

梅英回头看了甜甜一眼,心中苦过黄连,只大哭着扑到少筠脚边,抱着少筠的腿:“是我错了!是我!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少筠!少筠!若不是为了骗你,我不会明知道甜甜不舒服还要丢下她,她就不会半天的功夫就成这样!少筠、少筠对不起!对不起你!我不该瞒着你哄骗你,让你跟何文渊见面……是我错了!”

少筠弯腰扶着梅英,侍菊也抱着她。

“姐姐……姐姐……”,少筠抱着梅英:“我知道你的身不由己……我知道你总要为你的女儿和自己打算。我是怪你,可我又不怪你。芷茵说的对,咱们三个人,已经太苦了,不该彼此怨恨彼此……”

梅英摇头,痛不欲生:“何文渊想见你,可连他的夫人都见不着。我的丈夫……我的丈夫素来钻营,为巴结何文渊的权势,便要我设局……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了么,究竟是我怀着私心,才害了我的孩子!”

少筠咬着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侍菊陪着掉眼泪,恨声道:“何文渊,你要害人到几时!”

胡太医则叹了一口气:“小儿郎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夫人慢急,且容我用药一试。”

胡太医一句话,梅英重燃希望。

随后胡太医研碎了他自制的丸药,又找了稻梗来,小心翼翼的把药沫吹到甜甜口鼻之中。梅英知道白喉会过给旁人,因此执意亲自来吹,只令胡太医休息。但胡太医却招来梅英的丫头,细细询问:“白喉不会凭空而来,你家小姐必然是从哪处惹得邪气,方才发病。你细想想,你家小姐去过何处、见过何人,若是还应找出来,怕是惹了府上别的孩童。”

小丫头想了半天,十分犹豫。梅英见状就说:“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只管说便罢了。”

小丫头,咬咬嘴­唇­:“小姐从未出过门……若说玩耍,就是前两日夫人回娘家的时候,宛姨娘带着小少爷来过半日。过了一夜,小姐便有些咳嗽不舒服了。小的听闻……小少爷跟着宛姨娘前几天也回过南城娘家一趟……”

梅英手上一抖,浑然无话可说。

胡太医从宫廷中来,也早已经明白各种因由。扬州府南边……多为贫民聚集,眼下春天,惹了白喉,何等寻常。

各自摇了头,各自无话可说!

许久后,梅英挤出笑容来,对胡太医说道:“家中……还有个小儿郎,怕是看看妥当!”

梅英的小丫头看不下去了,当即哭出来:“夫人!您就是贤惠,也犯不上啊!小姐的病没准就是她带来的……何况平日里他们怎么对您!”

梅英失神,看着奄奄一息的甜甜,无限哀戚:“我求神拜佛,但求我的孩子一命!若能为她积回一点­阴­德,再难堪的事,我也愿做!不然我在这家里,还有什么指望?”

少筠别开头,不想叫人看见她眼中的泪水。可她能知道梅英的心,也明白她此刻的想法。如若是她与万钱的孩子遇险,她低头就能救回孩子,那她宁愿向何文渊低头!胡太医大约也知道梅英的心思,只交代了两句梅英,便转了出去。

不一会屋外传来了不小的喧闹声,侍菊侧耳一听,附在少筠耳旁:“娘的,那狗娘养的何文渊来了!”

正说着,厢房的门洞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扑了进来:“梅英!”

梅英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父母都来了。

可梅英没来得及诉一句苦,躺在榻上的甜甜突然眼睛凸出,身子弓起,嘴巴张大的用力呼吸!

梅英嘴巴一张,跌坐在地。

胡太医分开众人,肃着脸查看甜甜。正当他要取针针灸的时刻,甜甜身子一颓,整个人软了下来。胡太医一愣,再伸手去探甜甜的鼻息时,甜甜已然回天乏术。

胡太医放下手中的银针,叹了一口气,站直身子:“白喉凶险,小姐夭折了。”

梅英一顿,茫然看了看身旁的母亲,哀哀唤了一声:“娘……”

梅英的母亲失声痛哭,梅英浑身一抖,眼泪如雨,倾泻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阴­差阳错的一桩悲剧。少筠要发飙了……

☆、278

日中日落月儿升,这一天邓府无人成眠。

梅英抱着甜甜默然流泪,最后邓之汝当着何文渊、少筠及其岳父的面上来安慰梅英:“夫人,不要哭了,她福气薄,不堪富贵罢了。你只管伤心,只会令岳父岳母大人难过!不如放下她,让下人敛葬了她。”

梅英看了邓之汝一眼,又环顾一周,笑笑,放下怀中渐渐僵硬的甜甜,一摇三晃的跪倒她父亲的面前,惨笑道:“爹爹,女儿不孝了!”

梅英的父亲是个持身极正派的人,他虽然心中忧伤,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浅浅安慰:“你与甜甜母女缘分浅薄,并非你的过错。”

梅英摇摇头:“爹爹……是女儿害死甜甜的。昨日她便有些咳嗽不舒服,偏偏今日女儿不能看着她,不能照顾她,才令她一命呜呼!今日女儿……卖友求荣、结果害了甜甜……女儿、对不起爹爹素日的教诲,才落得这般下场!”

梅英的父亲一愣,寻思了片刻,忍不住看了看一旁的邓之汝。邓之汝微微低了头,没有接上岳父的目光。

少筠在一旁忍不住,安慰梅英:“姐姐,怎算卖友求荣呢?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也并没有什么损失,你大可不必自责啊!”

梅英一笑,笑容空洞:“妹妹是个善心人,这世上得你青眼相加,我也算不枉这一世。昔日我做了恶事,我明白知道,却安慰自己,人人都如此。可是,今日亲手害死了我的女儿,我才明白,做了恶事,迟早要还!嫁入这家里四年,爹爹得势时,我的夫君如何巴结,爹爹失势后,我又过什么日子。旁人不知,我自知。这四年里,我谨守三从四德的教训,殚­精­竭虑的周旋于夫君的同僚夫人间,明知不对,为了女儿、自己、丈夫,也尽心尽力去做。可是……今天……我终于自食恶果了!”,梅英又哭出来:“爹爹……今日是何文渊大人要见少筠,又知道我与少筠交好,便让夫君来与我说。我本来知道少筠厌恶何文渊,可我还是把少筠骗到了水月庵……爹爹!女儿错了!女儿知错了!您让甜甜回来吧!从今往后,我听从爹爹昔日的教诲,绝不越雷池半步、日后吃斋念佛,只求甜甜回来……”

梅英的父亲惊讶的看着何文渊,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但却是痛不可遏:“孩子……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

梅英摇头,不断说着女儿错了、知错了。

少筠看的此况,心中压抑的要张开嘴才能呼吸。侍菊含泪冷笑,睨着何文渊夫妻:“这回高兴了吧!始作俑者,又多害了一条无辜的­性­命!何副都御使大人!您可真是功德无量啊!”

功德无量!少筠冷眼看着何文渊夫妻略带些悲悯却依旧自持的脸庞,袖中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

不顾伤心欲绝的梅英和无地自容的邓之汝,少筠款步上前,走到何文渊和宁悦面前,笑笑,自在说道:“今日水月庵中得蒙大人、夫人的款待,心中感激,如此,实该还席!明日午时,请夫人移步瘦西湖凌波阁听戏用膳!”

何文渊一愣,宁悦则皱眉:“少筠,此时此刻……”

“怎么?”少筠挑眉:“何大人、何夫人怕我心怀鬼胎报复、不敢前往?”

宁悦张口结舌,何文渊则看着少筠,细细研判她:“少筠,何必作此激将法?”

“呵!”,少筠笑哼:“何大人,你请客,我还席,礼数而已!您是皇帝陛下钦点的巡盐御史,手握两万雄兵,走到哪儿都是朝廷的体面!什么激将、瞒天的­阴­谋诡计到了您跟前,都不攻自破,我一个小女子,何必自取其辱?”

何文渊一皱眉,然后颔首:“好!宁悦,你明日应少筠的约!”

少筠一笑,那边侍菊上来,笑道:“别忘了大人家里的李清漪、彩英两位呀!虽然咱们身份比不上了,但这几年着实惦记着呢!”

何文渊脸­色­变了变,又忍着没有说话。

少筠定定看了何文渊许久,然后回头看了梅英一眼,紧接着抬脚就走:何文渊,我引而不发,你是当我病猫?!

第二日,扬州人赫然发现,一夜之间,瘦西湖上凌波阁前杨柳碧荷间筑起了一座莲台。西街巨贾桑三姑娘在这儿大摆筵席,宴请扬州府上的官家夫人!

扬州知府孙夫人、扬州知府同知邓夫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肖夫人、同知钱夫人、巡盐御史督察院副督察御史何夫人及如夫人……几乎身处扬州城内从四品以上的官家夫人,桑氏一网打尽。

樊清漪跟在宁悦身后、一摇三晃的走进凌波阁时,看见前面碧波万顷中,莲台轩然,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宁悦则喟叹道:“一夜之间华舍起,少筠果真金手指,所点之处,处处金碧辉煌。”

清漪手中的帕子暗暗绞成了一团,而她身后的彩英则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阁内桑氏三姑娘、桑枝儿领着小绫小锦,陪着侍菊,笑语晏晏的迎上来:“何夫人、如夫人,小女恭候多时了!几位请!”

宁悦一看是枝儿,不免浅笑开来:“原来是三姑娘!未知令姐何处?记得几年前也在这儿,令姐陪着我藕荷深处泛舟,万分惬意。”

枝儿­唇­畔微微荡漾,笑容扯出点儿意味深长:“家姐素来喜欢昆山那边的腔调,小女为此特意挽留了一班戏班。今日这出戏,若夫人觉得意犹未尽,小女自当陪着您再泛舟闲话!”

宁悦略点头,又说:“听闻还请了邓之汝夫人?昨日……若方便,未知可否与邓夫人同桌?她方才经受丧女之痛。”

枝儿没有少筠的好涵养,听了这话当即笑哼出来:“给邓夫人的请柬是小女二姐亲自送上门去的,至于邓夫人能不能来……何夫人,您心知肚明吧!”

“枝儿……姑娘、”,樊清漪忍不住出口,称呼却有些不伦不类:“据我所知,邓夫人与康少­奶­­奶­是昔日的闺阁好友,你们桑家这时候大摆筵席,合适?”

樊清漪一张口,全世界又笑了!

侍菊当即掩嘴而笑,眼睛却看着轩窗之外的春、光明媚。

枝儿看见樊清漪脸­色­白了白,却有些老气横秋的慧黠:“这位、如夫人?不过小女未曾听闻府上迎娶过如夫人啊?这位、贱婢!莫非你没听过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么?依我看,邓夫人必来瞧今日这出好戏!”

贱婢……

宁悦、樊清漪、彩英,同时目瞪口呆。樊清漪回过神来,几乎忍不住暴跳如雷!

可等不到她的怒火,后边唱和起:“邓之汝夫人到!”

枝儿侍菊同时一笑,丢下三人,款款前去迎接。

“夫人!”,侍菊接手搀过脸­色­苍白却强自镇定的梅英,浅声安慰:“无论如何得保重身子。”

梅英点点头,话语浅淡的如同即将凋零的白梅:“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所以才来。”

侍菊一笑,搀着梅英迎向已经从帷帐后出来的少筠。少筠扫了一屋子的客人一眼,只挽着梅英,又对枝儿说:“我本是孀居寡­妇­,家里的事务更不想­操­心,你便好生款待,不要得失了贵客。”

枝儿笑笑,横了宁悦三人一眼,说:“姐姐就放心听戏,枝儿必定好好招待!”

声音才落,枝儿伸手一挥,凌波阁宛如从黑暗忽然跃进阳光中般明亮起来!众夫人婢女有些不见惯人的因此遮眼惊呼。等回神的时候,众夫人发现整个凌波阁的窗户全部打开,阁内因此十分明亮。阁前面水,水上莲台桃李芬芳、翠柳轻摆;阁后面街,只用轻纱遮人,纱后隐隐约约人头攒动。

众人无不暗中咋舌!桑氏、今日一掷千金,如此排场,演的究竟是哪出?

枝儿一笑,亲自请众人落座,又取了戏牌子请转运使肖夫人点戏:“肖夫人,您是扬州府上的财神爷夫人,也是咱们桑家的衣食父母,还请您给小女这个面子,点一出好戏来!”

肖全安夫人是个微微发福、不功不过的官家夫人,最是不显山露水的。她听了这话,笑着拈了《西厢记》的戏牌子:“我呀,只管听好戏,演、还得靠莲台上扮上的戏伶来!只说西厢吧,我只图它花团锦簇的,十分悦耳罢了!”,说着看了看一旁的宁悦。

肖全安与何文渊同为朝廷三品大员,何文渊为天子近臣,肖全安则是天子财神,孰轻孰重,人人心里都有一把秤,只看自己求得究竟是什么。宁悦到了此时、听了肖夫人的话,心中隐约有些明白,今日恐怕她还真得扮上了、陪着唱一出了!她不置可否,浅笑饮茶,状似不以为意的同一旁钱艺林夫人说话,恍如什么都没听见。

枝儿笑笑,正要说话刺宁悦几句,侍菊忙拉住,笑道:“到底是肖夫人!这个戏班呀,正经就是唱西厢唱红的!如此,咱们就开席了?”

肖夫人点点头,又朝一旁宁悦示意道:“何夫人正经是京里来的钦差夫人,你问一问她。”

侍菊缓缓一笑,飞了宁悦一眼:“何夫人几次三番,早就盼着这出戏开场了!”

宁悦一愕,再好的涵养也经不住脸­色­一沉,正要反­唇­相讥时,一侧少筠慢悠悠说道:“枝儿,怎么还不开戏?一整出的西厢唱好几天呢!”

枝儿嘟了嘟嘴,横了宁悦一眼,复又甜甜笑开,说道:“如此,便开戏了!”,说着她拿了一旁的小鼓,咚咚敲了两声。

鼓声随风送去,过的片刻,徐徐的丝竹声传来,紧接着一扮相极美的戏伶轻移莲步,正如同崔莺莺花团锦簇间遇见张生的情形。

水汽如薄雾,清风似霞裳,这一出西厢,端得是唱得如梦如幻,众夫人渐渐入戏。

枝儿见状安坐至少筠身侧,安心听戏。渐入佳境时,侍菊站起,径直走至宁悦面前,一笑,然后转而面向樊清漪,定定看着她。

樊清漪哪里能专心听戏,只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颠簸着。侍菊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忽然觉得痛快!还是小竹子厉害,使尽手段,就是不碰樊清漪。樊清漪眼下如同困兽之斗,只被黑暗一寸一寸的吞噬!他们在一旁看着,那滋味,太好了!

侍菊忽的又一笑,最后转向一旁的彩英。

彩英原本惶恐不安,昨日又听闻小竹子亲自提到了她,更是惶惶不可终日。眼下侍菊当着那么多夫人的面还是这般肆无忌惮,她就只觉得末日降临!

侍菊看着彩英手足无措的样子,缓缓一笑,轻松说道:“昔日咱们家里也有个卖身卖了死契的丫头叫彩英!跟你也长得一模一样,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

彩英哪里敢答,吱吱呜呜的,声如蚊呐。

侍菊冷笑一声,提高声调,惹来一阁人的瞩目:“我们家里的彩英么,十分聪明!我们家竹子从姑太太那儿接了管家的大权时,她就假装平淡,结果却还是被竹子看穿了,不敢在外间用她,只把她留在内帏。”

彩英一下子脸全白了。

一屋子的夫人都明白,戏都不能白听的!一瞬间,眼光齐刷刷的投向宁悦清漪三人。

“这姑娘十分厉害,连我也着了道。最后竹子担心家里不妥当,不得已,还把我打发出了远门!那时候单纯啊!后来我从北边回来,还同她喝了一杯,以为小姑娘不懂事的事这就翻过去了!到最后……”,侍菊忽然凑近彩英:“连姓名都没改的彩英姑娘,你知道昔日那个彩英去了哪了么?”

彩英开始发抖,只结结巴巴的说到:“我、我……你、你别放肆!这么多夫人在这儿呢!我是帮着大人的……”

侍菊嘲讽一笑,站直身子,缓缓伸出手,一指彩英低喝道:“桑家来人呐!把这背主的逃奴给我拿下了!”

阁外纱帘两声女声齐声答应,而后冲进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押着彩英当地跪下!

一阁的人大吃一惊,原来阁外人头攒动,不是伺候人,是来教训人的!

宁悦当即站起,无比清淡却有无比威严:“放肆!我乃朝廷正三品命­妇­,岂容你私设刑罚!”

“何夫人你不要放肆!”,侍菊针锋相对,紧接着从怀中摸出一张卖身契,凑在宁悦面前一抖:“彩英,原名曾阿妹,姑苏人士,弘治五年自愿卖身进桑府为婢,当时的桑家姑太太给她改名‘彩英’!何夫人,这张是死契,有扬州知府官印,是朝廷认可的家奴,你看清楚了!”

宁悦张口,一旁樊清漪更快:“一个奴婢,逼到朝廷三品命­妇­面前来么?何况,同名同姓就是同一……”

清漪话没说完,侍菊上前两步,一巴掌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清漪漂亮的脸蛋被甩到一侧,久久转不回来。

堂堂正三品大人的如夫人就这么被当众赏了一巴掌!一阁的人都拿帕子捂着嘴,同样久久回不过神来!

“贱婢!一个没名没分没户籍的下流种子,还敢跟我一个正经的丫头说话!”,侍菊毫不留情的骂了一句。

宁悦目瞪口呆!

侍菊转过身来,看见宁悦这般情形,轻轻一笑,将手中的卖身契交到一旁仆­妇­手中。仆­妇­得令举着卖身契一一在各位夫人面前展示。这时,侍菊又从怀中摸出两份文书,两手分开一抖,展开,然后她微微抬头,睥睨宁悦:“何夫人,您府上也有一位彩英,专管侍妾李清漪的起居饮食,没错吧!京城户部鱼鳞册说她是南京人士,弘治十四年进你何家为仆,不算奴婢。可惜户部这一笔正正就是弘治十四年新添上去的,而且你府上办事不够用心呀!京城户部鱼鳞册有了这一笔,但南京户部鱼鳞册、南京地方鱼鳞册却没有对应!哼!两地官府都给了我们文书证据,说查无此人!何夫人,你府上的这个彩英从何而来呀?感情你府上的这名彩英是弘治十四年凭空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何夫人,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偷窃、占据,是因为你就是朝廷正三品的诰命夫人么?”

宁悦惊得连动都动不了了,清漪一抖,唯有大口喘气的份。而跪在地下被人死死压住的彩英早已抖若筛糠!

两分文书再次在各位夫人面前展示,众人是想看也得看,不想看也得看!

宁悦僵硬了许久,可是就是想不出这侍菊的话里还有什么破绽!少筠手上还有彩英的卖身契,而他们府上的这名彩英明摆了是托关系才上了户部的鱼鳞册的……听得众人议论纷纷,宁悦一背的冷汗,只好勉强说道:“这……彩英原有功于朝廷……”

“有功于朝廷!”,侍菊高声复述宁悦的话:“有功于朝廷,为何朝廷不像嘉奖梁苑苑那般嘉奖她、让她赎了这份死契,从此不再为奴为婢?”

“这!”,宁悦实在词穷了!直到现在,她终于明白小竹子这一招的厉害!当初彩英和清漪进府,因清漪原本就是罪籍,又是皇帝钦点的案子,皇帝不可能公开嘉奖,唯有私下的一番人情而已!谁料到这到了今日,少筠捏住这点软肋,就敢以平民百姓的身份来责问她,为什么强占她桑家奴仆。她辨无可辩,怎么说都成了说不清的罪过!

侍菊看着宁悦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冷笑一声:“既然朝廷没有明旨,你何府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强占我们桑家的奴仆,难道是仗势欺人?难道是鱼­肉­乡里?难道是蓄意谋害?”

三道罪名压下来,宁悦彻底垮台,只有大口喘气的份!自己的夫君身为都察院第二把手,清廉奉公之名该有多重要,她一清二楚!

侍菊再转身,面向肖全安夫人:“肖夫人,彩英是我桑府奴婢,按大明律论,卖死契,不可赎,除非家主开恩!逃奴,家主有权处置!如今彩英背叛主人,却又投到官府人家,就是逃奴!不过既然是何大人家看重她,我桑宅买官府一个面子,罚过了,这死契就一笔勾销。肖夫人以为公道?”

肖全安夫人看戏看了这半日,孰是孰非,孰心思孰人情,早已一清二楚。只是……她丈夫与何文渊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恐怕不宜出面啊!她踟蹰许久,知道避也避不过,只推到扬州知府孙方兴夫人头上:“我夫君不过是转运使,却于民政不大熟悉。这个只怕还得问问孙夫人的意思。”

孙方兴夫人容貌颇为出­色­,她原先就知道何文渊的为人,只恨何文渊不通人情世故,惹得自己的丈夫左右为难,何况民政与盐政井水不犯河水,上面布政使也早已经写信明言,她也不怕得罪宁悦,因此淡淡说道:“依我看来,这名丫头所引用之律法并无不妥。果真逃奴,家主有权处罚。”

宁悦腿软了,缓缓扶着椅子坐下。

侍菊一声冷笑:“既如此,如此背主逃奴,我桑家人人得而罚之!灵儿,你来!你记得当日二太太如何厚待她,就该记得替二太太、少原少爷讨回公道来!”

帘外灵儿闻声,拉着容娘子并慈恩一起进来。

容娘子一见清漪,站住了,盯着她,眼神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而清漪一看容娘子拉着一个小儿郎,心猛然震了三震,勉强维持的镇定终于一点一滴的撕裂!容娘子没死!天呐!这就意味着桑少筠从头到尾都知道她的事情,这也就意味着桑少筠自回来就一直对她冷眼旁观、引而不发……清漪浑然人事不知,只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小竹子今日处置彩英就这等阵仗,那日后她……

惶恐不足以形容、惊惧不足以形容。樊清漪回想少筠回来的一举一动,这一刻终于真真切切的体会到对面那个面­色­惬意、认真听戏的女人的恐怖!

而彩英一见容娘子,当即崩溃,拼了老命的甩开仆­妇­,想要爬到少筠跟前:“二小姐、二小姐,我知道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侍菊残酷一笑,张口截住她:“可惜,错要改,也要改得合时宜!架住她,替昔日我桑家几百口人赏她!”

仆­妇­得令,一左一右,扯得彩英直挺挺跪着。

彩英拼命拧头:“夫人、救我,清漪、清漪……”

宁悦不甘,再站起来:“少筠!你非要收买人命么?彩英……一条人命啊!”

“收买人命的恐怕就是夫人你吧!”,枝儿忍不住,站起来指着宁悦的鼻子:“是你害死了邓夫人的女儿的!要不是你用这些卑鄙下流的手段,邓夫人的女儿怎么夭折!”

宁悦一恸,看着少筠身边麻木的梅英,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枝儿,”,淡淡的话语逸出樱­唇­,少筠看着莲台上水袖翩翩:“坐下听戏,西厢唱词优美,戏曲之冠,你该静心。”

枝儿抿抿嘴,稳稳坐下。

那边灵儿听了少筠的话,走前两步,撸了撸袖子,瞪着彩英,一巴掌甩去,再一巴掌甩来:“我替二太太赏你、我替少原少爷赏你!”

灵儿打完了,到容娘子,容娘子之后是莺儿……桑府上昔日有多少人,又有多少仇,今日就有几巴掌!彩英动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不得不一一把众人的恩赏接下来。直至后来,皮开­肉­绽,场面惨不忍睹。

如此状况,许多仆人选择了住手。但侍菊没有!想到荣叔和梅子的惨状,她毫不手软,走上来,喝令两个仆­妇­架住彩英,一掌来一掌去,鲜血飞溅间足足赏了彩英六巴掌才罢手:“这六巴掌是我们梅兰菊三人赏你的!谢谢你赏了我们这一路豁出­性­命的血汗!”

整整一个早上,官府夫人们哪里能听戏?满耳朵充斥的全是响亮的耳光声!唯独桑少筠听戏听得津津有味!

等侍菊打完,彩英像一团被锤了无数锤的烂泥,彻底瘫在地上,人,进气多、出气少!而地上,鲜血横流。

到了这时,少筠举起杯子,饮了半口,皱了眉,然后起身,抚了抚衣裳,淡淡扫了众人一眼,浅浅吩咐枝儿:“管家当以宽仁为怀、以法度律人。教训过就算了,别闹出人命来!”

枝儿一笑,站起来恭谨答应。

少筠一拂袖,扶着净过手的侍菊,一步一脚印,踏着彩英鲜红的热血走到宁悦跟前。她定定看着宁悦,随即浅浅一笑:“何夫人,投桃报李,今日我这出了阁的桑家二姑娘便做主了!贵府上既然喜欢这丫头,我三妹妹便将死契拱手奉上!以报答何大人夫人昨日苦心孤诣设宴的盛情!”

侍菊闻言同样一笑,素手一扬,那张死契缓缓飘落地上,瞬间被四溢的鲜血浸染。

少筠一声笑哼,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当初在京城,少筠要刑部尚书余明裕办的四件事情么?后面两件,一件是彩英的身份来历、文书证明,这里用上了。一件是樊清漪的,但桑少筠选择引而不发。这就是为什么侍菊敢当众打樊清漪了。

报仇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樊清漪进入何府之后,她与桑氏就是两个阶层了,平民挑战官家,只要你还不是想造反,就需要大量的伎俩手段。而余明裕之所以敢给桑少筠这两分文书证明,不过是打了擦边球——因为皇帝确实没有明令樊清漪改户籍。这样桑少筠要闹,不会伤了皇帝,只会叫何文渊哑巴吃黄连。

大家看得爽不爽?留言吧。

然后,明天后天休息了,大后天要回家过清明,更不更新得看我这段时间还有没有存稿,大家没事来看看就好了。估计距离结局不太远了……

☆、279

走到凌波阁门前,科林沁铁塔一般站在门中间,整一个震山太岁。

少筠点点头,等科林沁让过道后,徐徐出门。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随后,桑贵后面跟着老杨,两人下马丢了缰绳跑过来,老杨老远的就嚷开了:“二小姐……没事吧?”

少筠一笑,扶着侍菊迎上去:“能有什么事?”

桑贵喘着气:“会开了一半,何文渊就坐不住了,等他走了才听衙役说这儿要出事。哪里还顾得上?赶紧同杨叔就赶来了!真没事?”

少筠笑着摇摇头。

侍菊则哼了一声:“有事也不是咱们有事!科林沁还在这里呢,谁不要命了,敢试一试他的箭法!”

正说着,那边何文渊堂皇穿着官服、骑着马跑了过来。

少筠远远睨着他,心中冷笑不已,但脸上却只淡淡一笑,转头吩咐:“回家去吧!”

何文渊下马,看着少筠,然后追着地上那一串鲜红的脚印,突然觉得眼睛很涩!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

当宁悦抹着眼泪出现在何文渊面前时,何文渊急不可耐的上前问道:“怎么样?”

宁悦摇摇头:“如今她人也不清楚了,也瞧不见东西了,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哼哼的份。大夫瞧过了,说是彻底打坏了,日后……能不能缓过来也难说,就是能缓过来了,人也废了,只怕跟前是离不开人了。”

何文渊紧紧捏着拳头,一脖子的青筋毕露:“竟然将人打到这份上么!少筠、她眼里还有王法么!”

宁悦摇摇头:“小半个早晨,她桑家的人轮番上阵!开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打得狠,后来眼见彩英已经皮开­肉­绽了,那些人大约畏惧,才做做样子,可少筠贴身那婢女……真是下得去手!直打得血花飞溅呢!一堂的雅客,只怕吓坏的不在少数!”

何文渊气闷不已,只问宁悦:“如此,就没有半个人拦着么?”

“哼~”,宁悦无奈的哼了一声,又摇头:“怎么拦?小竹子就是拿着大明朝载有明文的律法来说话的,连孙方兴夫人都说了,果真签了死契的逃奴,家主可以处罚。何况少筠竟然有通天之能,那把南京户部的鱼鳞册和南京地方的鱼鳞册都找出文书证据来比对。我是百口莫辩,总不能把陛下给爷的口谕暗示都堂皇拿出来说呀,那不是叫陛下难堪么!依我看,少筠请客之前就把这些都细细算过了,她死而复生,手段可真是狠辣了!”

“你说的没错!”,何文渊点头,直接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少筠就是看准了陛下并无明旨给清漪,所以她可以肆意污蔑攻击。如此,清漪便危险了,昨日少筠特意提到她,今日却只动彩英,恐怕不见得是好事。她眼下如何?”

“在路上就动了胎气,回到家就见了红。”,宁悦有些凝重:“我只不敢叫人再烦她,让秦嫲嫲照顾着呢,眼下大夫正在请脉。她倒忍得住,没有十分的惊慌­操­心。我也说了,万事还有爷在前面挡着呢,她小竹子再本事厉害,斗不过朝廷陛下的意思,她本无过错,无须忧心。想是她也明白,镇定了许多。”

何文渊沉吟了半晌,复又吩咐:“如今外间盐事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盐商们狮子大开口,尤其少筠,仗着那五十万两银子,索要朝廷盐课的四成,并且暗示如若不然,撤回五十万两银子。我与肖大人是进退维谷,就怕不明真相的灶户听见了要造反。这个关头,夫人,家中大小事宜,我便都交到你手上了,万勿令清漪无辜受难、恒元恒中平安无事才好。”

宁悦郑重的神­色­,说道:“爷,你就放心吧!你我夫妻都快十年了,宁悦自当竭尽全力的。”

何文渊点头,才要说话,那边小丫头又来报说外间冯相公有请云云。何文渊哪里敢停留?立即辞了宁悦,转了出来。

……

桑贵从盐使司出来,就碰上了正在等他的老杨。

“问出来了!”,老杨一面走一面对桑贵和赵霖两人说:“何府上的彩英确实就是昔日二太太房里的彩英姑娘。这一回……前头是邓家的夫人骗了竹子,哄着她跟何文渊见了一面,不料因此耽搁了邓家小姐的病,一下子就夭折了。到底是咱家竹子,心里多生气,还是把素常看的胡大夫亲自带去了。结果人没救回来,竹子当时就撂下一句狠话。回到家里也没跟咱们说,直接让侍菊小姑­奶­­奶­吩咐外间的人,连夜搭了戏台子。今日她是直冲着何府去的,听咱们家的人说,何家夫人被侍菊小姑­奶­­奶­问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彩英只差没被打死了,人……是彻底废了。”

“哎!”,赵霖没等桑贵说话就先叹了一口气:“竹子……二爷要是知道了,该怎么心疼她哟!”

桑贵没说话,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焦虑。竹子昔日就敢作敢当,十五六岁的姑娘就敢质问三品大老爷,到了今日,她的本事远远在杨、赵了解之外,她所筹谋的更是连他都看不完全!他不敢告诉身旁这些老掌故,但他也拦不住她,只有说不出的焦虑而已。思前想后,桑贵上马前突然改变主意:“杨叔,赵叔,累了一日了,回去歇着吧,我趁着城门没开,出一趟城。夜间要是回不来,就别等门了,我明日一早直接往衙门来。”

说罢,也不等老杨赵霖答应,就翻身上马。

一路出城,直入城郊留碧轩。

万钱一看见他,就朝他招招手:“来了!”

桑贵朝引他进门的阿联笑了笑,说道:“爷不该预料到我会来?”

万钱不以为意的笑笑:“少筠出手,扬州的官家行家,那个人不看在眼里?”

桑贵在万钱面前取了一杯茶来喝,又拍大腿叫道:“兰溪毛峰!好茶!”

“你小子,嘴巴越发刁了!”,阿联呵呵一乐

桑贵横了阿联一眼:“咱也跟爷见识过世面不是?!”

阿联一哼,却又转了脸­色­,说道:“还有还上风大哥传话来了,鬼六果然同一伙子海盗合伙了,鬼六果真弄了一千斤盐给那个叫郝华的海盗头子!风大哥的原话,这郝华,正是海盗中的下三流!鬼六跟他交道,日后死字怎么写都不知道!风大哥手下的人炸窝了,要找郝华和鬼六的晦气呢!风大哥也难,总得跟手下的人交代,因此问我鬼六手里的盐究竟从哪儿来的?按说除了鼎鼎有名的桑家,没人有上好的残盐了。我不敢回答他,因为我知道云小七手里正经有的盐就有四万引之多,从中拨出一千斤来,真是九牛一毛!娘的!何文渊肖全安鬼迷了心窍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过神来呢!”

万钱喉咙里逸出一声笑来,慢悠悠的喝茶,没有搭话。桑贵凝眉:“三年前程大都督闭关,海盗南归。那一年,云小七开始在北边收盐引。到了去年,小七手上前前后后该有五六万引盐……爷……咱家竹子为什么还要支撑开中?眼下为什么又抛出五十万两银子,却又私下联络海盗?”

万钱想了想,说道:“云小七收盐引的掮客是桑家北边的商天华?”

“是!”,桑贵阿联两人同时说道。

“那就是了!”,万钱站起来,负手看着水榭外错落分布的秋海棠,还有那几株开的正好的西府海棠:“眼下何文渊几乎到绝境。灶户的余盐银子随时成为造反的引子,维护盘铁又刻不容缓,否则来年国库至少减少一半。选择对盐商让步,是朝廷唯一的最好的法子。能到这一步,就是少筠步步为营的结果。但是何文渊和肖全安一定没有想到,少筠至少还有两招杀手锏已经酝酿成形。”

“一招是云小七手中几乎一整年的两淮的盐产量!”,阿联叫道!

万钱点点头。

桑贵皱眉:“还有一招……”

万钱想了想,有些不确定:“不确定……但她不会无缘无故联络海盗。”

桑贵点点头,叹气道:“商天华北面中介边商和云小七……其实竹子已经在北面­操­纵了开中!两淮盐商历年守支,已经耗尽资财,北面边商因为没有盐商接手而躲避开中。竹子顺势介入,自然容易­操­纵!如今小七引而不发,必然是有大图谋!”

“不仅如此!”,万钱淡淡说道:“重要的不仅是小七手中的盐,还有今年的开中!”

桑贵一愣,浑身一紧。阿联更是直接叫道:“没错!今年的开中!人人都紧紧盯着两淮这一回的招商!就是没有想到今年开中如何!若小竹子果真­操­纵了北面开中,那……那两淮的招商、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了!朝廷妄图先从盐商口袋里先掏些银子来度过难关,恐怕过不了竹子这一关啊!”

桑贵点头。

万钱直接下论断:“开中,名存实亡!”

“是呀”,桑贵叹道,罕有的山河日下般的悲凉:“运了上百年了,最终心淡了,家散了,还得杀个回马枪!竹子这一走,再一回,不仅仅是惊天动地了,她直接要开天辟地!我大致都明白,她铁了心要咱们桑家从此直接产盐直接卖盐,不再受朝廷的气!只是我心里难受,又担心。爷也听说了吧?今日早上凌波阁……竹子雷霆一怒,差点就要了那贱婢的命,何文渊面子里头全都扯了个稀烂。下午我往盐使司衙门一站,没人敢吱声儿,连那些说不上话的大人看见了都不敢受我的礼。”

“怎么不劝劝?”,阿联也叹气:“这么大的事,谁能不听说的!那婢子果真十恶不赦,到底还有朝廷的律法在,竹子……何必损了自己的福气?”

桑贵又叹:“我一个男人,又是下人,哪里劝得动?别说竹子那样的人,就连我的女人,她是连劝都不让我张口劝的。”

“还听闻邓之汝夭折了长女?”,万钱突然开口。

桑贵咳了一声:“就为这事!说起来都是何文渊弄得!非要见竹子,又把这些无辜的人牵涉进来!竹子原本有气,可也没想怎么着。可偏偏就无巧不成书!那邓夫人死了女儿,偏又跟这事儿相­干­,竹子这一下是火遮眼了,连夜就搭了戏台!”

“明日我去看看”,万钱点头,然后又吩咐阿联:“告诉风大哥,不想惹了一身腥就老老实实呆着。天下的银子赚不完,何况鬼六那一千斤的盐,抢不了他什么生意。”

……

作者有话要说:何文渊挡在前面,要找樊清漪报仇,难,所以必须连何文渊一起收拾。

☆、280

少筠闲闲的拨着手里沁凉的紫玉佛珠,垂着眼帘淡淡听着。

侍菊则说:“秦嫲嫲送消息回来了,樊清漪动了胎气,整日躲在房中,叨着‘她知道了、她知道了!’。昨日容娘子出来,看来她应该是明白咱们全都清楚明白她的勾当了。”

少筠点点头,许久之后方才说道:“就让她养着胎吧。鬼六拿了一千斤盐,该说些什么消息回来了吧?”

侍菊一笑,恍然明媚,却有秋刑之煞:“鬼六早就放了风,当初路过渔村的大客商身上并没有银子!那郝华也姓郝,跟那郝老四同根的兄弟,却不比郝老四那般愚笨,自然明白鬼六这消息背后的意思。”

少筠闭眼,莹玉般的脸庞微微笑意。随后她转了话题:“阿贵那件事悬而未决?”

“自然地!”,侍菊笑道:“小姐开的底限是四成,阿贵一张口成了五成。这也自然,不然一下子亮了底线,这生意就没法谈了。官老爷一想到一半儿的盐课都拱手给了盐商,­肉­疼的不行,只在那里磨着。”

“哼!”,少筠轻轻一哼:“既然如此,你让小七去与鬼六说。一,往后有任何事,鬼六不想惹得官府惦记就别跑在前面,这个醒,我提着,就当是还他的救命之恩;二,让他挑唆郝华,令人上岸策反灶户冲击盐衙门。”

“小姐是想让灶户给盐衙门施压?可是,郝华岂会好好听话?”

“那就得看小七和鬼六的本事了。”,少筠笑笑:“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鬼六爷这‘鬼’字白白得来的?”

侍菊点头:“是了!就是要盐使司那班人求着咱们把那五十万两拿出来救急,到时候桑贵自然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是……五十万两几乎是咱们最后的银子了,短时间内兰子也凑不到银子了,这要用光了,日后维护盘铁,怎么办呢?”

少筠嘴角一勾:“且先不要­操­心!眼下两淮的头等大事就是要把分成的事情定下来,我演了这几场大戏,无非就是要旁人以为我在图谋什么大事。”

侍菊深吸一口气,表示了然,然后就说与鬼六一事自会交代清楚。

少筠看着手中因折­射­了阳光而显得流光溢彩的紫玉佛珠,只觉得那星星点点的光也仿佛照进了心里,情绪也跟着雀跃了些。

正说着窗外宏泰稚气的声音响起:“不许你来抢走我娘!”

少筠转头,透过窗户一看,原来是一袭青衫的万钱和一袭绿衣的宏泰,两人一高一矮,都负手相望。

万钱蹲下来,笑笑道:“谁说叔叔来抢走你娘的?”

“祖母和祖­奶­­奶­说得!”,宏泰皱着小鼻子、拧着小眉毛说:“祖­奶­­奶­说了,娘亲的卧室不能叫男人进,尤其是像熊一样的男人!要是进了,就把我娘抢走了,泰儿就看不到娘了!”

万钱挑眉,耍把戏的从身后取出一支­精­致的竹制弹弓来,眨眨眼,低声道:“泰儿、你在北边见过小王子穆萨沙­射­大鸟么?”

宏泰咬着嘴­唇­,点点头。

万钱又笑:“厉害么?”

宏泰嘀咕了半天:“小姨也会……”

万钱彻底笑开:“人人都会,你想学么”

宏泰扭了扭身子,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万钱,嘀嘀咕咕的:“给、给泰儿……”

万钱把弹弓送到宏泰面前:“上回说过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想要什么,就堂皇问,别人给就给,不给自己也明白,记得?”

宏泰点点头,想了想,又说:“叔叔,这个也可以­射­鸟?”

“可以。”

“那给泰儿吧!”

万钱伸手把宏泰抱起来:“叔叔告诉你呀,学会了才能保护你娘!你祖母祖­奶­­奶­的那些话都是哄你的,你想呀,你娘要是不是要你了,把你丢给你祖母祖­奶­­奶­就行,何必带着你?再说了,有叔叔给你好玩的,多一个人疼你不好么?”

宏泰想了想,嘟嘴答了一句:“泰儿不喜欢祖母,常常说我娘不好。”

万钱一笑:“那你娘好不好?我看顶好,疼你,又教导你。”

宏泰用力点头。

万钱转身把人交给阿联,哄到:“跟着阿联叔叔,他教你!”

阿联有点黑线。话说自己一个正经的文士,哪里懂得这些个顽皮小孩的倒霉玩意?只是……他一个大男人也不能进了小竹子的竹园呀!皱皱眉,哄着宏泰找桑贵去!

万钱走到门口,少筠已经迎了出来,笑道:“偏你还能哄着他!”

万钱挑眉,挽着少筠的腰一同进屋:“他爹我都能哄,一个小孩,还不会哄?只是你听见了?康家人朝他下迷魂药了,这闹不好又是一桩人祸。”

少筠摇头:“他这样的身世,注定惹是非的。那边康老爷正经是一事不做,专做老夫子教导他学问八股!那日看了他带回来的课程,一年到头,也就堂官老爷休沐的日子能歇着。可一个位祖母、一位祖­奶­­奶­,全是溺爱,能给的给全了,不能给的也全给了。每日回来腻着我,非要我哄个把时辰才把那些奇巧­淫­技的玩意放下,我是真怕他把好端端的品­性­都学坏了!”

万钱摇头:“要是康家两位太太总是挑唆他,只怕他最终会怨恨你我。要是防微杜渐,还得从两位太太身上着手。”

少筠眯了眯眼,猫儿似的蜷在榻上,状似不以为意:“既然他要牵绊着我做媳­妇­,那也得担当得起后果。”,说着纤纤玉指掩在檀口上,极其慵懒的打了个呵欠。

万钱看在眼里,只觉得妩媚万分,不由得走过去,抚着少筠的背,笑道:“都说春困,你这倦态,可以入画了。”

少筠斜斜倚着,笑道:“也不知怎么的,这几日总觉得困倦,一粘着床榻就想睡过去般。若是坐着,又总觉得不如躺着舒服,连饭也多吃了,昨日容娘子还说了,我这病似乎大好了,只是这困倦又不像是这么回事。”

万钱皱眉:“胡太医什么时候请的脉?”

少筠想了想,说:“也近十日了。旧日他说五日请一脉,后来见我日渐好了,便开了张更温和的药方,就吩咐十日一脉而已。果真他妙手,得他调理,也算是我的福气。”

万钱沉吟了一下,转身吩咐:“侍菊姑娘,劳你让小厮出去请胡太医来,就说我说的。”

侍菊在外间答应了,万钱则又说:“筠儿,昨日桑贵来找我,你知道?”

少筠妙目微阖,笑哼道:“他如今有两个主子!”

万钱伸手捏着少筠的耳垂,伏地身子逗她:“你这么说,他心里更难受了!他是真担心你!筠儿,开中盐朽木难雕,也罢了。但是再不好也是太祖留的训话,你要掀倒他,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要惹麻烦的!”

少筠伸手捏住万钱的手指,纠缠中媚眼如丝:“我不怕,我是康家的媳­妇­。”

万钱摇摇头:“我就说,康家这般待你,你还肯忍辱负重,必然不是因为贤惠。”

少筠轻笑两声,语调如同胭脂般艳丽,语意却如同九天玄冰般寒冷:“这两个老巫婆,害死了哥哥!经历那么多事,依旧改不了那点私心,我何必怜悯他们?再说彩英!万钱,你知道在那渔村里头,我经历了什么、柴叔、小七、阿菊兰子都见过了什么!我一点也不会怜悯那个被我打得皮开­肉­绽的贱婢!”

万钱皱眉,摆正少筠的脸:“听你的意思……渔村那个案子同你家跑出去的两个丫头有关?”

少筠一声冷哼:“有没有关,很重要么?何文渊当初是怎么拿到账册的?阿贵应该知道是谁吧!可是蔡波最后死在渔村!可怜我姐姐,养蔡波养了四五年,等到我上来管家,郑重推荐给我,希望帮我一把,可到了最后……害死她的人就是她的自己人!人心难测,哪里只是‘难测’两个字而已!”,说到这儿,少筠猛然咳嗽。

万钱心疼,忙把人扶起来,一面抚背,一面暗自思量,账册自然是旧日的蔡管家出来的,可他被害。这就是说……何文渊最终能拿到账册应该不是蔡波直接给的,否则解释不通!难道……渔村一案真是何文渊一手策划?那那两个婢子在中间又有什么用处……

想到这儿,一贯圣火烛照的万钱禁不住心中一惊!如果真是这样,也难怪少筠如此处心积虑,如此心狠手辣!

“我娘是被活生生吓死的!我弟弟原本不该死,也被生生害死的!我姐姐有罪,罪在煎盐,可最后还是熬­干­了!荣叔……我头一回去富安就是见他老人家。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好也骂歹也骂,可是要不是他,我不知道要遭什么罪!他们一个个,前一刻好对我笑吟吟的,下一刻就下油锅上刀山般的惨死!”,少筠捏紧拳头,轻轻的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楚说道:“他们是冤枉的!他们是冤枉的!”

“知道!”,万钱心疼少筠这般恨得入骨,恨得连自己都放不过去:“我知道他们冤枉!怎么才解恨?吃其­肉­寝其皮好不好?”

少筠闭眼倚着万钱,十分绝望:“吃其­肉­寝其皮……真要是这样,我娘我弟弟也回不来了……”

万钱轻轻抱住了少筠,下颌轻轻蹭着她的额头,心底的话欲说还羞。

两刻钟后,屋外侍菊报称胡太医来了。

万钱看了看怀里的少筠,发现她有点迷迷糊糊的,不禁觉得好笑。他轻轻把人放下了,起身迎接胡太医。

胡太医把脉,越把眉头皱的越紧,最后抬头问万钱:“夫人月信何时?”

万钱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胸膛里那颗心跳的也太不寻常了些。

一旁侍菊奇怪,要问月信,也该问丫头,为什么要问大熊一个粗糙的老爷们!

万钱觉得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声调也变了:“胡夫子……莫非、有孕了?”

胡太医看了万钱一眼,低头,再看一眼,随即说道:“似乎你也有所预料?”

万钱觉得欣喜,他不住的搓手,笑容憨厚而笨拙:“也是……她也知道、我也知道……只是她这身子……”

胡太医默默收了脉枕、合上了诊箱,最后叹气道:“大夫医人,药在次、心在首。可惜从医四十年,宫中伺候三十年,见过的病人,病在心,却总是希望大夫以药石治之,奈何奈何!夫人秉­性­,爷是知道的。先前老夫断定夫人心肺相乘、彼此虚耗。如今心肺两脉略见好转,却又遇上有孕,如此,原先的验方要调整,只怕会耽搁病情了。”

“那就请胡太医保住我腹中孩儿吧!”,胡太医声音才落,少筠的声音浮起。

众人以为她睡着了,转头去看时,少筠已经睁开眼,淡淡的从容的看着胡太医。

万钱心中剧痛,以致指尖发抖。

少筠缓缓撑起身子,看着胡太医笑开:“世间君臣父子的礼数,我全然丢下了,不过是个不贞不洁的女子。可是在我心里,我与万爷原有婚约,为他生儿育女,便是我这一生求之不得的幸运。所以胡太医,原先的药我不要吃了,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儿健康平安的降生。”

胡太医看了看少筠,最后转向万钱。

万钱沉默,表情木讷,如同榆木雕刻。

侍菊叹气,先请了胡太医:“胡大夫,无论开什么方子,不如咱们外间斟酌?”

胡太医想了想,点头,随着侍菊去了。

少筠朝万钱伸出手来,浅浅笑着:“万钱,你怎么不来?”

万钱动了动,最后还是熊一般慢慢挪到了少筠身旁,轻轻搂着她。

少筠抬起头来,笑得有些平安,又有些稚气:“你说你是喜欢丫头还是喜欢小子?”

万钱心中的百转千回,却只是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有一句:“少筠,为你我、为你我的孩子多考虑吧。”

……

作者有话要说:孩子……如约而来。

☆、281

胡太医开了两张方子。一张顾着心肺,当中行气活血,势必损害胎儿,大约三四个月,胎儿自然滑落;一张以保胎为主,兼顾心肺者温和之极,不过是保胎之余保命而已。

面对这两张方子,少筠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她明白她伤透了万钱的心,可是她有种义无反顾的决绝。万钱没有张口劝,因为知道没有用。可是他心里难受,简直不像再见到少筠,最后索­性­一言不发的离开桑宅。

偏生出门后,他和阿联就在仁和里巷口遇到了一大群灰衣家丁,全都抄着家伙、恶狠狠的盯着他。

阿联吓了个底儿掉,万钱却浑然不怕。最后万钱百人斩,一人把这群家丁打扮的家伙打了个落花流水,自己也挂了彩。

打过架,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万钱索­性­直接揪着一个没来得及跑掉的家丁,一路拎着丢进了康家。

康老爷原本同好友在谈诗论道,咋闻消息,当着好友的面,只觉得体面丢尽,不由得勃然大怒,扶着自己的仆人赶到万钱面前,斯文扫地的大骂道:“你还有没有廉耻?!你这个、这个­奸­夫!”

万钱冷笑:“连一句­奸­夫­淫­、­妇­都骂不出口?你不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么!当初看不起桑少筠大脚、身份低,结果自己害死自己的儿子,就想有个贞洁寡­妇­来替你家守寡!可惜,桑少筠原本就是我女人,不仅名分上是,事实也是!怎么,气不过、拦不住就下三滥的要打人?”

康老爷岂料万钱如此脾气、如此本事,眼下更是直接打上门来挑衅,真是恨不得地上有个洞来钻!内帏康夫人、康李氏也闻声而来,听到万钱这番话,真是目瞪口呆。期间康李氏想起青阳对少筠的一片丹心,羞恼间悲从中来:“万、万爷……你只当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吧!我的儿……他是真心待少筠的!女人这一辈子,不过就是相公儿子么,青阳用心,宏泰听话,少筠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万钱又冷笑:“你还算是她姨妈?你自己养尊处优一辈子,不是为儿子打算,却一心算计自己的好处,结果害死了儿子。没人算,就算计自己的外甥女,叫她给你死了的儿子一辈子守活寡!你也算女人,也算长辈!我只活该你一辈子该受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又怎么会可怜你?”

康李氏张大嘴巴……

万钱环顾这一家自私自利的简直不能称之为人的人,最后冷笑一声:“我傻的,­干­嘛跟畜生说道理!从今往后,我光明正大去桑家,光明正大把让宏泰叫我爹!”

说罢,万钱甩手而去。

阿联在后面跟得胆战心惊,同时又觉得万钱如此失态,无非是二小姐又伤了他的心。他眼见万钱疯了般打马,心中恼怒少筠狠心,想拦住他劝慰两句,却怎么也超不过万钱。

两人一前一后,任由马匹急奔,最后竟然又进了富安。

暮春阳光好,富安一派宁静,林志远坐着竹凳子,搂着小孙女,含饴弄孙,万分惬意。他远远瞧见一抹及其雄健的身影,便招手笑道:“万钱么?来来,见见你的小侄女儿!”

万钱心中一恸,所有的愤怒全然让位于不知名的疼痛。他沉默的下马,丢下缰绳,沉默的走到林志远身旁,定定看着桑少嘉的长女,看着她扭来扭去胖胖的身躯,听着她嘀嘀咕咕的的软语,心里想的全是少筠,还有他俩的骨­肉­。只差片刻,他就可以在不远的将来这般宠爱自己的孩子。可是相差的这片刻,中间是万丈的仇恨,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说服不了、跨越不了!

林志远看着万钱呆傻木讷的样子,只觉得有些不妥,索­性­放下孙女儿,扶着膝盖站起来,温和的问道:“怎么有空来?自我回来,还没见过你!”

万钱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愣愣的看着小丫头迈着小短腿一溜烟的跑远了。

林志远见万钱并不答话,便眯了眼睛去看他,朦朦胧胧间,看见他木讷中有些悲怆。

阿联则牵着马走过来:“姑老爷……爷……康家令人来寻衅,二小姐又……哎!”

林志远寻了拐杖,站稳了,想了想,朝阿联挥了挥手,然后笑道:“小万,今年你姑妈酿了极好的筠子醉,来来,你陪着我喝一两盅。”

万钱回过神来,转头,看着林志远,忽然间觉得自己寻到了丢失已久的亲人。他张了张口,低低唤了一声:“姑父……”

林志远听闻了,伸出手来拍了拍万钱,然后一面拐着拐杖,一面拉着万钱,走进老宅。最后两人在天井的石磨上坐下,林志远方才招呼:“菁玉,你妹夫来了,叫小丫头灌壶酒来!”

厢房里远远的有一把女声隐约答应了一声,不久一个小丫头一只手拎着一壶酒,另一只手托着一个托盘疾步走了出来。小丫头把酒具筷箸都安置好后,笑盈盈的对林志远说:“少­奶­­奶­吩咐了,姑爷管够,老爷不叫多喝!”

林志远摇摇头:“去吧!绕嘴的丫头!”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走了。林志远眯着眼倒了两杯,笑道:“别见怪,自从四年前出了事,家里就裁了大部分的下人,这儿乡下老宅子,除了你姑妈还留着一老一小两个仆人,少嘉连小厮都不用了。”

万钱闷了一杯酒,觉得心里松了一点,方才说道:“桑贵有的是本事!少筠、也有的是本事!”

林志远了然一笑,然后亲自夹了一筷子菜给万钱:“来来,别光顾着喝酒!我儿媳她娘做菜的手艺不差。”

万钱盛情难却,拿起筷子吃了两口,依旧怔忪。

林志远见状,又给万钱满上:“菜粗糙了些,酒是极好的。家穷了些,家人是极好的。磕磕绊绊大半辈子,到了这一会,仍旧生气,却觉得极好的日子了。”

小万看了看浓稠似胭脂的酒液,饮了下去,低着头:“您老是苦尽甘来。”

林志远摇摇头:“苦尽甘来也说不上,烦恼一堆。你姑妈总盼着儿媳给她生个大胖小子,为咱们三房继后香灯,所以心里满是疼爱,也会对儿媳指桑骂槐;少嘉天天发愁家里的盐课交不上,又不想叫少筠和那些渐渐走都走不动的掌故太­操­心,自己弄得头发也白了,脸皮上的褶子眼见就深了;我么,身子骨差了,少筠请了个好大夫天天跟着,家里人万事都瞒着我、就怕我担心。日子,就这么过了,哪里知道苦是什么时候、甜又是什么时候。”

万钱点点头,心中似有所悟。又喝了几杯酒,方才问道:“姑父……你本是入赘的女婿,姑太太要强,你忍,最后你也愿意替少嘉受过?我心里难受、少筠……她不听劝!”

林志远点点头,似乎对于一切都了然于心:“小万,我不是个能­干­­精­明的男人,我要是,家里不会这个样子。这桑家宅门里,从大哥二哥去后,你姑妈是头一个要强的女人,少箬少筠紧跟在后,哎,也不知道是福气还是什么。若说后悔,我只后悔当初一心一意心疼你姑妈一个女人要周全这一大家子的老弱孤独,所以这样纵容她、忍让她。若当初看到的不对的,我能下死命来拦着,大约少嘉不至于一事无成,到二十岁才开始学着煎盐,也不至于你姑妈坏了祖宗的基业,买卖私盐连累的家散人亡。”

“……”,万钱无话可接。

林志远微微抬头,看着远方,有些一种大彻大悟的感喟:“我虽不是桑家人,但自来受桑家的大恩。何况……初初入赘时,你姑妈何等样的温柔恬静?我从未觉得我沾了桑家的光,只是……大约人世就是这般,有起有伏。当初我替少嘉受难……无非是丈夫的一份担当、父亲的一份心罢了。”

父亲的心意、一家之长的担当,全然不止是享受儿子的崇拜、妻子的贤惠,还有未雨绸缪的远见和风雨来临时的果敢。林志远大约是耗尽了一生的­精­力后,方才有此领悟吧!想当初的姑太太一面逼着少筠做儿媳,一面勉强维持着桑氏的荣光,私下却不得不买卖私盐,看见此况的林志远,心中该有多么的苦痛,只怕远不少于自己今日之痛。

痛定思痛,有眼前林志远的平静回顾和后悔。人世之间原没有后悔一说,只有度尽劫波后、劫后余生后,渐渐平静下来的心和真正平和的真相。那时候,携手斜阳,只盼望残躯可度余生,如同眼前的林志远和桑若华。

万钱领悟,忽然明白,他是男人,男人真正的含义、能够说服女人的真正含义,在于他可以撒手、也可以令人撒手!

片刻的领悟、真正的释然。万钱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他转了转手中的酒杯,酒杯中残余的筠子醉缓缓流淌,沿着杯壁,旋出一片艳丽滑腻,如同她的香气一般袭人。

筠子醉、醉君子。把酒言欢说当年,当年最相关。相关何处?相关最是情理中。一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就是人这一辈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约寻常日子便如同林志远所领悟的那般吧,有些无趣,总还是有牵挂,呵呵。

☆、282

弘治十八年春末,开中盐水深火热,两淮首当其冲。四月末,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下属泰州分司的博茶首先出了事!起因很简单,盐场的一个总催搁不住灶户央求,领着众人去泰州分司讨要积压了近两年的余盐银子,可泰州分司的属官处置的简单粗暴了些。这一下真如同火星落进了火药桶,整个局势瞬间爆发。

愤怒的灶户当场砸了属官,连带砸了泰州分司,顺带还把泰州分司附近的盐仓给扒开了、抢光了。

此事一出,举国震惊。

扬州知府首先反应过来——乱了盐政还能推到肖全安何文渊身上,要是惹得稻农桑农一起造反,那就麻烦大了——孙方兴一面向上级报告,一面申请调出两淮的兵马镇压。肖全安何文渊随即跟上,两人带着何文渊的一千兵马立即奔赴泰州分司。

两天后,皇帝的意旨下达,却不是明旨。这一动,扬州的盐商全数龟缩成团,毕竟天威难测,谁也不知道将来形势到底怎么走向。而盐商一不动,转运使肖全安又坐不住了!话说这一回出事,就是灶户惹的,他这个转运使要是弄不好,别说丢乌纱,连命都能丢了!所以肖全安一看泰州分司的局势还能控制,就和何文渊嘀咕上了:

“不止是泰州分司拖欠着灶户的银子,两淮几个分司、几十个盐场子,普遍拖欠!要是灶户们蜂起,咱们就是误了国事了!何大人,前面与盐商谈判一事,不能再拖!好歹先把灶户稳住,把今年的盐课稳住,才好向陛下、向内阁交差啊!”

何文渊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全国上下,除了皇帝的私家银子、除了权贵的银子,唯一能弄、好弄的就是手无寸铁又指靠着盐斤的盐商手里的银子了!何文渊点头:“抵押银子必须要先用来支付灶户,分取的盐斤比例不能超过三成!”

何文渊一松口,肖全安末了一额头的汗:“本官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何大人,要是余盐银子就掏空了盐商,后面维护盘铁……”

何文渊点点头,叹气道:“桑氏原本就是这一行的领头羊,也有这个本钱,便罢了。但是抵押的银子必须用于支付灶户,且一旦确实抵押,就必须保证所负责盐场的盐课。”

肖全安大为赞赏,还加了一句:“若是抵押了、确认要维护盘铁了,最后却无法实施,抵押的银子不予发还,原定维护的盐场自然也该由能者顶上……”

这番谈话无耻不无耻,没人知道的,反正就这么招吧!泰州分司出事的第二天,扬州盐使司衙门如常开工,桑贵收到官府的消息,要他领着众人依旧继续谈判。

内帏的少筠得知消息,心中冷笑。何文渊,你等着上套吊脖子吧!

有人不警醒,自然有人耳聪目明!

万钱从富安回来就赶上博茶出事,他一听这消息,心里犯嘀咕,在留碧轩里立即就叫来君伯和阿联来询问。

阿联自然是现成的消息给万钱:“这段日子爷要听消息,我自然是留心着呢,这一回博茶出事,跟那个鬼六脱不了­干­系。虽说不是鬼六的人,但也是鬼六背后怂恿的。不知道爷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天津卫丰财伏诛的那海盗头子叫什么?”

万钱皱眉,君伯笑道:“这个我记得,叫郝老四,大约家中排四的意思。”

阿联翘了大拇指:“难怪君伯里外一把抓,豆丁点大的事记得这般清楚。这郝老四原是绍兴地方人,鱼米之乡么,江湖里打渔的汉子,脾气横,乡里闻名的。后来老婆偷汉子,他一怒,­奸­夫­淫­­妇­老老少少一家子全杀了,入了狱,出来后就落草为寇了。郝老四是个心底没算计的粗人,偏生有个堂弟弟,他倒认真疼着,自小带在身边!绍兴出师爷,郝老四这样的人,却养了个极为­奸­猾又些须认得几个字的弟弟来。”

“叫什么?”

“郝华”,阿联皱眉:“郝老四没能熬过当年官府的围剿,偏这郝华有这能耐!我听风大哥的意思,这郝华仗着自己的脑子灵,许多连风大哥不敢­干­的事,他都­干­。北边走不动盐,两淮这些地方,他是甩开膀子就­干­!这一回博茶出事,灶户扒了盐仓,没等官府的人马点齐了,里头的盐抢了个­精­光,依我看,不简单!”

“趁火打劫了!”,君伯闭了眼睛,摇头晃脑:“爷,郝华身后就是鬼六,鬼六背后有二姑娘。这一笔账,旁人糊涂,二姑娘不糊涂啊!”

万钱心中一恸,立即想起少筠那义无反顾的样子来。她果然一开始就什么都料到了!回两淮,先找他,然后再回康家。日后……她之所以不离开康家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她在背后­操­纵的这些事情闹得不好会连累人,她只能竭尽全力的保护桑氏、保护他!一想到她怀着孩子还这般翻云覆雨,万钱只觉得如坐针毡!或许林志远说的对,与其日后后悔当初没能相劝,不如做自己认为对的!少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实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不能眼睁睁在一旁看着而毫不吱声。

万钱站起来,来回踱了两步,最后指示阿联:“从今日起,风大哥那边的消息每日都必须报与我,若有急事,不拘什么时候,立即来报。此外,风大哥到了目下也应该看清楚了,郝华狡猾,与其计较他那一点私盐,难免把自己绕进去,不如隔山观虎斗。如若鬼六背后真是少筠,郝华讨不了好处。”

阿联点头:“是,我知道的!我日后留心着。”

万钱点头,又伸出手来:“阿联你只管这一面的事。除此之外,你不用太过­操­心。记着,这件事,是头等大事!”

阿联浑然一肃,郑重道:“是,我知道了!”

随后,阿联出门办事。

君伯这才问:“背后的事方才是头等大事?”

万钱叹气:“北边官商勾结,以至于挑起战端;少筠截断边商,有违太祖之制;两淮招商,少筠已经是成竹在胸。你是经过事的人,你自己想,这里头哪一件事,不足够杀头?”

“这么多年!”,君伯看着万钱伤神,不免叹道:“又一回看见爷伤神。往日你总说,金满屋银满屋,又有什么意思,总想着找难的事情来寄托生平,可认真到了难处,到底不能免俗,进退皆是难!爷,二姑娘值得么?她做的这些事……足够杀头,爷若是卷进去了,还能独善其身?”

万钱看着君伯笑了笑,忽的推开窗,远远望着屋后那片渐渐繁华的竹绿,动情说道:“原本不是你最初想到,原本是少筠什么都算好了。她心里有我,我知道。为那枚‘拱手相让’簪,才落了她今日的一身病。她回来,怕我伤心,找我,什么好名声都丢了,却不肯与我走。她进康家,明知道康家人自私自利到那份上也忍着。为什么?为了不连累桑家、不连累我。眼下桑贵带着盐商同官府谈,谈好了就是凭借,日后再有什么事,桑家不会被连累。她不肯跟我,自然更连累不到我。君伯……她还是那个虽然聪明但也善心的小竹子,她宁愿不要自己的命,也想替我生养一个孩子。我怎能辜负?”

君伯张大了嘴:“二姑娘……”

万钱回过头来,有些无奈的:“你不是总盼着我找个女人生儿子?”

君伯涨红了脸,嗫嚅着:“二姑娘、怀上了……这、这、不该叫康家人绊着她……她、”

万钱有点沮丧:“她并不好……胡夫子说了,心肺相乘,本要仔细调理。可是她、一心一意要保胎。要是孩子生下来,她殁了­性­命,我怎么办?”

君伯看着万钱像个孩子般无措沮丧,终于从震惊中回神。他叹气:“爷早两日也没交代一声就去了富安,大抵为这事?”

万钱沉默。

君伯负手,想了想,说道:“多大的事儿呢?天塌的事儿也经历过了,爷,咱不怕!”

“我不是怕!”,万钱闷声道:“什么事儿我都不怕,我就怕到时候我抱着我儿子,她却在地底下。孤伶伶一个人的日子,太难过。”

君伯鼻酸,走过去拍了拍万钱的肩膀:“爷不是有主意了?咱们合计合计!”,君伯眯眼一笑,说道:“依我看,竟无妨!”

“眼下情形,开中盐怕是不济事了。这事儿要找祸首,还得找到皇帝头上去,谁让他把天下的银子都当成自己的私财的?当皇帝就当真富有四海?这怪不得盐商灶户,二姑娘也不过借力打力,顺势而为。何况今日招商、兑现盐斤、余盐银子,都是陛下亲下的旨意,君无戏言,天下人都看着,小竹子奉召行事、无大碍!只一条,小竹子千万不能涉及废黜开中盐一项,哪怕开中盐从此名存实亡,也不能提,否则必然千夫所指、千古骂名!”

“可怜何文渊、当日爷骂他一句­色­厉内荏的二世祖,果真没错。可怜他至今以管窥豹,始终不得全貌,又纠缠儿女情长,全然没有目光如炬!若行为不慎,只怕背负骂名了!当此一刻,他是是非人,爷不应再接触。”

“我唯一担心的,唯有昔日辽东一番情形!杜如鹤被逐、小竹子勾结辽东都司、辽东都转运盐使司上下一事,如若仅仅涉及私盐,当有法掩盖,但因商挑起边衅,则难免通番卖国之嫌疑了。此事一起,则不仅仅小竹子、辽东都司等人受累,连爷也牵涉其中啊!至于其他,只要那郝华不惹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料想无妨。”

万钱隐隐定了定心绪,又觉得还能笑出来:“一是解决辽东事宜,二是稳住海上海盗,三是隔山观盐事。老姜,你一张口,就是泰山北斗!”

君伯微微笑来:“阿联海上联络,凭爷与风雨安的交情,我全然不担心。至于辽东事宜,爷索□给我吧,我与京城阿明商议着办。估摸着到了七八月份北边开中盐颗粒无收,皇帝就该着急了,咱们要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可,忧心不必。”,万钱接话:“辽东大都督程文运知道怎么保住自己的官位!这么多年,朝中给事中无法撼动他,可见他在内阁也有些影响。咱们只需从旁协作就可。少筠聪慧,一举一动都牵绊着朝廷大员,皇帝牵一发就是朝野动荡,必然投鼠忌器,我相信如无必要,恐怕皇帝宁愿视而不见。”

“那……”,君伯有些欣喜的:“二姑娘腹中……几个月了?胎安的好?”

万钱觉得头疼:“我想让胡夫子哄着她,让她先养好身子。这一胎……怕是无缘的。”

君伯苦了脸:“哎、可怜二姑娘。真滑了胎,她那样的心­性­脾气,不知道要多伤心了。”

“我没打算让她知道!”,万钱果断道:“我不打算告诉她……就别再让她跟着伤心了。”

“那老胡怎么说?于她身子无碍?”

万钱摇摇头:“滑胎失血,怎会无害?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君伯点头:“苦了你们这对小夫妻了……”

……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苦了这对小夫妻了!好容易一个孩子,万钱还狠心不要,还瞒着少筠……

从这时候开始,万大熊正是入局­干­预局势。

☆、283

少筠穿着一身玉­色­绢纱家常衣裙,衣襟点点滴滴绣了细致的金桂。她倚在榻边,微微低着头,一缕秀发散在耳旁,露出细细摇晃的碧玉耳坠,那模样,如同三秋桂子,香动十里。可她浑然不觉,十指纤纤的飞针走线。

万钱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的挥退侍菊小紫,然后在塌边坐下,环着少筠。

少筠显是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嗔道:“怎么半点儿声音也没有!”

万钱一笑,从少筠手中接过绣绷子,一看,原来是极巧的顽童嬉戏图。万钱心中一喟,面上只暖融融的笑道:“费这功夫­干­什么?你身子原就不好。”

少筠抢回绣绷子,头一偏,恍惚有些刁蛮:“我给我儿子的,与你什么相­干­!”

万钱低笑,抱紧了少筠:“怎么不与我相­干­?难道你儿子不是我儿子?”

“哼!”,少筠轻哼:“我儿子是我儿子,谁知道旁人要也不要他?也罢,旁人不要,我便疼他、加倍疼他。”

“傻子!”,万钱埋首在少筠颈项间,低喃道:“怎么就不心疼自己?”

那一句低喃,胜过几万句“我爱你”!少筠心软,手中针线缓缓落下,她扶着万钱的手,轻声说:“针线劳神呢,可我也乐意、真乐意。你别拦着我,可好?”

万钱笑笑,还是移开了绣绷子,大手轻轻的覆在少筠小腹之上:“既知道劳神,便不要做,他有福气,自然有人疼他。”

少筠顺从,只笑道:“我只做一样,好么?只做这一样。万一我见不着他了,他看见我的东西还能想起来母亲。”

“别说傻话!”,万钱截住少筠:“你要留着他,就得听我的话!胡夫子怎么说你的脉案,你不记得?”

少筠抿抿嘴,最终放弃,只是郁闷的说到:“原想着把那幅烟雨梨花图绣齐全的,方才拿起针绣了两针,便头晕眼花了。可我着实闷,日日坐着就想睡觉,可睡多了,人没­精­神不说,连吃东西也犯恶心。开头吃胡太医的药,还有些甜味,不觉得难以下口,如今却越来越苦。”

万钱没有接话,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接——自他下决心,胡夫子遵照他的意思,已经悄悄换了药方。他正在少筠眼皮底下悄悄的扼杀他们两人其实都很盼望的孩子,他无从想象,万一少筠知道了,究竟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为了少筠的安危计,他只有独自承担!若无其事之中,原来是一点一点加深的痛和一点一点加深的义无反顾。少筠,你知道原来我是这般在意你么?

伸手绕过少筠的腿,万钱一把把少筠抱起来:“弘治十三年的春天,你我初识,一起游湖。还记得么?”

少筠一笑,恍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她环着万钱的颈项:“记得,你唱姜道人的词。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暮春时节,翠树绕提。醉听萧鼓,吟赏烟霞。”,万钱一面走一面笑道:“咱们游湖去!”

少筠一愣,随后云鬓低垂,徐徐吐兰:“何等幸运,得你垂青。”

万钱笑开,同样低声耳语:“既知道幸运,就抓紧了、不要放手!”

这一天,是弘治十八年四月二十七日,扬州府上的人如梦初醒:万大爷痴心不改,抱着寡­妇­康桑氏出门游湖!

平湖如镜,烟­色­霞光。扁舟不系、江湖自在。

少筠倚着轩窗,伸手去拨那湖水,只觉得从未如此惬意。

万钱相对而坐,两人那点距离,远隔云端,近至隔花。那么多年的离丧,那么久的纠缠,他与她曾经很远,曾经近的水|­乳­交融,目下却最为惬意。苦痛如同生命的抉择、甜蜜如同欢好的行进,俨然都是彼此生命的一部分。但最好的,仍是这般,眉梢­唇­畔,毫不费力就能寻到彼此,却少了亲密无间时的尖利伤害。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歌声悠扬、略带沧桑,却又质朴真诚。万钱宛然动情。

五年前,这阕词,是凤求凰;五年后,这阕词,是大自在。

少筠没有回头,她闭着眼,深呼一口气,心中杂念全然散去,唯独这一片净空、这一片碧水。

……

扁舟摇晃中,湖面上另一叶莲舟缓缓而来。

穿上立着一人,月白衣袍,逆光处,如谪仙下凡不惹凡尘。莲舟之后,几许涟漪荡漾,宛如西子浣纱。

万钱看着那叶莲舟,微微皱了皱眉,歌声因此有些凝滞。少筠回头一笑:“极好的歌唱了三四次也没发涩,可是唱累了?”

万钱住了歌,笑道:“曲有误、周郎顾,筠儿就是我心里羽扇纶巾的周公瑾。”

少筠抿嘴,正要巧笑倩兮,却发现湖上来人。那点可观赏可收藏可回味的美态悉数凝固,只剩下一点点的嘲讽:“竟不知有这能耐!惊动了大人物了。”

万钱伸出手来握着少筠:“你不爱与他打交道,我来。”

少筠摇摇头,淡淡道:“他来找我。”

万钱一颔首,少筠的心思便全然明白了。

何文渊一袭月白春袍,丰神俊朗,如同往昔。两船靠近之际,他撩起袍子,轻轻一蹬,上了万钱的扁舟,姿态犹如闲云野鹤,说不出的风度翩翩。

万钱坐着拱手,寒暄道:“何副都御使大人!幸会幸会!”

何文渊浑然不在意万钱的无礼,自适而笑:“万爷好兴致,一首白石道人的曲子,赏尽人生乐事!”

万钱看了少筠一眼,眼中深情毫不掩饰:“确实是赏尽人生乐事。身如江湖不系舟,难得的是,心亦如江湖不系舟!”

少筠恬淡一笑,一言不发的拿了素绢帕子拭手。

何文渊点点头,心中喟然。眼前这两人,经历千山万水,究竟是走到一处了。而自己……宛然越发远离了。官居三品,听的这首词,依旧心生羡慕。而曾经那些伸手可及的绮念,究竟是天涯之远了!命乎!运乎!

他自一侧缓缓落座,对面是万钱,身侧是少筠。少筠身上那舒缓的香气宛如还在昨日,可他……已然不敢太过接近了。他转头,矜持而温和的笑容,正如同他二十余年来一直坚守的谦谦君子之姿:“少筠,我来找你。”

也许是因为万钱在场,也许是因为早就预料到,少筠没有旧日那般激烈,只是淡淡点头:“何大人有吩咐,请讲。”

何文渊的手指轻轻在掌心点了点,然后说道:“方才衙门中肖全安转运使与府上桑管家议事。桑管家坚持要从盐场子里分到至少四成盐斤,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少筠狡黠一笑,有些矫情:“我本是出嫁闺女,怎好管事?”

何文渊摇头,冠玉一般的脸庞噙着一缕极好的笑:“少筠原来出嫁?我还以为待字闺中,今日会情郎。”

万钱闻言一笑,堂皇握着少筠的手。

少筠并未避开,只是闲闲一句:“拜何大人所赐,我这孀居寡­妇­也打算梅开二度。”

万钱低低笑开。

何文渊摇摇头:“少筠,我知你实是桑氏魁首。你我好好说话,于盐商有益。”

少筠一笑,正视何文渊:“那何大人,您意欲如何?民­妇­无德无能,但对娘家的小妹妹,还有些本事。”

“三成!盐商最高能拿三成!且盐商维护盘铁一日,抵押款不可赎回。”

此话一出,万钱笑了,但他没有说话,只整遐以待的看着少筠。

少筠缓缓一勾嘴角,十分嘲讽:“何大人,朝廷要抵押款做什么?朝廷的盘铁用了上百年,修修补补值几个钱?盐商从口袋里掏出这一大笔钱,最后能拿到的盐课只有三成,您算一算,盐商还有钱吃饭么?”

“不行贿、不偷工,盐商有足够的余地!”,何文渊定定看着少筠,语意坚定:“少筠,从来老实本分的人,天无绝路。”

老实本分?老实本分做愚民?

少筠淡淡一笑:“既然大人说行、金阶之上的皇帝陛下也说行,那自然就行。您说三成,那就三成!除此之外,抵押的款项既然拿不回来了,我也可以做主,索­性­就是桑氏与国共度时艰了!五十万两,白送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用于支付拖欠的灶户余盐银子。我桑氏按照朝廷划定的区域、维护盘铁、缴纳盐课!”

五十万两白送!何文渊的笑容当场凝固,万钱陷入深思!银子都不要了,少筠,你想­干­嘛?!

“怎么?何大人以为我能翻天?”,少筠嘲弄道:“凭我翻天的本事,究竟翻不出大明朝的天!”

何文渊定了定神,说:“果真如此?”

少筠收敛了笑意,摇摇头:“不然呢?何大人,我桑氏自太祖就煎盐,合族仅仅正支就几百人,从不懂得旁的谋生,旧日如此、日后也如此。难得朝廷招商,允许盐商占有一部分盐课,从此后不必守支那么辛苦,我们桑氏还有什么本事说不?何况那五十万两抵押款、只要桑氏还在,势必煎盐,既然煎盐,那就拿不回来,既如此,何不买一个人情给朝廷?好叫朝廷还记得我们桑家,是有功于社稷的,不是作­奸­犯科的罪人!”

剖心之言!

万钱点头:“朝廷无耻了一点,但少筠也是实话实说。”

何文渊疑心尽去,只笑道:“既如此,我该为你桑氏做一点事情,也算是为你母亲弟弟尽一尽心。”

少筠别开头,嘴角不自然的抽了抽,说话依旧恬淡:“如此,我拭目以待。”

……

作者有话要说:也没什么说的。反正少筠就是要让桑家端上铁饭碗。

☆、284

扁舟靠岸,岸上冠盖如云。

何文渊率先下船,朝一旁的肖全安微微颔首,肖全安浑然大舒一口气,那一脸的笑意方才有了些内容。

万钱扶着少筠随后而出,众人议论纷纷,却无人高声说话。

桑贵领着赵霖、老杨两人,君伯领着阿联,一同迎了上来。

少筠姿态娴雅,只从容笑道:“何德何能,竟劳动尔等前来。”

桑贵作揖行礼,笑笑没有说话。老杨赵霖君伯阿联看着万钱,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那边肖全安清清喉咙,颇有威严说道:“方才盐使司衙门里头,团灶、盐商行会,还有各位有志参与朝廷招商者已然基本有了共识,只是桑家的管家还有些犹豫,怕是日后收支难以平衡,以至于众人也无法定下契约。”

这话……显然是说给少筠听的!谁都知道,桑家二姑娘虽然寡­妇­孀居、并无管事头衔,但两淮“无冕之王”这顶冠冕,稳戴无疑,她的一举一动,最终决定着这场博弈的游戏规则!

一众叱咤风云的男子之中,少筠力压群芳的姿态,实实是“淡极始知花更艳”!她自如的笑了笑,看向桑贵。

桑贵向前半步,拱手回到:“二小姐,小人深负所望,与肖转运使大人商谈了这些天,商议妥当了所有的盘铁维护细则,但就抵押款项、日后分成比例上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少筠环顾一周,看得到肖全安、何文渊等人的故作镇定,也看得到一众同行的忐忑。手的两侧,就是平衡的两侧,稍有偏颇,两败俱伤!她低头笑了笑,然后看了万钱一眼,看得到他的整遐以待。她心中一定,双手不落痕迹的扶着自己的腹,跨前一步,仰头、扬眉:

“两淮煎盐,天下之冠!两淮一年一千多万斤的盐课,不仅是朝廷赋税的半壁天下,也令国中我等平民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此次朝廷恩令招商,若迟迟不能有所定论,不仅仅朝廷着急,灶户更是焦心!煎盐一日不行,盐课一日无所着落,如此,仍旧是灶户未尽职责的缘故。我虽已出嫁,但家中妹妹尚且年幼,因此还请桑掌柜的速决此事!”

速决此事,一锤定音!

桑贵心中明白,小竹子这是当众宣布他可令行禁止了!他定了定神,转头看了看赵杨二人,得到两人肯定的目光,便只巴咂一声嘴,笑着向团灶、行商们拱手:“如此,我桑贵忝列一回领头羊,便首先与官府定了这份契约了!桑贵维护泰州分司下属全部盐场盘铁,日后分取这些盐场产盐的三成进行销售。”

团灶、行商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不约而同的鼓掌恭贺!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下辖泰州分司全部的盐场,何等样的富贵逼人!

桑贵一面拱手一面笑着向众人示意,最后方才来到肖全安面前:“肖大人、劳您日后多加眷顾!”

肖全安“咳”了一声,只一挥手,两名衙役便抬着一方书案上来,上面文书三份,笔墨砚台已经齐备。

桑贵接过文书,细细过目,又斟酌了一番,方才把文书给少筠看。少筠带着枝儿细细看过,又指点过许多细节,方才让枝儿桑贵一同签名,随后是团灶的团长签名盖章,最后才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签字盖章。

事毕,肖全安吩咐将文书送至富安桑少嘉署名,最后要送至京城户部金科审核报予皇帝批准,方才作准。

桑氏一动,便有许多盐商跟着动了起来,场面显得太过热闹。

桑贵怕人多挤了家中女眷,又怕少筠太过劳累,便亲自将人送回了家中。不料回到家中,少筠却嘱咐桑贵来议事。桑贵摇头,背了人,拉着万钱说:“胡太医诊的脉,阖府里大约就我这个男人知道。我心里担心呀!怎么看着爷像是没事人一般?这要出了什么事、一大一小的,谁能担待?这一家子的一大摊子事,难道真指望着三小姐嘛!”

万钱心里何尝是滋味,可又不敢造次说话露了端倪,只好对桑贵说:“我会常来的,要说担待,你还不明白,她是指靠着你来担待的。”

“我能担待的我不怕担待!”,桑贵也有些急了:“可有的事,我没法担待呀!就比方那腹中的孩子!整日这般­操­劳,落了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担待?”

万钱拍了拍桑贵,压了压声音:“这孩子、不能要!你心里有数就别张扬!”

桑贵呆若木­鸡­:“什么?!”

万钱深吸一口气:“我已经嘱咐了胡夫子平常保心肺的用药,所以得常来看着。你辛苦些,也得留心!”

桑贵垮了肩膀、猛然一叹,嘀咕了一句:“这都什么事儿!”

“领头羊!”,万钱转了话题:“只管领头。背后的事,有小竹子,还有我,你放心。”

桑贵定了定神,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场、实在是战争,比昔日鞑子北犯还凶险的战争!一闹不好,株连三族亦未可知!他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万钱也进了他们桑家的财政中枢、桑宅外帐房。

少筠早已经安坐上手,她看见万钱大迈步的进来,有些羞涩,只看了看在场的赵霖和老杨,没发现两人又不好的脸­色­,心中方才安定些。桑贵随后而入,脸­色­倒是如常,只玩笑道:“外头的同行只道我桑大掌柜的是领头羊,却不知道我家里还有两位镇山太岁!”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出来,一些心照不宣的事因此少了许多尴尬。少筠扶着桌子站起来,看了看万钱,略带着歉意说道:“昔日管家,管了个七零八落,总是我对不住各位对我桑家不离不弃的长辈!这几年,诸如赵叔、杨叔,还有前后奔波的桑贵,大家的心,我知道,在我心里,何尝不是把你们当做一家人一般?至于万爷……是我对不住他了,难得大家通情达理的没有给难听的话他听,便是我的福气了。”

一番话,说的众人默然,老杨更是湿着眼睛站起来:“竹子,别说这话,不是说一家人么!通不通情、达不达理的,不是一家人说的话。幸好今日你这一回来,拿了这五十万两的银子,振兴咱们桑家的门楣,二爷二太太在天有灵,指不定怎么个高兴的!”

少筠看向万钱,抿嘴一笑,又示意老杨坐下,方才正颜说道:“自我回来,今日头一回在这外帐房当中嘱咐桑贵话,只怕也是唯一的一回了。”

桑贵一愕,看了万钱一眼,发现万钱面容木讷,心中便警醒了个十二万分,当即站起来:“竹子、别这般说话!才说是一家人呢!”

少筠笑了笑,安抚道:“之所以这般郑重其事,不过是因为招商一事、事关我桑氏一族生死存亡,却不为别的。”

桑贵皱了皱眉,看着少筠,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今日这份契约朝廷一旦核准,桑贵,你首先要做两件事!独木难支,桑氏虽说是坐了这头把交椅,但要与官府分利,手中就要有凭借。所以,第一,你要提桑家争到朝廷的一份嘉奖。这一处,我为你准备了五十万两银子,并且头口答应何文渊,这五十万两平白送给朝廷,就为换朝廷一纸嘉奖以保桑氏平安。第二,你要重视团灶的用处,着实用心联络着同行及灶户。两淮上灶户出身的盐商并不在少数,假设招商可行,则能够维护盘铁的必然是灶户起家的盐商,我要你联络这些人,帮助这些人,只有团灶的力量足够大,才能与朝廷一张桌子上谈判分利益!”

桑贵前后一想,终于通了全部关节!少筠回来这些日子,并没有过多的­干­预局势,但一出手,就是翻江倒海。直至眼下,似乎大局已定啊!他心悦诚服,只拱拱手:“竹子高明,阿贵虚长几岁,不过是个小子!你放心,但凡你发话,我没有不尊!”

眼见桑贵没有了话,老杨目瞪口呆,赵霖更是云里雾里:“小竹子!五十万两!我跟老杨还私下嘀咕,这笔银子真要用到维护盘铁上,那才真是好钢用到刀刃上了呢!平白送给官老爷,谁知道官老爷怎么作践它呢!难道小竹子的银子来得容易就不心疼么!”

“是呀是呀!五十万两,够咱们桑家一大家子人吃喝好几辈子了!”,老杨也急了,几乎跳起来叫道。

少筠笑了笑,绕过桌子,来到两人中间,款言安慰:“五十万两,皇帝说是你的,就是你的,皇帝一句不是,随时可以拿走。咱们桑家又不是没有本事,又不是不能靠本事吃饭,何必担心合族之力不能赚回五十万两呢?四年前那一桩,姑姑虽然有错,但最错的不是姑姑,咱们桑家更是无辜。所以赵叔、杨叔,什么都是假的,手里有本事才是真的,手里有本事又能叫朝廷认可嘉奖才是真的!诸如荣叔、我一定要为他雪冤、正名!”

荣叔……这个名字、四年来,是桑家上下的禁忌!四年后再提,在场数人,无不哽咽落泪!那一刻,无论赵霖、老杨,或者桑贵,无一不明白、不感动。小竹子桑少筠,到底还惦记着!

“就为竹子这一句话,我爹死也瞑目!”,桑贵斩钉截铁:“竹子你放心,你说的两项,我权当是为我爹爹尽孝了!”

赵霖深吸一口气,拱手:“小竹子,我该做什么,你吩咐,我权当为荣哥尽心了!”

少筠一笑,依稀想起当年在辽东,她曾经六试盐法,那时候、她觉得爹爹和荣叔一直在她身旁,骄纵着她!隐隐目中有泪,她说:“赵叔不是最熟悉咱们家的草荡么?这两天阿菊就收拾收拾,跟着赵叔回去,在草荡里画出好地方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侍菊听到这里,赫然大悟,几乎跳起来:“晒盐、晒盐!竹子你想!”

一语惊醒梦中人!

桑贵一拍脑袋,赵霖和老杨拳头都握在了一起,几乎异口同声:“什么!竹子你!你炼出来了!”

万钱则一声低笑,伸手拉过少筠:“少筠,你这一出,比同庞统的连环策了!”

少筠朝万钱一笑,再转向桑贵时,表情宛然鹰隼般,远目千里而凶戾嗜血:“不必费一分一毫来维护盘铁!只将其全部废弃!我桑家画地伐木开晒盐场晒盐、一偿荣叔的一片丹心!”

桑贵、老杨、赵霖三人已然全无言语,只肃立拱手!

万钱点头:“晒盐法唯独你桑氏一家,如盘铁全然废弃,朝廷就是想弃你桑氏满门,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荷包厚不厚!这一招釜底抽薪,厉害!”

少筠冷冷一笑,紧接着说道:“大把的人想要做这一笔生意,却苦于两头难于兼顾!能拿得出抵押款,却不能有足够的银子来维护盘铁!朝廷这一举,无非是想从盐商口袋里掏银子,又不想把十成的盐课分出来!可我、偏不想让这如意算盘打得响!阿贵,你记着,瞧准时机,对我桑家分了家又苦于没有银子的族人,你可大行方便之门,日后我桑氏正支供给晒盐的法子,从中抽佣!”

“好得很!”,侍菊喝彩:“方才才说独木难支,那就索­性­连成片也罢了!全是晒盐法,盘铁废弃不用,我看朝廷还怎么要挟盐商?何况全指望着咱们的晒盐法,朝廷就是想动,也动不了了!”

桑贵老杨赵霖三人几乎都炸开了锅般的你一言我一语的,万钱则定定看着少筠,然后站起来搂着她,耳语:“你这心思全用在家人身上,怎么不用在我身上?不用在咱们孩儿身上?”

少筠也顾不得众人在场,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万钱身上,嘴里却委屈生气:“怎么不用?我这儿­操­碎了心,你这狠心短命的,只顾自己伤心……”

万钱心中一酸,忙愧疚:“我知道、我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看明白了么?少筠压根没打算花银子来维护那些沉重陈旧的盘铁,直接废弃了,因为手中还有晒盐这张王牌,好用还不怎么花钱。而且此剑一出,等同倚天,谁与争锋。

写了这一百万字,无冕之王终于浮出水面。

早前开文的时候就有人说,有兴趣呀,因为几乎所有的小说、影视作品都在说盐商怎么有钱、官商怎么勾结、国家有难的时候正直的官员怎么从盐商口袋里掏银子,为何盐商这么有钱?知道今天应该看得更明白了么?

明朝,从朱元璋开始,就实行开中法,制盐售盐,直接由国家机器来运作,商人,不过是这个链条上的针线,无足轻重。为什么?因为国家机器非常的强大,生产环节全部控制了,并以法律的形势固定了,商人厉害,但没有办法作为。但一定有桑少筠和桑少筠们,作为那个时代的“无冕之王”,敢于打破这样的规则。

怒颜、怒盐。说的是看透国家机器背后的无情无耻,认清制度背后无情的剥削掠夺,然后花样百出的争取自己的利益。少筠就是这样的人,家族的悲剧,放在那个时代,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商人地位太低了,但却是极有可能的。一个强大王朝背后,是无数平民的被剥削和被牺牲。当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尚且知道藏富于民、天下之福在于天下之富时,这些剥削和牺牲多少被赋予家国大义的崇高,但一旦这些剥削和牺牲全然葬送在统治者的私利上,这些剥削和牺牲就太无辜太难以忍受了。

那个时代的桑少筠们就是在这样、朝廷全方位的钳制下,千方百计争取自己的利益!明朝中晚期,晒盐法逐渐展开,但不能全部替代煎盐法;明朝中晚期,商人逐渐进入制盐的生产环节,从此后成为占有生产资料的那一群人;明朝中晚期,开中盐终于再也走不下去,被丢弃在历史的长河里;明朝中晚期,中盐法后另有一法,终于彻底开了东南盐商为祸一方的端倪,此后开东南盐政流毒三百年。

而这一切,可能就是始于桑少筠那一年的被迫出走漠北。

☆、285

少筠疲倦,万钱也没理会桑贵等人,把人直接抱回了竹园。记忆中的少筠,圆润些,娇弱而不孱弱。可是怀中的少筠……却显然的­精­神不足了,方才半日游湖、方才两番说话,就已经这般疲倦不堪。

万钱忧虑,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等少筠熟睡了,方才出来,又找了胡太医说话。

与此同时,何文渊亦在巡盐御史府邸,对着娇羞不胜的樊清漪,细细安慰。

清漪怀孕至今,已经近七个月,一路舟车劳顿,加之彩英一事,终究有些不济了。连日来,她都有点滴下红,令一家人担心到了十二万分。

何文渊心中不安,自然也娇纵着她,甚至乎大白天里接了药碗亲自给她喂药。

清漪看着眼前冠玉般的脸庞,不期然想起自己方才怀春的年纪,念到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孤芳自赏,总是期盼那千骑拥高牙的气派和背后独树一帜的别致。而今……眼前的男人回风舞雪、文采粲然,却只对她格外例外,难道不正是年少时候的梦么?为此,中间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了!

良药一口口滑进口中,苦亦甜!清漪微微蹙眉,却又漾出笑容:“爷……听闻外间灶户闹事,爷也不必时时陪着清漪,清漪知道伯安心中有我,便为你死了,也甘愿。”

何文渊舌头在口内一转,转出千般滋味来,却垂眸温和道:“你不要这般想,这家总有我在。”

清漪抿嘴,只道此生无求,便依向何文渊怀中,轻轻叹气道:“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便是落了彩英那样的结果,清漪也不怕。”

何文渊身子有片刻的僵硬,但最后心中叹气,只摸着那满头青丝,默然无声。

“春前桃花艳,轻易莫摧残。爷,清漪的心事……”清漪嗅着何文渊的气息,呢呢喃喃。

何文渊闻言心中一颤,只觉在她面前有些畏怯。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与她翻云覆雨,可是他一直以为仅此而已。这四年,他不曾对她许过承诺,而她亦不曾提过一句磐石无转移的要求。而今、算是患难见真情么?可这样的结果……却总让他有下意识的畏怯!

经不住新湖上点点滴滴的涟漪,何文渊拍了怕清漪,把她轻轻推开,并说道:“彩英一事,便掀过去了。你只放心,我不会让人再伤你。我让宁悦在这儿给你物­色­两个好的丫头吧,等她备好了,你亲自来选,也方便日后你生产时照顾你。”

樊清漪得了这一句话,心中欣喜!进何府这四年,吃喝用度虽然不差,但用人,府上却管得极紧!寻常伺候的丫头仆­妇­,无不经过宁悦、府中夫人的严格筛选。她樊清漪心里明白,这一家人面上虽然没有表现更没有说出来,但私底下无不忌惮防备她的身份来历。这几年她使尽浑身解数,方才堪堪留住何文渊的心,但想掀起风浪来,实在不是府中夫人和少夫人的对手!如今何文渊竟然让她自己挑选丫头仆­妇­、那就是意外之喜了!只要她手中有人、兜里有钱,还怕桑少筠出什么幺蛾子么!

两人心思各转时,外间丫头来报冯相公有请。

何文渊一听忙要站起来,清漪却一手拉住,娇嗔道:“爷……外间事务虽忙,但也得保重身子!清漪听夫人说,爷已经好几日睡不足三个时辰了!往日爷就说过事急从权,何不让冯师爷进内说话?虽不合规矩,但清漪不是外人,而且与外间的事也可说是息息相关,若清漪一无所知,日后再有早两日彩英那样的事,清漪与夫人,连应对都谈不上……”

何文渊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便把清漪扶进帷帐之后,有令人把冯师爷招了进来。

冯师爷自然是顾不上什么内帏外堂了,辽东的事情打听回来,已经让他着急得嘴­唇­长了一溜燎泡。

他一见何文渊,一面喝水一面就叫开了:“大人,查到了!辽东、五十万两银子来自辽东!”

辽东、桑氏少箬流放服刑之地,少筠就在那儿发迹!

“怎么说?”

“这笔银子来自京城的几大银楼的银票、当铺!”,冯师爷说道:“其中最大的一笔是来自京城最大的宝华银楼!小人动用了不少关系,暗中打听到这些银楼的运作,原来诸如打制王公贵族家中的金银器、首饰,乃至于上进的器物,都是银楼自己搜罗的金银。官银、官金成­色­虽好,并不好弄,但平民之间有成­色­不佳的器物,银楼收了,便付给银票,价格相对低廉但来源极丰富。大约两年多前,一个北方来的客商,偷偷摸摸告诉宝华银楼楼主,说自己边关做生意,跟兀良哈三部和北边的女真人以物换物,得了不少金银器物,想熔铸了换成关内银票。宝华楼主看过这批东西,觉得不错,因此陆续收购。两年下来,前后算账竟也有二十万两之多!其余几大银楼,总数加来也有近四十万两。”

“宝华银楼!”,何文渊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京城除了银作局外,就属它的金银器物首饰最佳!”

“正是!”,冯师爷大摇其头:“宝华银楼后边可正经不是寻常人物!”

“那查到那小武的来历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查到了些端倪!小武本是辽东宁远地方人,弘治十六年上卖身进了辽阳一户大户人家做小厮!大人猜猜,这户大户人家有什么名头?”

何文渊挑眉:“莫非……与‘竹’相关?”

冯师爷当即举了大拇指:“爷高明!这户大户人家了不得,咱们派出去查的人盐使司衙门、辽东都司衙门里压根问不得!但一个院子的名头就留了破绽!‘隐竹居’!”

“隐竹居!”,何文渊复述一遍,心中豁然开朗:“分明就是小竹子在北边啊!”

“正是了!”,冯师爷一打折扇:“这名小武就是小竹子的小厮!小竹子边关与鞑子女真人暗中勾结,以物换物,因此得来金银器物,可用的直接就兑换成银票,不行的,或转卖或断当,这三两年下来,竟有五十万两之巨!”

听到这儿,何文渊真是头疼脑热:“狎昵敌国……只怕也少不了暗通边将!这以物换物,究竟用什么物换得金银器物?!”

冯师爷叹气。

帷帐中樊清漪心惊不已,不免扬声说道:“爷……小竹子原本就是灶户,只怕祖上技艺得其三味!莫非……这物……是盐?”

何文渊浑然一抖,便如同置身于三九寒天一般。冯师爷则失神叫道:“老天爷!难道她在北边……煎盐买卖?这!这可怎么好?!”

何文渊一拍桌子:“祸国殃民!我岂能容你!”

冯师爷颓然:“大人不可!”

何文渊眯了眯眼,盯着冯师爷。

冯师爷又摇头:“大人!康桑氏虽然着力撇清与桑氏­干­系,但两淮谁人不知?此姝此刻身系两淮盐政之大­干­系,若你我并无确凿证据就轻举妄动,属下不敢料想,两淮局势将会如何!旁的且不说,万钱、桑贵此二人绝不会坐视不理!再说……”

“再说、勾结边将一事!”,何文渊回过神来,只垂头接话:“去岁辽东都司大都督程文运进京,陛下虽未曾封赏,但亦未加以斥责,可见陛下倚重其镇守边疆之功!若你我贸然举动,牵连了辽东都司上下,只怕鞑靼窥得端倪,届时引兵南下,必然引致天下大乱。何况给少筠兑换银票的,正是京城几大银楼,其背后,皇亲国戚不无事涉期间,要取得证据,谈何容易!”

“一南一北,这小竹子令自己成为盘中蟹眼,身系多方利害,叫人轻易不敢一击!”

何文渊捏了捏拳头,心中胀满,难以忍受。可是眼前血淋淋的事实,无不提醒着他,无冕之王,这一顶皇冠,终究是落在了桑氏少筠头上。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将他置于这般投鼠忌器、进退维谷的困境,而他却全然不觉!

“早知桑氏如此厉害,”,冯师爷长叹:“当初宁愿纵容她买卖私盐!”

这一句话、当真锥心刺骨啊!

何文渊无言以对!当初悉知桑氏买卖私盐,又忌惮少筠与万钱联姻,因此下定决心肃清两淮盐政,以求开中盐得以在良好的环境中运行,可结果……太出乎人的意料了!少筠北走大漠,竟然搅得天翻地覆,如今返回两淮却又令人束手无策!实在是叫人头疼不已啊!当下,应以何为对策?

“以冯师爷所见,应以何为对策?”,何文渊缓缓靠着官帽椅椅背,合目问道。

冯师爷沉吟了半晌:“此事、是否该向陛下提及?毕竟当初大人肃清两淮盐政,也是陛下授意。今日之况,欺君,实乃不智之举!”

“陛下必然痛心之极!”,何文渊缓缓说道:“何况、两淮形势势同水火,一日不可耽搁!”

“依属下看来、这五十万两,桑氏已经答应全数充公,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另外、这两日属下反复揣摩桑氏行径,觉得桑氏一返回扬州,就公然宣称自己是康氏­妇­人、为康青阳守节,其后更是把家中细务全数交还给桑贵及三小姐,可见她还是想与桑氏撇清关系的。再者,桑氏合族煎盐,已逾百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桑氏在胆大妄为,她也不得不为这合族的身家­性­命打算!所以她在两淮、不能不妥协!”

何文渊点点头,帷帐内樊清漪也点点头。如果大明王朝官员的贪污受贿是朝廷最大的软肋,那么桑少筠最大的软肋就是桑氏一族了!保证桑氏的平安,维护两淮的稳定,这是朝廷和桑氏都一致的目的!只要有此目的,一切还有商量的余地、还有退让的余地!

……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反正何文渊迟早都会知道的吧……

☆、286

弘治十八年五月初六,端午第二日。

扬州府上的人还没在昨日的龙舟比赛中回过神来,西街仁和里里却悄然的停了一辆马车。

万钱前一日没有去凑热闹,但却宿在桑宅。这一天他一早起来,又把少筠抱上了马车。

少筠兴趣缺缺,因此人懒懒的不想说话。

万钱心知肚明,也没说什么,只转身找桑贵。桑贵则离开马车十步、拉着侍菊说话:“便是心中不快,也惦记着二小姐才好!我看她这­精­神头越发懒怠了。”

侍菊一脸不快,只偏开头:“竹子我还能不知道?!要不是你与万爷非要咱们赴这趟约,她用得着懒懒的不愿说话?你们就当她是佛祖一般哄着也没用!不能顺心如意,就是高兴不起来!见谁不好、见那猪狗不如的人!”

桑贵心中委屈,却还是笑嘻嘻的哄着:“堂堂正三品大员几次三番的约见,再推,就是咱们的不是了!咱们家这一笔生意,日后一进一出的买卖,还得靠着官老爷给盐引不是?再说……这猪狗不如怎么个猪狗不如的,你也不愿告诉我、叫我分担分担,我也不能知道啊!”

侍菊咬着嘴­唇­,瞪着桑贵,瞪了许久,最后竟一跺脚就走开了,真叫桑贵郁闷死了。

万钱一路看着,这时候才上来说:“不独她如此,你二小姐也一样。”

桑贵摇摇头:“罢了,一时三刻问不出来,总有一日水落石出的。”

万钱点点头:“今日宴会,料想少筠不会有好脸­色­,你得警醒些。”

“知道!”

随后,马蹄滴答,声声敲在何文渊、樊清漪和宁悦心上。

等了近半个时辰后,这十里荷花中间的水榭终于等来了它的客人。

何文渊看了宁悦、樊清漪一眼,起身迎客。

水榭之外,少筠一袭秋香­色­木兰妆花女罗襦衣裙,宛如莲雾轻轻笼罩。她低眉顺眼,安静跟在万钱身后款步而来,如同丈夫身后的贤惠妻子。而万钱、一脸略显憨厚的笑意,又极其自然的牵着少筠、走在前面。

何文渊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涩,转开头去,看见十里荷香,三秋惦念。曾几何时,他拒绝想象眼前的场景,而今却要这般直面。

回过头来,何文渊拱手,笑道:“万爷、少筠!幸会!”

万钱历来对何文渊礼数不甚周全,此刻也只是拱手回礼便作罢。

少筠环顾一周,看见连天碧叶、接目荷花,只觉此处堪称人间仙境,却直接忽略掉了何文渊的寒暄。

万钱到底厚道,只笑着接了话题:“何大人有心!这儿好,不是谁都能来。若我没有记错,这原是前转运使大人、贺大人的消暑小筑,筑于瘦西湖一侧,周遭十里绝无旁的景物,唯独这一片十里荷花香而已。”

何文渊负了手,低头一笑,抬头,仍是如玉君子:“是,弘治十四年后这儿就抄没了,我瞧着这儿颇好,特意嘱咐他们留下了。早两次南下,悄悄买下了,只盼着日后远离了案牍劳神时,能在这儿逍遥两日。不想庙堂之事还多,倒于你二人先赏了这一景。”

万钱点点头,拉了少筠、跟着何文渊进了水榭。

水榭之中荷香四面,那种拥翠抱雅,实在是令人心旷神怡。万钱因见四面都是风,不免问少筠:“冷么?加件衣裳?”

少筠轻轻摇头,一言不发,宛如夜里高烛下柔顺低眉的海棠。万钱心动,伸手轻轻拂过少筠的鬓发,随即扶正了发间略微有些歪了的“拱手相让”簪。少筠有些羞,伸手扯住了万钱的手,又嗔了万钱一眼。

一来一往,一点小情状。何文渊只觉得天还没热,地气就先蠢蠢欲动起来。他低了低头,然后亲自给两人置茶,方才清清喉咙,笑道:“五年前在扬州府,至今、中间许多事情,真是一言难尽。今日在这儿、风雅,伯安想的无非是喝一盏清茶、谈一番风月。”

少筠听闻抬头一笑:“旧日就听说何大人乃是当世大儒的高足,果然说话做事,得尽移步换景的曲折!”

何文渊有些尴尬,只觉得少筠太过一针见血。

万钱原不想说话,因为他也不喜欢何文渊这种人,更别提他的做事风格。可是为了少筠,他不得不克制,因此饮了茶就说:“何大人有话何妨直说?”

何文渊沉吟两番,放下手中那北宋官窑名器钧窑佛禅素杯,看向少筠:“少筠,京城宝华银楼后面是皇后族人。”

万钱挑眉,何文渊这一下回过神来了、办事倒也利索!

少筠缓缓一笑,转过脸来,直视何文渊:“那便又如何?”

何文渊脸上温和,可浑然一种悲切气息流露:“辽东商人小武,公然告诉宝华银楼,他有一批金银器物,乃是边境生意、与外番以物换物换来的。与外番以物换物,这句话背面,意味着什么,还用我说出来么?”

万钱面目全然木讷。

少筠挑眉:“原来何大人今日是要审案的!”

“不、不是审案!”,何文渊截断少筠的话,一口否认:“宝华后面是张氏,要是审案,势必把紫禁城深宫之中的皇后都扯出来,更毋论辽东以物换物后面地方官与边将勾结、与商人沆瀣一气了!你不怕我审案,你只怕我不审!只是少筠、值得么?就因为我惩罚了你桑氏的不法之事,你就这般铤而走险,值得么?难道你不知道朝廷律法对官员贪污是何等样的重典严律?难道你不知道除了朝廷律法,还有镇抚司、东西两厂?陛下仁厚,但岂能容你这般放肆、这般……这般翻江倒海!”

何文渊激愤,恍如恨铁不成钢,压抑多时的话倾泻而出:“在我心里、你、你桑氏少筠,和光同尘!谨守灶户本分,坚韧聪慧,本应是两淮灶户盐商表率。可是、你竟将私怨凌驾于家国之上,北通番国、南连贪官,如此任­性­妄为,就是为了当日你母亲弟弟意外身亡?你可知道、事已至此,我如何保你平安!”

“大人保我桑氏少筠的平安!”,少筠大怒,霍然起身,摧金折铁:“免劳了!我何尝和光同尘这般高贵!在我桑氏少筠心里,没有国只有家!你毁了我的家,冤屈我的族人、枉死我的家人,还要我感恩戴德?你何必保我的平安,我打自远走漠北,就从未想过自己的平安!”

炮连珠一般的话咆哮轰来,何文渊涨红了脸,万钱心惊不已。

万钱立即站起,一手推开何文渊,一手抱着少筠:“少筠、少筠!不要动气、不要动气!”

万钱一扶,少筠便觉得自己一阵虚软,眼泪是怎么也忍不住了,又悲又怒之间,她只揪着万钱的衣襟,有片刻的情绪松懈:“万钱、我姐姐死了!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

万钱紧紧抱着少筠,低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筠儿、我知道你伤心、我知道。”

“她是杜鹃,夜夜啼泣、泣血而亡。”,少筠抬起头来,眸子澄明间,一行明珠滚落。

这四年,重逢这两月,她浅笑、她薄嗔、她微怒,却从未这般宛如赤子般的悲切落泪。万钱只觉得心痛不已,只有点头:“我知道、知道!从来都只有可惜、可惜天不从人愿。”

少筠一扁嘴,依向万钱,哀切痛哭。

万钱深叹,看着何文渊摇头:“何大人、如此状况,还谈什么?”

何文渊眼见少筠这般,心里波澜起伏,翩翩姿态全数溃散,只有摇晃着扶着桌子坐下,颓然道:“万钱,你可知我为难?在我的私心里,我深知少筠的聪慧,从不希望她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听了这话,万钱一面安抚着少筠,一面思量。何文渊今日也算失态,只是这真情流露究竟有几分真,又含了几分假,值得推敲。只是既然他说他不希望少筠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这一点倒是与他一致:“何大人,少筠已经放言,这五十万两全数交给盐使司衙门,供发放积压的余盐银子,既如此,你还何必追究中间来历?你深知追究了也没有好下场。”

何文渊坐在桌边,叹气:“我可以不追究,但是皇上会不知道么?镇抚司的锦衣卫、东厂的阉人,皆是网罗消息情报的,纵是皇上不欲家法凌驾国法,也不见得容得下这般无法无天!”

万钱心里清楚何文渊说得对,但眼下、这一点不是最重要的!他抱着少筠坐下了,缓言道:“何大人,辽东不辽东的,还在其次了,重要的是两淮!两淮积压的余盐银子稍有差池,只怕立时民变!何况盘铁不维护,很多灶户就不能开工煎盐,这些灶户一旦聚集、思量日后盐课交不上,又是一处麻烦!你眼下就坐在火药桶上,你不知道?”

“我何尝不知?只是我不得不疑虑少筠这般行事的真正用意,时至今日、只怕她早已经不是当初我所认识的那个小竹子了!”,何文渊看着少筠背上那一朵朵温柔美丽的木兰花,眼中有种哀伤。

万钱同样看着怀中的少筠,轻轻的声音,宛如害怕惊动了海棠春睡一般:“无论她有什么用意,但有一点,大人必须承认,她绝不可能拿着桑氏合族几百人的­性­命来玩笑!开中盐是什么境况,你奔波这几年应该清楚明白了,此时此刻,做些改变、做些妥协,不仅仅是为了殚­精­竭虑的小竹子,也是为了避无可避的时势。让盐商参与分成,是保证盐商的利益,也是朝廷无能为力的情况下保证国库收入的唯一办法。”

“你的意思,少筠这么多动作,无非就是要保桑氏的长治久安?”,何文渊渐渐又淡了神­色­:“你希望我促成朝廷批准早两日签下的文书?”

万钱点头:“好不好,我不敢说,但这是眼下唯一能维持下去的法子。”

何文渊点点头,似有不甘的呢喃了一句:“三成盐斤、本不该至此!”

万钱摇头:“朝廷本该供给盘铁草荡,如今败坏这些东西的,绝不是灶户和盐商,要不甘、要怨,只有皇帝自己。”

何文渊闭了眼,仿佛在下定决心。最后他挣开眼睛时,仍是君子之姿。他看了看万钱怀中似乎睡过去的少筠,忍了忍心绪,轻声说道:“你作何打算?康府这些日子上下奔波,就为你常常进出桑家。”

万钱一笑,质朴憨厚:“没什么打算,她什么时候点头,我什么时候迎娶。”

何文渊点点头,想了半天,又说:“要她这般守寡,也实在于心不忍。为你计、为她计,你该劝一劝她。当日桑家弊案,我确实用了她府上的丫头,手段算不上光明磊落,但此举为了什么,我亦不想多做解释。她怨恨,我明白,但清漪彩英两人,于朝廷有功,陛下心中有数,我方才收纳二人,既如此,我不该不叫人害这两人。如今她已经令彩英残废,便应该回头是岸,如此,我也不多加追究。如果她念着她母亲去的冤枉,今日我让清漪亲自给她奉一盏茶,此事就翻过去,日后她安分守己,我当恪尽职责,也会保她平安。”

此话说完,万钱皱了眉。何文渊原来还是希望息事宁人的,当日那事,确如何文渊所说,他不见得光明磊落,却也不见得多么卑鄙——前提是渔村一案他全然不知情。但是,事情有那么简单么?为了回两淮,少筠连海上海盗都动用了,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万钱想了许久,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何文渊,但他知道,少筠一出手就已经把一个丫头打至残废,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了结,所以他轻易不敢答应何文渊,只能说:“这件事能不能翻过去,我说了不算。大人真要想息事宁人,渔村一案只怕要重审。至于少筠,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希望大人时刻记着眼下形势,认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何文渊暗自舒了一口气,知道万钱言下之意并不打算见一见清漪喝了那杯致歉茶。他最终点点头,又执起茶壶:“也罢了,就如同昔日在富安,你我三人喝一盏无关风月的茶吧。”

……

作者有话要说:何文渊还是想劝架的,因为他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就是吵架的根源——不过,这真得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能诚实面对自己的过错的。

☆、287

樊清漪在水榭的一侧厢房,听得何文渊隐约高声的说话,心中忐忑到无以复加。虽然她素来心思缜密、轻易不流露感情,但这一下也不住的绞着手中的丝帕。宁悦在一侧看着,很轻易的就看穿了她的忐忑。

宁悦几乎算是一位女菩萨,因此十分轻松的开解:“旧日我与少筠虽然只是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但其实未必不知其人。但凡从其对苑苑的克制忍让,便知其识得大体、心地纯良。此后她遭遇变故,心生不平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伯安肯出面婉转怀柔,此事必定可回转。清漪,一会你诚挚奉一盏茶、对桑氏昔日的照顾道一声谢,只怕就会揭过去了,你只别担心,安好腹中孩儿是要紧。”

樊清漪蹙眉一笑,只敷衍道:“但愿恰如夫人所言。”,然后又沉默枯坐,实则心中深恨不已。揭过去?怎么揭?!桑少筠十有八九已经知道了当初她的那一出连环计,那也就意味着二太太、桑少原、蔡波、桑荣和侍兰或者侍梅这几条人命,桑少筠都会毫不犹豫的算在她头上!再加上梁师道一家人,桑少筠认为她欠了她血海深仇也毫不为过。以小竹子锱铢必较的­性­格来论,这件事绝不可能揭过去!可是她樊清漪费尽心思方才爬到今时今日的位置,怎么可能说丢就丢掉?!这一场戏,无论对她樊清漪而言,还是对桑少筠而言,仅仅是刚刚开始而已!

宁悦无从得知樊清漪的心思想法,却一厢情愿的担忧着自己的丈夫纡尊降贵也未能说服小竹子。

而另一侧的少筠这一回平复了心情,只离了万钱倚窗坐着。

万钱看着少筠似乎并无不妥,便暗自放下心来,同何文渊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茶。

三个人的心思,其实玄妙非常。

何文渊仍在翻来覆去的考虑自己究竟要不要为桑氏说上一句好话,思量之余,又每每期盼少筠能够对他和颜悦­色­,虽然他知道已经机会渺茫;万钱则深知少筠这一盘棋究竟下到什么程度,他期盼桑氏能够平稳之余,还能打消少筠那蠢蠢欲动、欲盖弥彰的仇恨;而少筠、面对这十里风荷、一湖袅然,只有一腔的机筹算计!

茶过三泡,何文渊浅笑道:“万爷,今日这兰溪毛峰如何?”

“好。”,万钱一贯的意简言赅。

何文渊笑笑,亲自倒了一盏茶,拿了竹托奉到少筠面前:“少筠,方才头泡,味浓,怕你不禁。眼下第三泡,浓烈的茉莉香味淡了,甘而清冽的茶味方才凸显,你尝尝。”

少筠回头一看,被茶渍浸的发黄的竹托上一只白玉斗里头清波微漾。少筠笑笑,从竹托上拈了白玉斗:“白玉请清波,茶心邀禅意。大人这份雅兴,当真悯人悲天。”,说着,微微一吹,轻轻一嗅,然后轻轻啜了一口。

一观汤­色­、二闻茶香,三才品茶。何文渊直至今日方才看得出来,少筠这一举一动的浑然天成。他自嘲的笑了笑:“记得旧日在富安,我也曾请万爷品茶,当时少筠你初露锋芒、小试牛刀,却推说自己并不懂品茶。可今日、万爷意简言骇一个好字,而你、一举一动,浑然天成,我方才知道,茶心禅意,原不在白玉清波。可叹,我学佛,只学到了一句‘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罢了!”

白玉斗凑在樱­唇­畔,衬着青葱般的纤纤玉指。少筠动作一顿,抬眉又是一笑,却又是饮了一口茶方才说道:“可怜了小女子从来没学过佛学这般玄奥,只知道韦应物的这首诗,空寂得只剩下人的一双眼睛了,看到什么便悲伤什么。”

何文渊看着少筠的姿态,听着她言不由衷的话语,心底那种无法收拾的悲伤一下浸透身心。她怎会不懂、她岂会不知?无非她再也不愿意平心静气与他说一句心里话罢了!他低了低头,依旧浅笑道:“少筠,我令清漪出来,给你斟一杯茶吧。当年一事,是我有欠光明。逝者已矣,但我对你、对你的家人,从无加害之心。今日之后,我为两淮稳定,为大明朝千秋万代计,知道有进有退!”

少筠脸­色­极淡,只定定看着何文渊,仿佛看透他话语中的恩威并施。

何文渊淡定回望,表情那样的诚挚,仿佛为那些无辜的鲜血和生命觉得惭愧。少筠忽的一笑:“大人,一朝有欠光明,背后便是一团漆黑了!樊清漪、你要我见,我便见,其道理,跟大人今日低声下气请这一顿茶,是一样的!”

何文渊点点头:“究竟你我还有一样是一致的,你我都愿意看到桑氏一族平安无恙!”

少筠嘴角一挂,眼角余光便看到那抹婷婷袅袅的身影。

时隔四年,当日那个美艳惊人的女子依旧美艳惊人、哪怕身怀六甲!

樊清漪亲自捧着一只小茶托,上头红漆剃底花开富贵小盒,­精­美异常。樊清漪缓缓走至少筠跟前,屈膝半跪,低低一声:“二小姐!”

这般委曲求全?真是难为何文渊这般恩威并施了!既然如此,何妨陪着演了这一出知遇好戏?嘴角微微挂着,少筠柔和了目光,浅浅看着樊清漪。

清漪不曾听闻少筠有所反应,只抬头,看见少筠这般淡然,心中已经明白,昔日的小竹子只是厉害,今日的小竹子该是喜怒不形于­色­了!她微微偏头看了何文渊一眼,看到他轻轻点头,自己只能银牙暗咬,手上稳稳的掀开小盒,取了烹茶器物,极其娴熟的烹茶、分茶,最后将一小盏茶高举至少筠面前,柔声道:“二小姐,这茶却是一株野茶,大人得了就命人以寒冰冷存,妙香无比。水乃是去冬梅上雪水,取其轻浮冷冽而出茶味。请二小姐品评。”

少筠挽袖,执盏,却闭上眼睛,翘鼻一嗅,然后睁开眼睛,一笑却又把茶盏略略放下了:“如夫人不愧出身名门闺秀,文人雅士的那点雅趣,三言两语就说透了。”

樊清漪脸­色­微红,却是极其柔顺的姿态。

少筠抚了抚自己的袖子,又把茶盏举到清漪面前:“方才何大人说了一句‘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倒叫少筠感悟了。连当世高士尚且叹何处寻行迹,何况我这样下九流的商贾之女?茶是妙茶,可品茶……我单是闻其香就不敢忝称品茶了。料想如夫人如此志趣,定然知道我的心意的。只是大人盛意拳拳,我又却之不恭,不如我闻香知雅意,夫人品茶得弦音?你我同品此茶,岂不成全了大人的一番美意?”

清漪抬起头来,眸子里翻涌,全是昔日的波诡云谲。少筠淡淡而笑,诚挚的宛如处子般晶莹。

一旁万钱一清二楚,少筠先发制人,绝无可能妥协。而何文渊耳聪目明,偏又无从发作。

最后,到底是樊清漪见惯场面!婉转不来的东西,她从来不婉转!何况自她决心走上此路,她就没有想过回头,她唯一没有料到的仅仅是桑少筠竟然能虎口存活而已!她缓缓一笑,勾魂摄魄;她伸手接过那一盏茶,一仰头,茶水尽入腹中:“二小姐赏茶,清漪真正是却之不恭了!”

少筠一笑置之,然后偏了偏身,复又悠然赏景。

如此境况!

何文渊的如意算盘全部落空,只差面子还没有输光而已。他心中微微叹气,只能安慰自己,这也算好的开始吧!到底少筠没有那般激烈的拒绝!他上前扶起清漪,笑道:“如此极好,算是分甘同味了。”

清漪柔美一笑,不置可否,心里再次肯定,少筠绝不可能放过她,她必须自救。

随后何文渊送走了清漪,又对少筠说:“方才我与万爷论了两句,只怕少筠未曾听清?你我各自境况各自清楚,还是保得朝廷、地方安稳为上上策。为此,我愿为桑氏尽一份心意,但前提是桑氏安分守己煎盐、卖盐。”

“大人也知道说各自境况各自清楚,不是么?”,少筠平静说道:“桑家,我姑姑姑丈都在富安,我哥哥嫂嫂、妹妹,还有合族不离不弃的族人,上上下下好几百人,总要有一条生路可走。无论我做什么,我头一条,就是要保他们的安稳。眼下桑氏已经作出承诺、也已经定了契约维护盘铁,只要朝廷真正认可我桑氏,我桑氏有什么好不安分守己的?”

何文渊点头:“如此,便是你我各自的幸事了。只是,少筠,你听我一句。你辽东上的那些事情,趁着眼下这个机会,该收手就收手吧,不要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然到时候,我也保不住你。”

少筠笑笑,只站起来告辞:“今日得蒙大人这一盏好茶,又看了这样一番风景,真是三生有幸了,只是我身子不好,有些乏了,还容民­妇­告辞。”

何文渊也跟着站起来,万钱则关切道:“累了?还是不舒服?”

少筠摇摇头,正要说话,那边万钱也立即向何文渊告辞。

两人出来后,万钱扶着少筠,低声笑道:“说了半天的话,人人都真情流露,可惜,这‘真情’,未必不是演戏。”

“真真假假,谁能知道呢?”,少筠讥讽的表情全然不掩饰:“有些人装得痛心疾首,有些人一贯的温柔和顺,可究竟背后还有多少心思,谁知道。依我看,今日这些话,唯独一句是真的,‘有欠光明磊落’!可这一欠光明磊落,就是我这一生命途的跌宕!”

“少筠、”,万钱感喟:“我相信你那一句‘你闻香知雅意、她品茶得弦音’不是因为你的命途跌宕,而是为许许多多你为之心疼心伤的人,诸如你的母亲、姐姐、弟弟,甚至还有荣叔。只是你想过没有,若他们有知,可能宁愿你善全自身,又或者,他们根本已经不再牵挂这些,你便费尽心思,又能如何?”

“既然你从不觉得我应该报仇,你又何必帮我?”,少筠笑笑:“你早已经知道我布下连环计,可你还帮我隐瞒,甚至直言,要何文渊坐实那一份契约,为何?”

万钱扶住少筠的肩膀,认真说道:“这一场博弈游戏,我曾只是旁观者,那时我的确宁愿做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可最后入局,为何,你知道、我自己也清楚。这场游戏,总有人输,我不怕输的人是你,我只是怕你输的太惨回不了头!我帮你隐瞒,是因为我知道,桑氏稳,于大家都好,并不是说,我全无条件的纵容你做所有的事。”

少筠心里震动,却偏偏倔强的转过头去:“有些人做的事,我一定要她十倍还回来!”

……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四强,强强相遇,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大家最喜欢谁的心机城府?蚊子自然是最喜欢万钱了,要是蚊子的男人也这么man,那该多么的美好,hoho!

这个文……我希望在四月份结束。

☆、288

弘治十八年五月中,明朝廷户部正式下达皇帝旨意,允许盐商参与维护盘铁,其所费可从盐课中抽取最高不过三成的盐斤作为回报。除此以外,开中盐照常施行。与这份旨意同时下达的,还有户部一份嘉奖令,其内容是嘉奖两淮桑氏,解国之危困。

此诏一下,两淮沸腾。

然而让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上下越发不安的事,接踵而来!

五月中,朝廷旨意下达,桑氏没有任何举动维护盘铁,反而雇人在划归桑氏名下的靠海草荡中大举伐木;随后,两淮各地盐商纷纷涌进盐使司衙门,与朝廷签订契约;到了五月底,桑氏仍旧没有任何维护盘铁的举动,反而……旗下灶户全部撤离煎盐场,直有废弃的势头!

所有这些事情,肖全安实在坐立不安!

六月初,桑氏大管家桑贵亲自给盐使司衙门送来了文书,说是桑氏已经择定六月初六这一日开灶煎盐!

到了今日,一年已经过了一半!这一年的盐课能否如期缴纳,没人知道!桑氏,还真他娘的气定神闲!

肖全安天天在衙门里来回踱步,伸长了脖子等六月初六的好日子,只要盐场一开始产盐,他的日子就好过了!

六月初五,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肖转运使、钱同知,以及何文渊郑重其事,提前一天抵达富安。宁悦、清漪等一众女眷自然而然留在了扬州。也正是这个机会,樊清漪在长达五年的安分守己中解放出来,暗自指示自己新雇来的丫头婆子大肆出门活动,而那位深得何府上下信任的秦嫲嫲却被她冷淡了。

六月初六一早,何文渊坐着小轿来到桑氏名下的草荡。

记得弘治十三年的夏天,当时的扬州知府康文祥强行摊派徭役,令桑氏夹在盐政和民政之间为难,他为了维护盐政的稳定,亲自带领着少筠丈量桑氏草荡,因此有过一段秘而不宣的生死至交。对这一片草荡,他心情激荡。

然而一下轿,他呆了。眼前景象,说是改天换日,也丝毫不为过!

极远处,是隐约可见的海平面。目光一寸一寸的往回拉,是一寸一寸加深的震惊!海边的一整片滩涂全部平整过,所有的草荡清扫一空,那种新草割去留下的青草味还那样的浓烈,但眼前已经全无一丝杂草了!巨大的、空荡荡的池子一个接着一个,宛如耕者耕犁下的田地!接天连日,那样的气势、那样改天换日的气派!

正惊讶时,桑贵引着同样目瞪口呆的肖全安上来,对几人拱手笑道:“大人还请将就些帐篷的粗陋,一会卯时三刻,小人主家就该点火开灶了。”

何文渊回过头来,赫然发现桑贵腰间一根白带子充当腰带,身上的衣裳竟是麻布所裁。披麻戴孝?何文渊因问:“府上治丧?怎么披麻戴孝起来。”

桑贵笑笑,正要拱手答话,那肖全安就十分着急的Сhā话:“不是开灶点火?这地方,哪有一口灶眼?桑贵,你桑家可别出什么幺蛾子!真弄出事情来,害了这一大家子不算,还连累本官督办不力!”

桑贵又笑,媚眼一飞:“是,小人一家的命比大人您贱一些,可咱们这脑袋还想多在脖子上多搁个几十年呢!大人还请稍安勿躁,天热,小人早就备下了消暑的酸梅汤!”

肖全安脸上黑了黑,还要说话,何文渊却一拉,生生把人定了下来。

桑贵一拱手,又去迎接别的客人。

卯时二刻,团灶的掌柜、行商全部抵达,满满当当坐了三架帐篷。此时人人沉默不语,只等桑氏上演这一出震天撼地的大戏。

此时桑氏硕果仅存的长男桑少嘉素衣素服领头而出,他一步一顿,额间素白的抹额勒着那一头半白的少年白头,愈发显得那一张脸凝重而庄严。

一些旧历盐事的行商因此议论纷纷!昔日扬州府上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桑少嘉,如今,俨然一家之主、俨然盐事大掌柜!

桑少嘉身后,小竹子桑少筠一袭白衣捧着一尊灵牌,上书“先妣桑门李氏之灵位”。少筠身后,枝儿捧着少原的灵位。枝儿身后,桑贵捧着桑荣的灵位。桑贵身后,侍菊捧着侍梅的灵位。

侍菊身后,桑若华搀着林志远,菁玉拉着小女儿,跟着林江隋安方石赵霖及一众桑家的灶户,全都是披麻戴孝。白压压的一片,几乎撑裂了众人的眼球,原来今日不仅仅是点火开灶,还是昭告。

桑少嘉走到大池子前,环顾这天高地阔,想到这四年翻天覆地的变化,忍不住眼睛一闭,豆大的眼泪滚了一滴。睁开眼的时刻,他恍然想起早在五年以前,自己身子何等孱弱、何等荒唐!他撩起袍子,当着大池子郑重三拜九叩的稽首大礼,然后扬声说道:“我桑少嘉、淮扬桑氏第八代子孙,自小斗­鸡­走狗,比同纨绔子弟,真是愧对筚路蓝缕的先祖!弘治十四年,我桑家家业一朝凋零,我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四年之内,从不懂盐事至盐场总催,熬得少年白头!幸得父母师长、姊妹妻子不弃,终究没丢下先祖的手艺、没丢掉一位掌故灶户!想我桑少嘉,虽然一无建树,但今日跪在先祖面前、跪在家中那么多屈死的亡魂面前,也终于觉得不那么惭愧!”

话到这儿,少嘉从怀中摸出两分文书,一一摆在大池子前的香案上:“告桑氏列祖列宗!桑家替朝廷煎盐上百年,到了今日,终于得到朝廷一份嘉奖、嘉奖我桑氏与国共度时艰,并且获得准许,占有盐课的三成自行销售!从今往后,我桑氏哪怕不再辛苦运粮开中,也能真正凭借手中技艺养活自己;从今往后,大伯二伯因运粮而丧命的惨事再也不会发生;从今后,我桑家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获取盐斤买卖,不必行贿不必守支!告桑氏列祖列宗!桑家少字辈的孩儿们,没让您们蒙羞!”

一句没让祖先蒙羞,令在桑氏一族感慨不已,继而全数跪下。

少嘉这时候却站起来,走到少筠面前,扶起少筠,笑道:“筠妹妹,咱们把二婶他们的灵位归位吧!这四年,二婶等着你供奉的一柱清香。还有荣叔!”

少筠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四年,她离乡别井,未曾在母亲面前跪过一跪!眼泪一路洒落,每一步都是这四年间披荆斩棘的记忆。等到那灵位至于香案上,母亲昔日的音容宛在眼前。少筠跪下,扶着香案哭道:“娘、小竹子回来了!都是女儿不孝,叫你冤死了!”

一句冤死,感触纷纷而落。桑若华第一个忍不住,当即嚎啕大哭起来:“二嫂!是若华对不住你和二哥了!”,一时间,众人都放声哭了出来!

一旁帐篷内安坐的何文渊真觉得无地自容!桑氏二太太的死,虽然是意外,但确实是他未能防患于未然的缘故!

而少筠虽然伤心,但悲愤更甚!她将母亲的灵位放好,转身,接过少原的灵位,沉默的放上香案,紧接着来到桑贵和侍菊中间,忍泪说道:“阿贵、荣叔……当日在渔村,为了保护我、保护兰子阿菊和侍梅,被贼人、被贼人开膛破肚!”

桑贵大张了嘴,霍一声站了起来!

少筠含泪,冷冷睨着不远处的何文渊:“开膛破肚!我、侍兰侍菊和老柴叔亲眼所见!他的肠子、血,流淌了一地!”

桑贵瞠目欲裂,侍菊嘴­唇­咬出鲜血来。

“那时!他便知有人有心残害!”,少筠身子晃了晃,她叹了口气缓了缓,又说:“为了我、他临终前要我放火、放一把大火,烧­干­净他的冤屈、也送我们平安上路!阿贵!荣叔,死无葬身之地,那把火、是我放的!”

桑贵满脖子的青筋全数爆出,眼睛凸着、盯着少筠:“是谁、是谁害了我爹!”

少筠一笑,眼泪滚了一行,却是很冷静的话:“那时,我发誓,我这一辈子,一定要为荣叔洗­干­净身上的冤屈,我要告诉天下的人,不独独是朝廷上的那些大人们一片丹心可留汗青,我们桑家的老荣头,也是铁骨铮铮、一片丹心的!”

桑贵咬着牙,眼睛里淌出泪水来,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日渔村一案,竟然惨烈至此!周遭的人,全数都呆愣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桑贵身子一晃,紧绷着的愤怒解开了,悲恸袭来!他抱着桑荣的灵牌放置在香案上,想到父亲一辈子的耿直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不由得一声悲鸣“爹!”

他身后的侍菊则一面哭一面把侍梅的灵位也置于香案上,哭着对桑贵说:“爹爹临死前喝了我的媳­妇­茶了,阿贵,爹爹认我这媳­妇­!我一直为他戴孝,也发誓一定要为他讨回公道来!可你不知道,不仅爹爹冤屈,与我一同长大的好姐妹,也这般冤死了!”

桑贵转过头来,看见侍菊嘴­唇­也咬破了,哭的一脸的苍白,不由得抱着她,两人说不尽的相思苦、离别泪。

少筠举袖,抹去一脸的眼泪,微微扬起头来,走到池子边上,声音穿云­射­日:“弘治十四年春,仍在富安,家里五位老掌故用他们一辈子的经验告诉我,煎盐,费用盘铁、柴火,不若晒盐!两淮海水万顷,若开辟一片千里盐池,取至刚至阳的日光为火,就能晒出雪花般的千里盐池!”

犹若巨鼓耳边猛然擂响!何文渊、肖全安、钱艺林全数猛然跳起!

少筠回过头来,看着何文渊,冷冷一笑,复又对这天高地阔昭告:“那一年、弘治十四年!五位掌故不辞辛苦、不计报酬,就在这片草荡试炼新法!可惜新法未成,我桑氏、家业一夕凋零!家里的桑荣叔叔一片丹心,却落得开膛破肚的下场!从那一日开始,我桑氏少筠就发誓,要为你雪冤!今日!荣叔叔!你在天有灵,一定要看到!我们桑家少字辈的晚辈没让你失望,我桑少筠、要用着万顷雪白的盐卤洗刷你身上的冤屈、请你安息!”

字字铿锵、句句摧金折铁,少筠双手猛然一张,“轰隆隆”的巨响就在少筠身边炸响!一条雪白的巨龙就在少筠身边的巨型木桶中咆哮而出!那激荡的盐卤落入盐田的瞬间,激起千堆雪,也激得少筠浑身的素绫狂飞。

就在盐卤入田的那一刻,那边早已经准备就绪的少嘉携着枝儿举了火把,桑贵抹­干­了眼泪,领着一群­精­壮的汉子,举了一条长达三丈的草龙。

草龙点燃,青烟直上九霄,一众灶户高呼:“天君在上,灶神乞闻!开灶了!”

一声开灶声势壮!那“轰隆隆”的声音由近及远,一片蔓延!一瞬间,处于盐池中间所有人的衣裳全数激飞,全数被这浩大的声势、这质朴而粗犷的响动震慑!

那一刻,何文渊目瞪口呆,却清晰的明白了一件事,桑氏势成,他自己究竟还是作茧自缚!

作者有话要说:万顷盐田、开灶了!

☆、289

二十天后,晒盐法之盐收成,桑贵捧着三袋子盐,一袋给了团灶里的老掌故,一袋给了同行的行商,最后一袋送到了转运使肖全安面前。

团灶、行商不约而同,放鞭炮庆贺!十里西街、一片喜庆。众人还因此给这袋子盐起了个彪炳千秋的名儿:桑白盐,以区别煎盐煎出来的那略微发黄的颜­色­。

从此后,桑氏正式废弃盘铁,启用晒盐法制盐!从今往后,泰州分司下属的大片煎盐场全数让位于千里盐田。何等样的开天辟地、改天换日!两淮行商纷纷涌进西街仁和里,要求与桑氏合作,至此,两淮盘铁废弃已经是大势所趋。

转运使看着那一袋雪白的盐花,真觉得自己眼花!时至今日,他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但却有一种被推着跳了火坑的感觉。

不过何文渊比肖全安聪明警醒得多!就在桑贵把“桑白盐”送进盐使司衙门的时刻,他的心腹幕僚冯师爷就给他带了重大的消息。

“既然知道小竹子实在辽东发迹……属下就着力翻查了这几年辽东地方上书朝廷的文书,其中大量文书皆是辽东都司上折兵部,要求召行开中,或请求军饷和军械,或回报军情。但弘治十五年年末、几乎近除夕了,辽东都转运盐使司同知廖志远却突然弹劾转运使杜如鹤!爷!这弹劾的内容大有蹊跷!”

“你说!”,何文渊虽然对眼下情形不抱太大的希望,但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冯师爷摇摇头:“廖志远弹劾杜如鹤费用公帑、假练新法!”

何文渊目瞪口呆!心中缓缓升起一股极端糟糕的想法!他不可置信,几乎是失态的拉着冯师爷:“你快说!”

冯师爷十分黯然:“大人!属下细细查过当日杜如鹤所谓的费用公帑,里头全是泥水匠的开支!泥水匠、当时户部金科的老爷们都觉得匪夷所思。煎盐,用的是盘铁柴火,跟泥水匠风牛马不相及!可是……属下想了好几日……觉着,莫非……杜大人当日试炼的,就是晒盐法……”

何文渊赫然大悟,却通身冰凉:“晒盐法!盐田和盐池……”

冯师爷也附和:“是呀!若高筑盐池、那怎么不用到泥水匠呢!”

“杜如鹤素有清誉,而辽东产盐实在寒碜。少筠找他,他必然以为自己能驾驭少筠,且晒盐法若成,对辽东产盐将大有裨益,殊不料因此招来毁谤之祸!少筠早在辽东就练出了新法,可是她、在杜如鹤手下有志难伸,因此伙同同知廖志远构陷杜如鹤!”,何文渊闭了眼,舒了一口气,语调已经寒冷似冰。

冯师爷叹气:“不仅如此了!大人,起因是辽东大都督上折乞盐,随后是廖志远弹劾,最后是辽东军士哗变、陛下不得已处置杜如鹤。起承转合,纹丝不乱,这说明什么?只怕不仅仅辽东都转运盐使司,就连辽东都司上下,也是蛇鼠一窝了!好个傲视九霄的小竹子、好个凌云直上的小竹子!”

“这样方才能解释这五十万两纹银的真正来历!”,何文渊接着说:“辽东煎盐不比两淮,天气寒冷、且盘铁稀少。素来辽东就缺盐,小竹子再有能耐,不能和天斗,辽东煎盐绝换不回五十万两的银子!唯有与辽东都司上下、辽东都转运盐使司上下沆瀣一气,方才能在短短三两年之内获得巨额财富!”

“那眼下、该怎么办?”

何文渊沉吟复沉吟,只觉得头疼!

两淮允许盐商招商,这已经昭告天下,若再变,首先皇帝就要承受朝令夕改的骂名,更勿论盐法更迭会产生什么后果。此外,两淮盐商受桑氏刺激,这一两个月来纷纷涌进盐使司衙门,用尽全部家财来应付抵押,接着与桑氏签订盟约,约定此后桑氏出方法,各人出物料,开展晒盐、彼此分利。有些盐商怕朝廷反悔,极端到盐田没建好,就先把盐场子里头的盘铁打破!转运使肖全安近段日子四处奔波,全在处置此类问题。如今木已成舟,想要拦住桑少筠,只怕是两败俱伤!

“晒盐法……”,何文渊想了许久,慢慢说道:“本事利国利民的好事,却被人用来强取豪夺!”

“是呀!”,冯师爷也感叹:“如果能一开始就能使用晒盐法,朝廷也根本不必费多少银子来维护盘铁,也就不必把那三成盐课分给盐商!而且看这势头,盐产量还要往上涨!”

何文渊摇头,话也说不出来了。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小竹子,太厉害了!一回来就转移视线,把众人瞩目的焦点全部转移到梁苑苑身上、康府身上,自己悄悄运筹帷幄,最终换得朝廷一纸嘉奖以及认可。直到最后关头,方才把晒盐法抛出来,最终把盐商全部聚拢在桑氏身旁,直有众星拱月之势,导致朝廷有苦难言。眼瞅着嘴边的肥­肉­被人设计叼走了,那种憋屈的滋味,太难受了!不过回想起来,少筠未必不是早有筹谋,布下了这天罗地网来给桑氏网罗好处。

关键是,自己应该怎么办?往北,他明知道少筠已经算是罪大恶极,可是一想到牵涉朝廷里外如此多人、如此多派势力,一想到眼下因两淮盐法更迭而产生的乱象,他不由自主就想起弘治十四年那件弊案的贻害无穷,那任何争斗的心思,全然都退散了!

人情道理、国法家规,多走一步少走一步,太难太难了!他何文渊在此面前,实在显得太过稚­嫩­,因此失了分寸,终究酿成了如此不可收拾的恶果!

那一瞬间,何文渊无比的迷惘。官员贪墨成风,他下定决心整治,他曾经一度确认绝无过错。但是事实……事实是,两淮开中盐不仅没有因为整顿贪墨而有所好转,反而令曾经作为开中支柱的盐商灶户全部退出开中,最终导致开中举步维艰。到了今日……远走漠北的桑少筠来势汹汹,反而具备了与朝廷分庭抗衡的能力和实力。昔日万钱的一字一句,到了这时候,无比清晰的浮上心头:我说你是二世祖,你不服气?走着瞧,你除了害得少筠家散人亡外,你就只能动弹两淮的几个弃卒!我早就说过,桑氏昌,开中盐昌,你不信,你就等着三两年后两淮的私盐泛滥、淹没开中盐!你若不是­色­厉内荏、无知无畏的二世祖,我万钱这名就改叫“钱万”!

二世祖、­色­厉内荏、无知无畏……当日万钱的一字一句,今日他全部坐实!什么出身名门、什么自小伴驾,什么名师指导,全都是假的,全都敌不过世务经济的一次考验!

从小念书至今、入仕至今,从未如此挫折!

……

与何文渊头疼脑热、不知如何是好相反,此时此刻的万钱是最为繁忙的时候。但他最为繁忙的不是忙着赚钱,而是忙着注释两淮形势。

少筠在两淮行家、盐官面前公开晒盐法后,他立即就敏锐的捕捉到了此举可能存在的风险。但凡政策更迭过程,一定容易出问题!

果不其然,晒盐法一出,两淮盐商看准了其间巨大的利润,纷纷登门,表明合作意愿。而桑氏为了一句“独木难支”,开始有步骤的开展自己的扩张计划。首先是桑氏原先已经彻底分崩离析的族人。少筠金口一开,承诺全部予以合作,桑贵因此忙成了陀螺!随后更多的盐商涌来,少筠则令桑贵择诚信者、两淮有灶户背景者、行盐有历史者,不紧不慢的谈着合作细则。

本来这并非值得担心的事情,但少筠为了巩固朝廷新法,合作伙伴未免选的宽泛,因此不少盐商得到桑氏的一纸承诺后,开始担心朝廷朝令夕改,竟开始人为的损毁盘铁,导致转运使肖全安如坐针毡,频频上折朝廷禀明实情。更为要命的是,肖全安担心自己处置失当惹祸上身,竟然首先压住一众盐商抵押的款项,说是要拿到朝廷明旨之后方才发放给灶户。盐使司的属官,一则为了盐商损毁盘铁,二则为了与桑氏交涉晒盐事宜,忙了个脚不沾地,竟不大顾得上日日叫嚣着要银子的灶户。

万钱一路冷眼旁观,至此,终于觉得事情危急到他不得不出手了!

六月中,京城里接到奏报的皇帝与内阁商议之后,秘密派出了镇抚司、东厂中最为顶级的人物南下,也就在第二天,万钱拿到了这个消息。

君伯在一旁十分喟叹:“小竹子这一出,撼天震地,要瞒是瞒不住的了!锦衣卫东厂的人马同时南下,小竹子怕是危险了。”

万钱看着水榭外已经全数凋零的海棠,神情罕有的肃穆:“辽东一事,定躲不过,留下破绽太多。但镇抚司东厂的人是否上报,就看锦衣卫的头目和司礼监的人了。”

“爷!你想过没有,辽东一事与两淮此事实则一脉相承!新法何时、何地试炼成功?谁都会问,一问必然就是一串啊!镇抚司又或者东厂,就是想瞒也瞒不住啊!生生从盐课中分出三成税利来,一年就是近千万两的白银,怪不得肖全安如丧考妣的奔走、更怪不得何文渊大受打击到不发一言啊!爷!我这句话,你别不爱听!桑氏在明处,又连着新法和两淮稳定,朝廷未必会动。桑氏不动,陛下也没道理动辽东京城的那一伙子牵涉其中的人。如此、承受雷霆之怒的、必然只有小竹子一人了!她之所以心甘情愿入康家的门,只怕是早有预料……”

……万钱沉默,心慌到无以复加!

“君伯、”许久后,万钱静静说道:“要不是你和明叔、瑞哥,恐怕我已经死了吧?”

“爷……”

“这一回,我要是辜负你们,陪着她走了,你们会不会气我?”,万钱转过头来看着君伯,宛如赤子:“你们会的。可你们都知道,活在这世上、太苦了。我、少筠,我们活得太辛苦了。或许她与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比她漂亮的有的是,比她能­干­的也不少,可就因为她活得苦,我竟觉得她与我是一样的人,有她在,我不觉得自己太苦。可若她死了,我在这世上又孤零零的,实在没什么意思了。”

君伯定定看着万钱,刹那领悟,这才是他爱她的真正原因。他们两、像!因为像,才有共鸣!他深吸一口气:“爷要保着二姑娘?”

万钱闻声张了张口,随后重复一句:“我要保着她、没错,我要竭尽全力与她一起活着。若我们能活,那至少说明,这世上还有天理可言,否则,我也不必活着了。”

君伯无比的黯然,他低了低头,想到这一辈子哀伤的哀恸的哀切的经历,他却又笑了。确实,做人太苦了,太多磨难了,若全然没有了天理,何必活着?“爷想怎么做?”

一句话,表明的态度和决心!万钱昂首:“我得写几封信。”

君伯点头:“第一封,该写给朝中谢阁老,向他说明眼下两淮头等大事是开展新法、安抚灶户。”

“第二和第三封信封信,该写给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及锦衣亲军都指挥使牟斌,告诉他们二姑娘身系多方厉害,请他约束东西两厂的密探,不到万不得已,切忌秘密处决,以免两淮生乱。”

“第三封……爷,依小人看,大可上京一趟啊!”

万钱摇头:“这时候离开扬州、不智!我绝不会再犯一次错误,置少筠于险境,叫人有机可趁!第四封信,与第一封信合在一起写,也是一样的!”

……

作者有话要说:万钱身份的端倪再一次跑出来撩拨人。看他这几封信,写得端得是气象万千。谢阁老、司礼监掌印太监、锦衣亲军都指挥使……

矛盾该要全面爆发了……为什么要有万钱,因为没有万钱,少筠必死无疑,君伯一语中的。当然就算有了万钱,少筠也不见得没事,就许蚊子卖个关子呗,

☆、290

“这段日子,何府里的秦嫲嫲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了。”,侍菊一面削了火艳艳的石榴进一只鎏金锤揲祥云纹小碗中,一面悄声说道:“只知道樊清漪新得了两个近身丫头和一个老嫲嫲,听秦嫲嫲的意思,如今她连樊清漪的房里都难得一进了。”

少筠有一下没一下的拈着一粒粒类冰似玉的石榴子,放进嘴里轻轻抿着,吐了壳,方才闲闲说道:“上一回博茶出事,郝华拿了好处了,该知足了?”

侍菊一面削一面笑:“赚银子的事儿,有知足的时候?那一万斤的盐不是小数目,可人家堂皇上岸,又在万花楼正经养了个相好的,岂不是一掷千金?依我看来,比当初万爷五百两银子买一个扬州瘦马可厉害多了!”

少筠蹙了蹙眉,吐了口中的壳:“也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竟不觉的那么困倦了,反倒十分乐意吃酸。方才那石榴子太甜,反而烦闷想吐了!”

侍菊含笑看了少筠一眼,又伸手摸了摸少筠的小腹,笑道:“算算日子,你这身子也快三个月了,怕是害喜该好了的。亏得兰子那么远还惦记着,巴巴的打发人来了,送了好些当初她用过的吉利物件来。”

“兰子到底还是有福气!”,一提起侍兰,少筠十分安慰,开怀说道:“瞧她写信那滋味就知道黑子何等样的疼她。按说她也是头胎,不该让她这么劳神的!”

侍菊嗔了少筠一眼,笑道:“担心她呢!如今程大都督专程把黑子将军调回辽阳,全为了陪她待产,也说是头胎,合该谨慎着的!兰子呀,没有咱们,照样好好地!”

“你何必羡慕人家!你眼前现成的人就等着你点头的!”

侍菊一听这话,只斜睨着少筠,嘲讽道:“说我么!怎么不说万爷一天来三遭的殷勤劲儿?连宏泰都高兴,只差张口唤他一声‘爹爹’了!”

少筠撅了撅嘴,隐约一股子俏皮,可她却没有说话。

侍菊见状却转了话题:“可我偏就要陪着你,兰子就算了,已然拖家带口。既然我还没拖累阿贵,便该是我陪着你的,哪怕你什么都不说,我心里也知道你究竟想怎么做。只是竹子,樊清漪应该又在盘算什么东西了,咱们不得不防。”

少筠合目微笑,半晌后说道:“何文渊不过是高门内披了文武全才外衣的纨绔子弟,如今两淮天翻地覆,他全无应对良策,可见一斑。可惜了,这幅好皮囊!樊清漪这样的心思算计,竟看上他,真是妙得很。不过你说的没错,何文渊不知道应对,自然就给了樊清漪机会。当初咱们家里,不就是这么出事的?但也不需要太过担心什么,她有能耐,就等她樊清漪熬得过我这道刀山再说吧!”

侍菊眼睛一瞪:“刀山?”

少筠­唇­畔轻轻漾出一圈涟漪:“万花楼、郝华不是花钱如流水么?这一回、我叫他站着走进扬州、躺着出去!万花楼,把容娘子当初那一段谜案重提,顺道雇人把蔡波与樊清漪的事情也都透出去。鬼六那边边鼓敲得差不多了,便歇一歇也是好的。”

侍菊拿了这句话,只答应了一声,便坐在那儿敛眉而思。少筠看见她这模样,不由得好笑道:“去吧,用不着思量。另外,小七闲了这许久,该准备着了。肖全安这些日子目睹盐商砸盘铁、大肆毁坏草荡,该坐不住了。这官儿做得久了,神智也糊涂了,也是时候惹出些事情来了。咱们家首当其冲,他势必要拿咱们祭旗。”

侍菊听了这话只先把早前的事情丢下,又笑道:“小姐还真别说!小七自从领着清明盐使司衙门里闹过一场后就整天枯坐着,快闷死了!尤其清明,天天找小七闹别扭,说是要回来!如今小七手里五万引盐,已经兑换的差不多了,几乎把两淮的盐仓都换空了,前些日子还说有些盐仓闹老鼠闹得厉害,好些上好的盐都成了残盐了!你说这耗子还肯咬盐吃,真是奇了怪了!”

少筠笑笑:“怕是雨季来了,老鼠也得躲雨罢。”

侍菊觉得好笑,正要说话,外间小紫打帘子的声音:“芷茵姑娘来了!外头日头毒,快些进屋坐吧。”

“筠姐姐在么?”芷茵的声音。

侍菊少筠两人对望一眼,侍菊忙站起来迎上去:“芷茵姑娘!二小姐屋里坐着呢!快进来吧!”

正说着,一袭鹅黄布衣的芷茵笑吟吟的走了进来。少筠站起来行礼,笑道:“多久不曾见你,还道你见外了呢!”

芷茵盈盈一笑,却不说话,只又转了出去,拉了一人进来:“姐姐、都来了,还有什么避讳的?”

少筠一看,很是吃了一惊!

侍菊爽利的­性­子,十分惊讶的:“邓夫人!怎么!”

梅英一身缁衣,浑身上下,喜悦淡了,悲哀也淡了,那一抹笑,全然远离凡尘。她以俗礼向少筠行礼,在少筠忙不迭还礼的时候,扶着少筠说道:“筠妹妹、方才踟蹰,是怕你还不肯原谅我!”

少筠心中一酸,忙把梅英拉至桌边坐下:“姐姐、你怎么还放在心上?若真论起来,其实是因少筠而起,方才害得甜甜!”

“正是、正是!”,侍菊一面搀了芷茵坐下,一面说道:“始作俑者,本就不是夫人,夫人何必自苦?”

梅英笑容深了一些,却不肯说话。

少筠忖度,只吩咐侍菊置茶后退下。

待饮过茶,少筠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对芷茵说:“姐姐如此、我心中惴惴!芷茵妹妹,怎么不劝劝呢?”

芷茵一笑,恍然当年无忧无虑的样子,可说话全然不同了:“劝什么呢?我竟不用劝!邓之汝是怎样的人,你我岂有梅姐姐知道的清楚明白?姐姐早就绝了争强好胜的心思,不过为了甜甜、做个活死人罢了。如今连甜甜都不必受这份苦了,姐姐了悟了,有什么不好?何况又不是真的剃了头当姑子,不过是带发修行。那家里邓大人不为难、宛姨娘高兴。这边梅姐姐的父母兄弟也还有能耐照应着,姐姐也落得清静,有什么不好呢。”

少筠叹气,转向梅英:“姐姐也这般想?”

梅英宽和一笑,隐隐的了无挂碍:“是这般想。你且放心,我不是心如死灰了,到底还有父母在。我且佛前清修,静静心,细想想这几年,日后的事……只愿随缘。”

少筠沉默了许久,最后仍能释怀的笑出来:“姐姐这样通透的人,岂知不是佛祖座前修了几百年的白莲?究竟有佛根的,也算是得归正道了。既如此,何必担心少筠还不能释怀?姐姐真的高兴,我也只有为姐姐高兴的。”

芷茵听了这话更高兴了两分,拉着梅英笑道:“看吧!筠姐姐自是知道明白的!”

梅英朝芷茵一笑,又对少筠说道:“听你这番话,我便安心了。筠妹妹,我悟了。人人看着我,只说我心字成灰,可我知道,我心里是真松了、不计较了。日后的日子就算孤清,我竟向往。可见,人心方才是最大的。与你相知相识一场,也算有缘,我只想劝你,你要做那叫你心里高兴的事!”

少筠拉住梅英的手,感喟的点头:“姐姐的话,我一定记着。只是……日后还能找你讨一盏佛祖前供奉的清茶么?”

“自然的!”

“筠姐姐怎么能不来看咱们!”,芷茵犹如喜鹊:“扬州乡下有一处极好的庵堂,乃是梅姐姐家世交的家庙,平日不过几位家里修行的老尼,姐姐日后就在那儿带发修行。我么,得王判官老爷襄助,也在那儿附近置了一所极小的房子,日后就同姐姐成邻居了。”

少筠睁大了眼睛:“旧日你总说要独自过活,果真如此?只是……你方才学了绣花两三个月!”

芷茵得意的笑笑:“小时候女红正经要学的,有底子了。不过当小姐的时候怠懒,不愿拿它正经做东西,也不如姐姐灵巧,知道自己琢磨针法罢了。后来学戏的时候,自己的衣裳帕子,都是自己动手的,就算不顶好,也能见人的。如今跟着筠姐姐学了三两个月扎花样子,针法竟大有进步了。我也不是求富贵,求三餐温饱罢了,我竟不觉得难。何况,真不济了,梅姐姐不就在旁边么!”

“她呀!”,梅英恬恬笑道:“雄心壮志呢!可以我看来,却也好!筠妹妹,你放心吧。”

少筠想了想,笑道:“也罢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自己还不是身无分文就把姐姐找到了么!只一条,既然咱们冰释前嫌,往后若真遇到难处,就不该见外才是。”

芷茵与梅英对望一眼,一人雀跃一人恬淡,竟不约而同的说道:“那是自然的!”

随后,少筠叫侍菊小紫进来伺候,几人一面吃点心喝茶,一面说说笑笑,十分的惬意自然。

正高兴的时候,竹园里的嫲嫲进来禀报说万爷来了。

梅英和芷茵一听,便都站起来要告辞。

少筠知道两人是守礼的人,也没有多做挽留,只约好了日后见面,便嘱咐侍菊好生送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曲终人散,各自修行各自路,也不算太坏吧……

☆、291

万钱笑着走进来,夏日里图凉快,却是穿了极为透气凉快的葛麻衣裳,却丝毫不在意那衣裳粗糙的样子。

少筠远远看见,真觉得自己变了。

记得五年前认识他的时候,觉得他粗糙到了一定的境界。黝黑的脸、一把虬髯、浑身上下不讲究的布料搭配、叫人啼笑皆非的颜­色­搭配,就连拿一把折扇,都觉得滑稽过人。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他,只看得到他赤子之心、只看得到他深邃的经历?诸如今日,那微微发黄的衣料,依旧这般粗糙,那略略松散的衣襟还是这般差了点礼数,可是,她看他,这般伟岸!

万钱一径走来,看见少筠的眸子,里头清澈,又宛然深思,不禁笑着伸出手来:“瞧什么、这么入神。”

少筠从桌上拿了昔日梅英送的那把金星紫檀团扇,一面打扇一面笑而不语。

万钱见状觉得好笑:“又在寻思什么?也该保重着,少用点心思。”

少筠抿抿嘴,那团扇又朝万钱转了转方向:“大热的天,一天几趟的跑,虽说葛麻透气凉快,也是热得慌,何苦来哉!”

那带着些许梨花香的凉风不疾不徐的送来,缓缓纾解心头那战栗着叫嚣着的担忧。万钱笑笑,伸手握着少筠:“这衣裳穿在身上不成样子,君伯说了好几趟了。可这样的天,真得这么穿着才舒爽。昔日你就总嫌弃我不穿衣打扮,今日却通情达理起来。”

少筠安之若素,尽管手上渐渐酸软了,却还是笑着给万钱打扇,直至万钱一头的汗渐渐都下去了。

金星紫檀下是一枚同心如意结缀着的花开平安嵌宝累丝扇坠,扇子一摇一晃之间,桃花扇底风的风韵潺潺而流淌。那一刻、万钱忽然觉得自己找着了!她原是贤妻良母,而他、是为她遮风挡雨的擎天柱。这一切竟是经历了这许多后方才如同陈酿出坛!

万钱笑笑,握着少筠的手顺势一拉,把少筠反身带进怀里,随后将双手覆在少筠的腹上:“少筠、你……大约是变了。昔日……豆蔻的年华,害羞了就俏皮,生气了就刁钻。唯有今日,有了这孩子……”

话到这儿,万钱心里揪扯了最痛的那根弦。这孩子……还能留住多久呢?他这爹爹、实在当得太不合格!

少筠却不知万钱的心事,只为他突然的感喟而感喟:“是呢,大约这孩子是个温和的脾­性­,我多烦躁的心思,一念到他,就总是能平静下来。”

万钱笑了一声。

少筠安心窝在万钱怀里,突然又想起什么来,忙转过身来,圈着万钱的脖子,偏着头:“上回问你,你就不高兴。只是我是真想知道,你是喜欢他是丫头还是小子?若是丫头,君伯会不会不高兴?”

万钱眉毛动了动,只扶着少筠的背:“也不是只生一个,丫头小子有什么关系。我不在意,旁人在意你还要­操­心?”

少筠眉毛一挑,然后一笑,模样羞涩之余又有些高兴的样子。然后她眸子一转,又笑道:“君伯虽然古板些,但我看他学问极好的样子,不如叫他先拟好几个大名好不好?我可不许我的孩子叫什么‘万万钱’,或者‘钱万万’的!”

万钱很忍不住,轻轻拍了一下少筠的翘臀:“胡闹!”

少筠得意一笑,顺势躺进万钱怀中,语气却变得怅惘:“晒盐法……当初一出手,就碰着你们,叫你伤心了,是我不好。”

万钱没有说话,却将少筠抱的越来越紧。

少筠隐约想起昔日,却浑然不觉:“在辽阳城头、我看着你带这桑贵阿联骑马走了……恍然天都塌了,可是那一日艳阳依旧高照。从那一日开始我就知道,不管发生了多惨痛的事,太阳一样升起、夜晚总会来临,大约这便是天意自古高难问的意思了……”

说到这儿,少筠困难的抬起头来,眸中一汪秋水晶莹剔透。她定定看着万钱:“晒盐法、从权贵口中分利,势必平地起波澜。万钱,你还是少来一些西街吧!明日、我要带着宏泰回康家去住着去了。”

万钱的眉毛紧紧皱起。

少筠努力伸出手来,细细的展平了,笑容温柔如水:“四年前,康知府为了从贺转运使口中分利,假意答应哥哥娶我为妾。当时我对哥哥剖明心迹,我转身离开的一刻,我以为从此后这十年相伴长大的情意要完结了。可最后……恰恰相反!万钱,我竟不知,这一生会是这样子的。可我、从未后悔,从未后悔答应哥哥嫁入康家,更不会后悔,当初答应带你的簪子。带了你的簪子,大约是我这辈子最好、最幸运的事了。”

万钱动了动嘴­唇­,看着眼前的少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筠扶着万钱的肩,站了起来,然后、轻轻的、仔仔细细的用那宛如玉雕的手指抚摸着万钱的脸,最后蜻蜓点水的吻了吻万钱的­唇­,口中逸出一句话来:“万钱、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不想知道。可我想你知道,你在我心里。”

万钱浑身一颤,没有来的心慌:“少筠!我说过、彼此相许是不够的,长相守方才是……”

“二小姐、外头有个姑娘家找万爷!”,侍菊十分着急的声音突兀的传了进来。

万钱一愣,已然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全丢了,两人大眼看小眼,足足愣了好一会,方才颇为尴尬的分开了。

随后万钱拉着少筠出门:“姑娘?找我?”

侍菊紧紧皱着眉头,盯着万钱,竟是毫不客气的说道:“哼!紫鸢姑娘!我记得真真的!不就是当初万爷你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下的窑姐儿!呸!说这话我都脏了我的嘴!”

万钱显然的愣了一下,却不是多尴尬。少筠皱了皱眉,立即觉得今天自己吃了太多太酸的石榴子,酸得这会儿嘴里心上都是酸的。她按捺着心绪,问侍菊:“且把话先说明白,岂有先骂人的道理?”

侍菊撇嘴,很是愤怒的:“骂人?竹子,我这骂人还真没冤枉人!眼下这紫鸢姑娘就跪在咱们桑家大门前呢!字字血泪的说万爷您始乱终弃,求着桑贵开一开桑家的门让她见见伟岸的万钱大爷呢!”

少筠不淡定了,极其惊讶的转而看向万钱。

万钱眉头一皱,立即紧紧拽着少筠,解释道:“不瞒你,有前因后果,你得听!”

少筠按捺又按捺,只觉得心里一阵伤心接着一阵愤怒,搅得她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好容易借着万钱的手站住了,又实在忍不住好奇:“我听、你说!”

万钱看着少筠一转瞬一张脸白过白纸,只想起那一句“你在我心里”,真觉得心酸。他深吸一口气:“我当初包养她是为了贺转运使。贺转运使出事后我也顾不上,她独自过了四年。我回扬州前,明叔告诉我,她在这边无依无靠,常来找我,我念她没什么本事活着,把当初她伺候贺转运使时住的小院子给她过活了。谁知她不知足,常来留碧轩找麻烦。那日……你进了康家的门,我想起这四年、我犯糊涂了。少筠、你得原谅我,我是男人。”

少筠抿了抿嘴,心觉得伤透了,却不只为一个找上门来的紫鸢,却是为了万钱。这四年、她伤了多少心,他便伤了多少!而今日彼此相对面对的,不仅仅是各自的伤,还有为彼此的伤而伤!

万钱看少筠不说话,不免急了,只拉着少筠:“少筠、我在你心里,这句话白说的么?为了这么个贪心的蠢婆娘,你我之间便生了嫌隙?”

少筠摇摇头,有些哀伤的:“也不是我多贤惠!要是寻常时候,遇着这么个女人,我知道怎么收拾。可是叫你伤心的人是我,我……却不知怎么办了。”

听了这句话,万钱心上一松,当即下定决心,拉着少筠往外走:“我知道了。”

……

紫鸢当街跪在桑宅宅门前,哭得凄凄惨惨戚戚。当她看到万钱拉着娇俏的少筠走出来的时候,那面上的泪珠儿,真是!千尺的长线也难收哟!

紫鸢赶忙跪着跨了两步,哀戚的求着万钱:“爷!求求您怜惜奴家吧!奴家、奴家腹中已然怀了小儿郎!”

已然怀了小儿郎……

这一下少筠­干­瞪眼了!

万钱一皱眉!心里叫嚣开了!他那日迷迷糊糊的跟她滚了一回床单不假,但君伯基本­棒­打鸳鸯了。他还真不信,他居然有着一击即中的本事!要知道,这清艳绝伦的小娘们可是正经伺候贺转运使伺候了整整一年的,就算贺转运使不济了点,那也是­干­了一整年却屁事都没有的,而他居然一次中招?!想到这儿,万钱再看紫鸢的时候,眼神已然犀利起来!她能知道他在桑宅,而且当街当巷的宣布自己怀孕!莫非……这小娘们把自己装扮的楚楚可怜之余,还把少筠与他的关系公之于众,令他两处于不堪的地位以增加旁人对她的同情?

万钱深吸一口气,也顾不得旁的,先拉住少筠,低声说道:“知道我在桑家?这姑娘机心重!”

少筠猛地回神,再看紫鸢时,心绪却又不一般了。

那边万钱则直直盯着紫鸢,淡淡一句:“既然你说是,那就是,那你就生下来吧!”

紫鸢大约没料到万钱那么­干­脆,直接目瞪口呆了。

“生出来是,我呣子一起养,不过你得守活寡。”,万大熊直截了当的本­色­:“要生出来不是,对不住,滚!”

紫鸢张着嘴,下巴几乎掉地了。

一旁桑贵侍菊小紫等人直接呆立当场,话说,万大熊,您这身风范哟!真他娘的hold住全场!

少筠又气又好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合适的态度来表示自己的心情,只好调侃两句:“紫鸢姑娘、当初在万花楼见你,万钱就在一旁,我亲见他拍下你,却不是为了中意你。今日你这般……我只有一句话可说了,自求多福!”

……

作者有话要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的。这紫鸢……也不是每个人都是芷茵那样看得开看得明白吧,多数人总是觉得自己离自己想要的只有一步之遥,可在老天爷看来还远得很的。

☆、292

紫鸢没有再闹,因为阿联立即就做出了安排,但这个结果、远不是她想要的!扬州瘦马,自小学的就是如何讨好伺候男人,要是日后的日子没了男人,她难道便是久旱等甘霖?

一步三回头之时,紫鸢看见身后的万钱和少筠当众手拉着手,全然不避讳旁人的目光。那一种恩爱,真是羡慕妒忌恨!

而少筠看着紫鸢这般戚戚惨惨切切,心里原先好容易才稳住的满满的醋缸一下子全打翻了!她甩开万钱,冷笑:“扬州瘦马五百金!原来人家下定决心以身相许来报答万大爷!真是其情可悯、其心可怜!只是万爷这般不解风情?什么活守寡、男人急­色­跟饿人急饥不是一般的么?偏在这儿做了一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样子,给谁看!”,说着袖子一甩就要走开。

那边侍菊哼了一声,一句话也没说就跟着走了!

万钱呆了呆,直看着少筠的背影,却怎么也迈不动脚去追。等回过神来,他实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转而向桑贵:“当着外人还十分温柔体贴,这一转头就!”

桑贵嘿嘿的笑,也不避讳还有别的仆人在场,只说:“爷,您这是当局者迷!竹子是最贤惠的,当着外人的面可真是给足了您面子了!这一转背、哎哟!好大一股子醋味!只怕那缸醋已经酿了四年五年了,老陈老陈的!”

万爷心上松了两分:“四年五年?不是这道理!”

“怎么不是这道理?”,桑贵眼睛一飞,说不出的油滑样子:“我听阿联说,当初爷重金买这姑娘的初夜、竹子就在旁边?哎呀,爷,您办什么事都利索,唯独这事儿、办的忒臭!您上青楼,还找了您未来的媳­妇­儿陪着?哎呀!果然是高人,办事儿别出心裁!”

说到这儿,桑贵负手大摇大摆的回了外帐房,剩下万爷在哪儿呲牙裂嘴的!

话说,当初买紫鸢不是为了他自己,而且、他怎么知道桑少筠会是她老婆啊!是要知道,便是打死他也不会叫她在旁边看着的!

哎!可见,就算是三头六臂,也未必样样算得­精­准啊!

万钱摇摇头,深知如今再进去找少筠,没准少筠又跟他弄小­性­儿。他便是伏小状的哄了,只怕一时三刻也哄不好,索­性­出去把事情搞清楚吧,就算日后自己得养这个意外之子,也得养个清楚明白吧!

那边厢少筠回到竹园,又觉得胸口犯闷,后又听灵儿说万爷没跟进来,出去办事情了,心里又怅然若失的不痛快!臭狗熊!我生气,你居然也不哄一句就走了,你是闹哪样!

偏那小紫想着讨少筠高兴,巴巴的把今日的安胎药端了上来,笑道:“小姐、咱别跟外边的下贱女人一般见识,来先喝了这碗药是正经的。”

少筠暗自银牙咬紧,却是不声不响的接过了药碗。

侍菊一旁看着少筠的脸­色­不善,忙把灵儿和小紫都打发了,方才笑道:“那药苦!少喝一天只怕也没什么。眼下我看这一胎养得安稳,你夜里睡得好、也不犯咳嗽,连先前泛酸作呕的都没了。”

侍菊说到这儿,少筠却是如有所动,她定定的看着那碗药,心中细细过了一道,不由得眼睛一眯,抬头看着侍菊:“你也觉得这药苦?”

“啊!”,侍菊一面拿了扇子打扇,一面笑道:“是苦!你的药,是外头胡太医亲自煎好叫人送来的,我怕路上有出什么差池,总是先取一点舔过才叫小紫送进来的。横竖这药越发的苦,怕是胡太医调整了方子亦未可知。”

少筠一言不发、缓缓放下药碗。她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最后轻声说道:“调整过方子……就不知道怎么调整的。”,说到这儿,少筠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轻轻一声叹气。

万钱并不知道少筠隐隐起了疑心,这一回他是万花楼里左拥右抱的叫了两姑娘、问消息……

紫鸢有没有跟楼里的姑娘们来往、有没有别的相好、扬州城上除了那所他给的小院子还有没有别的营生……

问来问去,姑娘的酒喝了不少,话却没问到什么有用的。这紫鸢姑娘自从被包,大约就以与楼里的姑娘来往为耻,从来没有回过万花楼,更别说会带些什么东西来看看昔日的姐妹。寡淡的人情、浓厚的奢靡,风月场里,原本寻常的事情,姑娘们只为自己的生计自己的喜怒,又怎么会知道早已飞上枝头的一个紫鸢姑娘心里打得什么算盘?

万钱有些心烦,却也知道只怕一时三刻找不到什么端倪来,因此却也不觉得太过失望。不过,没问到紫鸢的前因后果,却意外的发现了一些别的事情!

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刻,阿联送了紫鸢回来找万钱。两人正要告辞的时刻,万花楼里堂皇走进来一个男人……

万花楼里到处都是双双对对的男人女人,有个男人,有啥好奇怪的。可是,能叫万钱一眼就看上的男人,恐怕还真不多!

炎夏了,这男人还穿着一身黑­色­妆花袍子,上头金线绣福字宝相花,一进门就叫嚷着这天怎么这么热!

万花楼里的人都震了三震!却不仅仅为了这人的富贵,而是……妆花虽是绫罗绸缎中的极品,却是较厚的织物,就是极富贵的人家也不会夏天穿、还挑了黑­色­来穿!

楼里的姑娘一见来人,蜂拥而出!

那男人来者不拒,真正的左拥右抱,一来一去,揩油不少,可眼睛却是向上看着的。

万钱有些奇怪,不免随着男人的眼光向上看去。二楼上,真正应了那句诗:倚楼红袖招!姑娘极美,却是内敛的不张扬的,她穿了一身胭脂红轻罗衫,衬得那抹雪脯宛如油脂般滑腻白皙。她嘴角含了一缕笑,是一种淡定和自持。她看见男人看她,她一言不发,红袖一招,一楼的人都醉了!

男人哈哈一笑,颇有些风度的辞了众姑娘,奔着那姑娘就上了二楼,然后弯腰一举,直接把人扛上了肩头。那女子惊呼一声,随后娇笑叠着香风阵阵进了屋!

一楼的人哄笑,只当看了一出好戏。

万钱挑眉,转身找到了楼里的老鸨晚、娘:“什么人物?”

晚、娘笑嘻嘻的:“爷说傻话了不是?晚、娘这儿,有银子就是人物!您瞅见那位爷身上的妆花袍子?楼里的姑娘就是日日接恩客,一个月下来,只怕买不上半匹呢!偏人家大夏天里穿着嫌热,进门就赏了人!”

万钱眉头一漾:“是个暴发户。”

晚、娘一笑:“咱这万花楼,银子才是真爷们。爷要想知道什么、不妨等等,这位郝爷进去不过两刻钟,一定出来叫歌舞伺候着的。”

万钱也不说什么,大厅旁随意寻了张桌子坐下。阿联见了忙从袖中摸了锭银子来给晚、娘:“这银子,留着晚、娘你买两瓶中意的丹蔻,且在大厅里给咱们上点儿酒菜,记账上就行。”

晚、娘接了银子,一笑,略行礼,然后走了。

万钱和阿联坐在桌边,等了不到两刻钟,二楼的一间厢房突然大门洞开,方才那个男人大敞着胸膛哈哈大笑着闯出来:“来呀!爷今夜请你们喝酒!闻者有份!哈哈!”

楼下一片轰动!

紧接着晚娘领着个丫头打扮的姑娘上来应酬:“哎哟哟!郝爷!大家伙就等着您的这一句话呢!不如晚、娘唤了歌舞伺候着?这漫漫长夜呀,这会儿方才开始呢!”

那郝爷欲醉不醉的眼睛一横,隐约又瞧见晚、娘身旁的丫头颇为细巧,竟然一把扯过姑娘,当众就胡摸乱摸起来!又大笑着:“好呀!爷就是中意这么多姑娘伺候着!”说着一面笑一面把那丫头拖进了门去。

不一会屋内大动,那些呻吟低吼,本该叫人面红耳热,但却被丝竹声歌声严严实实都盖住了!

这也、太张扬了些!

楼里许多人看的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原本只是路过万钱的桌子,看到这景象,竟不自觉的坐下了低喃:“这位爷!莫不是疯了?晚、娘身边那丫头据闻是晚、娘用心栽培的,这一下、哎哟!不知道晚、娘要敲多少竹杠了!”

阿联也摇头:“老天爷!见过富贵的、没见过这般荒­淫­富贵的!跟那书上写的古时候酒池­肉­林的昏君也差不离了……这郝爷究竟是什么来历?”

“谁知道是什么来历?只知道大名叫郝华!听闻这还不算惊人的,早两日堂皇带了几个兄弟进来!使银子是使得山崩海啸一般。人么,真正的恶狼进了羊圈!听闻捉迷藏、楼里的姑娘逮着谁做谁!哎呀!”

万钱一句话没听进去,唯独一个名儿:郝华!郝华、要是没记错,就是如今连风雨安都退避三舍避锋芒的人物!早前博茶出事,那处的盐仓被哄抢一空,听风雨安的意思,左不过就是此人!没想到这人躲躲藏藏了四年、谨慎至此,今日却疯了一般作死!

正想着,又是一刻钟过去。二楼上那郝华再次出来,不过这一回他却没有再造什么孽,只是令人搬了张榻出来,一左一右的搂着两个姑娘,就在楼上看下边的歌舞。

楼下一些得了好处的客人看见此况不免高声笑道:“偏是郝爷您好兴致!就这满楼撒银子的豪气,只怕万花楼里头也属头一份!哈哈!”

郝华半眯着眼睛,遥遥向说话的人致意,然后仰头饮酒。

就在这时,万花楼一个角落里浮了一把不轻不重的声音来:“郝爷果然有钱,可要说头一份、只怕还轮不上!咱们两淮、什么多?有钱的商贾多!要是我没记错,就在四年前,万花楼里一群商贾子弟正经演了一出极其荒唐的戏来!”

郝华眯了眯眼!

楼下就有人起哄,有人有附和:“是是!怎么不是?咱们这些老熟客都知道!两淮桑家么!那一档子事,气死了他家里唯一一位老秀才、气死了桑家管家太太呢!”

“那天夜里、一群盐商的小少爷、年纪不大,却是­淫­虫投胎,竟在南城绑了个黄花闺女来,在这楼里、使劲得发疯、不知道使了多少银子、­淫­了多少姑娘!”

“这还稀罕!”,又有一人笑道:“­淫­了楼里的姑娘不叫­淫­,­淫­了黄花大闺女也只算缺德,但最叫人开眼的,还是桑家里的蔡大管家哟!正正经经把自己的老婆叫了来,给那桑家的小少爷糟蹋了大半夜咧!真真天下奇闻!要真说起来,郝爷可是豪气得来没丢了人伦哟!哈哈!”

“你们知道个屁!”,又有一人醉眼朦胧的笑骂道:“你自家里的婆娘肯叫他来这儿叫人糟蹋?别是油蒙了心肝吧!那蔡波好歹是正经念过私塾又正经学过帐的人,他哪里会这么荒唐?!”

“咳!那可难说!没听闻,斯文败类?念了书恶毒了心肠的,海了去了!”

“哼哼!”,那人似乎醉态十足,却是冷笑着说:“斯文败类?这话好!用在那蔡波身上也合适!不过他还真是用错了心思了!他不是丢得起那张脸,是原先就不想要他那老婆想另娶,碍着他老婆生了儿子又贤惠,所以千方百计寻出血荒唐事来!”

听到这儿,众人有些回过味来了,这醉醺醺、醉醺醺的就醉出一桩惊天八卦来,岂有不兴致高涨起来,连那郝华都听住了,纷纷催促那人快说!

偏那人想是大醉了,大着舌头,笑嘻嘻的说的有一句没一句,但大体意思却都十分明白了:“这有什么的?人家都说糟糠妻不下堂,偏老蔡不信邪!想休了家里的那个,另娶个小脚女人呗!听闻呀,那小脚女人长得极好的,竟比万花楼里的姑娘都要好上十分,又十分贤惠能­干­,就可惜身份低了,桑家里伺候人的,还是个罪籍!可那蔡大管家真像是鬼迷了心窍了,仗着自己在桑府有些地位,就想着寻个过错休了妻子,另娶这丫头!可惜呀,最后人没娶到,­性­命却丢在了那渔村上!”

这话、外人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便有人质疑:“这样的­阴­私,你知道的这样清楚?!奇了怪了!”

那说话的人趴着桌子,一声轻笑:“奇怪?什么奇怪的?当年桑家有钱,想着揽下两淮盐斤买卖的生意,瞧着就是大富贵,多少账房先生想进去管账呢!蔡波可是答应我,要是桑家还请账房,他先荐了我的!就为他这句话,我上下可是没少花银子哄着这位大管家,叫他把我当自己人!后来他起了这心思,偏生没人商量,瞅着我是个男人,又不怕我在桑家人那里说了,方才告诉我的!我连他那内宅的姘头是谁都知道,甚至那姘头给他的东西都见过,有什么不清楚的?最后他死在外头,真可怜我花了好几年的积蓄,得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我就是说他两句又怎的?!”

桑家里极其漂亮的小脚丫头?还是个罪籍?

这话一出,至少有两个人都清楚这女人究竟是谁了!

而郝华,心里更是迅速连出一根线来:桑宅-蔡波-樊清漪-渔村-他和他堂哥……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木有存稿了……

☆、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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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

弘治十八年七月,扬州府上风雨欲来风满楼!

尽管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转运使肖全安意图全力扑灭盐商的疯狂举动,但收效甚微!一些态度激烈的盐商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雇来了大量的家丁,就是为了对抗何文渊手中兵马的暴力执法。为此扬州府上周边地区形容为一触即发,丝毫不为过。

对于这等景象,何文渊渐渐警醒,不能再任由形势恶化下去!为此他三番几次调和于盐使司与盐商之间,确实数次震慑了那些态度激烈的盐商。然而,此举在万钱看来,无异于抱薪救火!因为何文渊所谓的调和,是以两万雄兵作为后盾的,并非真正的坐下来倾听盐商的心声!而与此同时,桑家里的安静,叫他警惕到了十二万分!

六月中,少筠领着宏泰,堂而皇之的返回康府。此时的康家上下……心情复杂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全扬州的人都知道少筠在桑家时,万钱常常上门;全扬州的人都知道,少筠对他康氏仁至义尽;全扬州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一转身就嘲笑康家做事这般不仁不义;全扬州的人嘲笑康家不仁不义的同时,还笑着这顶绿帽绿的这样彻底!

可是,能怎么办呢?桑少筠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宏泰一副决不能离开少筠的样子。

礼义仁智信,说了几千年,说到今时今日,成全了一副周全的礼,却把义仁智信丢到了最卑微的角落,到最后,我们也只好这样扯着一块自以为一直都存在的遮羞布、聊以安慰!

但是对少筠而言,康家这段日子却是长久以来,唯一可以静心的日子。

不再见万钱,爱远了、嫌隙也远了;只是等待最后的结果,恨远了、憎恶也远了;少了闺中朋友的来往,背叛远了、伤感也远了。

七月初四,少筠一早起来,礼数周全的给康老爷康夫人及康李氏请安问好,随后亲自给宏泰收拾文具,因见文具盒里头的墨快没了,只笑着问宏泰:“泰儿,如今你用的这墨,还用得么?”

那边侍菊正看着宏泰的小丫头给他换衣裳,听了这话,直笑:“少­奶­­奶­,这墨不好、什么墨才好?正经万爷用过、专程拿了来给小少爷的。”

宏泰则睁着滴溜溜的眼睛,一面听任小丫头带了小冠,一面笑着说:“祖父也有施彩错金的墨,是极好的,但都是外头论书画的相公来时才用的。泰儿平日写字,用这个,祖父说也是极难得的了。泰儿可不敢说是万叔叔给的,只说是娘托外头寻的还不大知名却用料实在的墨家做的,祖父也没说什么。”

少筠一面接过小紫递来的墨块,一面理着文具盒,然后看见宏泰收拾妥当了,才把宏泰拉过来,细细打量这孩子,才说:“这几年跟着我,竟不比回来这半年的功夫。瞧你才进书房三个月,这说话、对答,比起昔日来,竟像是两个人一般。儿子、你长大了!若是你爹爹在天有灵,不知道有多安慰!”

宏泰似乎捕捉到了少筠的伤感,只淘气的搂着少筠的脖子,嘀嘀咕咕的蹭着:“娘、泰儿没有长大、夜里娘给泰儿说故事听……”

侍菊看到宏泰几乎腻到少筠身上,怕磕碰间伤了少筠的身子,只笑着扶开宏泰,又安慰少筠:“少­奶­­奶­何必说这话?前头四年,小少爷连话都没说清楚,说什么念书呢?”

少筠一笑,又摸了摸宏泰,细声嘱咐:“你的祖父,正经是朝堂上的大人,学问极好的。你只好好念书,知道么?”

宏泰点头答应,随后竟又正经跪下磕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孩儿上学去了,辞过母亲!”

少筠看见宏泰礼数这样周全,对她又这样孝敬着,心里那种满足与安慰,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这一路、要告诉他的人生道理太多,一时间竟无语凝噎!少筠把宏泰扶起来,这般看着,长久的看着。然后伸出手来,从头顶的小冠至脸庞,再到肩膀、腰带、腰带上的玉佩荷包、最后的夏袍的下摆,一一理顺,最后少筠才说:“泰儿,娘亲只愿你永远这般无忧无虑。可是我与你爹爹这一辈子、想要告诉你的道理好多好多!只盼着日子长长久久,如此,可以一桩一桩的教导你。只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娘亲、唯一盼望的,就是你永远记得,今日以及过去几年,娘是这般疼爱你。如果你的记得,将来、你知道你的爹娘、知道这个家,你就不要怨恨任何人,好么?”

宏泰似懂非懂,却抿着小嘴,仿佛背书时候的认真,最后重重的点头。

少筠轻轻拍了拍他:“去吧、上学去。”

宏泰的丫头拎了包袱,另有­奶­妈提着文具盒、拉着宏泰出门了。临行前,宏泰回眸一笑。明晃晃的日光下,恍然当初那温润如玉的公子哥,穿着宝蓝­色­的团寿宝相花斗篷,雪地里粲然一笑,雪光初凝昭日月。

那一刻,少筠几乎落泪。

回过身来,小紫又提着一个小竹篮,极其小心的凑到少筠身边:“二小姐,该喝药了!”

少筠扫了一眼那竹篮,摇摇头,低声吩咐:“回了康府了,还是别叫人拿了把柄吧。这药,从今日起,再不必用的,下一回,你告诉桑大管家吧。”

小紫面露犹豫:“可是……”

侍菊眼见着少筠已经悄悄到了十来天的药,只是暗自叹息,却对小紫笑道:“行啦,不过是补身的药方,多喝一天少喝一天有什么的。少­奶­­奶­有话吩咐,你就只管听着便是了。”

小紫咬了咬嘴­唇­,最后低声答了声是,便提着小竹篮退下了。

侍菊脸上留着笑容,正要转身劝慰少筠两句,那边一袭绿裙子携着急冲冲的莺声扑了过来:“安布、安布!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桑贵让我快点请你去看看的!”

少筠没动,坐在桌边轻描淡写的理着一卷丝线:“也不知道你这脾气从那儿来的?箬姐姐虽有脾气,却也没有这般爆炭似的。姐夫就更加了,温和儒雅的一个人,连高声说话也不会的。你呀!”

枝儿撅了撅嘴,正正经经行礼:“二姐姐,快去瞧瞧!是真出事了!”

侍菊摇了摇头,亲自端了盏茶出来,又扯出帕子来给枝儿擦了一额头的汗:“就真出事,也得有个前因后果,细细说来便是。瞧三小姐你,跑的这一头的汗!”

枝儿喝了两口水:“二姐姐不着急、菊姐姐这样伶俐的­性­子也不急,莫非二姐姐早就料到了?哼!那肖转运使也算是出尔反尔、食言而肥了!咱们家六月初六开灶,到眼下近一个月了,泰州分司下那么多个盐场子,一共收了近一百万斤的盐,因此桑大管家就报给了肖转运使。按照早前签下的文书,这一百万斤盐里头,咱们该有三十万斤,也就是一千引盐进账直接买卖的。可是、二姐姐,你知道盐使司衙门怎么回答的桑贵?”

侍菊当即冷笑了一声:“只怕没好事吧!”

“他们说要分也是年尾的时候分!要分也得是进了盐仓之后再提取!还说,要是咱们自己截留了,盐使司衙门不给发盐引!盐商产盐再多,也是私盐,再敢买卖,杀头也就候着了!”,枝儿义愤填膺,拍案而起,声­色­俱厉的骂道:“哼!感情一开始就在这儿等着呢!全部的盐斤都进仓,盐商还不就是等同于昔日守支么!皇帝拿着盐斤去做自家的人情,前头欠了那么多开中商人的盐斤,全数叫我们给填上?这一笔账、好生糊涂、又好生­精­明!可是!凭什么呢?前头抵押款项,咱们桑家与国共度时艰,到了眼下究竟就成了给人欺、辱的王八了!”

侍菊一串的冷笑,竟是怒极。

少筠缓缓放下丝线:“桑家身后是参与招商的盐商,都是真金白银拿了出来的,只怕眼下都炸开锅了吧?”

枝儿缓了一口气:“桑大管家素日里八面玲珑,从未见他认真得罪谁的,这一下脸­色­全黑了,更别说别的人家了!原本就是勒紧了裤带,就盼着头一个月回本了的!不炸开锅那才出奇了,只差没造反了!”

“哼!”,少筠霍得一声站起来,冷笑一声:“等的就是你!”

枝儿和侍菊同时大愕!

少筠扫了侍菊一眼,复又问枝儿:“桑家的盐田首先在富安,眼下肖全安、钱艺林这些人也都在富安么?”

“是!”,枝儿语速极快却又极为清楚明白:“一听到消息,大家几乎就闹起来了。可能那些狗官都料到了,因此泰州分司的判官、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转运使、同知、两位判官都在,连同许多闻讯而来的盐商、灶户,富安满满当当的!”

少筠一点头,立即对侍菊说:“吩咐小七,让他带着清明、他的伙计全部到达富安。然后,让他就近在富安周边的盐仓提出早前囤积的盐斤,全数命人运至海边。嘱咐他,动作要快、一定要赶在何文渊的兵马抵达富安以前!”

侍菊一肃:“明白!”

少筠这才执了枝儿的手,当着侍菊的面嘱咐她:“自小你是经过事的人,许多分寸,要知道拿捏!枝儿,你是桑家的三小姐、内帏里主事的小姐,桑家日后全靠你与少嘉哥哥了!”

枝儿一愣,正要说话,少筠却领头走了出门,语气铿锵:“备车、立即去富安!”

……

当此一刻,富安势同水火!

灶户拿了镰刀扁担、拿着各式各样能拿到的武器与肖全安带来的寥寥可数的衙役对峙;桑贵领着一众盐商,堵着肖全安,争得面红耳赤;桑少嘉却是忍辱负重,扛着家中灶户的辱骂,挡着大家不要上前去与官府冲突。

场面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何文渊一身戎装,宛如救世主一般降临!

肖全安一看何文渊骑着马奔来,大舒一口气,竭力拨开众人冲上去:“何大人、可算是来了!再不来,这些暴民可是要把我们生吞活剥了!”

何文渊沉默不语,挽了马鞭跳下马来,然后用力一挥,身后不远处密密麻麻的兵卫疾行而来,极其迅速的分开了灶户、有效的控制了场面!

桑贵看见家中灶户都被迫卸了武器、抱头蹲在地上,只觉得怒火从丹田处急升!这一辈子、恶心的事,以今日为最!他用力分开众人,冷着脸走到何文渊面前:“何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不说道理了、直接拔剑拿人了?那好!这盐田我不包了!朝廷把那五十万两银子退回来吧!我桑家吃完这五十万两银子、合族跳海自尽罢了!”

“好个贱民!”,肖全安有恃无恐、早前压抑的怒火咆哮而出:“看见钦差大人竟不下跪!来人呐!先给他二十大板!”

桑贵大怒,瞬间红了眼:“打人?肖大人!你看准点形势好!收拾了我,我桑家立即就停了晒盐,我倒要看看,你打死我、你这官还能做过今年没有!”

“你!”,肖全安青筋全暴了出来!

何文渊往前一步,双手分开两人,沉声道:“‘武者’,止戈之意!今日带来的两千人,不是要打人,只为禁止­干­戈!桑贵、有话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劝你桑家还是老实坐下,与朝廷商议一个善策来。否则就是本官想保、也保不住你合族的几百人!”

桑贵拳头紧握,愤怒之余,只觉得一股子深刻的绝望在心中扎根生长。运筹帷幄这许久,到了最后他真的想鱼死网破!可是他究竟不是一人、还有这几百人啊!

话、怎么也说不出来!走到今时今日这地步,小竹子已经付出了太多,也已经牺牲了太多条人命,可是胜利唾手可及却始终咫尺天涯!如何才能叫自己服气?这已经不是争一口意气的事情了,是永无翻身的绝望啊!

桑贵领头,后边一众盐商义愤填膺却又无计可施!他们的对面,是视一切为理所当然的朝廷勋贵!

正僵持不下时,那把所有人都刻骨铭心的声音清越:

“大人要保、还是保自己吧!”

众人齐齐转头。

麻布裁成了右衽曲裾、染成了天青­色­,上头钗环全无,素简得如同她已然丧失了全部。她一双天足稳步而来,似乎从来不曾消减的从容令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是桑少筠,是两淮盐商的魁首,她的一句“保自己”,令肖全安无端胆寒。

盐商间有人失声高呼:“小竹子!你得做主啊!”

少筠明眸一横,却是款款来到何文渊面前,行礼:“民­妇­康桑氏、见过何大人!”

何文渊眉头一皱:“你、自称康桑氏,是要告诉我你今日不是桑家人?”

少筠缓缓一笑:“大人自是耳聪目明!不错!我今日是康家的儿媳­妇­,康家老爷也认可的的儿媳­妇­!”

“那为何来这里?”,何文渊静静问道:“你不是桑家人,今日桑家灶户闹事,与你何­干­?康少­奶­­奶­,我已经三番四次对你诸多忍让,可是今日情形,只怕你早有预料?记得五年前,你就是如此这般不眷顾这些灶户的生死,令他们冲锋在前,以达你争强好胜之心!既如此,我身为朝廷命官,岂有包庇徇私的道理!”

少筠双手护在小腹之上,只淡淡笑着越过何文渊,看着眼前那一片美丽的海面。她静静看了许久,直至海面之上隐隐约约出现一大片黑影,方才转过身来:“何大人何必这般道貌岸然?你总说你保我桑氏,可四年前,你害的我桑家家散人亡。为此,此后四年间,两淮、两浙又多了多少走私海盗,你不清楚,肖全安大人应该明白!”

肖全安脸­色­开始不好看。

少筠闲适自然,虚晃一枪之后,仍旧看着海面:“至于我为什么来这儿,呵,何大人,除了桑家,难道我康少­奶­­奶­就不能运盐贩盐卖盐?”

何文渊、肖全安还有钱艺林,全数半张了嘴。

少筠转过头来,当着一大群大男人的面略略欠身:“民­妇­不才,过去两年,大明朝的开中盐,全赖民­妇­支撑!”

毫不意外,眼球掉了一地!

“小七、出来见见大人同行商!”,少筠一伸手,手边一名收拾的­干­净利落的青年男子笑吟吟的走了出来。

“云小七!”,小七拱手,颇为­干­脆自信的说道:“各位请指教!”

云小七、那个手头上有至少五万引盐的辽东暴发户!竟然是桑少筠的人!难怪她说开中盐、全赖她支撑!

肖全安脚上一软,几乎当场跌倒。何文渊手上抖了抖,心中颤抖着将事情连在一处:京城、云小七带头大闹户部金科,两淮、云小七大闹盐使司衙门;富安,云小七……他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他甚至不敢想这是不是少筠一开始就布下的局!

但是到了今时今日,何文渊已经彻底错过了反思的机会!

少筠一手拉着小七,一手拉着清明,淡淡笑道:“小七、清明,若是今日我所做的事情,连累了你们身陷囹圄,甚至丢了­性­命,你们怕也不怕?”

“不怕!”,清明张口就来!

小七谨慎些,只是犹豫的看着少筠:“竹子,死我是不怕的,只是为什么要死?咱们在渔村逃过一劫、商船出海遇海盗,一路走到辽东,这么辛苦,好容易活了,为什么还要死?”

少筠拉着小七,斜斜睨着何文渊:“不是我要寻死,是旁人不叫我活着!”

小七看了看一旁的何文渊,想起这一路的艰辛全然因此而来,不由得生出无穷勇气来:“姐姐!你说要怎么做,小七跟着!”

少筠笑笑,点点头,扬声道:“既然朝廷连盐引也不肯给,那你换到的五万引盐全数就成了私盐了!怎么办?走私盐斤是重罪!”

小七大愕,失声道:“怎么没有盐引?”

少筠冷笑,逼到肖全安和何文渊面前:“怎么有盐引?!开中商人辛辛苦苦运粮,回到两淮,支不到盐,小七你不是亲身经历么?那盐引等同废纸,又怎么算是真盐引?”

小七、桑贵,还有在场全部盐商,全部神­色­黯然。

少筠退回来半步,伸手向后:“小七!算了!做灶户太苦、做盐商太累!索­性­、不要做了!既然名正言顺的盐成了私盐、卖了要掉脑袋,那就不要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小七张大了嘴!

少筠回过头来,指着海面上已经清晰可见的一条条运输船:“把这五万引盐全部倒进海里去!”

天崩地裂!

在场所有的人惊得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都说不出话来!

肖全安这一下不仅是腿软了,一身的虚汗叫他大口喘气!他抖着手指着桑少筠:“你疯了你!五万引盐,两淮一年的盐产量!我就不信你敢倒!”

何文渊摇摇欲坠,听了肖全安的话,心里却有一把声音在呐喊:她敢、她真的敢!因为她早就预料到了今天,所以才用康少­奶­­奶­的身份来。她、已经恨极了他,也恨极了康家的人,必欲置他们于死地……

少筠没理身后任何一个人,直直走到海边,走到一包方才打包还来不及运走的桑白盐面前,伸手解开那袋子的封线,取了一捧白盐,心中感喟万千。

这时候众人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赵霖首先跳起来,冲到少筠面前,几乎是痛哭流涕:“竹子、不能倒啊!一年开灶,咱们煎盐的是诚心向天君灶神祷告!哪怕只有一斤盐煎出来,那也是天君赐福啊!倒了、作孽呀!”

林志远扶着桑若华赶上来,拉着少筠悲泣:“筠儿,就是天大的委屈,不该拿着祖宗留下的东西糟践!就算不煎盐不做盐商,也不该这般伤天害理!”

林江、隋安和方石领着一众灶户,纷纷跪着求:“不能倒啊!”

眼泪,真切的形容着一众人的哀痛!哪怕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上,这些善良本分的人仍旧谨守着这份职业该有的敬畏。可是本该敬仰、体恤他们的人究竟在哪儿?!

何文渊叹气走上来:“少筠、我知你是处心积虑。但是,你看看你家里的灶户、掌故?他们最为朴实的心意,难道你不懂?”

少筠缓缓从桑若华怀中抽身,却凑到何文渊面前,极低的声音:“何文渊、你以为我很痛快?我告诉你、从南到北,我亲眼所见,对于开中没落,我开中商人、灶户最伤心!你再也不要提什么家国大义、人情道理!你不懂、更不配!”

何文渊身子一晃,少筠却已经从他面前倏尔远逝。

少筠面海而跪,清越之声落于天高海阔之间:“弘治十四年,我带着小七离开富安,在北面的渔村遭遇海盗,目睹至亲惨死。从那一日开始,我就在问,我做错了什么、究竟做错了什么!就算我错了,我那无辜的姐妹、忠心的掌故又究竟做错了什么?弘治十五年,我在辽东,堪堪温饱,没有银子买好炭,任凭手脚冻得红肿不堪,可是却听闻京城里的皇帝平白把两万引盐送给了寿宁侯。那时候我又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究竟错在哪儿了!就算我错了,两淮两浙辛苦守支的开中盐商又错哪儿了!弘治十七年,我大姐姐死在辽东,她是因为我姐夫死在云南,绝望追随而去,我看着她、她已经枯瘦得宛如老妪般的身子,我又问,我错在哪儿了、为何我的亲人、一个个、一个个的惨死!”

“从两淮到辽东,我的家没了,我的丈夫死了,我这一辈子,本该有的平淡幸福全部没有了。可是,眼睛却睁开了!我没有错!我桑氏也罪不至此!从前朝到今日,从太祖立开中盐至今,桑家一直、一直都是为朝廷奔走卖命的人!我们兢兢业业以此为生,也以此为荣!可是结果呢?”

少筠脸庞终是挂满了眼泪:“结果是,桑家每年花至少净收入的六成来打点盐使司上下,才能顺利支取到盐斤进行买卖!中间,要是遇到灾年,朝廷折­色­纳银,还要拆东墙补西墙的应对贪官的掠夺!如若再遇到皇帝颁赏,就是打点了那么多银子,也未必取得到盐!合族之人,都怪我姑姑卖私盐,最终落得家破人亡,可是就是没人问过一句,为什么她要卖私盐!”

桑若华失声痛哭!灶户行商大半红了眼!

“私盐、不是盐商要买的!私盐,也不是灶户要卖的!是朝廷上下的掠夺,逼着我们去买卖私盐,又叫我们掉了脑袋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卖卖盐斤、为什么还要替朝廷、替那些贪墨成风的狗官们背着个黑锅!”,说到这儿,少筠站起来:“今日,我康桑氏是个背宗忘祖的叛徒!但是千秋万代之后!”

少筠回头,眼神凛冽扫过众人,重重的重复:“千秋万代之后,我要你们、你们这老实本分卖力气的灶户因为自己的老实本分而活着!”

周遭一片静默。

少筠安静了一会,指着岸边那袋盐,喝道:“小七、给我倒!”

小七泪流满面的张了张嘴,刚要从地上爬起来,一旁早已泪如滂沱的桑贵一跃而起,冲到那袋盐旁,腰劲一逞,把一整袋盐扛到肩上。然后狂叫着冲进海浪中……

天与地之间,全是桑贵那带着哭腔的吼叫,然后,是不远处海面上渐次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哗哗”声。一袋袋略略发黄的盐斤,就这样平白倒进了海中!

灶户行商哭成一片!那一袋袋的盐,那是他们的血他们的­肉­,他们最质朴的信仰!

肖全安扛不住了,呢喃着“别倒别倒”,瘫倒在何文渊脚边。何文渊勉强镇定,一把扯着少筠的手,再也维持不了谦谦君子风度,只狂喝道:“你住手!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少筠浑然不在意,轻薄而锋利的话语宛如尖刀,残酷的剐着何文渊:“何文渊、你的官做到头了!这五万引盐落海,你就等死!不然一年损失近千万两的盐课,你也只能落得罢官入狱的下场!”

何文渊怒火冲刷,连眼睛也红了:“你就这么恨我!要拿举国之安危来报复!”

“我不在乎!”,少筠一口截断:“我就是要你生不如死!”

何文渊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他猛然甩开少筠,拔剑一挥:“反民造反!兵卫听令,立即登船制止!”

少筠被何文渊甩的一个踉跄,那边侍菊心急如焚,立即冲上来抱着。

少筠狠狠挥开侍菊,挡在何文渊的长剑之下,竭力大喝道:“反民?谁是反民!何大人,五万引盐全部在海上,你敢挡,那就玉石俱焚!”

何文渊一震长剑,几乎照着少筠的颈项劈去!就在这时兵卫已经团团围住少筠侍菊和小七等人。

可是何文渊未能伤及少筠,因为浑身打抖的肖全安在同样抖衣而震的钱艺林的搀扶下,勉强拉住了何文渊。

肖全安面如死灰,喘着气道:“何大人、何伯安!此刻就算腰斩康桑氏,也救不回那五万引盐啊!要是五万引盐全数落海、不说灶户盐商了,两淮!大把地方没了食盐,要造反啊!”

何文渊粗气狂喘,剑却是颓然落下了。

肖全安竭力平静,仍是浑身发抖:“桑少筠、桑少筠!好生厉害的手段!赶紧住手、住手啊!一切好商量好商量!”

少筠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却又觉得腹中一阵隐痛。她心中一慌,勉强站直了,正要说话,那边又奔来一匹快马。

“大人、何大人!快、快、快发兵啊!海盗竟趁着扬州府空虚的时候闯进来了!”

海盗、海盗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连环策来了……五万引盐,就是防着朝廷釜底抽薪、忘恩负义用的……两败俱伤……但是震慑敌人胆魄,很有效。

☆、295

少筠旋风般的卷过扬州东门,错过了追赶而来的侍菊和桑贵,却在城门外被万钱赶了上来。

万钱在后边看见少筠骑马骑得摇摇晃晃,真是心急火燎!他出力一夹马镫,后劲十足,待赶至少筠身侧,他弃马,一跃跃至少筠身后,旋即紧握少筠的双手、用力一勒,生生勒住马匹:“少筠!你疯了!你腹中!”

少筠恨极,又挣不开万钱,只用自己的指甲死掐着万钱,痛哭出来:“你既不要他!还理我做什么!你既不觉得我委屈,你还管我做什么!樊清漪不死、就是我亡!”

万钱任由少筠发怒,又抱着少筠,两人几乎是连跌带撞的滚在路边。万钱真怕少筠怒极伤了自己,说是双手双脚并用也不为过,最后实在制不住接近崩溃疯狂的少筠,只好一手打在她的肩井|­茓­上,叫她昏死了过去。

看着少筠一眼的眼泪,又一身的虚软,万钱只剩下大口喘气的份。

何文渊随后而来,掉了马头赶来的还有侍菊和桑贵。万钱喘着气:“这里离留碧轩不远,先到那儿去!阿贵,赶紧去把胡太医请过来。”

桑贵一把拖着眼睛能喷火的侍菊,生生把人从何文渊面前拖走。

万钱也顾不得许多,只能一把抱起少筠,三步并作两步走的赶回留碧轩,何文渊在后面一言不发的跟着,像极了一个迷了路、只能拉着大人衣角的孩子。

所幸出了扬州城门后离留碧轩就已经不那么远了,万钱很快回到。他才到门口就开始发现少筠不对。她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一般,一张小脸全是苍白。心慌就这么来的!万钱一路小跑,一路高声喊道:“君伯、君伯!快来!胡太医到了么!”

君伯只怕没听过万钱这般慌张的声音,赶出来一看,万钱已经把人抱进了房中、在床上安置好。

君伯看见少筠这般大汗淋漓,也慌了神了,忙问:“爷!这是怎么了?”

万钱喘了口气,稳住心绪,低声说:“快把胡太医接来!她今日想是去了富安,又从富安骑马回扬州闹了一场!”

君伯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转身出门,却又看见何文渊呆子一般站在门外,晒着依旧炽热的暮光。他想上前劝两句,可又想到少筠安危未卜,也顾不得许多便走了!

也就在这时,少筠渐次清醒过来。当她睁开眼睛时,全身的疼痛咆哮压来,压得她几乎骨头散架。可是一想到万钱一箭­射­破了她的复仇计划,她便忍不住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她双拳一握,几乎是弹跳着坐起来。

万钱在不远处找了条面巾要给少筠擦脸,听了声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少筠竟又自己下了地。他摇头,上前去扶:“少筠、何苦来!闹到这份上够了!真收不了场的时候,怎么办?你怎么忍心你的族人……”

“够!”,少筠红着眼睛,朝万钱喷火:“怎么为之够!何文渊这般歹毒!叫樊清漪把海盗引上岸来、伏击我!荣叔在我面前、我看着他被郝老四开膛破肚!看着梅子被凌、辱致死!怎么够!凭什么就够了!”

万钱嘴巴一张,一腔的话全都灰飞烟灭!原来当初渔村一案,这才是始末!方才在何府,他有眼可见,一群海盗,糟蹋的唯独那小脚侍妾和何文渊二人而已!原来事情惨烈至此,却从来都是冤有头债有主!可是……万钱摇摇头,用力扶着少筠,看着她失声痛哭的模样,一字一句的说道:“少筠、停下来!到这儿就停下来!我不许你为了报仇再折磨你自己!真的够了、到这个地步就够了!往后的事就交给我!”

少筠一听这话,真是火上浇油:“交给你!你除了叫我住手,其余的满腹心思全是想着杀我的孩子!你不要告诉我、胡太医那越来越苦的药不是你的意思!原来你说的那些话全是假的,原来你哄着我叫我说我心里有你也是处心积虑!你既不要这孩子就是不要我,你既毁我四年的心血,就是我的仇人!”

万钱顿住,真觉得少筠歇斯底里!这还是那个他认识倾慕的姑娘么?做了那么多、闹得那么大之后,她还不觉得够?!万钱压住火气,尽可能的冷静:“少筠、我是你仇人么?我是你仇人,在知道你暗中联络鬼六、郝华等人的时候,我就不必……少筠,到这地步、真的够了!非要回不了头的时候,你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杀头么?”

少筠挣扎,根本听不到万钱冷静得有些哀伤的话。等她方才有力挣开万钱,下一刻就立即甩了万钱一巴掌:“我不怕杀头!我就是死也要报仇!”

一句话出来,覆水难收!万钱只觉得这四年、真是白过了!愤怒、可愤怒不及伤心!他回过头来,反手也给了少筠一巴掌!

“啪”的一声!同时将两人震醒!

少筠呆了很久,才意识到万钱打了她一巴掌!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着,她觉得这一辈子、到了今日,真可说是万念俱灰!她失神落魄,呢喃着“你打我”,缓缓走出他们的屋子。

屋外的目光还是那样刺眼,逆光之中她看见了,猛烈地日头底下,何文渊像个傻子般的站着!

恨远了,爱远了……一切的一切都只剩下一句了结的话语。

她一步一个脚印,艰难的走到何文渊面前,仿佛这四年、这一千多个日夜她也这般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到了最后,她站在他面前,如同初识时候的笑容:“家国长治?家国长治!若非你手执权杖,你又有什么资格让我为你的家国长治而殉葬!既如此,我便夺了你的权、倾了你的势,哪怕从此后天下倾颓!”

何文渊动容,终于看见眼前的这抹笑容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他动了动嘴­唇­,又展眼望去然后,他看见这个他念叨了许久的姑娘的身后,果真一步一个脚印。那点淋漓尽致的鲜红,那么刺眼!原来她为了向他走来,是这样劈荆斩棘!何文渊张了张口,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屋内的万钱看着自己的手掌,简直不可置信!昔日就算被女人骗被女人玩弄,他也从未伸手打过任何一个女人!然而今天、他却在盛怒之下打了她!他追了四年的姑娘!

转头一看,万钱简直觉得自己的心生生被撕成了两瓣!地上淋漓的鲜红的脚印,究竟是什么!他拔腿就跑,跑出门外,看见少筠站在何文渊面前,低着头!

“少筠!”,万钱痛呼,跑上去接着少筠。

少筠似有所感,因此低头看着,于是看见两腿之间,血­色­浸染了外边天青­色­的麻裙,罗袜之上全是一片艳­色­!她呆了呆,仿佛意识到什么,又觉得不可置信!她抬起头来,万分不明的看着万钱:“万钱、我的孩子……”

仿佛极其单纯,又仿佛极度迷茫,却更加类似无限爱护不舍,万钱简直无从描述少筠的表情和语气!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做错了!他不该自以为冷静的处理这个孩子!他不该让少筠在这个时候、遇到这件叫她伤心欲绝的事情!他甚至害怕、害怕这个孩子这时候会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用力抱着少筠,压抑着喷涌而出的痛苦,安慰少筠:“没有!孩子还在!我们的孩子还在!”

少筠软了下来,眼睛一闭、一串明珠滚了下来:“万钱、孩子、我的孩子……”

万钱痛不可遏制,紧紧抱住少筠:“少筠!”

后面接了桑贵侍菊等人的君伯看见此况,心酸,长叹一声,对胡太医拱手道:“老胡、这一下全指望着你了!”

胡太医长叹一声:“赶紧把稳婆找来、把人安置好!我这就诊脉开方。”

那边侍菊看见少筠此况,眼睛红得比兔子还甚!她甩开桑贵,随意在院子里找了根棍子,叫嚣着要上来打何文渊。桑贵虽怒,却又比侍菊冷静,少不得拦着,这一下又是一番­鸡­飞狗走!

万钱也顾不得两人了,他把少筠抱回屋里,寸步不离。此时少筠意识开始模糊,身下下红不止,找来的稳婆吓得魂飞魄散,抖着声音对胡太医说:“夫人这是几个月?这般下红,快赶上血崩了!”

胡太医极快的把了脉,沉声道:“你且不要慌!我会在上面看紧她的脉象,你只管把胎儿胎衣接下来就是!”

稳婆定了定神,又双手合十,把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

万钱看着稳婆的样子,心中一样叨念!求求你,老天爷,让她千万熬过这一关!

胡太医看着熊一般的万钱堵在床边,只觉得发愁。话说,这副身子在这儿一摆,他还怎么诊脉啊!叹了口气,胡太医安慰万钱:“万爷不妨门外等着?何况夫人小产等同产子,男子在此间,不祥!”

万钱眉毛抖了抖,一股子憨直的脾气涌了出来:“那胡夫子保证救活她?”

胡太医摇头,哭笑不得的:“旧日你怎样稳重的脾气,今日怎么……罢了!孩子,得看她、得看天意!”

万钱沉默。

而后,万钱把少筠抱起来,一声又一声的唤着:“少筠、少筠!少筠……”

少筠朦朦胧胧,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万钱一脸关切。她痛极,呢喃了一句:“孩子、孩子……”

万钱抿了抿嘴,附在少筠耳旁低语:“你听着、好好活着!因为、你弟弟姐夫并没有死!你还要留着­性­命去见他们!”

一句话,少筠眼睛兀得挣开,里头灼灼光彩,是无尽的期盼。她看着万钱,紧紧揪着万钱。

万钱把少筠放平,摸了摸她的脸,重重的点头:“答应我!好好活着!”

……

作者有话要说:少筠太绝望了。点题,怒颜。

少原没死,你们应该知道的吧?

☆、296

万钱缓步走出屋子,眼前的景象没叫他宽心一些。

侍菊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要不是桑贵死死拉着,她肯扑上去咬死何文渊。偏偏何文渊中了邪般一动不动,任由侍菊撕扯他。桑贵声嘶力竭,唯一能做的就是拉住侍菊。

最后侍菊嘶吼累了,就坐在游廊下,哭着诉说这一路的冤屈艰辛和苦痛,诉说着老荣头昔日的刀子嘴豆腐心,诉说着侍梅死前的惨况。

桑贵很伤心,却再也不敢火上浇油,只能紧紧抱着侍菊任由她发泄这四年来的一直压抑着的情绪。

直至今日,几人方才明白,小竹子这般处心积虑究竟是为了什么!

很快阿联也找了来,一五一十告诉了万钱,今日在富安发生的事情。

当万钱听到说少筠五万引盐全数由鬼六押在海上,只等岸上一声令下,就悉数入海时,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一旁紧闭着的房门,来到何文渊面前,反复斟酌之后说:“那案子、四年前那案子!你知情?或、你授意?”

何文渊原本木讷,一听这话眼睛当即迸出怒火:“欲加之罪!清漪小脚、手无缚­鸡­之力!怎能证明!”

“狗官!你说什么!”,侍菊一听这话,又跳起来,扯着桑贵吼的声嘶力竭:“要什么证据!当日万爷、元爷和竹子在悦来客栈订盟,你白来掺和一脚,樊清漪还给你吹过笛子!焉知不是那时候就勾搭上了!后来你怎么拿到的我家里私下的账册,你心知肚明!就是樊清漪那狗娘养的给你的!可樊清漪怎么拿到的,你是不想问还是假装不知?她一个内帏里头的贱婢怎么拿得到家里外账房的东西?哼!樊清漪是小脚呀!可她的胃口比天还大!可怜你们这群全没有心肝脑子的臭男人、急哄哄的爬上她的床、还为她说话、夸她天上仅有、地上绝无!”

何文渊摇摇欲坠,心里不能承认的、不敢承认的,在现实面前碎如齑粉!

侍菊却还没有放过他,拼了命的要挣开桑贵,挣不开就骂:“狗娘养的下作官儿!你说什么欲加之罪!樊清漪她先跟郝老四睡了才能活命,中间还不知道跟谁睡了才能到咱们家!到了咱们家充着高贵,少嘉少爷碰她一碰就要死要活!一得了机会就哄得少原少爷上了她的床,外边又勾引蔡波!最后才是你!何文渊!你睡了四年的女人把你当做收破烂的!你还说她手无缚­鸡­之力!”

何文渊真的站不住了,他脸­色­苍白的扶着旁边的门框,指节发白。

万钱听了侍菊的话,顺便一捋,前后得知,原来桑宅里水那么深!出了一个明面上的小竹子,还有一个搅得两淮天翻地覆的樊清漪!如今想来,这樊清漪当初乃是教坊司一介官奴,最后几乎改写命运,实在也不是寻常人物!昔日之郝老四、贺转运使,随后之桑氏二少爷、桑氏大管家蔡波、最后的何文渊……这姑娘感情是一路踩着男人的身子爬上来的,最后找到合适的主家了,转身一把火,前边用过的男人全弄死了,还让何文渊夸她温柔体贴!就这手段,称一句女中枭雄也毫不为过!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今日何府上郝华演的这出声东击西,足叫樊清漪身败名裂遗臭万年!万钱又往前一步:“何大人,我的人告诉我,今日少筠海上那一批盐仅有千引。可见少筠只想震慑你盐使司衙门,迫使你们兑现已经签署的合约。但是五万引盐在七月以前已经在两淮各处码头全部秘密出海,押运者是一名海盗头子,如盐使司衙门再有异动,逼得桑氏狗急跳墙,海盗或将其走私他处,或凿穿船底全部沉没,届时你、肖全安,必死无疑,国将大乱!”

何文渊定了定神,喘了两口气:“少筠、拿了五十万两银子,居然还有五万引盐在手?她何等富贵!她有这富贵为何还这般处心积虑行事?时至今日!拼却我的­性­命、全力以赴你的资财,又如何保她?”

“可惜你一直不知渔村一案何等事关重大!”,万钱感喟:“桑氏大管家蔡波死在渔村,当初必定是遇到了少筠,少筠因此得知始末。她既知始末,岂能安享这巨额财富?何伯安、这四年,她想的就是如何报仇!”

侍菊闻言轻笑两声,滚下泪来,搂着桑贵的手臂说道:“不止竹子想报仇!我也想、兰子也想!为了报仇,兰子嫁在北边,柴叔远赴关外,就因为你们逼人太甚!我们全部的人拧成一股绳,就是想回两淮,叫你们血债血偿!她樊清漪利用蔡波诱骗少原少爷、铸成大错!又怕事发后被人揭穿,因此把蔡波的娘子也哄去万花楼捉­奸­,谁知道连蔡波的娘子都被­奸­、污了。蔡波得知后大梦初醒、悔不当初,便偷偷带着老婆逃走。可是樊清漪早就算好了蔡波的脾气,连竹子、我们梅兰菊三人的脾气都算好了,故意透了消息给梅子,让我们一大伙人都跑到北面的渔村去、那里就有郝老四等着!我们梅兰菊三人,竹子最疼梅子,因为她最老实最听话,是连个弯儿都不知道拐的人!她说的竹子没有不信的,才会着了樊清漪的道!你说欲加之罪,又问我有没有证据,我告诉你,家里蔡波的老婆容娘子就是证据!她樊清漪不受尽千人跨万人骑,我难泄我心头之恨!”

何文渊忍耐着听完,最后颓然放弃抵抗!他枉称才子、枉称­精­明,结果被一个小脚贱婢利用到这个程度却不自知!那滋味,一句无地自容已经无法形容得尽,一句翻江倒海也无法形容得尽。他紧闭了双眼、抿住了嘴­唇­,无法说话。

万钱见状摇头:“到今时今日这地步,你何文渊是自掘坟墓。但若深究一层,却是皇帝自掘坟墓。不过,这个黑锅,你背定了。”

何文渊喉结上下滑动,家国天下,全然成了雨后残花!最后他睁开眼时,眸子中风雨骤歇、语气清淡:“自出仕,家父已言明,为人臣者,纯效忠诚。这副身躯,无所不能舍。但既便如此,少筠罪犯滔天,如何能免?!”

万钱微微颔首,心想,这小牛鼻子,心地热诚,到底还有一点可取之处!因此说道:“你肯说句无所不能舍,就好办。”

何文渊扶着门框,只觉得自己浑身虚软。但他听了万钱这一句“好办”,又觉得悲愤莫名:“好办?怎么好办?少筠是非置我于死地不可!五万引盐入海,我必死;不入海,国库每年要损失数以百万计的银两,我势必遭人唾骂!可是、自弘治十三年认识少筠,我何尝有一丝一毫伤害她的心意?我、”,何文渊难受,弯下腰:“我只愿她平安喜乐!”

万钱慢慢咀嚼这一句平安喜乐,渐渐咬出些味道来。何文渊,对少筠,心绪之复杂,恐怕远在他之上吧!可万钱不愿再在此纠缠,毕竟他与少筠已经倾心相许。他因此说道:“为今之计,你必须推行朝廷的招商之策!行招商之后,抵押款项可立即缓解灶户余盐银子;二可将维护盘铁的重担交予盐商、稳定盐课灶户盐商三方,这三方稳定,国库可保无虞。”

何文渊没有说话,但他很清楚万钱的意思。少筠处心积虑,就是要为盐商从国库里分出银子来。此举若行,他的仕途势必就此终止,而千古之后,他必会担负废黜开中盐的骂名!一腔的抱负就此结束,而他今年还不到而立之年!此后慢慢长路,他如何面对?沉吟复沉吟,无端愁断肠!

最后何文渊深吸一口气,叹道:“开中盐!宋代即有,太祖圣明择善而用!我大明朝开国以来,盐课居全国赋税之首,占去半壁江山。开中盐一头盐课一头边关,我大明朝威服四海,其功不可没!我一心清肃吏治,就是为了开中盐商可以更好的行盐。直至今日,开中何辜!都是国蠹误国!”

万钱缓缓摇头:“最大的国蠹,乃是紫禁城里的那位!”

何文渊瞠目结舌。

万钱不以为意:“我是为你好!今日少筠公开说这两年是她一界女流支撑帝国边疆,她说的没错!可你居然没读懂她的潜台词!”

何文渊转头盯着万钱。万钱一喟,不由得想起辽东那一场战争:“她的意思是,她想支撑,开中存,她不想,开中亡!两年间五万引盐,两淮一年盐产量,云小七早已经是辽东最大的盐商!若是云小七放话不再收盐引,哪个边商还敢往边疆运粮?!”

何文渊听到这一番话,真觉得洪水没顶!眼下他再争,少筠的连环策却早已经守株待兔!就算两淮盐仓里都是盐斤,北边没人换盐引,南边也不会有盐商提盐,国库一样空虚,边境一样缺粮饷,军士一样会一道一道折子的乞粮!如此环环相扣,帝国的命脉竟被一个小女子牢牢捏在掌心!而最讽刺的,是这个死结的最初,就是由他何文渊亲手拉紧的!

“环环相扣!”,何文渊呢喃:“小竹子早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小竹子了,她是猛虎下山!”

“想打破死局,唯一的办法就是少筠提供的方法!”,万钱分析道:“晒盐可提高产粮,盐课水涨船高,加之朝廷已经没必要出资维护盘铁草荡,这一笔账算下来,皇帝不亏。退一步讲,藏富于民,皇帝会有好名声。何况保证灶户的利益,长远有益。皇帝造孽,皇帝得认。就算他要你背这黑锅,他也得付出点代价、你也得个清楚明白。”

何文渊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万钱没再理他,因为胡太医甩了一身臭汗出来了。

万钱迎上去,侍菊哑着嗓子扶着桑桂迎上去。

胡太医年高,面有疲态,声音却还算是轻松地:“早前万爷悄悄嘱咐我,夫人这一胎能保可保,不能保滑了也认了,因此我是心肺兼养。如此三两个月来,也算是见效,加之夫人底子不差,这一关算是顺利熬下来了。方才滑出了胎儿胎衣,眼下下红渐渐停止,你们尽可放心了。”

侍菊大舒一口气,却又想起少筠何等样疼爱这孩子,一天的惊心动魄全然袭来,便不由得放声哭出来。桑贵搂着她,细细安慰,说不完的体贴温柔。

万钱见状只让阿联去招呼两人歇息,自己又把君伯找来:“那胎儿……”

君伯叹气:“稳婆给我瞧了瞧,说是三月有余,眉目已然清晰,可惜是男是女还不十分明白。可惜了的!”

万钱一叹,不由得自言自语:“是不是我错了?偏这时候没了!要是再缓一段日子,她必不会这般伤心。”

君伯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安慰道:“爷处置扬州府上事宜要紧!这胎儿,我让人埋了立碑,再做场法事超度也罢了。二姑娘日后实在过不去,坟上哭一哭,只怕也能想开了。”

万钱想了想,也点点头,随后进了厢房。

……

作者有话要说:一句平安喜乐,自己的复杂都是自己做出来的……

☆、297

少筠这一觉睡了一夜一天。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觉得浑身的骨头痛得都快要散架了,肚子却叫的山响。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恍惚又记起这四年间的许多经历。诸如那日出海,夜里几乎丢了­性­命,但第二日,海上壮丽的日出几乎叫她忘记了身处险境。诸如眼下,也许外边已经天翻地覆,可她还安宁的躺着,感受着饥肠辘辘的滋味!

渐渐的,她闻到了香气,然后又看到了。万钱那一双熊掌端着一只斗彩小碗,站在床边,看着她,笑得灿若夏花。

“你醒了?饿了?睡了一天一夜了!”

随后他把她扶起,然后慢慢搅着那碗粥,轻轻的吹气儿。

这一切让少筠觉得,事情很小,小到不过是伤风一场而已!她张了张口,问出的第一句是:“是男孩还是女孩?”

万钱顿了顿,有些憨厚的:“还没瞧得出来。”

少筠樱­唇­一抿,眼泪掉了一颗:“你真狠得下心!”

万钱吸了一口气,放下碗,搂着少筠:“是我教你伤心,可你知道我也会伤心?”

少筠没了话,只静静的窝在万钱怀里。许久,又问:“你说的是真的?不是哄我?”

万钱把少筠扶远了一点,郑重其事:“真的,不骗你,一直不说,只想等你心情平复些才说。可你回来,一样接一样,并没有心里平静的时候。”

少筠又没了话,许久后哭着伸手捶万钱,嘴里抱怨:“今日你打我!你把我的孩子落了!我恨死你了!恨死你!”

万钱拢住少筠,也是抱怨:“从来只有你任­性­的时候,我也不够你嘴利,只好忍着!”

少筠嘀嘀咕咕撒娇撒了许久,最后揪着万钱的衣襟擦了眼泪,又嘟着嘴说:“那你什么时候让我去见?”

少筠撒娇,万钱原本十分心软,听了这话却又肃了脸­色­:“带你去见,是迟早的事。可有一个条件!”

少筠撅嘴,那秋水盈盈的眸子在烛火下十分好看。

万钱吻了吻她,低声道:“桑家的事你从此后不再Сhā手!”

一听这话,少筠冷了脸,撇头到一侧:“樊清漪不死,我誓不罢休!”

万钱摇头:“她是恶毒,但你的手段不也惶多让!你已经叫她身败名裂,何家断容不下她,你再做什么,徒增自己的罪孽,于她,却不会有更多的痛苦了!”

少筠冷哼一声,含泪道:“我的罪孽!那她的罪孽呢?罄竹难书!我永远都忘不了荣叔死时的惨状!还有梅子!万钱,你知不知道,我的梅兰菊,梅子是怎样老实的人!我爹爹曾说,她虽不如我聪慧,但看她学女红的模样,将来必不比我差!竹园里头的一针一线,阿菊兰子偷懒,她通通都做,一句怨言也不会说!她凭什么是这个下场?凭什么樊清漪还能得这四年的平安富贵!”

万钱张了张嘴,却是顿了好一会才慢慢说道:“从前有个小孩儿……祖父是庙堂上当官的,官当得还挺大,家里学生晚辈如流水,都崇敬这样一个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的人。爹爹小时候就有才名,二十二岁就高中举人,娘亲则又是京城里头有名的美人,连朝上的皇帝也羡慕。后来……皇帝有个宠妃,善妒,为了固宠,每每叫怀有龙种的嫔妃滑胎,但人算不如天算,毒爪之下,最终仍有漏网之鱼。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宠妃无所不用其极,每每生出事端来毒害那小太子。祖父心急如焚,用尽办法来庇护小太子。那时候……小太子与小孩儿的爹爹,亲如兄弟,又将襁褓中的小孩儿视如子侄,甚至金口一诺,要封小孩儿一个王爵,令他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说到这儿,万钱顿了顿,仿佛十分困难,又仿佛变得凉薄:“可惜……宠妃忌惮小太子,皇帝又一味偏听偏信。至小孩儿几岁时,宠妃不能明目张胆害小太子,就陷害小孩儿的祖父、父亲……小孩儿的祖父惨死在诏狱,就算门生故旧满朝也无济于事。小孩儿跟着父母流放边关……从此后,宠妃害不成太子,就想起身为鱼­肉­的小孩儿。小孩儿、目睹父亲惨遭毒打至残废;看着母亲遭凌、辱而自尽。到最后,族人散尽,只有忠仆相伴,做过兵卫耕过田,塑过泥胚炒过茶……世上能吃的不能吃得苦都吃遍了,只为祖父临终前交代的、隐忍、忍到云开日出。”

少筠张了嘴,眼睛渐渐的蓄满了眼泪:“后来、后来呢?”

万钱一笑,十分憨厚质朴,但那伤痛却隐隐欲显:“后来、后来等到了!小太子熬到了皇帝死了宠妃死了,终于也做了皇帝。”

一行眼泪流了下来,少筠抿着嘴不说话,只看着万钱。

万钱笑笑:“小孩儿也以为春天到了……他还记得那一日,他家里从地上到房梁,堆满了金灿灿银灿灿的许多东西。那些东西真多,多到堆满了全部的屋子。可是、小孩儿的祖父、爹爹娘亲却一直没有等到沉冤得雪的那道圣旨……小太子也忘记了小孩儿的王爵。后来……有人说,要是平反了,先帝的罪名就坐实了,小太子要做明君,也要做孝子,他只能把小孩儿祖父的功劳抹了……从此后,小孩儿剩下的,只有那一屋子千千万万的钱财了。”

“万钱……”,少筠流泪,呢喃:“那小孩儿、是你对不对?所以你叫‘万钱’,对不对?”

万钱没有回答,却轻轻的擦去了少筠的眼泪:“少筠,不要报仇,有些仇,没法报,报了只害了自己。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谁也害不着咱们。”

少筠的眼泪越发汹涌,她定定的看着万钱,最后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万钱!我好想我爹,我好想我娘,我好想我姐姐弟弟,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万钱抱着少筠,任由少筠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他知道,这四年,从没有一个这样的肩膀可以让她这样放声大哭,这样释放那些痛苦、悲伤和恐惧!他知道,从此之后,他们两人一定能因此迎来释然!真正的释然!

……

少筠的苦痛大约也是樊清漪的苦痛!

何文渊手里的两万兵马分去各处,以防灶户造反,所以保不住这一家人。幸亏万钱警觉,暗中联络了江苏巡按、密调兵马­阴­潜扬州。实则郝华手上并无太多喽啰,但关键是郝华生­性­狡诈,知道用计。他先以调虎离山之计令扬州空虚,再以江洋大盗杀­鸡­儆猴的手法令扬州诸人畏惧继而纷纷大门紧闭并吸引知府衙门全部的衙役捕快围捕,最后自己才大摇大摆的闯进何文渊府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可惜聪明人从来都是被聪明所误!郝华命丧扬州,就因为手边人太少,又太没有警觉。万钱领兵不过五百,捉人不过半日,就悉数捉获匪徒,至此,当日渔村一案才真正算是水落石出。

扬州知府孙方兴连夜提审活捉的匪徒,但那些供词却迟迟没有反馈朝廷。

另一面,在富安,肖全安被少筠这一通撼天震地的恐吓,终于彻底成了软脚蟹,进退失据!他既不敢申斥云小七和众盐商,也不敢强行制止盐商提取应得的盐斤,事情就此僵在那里。

而何文渊在得知少筠脱险后,浑身都松了,白日里受到的屈辱却成为自省的一剂良药!他回到家后,面对仍旧惊魂不定的宁悦,他还能用了十分的心思来安抚。

可宁悦怎能平静,只拉着何文渊问:“一家子的女人……那海盗头子连看也不看,竟直接找了她……我便知不对,可是、实在太过可怕,恒元吓得将午饭全吐在我的裙子上,恒中立即就病了,高热不止。爷!这是真的?清漪那事是真的?果真如此,如何是好?”

何文渊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一般,他平静的问道:“她呢?她在哪儿?”

宁悦脸­色­一滞,有些犹豫的:“她么……自爷走后一直坐在那儿。后来……兵卫散了,她自己穿了衣裳回屋去了。我、我没有爷的话,也不敢怎么样。”

何文渊点点头:“无论外边如何,你在里边只管往日一般当家。日后……夫人,若伯安罢官,你得心里有数。连累你了。”

宁悦神­色­一暗,却立即又欢欣起来:“爷何必这般?记得宋时范仲淹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爷当以此自勉!”

何文渊点点头,站起来:“无论如何,她腹中是我的孩子。”

宁悦也跟着站起来,附和道:“是,无论如何,该去看看,我这就让人去请大夫来。”

何文渊没再说话,径直去了樊清漪的房中。

清漪没有沐浴更衣,头发仍旧披散着。她静静坐在那里,一张姣好的脸如同凝固了美态的玉雕像。何文渊轻轻推开门,那“吱”的一声响,在静谧中格外的突兀。

清漪静静转头,当她的目光触及何文渊时,眸子生出不可置信的狂喜!可她十分自制,只缓缓说道:“爷来了!”

何文渊一步一步走去,又觉得鼻端充斥着肮脏­淫­靡的气息。他按捺着呕吐的欲望,越靠越近,最后在她一步之遥停住:“郝华、你认识?”

樊清漪兀得抬头,含泪:“爷!你不信清漪?”

何文渊沉默。

清漪缓缓淌下泪来,转头,低语:“清漪头一回看见爷,实在昔日贺转运使府上。那日爷穿了一袭白衣,拈了芙蓉花,淡淡一笑,清漪恍惚想起那句‘拈花一笑万山红’。后来、悦来客栈,爷襄助,我以鹧鸪飞明志答谢爷……爷!清漪、是真心的!”

何文渊努力回想,大致得了个稀淡的影子,可心里却不觉得感动。这一句真心,究竟还有多少利用?!他摇摇头:“你找我,是为了利用!你想要这荣华富贵!”

清漪哭出来,声音说不出的婉转:“我若只要荣华富贵,昔日桑少原便可给我!可是,清漪喜欢的是爷……清漪自小念书,念过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有念过千骑拥高牙……清漪只盼着自己的夫君,独爱清漪,清漪只盼着自己能红袖添香、醉倚绮罗!奈何清漪薄命……可是,清漪下贱,就不能渴求夫君么?这四年、清漪是真把爷当成自己的夫君来爱护敬佩……”

何文渊心上颤了颤,最终坐下,半搂着清漪:“无论如何,今日之你我已连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如此,你且安心养胎吧。”

清漪抬起头来,细细揣摩何文渊的不情不愿。最后竟还是发现了可以自我安慰的道理!何文渊说的没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樊清漪所做的一切,旁人都会归罪于何文渊!而何文渊也绝无可能说一句“我今日才看清楚你”就能撇清­干­系。如此,她与何文渊实则捆在了一起!

清漪终于觉得心酸,依向何文渊:“爷,清漪连累你了。”

何文渊抬起手了,顿了顿,最终仍是拍了拍清漪的背:“你我心中有数,只怕未能全身而退,但求荣辱与共。”

一句荣辱与共叫樊清漪无端生出感喟!这么多年的处心积虑,总是孤身一人。到了今日,有人在这时候还能说一句荣辱与共,真是难能可贵!或者她樊清漪还没薄命至此啊!那一刻,她觉得她是真的爱上了何文渊,而何文渊也并未令她感到绝望。

身为女人,这就够了,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万钱的来历……

何文渊从来都不是有一说一的男人。

☆、298

何文渊终究下定决心,推行晒盐法,同时力保盐商直接从盐课分取盐斤,朝野上下因此而轩然大波。

七月中旬,都察院集体弹劾何文渊,各部给事中弹劾者十之七八,庙堂之上前赴后继的汹涌狂潮,向何文渊扑来。

也仅仅到了这个时候,何文渊觉得自己真正的像一个纯臣,不计较利益得失,不计较身份高低,一心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这也是为人臣者的领悟吧!寻常的时候,家中有大有小,朝中有亲有疏,计较着这些荣辱得失,毕竟格外珍重羽毛,做事说是步步为营,实则步步不能输。可这一切都失去之后,反而明白,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

所以,何文渊于七月十日以万言书诚恳的向皇帝剖心,自此后一言不发,只在两淮雷厉风行的推行着他与万钱定下的方略:用盐商的抵押款项来支付拖欠灶户的银子,推行晒盐法,将已经完全不能使用的盘铁废弃重新熔铸,给予盐商分成三成的保证。

尽管朝中汹涌,但两淮,何文渊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随之而来的释然。灶户之苦,只有亲身进到盐场方才能知;灶户之诚,也只有切身交谈过才能知;而盐商之难,则是亲身跑过码头支过盐,才能稍有领悟。当何文渊看着那些煎盐煎了一辈子的老人泪流满面、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盘铁时,他终于明白少筠所说的敬畏,以及这些人发自内心的痛心。敬畏,因此而生。敬畏之后,方才有资格说一句一方父母之官!

原来为官多年,要到最后这一刻,才能说摸着了一点为官之道。

不过也正正因为何文渊在公事上的心无旁骛,反而令某些人心中生了一种绝处逢生的错觉——昔日床笫之上,他曾多少次说过想她、要她?说过很多次!或许、经历了磨难,他们反而有了剖心相见的机会!

樊清漪看着一家人对那日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情绝口不提,又对她的饮食起居都如常,每每用那句“荣辱与共”来安慰自己,自然而然的又开始居安思危起来。

相对而言,少筠则难过得多。

富安冲突之后,桑贵全面接掌大权、侍菊从旁协助,少嘉全面管理各处盐场的晒盐,枝儿管理桑宅内务,而康家因为少筠以康家儿媳的名义沉没五万引盐而肝胆尽摧,从此后再也不敢找上门来说什么三从四德、贞洁守德,只恨不得少筠从未是他康家人。万钱顺势借养病之名禁止少筠再过问桑氏族务,少筠因此入住留碧轩,身边只有小紫相陪。

仿佛所有的仇恨在万钱的­干­涉之下嘎然而止,但是手停下来了,心呢?怎么能说停就停得下来?!

那日在万钱怀中痛哭一大场之后,少筠宛如夜里的昙花,竭力盛放之后一朝凋零。此后的日子,她要么噩梦频频,要么沮丧到想以死解脱。

万钱不能说不烦恼,因为他从没想过与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会有这样多­鸡­毛蒜皮的事情,尤其少筠此刻心绪大起大落,那脾气,实在不容易忍耐下来。然而这时的君伯却罕有的坚定。作为伺候万钱伺候了一辈子,在万钱面前还能说得上话的老仆人,他坚定的告诉万钱,那么难都熬下来了,这个时候也一定要体谅少筠的丧子之痛和桑亲之痛。

十四日,中元节,少筠怠懒,连饭也提不起力气来吃。万钱千哄万哄,却无计可施,最后唯有打发阿联进城找桑贵,要请侍菊来说说话。

孰料一个时辰后,桑贵丢下一大摊子的事情,亲自来了留碧轩。

当万钱把少筠抱至昔日赏海棠的水榭中时,那处,侍菊和桑贵已经一左一右侯在一架绣架上。少筠懒懒抬起头来,只见绣架上是昔日为了备嫁却只绣了一半的烟雨赏梨图。上头的梨花……皑皑挤挤,富丽之极。当时的丝线用得好,这四年下来,这半途而废的绣工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少筠悲从中来,从万钱怀中站起来,又俯身摸着这作品,泪洒当场。

万钱握着少筠的手,笑道:“我知道你提不起­精­神来,可是,你把这玩意绣完可好?昔日与你共伞赏梨,你记得,我也记得。只是若梨花开过了,就只能在心里记着了,若你把这图绣完了,你我便永远在一处。”

少筠拈了一枚绣花针,手抖、浑身都抖。她哭着说:“这么多年没有动过针了,要绣坏了……”

万钱双手扶着少筠的肩膀,强令少筠看着他,然后认真说:“你不能再这样放任自己!苦的事很多,发生了,就要认。你怕你绣坏了,就是因为希望你我可以做世间最美满的夫妻。可我并不怕它绣坏了,因为在我,只要你绣,你心里便有我。哪怕你一日只动一针,绣一辈子都绣不完,也没有关系。少筠、振作起来!”

少筠看着万钱,想起过往那漫长的四年,疼痛呼啸而来,久久不愿离去。她潺潺落泪,又拼命抽气,想缓解那些浓烈,可惜仍是浑身发抖。

一旁桑贵看着不忍,张口说:“竹子……我爹要是知道你为了给他报仇,吃这么多苦,他……只怕不会高兴的!他这辈子,安守本分,没什么求的。如今你为桑家争了一口气,保了一族人的生计,又偿了我爹生前的心愿,就算是功德圆满了!过去的事……侍梅姑娘的事情我们都知道,如今家里四时祭祀,全把她当成家里的小姐一般,虽不能叫她返生,只怕她也瞑目了。何况咱们家姑爷和少原少爷还在生,虽回不来了,但总有盼头,你便是煎熬自己,实在令死了的、活着的都放心不下!”

少筠听了这话,心里着实好受了些。随后侍菊拿了帕子上来,扶着少筠,给她擦眼泪,又含泪劝道:“小姐,这么多事情都熬过来了,不差在这一件,你可是咱们的主心骨。”

少筠抿了嘴,心里尝试着放下,身子缓了缓的同时看向万钱,有些不大自信的:“真绣么?一落针,不好了,补不回来了。”

万钱把人拉进怀里,笑道:“真绣,也不是绣坏了就没饭吃了,计较什么。”

少筠静立了许久,随后慢条斯理的走来,俯身,拈起还留在上面的针线,细细的看了许久,找出了昔日的纹理心思来,落了四年后的第一针。

有了第一针,便有第二针,然后是每天一朵梨花、两朵……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那一幅梨花图,俨然大变样!少筠有昔日又有今日的阅历,落针恍然有了大气象,一幅图虽未最后完成,却足令观者驻足动容。

万钱回来时,看见少筠低头走线,眼前秋水明亮,只觉得迟到的开怀究竟是来了。他走至少筠身边,身后落在少筠颈项上,又专注的看着少筠走针。渐渐的他的手不甚规矩,开始轻轻细细的揉捏着那细腻的皮肤。

少筠忍不住,弃了针,抬头嗔了万钱一眼:“也是你叫我重新作绣的,这会又来闹我!”

万钱看见少筠住了手,索­性­把人抱到了水榭边,悄声耳语:“老胡说过,你月信准了便可行房。”

少筠一下子红了脸:“青天白日的、你作死!”

万钱耸眉:“那刚回来那会儿投怀送抱,这一下反倒脸红?”

少筠咬牙,低头,讷讷道:“那时……我以为我死定了。”

万钱笑笑,接着咬耳朵:“方才康家来人了,说我愿意,你可以改嫁,他们还会备了丰厚的嫁妆。”

康府点头答应她改嫁?少筠挑眉:“这会想到这出?”

“呵!”,万钱笑哼一声:“如今你桑少筠是辣子、是刺头货!康家巴不得早早轰出门去!”

“哼!”少筠嘴角一扯:“说什么嫁妆!我桑家没有?怕我连累了他康家,巴不得我扫地出门!巴巴的备嫁妆,不过是叫扬州府的人知道他们不计前嫌仁慈厚道罢了!”

万钱抿了抿少筠的鬓发,笑道:“有些话心里知道也罢了,说出来,难听。”

少筠撅了撅嘴。万钱觉得俏皮,伸手捏了捏少筠:“如此,改嫁吧!阿贵虽忙,也会为你准备比康家丰厚得多的嫁妆!”

少筠微微低了头,那样子,真是一幅好看的画。她兀自挣扎了片刻,蚊子般的声音:“如此、也好。只是,宏泰怎么办?”

万钱皱了皱眉:“我压根也不计较多个懂事听话的儿子,就看康家了。宏泰虽与你亲,但到底姓康。我听康家的意思……昔日青阳原有位妾房,也曾经有孕,落了而已。康家有意扶正,就为了养育宏泰,横竖康家就是想要找个姑娘来替青阳守节的。”

少筠想了想,叹气:“我记得呢!那位小妾当初就是在我家里流产的,说起来还是梁苑苑造的孽。眼下这情形……怕是与泰儿要生分了……”

万钱拍了拍少筠的背,轻声安慰:“世间并无十全十美,能得这个结果已是不易。”

“那朝廷那边呢?”少筠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会担心。”

万钱想了想,说道:“何文渊……只怕对当初的事情并不知情,眼下他方才水深火热,这官怕是做到头了。不过这一关再难过,也得过。至于你家里……两淮是无妨的,但北边的生意……阿贵的意思是渐渐的把柴叔撤回来,横竖煎盐的法子南边已经不用了,便是告诉女真人也无妨,就由他们自己折腾吧。唯独程大都督一处棘手!撤,是迟早的事,但上下牵涉太多人,难。不过程大都督心里应该明白,就算眼下日进斗金,不意味着永远。皇帝起疑,就算不拿办,挪个地儿,这笔生意就黄了。再说你们桑家在北边并没有人,管这档子事的侍兰,虽从桑家出去,说到底已经是程家的人,再连累本家,也有限。所以桑贵谨慎着,只让侍菊不时对侍兰敲边鼓而已。还有就是你家里的商天华,这就十分容易办。横竖开中你也不打算再做,所以小七的意思,把人接回来,日后他孝敬着。”

少筠想了想,也不直接评论,只说:“当初从你手上把阿贵要回来还是对了。”

万钱好笑,复又低声加了一句:“后日就是好日子,咱们拜堂。”

少筠低头,觉得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释然:“简单些也罢。”

“再简单,也有亲朋好友。旁的不说,你姑父姑母哥哥侄女都要从富安回来的。”

说到这儿,少筠又拉着万钱:“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少原?要这么小心?连藏在哪儿了都不肯说。”

万钱拍了拍少筠的脸:“成亲了我领着你去看。”

……

作者有话要说:能的这个结果已经不容易。

这件事情……少筠这一局,一定会有人因此牺牲,区别在于牺牲的范围有多大而已。就如moby所说的赌徒,少筠把整个国家的税务收入拿来赌了,她以为她赌得起,但万钱很清楚,她赌不起,不仅皇帝赌不起,连少筠也不行。所以……万钱把何文渊推出来了,再用尽自己的人脉资源来保住少筠。这就是为什么他一定要搅局……

☆、299

八月十七,留碧轩终于迎来了它的唯一女主人,这一刻,距离当初的深情表白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无用赘述中间那些累人却极其甜蜜的细节,少筠只觉得任何繁琐的礼节她都愿意记着,因为这当中的五年,她曾经连想也不敢去想,究竟还会有这样的一日。

自然而然的,万钱觉得心满意足。这个女人与他一条心,敬重他、爱他,却又无比的聪慧澄明。得她垂青,他等了五年,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婚礼当日,花轿从东街康府出门,与康家而言,这也是一种宣告。但一应婚嫁用品,桑若华和桑贵不约而同的坚持用自家准备的东西。

没有人不高兴,除了康宏泰。相依为命的母亲要离开了,日后要叫一个陌生的女人为娘,宏泰垮着一张小脸整日整日的哭闹,扯着少筠,不叫少筠有一刻的安生,旁的谁都不要。

大约宏泰的样子太像当初青阳的执着,末了,少筠心疼,康夫人、康李氏也十分心疼,连康老爷想起自己惨死的儿子也倍觉心酸,因此一家人商议,最后决定,允许宏泰每天都给少筠请安,直至他年长之后日渐淡忘。

面对康家迟到而难得的宽容,少筠终究觉得放心。当她带着家人朋友那满载的祝福走上花轿的时候,她很清楚,这一生、命途坎坷如此,却终究并未负她!

是夜,龙凤双烛彻夜燃烧,述不完中间的水、|­乳­交融,稀释不了彼此的浓烈张扬。

婚后数日,少筠穿了一身玫瑰紫折枝蔷薇过肩妆花女衣罗裁的襦衣并如意马面裙,头上一支白玉丹凤朝阳累丝金钗,愈发显出那白皙而微微红润的脸,连君伯这样资格老道的人都禁不住多看两眼,夸到:“少夫人这一身衣裳选得当真好!玫瑰紫,华而不浮、艳而不俗。再以黄金衬搭、白玉点睛,当真显出气度来!”

一旁万钱原在听阿联说话,听了君伯这两句夸词,不由得笑开,又看着少筠说道:“老牛鼻子,自小我就没听你夸过我一句!”

少筠抿嘴而笑,宛如远时的名门闺秀,说话却依旧俏皮:“原是你脾气可恶,人家说东,你偏要做得自己与别不同的往西,我也不信你这一肚子的墨水还不会衬搭衣裳饰物。”,话到这儿,少筠扶了扶发鬓上的金钗,微微偏头,又有些羞意:“好看么?”

万钱愣了愣,心中欢喜,又凑近了些:“风卷残云去,雨过蔷薇开。你说好看不好看?”

少筠轻轻哼了一声,伸手推开万钱,却对一旁的君伯笑道:“亏了您老伺候这么些年,我瞧着竟比外头那些假道学的相公还矫情两分,您老瞧他这一幅出口成章的样子!”

阿联捂嘴偷笑,君伯抬眉侧脸,仿佛有些吃醋,又仿佛有些佩服:“少夫人您是国手,不说那一手的女红如何出­色­,就看这欲擒故纵调理人的本事就知道了!”

少筠忍不住,斜睨着万钱笑开。万钱有些讪讪的,却索­性­捏着少筠的手把她拉过来,很是轻薄了一番。旁边两个人也算是君子,尤其君伯,真是兔子都没跑那么快!

事后少筠钗环松散,云鬓衬着微露的雪脯,如同微醺春睡般倚在万钱怀里,半晌不想说话。

万钱沉醉不知归路,只叹:“难怪人家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少筠轻笑,却是慵懒的问道:“方才听你问阿联,是那紫鸢的事情有了端倪?”

万钱心里痛快,也不想瞒着少筠,何况这事儿他还真有点无辜:“她么!是有点消息了!这段日子我事情多,扬州府上也乱,究竟容易看出端倪,这姑娘心机深,倒还耐得住,但她的姘头却耐不住了,被阿联逮了个正着,还在问呢,孩子恐怕不是我的,想找我当冤大头罢了。”

少筠笑了笑,又想了想,没有十分不平,但语气却是十足的发酸,:“你这事儿……当初你可是当着我娘我姐姐还有扬州府上那么多人说的,求我做留碧轩唯一的女主人!如今你几乎是自打嘴巴了,我只看在我也有负于你的份上,且先记着呢!只看你日后还糊涂不糊涂了!”

万钱心中只叹,好险!嘴上却说:“一百个这样的也不及你一根指头!只是你正经嫁了我,却拿了架子扭捏起来,还不如当日在梨花下叫我替你穿衣,那般曲意款迎……”

少筠满脸通红,伸手作势要打,却被万钱顺势抱了丢在床上。两人调笑,连外边的仆人都掩嘴而笑,跑了个没影儿。

半日后,两人正襟而坐,心里却满满的都是方才的旖旎。万钱瞅着少筠一时脸红,一时又咬­唇­的模样,自然知道她在害羞什么,正要出口调戏,少筠却仿佛知道似的,嗔了万钱一眼抢着说道:“究竟我嫁过来了,虽然家里人都没有张扬,但扬州府上的人都知道,你也该找个日子,好叫我见见少原弟弟,旁的不说,总该交代个前因后果,叫侍菊那丫头认真宽心才是。”

万钱当即挑眉:“这事跟她有关?”

少筠摇摇头,有些苦涩:“本应无关,但侍菊看着伶俐泼辣,心底却是最固执憨厚的!我小时候是家里的孩子王,连少嘉哥都要被我欺负的,那般张扬,自然顾不上比我小一岁多的少原弟弟。可他偏偏喜欢跟在我后面闹,所以总是侍菊照顾他。两人两小无猜的还许过诺,后来为这事闹过,你不也知道?这几年、我们都以为弟弟不在了,她自己悄悄的替他不值替他伤心,如今……要是不知道弟弟是真的好,只怕她还一味纠缠呢。我心疼她,也心疼桑贵,当然也心疼我弟弟。”

万钱听了无话,最后握着少筠的手:“明日就安排。”

……

万钱自然是言出必行的,当天就安排出行事宜。这话儿往城里桑宅一传,枝儿侍菊和莺儿自然是坐不住了,连容娘子知道了都要跟着去。

第二日少筠看见不仅枝儿莺儿和侍菊来了,连容娘子都带着慈恩一块儿都来了,不免摇头。等避了人,也不等少筠说话,容娘子首先就拉着慈恩跪下来,眼含热泪说道:“竹子也不必说不妥当!我也是跟着你跟了一路的人,谁是有情有意、谁是恶毒心肠,我倒还是会分的。再坏的事情都熬过来了,我怎能不知道分寸坏了大事?今日带着慈恩来、便是在他面前我也不怕说。原是他亲生的爹爹害了少爷,他爹不在了,这笔债,他该背着。于情于理,慈恩得给少爷、姑爷磕个头、认个错,叫他一辈子都别忘了,做人不能忘本。”

“她在我跟前也是这么说的,”,侍菊微微笑:“我寻思着竟也好!今时今日这地步,旁的不说了,咱们自家人该冰释前嫌才对。”

少筠点点头,先扶起了容娘子,又喟叹道:“看着你两人,我心里竟比万顷大海还宽!当初容娘子畏畏缩缩,一副难登台面的样子。阿菊么,爆炭脾气,谁要是说了不中听的话,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起来。都快起来吧,万爷打发了阿联在前面给咱们准备,不过是多一辆马车的事情,这有什么的。”

容娘子哎了一声,又把慈恩拉过来让他叫人。

慈恩原本陪着宏泰念书,回来之后康家曾经觉得不合意,裁了慈恩一段时间。但眼下两家关系还算过得去,加之昔日慈恩与宏泰一块儿长大,难得的感情深厚,因此慈恩仍是陪着宏泰一块儿念书。料想容娘子心中还是介怀蔡波一事,对待慈恩的教导,是宁可少念书、坚决不学帐。可便是如此,慈恩容貌气度也颇为出众,穿了好衣裳后,比那大家里的公子也差不离!

少筠瞧见了高兴,招手道:“别叫你娘拘谨了你!快来让我瞧瞧!小时候也肯亲近我,如今长成少年模样了,反倒规规矩矩的了!”

慈恩露齿一笑,上来掰着少筠的臂膀:“竹子!慈恩可想你!出来的时候宏泰知道我来见你,还让我替着请安问好呢!”

容娘子听了这没大没小的话,气急,骂道:“胡叫什么呢?规规矩矩行礼问好!”

少筠嗔了容娘子一眼,笑道:“想我便来看我!日后宏泰来请安,你也陪着!你们俩一块儿长大,你陪着他,我便十分放心。”

慈恩笑着点头,又朝他母亲扮鬼脸:“娘、从小就这么叫,这么叫儿子觉得亲热!”

大家都笑出来,连侍菊也说,这个小名儿原是长辈叫的,如今正经是一家人一叫都是亲亲热热的了!就在大家都在说笑的时候,万钱领着阿联一同进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外头马车备好了,该出门了。”

一伙人忙停了说笑,少筠一手拉着慈恩说话,一手挽着万钱,领着妹妹丫头仆­妇­一块儿出门。

可才到门边,又看见肚子微凸的紫鸢姑娘缠着阿联在那里羞答答的哭着。

少筠冷笑一声,横了万钱一眼,径自拉着慈恩上了马车。容娘子不明所以,十分奇怪。侍菊则直截了当,横了万钱一眼,抱着手就站在车边看。

万钱滴汗!话说。老婆不吱声儿,老婆的丫头一副捉­奸­在床的样子,这世界也太乱了吧!

紫鸢一见万钱,也顾不得许多,抢上来拉拉扯扯,哭得羞答答的,但话里话外十分清楚明白:主要还是少筠不能容她,可她保证什么都不争,只求万钱看在她孤苦无依的份上可怜她,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万钱忍无可忍,瞬间黑了脸:“我睡过你,没错。你说我你的肚子是我的,是不是逼我吃哑巴亏,我也不在乎,但我决不会纳你。因为你纯粹就是贪我的钱,拿来养姘头。是把如意算盘,但做的太低劣,叫我知道了。原本我想弄清楚了打发你走,眼下看也不用了,你滚蛋,再堵到我家里来,我叫君伯再把你卖进青楼!”

紫鸢目瞪口呆的。

阿联摇头着走上来:“姑娘,你打如意算盘打到这两位跟前来了,真是、无知者无畏!你满扬州城打听打听,这两人谁敢来招惹?原本君伯已经答应你把你的卖身契还给你,叫你好生过日子,孰料你惦记我们爷的银子,竟推了君伯,连自己的卖身契也不肯要!眼下知道了?快走吧!日后安分些,只怕还有盼头。”

万钱连理也不再理紫鸢,后边阿联从未见过万钱这样黑了脸的,只忙不迭吩咐门边的小厮:“看见了就该远远的打发了!怎肯叫爷看见!日后再不警醒着,仔细君伯的教训!”

……

作者有话要说:总会有些蠢人的,自以为一腔计谋,实际上在别人的眼里是很蠢的。但做人……也就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300

扬州西行一百里,有个不知名的安静小村,日暮时分,阡陌交通中雏菊零星绽放,竹扉木门里­鸡­犬彼此相闻。

日光昏黄中,一个小小的少年弯着背背负着一捆枯枝不紧不慢的在乡间的小道中。四下里平静安详,唯有那小少年微微的喘息声。

不一会,小少年走近一所茅屋中,他伸手解了门扣,又使劲把背上的枯枝往上掂了掂,同时高声唤到:“爹爹、我回来了!”

茅屋中一点豆灯,中间传来了一声答应。随即,茅屋的大门“哐当”一声响。

那小少年方才在院子里放下那捆枯枝,闻声抬头:“爹爹、怎么了?”

可迎接他的不是回答,而是结结实实的一个拥抱!

“弟弟!是姐姐呀!”一把极陌生又隐约有些稀淡印象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少年心中一震,那不知是喜悦还是悲伤的滋味涌了上来,嘴上却已经半句话都没有了!

少年被拥着进了门,屋内,他的父亲抱着一个小坛子,面­色­悲怆;余者,四个­妇­人打扮、一个少女装扮,一名年纪相仿的小少年,另有一名高大男子,则是颇为木讷的模样。

小少年隐约明白了什么,因此竭力要从这一群人中找到一丝熟悉的滋味,但记忆始终这般浅淡,浅淡到只能说服自己,是了、必定就是了,他记着呢!

少女看见少年有些沉默,忍不住伤心,又着急:“宝儿、是姐姐!枝儿、你的亲姐姐呀!你不记得了么?”

小少年嗫嚅,想点头,可是又不知道怎么点头。

这时,屋中已然头发全白的长者发话了,他搂着小坛子,朝儿子招手:“宝儿、来!”

少年乖乖而至。

长者便指着屋中诸人一一点出来:“这里头,这是你二姨,便是往日悄悄说过的与你母亲齐名的‘小竹子’了。再有,你亲姐姐,枝儿。这一位……你母亲的贴身丫头。你去给他们见礼吧,这都念了好几年了!”

宝儿隐约眼睛含泪,却又庄重得给诸人行礼,那形容姿态,全无世家公子的文雅,却只有乡野孩子的质朴简单。

旁人或者能忍,但莺儿却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的!她只哭着拉住宝儿,一个劲的问,还记得不记得!记不记得娘亲、记不记得她、记不记得姐姐……

可是……怎会记得?当初抄家,宝儿年方两岁上下,连­奶­妈都未曾裁撤!

莺儿伤心欲绝!只觉得少箬这一死,当真冤枉!忍不住,又向万钱抱怨:“姑爷既知道老爷在生、为何不托句话?!我们大小姐……真是冤死了!要是她能知道老爷活着,没准就能撑下去、熬到今日见面!”

梁师道一遍又一遍的抚着那只小坛子,眼中的那滴泪久久不落,却闪了烛光:“不怪万爷、只怪我与你大小姐缘分浅薄,没有福气携手终生。”

莺儿嚎啕大哭,枝儿也跪在梁师道面前,头枕在爹爹膝上,潺潺落泪:“爹爹、枝儿好想你与宝儿呀!”

梁师道令宝儿跪下,对那坛子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令他捧着坛子,自己则左右抱着一双儿女:“你母亲……怕路途太远,见不着咱们一家人,所以未曾入土为安。今日当着你们二姨、二姨夫的面,我只嘱咐你们,日后爹爹驾鹤而去,你们便令我与你母亲合葬。我这辈子、便了无遗憾。”

枝儿已经渐渐懂事,抱着梁师道的膝头哭道:“爹爹、娘不在了,你要陪着咱们呀!不然我和宝儿……怎么办呢?”

梁师道摸了摸枝儿的头发,叹了口气,又缓缓说道:“见你,如同做梦一般。昔日桑贵悄悄打发人来,说你们母女还活着,我就一直念叨着今日,谁想,究竟来了。”

枝儿鼻子一呛,眼泪渐渐沁湿了梁师道的膝头。她闷着声音说道:“可惜娘回不来了!爹爹……我娘死的好冤啊!”

梁师道明显的颤了颤,不说话,却只有一遍又一遍的摸着枝儿的头发。

少筠看见此况叹了口气,悄悄把那心酸缓了缓,又朝侍菊挥了挥手。侍菊领会,便浅笑着上前来扶起枝儿:“旧日虽然伤心,但今日重逢本是喜事!枝儿且不要这般说话,咱们好好坐好了,说些高兴的事。你瞧你弟弟,一下子长那么高了!”

枝儿复又看着沉默含泪的宝儿,拉着他又问是不是忘记姐姐了云云,然后又对梁师道说要把人接回扬州去……

少筠轻轻摇头,只令莺儿容娘子把三个孩子带了下去,到后边卧室去说话。

梁师道一直枯木般的坐着,并没有言语。少筠少不得又坐得近一些,温言款语的劝道:“枝儿年纪不大不小,知道些事,却还没能知得透,她叫姐夫伤心了。”

梁师道长叹:“这孩子,越发像她母亲了!我看见她伤心,只因想起你姐姐来,却不为她半大不小的话语。”

少筠看见梁师道这般景象,想起姐姐得知他的死讯生生熬死自己,也伤心。勉强按捺着,少筠又笑道:“如今姐夫在这儿住的习惯么?枝儿方才提及接回扬州去……姐夫作何想法?”

梁师道摸了摸那个小坛子,神情恍然恬淡了些:“这儿就挺好!不过是个连秀才也没有考上的落拓书生,带着儿子过活,靠四邻帮衬。我日日在院子里教导村里的孩子,换些粮食,再有宝儿渐渐长大,能捡些柴火,加之小万同桑贵都不时使人照应,过日子并无为难。至于回扬州……如今一家人齐全,我再无所求,余生只想这么平静下去。何况枝儿的户籍在扬州,若我和宝儿跟着回去了,旁人便不知道也会怀疑,于枝儿、宝儿无益,也辜负了小万桑贵的一番苦心安排。”

“这么招、”,侍菊摇头:“三小姐怕是要伤心了。”

梁师道摇摇头:“并非天人永隔,又有什么为难的呢?枝儿的脾气像她的母亲,料想这几年艰辛,她越发不能平和了,少筠妹妹,劳你提点她。”

“这是自然!”,少筠答道,但却没有再张口提接回扬州的话,因为她清楚梁师道确实不宜回扬州,无论是为旁人计还是为自身计。

“有件事!”,一直没说话的万钱这时候Сhā话,显得有些犹豫:“有件事,当着几位,我该说一声。”

几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转向万钱。

万钱斟酌了一会,缓缓说道:“还有一个人,我瞒着你们……梁苑苑。”

一提梁苑苑,余下的三人当即沉默,屋子里流荡着几乎叫人窒息的沉默。

大约万钱也料到了,只直接说道:“我知道这家里谁都恨她,但是死是活,不该你我说了算,我也不想筠儿手上沾了那么多人血,所以她投湖,我知道,救了,就安置在离这儿不过二十里路的小村子里。如今她独自一人过活,也……颇为艰难。虽说出来你们不痛快,但也就得个知字。”

沉默、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的沉默。少筠只觉得自己已经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心绪来面对那个曾叫她恨得入骨的女人!

万钱心中叹息,只有自己打破沉默:“当初我给了她五百两纹银和新户籍,此后再没有接济。但数日前,我与筠儿成亲,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悄悄送了一套的嫁衣来,里头又有一身小儿郎的衣裳,却只是把东西放下了就走了,并没有多一句话。这姑娘、大约终于睁开眼睛踏实做人了。”

听闻后,诸人依旧沉默。许久后,梁师道缓缓抱起那一小坛骨灰,半低着头,缓缓低吟:

初更天,月儿悬,

想当初,烟花碧柳初见。

二更天,月儿正中间,

记当时,云鬓满螺钿。

三更天,月儿偏,

又记起,回眸你一笑。

四更天,月儿沉,

庆余年,轩窗共画眉。

五更天,月不见,

无限喜欢,一生月长圆……

……

那一瞬间……少筠想起姐姐临终前唱的歌儿,不由得又湿了眼睛。

“昔日我与你姐姐成婚……我写的这歌儿,你姐姐唱。她虽是商贾家的女儿,却通文墨,这歌儿唱出来,真好听!如今……究竟是为前程误。”,梁师道轻轻的,一遍又一遍的摸着那坛骨灰,又轻轻的轻轻的说道,仿佛害怕惊碎了心底那一片安详的旧梦:“究竟人心如水,覆水难收。不提、不见了,见了会想起你姐姐来。也无所谓原谅不原谅,究竟前头我欠的还清了,日后便只还你姐姐的,等着我与她再见的日子……”

少筠和侍菊都忍不住,都流下眼泪来。万钱点点头,也并没有多一句话。

大约人生,也就是这样、人心如水、覆水难收……

第二日,万钱要陪着少筠侍菊去见少原,枝儿莺儿则留下来,多陪伴梁师道与宝儿。

临行前,梁师道嘱咐少筠:“筠妹妹素日重情重义,又这般聪慧,实在难得。只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只盼你凡事看开看透,日后海阔天空。”

少筠点点头,与姐夫外甥依依惜别。

随后少筠与万钱同乘一车、侍菊容娘子带着慈恩另乘一车,一同去见桑少原。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说呢,我没给梁苑苑一个圆满的结局,她的下场颇为凄凉。至于梁师道……就那样吧,不好不坏……

☆、301

万钱搀扶着少筠下车,然后环顾一周,暗骂一声娘的!

少筠环顾一周,眼中难掩震惊。

这儿……说是荒郊野岭也毫不为过,四下里已经全无住所,草木葳蕤间一条盘山小道在脚下延伸,小道的一侧则是圆木钉的栏杆,一路向上蜿蜒。

“姑爷竟让咱们少爷住这儿么?”,侍菊一下车看见此况,立即眉毛就竖了起来。

少筠和容娘子也都奇怪的看着万钱。

万钱憨直一笑:“今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加之入秋,所以人少些,看着荒凉罢了。咱们还是赶紧上山吧,今日要走一个来回呢。”,说着拉着少筠率先走了上去。

渐行渐高,少筠心中怀疑愈甚!

这儿……若说动听些,就是极其清幽,四下里全是草木秀丽,十分可赏;但若说直白些,就是简陋!那木制栏杆已被雨水淋得腐朽,万钱总要小心翼翼的护着她,又时时回头让侍菊容娘子等人仔细小心。

为何少原会住在这里?她相信以万钱又或者桑贵的为人,绝不会为难他的起居饮食,只是……为何少原会在这儿?

一步一步上去,一道山门突兀而现,上头行书书这“西山寺”。

少筠张了张嘴,不可置信的盯着万钱。万钱抿嘴,然后伸手搂着少筠,低声道:“走吧!”

“咚、咚、咚”,三声钟声猝不及防的在高处飞泻而下,紧接着磬钟“当、当、当”,随着秋风飘送而来,随后梵呗起伏传来,渐成汪洋。

少筠呆了呆,浑身只被那声音施了定身术一般,全然不能动弹,心里却在叫嚣:这是寺庙么、是寺庙么?!

后面侍菊登时泪流满面,赶前两步扯着万钱:“少爷为何住这儿、你对他做了什么?!这是哪儿、莫不成是和尚庙?!”

万钱没有说话,反身握紧侍菊的臂膀,低声道:“见了人再说!”

……

少筠不知道是怎样被万钱带进这间禅房的,她的眼前,只有一样东西!

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一颗光秃秃的脑袋!

她带着一种伤痛、难堪、近乎绝望的心情一步一步走去,然后……她看见了!那光秃秃的脑袋下面,是那张极其熟悉又极其陌生的清秀脸庞。

他微微合目,双手合十,掌中尚有一串伽楠木的佛珠。他是俊雅高僧,他是出世谪仙!

少筠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却又万分不可置信,因此忽略掉了那张脸庞上,那微微跳动的眼眸……

“少、少原弟弟……”,少筠已然难以自禁,颤抖呼唤。

“这儿没有弟弟、没有姐姐,只有槛内人与槛外人!施主,贫僧法号‘净空’。”

少筠抿嘴,眼泪掉了一串。后面侍菊和容娘子全都捂了嘴。

少筠终是不甘心,跪下,攀着少原的臂膀——四年的功夫,昔日比她还矮的弟弟已然高出她一个头,可正是这样的距离,叫她生出了生不如死的感喟——“弟弟、少原弟弟!我是小竹子、你姐姐、筠姐姐呀!你知不知道、这几年……这几年我有多想你、我以为你死了,总替你不值!原本你并无过错……”

净空眼皮跳了跳,却连眼睛都没睁开,掌中的念珠转得越发快了。

少筠忍不住,“呜”一声哭出来。

后面侍菊脑子一空,也冲上来扶着少筠:“少爷!你连姐姐也不要了么!你可知道、为了替你报仇、为了回来见你,我们吃了多少苦头!”

净空捻着珠子,念了声佛:“阿尼陀佛!贫僧无仇、何处报仇;既难回来,何必回来。”

侍菊听了倒退两步,跌坐在一旁蒲团上,几乎目瞪口呆。

少筠抽泣,容娘子见状,忙把慈恩拉上来,跪下,急急说道:“少爷!可还记得我?我是那蔡波的老婆呀!当日……当日在万花楼……樊清漪、你还记得你房里的樊清漪么?她与蔡波原本就做了那肮脏见不得人的勾当!蔡波以为樊清漪喜欢他,却不得已的跟着少爷你,所以特意叫你去了万花楼,叫你迷迷糊糊糟蹋了一个大姑娘……只怕你不记得了,我、我后来也去了、亲见的!少爷你原本是被人所害的,二小姐和侍菊姑娘无不心疼你、所以……”

“别说了、别说了!”,净空听到这一节,赫然跳起,一脸的青筋、一脖子的粗红,瞬间掀倒容娘子:“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有没有廉耻?!”

一屋子的人,皆是惊讶至嘴巴大张!原来净空师傅不是清心寡欲,而是压根就无从面对!

少筠脸上挂着眼泪,却自嘲的笑了笑:“容娘子并未犯错,又说什么不知廉耻?她堂皇面对昔日受辱,比起你一日千次念佛,还要清净!”

净空摇摇晃晃,扶着摆放供品的案桌:“你们走吧!从前你家里来人,我就不愿见,今日也一样!余生,只愿礼佛清修!”

少筠抿着嘴,眼中的眼泪淌了一串又一串,她很想掉头就走!可以想到这几年,每每念及家人,那刻骨铭心的恨,一直是支撑她走到今日的真正根由,所以有些话,不问出来,她对不起这几年光­阴­!

少筠缓缓站起来,面对着少原,一字一句的逼问:“好!你要清修,我这槛外人不该打扰!我只问你几句!你依着自己的心来回答我!”

净空别开了头。

少筠一把扯住净空,喝道:“你看着我!自小我与箬姐姐挡在前面,娘亲疼爱你几乎到溺爱,所以你才能心无旁骛的念书、做你自己想做喜欢做的事情!你今天看着我、回答我,因为、这是你欠我的!”

眼泪迸出来,少筠的愤怒喷薄而出!昔日、她恨樊清漪,但只恨,不怒;但今日,面对法号净空的少原,她怒。因为自己这一辈子,前头受的委屈、后头吃的苦,全然不只是为了自己!然而到了最后,她一心维护周全的,从来都不需要她的维护。她想知道、她要知道、她必须知道,少原是因为逃避还是因堪破了一切,否则……这一切、她几乎丧失­性­命的付出,又有什么意义?

少筠用尽全身的力量抓住净空的肩膀,强令他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问:“你的身躯、是无根水、是无尘躯么?”

净空别开头,咬着牙,不愿说话。

少筠不肯放弃:“你回答我!”

少原不得已,说道:“六道循环,前因后果而已!”

“胡说!”,少筠一声断喝:“前因后果、哪里来的前因后果?谁告诉你上一辈子、上上辈子,我、箬姐姐、娘、爹爹、桑家的每一个人都欠了你几千万的债,这一辈子众星拱月的供着你、报答你,纵容得你连恩情、慈爱都不要了!我只问你!娘生前恨不得把能给的不能给的都给你,这样疼爱你!她死后,你可曾在她坟前跪过一跪、磕过一个头?我只问你!这四年间,你知道了昔日那桩案子是冤案、错案,可曾想过替自己、替桑家、替那个无端被你糟蹋了的姑娘奔走呼号?便是前世我欠了你的,难道那素不相识的姑娘也欠了你的?应该落得投井自尽的下场?还有!樊清漪害了你、如今荣华富贵,难道是你前世欠了她,今生你拿我们的­性­命、我们的悲欢来还她、来成全她?!你回答我!”

一个个问号砸来,净空越发不堪,直至“樊清漪”这三个字直直钉入他的皮­肉­、他的心后,他猛地挣开少筠:“住口、住口!她狠毒、你与她又有什么差别?便是千里之外,我也知道你怎么害人的!你说我欠了你的欠了桑家的,可要不是你争强好胜、羡慕妒忌,非要她困在内帏,她又怎么会被逼做下这些事情?再说,要不是你非要抢着坐那头把交椅、将桑家置于众口铄金的地位,又怎么会惹得官府忌惮!始作俑者、难道是我么?被迫做了禽兽,我愿意么?我只愿余生事佛赎清罪孽,又有什么不对?!”

少筠被净空一崩,重重摔在地上。

万钱赶上来,扶着少筠,隔开净空,冷冷说道:“世间万象,无非名利,少筠没看破,不等于她害人,你并没有资格说她!”

少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倒在地上,一闭眼,就是潺潺眼泪。

那边侍菊再也忍不住,哭着冲上来,扯着少原问道:“我看出来了!谁提樊清漪,你都要跟人家急!我不问别的,我只问,你是不是宁愿怨你姐姐、怨你爹娘、怨天怨地,就是不会怨樊清漪?”

净空别开头,但侍菊看出来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有眼泪凝聚,他的眼光穿越所有,仿佛一直跟着那个他们恨之入骨的女人!

“哈!”,侍菊哭着笑出来:“哈!原来我真是傻子!原来今生今世我牵挂这样多,在你眼里,不过是因为我前世欠了你的,今生还得再多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怜小姐为给你雪冤远走万里,可怜我这四年、生生叫桑贵等了四年!”

净空复又合目,合掌,念佛!

侍菊只觉得这一腔的热血洒空了,也暖不了他的心呐!她愤怒,双手一张,直接扫落了供桌上的供品,骂道:“满天神佛!我们就要被害死的时候,你在哪儿?!”,说着大哭着去扯了禅房里一切可扯的东西、砸了一切可砸的东西、骂了一切能骂的话。

可是,净空和尚老僧入定。

最后侍菊累了,容娘子抱着她,哭着劝道:“阿菊、算了算了!咱们家去吧!少爷怕是有佛根的人,只是托生在咱们家罢了!何况这几年、你拖了桑大管家这么久,是该有个了断了!趁此罢手,咱们过咱们的日子吧!”

侍菊想起自己这么残酷的对待桑贵,只觉得愚蠢如斯,不由得倒在容娘子身上嚎啕大哭。

少筠被容娘子的几句话震醒过来,环顾一室的狼藉,忽然想起何文渊曾经念过的韦应物的那句“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在这世上,她孑然一身的行走,终究走到这满地狼藉却无从归去的地步了!她抬头,看见佛龛里供着释迦牟尼佛,忽然看到一种无边无际的悲悯。那一刻,昔日因为好奇而念过的经书全数涌上心来,又一瞬间烟消云散。一起一落之间,她的世界似空而非空,有­色­而­色­空。她若有所悟,淡淡一笑,借力从万钱手上站起来,走至净空身旁,双手合十,行佛礼:“既然你已忘情却爱,我也无话可说。今日,西山寺里撒手,尘归尘土归土,我只愿我佛慈悲,在此见证,这三生三世欠下的罪孽,就此了结了,从此后,你我各自修行,再无相­干­!”

此话一出,侍菊放声大哭。

少筠缓缓转身,走到侍菊面前,郑重说道:“阿菊、别哭了!咱们回家去吧,桑贵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侍菊伤心欲绝,埋进容娘子怀中,哀哀悲鸣。

少筠摇摇头,丢下诸人,走出禅房。

禅房之外,烟岚微起,秋风频吹。少筠缓缓走到一棵苍天古树下,寻了一处树根坐下,漫看天外云卷云舒。

随后,她知道万钱在她身后坐下,环着她的腰。她淡淡笑了笑,只觉得这一刻有真正的平静。许久后,她说:“你早就知道了……你之所以并不给我们带话,就因为怕我受不住。”

万钱喉咙里逸出笑声来,那笑宛如从心底里直接流淌出来一般:“大约你是真明白了。”

少筠一笑,往后一靠,全身都窝进万钱怀里:“我并不后悔报仇!若非如此,我桑家早不过一代,迟不过三代,必定再无依靠。在我心里,没有什么佛法高深,我只盼着我的族人,安安稳稳吃一顿心安理得的饭而已。”

“我知道、”,万钱也笑:“所以我们能踏踏实实结成夫妻……”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那张是结局,然后还有尾声。看结局大家一定不会觉得痛快的。这个结局,是我衡量了现实,平衡了我的内心之后决定的,应该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希望今天就会结束,请大家留言吧,谢谢。

☆、302

再无可留恋的,再无可不舍的,再无不能抛却的,离开西山寺后,少筠曾回头一看,释然一笑,无关爱恨风月。此前关山路远,都是心中梅树下那坛已经发酵的女儿红。此后,梅花花开花谢,心酿如酒。

一路轻快而行,返回扬州。

侍菊心中的痛渐渐沉了下去,对待归程,有些情怯。少筠知道她的心事,却只觉得她多余。世间那么多男子,愿意等人的极少,不过一年半载,眼见没了希望,便却步、转身。但如恒河沙粒的人海之中,终究还有一个人等着。如果他认定了、他等了,那他就会等下去,诸如净空之于樊清漪,诸如万钱之于她,诸如少箬之于梁师道,当然、自然还有桑贵之于侍菊。为了这个缘故,她没有张口劝侍菊。

但容娘子只知道侍菊伤心,又见少筠淡淡的,因此主动的陪着侍菊,东拉西扯的说东道西。这一路走了三两日,那连绵不绝的闲话终于让慈恩觉得不耐烦了。而容娘子也觉得女儿家的心思,这半大不小的孩子听了实在不像样,因此打发慈恩给少筠万钱赶马车。

少筠倒不拘与谁作伴,只与慈恩左一句右一句说话,倒也乐得清闲。万钱看两人好像胡闹似地说些不着边际的孩子话,真觉得好笑,又觉得车厢因此太挤,自己索­性­出来骑马。

这一走又走了大半天,等快回到扬州府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

万钱眼见天­色­渐暗,便打马上来嘱咐赶车的师傅:“侍菊还要进城,咱们的赶紧两步,不然还得在路上多耽搁一夜。”

赶车师傅答应了,偏车厢里慈恩听见了,车窗里伸出脑袋来,笑嘻嘻的:“姑老爷,我也学着给咱们竹子赶一趟车吧?我爹上回写信回来,说他是替大老爷二老爷赶车的,咱们竹子嫁人,他还想亲自牵姑老爷的马呢,可惜不能回来。咱得替爹爹偿心愿呢!”

万钱咧嘴一笑:“小子滑头!”

车厢里的少筠也说:“十岁不到就赶着学赶车?别叫你娘担心才是。”

偏慈恩也不等两人答应,径直从车厢里钻出来,堂皇坐到赶车师傅身边,笑嘻嘻的说:“师傅、旧日我在北边那可是正经骑过大马的,我必定不胡闹,你只教我两句,我听着就是!”

那赶车的师傅看见慈恩说的一板一眼的,也好笑,拉着慈恩就坐下了,竟真的一言一语的教了如何赶车。

万钱落在后面,无奈的看了少筠一眼。少筠一笑,柔着声说:“由他吧!年纪小小,想见我心里不高兴,一路嘀嘀咕咕,逗了我不少高兴。”

万钱点点头,也没有说什么。

少筠嫣然一笑,放下车帘。正当她要在马车的屉子里找出水囊时,马车突然一顿,她整个人好像被人猛然撞到一般不自觉的往后翻去。正当她还没回过神来,外头一声马嘶,紧接着马车好似疯了般往前冲去。少筠犹未稳住自己,复又往前一撞。要不是在车厢边少筠狠狠抓住门框,必定已经一头撞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少筠立即警觉,也立即就听到外头万钱极为紧绷的低喝:“做得好!小子,你只管往前跑、千万不要停,我会护着你!”

话音才落,少筠立即听到“嗖嗖”的声音!

这声音!这声音绝对不陌生!当初那场战争,她就是在这样杀人的声音中侥幸活命的!是有人要害她?会是谁?樊清漪?

可没等她想明白,车厢猛然一沉一顿,复又听见雄壮的低喝:“驾!”

紧接着,一个血团滚了进车厢,然后是万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少筠、有人用弓箭伏击!你不要怕,看好慈恩,我与你共存亡!”

少筠心中一滞,忙挣扎着抱过慈恩。

慈恩浑身是血,一支长羽贯穿胸膛!眼见汩汩的热血冒着,少筠唯一的能做的,就是竭力抱稳慈恩、然后用手按住慈恩的伤口:“慈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当初你爹爹冒死救了你和你娘,你就是有大福气的!你一定要撑住了!”

慈恩满嘴是血,却努力睁着眼睛向少筠点头。

少筠咬着牙,一面抱紧慈恩,一面伸手抠进窗缝之中平衡自己:“你不要睡过去、你给我讲了一路的笑话,现在还接着给我讲、好不好?”

慈恩极艰难,却也极坚强的点头:“好……”

手指牢牢的抠进窗缝,木刺顺势扎进指尖。马车每一次颠簸,锥心之痛就加深一分。可是少筠浑然不觉,她知道手上是一条命,而这车上的三条命、休戚与共!

万钱顾不上车厢内的情况,他站在马车上,一手握着缰绳、稳稳的控着马匹疾奔,一手­操­着一支从车厢上拔下来的长箭,五感俱开的观察着这一路的情况。

这儿是官道,道路并不险峻,唯独道路两侧树荫如盖,挡住视线!

袭击他们的人一定就躲在这些树上,趁着夜­色­初临、行人稀少的时候阻杀他们!

万钱看着眼前飞速扑来的树荫,心里计算着方才来箭的角度和方位,浑身紧绷成了石头!可他强迫自己不能鲁莽、一定要冷静!车厢里的女人虽然极其聪慧,却不折不扣的是个弱女子,全然扛不住半点闪失!

马车狂奔着冲进树荫之中,忽明忽暗的视线让人模糊了空间,只剩下速度。万钱身上仅有一把防身的匕首,一支刚才缴获的长箭,他唯一的胜算就是以速度超越箭手的速度!

然而、天不从人愿!

万钱方才盘算完敌手的方位,又一鞭子甩了出去,但前头的两匹马却猝不及防的嘶鸣一声、双双跪倒在路中央!

“完了!”,恐惧瞬间撕裂了万钱的心!下一刻,他因为惯­性­爷往前摔了个狗吃、屎,而整个车厢、因为巨大的冲力,当即冲破架住的两匹马匹,整个往前飞去、重重撞在路中央!

“啊!”,万钱心中一恸,大声嘶吼着跳起来,犹如长臂猿猴般攀上了树冠。紧接着,树冠中打斗、闷哼传来。

树下,侍菊发了疯似的赶了马车从后面冲来:“竹子、竹子!”

……

何府中,樊清漪很淡定。

有些事情,她已经极其稔熟,诸如……她早就想了结了桑少筠与她之间的恩怨。她比谁都看得清楚明白,桑少筠与她已经是水火之势,她不死,桑少筠就不会善罢甘休。反之,亦然!所以早在彩英被打至残废那日,她就已经想着如何收拾桑少筠,尤其之后何文渊允许她自己挑选丫头仆­妇­……

可惜未来得及实施,郝华就……

樊清漪恨极!

装扮了那么多年,她俨然已经忘记了当初自己究竟如何发迹!她一直认为,在丈夫心里,即便她比不上正房的宁悦,但也并不会比她差的太远,尤其她已经替他生了三个孩子!但桑少筠、当众扯破了她所有的装扮以及那么多年她所有的努力,直接将她打回原形!若她不恨,她怎么是樊清漪?!

然而,这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之后,何文渊选择了哑巴吞黄连,选择了与她荣辱与共,因此给了她一个强烈的、叫她欣喜若狂的信号:何文渊对她有情,以至于难以割舍!

意识到这一点,樊清漪不得不更加恨桑少筠!若她不搞的那么满城风雨,她与何文渊,该是如何的神仙眷侣!若非如此,她与桑少筠或者还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就此终结纠缠!可是,此事一出,她与桑少筠之间,唯有你死我活了!

烛火明亮,樊清漪镜前照红妆,手上那一盒九花养颜膏泛着润泽的光彩。

她拿指甲挑出一点来,抹了额头、双颊、翘鼻和下颌,然后纤纤玉指轻轻按揉,直至整张脸都香气四溢。她满意的看了看镜中­精­致的脸庞,嘴角轻轻一勾,便是一抹勾魂摄魄的笑容!

忽然间,门外狂呼炸响:“杀人啦、杀人啦!”

紧接着,房门被爆开,丫头扶门喘气:“杀、杀人啦!夫人快看看去吧!二少爷、二少爷……”

樊清漪一愣,腾地一声站起,衣袂层层瞬间掀倒了那盒名贵的面膏,溅了一地的琼脂玉露!她微微皱眉,却是颠着小脚,一摇三晃、婷婷袅袅的奔了出去!

内帏大堂上容娘子夹着樊清漪亲自养育的二少爷恒中,警戒的缩在谁也拿不住她的角落,手上一把锋利的剪刀,眼中尽是狂乱的神­色­!

宁悦魂飞魄散,只扶着丫头哭道:“你是何人!你可知这儿是哪儿!你、你不要妄动!你要什么、只管说、只管说!”

容娘子负隅顽抗,却带着刻骨的仇恨瞪着宁悦:“樊清漪、你这个贱人、你出来!”

宁悦呆了呆,满心的着急变成了不可置信!樊清漪、你究竟有做了什么?!你简直是宅门里的大祸害啊!

正说着,樊清漪扶着小丫头赶了出来。众人一见她,恍如见了苍蝇般退避三舍!宁悦咽了咽唾沫,扫了清漪一眼,又劝容娘子:“你、你是桑家人?再有什么也该翻过去了,咱们有话好好说好么?”

容娘子理也不理宁悦,只盯着樊清漪,极端冷静、极端残酷:“昔日是你把我骗到万花楼、任由那些男人糟蹋的!所以我听闻竹子也这般算计你,叫你受千人骑万人跨,我心里真痛快!你抢了我的男人,害了我一家,我本该杀了你填命!可我听家里的,也忍着了!如今你还害了我儿子!那我拼了这条命不要,也要你眼睁睁的看着你的儿子惨死在你面前!好叫你记得,你这样禽兽的东西不配做娘!”

樊清漪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被容娘子死死夹住,连哭都哭不出来,又听了这番话,终于目瞪口呆!

容娘子就这般冷冷的看着樊清漪、旁若无人的将手中的剪刀牢牢握紧,然后,慢慢的、慢慢的,用力、再用力的划过恒中的脖子!

恒中剧痛,尖利的哭声划破夜空,击碎所有人的心!

宁悦尖叫一声,大哭着倒地!

樊清漪就这般看着恒中的脖子溢出血来,只觉得自己的眼睛瞎了、耳朵聋了。

容娘子未曾心软,更没有手软!那把剪刀慢慢的划着,一顿一挫间,血­肉­模糊!

宁悦受不了了,哭着爬上去:“不要、不要啊!稚子无辜啊!你停手!”

容娘子冷笑,高举剪刀,猛地一划!

受尽折磨的恒中惨叫一声,颓然而逝!

“啊!”,樊清漪跟着儿子一声惨叫,一ρi股跌坐在地,脸上的泪水什么时候流出来的,她早已经忘记了。身下的羊水什么时候破了,她也早已经忘记了!

宁悦心上一空,坐在地上,全然没了力气。

容娘子冷冷的丢下恒中的身子,举着剪刀走到樊清漪面前,笑笑:“看见了?记得了?你儿子怎么死的、你要一辈子记得哟!”

樊清漪张了张嘴,喉咙里依依呀呀的音节,全无意义!

容娘子看着樊清漪脸上空白的表情,一阵痛快涌了出来,她哈哈大笑:“哈哈!啊!我杀人啦、我杀人啦!哈哈!”

……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ending……

后面应该还有两到三章尾声,就这个故事而言,这里是一地­鸡­毛的结局……

估计有人要骂人了,呵呵,来吧,骂蚊子后妈吧……

☆、303

尾声

弘治十八年十月,北京,紫禁城。

何文渊磕着头,一顿又一顿,殿中金砖上渐渐染血,他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他一字一句,皆是痛彻心扉:“臣、处事失当,以致两淮盗贼蜂起、灶户聚集为乱、盐课失收!臣自知罪无可恕,自请革去官职、以死谢罪!”

砰砰的磕头声回荡在偌大的宫殿中,却并没有人回应他。

许久许久,一把已近油尽灯枯的声音从上方传下来,那声音犹如空谷滴水,犹如老僧唱梵:“伯安,你、停下。”

何文渊听了叩头却越发急:“陛下!伯安深负所望!”

“哼!”,帐幔深处传来一声讥诮,复又归于平静。

“王岳、”那空灵得几近空洞的声音又浮起来:“去把伯安搀扶起来。在阿放面前,伯安说得再多,过错也终究在朕这儿。”

不一会,掌印太监王岳疾步穿出帐幔,止住何文渊,将其搀住。何文渊一顿,扫了一眼帐幔,复又说道:“陛下……当日万夫人遇袭,实是内帏恩怨。那贱婢趁着微臣处置两淮事务、两头失顾时遣了自己心腹的婢子出去买凶杀人。当日微臣勘查现场,亦发现,现在被万先生所诛杀之人,仅是寻常盗匪,且人数仅有三人。假若不是寻常盗匪,只怕万先生亦不能幸免于难。”

上方复又静默,过了许久,那声音又传来:“阿放,伯安这番解释,你听得下去?”

帐幔中的万钱木着脸,他站了站,忽然猛地掀开帐幔,走至何文渊面前,逼问道:“你说是樊清漪下的毒手,可她就算有银子买凶杀人,但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若非不是东西两厂或者锦衣卫的人!”

何文渊满额头的血,但他却极为镇定的回望万钱:“万钱,此事果真与陛下无关!果真是东西两厂或者锦衣卫,你们还有命么?”

万钱眯了眯眼:“你未免小看我!”

何文渊摇头:“樊清漪之所以能得知你们的行踪,是你昔日包养的扬州瘦马所为!她因你不愿给她提供安稳日子而怀恨在心,所以一心报复。偏偏她所养的姘头,就是江湖上游手好闲的人物,最是消息灵通的。你们一行,想来太过大意了!”

万钱闭眼,忍住眼中泪水,无限悲愤的转身,直面金阶:“无论你们怎样的说辞,我心中自有一杆秤!或许你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这一次,我定不会再让。”

“住嘴!”,又一把苍老的声音从侧边传来:“阿放!这是你一个臣子该对陛下说的话么?这几年,你做的事情陛下悉数容忍,哪怕此次两淮盐政大变,几乎酿成大错,陛下也一直按捺不发。你可知,你的罪,罪至千刀万剐!”

“我不怕千刀万剐!”,万钱断喝:“自你不愿为我的祖父、父母平反,这十几年,我每每念及,心中已是千刀万剐!你尽可杀了我、杀了桑氏一族,横竖忠臣良将,就是这么被你残杀殆尽的!眼下两淮桑家举族披麻戴孝、团灶行商设的路祭几乎拥堵扬州。两淮两浙的盐商灶户因此将煎盐、晒盐全部停顿!我只看着你如何平息民愤!你倒行逆施,把国库当成奢侈挥霍的后盾,又将你自己的过错推到供养你的子民身上,我只看看,你还有没有本事坐得稳这江山,还有没有本事把这江山千秋万代传下去!什么圣明、千岁万岁!他娘的都是狗屁!”

何文渊听了这话,念及当初少筠遇袭后,桑贵几乎揪着他的衣襟暴打他、两淮灶户盐商蜂起的景象,真是忍不住落泪!他一心为国为民,他绝无害人心!但终究事情还是被推到了这等绝境!最后逼得万钱出手,闹到陛下跟前,所有的面子表象被扯了个稀巴烂!

何文渊复又跪下,爬前两步:“陛下!皆是伯安低估盐政复杂所致!皆是伯安自作聪明所致!万先生之怒、两淮两浙盐商之怒,伯安愿一力承担,哪怕死无葬身之地!”

“一力承担、你承担的起么?”,万钱接口就是讽刺:“不是你每年都把数以百万计的盐斤赏出去的,不是你妄图打击贪官来挽救开中盐的!时至今日,少筠昔日所作全然摆在台面给你们看,违背法纪,那又如何?她就如同十多年前的方放!被剥削了所有,所以被迫颠沛流离!你们只看一看你们面前的一切,究竟她错了几分,你、金阶之上的皇帝,又做错了几分!”

何文渊脚软,伏在地上瑟瑟而抖。

“陛下……”,那侧边苍老的声音又说:“阿放……虽然出言无状,但……臣以为稳住两淮两浙、确保今年盐课是当务之急!”

金阶之上了无声响。

殿中滴漏滴答,那一殿的安静下面压着汹涌的狂潮。

许久之后,金阶上又传来声音:“阿放、我知道你恨极了我,可你不知道,在我心里,你等同我的儿子……这些年你放浪形骸,我只痛彻心扉。奈何,帝王本是孤家寡人,朕能够舍弃的,只有家人而已。”

万钱闭眼:“忠臣效忠,为国不为个人。皇帝,你不能叫人为你自己、自己的私利效忠,却安置一个为江山社稷的名头!当初我的祖父爹娘牺牲是为了江山社稷,而不是为你。可你最后却是因为你自己的私利,牺牲了他们。今日……两淮桑氏一事、不过是因果循环而已!”

“哎!”

金阶上一声长叹,了无话语。

最后金阶上又问:“谢阁老,你的看法。”

帐幔中苍老的声音许久后才传出来:“首要恢复煎盐晒盐,但此举,恐怕地方盐使司衙门已无能为力。所以臣以为,首先要平民愤!”

万钱一听这话,冷笑两声,眼睛只盯着一直跪在地上的何文渊。何文渊抖了抖,却没有说话。

“阿放、”,金阶之上想了许久,复又说道:“桑氏一族,朕、予以宽慰!但从此后你的妻子不能再沾惹盐事。”

“好!”,万钱一口答应,然后又说道:“事已至此,我们夫妻已经抱着必死的心,了不起不过两败俱伤而已。但你肯宽恕她,我就投桃报李,竭尽全力保你江山稳固。”

一室的安静,万钱觉得自己空前的强大:“一,废黜开中法,否则不足以安抚两淮盐商;二,保证盐商世代行盐的资格,保证盐商参与煎盐晒盐后的分成。三,嘉奖桑氏少筠一­干­人等研制新法!”

“此三者施行,可平两淮两浙民愤,可令日后盐课有所保障!”

“这……”,侧边谢阁老苍老的声音疑虑:“这第三条还好说,但前两条皆是有违祖宗家法呀!”

万钱笑笑,直面君王:“废黜开中法,必担千古恶名,可惜造衅者,再无他人!皇帝陛下,恐怕千古之后,张后要承担这败坏盐政的恶名了!但这并不算冤枉了张氏一族吧?至于后一点……却是确实有违祖制,但皇帝陛下,眼下还有别的办法么?你的忠臣你没有爱惜,你用的人,却与你不是一条心,又能怪得了谁?”

金阶上久久无声,最后,空灵的声音再来:“朕自登基,无不念着天下臣民,终究这个位子太高,应了那句高处不胜寒……朕自认贤明,但终非圣贤。料想万载之后,铁笔丹青,终有评论!”

……

弘治十八年十月,皇帝下旨:

废黜开中盐;

设立纲法,造纲册;

嘉奖两淮桑氏一族试炼新法。

从此后,桑氏不仅仅因为成功研制晒盐法而获得朝廷嘉奖,也是纲册上排名头位的盐商。从此后,开中盐彻底废黜,以桑氏为代表的盐商奉旨贩售盐斤。从此后,盐商的合法地位被朝廷以法律形式固定下来、可世袭罔替!

从此后,纲法统治中国大地上东南盐政足足三百年之久,成为明中晚期、清全期最为特­色­的盐政,由此产生了大量的富可敌国的传奇故事,并因此生出了无数的弊端。

与这三道圣旨同下的,还有两淮各盐官的处置:

何文渊、肖全安、钱艺林、孙方兴等一­干­涉及官员全数罢官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

一个月后的弘治十八年十一月,皇帝驾崩,庙号“孝”。

作者有话要说:这儿有两个历史bug,等最后一章出来再说。

万钱……就是叫历史改道的王中之王。纲法,乃是盐商垄断售盐。在此以前,国家垄断,盐商仅仅参与。在此之后,盐商垄断,因此势必官商勾结。

☆、304

正德五年,三月,江南远离尘世的西山寺。

禅房里一名垂垂老矣的癞头和尚盘坐在破旧的蒲团上,手中的念珠却是抚摸的发亮。

彼时,破败的房门“呀”的一声被推开了,一名年轻清秀的和尚半垂这眼眸,走了进来:“师傅、你找净空?”

癞头和尚“嗯”了一声,然后慢慢睁开眸子,伸手示意净空安坐:“多日未曾与你论禅,料想你又有所­精­进了,来。”

净空不发一语,至蒲团前撩起衲衣,盘腿而坐:“师傅,今日是讲楞严经还是华严经?弟子今日所念着,华严经。”

癞头和尚闭着眼:“华严经……释迦牟尼成佛时便讲,至今尚未讲完,净空,修行一日不可止。”

净空双手合十:“是!”

“今日所论者,”,癞头和尚说道:“乃是修行之举当何为。”

“请师父明示。”

“净空你入寺十载,十载间从未踏出山门半步。但为师看得出,你人在山门内,心在红尘间。净空,佛门修行所、因果明悟处,却不是有所求处,更非躲避因果处。了结因果,乃要明悟因果。”

净空行了一佛礼:“弟子……谨遵教诲。”

“为师、坐化之日不远。山寺渐渐香火断绝,你的师兄弟,要么入世修行,要么别投它寺,想来西山寺终成荒山野寺,如此,你便要下山化缘去了。”

净空抬起头来,眼中还有悲喜。

癞头和尚睁开眼,穿透净空的目光,念佛:“阿尼陀佛!心经有云,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高楼起、高楼塌,佛还在那里。尘世如海,你涉入、你回头,佛都在那里。净空,你去吧!”

净空微微张了嘴,但又想去那句诸法空相,终是一个佛礼拜别师傅。

此后日子,一件百衲衣,一支青竹杖,一个木饭钵,净空每一个脚印都是一句佛经。往南,他看见了万顷大海;往北,他看见了大漠落日。

如是一年,又在莺飞草长的季节,他最终跨进了扬州府。

三月,江南极好的时候,柳絮满城飘舞,衣袂中间留痕,满眼的繁华掩盖了岁岁年年的疮痍。

在这儿,他记起了俗家时候的一切。姐姐、娘亲……还有她……

她是他心中的魔障!他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来稀释,已经无法在心间遗忘,乃至于遍阅佛经亦无济于事!他知道她做过的事情,那已经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所以他无从面对,只能安慰自己,她原是他前世的孽缘,今生今世,他只有报答。为此,他令他曾经亲密无间的家人伤心欲绝。

而今……百衲衣破败了,青竹杖不复青翠了,饭钵也有了裂纹,但他……看见佛得慈悲了!他想找到她、面对她,然后……了结这段因果。

时隔十年,他第二次来到扬州万花楼。

物是人非事事休,惨不过人非物非、面目全非!记忆中华丽的景象全然没有了,整个万花楼似乎重新装潢过了。万花楼里的人看着一个和尚进了青楼,几乎是围着他来嘲笑,可是他,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等着,如同一株净荷,看着水底淤泥沉积清水流淌,却静默无语。

楼里的老鸨不忍,相请至厢房。净空便打听:“施主,贫僧来寻访一人。十年前先帝驾崩前,扬州府上住着一位副督察御史,我想打听他家如夫人的下落。”

那老鸨在万花楼也实在有些日子了,一听这个时间,也不啰嗦,只告诉净空,你该往扬州城南里寻一位叫晚、娘的嫲嫲,那时她是这万花楼里的老鸨,早些年离开了。

净空辞别万花楼,又至南城找到晚、娘,复又在晚、娘的指点下,找了南城里专做青楼生意的人牙子,最后这位人牙子才对净空说:“你说樊娘子么!知道!早几年前可是人人都想着的美人儿!如今……只怕沦落到南城哪家最低等的窑子里当窑姐儿了!这女人家,过了年纪上不了岸,没有不是这等下场的,只怕死了都没个坟头呢!”

净空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求那人牙子说些具体的消息。

那人牙子想了想,有些犹豫的说到:“这个么……我倒不十分清楚,只隐约记得几年前这女人方才出来挂牌,却不是在正经的青楼里头,竟像是流莺了。恍惚是六年前两淮出事那年,当时在前边那院子里悄悄的卖,还有个老妈子陪着。后来南城的男人都知道了,连那老妈子都骗了她的房契,那樊娘子就彻底成了窑姐了。要说消息么……这一年竟没听过什么了,你要找,只管往南城那些最肮脏的窑子里头找,只要人没死,没有找不到的!”

逛窑子……净空微微皱眉,行礼辞别这人牙子,此后穿行于南城那破陋巷子中,一个一个窑子的找。

那时的窑子不是寻常的青楼。倚楼红袖招,那是高雅的风情,逛窑子,就直接多了。男人凑着门洞看,门洞里头□的一溜儿女人做着无穷无尽的撩拨,外头的男人看上谁点谁,然后找了别的房间办事。

净空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女人的身子,看过多少叫人面红耳赤的­淫­、荡姿态,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当他在房间里静立等候时,他的心、异样的平静,五蕴之内,皆是虚空,他终于有所体味。

不多久,一名连头发也懒得梳起的女子推门走了进来。她一双真正的三寸金莲,因此步步生花。可惜,她脸­色­蜡黄、眼眶深陷,昔日那身细致微丰的皮­肉­全数­干­扁了,整个人就如同即将抽­干­了生气般的纸娃娃。

女子原本笑着,转过身来一看,却猛地一弹,如同黄蜂蜇了一般转过身去。

净空上前半步:“清漪、贫僧法号净空,俗家名字桑少原。”

清漪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但下一刻,她立即扑到净空身上,泪如泉涌:“你姐姐还活着不是么!那为什么伯安还在受苦……皇帝都死了六年了……你们还不肯放过他、放过我的孩子……”

净空静默了片刻,徐徐说道:“我来了却这段尘缘。”

清漪抽泣,直至最后又镇定下来,只缓缓坐下,轻轻的抚平自己的头发和衣裳,那一举一动,依稀还有昔日的风情:“你要如何了却?我与桑少筠不共戴天的仇恨。”

净空没有接话,只问道:“你原是何伯安妾房,即便何伯安获罪,你又何止于此?”

清漪笑笑,一种几乎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弘治十八年年末……蔡波的老婆容娘子闯到我家里来,杀了我的二儿子……乱中我胎动,生了一个丫头,可惜……那时府上乱成一团,这孩子……竟被人抱走了亦不知。后来……伯安获罪,举家流放。可是我的小女儿还没有找到。我又方才生产,因此伯安求情,念在我从来没有名分的份上,悄悄的把我移居南城,一则养身,二则寻找女儿,三也是能跑一个算一个的意思。我在南城不过三个月,原先照看我的老妈子就给我透了消息,说伯安在哪瘴疠之地惹了瘟疫,需要大量的银子医治。我不怕做窑姐,不过就是那点事情!只要伯安没事,一切就能好起来。如今没人理我,我也不在乎,我赚够了银子,就去找伯安和我的小女儿。”

净空沉默不语,他久久思量,最后仍是问了心中最想问的一句:“当日你与我苟合,心中可真正有我?”

清漪闻言一顿,复又一笑,最后去什么话都没说。

净空没了话,心中泛起了悲凉的滋味:“假若何伯安流放、你岂能找到?就是找到了,焉知不是我一般的下场?”

樊清漪兀得转头,恶狠狠的盯着少原:“你什么下场?我怎与你一样?伯安对我有情!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跟着他的四年,他宠我四年,荣华富贵,比他正妻还甚!床笫之上,他何止一次对我说过、我想你、我要你这样的话来!莫非你以为我的三个孩子是凭空得来的?!”

执念……是执念照见了执念!净空那一瞬间顿悟,自己这十年,无非清漪这六年,不过就是执念!那一瞬间,他再无芥蒂,只下了决心:“如此,我陪你寻亲。只要有寻亲的心,没有银子,也没有什么妨碍。”

漫漫路途,始于足下。

那一天,他们走到了扬州西街,用樊清漪身上仅有的银子添置了一身衣裳,在那儿,他们遇见了巍峨壮丽的桑宅。

十里繁华,富贵不足道,因此围观的人说:

“哎呀!桑家真是富贵了!听闻当今皇上的钦差索­性­住在了桑府呢!”

“你也不想想如今桑家是三小姐当家,那个花银子的架势,了不得了!”

“这般张扬,也不怕皇上发怒么?”

“怕什么?先帝爷可是嘉奖过桑家的,人家有那本事,旁人也羡慕不来……”

凡此种种,净空笑笑,带着樊清漪没于人群。等出了扬州城,两人又见一辆马车,上头纹饰下绣了一个程字,方向又是往昔日留碧轩去的。

樊清漪忍不住了,揶揄净空:“小和尚,怎么不去找你姐姐姐夫?料想这一路的盘川,要多少有多少!”,说罢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净空对着留碧轩遥遥一拜,合目道:“桑施主比贫僧还有慧根,早六年前就说,各自道路各自修行。”

樊清漪不屑的一笑。

随后两人北上,在京城里发现何府虽然寂静却并未寥落,最后邻居处打听到,何府家宅已经变卖,卖家举家迁回江西祖籍。

那一刻,清漪有些沉默了。

但净空并未说什么,又启程奔赴江西。

如此一南一北,一双脚丈量,两人抵达何文渊的老家时,已经是正德六年年末。

乡野再无庄稼在地,残雪和着泥土,显得一片萧瑟。田埂中一群孩子在嬉闹,中间一个显是小女孩儿,穿着一身颇为好看的红袄儿,扎了双环髻,真是俏生生的模样!女孩儿极为机灵,一圈的孩子唯独她在中央,对那比她还高还大的孩子发号施令:“小豆子,一会你护着双子,他跑得快,一定不叫沙包丢住!你放心,我们要是赢了,吃得一定分你!”

不一会游戏开始,女孩儿跑跑跳跳,惹得一群孩子都跟在她后面大叫:“小竹子、快躲!快!小竹子,这边来!”

清漪身如电击,又恍然想起什么,只丢下净空,冲上去,牢牢捏着那女孩儿的小身子,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然后,她看见了……

她雪玉可爱,眉目极其分明,将来必定又是一个美人儿。她眉目之间有一股子机灵刁钻,叫人一见难忘!而她一身红袄儿,腰间却赫然挂了一枚有些污渍、已经失了水头的翡翠竹佩。那竹佩发绿,压在红袄儿身上,竟那样的好看。

樊清漪揪着那竹佩,只觉心中重重一挫,当即跌坐在地。

小女孩是个顽皮­性­子,狠狠的甩开清漪,跑了两步,回过头来,啐了一口,骂道:“疯婆子!”,倏儿又领着小伙伴跑远了,却丝毫不曾理会自己丢了竹佩。

清漪失神,浑身的­精­气被瞬间吸­干­了般。她口中呢呢喃喃,净空听得不明白。最后,天地之间,只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哭嚎:“小竹子……原来是你……”

……

此后,净空再也没有找到清漪。

村子有人在河边找到了一方遗落的帕子,净空并不确定那是清漪的。但清漪确实留下了那枚竹佩,然后不知所踪。

后来,他曾拿着这枚竹佩,在江西寻到了那小女孩的家人。这家人根本不姓何,主人家却是一名极虔诚的信女出来见的他。信女告诉他,这枚竹佩原是她的丈夫心爱之物,自小女儿长大后,丈夫极其疼爱这孩子的刁钻可爱,因此让她日日带着。

净空又问及清漪,那信女却淡了神­色­说,可惜这样一个美人竟是蛇蝎心肠。丈夫深知这样的人去到哪儿都要翻出风浪来,因此将她困在扬州,叫她再也不能生乱。

最后,这名信女说:“可怜一个全无心肝的人终究败在这一个情字上。其实我丈夫将其困在扬州,任她遭受凌、辱耳不闻不问,乃因当初有一名女子当天发誓,她樊清漪不受千人骑万人跨,那女子就天打雷劈。我丈夫心中有那女子,又一心歉疚,力所能及者,不过替她挡住这个誓言,余者……怕她翻出风浪来不过是一番托词。但我并不可怜清漪,她本是无根之人,聪慧透彻,可惜一开始就没看明白,她从未拥有什么。”

话至此处,净空默默,最后起身告辞。

信女见状,心有所悟,便将竹佩捧出:“净空师父,你既来消业,何妨将此竹佩物归原主?如此,了无痕迹的、刻骨铭心的,都因果分明了。”

净空想了想,接过竹佩,将其置于掌心,行礼告辞。

最后,净空回到了扬州,在那儿,他听说留碧轩的主人离开了,可能在四川定居;又听闻留碧轩主人、昔日两淮名著的小竹子其实只是个瞎眼­妇­人,实在一身的本事已经用光了。唯一可叹的,就是夫妻两琴瑟在御、岁月静好,一前一后生了两个男孩儿,如小狗熊一般憨态可掬……

净空没有将那竹佩送去,因为他知道,这一段恩怨,已经分明,这一段因果,也已经明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何文渊从来就不是爱恨分明的人,所以对樊清漪纵容,是他的下意识,但不意味着他并没有是非。此文到此完结,无论大家喜欢不喜欢这个结局,这个结局已经是最为中庸的了。

谢谢。

☆、305

其实累得很,但还是说两句吧。

先说三个比较明显的历史bug。第一,开中法是弘治五年就废除了,当时是盐商推动户部尚书叶淇废除的,为此叶淇被言官攻击得很厉害。第二,是文中最后的纲法、纲册是真实历史上很重要的一项盐政,实际上是万历年间开始实施的,蚊子提早了。第三,弘治帝登基十八年,应该是在弘治十八年初就驾崩。

原因是什么?不仅仅是因为这两项盐政有着前因后果的关系,还因为因为蚊子一定要设立万钱这个人物,不然……这个结局连蚊子都不能接受,太过黑暗绝望。而纵观明代,比较开明贤良的皇帝,只有明孝宗朱佑樘了,不然大家可以想象一下:

成化帝:万贵妃买你的帐,朕就买罗!

正德帝:你喜欢玩?加朕一份,玩死你,也把朕玩死……

嘉靖帝:玩?谁跟你玩,寄一份青词给你,猜死你!

万历帝:玩什么玩?打个红包来是要紧……

……

记得蚊子曾经说过,风宪名臣传立的是家国名臣,怒颜破的是权欲真相,其代表的是蚊子是中国文化发展的观感:宋一代,风气开明,文臣基本还是可爱的,虽然也是有争斗;到了明一代……程朱理学、官场厚黑,让蚊子觉得绝望,直至今时今日,这种绝望随着蚊子的阅历加深而愈发深刻。

或许为了这个理由,我设立万钱这个角­色­,他必须阅历丰厚,他必须情深似海,但是,他又憨厚可爱,而憨厚之间又有无穷无尽的计较……我喜欢万钱,因为再没有人有这样厚实的安全感了。也许在蚊子眼里他完美,但并不意味着他不真实,很多细节,蚊子尽量让他活生生的。

相对而言……何文渊复杂多了,他从来都不是喜怒哀乐十分分明的人,写他的感情,写他隐秘的内心,很费力,但我不知道我究竟写得好不好。至于清漪……无论如何,­性­格极端的人,总是相对容易的。我曾记得有人告诉过我,纵观中国历史,身处高位的政治家们,大多是政治流氓,鲜少有德才兼备。小人得志,仿佛已经横行于世,而你我升斗小民的道德观念却一直停留在善恶终有报的阶段,也就难怪我们难以忍受这样的结局,也就难怪我们都觉得绝望。相应的,樊清漪一直到最后都不曾绝望,更勿论悔改一说。只是身体残破了,爱情破灭了,一个小脚女人,再也没有任何折腾的机会而已。

对于何文渊在最后那一点通过宁悦的口转述的爱情的表达……蚊子只觉得卑微到了极点,也伤心到了极点,但蚊子很想说,虽然局面到这个程度,蚊子仍然认为,他是爱她的,虽然她从来不知,甚至他自己也不自知。为这个缘故,蚊子没叫何文渊死去,对他而言,活着,对着唯一那点寄托,实在是痛苦的……

至于少筠……大约最像你我了……在现实中转变,一路跌跌撞撞的走来,最后身心俱疲,再也回不到拥有闺阁气息的那些青葱岁月。好与坏,似乎远去了,活着,就已经证明了公义的存在。所以少筠活着,瞎了,再也不能作绣了,那幅烟雨赏梨图就停在那簇簇拥拥的花朵中了,但谁知道人生如何呢?或许有一天她又好了,完满了她的人生,亦未可知呀!

还有……梁苑苑、侍菊、侍兰、少原少嘉……等等等等,一言难尽,尽在这百万字之中了。蚊子把这些,写在文中,献给自己……也献给一路相随的你们,希望无论遇到什么,我们都是那个保有赤子之心的可爱之人。

至于下次相约,或许有点累了,该停下来休息一段日子了,应该是中医的内容了吧。如果蚊子把最苦的堪破了,或许就真的能娱乐一下了吧。

人生无常、聚散亦无常,希望你我安好,日后有缘相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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