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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两淮。
☆、248
弘治十八年三月,扬州,留碧轩。
每次万钱骑马回到园子前,他总会想起早两年。那时候每次跨进这园子,他心里总有一份期盼,而今……
留碧轩门前一位丽色女子挎了一个盖着白帛的竹篮,正立在那儿左顾右盼。女子一看万钱骑马回来了,也不顾万钱连马都没有下,就挽着竹篮一步三摇的小跑着过来:“爷!”
万钱一看到这女子就觉得有点儿头疼!当初在京城随口一句话,这紫鸢就真把他当成了再造恩人,天天不是拿着新绣的荷包就是挎着新做的点心来等他。君伯觉得一个风尘女子整天候在门边实在不成体统,说过她好几次。可这紫鸢姑娘好像认准了那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任君伯怎么说还是天天候着万钱!
万钱知道怎么应付官老爷,但是对一个漂亮的小脚女人,还真是没辙!你不能打吧,你也骂不出很难听的话吧,你也不能收回送出去的小院子堂皇赶人吧!所以多数时候,他只能选择不理。
后面跟着的阿联看不过去,拦开冲上来的紫鸢:“紫鸢姑娘!你天天站在这儿实在不成个体统不是?爷说了,你用不着感激,当初包你他也不是什么善心,既如此,你赎了身,就安心在那小院子里头住着就罢了,何必一双小脚天天往外跑呢!”
几句话说出来,紫鸢眼泪盈腮:“我、我……我新作了一点桂花糕,极好的,拿给爷尝尝。我没有别的心思指望,哪怕在爷身边做个丫头,日日洗衣做饭,也十分甘愿……”
“我说你怎么就说不明白呢?咱们园子真不缺那样的人,何况你娇滴滴一个女人家,何必非得倒贴着做这事儿?……”
万钱没听也没停住脚步,直接招呼阿联:“今年巡盐御史首开先例,竟然是正三品的副督察御史,且可提督两万兵马!这件事情,桑贵都知道了?”
阿联听得万钱问他,也顾不上万钱了,忙拉开紫鸢,紧跟两步:“我这儿一接到明叔的消息就转到他那里去了。只是他那里顾得上何文渊这个老对头!朝廷招商维护盘铁,他想做。但一个盘铁十万斤铁,咱大明朝开国百余年,也就太祖爷的时候铸造过盘铁而已!阿贵这不正为这个发愁么!爷想想,两淮上哪家商户能有这份能耐呢!”
万钱没有说话,心里却说不出来的焦虑!朝廷下旨招商,已逾一月,两淮不少盐商跃跃欲试,但他所知道的,没有一个认真成气候!而极北的辽东,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少筠,你在哪儿,你又究竟想做些什么?!
就在万钱沉默时,君伯一脸……一脸语言无法表述的神情迎面而来:“爷回来了……”
万钱皱了皱眉:“君伯,怎么了?”
君伯在万钱两步外停住脚步,张了张嘴,却始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叹气:“爷……爷去后头梨花园瞧瞧吧……”
万钱心中一动,脚步淹留,目光却是细细研判着君伯。
君伯又叹气,声音变得十分温柔,仿佛在哄着蒙童:“阿放,去吧,瞧瞧去。”
万钱也跟着张了张嘴,下一个举动,拔腿就跑。
后面阿联看见万钱此况,不由得目瞪口呆。趁乱跟了进园的紫鸢一声惊呼,竟然避开想要拦着她的君伯,也一摇三晃的跟着跑了过去。
弘治十八年的春天,能够满足你对江南水乡的任何想象。而留碧轩之中,比记忆中还要明媚美丽。
穿过轩舍,踏上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穿过桂花丛,踏过日渐厚重的枯萎竹叶。花团锦簇的梨花就在眼前。
人们喜欢梅花的傲骨,多少拿着桃李的娇弱嗜暖做比较。但是,因春总桃李,她的好,他懂,所以保留着,去到哪里都惦记着。
弘治十三年来到扬州,二月的时节在去富安的路上遇到少筠,是缘分也是注定。那一年的春天,他闻到她身上梨花的香味,觉得绝无仅有,所以铁鞋踏破,然后觅来了留碧轩。最后……曲终人散的时节,他才知道,不只是他记得,她也记得。她的房里,那一副精致绝伦的烟雨梨花图……
万钱放缓脚步,伸手摸着枝头簇簇拥拥的梨花,嘴角勾出一点笑容来。然后,他看见了,雪海深处,花妖也来了。
层层叠叠的白纱衣,仿若裁花瓣缝制;头上更是梨花堆垒,由鬓边簇拥而上,一张素颜因此裹于花中,仿佛比素雅,仿佛比灿烂,仿佛比娇态!
万钱停驻,原来粉蝶扑扑香满路,花簪跌落处,轻衣缓带风中伫……
少筠看着不远处的万钱,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这中间,是整整四年的光阴。
他刮去了满脸的虬髯,露出的脸……不算英俊,但沉静而自有其度。他不说话的时候因此显得有些木讷,但是……天知道,她有多么的想念他的意简言赅、他的笨拙可爱……那么长的四年,她的心颠簸了四百年、四千年。而他追着她的脚步,风吹雨打的心,又何止颠簸了四百年、四千年?
一步又一步,终于闻到他的气息,终于触手可及,话语却无处拾起。
徐徐伸出手来,一枝娇嫩带露的梨花隔中间,少筠缓缓笑开:“留碧轩的梨花……开得真好……万、万爷容我采摘一枝Сhā头上。”
万钱嘴唇动了动,身子一动不能动。
少筠抿抿嘴,双靥满红霞:“万爷……可愿帮少筠一帮?”
万钱一震,眼神再聚集的时候,他看到那双梦里无数次出现的明眸。眸中不复昔日那般毫不掩饰的狡黠,已然蕴含了月缺月圆的更迭无常。
缓缓伸出手来,接过梨花,他看着她的眸子,将梨花Сhā、进她早已满布花饰的青丝之中,嘴中呢喃:“少筠……”
少筠感觉到花枝Сhā、进发间,不由得缓缓闭眼,一行清泪冉冉而落。他还唤她一声“少筠”,依稀仍是当初的他啊!忍不住,她轻轻踮起脚,凑到他的唇边,云淡风轻的一点:“万钱,我回来了,你还要我么?”
浅浅的一句话,好像把埋在深处的火引子挖了出来,万钱瞬间爆发!他一张手,把少筠牢牢抱在怀中,半句话也没有说,雨点一般的吻落在少筠的脸上。
……
后面赶来的君伯、阿联,还有紫鸢,惊愕之余,只有惊呼。
不一会君伯回过神来,不由得垂头丧气的赶人:“阿联,把紫鸢姑娘送回去,成何体统!一个小脚女人满园子跑!何况也早就吩咐过了,闲杂人不得随意进出梨花园!快些出去、快些!”
但紫鸢目不稍瞬的盯着远处那对交颈鸳鸯,呢喃道:“那是谁?这般没有廉耻……”
阿联听到了,哼了一声:“有没有廉耻,我和君伯这样正正经经的男人都没说,紫鸢姑娘,就凭你来说?”,说着不由分说,伸手拉人。
紫鸢涨紫了脸,不住的说:“你放手!你干什么拉拉扯扯!”
……
万钱拿自己的春袍裹住了少筠,一眼扫过素白绢衣上一抹嫣红,手指点了点少筠的鼻子:“弄疼你了?哭得鼻子都红了。”
少筠红了脸,偏偏强自镇定的四处打量,却不肯张口说话。万钱看见了不过笑笑,也跟着少筠的目光四处看。
大约梨花树下温柔缱绻,摇落了一树琼英。那景象,钢铁也变绕指柔。
少筠咋一看,又回想方才景象,只觉得十分难耐,不免躲进万钱怀中,撒娇:“万、万钱……有点儿冷。”
万钱整了整春袍,又紧了紧双臂,却有些感叹:“你头一回来,这儿下雨。今天这样的天气,难有,多坐一会。”
少筠不明万钱的心绪,只觉得方才两人光天化日之下行云雨之事,未免太过孟浪,因此又说道:“梨花不止开这一天……明日还来……我、我……”
万钱低头,看着少筠缓缓一笑,自然而且坦然:“不只是天气难有。你这个人也难有。我未娶遇到你处子的清白,在这梨花树下燕好,摇落一地的花瓣。这样的事,难有。”
少筠哑然。
万钱伸手摸着少筠细致秀雅的脸蛋:“许多原本笃定的事情全都错过,难能可贵的事情我就宁愿畅享。筠儿,方才你的好,我记一辈子。”
少筠埋首万钱怀里,闷声道:“万钱……”
万钱拍了拍少筠的背,却没有说话。许许多多的事情,他没有问,不等于他不知道,更不等于他完全不介意。只是……当他在她身体里,知道她忍着许多过往把自己彻彻底底交托给他,他就知道他在她心里究竟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因为这个位置,在这个时刻,他想任性的做这些让自己高兴的事!
许久之后,少筠平静一些,再抬头的时候,通红的眼睛却有了些许释然的笑意:“许多事情原本你比我更透彻。万钱,我、我觉得……有这样的一件事……不仅难能可贵,还很幸福……”
明明白白的心意!
万钱忍不住,吻住少筠。
纠缠许久,万钱情动,翻身压住少筠,却颇为自持:“筠儿,可以么?你头一次,我怕你受不住。”
少筠嫣然一笑,搂住万钱的颈项,轻声答道:“我不在乎。”
万钱一笑,压低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万钱首露些许真容……
重逢……
☆、249
那一年春天,她受了委屈,也是这般躺在他身边,模样温柔静谧。时光荏苒,屈指一算,已是四年。四年之后,仍旧这样看着她,温柔静谧依旧,只是眼下淡淡的青黑似乎便是那积聚了四年的光阴。
万钱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腹相对,摩挲了一会,又忍不住,轻轻的摸着少筠的脸。昔日总说她像一朵花儿似的,自己衬她,总觉得粗糙了。可是重逢之后拥有她,似乎也是理所当然、自然而然的事。那种滋味,恰如他告诉过她的,他会记得一辈子。
只是,为什么呢?她明明仍是处子之身,可明叔也好、程文运也好,口里若隐若现的,都是康娘子。这四年间,他一直认为桑贵猜测的,她已经下嫁康青阳,是铁一般的事实。他不愿意面对,甚至不肯多想,唯独抱着一个有些可笑的念头走了这四年——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来到他面前,给彼此一个交代、一个结果。
今日她来了,欺霜赛雪的白衣。可结果,却不是他能明白的结果——既然已经名唤康娘子,为何还是处子之身,为何还回留碧轩,与他恩爱缠绵?按理说,她应该见过康青阳,以康青阳昔日的痴心,若得少筠应允,岂会坐怀不乱?
些许的介意,因为少筠本该堂皇的成为万娘子、万夫人。但更多的是心疼,这四年,他能猜到的、不能猜到的,少筠究竟经历了什么、经历了多少?
大约是触摸惊动了少筠,少筠微微蹙眉嘤咛了一声。
万钱几乎是立即的就缩回了自己的手——他太想念她、太想留住她、太想太想!
就在这时,屏风外传来了声音:
“我说你这姑娘家还要不要廉耻?!都说了这园子不留使唤的丫头,你还是走吧!”
“爷也不曾说不留我,你虽是爷的管家,岂能替他做主?”,抽抽噎噎,柔美非常的声音。
“紫鸢姑娘,明告你吧!”,君伯的声音:“爷当初购置这留碧轩,就为成家用!你满扬州打听!谁不知道这留碧轩只有一位女主人?你要来这儿,是为什么,我君伯还没老眼昏花!但我告诉你,姑娘这辈子还是别指望了!不是因为你没有了贞节,也不是因为你出身不够高贵,只是因为你不是我们爷那一碟子菜!所以,你还是别在这儿纠缠不清了!”
紫鸢抽抽噎噎的:“君伯这话……岂不是搪塞人么?扬州府的人都知道,爷想娶的人就是那小竹子桑少筠,可那人不是烧死了?再说,方才看见的……不是女人么?紫鸢命苦,并不求什么,只是蒙爷照顾了这几年,一心想报答而已……”
听到这儿万钱皱了眉,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少筠,不欲吵醒她,便随意披了件衣裳转了出去:“君伯,什么事非要在这儿吵?”
君伯闻声立即肃立:“爷,紫鸢姑娘一直不愿离开。”
万钱揽起衣裳,随意坐在圈椅中,看着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的紫鸢——若论容貌,这女子也是上品。
紫鸢看见万钱随意穿了件中衣就出来,脸蛋一红,却是立即跪下了,哭道:“爷,您是善心达意的人!就求求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万钱没有说话,面目十分木讷。
紫鸢见状一咬牙,哭道:“奴家自知身份下贱,不能跟前面的桑姑娘比。但是,奴家在这世上,得蒙爷一场恩待,又赎了身、有了房产,便一心一意从良。只是奴家一个弱小女子,若无爷的照拂庇护,只怕世途险恶,又招来祸害。何况奴家自小琴棋书画,学得都是士大夫的风雅,却如何懂得一技之长、能在世上过活?所以奴家……只盼爷开恩,收留奴家,即便奴家做牛做马,奴家也乐意!”
万钱听到这儿咧嘴一笑:“你才说你只会琴棋书画,没有一技之长,又怎么会做牛做马?”
紫鸢愣了愣。
“如果你真愿意做牛做马,”,万钱一字一句:“不用怕会饿死。我是不怕花银子,但我不是钱多人傻,你还是不要在这儿闹了。”
紫鸢呆住了,她从未想过肯为她赎身的出身也并不高贵的男人说话会这么直接!
君伯直接拉着紫鸢:“姑娘,帮你是人情,只想着哪怕养一只猫一条狗,养了这四五年,也养出情意来了。谁想到你不依不饶的跑上门来乞讨了!你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日后如何过日子吧!”
紫鸢又羞又愧,甩开君伯,一头撞去墙角。
不过万钱更快,紫鸢就被万钱牢牢拉住了。紫鸢顺势依进万钱怀里,嘤嘤哭道:“爷何必拉着奴家……奴家虽沦落风尘,但奴家跟随爷以前,也是正经清白的姑娘家……爷既肯招呼别的女子伺候,何必推开奴家……奴家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啊!”
万钱眉头一皱,立即明白紫鸢也看到少筠了,她以为少筠是他招来供他泻火的!厌恶!万钱一下子推开紫鸢站了起来。
君伯听到这儿也大为光火,直接走到门边喊了一声来人,紧接着,就有两个小厮进来,不由分说得把紫鸢给拖走了!
万钱深吸一口气,挥退君伯,复又转进屏风后。
少筠随意穿了件极宽大的素绢中衣,玉雕一般的脚丫就这样踩在地上。她踮着脚,身子埋进了箱笼之中,似乎在奋力找着什么……
万钱看的又好笑又好气的,走过去拉出少筠的身子,转身一抱,生生把少筠扛在肩头!
少筠猛地头重脚轻,不由得“啊”的一声叫出来,又伸手捶着万钱的背:“你干什么!你快放我下来!”
话没说完,少筠又一次觉得天地颠倒,在回过神来,人已经躺在床上,眼前是笑眯眯的万大熊同学。
少筠推了推万钱:“风流帐还没有算清楚,进来干什么!”
万钱顺势坐起来,捞过锦被盖住少筠的脚:“真是大胆,春天地上冷,你连鞋子也没有穿。要找什么?人本来就小,几乎钻进柜子里去了。”
少筠掩了掩过于宽大的衣襟,咬了咬唇:“鞋子你穿走了,我穿什么。我分明记得旧日有一身细布衣裳在这儿的……”
万钱笑了笑,拂开少筠散落在脸侧的发,然后轻轻捏着少筠的耳垂:“衣裳么,原先君伯就准备了不少,只是不是放在这边的箱笼。不过昨日一摸,觉得你比昔日瘦了,那些衣裳只怕也得重做了。”
少筠听到这儿心里十分难受,只是一笑,然后低下头来,良久后慢慢说道:“君伯是办喜事,衣裳必然华丽鲜艳,却未必合适。”
万钱一听,心中一痛——他与她,中间这四年,不知道是多少重的险恶阻隔着!诸如她姐姐、诸如她弟弟、诸如她娘……万钱觉得无力,只能说服自己,眼下他与她还能坦诚以对!他托起少筠的脸,细细的看着,然后说道:“筠儿,这几年,我知道你坐着走私船北上寻找你姐姐,我知道你在辽东的许多事情,甚至知道你在京城里的举动。我想问,你有没有话要对我说、你有没有事要与我商议,你有没有想过我与你、有没有将来?”
少筠看得到万钱眼中直达心底的坦诚,她有点不能面对,却怎么也移不开自己的眼。缓缓握紧了拳头,直至指甲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袭来,她才有勇气张口:“去年八月,我在京城见过明叔,我说我会来,来给你一个交代。可是到了这儿,我却不知道,我做的、说的,算不算一个交代。这几年……昔日那个小竹子桑少筠死在渔村了,今日的你眼前的这个人……有一些事,一定要做。我不想与你商议什么,也不该再与你商议什么。在我心里,我能做的,最想做的,就是这样——像昔日一样,来到你面前……”
万钱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有一瞬间的低落,可他听明白了少筠的欲言又止。她说她能做的,也是最想做的,就是来到留碧轩……
释然,间杂着心痛;复杂之中却体会到清纯。万钱无从把握这种东西,突然间却有一种领悟。他以为是他占有了她的身子她的灵魂,实则是她沁染了他的身心!
缓缓张开少筠紧握的双手,万钱徐徐朝她掌心呵气:“筠儿,你说你有一些事,一定要做,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执着。可是,你得听我的一句!有一些事,你以为你非做不可,不过是因为你咽不下那口气。如果有一天,你回过头来,只怕想后悔也难了。”
少筠樱唇一扁,又摇摇头,模样固执且任性。
万钱原本无从招架,只能说:“我见不得你委屈,来到这儿,应该只有高兴,哪怕只有几天。”
少筠伸手抱住万钱的腰,有些慵懒有些撒娇有些刁钻的说道:“才不高兴,你风流也罢了,眼下干脆成了钱多人傻,我怎么找了这么一头熊,真是丢脸。”
这丫头,真是!一只虱子!惹上了浑身都痒,怎么挠都不解恨!万钱一下子把少筠掀倒,伸手去呵痒:“是谁人傻钱多!我倒看看你有多伶俐……”
少筠惊叫着躲避,拉扯之间少不得衣衫尽退,自然也少不得滚了几回床单……
☆、250
清晨薄雾笼罩中的梨花,日暮时分染了胭脂的梨花,一天之内,梨花所有的美丽,尽收胸中。那几天,少筠和万钱由着性子做人,几乎没有踏出过卧房,除了手牵手的去看梨花。有生之年,快乐相伴,无论是鱼水之欢,还是相对静默,都不再需要言语。
那天早起,少筠眸子骨碌的转,身子如同水草一般缠着万钱:“万钱,我饿了……”
万钱搂着少筠的腰,另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翘臀,笑道:“怎么又饿了?昨夜才喂了一点就哭着说不要了。”,说着手上往深处探了探。
“唔~”,少筠娇嗔了一声,仿佛欲迎还拒。
万钱喉咙里逸出笑声来,然后攫住少筠的唇,两人又纠缠成了麻花模样。
行云布雨,不消细说。等两人稍稍分开时,少筠满脸的潮红,又嘟着嘴说:“万钱……我还是饿……”
万钱眉头一扬,木讷的脸变得贼兮兮的:“你夫君我有心有力,还能叫夫人饿了?!”,说着又扑过来!
少筠一面伸手挡着,一面咯咯的笑:“不要、万钱,我是真饿了!”,话音才落,腹中“骨碌”一声巨响……
万钱兀得停住,仰头大笑:“看来果然是饿了!”
少筠扑过来张口咬了一口万钱,有些得意的说道:“忽然间就想起昔日你给做的烤红薯,现在想起来,香香甜甜的……不过你说的那个名堂,我却不记得了。”
“南城边上么!”,万钱悠然想起:“你这丫头,心肠也歹毒,我好心好意跟着你,反倒叫你一脚踢进粪坑里去。”
少筠好笑:“那时候我可瞧不起你了!我头一回出远门,你就把我的袜子摘了,穿的土里土气的,又不会说话,做事总与我作对!我不作弄你,作弄谁?”
万钱想起昔日,不由得笑着抚摸少筠的身子,惹得少筠扭来扭去躲他。他有些耐不住,又喘着气要她。动情处,她满身满脸的潮红,嘤咛哭泣着说不要,可他收不住,一手制住她的腰,一手牢牢握住她的双手,来回的驰骋。最后他在她身子里释放的那一刻,她几乎晕厥过去。
等少筠缓过来,万钱轻轻拍着她:“别再胡闹,知道么?若是惦记着那窑红薯,我让君伯准备。”
少筠一动不想动,嘴巴却还惦记着把便宜讨回来:“我不要吃君伯做的,万钱,我就想吃你做的。”
“磨人精!”,万钱咬牙切齿,却又乖乖的爬起来穿了衣裳。
……
万钱原本是随心所欲的人,少筠说要吃烤红薯,他就满园找了铁锹出来,直接在梨花园里挖了个坑,窑了一窑的红薯,闹得洁白的梨花园到处坑坑洼洼、一片狼藉。等少筠看见几十个大红薯整整齐齐得码在一株梨花树根下,她不由得哭笑不得:“这梨花园子实在是洁白无暇,你居然就在这儿生火窑红薯!万钱,难怪连你自己都说自己是人傻钱多!我看你真是傻透了!”
万钱呵呵一乐,拉着少筠席地而坐:“是谁一大早吵着饿,非要我给做窑红薯的?大清早的,让我上哪儿找泥巴砌窑?”
少筠抿嘴一笑,得意之余,又十分娇羞。
万钱心满意足,把一只红薯细细削了皮递给少筠,自己再另外削了一只。
少筠闻了闻香气,慢慢吃了起来。窑红薯的味道甜滋滋的,其实有一点腻,可是很心满意足。吃着吃着,少筠头挨在万钱的肩膀上:“万钱,若是日后我让你伤心了,你就索性忘了我吧。”
万钱的手顿了顿,却没有接话。他忽然明白,无论多美好的当下,总有消逝的那刻。
少筠见万钱没有说话,心中黯然。或许自己今日之后就要失去他了吧……其实四年前和今天是一样的,若她能放下,他与她便有将来,否则……他们只能分道扬镳。可是怎么办呢?中间隔着的那些亲人、那些仇恨怎么办呢?她放下了,她一辈子都会责怪自己!
……
第二日,少筠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万钱的睡颜。
浓重的眉,从鬓边到鬓边的整片青黑色的须根,有些粗糙有些黑的皮肤。他脸上无比放松,仿佛淘洗过的卵石,纯净而自然,然后有些懒洋洋的躺在清澈的水底,仰望着流水和星空。
少筠伸出手来,轻轻的一遍又一遍的摸着,忍不住低声呢喃:“记得在程大都督府上,两次重逢。第一次是我错伤你,第二次你以德报怨,将辽东拱手相让……万钱,筠儿好想你、好想好想,想到虽然躺在你身边还是会想。你问我,想没想过,你我有没有将来。可是,我不知道……昔日我以为我嫁给你,只要我下定决心就能办到,结果却不是这样。昔日不认识你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可以顺理成章的嫁给青阳哥哥,等到我认清这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的时候,峰回路转,一切又变得匪夷所思。这一路……你颠簸累了,我知道,所以以后不要在那么累了。”
万钱一直没有醒,想像一个乖宝宝。
少筠兀自看着,又哭又笑。
许久后,她擦去眼泪,轻轻起身、穿衣、离开万钱的卧房。
房外,君伯阿联陪着侍菊候着。
等少筠出现在几人面前,侍菊迎上来扶着,少筠却问道:“东西呢?拿来了么?”
侍菊嘴唇嗫嚅,手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份大红洒金册子来。
少筠一言不发的接过来,然后走到君伯面前,挤出一抹笑容:“虽然从不相问,但是少筠自知身份,所以明白君伯并不中意少筠。昔日从不觉得自己会伤害谁,是我年轻不知世事的缘故。这份册子……”,少筠贴在胸口抚摸了一会,然后递给君伯:“这份册子,是当初问名的结果,还有下聘的聘书。今日……我亲手交还……是我桑少筠反口复舌不守信用,是我桑少筠对不住你们爷……”
“小姐……”侍菊眼泪潸然,哀切低唤了一声。
少筠听闻了,又看见阿联忍痛模样,不由得笑笑:“这四年,万钱他累了、心累了。他……不该这么累。所以,撒手吧。往后……不听不看,就不会难受也不觉得艰辛了。”
说到这儿,君伯终于动容。他板刻的面上带着矜持和庄重,沉声说道:“二姑娘既然肯这样说话,那也应该知道爷这几年所作的事情都是为了什么。事已至此,怎么是姑娘你说断就能断的?你这一走,爷情何以堪?是,我是不中意你,但并不是为你出身不高贵,只是因为一开始我就知道二姑娘你不是守规矩的姑娘家,身上是非又多,免不了会惹少爷伤心,如今……果然我没看错!但是现在爷因为你伤神,无论如何,你不该说走就走,你该凡事与他商议着办!”
少筠摇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扶着侍菊转身离开,忽略身后两道深沉叹息。
留碧轩前马车待立,少筠不敢回头,顺从侍菊所有的扶持,回到车上。
侍菊抱着少筠,连眼泪都不敢轻易的流下来,她很清楚,这一刻,什么话都枉然。
许久后,少筠坐直:“说吧!”
侍菊抿抿嘴:“何文渊官居正三品,南下巡盐,可谓首开记录!他还可以提辖两淮两万兵马,为历次巡盐御史之最!看来皇帝心知两淮盐事已经到了需要兵卫护卫的时候了!”
“哼!”,少筠冷笑一声:“抵达扬州府了么?”
“是!”,侍菊眯了眯眼:“三月初八抵达扬州府!想必这一次的差事重大,何文渊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所以这一回何文渊一家齐聚扬州府。何夫人、樊清漪各自带着儿子,再加上樊清漪近五个月的身孕,咱们派出的秦嫲嫲也随行其中。”
“小七准备好了么?桑贵在扬州有什么打算,阿菊这些你都了然于心么?”
“是!何文渊一抵达扬州,立即召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扬州知府衙门、江苏布政使司衙门商议,想必是要看看去年那道诏令应该如何实施。小七带着清明已经回到扬州,住在西街他们自己购置的小院内,只等朝廷的方略下来后、竹子你的指示。”
“仁和里的桑宅,桑贵早就赎了回来,只是并没有什么人住,只有昔日二太太的丫头灵儿领着一些老妈子看守着。我让小紫假托万爷的家人去见过灵儿,悄悄拿了那问名的册子。”
“去年大小姐托图大哥的兄弟找姑老爷,也已经有消息了。姑老爷约摸也就是这几天能到扬州,还想问问竹子的意思,是直接回富安还是先在扬州主持大局?”
少筠闭目听完这三件事,慢悠悠指示:“姑父好生照顾着,先回富安与姑姑哥哥团聚,扬州府上的事情,有阿贵足矣,犯不上再让两老操这份心,不过阿贵也用不着眼下见面。小七我也先不见,等朝廷出了详细的方略再说。不过你写信给兰子,告诉她今年南边可能要花不少银子,让她在北边多筹银子,涨价也不怕!还有商爷,让他盯着那边的粮市,但凡风吹草动都要了然于心。没有我桑少筠的一句话,今年北边不能有一粒粮市进入边仓,我要北边一引盐都发不出来!”
侍菊听得身如电掣!商天华背后有辽东私盐这一大笔财源,因此两年之内挤倒几乎全部的边商,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如今商天华一家独大,一旦截流粮草,辽东……立时陷于无粮绝境!竹子这一招是要从北面向朝廷、向两淮施压!真真正正的釜底抽薪!
深吸一口气,侍菊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强大!她轻声回答:“昔日你要小七换盐引,不惜以咱们这几年的全部资财支撑大明朝的北面安定,原来就是为了今日?”
少筠再哼一声:“我要告诉全天下的人,我要告诉紫禁城里的皇帝!这百余年来,不是封侯拜相的将军阁老保家卫国,不是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保家卫国。是我!是我桑氏这百余年辛苦的煎盐运盐卖盐,才有他们的保家卫国!”
是!是桑氏保家卫国!从此后没有人煎盐,没有人运盐,没有人卖盐,大明朝北面哗变、南面盗贼蜂起!
“阿菊明白了!”,侍菊感叹:“到底还是小姐你深谋远虑!当初还说凭什么辛苦赚的大把银子全都给了朝廷呢!我想明白了,若是北面一压,小七在两淮想不换盐,盐官老爷只怕还要胆战心惊!如此,咱们该入城了,只是真要那么做么?”
少筠嘴角一勾:“哥哥该回家,布政使司上下一干人等,也该提心吊胆一番,如此,小七做事方才不那么意味深长!”
侍菊一笑,扣扣门板,低声吩咐:“汇合宏泰少爷,入城!”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虐,必然过程吧,蚊子觉得。因为四年刻意回避,丝毫没有误会似乎也是很难的。
现在……大家看得明白早前逐鹿辽东的时候少筠为什么要让商天华兑换盐引了么?就为了今天。也挺恐怖吧?
明天蚊子三八节活动,看油菜花去——希望蚊子越来越油菜花!hoho
其实今天蚊子特郁闷,因为丢失了一大笔银子,最近——很大很大的一笔!郁闷到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即将会有什么后果了……
☆、251
三月江南好时节!
三月十二日一大早,扬州城的东城守城官兵一开城门,城门边立即涌进来一大群披麻戴孝的男人女人。这群素服之人一进城,也不等官兵们反应过来,当地里搭了一个道场、一个佛场,然后一个个道士、一个个和尚鱼贯而出,堵在东城门边摆开阵仗,开始招魂仪式!
锣钹铜鼓、木鱼帝钟、引磬摇铃,佛家的法器道家的法器交替响起,各种符箓、各种经书、各种铭文,各种金银衣纸,焚烧的整个东门乌烟瘴气!
官兵目瞪口呆,路人纷纷驻足,横竖先声夺人!
许久后,官兵终于反应过来,四处寻找仪式的主事人,又出动官兵驱赶人群。不料这群披麻戴孝的男人女人似乎极有组织,嚎丧之余,团团围住两个道场,又一面哭一面唱起歌谣:
“哀兮!死异乡;
“痛兮!魂不安;
“思兮!我故乡;
“念兮!我父母;
“怜兮!我稚子;
“恨兮!兵似狼;
“忿兮!官如虎;
“归来兮!康青阳!”
康青阳……
一遍又一遍的歌谣,终于令人群炸响!原来是康青阳!那消失了四年、人们谈论了四年的康青阳!他终于有消息了么!这一群披麻戴孝的男人女人果真是为康青阳招魂?!
或许应该怪当初梁苑苑闹得太过沸沸扬扬!人们再健忘,也总被不时疯癫的康李氏提醒:康青阳,原是前任知府康文祥之子,原是一个颇具才情、前途远大的高门公子!再者一句兵似狼、官如虎叫官兵实在为难,扬州名士客死异乡,怎好再砸了人家招魂的道场。
投鼠忌器之时,城门拥堵,越来越多的人挤在一处看热闹。
城门一锅乱粥之时,东门外一个素服夫人拉着一个素服蒙童,指着扬州城头的几个大字,问道:“泰儿,念出来。”
蒙童仰头眯眼,认了许久,有些腼腆的说道:“娘,是扬州府!”
妇人蹲了下来,摸了摸蒙童的脸蛋:“泰儿,记得今日要做什么么?”
蒙童点头:“泰儿扶爹爹的灵回家。”
妇人点头,复又站起来,招来身后丫头。随后两呣子,子在前,捧着牌位,母在后,捧着一只缠枝莲青花瓷罐,两人徐徐走近扬州东门。
此时招魂不曾过半,气氛变得沉重,围观者的议论开始降低声调。
突然间披麻戴孝之人同时散到两侧,让出道路来,这对呣子便在中间行出至最前面。
围观者倒吸一口凉气,便有人高声呼道:
“天呐!这不是!这不是桑家的小竹子、桑少筠么!”
“哎呀!不是烧死了!”
“你瞧真些!有影子的,不是鬼!真是小竹子!”
“怎么不是!那年桑家代表盐商去南京,我亲眼见过这姑娘家!一模一样的形容啊!”
“果真没有死么!天呐!老天开眼呢吧!”
“怎么会呢!当初官老爷不是判死了?!听闻桑家都散尽了!”
“要真说起来,也未必呐!当初那场大火烧得人都面目全非了!”
“要真说起来……这姑娘命苦啊……”
……
桑少筠没死,扶着康青阳的亡灵回来了!这条消息太过爆炸,不消半个时辰,传遍扬州大街小巷!
何文渊原本在扬州盐使司,汇同转运使肖全安、同知钱艺林商议盘铁维护方略。正为细节争论不休时,一名小衙役冲进来气喘吁吁的禀报说:“大、大人!见、见鬼了!那小竹子连一道疤都没有的跑回来了,还在城门边替康青阳招魂!”
肖全安是个颇为正派的人,一听这话就不由得斥责:“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是何人!休要在公堂之上胡言乱语!”
何文渊一听“小竹子”这三个字,人呆立当场!
另一位同知钱艺林原先一直在扬州盐衙门,十分清楚本地的灶户商户,因此急急的站起来:“你说什么?小竹子?四年前烧死的桑氏二姑娘小竹子?”
“正是!大家伙看得真真的!那小竹子一身素服,在扬州东城门开了道场,堵了东门,为康家的少爷康青阳招魂呢!”
肖全安疑惑的看着钱艺林。钱艺林则肃着脸朝他拱手,回道:“大人是弘治十四年之后到任本地,想必不一定知道这位小竹子!但如今富安盐场里有大部分皆是桑氏的灶户,这位桑二姑娘在灶户里头、在开中盐商里头,可是很有些名声的!”
肖全安收起了不悦的神情,不由得看向何文渊。何文渊却一脸僵硬的缓缓落座于身后的椅子:“少筠……果真没死……”
“何大人!”,钱艺林说道:“记得弘治十四年桑氏的案子便是由您主理,如今这位二姑娘这般大张旗鼓的回来。她熟悉我们两淮盐政,又是这个当口,怕是来者不善啊!”
何文渊麻木的点头,耳边炸响昔日万钱的话:“若少筠未死,她归来之日,你何文渊鞍前马后不得消停之时!”
少筠,你果真此意?
“既如此,是否要去看看?”
“不可!”,肖全安一口回绝了钱艺林:“就算堵塞了东门,也是扬州知府的职责,你我主理盐务,地方衙门的事务,瓜田李下,不方便Сhā手!”
可肖全安话音才落,何文渊已经一脚踢开了身后的椅子飞奔而去!
而巡盐御史官邸之中,宁悦方才带着一碗安神养血的汤药来到清漪房中,正要劝清漪喝下时,宁悦的丫头也匆匆的来到清漪房中禀报:
“夫人,您听闻外头穿的纷纷扬扬的怪事了么?昔日夫人招待过的桑家二姑娘没死、回来了!”
“哐当”一声!
一瞬之间,樊清漪一张脸白过白纸!而手里的汤药,滚烫滚烫的,全都洒在了襟前怀中!
“你说什么!哎呀!”,宁悦大吃一惊,正要问个明白,转眼就被清漪吓了老大一跳,几乎是跳起来叫道:“清漪,你有没有烫着?快起来看看呀,赶紧的把衣裳换了!”
一旁丫头婆子都抢上来想要解开清漪的衣裳,但也不知道清漪哪里来的力气,一手挥开众人,只捏着宁悦的手,朝那个丫头喝道:“你说什么!”
宁悦一震!众人皆一震!
那丫头皱了皱眉,想到素日樊清漪暗里诸多叫人不齿的心机伎俩,不由得故意说道:“李娘子听不明白么?就是昔日两淮名著的‘小竹子’、桑少筠回来了!如今就在扬州东门边上替康家的少爷招魂呢,满扬州府都传开了!都说这小竹子是天上竹仙投胎的,只要火烧不死,那就没什么熬不过去了!”
火烧不死的竹仙!樊清漪猛的又掐紧了宁悦的手,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嘴唇猛的大呼两口气,整个人突然往后倒去,竟然是翻着白眼就昏死了过去!
闻讯而至的彩英见状尖叫一声,瘫倒在门边!
一屋子,登时乱成一团!
但何府上的人都不知道,此刻东门外是怎样精彩的剧情,又是怎样惨绝人寰的闹剧!
何文渊领着两位盐官来了,扬州知府孙方兴来了,原扬州知府康文祥拄着拐杖来了,康夫人扶着康李氏哭着来了!
康李氏一看见少筠立即甩开康夫人,扑上来捏着少筠的肩膀,哭喊道:“筠儿!是你!真是你!你还活着!你娘枉死了!枉死了啊!”
少筠一动不动,目光寒冷,穿过人群,投向远方。
不一会,悲喜交加的康李氏显然是看到了少筠手上捧着的青花瓷罐。她兀然住了哭声,颤着双手碰了碰,又立即像碰到烧红的烙铁一般收了手。她带着希冀、带着些许的迷惑,抬头看着少筠:“筠儿……你招魂……是为谁……”
少筠笑笑,平淡的声音穿破所有议论纷纷,极其平静极其清晰的说道:“我带着我的儿子,给我的丈夫、昔日扬州知府康文祥之子,康青阳招魂!姨妈,是青阳哥哥,您的儿子!”
康李氏浑身一震,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康文祥和康夫人,似乎带着一些求救的意思,下一刻人已经瘫倒在地上。
康文祥拄着拐杖,当地呜呜的哭了出来。康夫人双眼一闭,嘴角一跨,眼泪如同河流:“君素!君素!我的儿!”
康府的仆人丫头都上来劝解三人,康文祥便强撑着问少筠:“如今……君素的尸身……他是因何故……”
少筠笑笑,稍稍举了举手中的瓷罐:“弘治十四年七月,在京城城南一所破败窝棚内,我见到他时,他已然药石无灵。哥哥生前曾嘱咐我,要我一路陪着他,直至回家。那时天热,又身无分文,怕他暴尸荒野,从此后都不能享人间烟火,因此焚化,留下骨灰,一路相陪。”
康文祥倒退一大步,半句话都不再说的出来!
瘫倒在地的康李氏听闻此言,锥心刺骨,痛不可当,当场抱着少筠的腿嚎啕大哭。
围观路人,欷歔不已。
许久之后,现任扬州知府孙方兴挤过人群,在康文祥面前拱手:“康先生,令郎惨事,本不应打扰,只是此处乃进出城之要道,不知可否……”
“法事当中、岂能中断!”,少筠身侧的侍菊拉过几乎被人挤倒的宏泰,又搀扶着少筠,高声说道:“你是扬州知府孙方兴?礼法说死者为大,难道你要扰得死者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么!”
孙方兴当即黑脸:“大胆刁民!本官乃扬州父母官,你身为扬州子民,也敢在这儿这般称呼本官?!”
“哼!”,侍菊冷笑一声针锋相对:“慢不说你只是个正四品的区区知府,就是比四品再大些,我也不怕!你要敢来找我,我还怕你不来!”
“你!”,孙方兴:“好大的胆!来人!给我强行驱散!”
“哗!”,四周嘘声四起!
少筠嘴角一牵,慢语轻言:“阿菊~”
侍菊眉头挑起,斜睨着孙方兴,压了压语调:“孙方兴、大人!当着你的子民,你还是顾着些体面好!人做官你做官,官场之上,调通眼眉这样的事,也该清楚明白吧,不然事情闹得不可回转,你这官只怕也该做到头了!”
孙方兴眉头跳了两跳,生生压住了怒火,转而向康文祥拱手:“康先生,还请不要令下官为难。”
康文祥消化了好一会,强忍着悲痛应酬孙方兴:“孙大人……犬儿招魂之后,一定离开……请大人体恤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说着眼泪又忍不住的流了出来。
孙方兴想了想,一句话都没说,就退到一边。
大致又过了一刻钟,主持招魂的和尚和道士一前一后的上来向少筠致礼,表示招魂结束。少筠点头,拉着宏泰走到康文祥面前:“老爷,少筠请您示下,夫君是否发丧、供人吊唁?”
康文祥一手抬起,一顿,然后拍在那只青花瓷罐上,偏头流泪道:“回家、回家!”
……
作者有话要说:呃~,就是这样吧……
☆、252
三月十二日,东街康府灵堂大张,供人吊唁。
康李氏肝肠寸断,数度昏厥,每每醒来之后仍是抱着那只瓷罐痛哭不已。康文祥虽好些,但也不过强撑着主持大局。其余康夫人,无人指望她还能清醒理智的指挥局面。
就在家仆布置灵堂的时候,少筠依从康青阳生前意愿,依照新妇入门的规矩给三位长辈敬茶。
当三人听闻少筠恭敬的喊一声“老爷、太太、姨太太”的时候,三人心中感喟到无以复加!若是一开始便如此,他们这一家又何至于此!
康李氏颤抖着手接过这盏茶后,忍不住跪下来抱着少筠,哭道:“我的儿!我苦命的儿!你怎么就这么苦命啊!若是当初你就是我康家的人,你哥哥怎么落个客死异乡、死无全尸的下场啊!我的儿!我苦命的儿!”
康夫人一声抽噎,偏头到一侧,帕子瞬间全湿透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当初康家媳妇就是竹子,固然不会有今天这一日。但若后来,你康家三人不这般揉捏自己的孩子,又何至于梁苑苑的无情无义?!侍菊深吸一口气,不想少筠伤心太过,便擦干自己的眼泪,拉过宏泰对康李氏说道:“姨太太请节哀吧!不幸中的万幸,少爷生前到底遇上我们小姐,来得及交托小少爷!”,说着笑着对宏泰说:“宏泰小少爷,先生教导你看见祖父祖母应该如何?”
三人泪流不已叫宏泰有点恐惧,但他十分乖巧,看了少筠一眼,得到少筠的肯定后便来到康文祥跟前磕头行礼:“孙儿宏泰,见过祖父大人!”
康文祥夫妻看见宏泰形容,想起这三年的悬念终于水落石出,天人永隔又有意外之喜,不由得百感交集,两人都抢上来、俯身抱着宏泰,放声哭了出来。宏泰不明所以,又着实吓住了,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家仆上来禀报说灵台搭好了,也有人立即就上门吊唁了。
康李氏闻言松开少筠,任由丫头扶着坐到椅子上,正要吩咐少筠的时候,又突然听见那家仆说道:“那……那梁苑苑也来了……拉着堂前的何老爷,说要见她的儿子……”
康李氏突然如同被马蜂蜇了般跳起来,一面跑一面拔下头上一根簪子冲了出去!
灵堂前梁苑苑两眼通红,跪在何文渊面前依依呀呀的哭着:“求大人做主……他原本是获罪人家……儿子却是我的亲生儿子……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求能与我儿子相依为命……”
正哭着,康李氏披头散发高呼奔至:“贱人、我要杀了你!”
何文渊来不及反应,梁苑苑泪眼朦胧方才转头过来,康李氏已经冲了过来,一根尖利的簪子擦着梁苑苑的脸庞而过,带出一道血痕之余,扎中了何文渊的大腿!
“啊!”,梁苑苑一抹一手血,不由得失声尖叫!
何文渊大腿一痛、眉头一皱,双手立即制住康李氏、卸了她手中的簪子。
不过何文渊料想不到一个日夜悬心最后还是得承受丧子之痛的母亲的决心!康李氏压根没理何文渊,她摔倒在地后一骨碌又立即爬起来,一把扯过梁苑苑的银簪子,又要去刺梁苑苑。
梁苑苑大哭着去招架,一面哀求:“大人!求求大人!还我儿子、我立即就走!”
康李氏气不打一处来,手上越发用力。但她毕竟年老力衰,始终无法让梁苑苑太吃亏。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一声怒喝传来:“贱人!还敢找上门来么!”,说着,众人只见一道黑色影子极快的冲了过来,紧接着就听闻梁苑苑的一声惨叫。众人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一贯以礼仪著称的康夫人竟然双手猛揪着梁苑苑的头发,左右撕扯!三人不由分说,一下子滚跌在地,都是一身的灰尘。
所有的言辞都已经贫乏,只有一句斯文扫地!
紧跟而来的康文祥连连拍着桌子,吼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哐当的声音传于堂前,桌上的东西反复震动后全数落地!
仆人此刻方才敢上前去拉开三人,康文祥这才住了手,跌坐在一旁椅子上,垂头垂泪道:“这儿是犬儿的灵堂,他生前为这个家、为他那莫名其妙不知所谓的妻子,不得安宁。如今……他回家了……好容易回家了……你们消停一会吧,让我这个做爹爹的,好好地,送他最后这一程……”
康夫人和康李氏同时住了手,哭倒在地。
梁苑苑披头散发,满脸血痕。但她顾不上了,因为她看见了她日思夜想想了四年的儿子!她儿子依附在桑少筠身侧,紧紧抱着桑少筠的腿,恐惧的看着她,又仰头软软的叫唤桑少筠:“娘、娘,他们要做什么……”
一瞬间昏天地暗,整个世界全都坍塌了!
忍受着康家夜以继日的侮辱恐吓、忍受着所有人的冰冷无情、不去想自己的父母家人今安在,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活在这个冰冷的世上,唯一的想念就是她曾怀胎十月的孩子。她一度觉得,只要拥有这个孩子,哪怕全世界都抛弃她,她都觉得温暖、她都能活下去。可是……
她不肯相信,冲到宏泰面前,用尽这半生的力气吼道:“她不是!她不是你娘!我才是!我才是!”
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宏泰顿时大哭起来,越加躲到少筠身后:“娘、娘!”
康府家仆立即抢过来架住梁苑苑。
梁苑苑哪里还顾得?她朝着少筠嘶吼:“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要抢我的东西!抢走我爹、抢走我丈夫,还要抢走我的儿子!”
那一刻——听到这一句话的那一刻——少筠觉得她恨梁苑苑,很恨!恨到无论梁苑苑有什么结果,她都无法解恨!可是恨至极处,反而淡然!她冷冷的看向一旁明显已经心力交瘁的何文渊:“原来这就是朝廷明诏嘉奖的节妇!如此,我再也不会有什么顾虑!”
何文渊眉头一漾,几乎不敢接下少筠那一道如同利刃般的目光。
侍菊则冷笑着对一旁的扬州知府孙方兴说道:“孙大人,若这位背宗忘祖连爹娘夫家都不要的不知哪里生出来的野女人告状,您……不会把我们小少爷判给她吧?”
孙方兴冷汗连连!一面是朝廷的嘉奖,一面是悠悠众口……
“若说断案!”,沉默许久的康文祥接口道:“我也曾任知府之职,深知大明律例。他梁苑苑产子之后自请下堂,自然不是我康家之人,又岂能占我康家之子?宏泰乃是我儿康青阳的亲子,论父子纲常,自然是我康家人!孙大人何尝见过母亲生子、子随母姓?”
孙方兴一顿,赫然大悟。
“我方才说过,我儿归家,我只想送他这最后一程!若诸位大人有心吊唁,我替犬儿谢诸位大人。若不是,恕不远送!至于日后官司,有人要打,我康文祥散尽家财也奉陪!”,说到这儿康文祥手掌又一拍,指着一旁一个家仆喝道:“家里来了这背宗忘祖两爹娘夫家都不要的不知哪里生出来的野女人,你们还不打出去么!”
家仆得令,也不管还有几位大人在场,纷纷寻了扫帚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梁苑苑身上招呼。可怜梁苑苑不知又吃了多少棍棒,就这样被打出了门。
直至此时,少筠哄住了宏泰,方才跪倒一侧草席之上。
随后副督察御史何文渊、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都转运使肖全安、同知钱艺林以及扬州知府孙方兴一一上香吊唁。
上香之后,何文渊立在灵堂一侧,看见少筠披麻戴孝、头不稍抬,心中滋味难以描述。
少筠尚在生,那就意味着当日渔村那场大火她是亲身经历。可当初她宁愿隐姓埋名、身无分文,也不愿意返回扬州!她家里的老掌故死了、母亲吓死了、弟弟连尸首都没有了,这些,全部都没能让她回头——她这一走,该是多么的决绝!还有……她在哪里遇上了康青阳?康青阳离开扬州是为了什么,显而易见。后来刑部之内究竟发生什么也无人得知,但少筠遇见青阳时,青阳已经药石无灵,却是少筠亲口所说。这就意味着那时少筠应该在京城、康青阳也死在京城。这才能解释为何康青阳最后的足迹留在京城却再也没有了下文,那么多人查了那么多年都毫无结果。
想到这儿,何文渊忍不住闭眼仰头!少筠……那时曾在京城!也许这三四年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却从来没有找他的意思……
忍不住,何文渊蹲到少筠面前:“少……康、康少夫人……请节哀保重……”
眼前披麻戴孝的人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反应。
何文渊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却只觉得词穷!还能说什么?是他接引她家里的奴婢取得证据,是他下令逮捕他的弟弟姑父,是他不能未雨绸缪,令她的母亲当场猝死,是他令她桑家一夕之间家散人亡!在他心里,他忍痛这样做,是为了家国长治。可是她、一个弱智女流,本该出嫁享福,最终,不过二十出头就做了未亡人……
若要怪……只能怪阴差阳错吧!若她不能谅解,他又能如何?何文渊捏了捏拳头,缓缓起身。
就在这时,家仆唱和:“何副督察御史夫人、如夫人上门吊唁!”
紧接着,一名丫头扶着宁悦,惊恐不已的彩英扶着强自镇定的樊清漪徐徐而来!
堂上几位大人纷纷皱眉!这男女授受不亲,何文渊的老婆们搞什么名堂!
何文渊立即迎上去,低声问宁悦:“怎么回事!这样就来了!”
宁悦看了清漪一眼,叹道:“小竹子呢!昔日一桌吃过饭的姑娘,宁悦听闻她……何况清漪和彩英还是……”
樊清漪一双眼睛秋水盈盈,软软的声音道:“爷……虽然鲁莽,但是……妾身……”
樊清漪说不下去,但何文渊却知道中间蹊跷!樊清漪到底是从桑府出来的,账本也是由她带出来的,如今少筠如此举动,她心存畏惧、愧疚,也是理所当然的!何文渊拍了拍清漪:“放心,有我呢。你去尽一份心吧。”
樊清漪看了看一侧面目不见的少筠和侍菊,又朝何文渊点了点头,模样楚楚可怜!
宁悦见状就先行上了一注清香,然后奠了一杯酒,才走到少筠跟前,徐徐俯身安慰少筠:“少筠……虽不知中间缘故何以坎坷,只愿你保重身子、节哀顺变!日后若是闷了,让小丫头带个话,咱们一处说说话。”
礼貌周全,可是,换不来两主仆的一点反应。
宁悦叹气,直起身子,站到何文渊身侧。
后面樊清漪则在彩英的搀扶下,带着有些僵硬的姿态慢慢走到灵台前,接过仆人递来的一炷香。当樊清漪持香三鞠躬之时,灵堂外突然炸响一声暴喝:“住手!”
众人三震,回头一看,一个年纪颇大的丫头满脸泪痕、满脸怒容疾奔而来!
这丫头一瞬间冲到樊清漪面前,不由分说,张手猛然一推:“贱人!你还敢站到我二小姐面前!”
“啊!”,樊清漪原本就是小脚女人,虽有彩英搀扶,却不及这丫头的猛然一推,立即惨叫一声、撞在灵台之上。
灵台上的供品全乱了,樊清漪腰上一痛,一下子扑在彩英身上。而彩英一直紧绷着的身躯一下子被那丫头戳破,当即也惨叫一声,瘫倒在地!
灵堂又是大乱!
那丫头也顾不得两人,“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跪着爬到少筠面前:“二小姐!是她们害了咱们家啊!她给康公子上香,康公子死不瞑目啊!二小姐!是灵儿、伺候二太太的灵儿啊!二小姐!我们好想你啊!你没死、没死!”
跪着的两人中,有一人徐徐揭开披着的麻布,浅笑道:“灵儿!别哭了,你要笑!因为日后,我桑侍菊要为我们桑家把血债讨回来、一分不少!”
灵儿哭着呢喃:“侍菊、侍菊……你是二小姐的侍菊……你没死、二小姐也没有死……”
侍菊缓缓站起来,扫过一旁的何文渊夫妇,徐徐走到樊清漪和彩英面前,居高临下,笑得如同秋天明媚的蟹爪菊:“是我、侍菊。我没有死,小竹子、桑少筠也没有死。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么?肝胆俱催的时刻到了,欠下的该还的时候到了!
樊清漪木着脸,看了侍菊一眼,然后转头盯着少筠,一张脸如同傩戏的面具,凝固,只有凝固!彩英畏惧的看着侍菊,倒退一步,再次撞倒灵台,几乎屎尿俱出!
随后侍菊又缓缓回到草席之上,跪下,对哭着的灵儿说:“别哭,回家守好家,等偿了康少爷的心愿,竹子会回家的。”
灵儿潸然落泪,却还是点头领命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反正……就是这样吧。
☆、253
一场闹剧,闹了多少人的无眠之夜?
少筠看着宏泰的睡颜,淡笑。大约也只有宏泰,哭一场,哄一哄,再大的伤痛都会遗忘。
侍菊陪伴在侧,笑道:“这家里有真心有诚意,也有黑了心肝的。你看灵儿,昔日陪着二太太,就尽心尽力,如今,桑家都散了,她还一直守着,连嫁人都耽搁了。”
少筠倚在榻上小憩:“还有你,还有兰子。回来前兰子哭成什么样,怀着身孕还硬是要跟回来,差不多连程老夫人都得罪了。”
“还有……梅子……”,侍菊坐在一侧,微微仰头,神情罕有的温柔如水:“若是她还在,虽然会一个劲的问怎么办、怎么办……可是,她一定会守着我们……”,说到这儿,侍菊深叹了一口气,把满腔的泪意都散开去。
少筠抿抿嘴,没有接话。
这时康府的丫头来报:“少奶奶,老爷夫人有请。”
侍菊听闻了答应了一声,不由得说道:“又为什么呢?青阳少爷的事不是已经都交代清楚了么!”
少筠淡淡笑开。康文祥要说什么,她早已经不在乎了。因为她最在乎的,她已经留在了城郊的留碧轩。
款款来到康文祥和康夫人的起居室,发现三位还应该称为长辈的人都赫然在座。
少筠行礼:“见过康老爷、康夫人和姨太太。”
康文祥沉默着点头,没有计较少筠称呼中的疏离。许久之后他缓缓说道:“你说弘治十四年七月,君素在京城失救致死?是、是为什么?”
少筠淡淡行礼:“青阳哥哥是为康老爷您的案子奔波。康老爷在狱中交代哥哥,手中一份证据能为他保住前程。可是哥哥孝顺,为偿大人养育之恩,又怕宏泰被梁苑苑抢走,因此只身带着稚儿赴京。可是刑部官员并不顾念昔日交情,虽不得已答应了哥哥的请求,但还是将哥哥打得不成|人形。彼时我方才抵达京城,漫说身无分文,就是有……哥哥被打的腿都断了,伤口甚至生蛆,人也高热迷糊……”
“别说了!别说了!”,康文祥心痛难忍,捂着胸口制止少筠:“体恤你婆婆、你姨妈吧……别说了……”
两厢无话……
康夫人哭了许久之后,忍泪对少筠说:“少筠……既然是青阳生前意愿,我们这做父母的自当成全。日后你带着宏泰,我康家上下,必不会亏待于你,只盼你安守妇人本分、上面孝敬公婆、下面教养宏泰……我们康家,多谢你这一路陪着青阳回家……”
听到这儿,侍菊冷笑一声,满眼含泪,却不肯说话。
少筠很平静,又行礼:“多谢康夫人抬爱,少筠自知商贾之女、身份低微,不敢高攀,只愿成全与哥哥前面十年相伴成长的情意。”
康李氏看见少筠如此客气冷淡,又想起昔日一番纠葛,不由得泣不成声,拉过少筠:“筠儿……姨妈……对不住你……多谢你……带着青阳回来……想到青阳到死都不能忘记你,我这做娘的……真惭愧……你不要恨姨妈……日后……我们娘儿两相依为命,我什么都不争、不抢,我们就守着宏泰过日子、好不好?!好不好!”
“姨妈到现在知道说一句不争不抢么?”,侍菊终于忍不住,哭道:“你要我们竹子守着你过一辈子么?我们竹子方才二十岁!原本就订了亲!你要她未婚守寡守一辈子么!你们昔日害得你儿子家不成家、最后害得他被人打瘸了腿、伤口生了蛆,生生熬了十多天才客死异乡!你们还不知道你们自己从头到尾都那么自私自利,如今你还指望着竹子重情重义来成全你们临老有人送终!你们还想多害死一个人!亏你们自诩饱读诗书,心里连一点儿仁慈都没有!”
挖心刺骨的话,比不上真实的残酷,康李氏痛的弯了腰,随后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康夫人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只有捂着脸呜呜的哭。康文祥深叹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着少筠:“他们两个女人家……一辈子只有指望丈夫儿子……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品性,只是经过这样多波折,你原先定亲的那人是否还会接纳你?你若想安稳……”
少筠行礼:“多谢康老爷替少筠考虑周全,只是平地起波澜的事少筠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有许多事情,我原本不愿意提前计划。还请康老爷与夫人早些歇息吧,明日灵堂之上只怕还有不少客人。”
康文祥叹气,沉默点头,默许少筠离开。
出门之后,少筠问侍菊:“说吧,桑贵如今在哪里?还有何文渊那里,秦嫲嫲有什么话说?”
“灵儿后来告诉我,桑家不少亲戚听闻了都想来吊唁。不用问,是看你的面子。还有很多参与开中的盐商,也是慕名而来。其实无非是因为竹子昔日的威风,都想来探探口风的。富安里头,灵儿立即派了小厮报给姑太太和桑贵了,桑贵带着老杨叔和赵叔连夜往这里赶,估摸一开城门他们就能进来。至于秦嫲嫲……何府眼下还没有人敢歇息呢!樊清漪反而没动胎气,彩英躲在自己房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少筠点头,又想了想:“明日必然忙碌。你传话小七,让他带着清明来,不必相认,凑个热闹就走。至于桑家的人,还有开中盐商,阿菊,千万沉住气,只招徕目光,别的一句话都不要说。至于何文渊府上,樊清漪、彩英的一举一动,你要全部报给我!”
“是,我知道!还有,三小姐扶灵不过三五天也要到了,除了老柴叔要看着海西暂时走不开,连容娘子都带着慈恩和慈心一块儿回来了。”
少筠点头:“等枝儿回来,让枝儿总管桑府的事务,让桑贵和老杨叔从旁协助。”
“哎!”,侍菊叹气:“今日看见梁苑苑,恨不得把她剁成肉泥!我只心疼我们三小姐,才十岁的人……”
剁成肉泥就解恨么!想到箬姐姐,少筠的心硬成了铁块!
少筠深吸一口气,把恨意稍稍咽下:“睡去吧,就算不痛快,也要睡觉吃饭!”
……
第二日,康府客人盈门。
一拨,是桑家已经散了却还以开中盐为生的族人,藤连蔓的亲戚关系,绕的人头脑发昏,但关心的背后是什么心思,少筠看都不用看就能明白!
一拨,是两淮半大不小的开中盐商。他们慕昔日小竹子的名声,又想到桑少筠在开中盐有恩令的时刻返回扬州,实在意味深长,因此无不闻风而动,借着吊唁,实则刺探。这里头,自然有云小七和清明这对叫人哭笑不得的活宝。
另外一拨,是一直坚守在扬州西街仁和里桑氏宅门的仆人。灵儿见过少筠之后,这些忠心耿耿的仆人纷纷赶来上香,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也要在少筠跟前一个磕头,道一声二小姐。
最后还有一拨,自然是富安来的。
桑贵和老杨一下马一句话都没说,从康府家仆手中扯过一条白布,扎在腰上,给康青阳上香后,跪在少筠面前。
少筠抬起头来看两人,浅笑:“杨叔、阿贵,来了!”
清清淡淡的话,如同昨日才见过。
老杨一个大男人,看见少筠形容清减,不由得泪洒当场:“小竹子!杨叔对不住你,没能护着你!”
少筠摇摇头,笑着说:“杨叔起来。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少筠舍不得你这一宝伤心难过。”
老杨偏开头,不肯起来。
桑贵抿了抿嘴,扫了一眼一旁的康文祥夫妻,又不忍的看了一旁一同跪着的侍菊,然后扬声说道:“二小姐,你重情重义也罢了,可也得看着什么人家!过了这七七四十九日,成全了康少爷的意愿,你已经是感天动地了!若还有人纠缠你,如同昔日那般没有廉耻,还得先问准我桑贵!哼!咱也学一学那见高踩低的,横竖不过是庶民一个,就是有几个臭钱,未必我桑贵比不过!”
侍菊一下笑出来,又忍不住捂着脸哭。
少筠笑开:“阿贵!亏得当初把你抢回来!多谢你,这几年这样尽心!日后你当之无愧是我桑家的大管家。”
桑贵笑着点头,一旁老杨也十分赞同的点头。
就在此时,坐马车稍晚一步的赵霖跟随着桑氏少奶奶菁玉、并一个丫头抱着一个小姑娘一同进门。
菁玉早已经哭花了脸,勉强上了香之后,拉着小姑娘走到少筠面前,哀哀唤到:“二小姐!你回来了!”
少筠抬起头来,又朝小姑娘伸出手来:“嫂子,怎么还喊我小姐呢?该跟哥哥一道喊我一声筠妹妹!”
菁玉哭倒,抱着少筠足足的痛哭了一场,在侍菊的劝慰下方才拉着小姑娘:“原本娘要来,可她身子不好,这几年都极少管事了,你哥哥便说不让来。你哥哥如今在盐场,顶了荣叔总催的位置,也是脱不得身。好容易赵叔能抽个空来。我便带着侄女儿,先来给你看看,等哪日回富安就好了……竹子……可想死我们了……”
少筠亲自拿了帕子给菁玉擦眼泪,又逗那小姑娘,逗得那小姑娘甜甜的喊了一声“姑姑”,她才看向一侧的赵霖——四年不见,须发已然花白了!
少筠感喟:“赵叔……这几年辛苦了……对不住你们,让你们这样为我操心、忧心!”
赵霖呵呵的笑着,双手搓着:“小竹子别这么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少筠看着围绕在自己周围的这些亲人,心中十分感动。若没有他们,若没有她自己;若没有他们彼此相隔远方,却始终不渝的彼此守望,他们可能看得到今日重逢?可能体会得到这重逢的弥足珍贵和幸福?
有了这一天,中间再多的苦难都是值得翻越的!
作者有话要说:康家人…………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大家形容一下……
☆、254
康文祥一味想要心疼儿子,康夫人又时好时坏,康李氏则干脆日夜痛哭,康府上下空有书香门第的名头,却无半分严谨做派,期间不免失礼于吊唁的香客。
所幸侍菊十分能干,桑贵念着他爹、念着少筠,也着实帮了不少忙。
康文祥小中见大,对少筠又多了几分深思。但他从未想过半城之隔的另一个男人会是什么心情。
少筠走后,万钱对着那份大红册子,一坐就是一个白天。等君伯来告诉他桑少筠堵在扬州城东门,以继室夫人的身份为康青阳招魂的时候,他全然不知道天地是否已经颠倒。
三月十五,万钱领着阿联、君伯前来吊唁。
听闻仆人的唱和,几天来一直低着头的少筠罕有的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千言万语。
万钱穿了一身蔚蓝色的春泡,格外的明媚。他缓缓走进灵堂,取香、点香,一言不发鞠躬、上香。
少筠的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灵台一片清明,只有这道身影立在那逆光之处。
万钱,你问我有没有将来,今日这般相见,算不算答案?
万钱上完香也并未理会康文祥夫妻,只是转身,徐徐走到少筠面前,蹲下:“弘治十四年年初,你我说好,我从北京回来,便迎娶你。不料你家里翻天覆地,等我从北京回来,你成了灵堂上的一具焦尸。我不肯相信,开棺勘验,渔村查验。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我一直相信你没有死!”
“这四年,从南到北,我不怕人笑话我,一直追着你跑。许多人,包括你的管家都说没准你真的改嫁了。可我、一直等着,等到你亲自来见我、给我一个交代。最后我等到了,可我等到的不是一个明明白白的结果……”
少筠无言以对。
万钱看着少筠的眼睛,看得到里面蕴藏的眼泪、看得到里面的不舍和悲痛。可他不明白!明明就是喜欢,明明就是想念,明明就是彼此心意相通,明明彼此扶持彼此相依,为什么还要把彼此都推开?
“少筠,当初何文渊大闹两淮,你家里的奴婢出卖了你,后来你死里逃生绕过富安,在博茶搭乘海盗船出海,抵达天津卫的丰财、进京,遇到康青阳。这些我都知道!我只问你,当初渔村一案,如何的始末?你告诉我、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想要如何,也告诉我。之后,我是去是留,问明白了,自然会做!”
少筠张了张口,忽然觉得浑身都痛!
那一天夜里……澄明的天,璀璨的星,还有后面连回想都不敢回想的场景。当初究竟是怎么送梅子和荣叔上路的,当初究竟是怎么走过去的,后来是怎么熬到今天的,少筠只觉得自己张大嘴巴,都不足以呼吸!
沉默、凝固了时间与空间的沉默!
万钱这半生,知道人家沉默意味着拒绝,知道叫骂意味着不屑与憎恨。但他无从得知,自己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女人、方才与自己翻云覆雨的女人,这样沉默着,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你铁了心要跟你青梅竹马的青阳哥哥是么?你铁了心替他未婚守寡是么?你把这一家人的无情无义、自私自利都忘记了,一心念着你青阳哥哥陪着你十年,你要用一辈子来还给他!是不是?!”
少筠双肩一垮,看着万钱,连说话的念头都像是阳光下的露珠,才发生又不见。
“那我呢?”,万钱点头:“我这四年,算什么!”
少筠双手撑地,想竭力站起。但是她跪得太久,一动都动弹不得。
万钱惨笑一声,突然觉得人生不过就是如此。人与人之间,不在于你用了多少心思、精诚,人家不要了,转头就走了,自己伤心,再伤,也是自己一个人。
站起来,转身,一言不发,踉跄着步伐,走开。
少筠大吸一口气,想要伸手挽住那一片明媚的蔚蓝,却徒劳无功。
君伯一言不发,阿联生气,怒视着少筠,恶狠狠的骂道:“你对谁都重情重义!对我们爷就这样狠心!罢了,从此后撒手!”,说罢甩手而去。
侍菊看见少筠木然,忍不住掉泪,哭道:“不是这样的……君伯……别让她伤心了……别再让竹子伤心!”
君伯看着摇摇晃晃、跪都跪不稳的少筠,深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了一句:“二姑娘保重身子。”,随后离开。
少筠低头,双眼一闭,眼泪流出的一霎,整个人瘫倒在草席之上。
……
万钱觉得自己不是伤心,只是茫然,就是天地之间只有自己的那种茫然。
伤心的事太多,看到多了,一句无非世道就能说完了。可他从未觉得这样空虚茫然,好像心被人摘走了,再看这个世界,全部都是空荡荡的!
迷迷茫茫回到留碧轩,看到海棠,想到她,看到器物,想到她,看到衣裳,想到她。看到什么,想到的都是她。思念是强大到无所不在的东西,明明他已经病得奄奄一息,它还四处泛滥,让人无法拒绝。
疲惫和乏力的时候,仿佛有个女人扭动着柔软的腰肢贴近他的身体。她温柔的絮叨着些话语,隐隐约约,如同人的醉语,让人想笑。
“她已经嫁做人妇,并未比紫鸢清白,爷,你何必为她伤心?”
“爷!紫鸢自忖不是容貌丑陋之人,若论琴棋书画,不比大家闺秀差……”
“爷……”
依稀那水草缠绕般的温柔,依稀那甜美却洁白的梨花香……
万钱说不上主动还是被动,任由紫鸢缠着他,迷迷糊糊的滚了一回床单。
随后而至的君伯知道了紫鸢候在园边,引逗了万钱,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走,冲到万钱的房门前,猛烈拍门!屋内没有回应,君伯气得满脸通红,一脚伸去,踹开了房门,冲进去指着忙不迭要抱衣蔽体的紫鸢骂道:“贱人!如此妖媚祸害,岂能容于家室!还不给我滚下来!”
紫鸢楚楚可怜,床上跪着:“紫鸢已然是万爷的人!”
君伯眯眼,也不理会紫鸢,只留下一句话:“你最好穿好衣裳走开!否则我君伯立即拿了你的身份文牒,将你卖进青楼!”
紫鸢徐徐落泪,却还是老实的把衣裳一件一件的穿好了退了出去。
君伯随后打了一盘水进来,掩门,然后一面给万钱擦身,一面老泪众横:“我知道爷难受、心疼。我君伯就是怕你糟蹋自己。”
万钱一动不动,任由君伯收拾他——那么多年来,他受伤,君伯从不避讳——他毫不在意的笑笑:“不就是个女人么?我又不是没睡过女人。”
“可这紫鸢的心思多歹毒,爷不也看得清清楚楚么?”,君伯摇头:“二姑娘脾气是大,但是不乏仁心善意,从未害过谁。我不中意她唯独是怕她这脾气让你受罪,我也没看错。可我看错的是,爷你!”
“我哪儿错了?”,万钱自嘲:“我做得还不够?”
“不是够,也不是不够。是君子宠辱不惊、君子慎独也。爷在小人眼中,是顶天立地的爷,行动再荒诞不经,内心仍是小人敬仰的天。君伯这样棒打鸳鸯,无非是知道,二姑娘之后,哪个女人在爷这儿,不过都是二姑娘的影子。所以事情没到最后,君伯不想爷迷惑而惹祸。”
“最后?哪儿是最后?”,万钱忽然抱住君伯的腰,一个大男人,像个几岁的孩童,固执而稚气:“哪儿是最后?君伯……阿放很难受……”
君伯拍拍万钱祼、露的背,笑得如同自豪的父亲,语气又像是宠溺顽童的老仆:“君伯知道阿放难受……可是阿放要乖,要听君伯的话。那二姑娘做康家的媳妇,不过是名义之上。事实如何,阿放与她同床共枕这么些日子,知道得最为清楚,不是么?阿放难受,难道她不难受么?她可正经是个姑娘家,那个正经的姑娘家能忍这些个事情来?”
万钱没有放手,赤、条条的趴在君伯腰上,一句话也不说。
君伯徐徐说道:“依我看呢,二姑娘在渔村那一案正经是关键!爷若想心安理得的最终解决此事,恐怕得让江苏布政使或者扬州知府衙门重开此案。此案审结之时,桑氏昭雪,二姑娘心结自然而然解开。”
万钱听到这儿,坐起来:“君伯也怀疑当初渔村一案大有蹊跷。”
“爷当初不也是这样想的?爷与桑贵一起查探渔村,不是曾经怀疑海盗上岸上得如此蹊跷?还有!这两年阿明多番收集此案始末,他曾写信告诉我,怀疑此案伏诛的海盗无法做下这等惊天大案。爷想想,伏诛的六人,能一夜之间□那么多女子,且杀害那么多人?”
万钱一捏拳头!当初在何文渊面前,他曾说过一些气话,但是说到底,他不无怀疑!如今想来,少筠如此执着,必然事出有因!
想到这儿,万钱开始有点郁闷。娘的,一不小心被一个缺心眼的臭娘们大大吃了一回豆腐!他一言不发的扯了一件衣裳,随意披在身上,然后走到门边看了看紫鸢,说道:“喂!我不想苛刻你,你要男人,也随你找,人家乐意就成,别再来留碧轩!”
紫鸢委屈的哭了出来。
君伯屋内捂嘴一笑,随后而出:“紫鸢姑娘,我也不计较你勾引主人,你哭什么呢?不要把青楼女子的做派带到家里头来,不然那家正经人家都不容你。你听我的一句,自己正经给自己找一家婆家吧,嫁妆,留碧轩给你备。”
紫鸢依依呀呀的哭着,怎么也想不到,万钱看着十分好说随意,但无论她怎么纠缠,他就是不肯让她入住留碧轩。可是嫁人能嫁谁呢?有名望的人家,她进去就是一个玩物,连人都不算。家境殷实一点儿的,不在乎她有没有嫁妆,在乎的是她曾被多少个男人睡过。真要嫁,恐怕只能嫁一个连字都不认识、也讨不到老婆的农夫了。可是她又怎么甘心?她明明漂亮、明明有才情……
作者有话要说:大熊也有难受糊涂的时候……不过大熊能走到今天,像亲人长辈一般爱护他激励他的君伯明叔等人功不可没。
蚊子觉得最好的亲人,愿意让你去飞,也愿意让你回来,也愿意让你去做最难的事,也会劝你不要太过争强好胜。
至于紫鸢,没什么可说的……
☆、255
三月十六日,守灵的第五日。
少筠喘咳症复发,侍菊心疼,一直劝说少筠少跪那一日半日。但是少筠没有听从,只当着康文祥康夫人的面,看着康青阳那一罐骨灰说道:“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能那么顺利回到扬州?不是因为运气好,是因为哥哥临去之前的这番安排。你我多次出关入关,多次奔走于各地,没有哥哥留下来得官凭路引,你我寸步难行。我怜我哥哥,这一辈子,怀着赤子之心,辛苦做人,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我守灵不过短短七日,有什么病痛不能忍住?”
康文祥湿了眼睛,康夫人无言以对。
随后家仆报称扬州府衙同知邓之汝夫人王氏上门吊唁。
少筠皱了皱眉,康文祥夫妻则已经站起来迎客。
来人月白的罗裙,绣羽毛纹样的襦衣,腰间一枚洁白的梅花岫玉佩,依稀昔日梅妻鹤子的高洁之人!
少筠张了张口,眼睛已然湿了。
上香、鞠躬、安慰家属,最后来到少筠面前。
月白的百褶罗裙铺在青砖上,宛如梅花盛放在枯藤老树之上。
“梅英姐姐!”,少筠轻声唤道。
王梅英点点头,妙目蕴泪:“少筠妹妹!”
少筠轻轻抽了抽鼻子:“梅妻鹤子!昔日少筠与芷茵妹妹、梅英姐姐交往,就这般评论姐姐。姐姐今日这样来,少筠十分感激……”
梅英没回答,只看了看少筠的形容,十分担心她的孱弱,因此转向康文祥夫妇告罪,说是希望能与少筠坐着说一会儿话。康文祥夫妇自然是允许的,侍菊便将两人送进灵堂后一间小厢房内。
直至此时,梅英方才拉着少筠,上下打量。少筠一脸倦容,无法掩饰,又兼娇喘微微,实在不像是昔日活泼俏皮的灵动模样。梅英心疼溢于言表,只拉着少筠落泪:“我的好妹妹!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呢?可是病了?有没有请大夫瞧瞧?”
少筠摇头:“不过就是一些小事而已,无足挂齿。药是吃的,我总不至于讳疾忌医。只是这咳嗽,昔日伤风似乎就留了隐患,后来受过伤,越发不好了,容易犯咳嗽。”
梅英叹气:“冷不防听闻你回来,冷不防听闻你做了康少爷的继室。冷不防、冷不防,大约就是这么冷不防的,你我相交又断绝。只是偶尔拿出这一身衣裳来的时候,想起来,昔日那样一个人,留了那样一件玉玲珑,我这几年,大约也不算浑浑噩噩。而今再见你……少筠,你不能知道我有多高兴。”
少筠抿嘴一笑,大抵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在。
“同知大人的夫人……”,少筠随后笑道:“那年你我几乎同时定亲,可惜不能贺你新婚。如今看你……想来要好的这两个闺阁姊妹,还有你安稳,我心里也为你高兴。”
“两个姊妹……”,梅英拭去泪水,淡淡一笑:“芷茵妹妹却不知道流落何方、再受什么罪了。”,说罢长长一叹。
少筠忍了忍,究竟没有把自己已经解救芷茵一事和盘托出。经历那么多事情,梅英究竟作何想法,三人还能否相交?其实,现实已然拉开了三人的距离。
两人坐了一会,梅英也好生安慰开解了少筠一番,方才约定日后要多加来往。就在这时,侍菊进来报说三小姐有信到,要少筠拆阅,梅英见状就顺势告辞离开。
少筠这才问侍菊:“前日你不是说枝儿总要三五日才到么?怎么又有信来?”
侍菊押着少筠喝了一碗汤药,然后才笑道:“不过是借她扯个谎罢了,三小姐哪里这样的不干脆?是姑老爷大后天就到扬州府了,我来讨你的意思。回富安总得四五个时辰,可打尖儿的师傅说了,姑老爷身子骨差,这几个月的奔波,劳累了,是不是留在扬州府上略歇一歇再回富安?”
少筠咳着听完了侍菊的话,喘了口气:“如此,你便安排吧。”
侍菊轻轻抚着少筠的背,忧心忡忡的:“你这病又犯了,竟不像是能断根的样子。你不如听我的话,等满了头七回竹园休养一些日子可好?康府虽好,可是这三位都是穷讲究惯了的,你不得自在,药再好,病也不能好。”
少筠渐渐喘过气来,想了想又说:“这一回犯病,我总觉得吸不上气来,比在辽东又多了几分憋闷的难受。也罢了,就听你的吧。横竖枝儿回来了,不知道这丫头这样的脾气要闹出什么事情来,还是回去看看的好。还有梅英姐姐的丈夫是扬州府上的同知,你令人摸一摸他的底细。”
“知道了。”
……
康青阳的灵堂设了七天,随后康文祥自会挑了日子时辰来下葬。
三月十八日,少筠提出要回桑宅,康夫人不言不语,康李氏哭得缠绵悱恻,那意思是既然少筠肯入康家的门,也该是康家的人,怎好说回娘家就回娘家。
侍菊很是恼怒,只是憋着没有骂人,但自己却找了小紫去吩咐桑大管家来接人。
后来康文祥看见桑贵亲自来接,少筠又病恹恹的,也只能长叹一声,放少筠回家。
暌违四年,竹园依旧,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榻上那把沉香称心如意因为没有人把玩,包浆没有增加,条案上的斗彩瓶子、水墨小人,还有绣架……一切亲切的如同自己的手。
妆奁之内,紫玉岫玉芙蓉石攒的春风结实果簪还在,她娘给她的鎏金金凤簪子也在,她爱佩戴的白玉凤头簪也在。可是,人统统都不在了。
拈起那枚果簪,缓缓躺在榻上,少筠又想起那日午后的时光。那时侍梅伺候她穿衣打扮,就笑吟吟的说她最喜欢这枚簪子可爱丰厚的模样。那时她还笑话她,说既然你喜欢就赏你吧,免得一天惦记着叫她带上。可是那个傻丫头,乐呵呵的愣是没要这根簪子。而今……最单纯的人都不在了,连自己都变得面目全非……
侍菊徐徐进来,坐在榻侧,从少筠手中取过簪子:“想什么?怎么入神。”
“这簪子……梅子很喜欢。”
……
侍菊默默放下簪子,随后回禀:“姑老爷就到家门口了。还有,今夜或明晨三小姐要入城。”
少筠挑眉:“大半夜怎么入城?城门是家门么?想进就进?”
侍菊一笑:“三小姐不行,你我不行,自有人行。海西女真的小王子要来中原开眼界,官府能不放行么?”
“穆萨沙一块儿来?”
“还有科林沁呢!”
少筠听到这儿不敢再坐着了,忙让小紫进来整理好衣装鬓发。
再来到昔日打理桑氏账务的外账房,桑贵、老杨已经都候在那里了。
少筠看到桑贵,笑笑:“今日姑父到家,阿菊有没有跟你说过?”
桑贵咧嘴笑着,眼睛看着侍菊:“侍菊姑娘没跟我说,不过从北边回来之后我曾打发人去过一趟四川,扑了空,大约知道了些。”
少筠看了侍菊一眼,又推了推她:“杨叔阿贵都不是外人,我也不避讳说。当初荣叔跟前,你喊了一声爹,答应说要和阿贵一起孝敬荣叔,怎么到了跟前就扭捏?”
桑贵一听这话肃了脸,看着侍菊的眼光却十分柔和。
侍菊半低着头:“当着杨叔的面,我也不避讳。竹子兰子梅子和我,我和兰子说好了,要过好日子,大家一块儿过,不能,陪着就是。梅子……不提了!兰子是没法子,我是一定要守着,守到好日子那天才算。”
桑贵滴汗,忍不住说道:“我说阿菊,这是哪个道理?有你这么死心眼的?哎哟!憋死我了!”
少筠忍不住,开始咳嗽。
老杨也帮腔:“是呀,菊姑娘,就这么耗着,竹子心里也不好受,何必呢?要说孝,这几年也就过了。”
侍菊摇头:“杨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是咱们一家人呢。竹子眼下是什么境况?康府的人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我不跟着不替她争不陪着她,她不得委屈死了!再说,万钱误会竹子,日后的日子怎么过,谁知道呢。”
老杨唉声叹气。桑贵低头:“阿菊,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的心思。万爷这几年……我是无话可说了。竹子,我爹在的时候,把你当成主人,更把你当成闺女一般,他走了,我知道他的心思,是既把你当主子又把你当妹子。多少难过的日子都过来了,不差在这一步,有事儿,咱们一块儿商议,行不行?当初渔村里头发生了什么事,这一次回来想怎么做,告诉咱们,咱们一块儿合计着办行不行?”
少筠一直静静听着,听到这里,她清了清喉咙:“我从未不把你们当亲人看待。就是因为当你们是亲人,所以有些事情,还得我这个当家的才能承担。阿贵,侍菊是个好姑娘,这一路你应该看得清楚了。她昔日待我弟弟、今日待我,日后待你,必然都是一样的。她刀子嘴豆腐心,你多宽容一点,容她想通了,你们的亲事就水到渠成。至于我这时候回来,没错,我要做一些事,但有些事说明白了反而办不成了。阿贵,你记着!你是我桑家的大管家,日后只管桑家的事情,别的事,你不许Сhā手,连问也不要多问。至于我,你要记住我的身份。我只是回娘家休养的康家媳妇,不再是桑氏的二小姐、当家人!你记住这两条,将来你一定能保住桑氏屹立不倒!”
桑贵心中大震,震惊之余一丝怀疑悄然滑过!为何小竹子一回来,强调的是身份?
然而不及桑贵深想,少筠已经站起来,平静而笃定扫过屋内三人,说道:“我回来,是要保桑氏的万世基业!”
正说着外帐房外空地上抬来一顶小轿,前面一盏气死风。
少筠立即伸手给侍菊,两人领头,立即迎上去。
桑贵走快两步,赶在少筠前面掀开了轿帘,一旁的仆人又将气死风移进了三寸,灯火便照亮了地上的路,也照亮了小轿中的人。
须发皆白,皱纹满布脸庞,枯瘦的手,身上隐隐约约灰色粗布衣裳……
少筠鼻酸,轿前跪下,轻声唤道:“姑父……筠儿来晚了!”
轿中人一颤,佝偻的身子动了动,紧接着一双青筋暴露的枯手扶在轿杆上,一道极其瘦弱的身影移了出来:“筠儿、小竹子……小竹子、还活着……”
一旁的桑贵腾出手来搀扶林志远,笑声贯于夜空:“姑老爷!到家了!二小姐在前面等着你呢!富安里少嘉少爷还有您的孙女儿也天天念叨你呢!”
林志远浑身发抖,踉跄的走到少筠跟前,伏低身子细细看了一回,点头,站直,等了一会长长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紧接着身子一软,瘫在桑贵手臂间。
……
作者有话要说:林志远回来了,枝儿即将也回来了,这里来一笔王梅英。
☆、256
四年的苦役,让林志远的双腿患了风湿痹症,行走不便之余眼睛也开始视物模糊。一家上下无不痛心难受,但林志远自己却颇为达观,除了顺从大夫的医嘱外,又问了少筠不少话,还同老杨说要喝酒、大醉一场。
少筠看见林志远说话远没有当初的中气十足,唯一能做的就是报喜不报忧,尽量安慰着他。桑贵老杨都知道少筠的心思,自然也帮着劝慰着林志远,让他安心歇息。
一家人忙了大半夜,林志远渐次睡去,此时天已经蒙蒙亮。随后灵儿领着昔日竹园伺候的林嫲嫲还有寥寥几个顾念旧情不肯离去的看守仆人捧了一大盒早点来,说是做了素日里大家爱吃的。
少筠这一番阅历之后,自然不避讳什么男女嫌疑,更加不会分出主仆高低,因此招呼各人都坐下来一块儿吃。
老杨和灵儿原先推辞,不料桑贵侍菊领头,一人拉一个,硬是让大家都坐下了,说是跑剩下的、留下来得就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高低的。最终其乐融融,一家人吃了一顿满是欢欣的早点。
大家伙都十分高兴的当口,小紫突然拉着跑的气喘吁吁的小锦进来:
“二小姐!二小姐!快去、快去瞧瞧!”
“哟!小锦!可是三小姐到了?”,侍菊一见小锦,立即站起来。
小锦是个年约十三的机灵丫头,长得颇高,容貌清秀,当初是少箬买了伺候枝儿的。她到了,枝儿自然到了,可是为什么跑回来了?
小锦大口喘气,显然是一路飞奔回来的,灵儿见状取了一盏茶给她,她则一面牛饮一面着急到:“二小姐快瞧瞧去吧!三小姐路上雇了一大帮的人给大小姐哭灵,快进扬州城的时候竖了好大的灵牌,那洒的纸钱能把扬州城给淹了!莺儿姐姐劝了、容娘子劝了,都没用。后来容娘子趁乱悄悄嘱咐我,让我跑出来问路先给二小姐报信!”
撒的纸钱能把扬州城给淹了!
桑贵老杨灵儿面面相觑——怎么凭空多了位三小姐?又给谁撒的纸钱?
侍菊又想笑,又心酸,只能叹道:“我的娘哎!这两母女,这花银子的架势,真是、山崩海啸!”
少筠深叹一口气,嘱咐桑贵:“阿贵,准备孝服、灵堂等丧葬用具,准备开门迎接大小姐、三小姐回家。”
桑贵老杨还是茫然,侍菊抿嘴,说道:“准备吧,三小姐闺名叫桑枝儿,如今入籍桑氏正支大房,正经是咱们家的三小姐!”
“可是夫人……二小姐、”,小紫有点着急的:“怕是迎不到呀!”
“是呀!”,小锦也接着说:“我听三小姐说的,说什么要先去同知府祭奠,然后还要去府衙击鼓鸣冤……”
击鼓鸣冤……少筠一哂,一ρi股坐了下来……
……
小锦的形容没错,但是,太平淡了……
“罪妇梁桑氏少箬之灵”九个字,每个字皆如斗大,整个灵牌屹立起来,几乎有两层楼一般高,令牌下方巨无霸一般的支撑架子,用六十个披麻戴孝的大汉抬着。灵牌之上素白绢花点缀,素白绢布缠绕,整个架子也皆用素绢包裹。灵牌之后两道素幡,用大如碗口粗的木杆撑着,又有十人勉力举着。其后则是一个十岁上的少女捧着一个素白瓷罐缓步而行,最后跟着融融若若如网中之鱼的哭灵队伍。
灵牌、灵幡巨大无朋,一里之外清晰可见!哭灵之人庞大如过江之鲫,所过之处无不人潮涌动、行人堵塞、观者难以立足!又有哭声嚣天,直有倾天地之声势!然而最令人震撼无过于这只哭灵队伍的霸气和……财力!
衣着皆为素绢,灵幡为素罗,灵牌为素绢,连洒出来的纸钱,铺天盖地,全是素绢裁出来的铜钱摸样!
似这般用力挥洒,三月十八日一大早,扬州城漫城缟素。
消息,瞬间传遍——昔日名震两淮的桑氏姊妹花,一死一重创,最后一前一后,都以这样一种爆炸似的方法回来了!
扬州城,东西两街,十级地震!
哭灵队伍从东门直入,游行至东街,堵在了东街杨拐儿巷昔日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梁师道的旧宅、今日同知钱艺林府邸前。举目望去,都是人头涌动,那十岁少女万分镇定,只一挥手,一大群人立时嚎啕大哭。接着少女面容沉静庄重的放下手中瓷罐,然后对瓷罐行了稽首大礼,当街对着旧宅祭奠先人!
钱艺林原本正要出门去盐衙门,没想到堵在门口出不去,一家人看着满天缟素,吓得鸡飞狗跳。钱艺林气得脸都绿了。
等少女祭奠完之后,哭灵队伍犹如蝗虫,振翅一飞,留下满地的素绢、满地的狼籍。
最后,巨大的灵牌停在东街扬州知府衙门边,少女将手中瓷罐交托给身边妇人,自己则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迈向衙门边的大鼓。
伸出手、取鼓槌。
一击鼓,惊破天;
二击鼓,断人肠;
三击鼓,炎嚣天!
少女跪至衙门正中间,双手高举诉状,清脆而略显稚嫩的声音瞬间把众人的哭声压住:
“扬州府灶户桑氏枝儿,第一状告朝廷节妇梁苑苑、窃姓为梁、侵占不义之财!第二状告朝廷命官、都察院副督察御史何文渊!徇私枉法、取国帑为私用!”
声音才落,一个妇人从侧旁走了出来,母夜叉一般的态度,吼着嗓子反反复复将昔日两淮的那件弊案从头到尾、添油加醋的唱了一遍又一遍。这中间自然少不了昔日的巡盐御史如何的徇私枉法,用国帑引逗梁苑苑大义灭亲;更免不了有那巡盐御史如何的阴谋诡计,骗取开中商人私卖余盐从中渔利,最后东窗事发又如何的诬陷盐商灶户……
蔓延两里路的哭灵队伍如同沙丁鱼罐头,好奇看热闹围观后东街开始水泄不通。当大嗓门妇人唱了个两三遍之后,扬州府平头百姓的情绪仿佛火药桶被突然点燃般爆发!开中盐之没落、灶户之苦痛,小儿甚至有歌谣传唱。去年为北边打仗,两淮无论稻农、桑农、灶户,无不加征重税。兼之漕运、盐法官员贪赃枉法的围攻,甚至走私海盗的肆虐……民生之苦,苦不堪言。一次故意的挑动,足以燃成熊熊烈火!
扬州知府孙方兴压根不是因为衙役来传话才知道事情始末的,他压根是因为愤怒的民众堵在他的家门、差点把他的家门捶爆了,他才赫然发现大事不好。
何文渊听闻消息要赶往知府衙门,宁悦、清漪方才送他至门口,兜头兜脸的臭鸡蛋、烂瓜菜已经招呼了过来。
东街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意外的迅速聚集了扬州府附近的灶户,转运使肖全安、钱艺林全部被堵在家中出不来。
扬州府最为繁华的东街瞬间挤满愤怒又不明真相的平头百姓,形势一触即发。
少筠原本以为枝儿只是心有不平、才这般大张旗鼓的回家。她正要吩咐桑贵准备丧葬用具,却赫然发现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形势急转之下!
所幸桑贵在扬州的人脉颇为深厚,立即派出人来打听又很快得到了许多消息。侍菊也立即亲自把容娘子呣子接回桑宅,少筠才得知始末细节。
“三小姐料理完大小姐的身后事就截住了老柴运回关内、本应由侍兰入账的一笔五万两的银子。一路南归,三小姐在扬州城外听闻二小姐做道场为康家少爷招魂,当即心动,下死令叫仆人丫头去做了灵牌灵幡,买了几千匹的素绢,又雇了许多人哭灵。她又说什么从此后自己就是灶户,不能不知道盐事,还亲自带着小绫那丫头走访了好几个盐场子。”容娘子胆战心惊:“我和莺儿姑娘都知道她心思没那么简单,想劝,可怎么劝都没有用,拉也拉不住她。”
“拉不住怎么不来报?”,侍菊翻白眼了:“走访盐场子是为了熟知盐事?哼,只怕是挑动灶户闹事!方才阿贵不是说了?盐衙门那处挤满了附近蜂拥而来的灶户,就为索要这两年官府压着不付的余盐银子!哪来那么巧的事,两年不讨,偏这时候来讨!”
容娘子低了头:“菊姑娘,你也不是不知道三小姐的脾气,要不是今日人多,小锦还跑不出来呢!穆萨沙跟着来的,一把大刀横在哪儿,我与莺儿,一声大气儿都不敢喘!”
“哎哟!”,侍菊泄气:“小姑奶奶!这脾气一上来,回回都是山崩海啸!”
少筠若有所思——枝儿这一闹,效果可真是汪洋恣意!不一会,她回过头来,看着还是不明所以的桑贵、老杨和灵儿等人,笑着说:“都是一家人,不该瞒你们。枝儿这个名儿,你应该有些印象吧?”
桑贵老杨都皱了眉,灵儿苦苦冥思,最后灵机一动:“啊!枝儿小姐……”,说着又捂了嘴!
桑贵眼睛一转,笑道:“明白了!原来是狸猫换太子!”
侍菊哭笑不得:“谁是狸猫、谁是太子?”
“唉唉!”,老杨挥手截住:“小两口打趣也看个场合!东街都快烧起来了,竹子啊,得想法子呀!”
“怕什么,由她闹好了!依我看,三小姐这一场虽然嫩了一点,也是想过了才做的,你看她给梁苑苑、何文渊安的罪名,多合适!”,侍菊不以为然。
少筠摇头,问老杨:“杨叔,眼下东街什么状况?”
“全都挤满了,中间看热闹的,趁机找官府晦气的、真正吃了大亏高兴的,都有,再闹,平了东街就是大麻烦了!”
少筠站起来:“阿贵,你找几个熟悉盐事的老伙计去盐衙门,先暗中稳住那里的灶户。然后找几个大嗓门喝道,我要立即去知府衙门。”
“竹子……何必帮着那群狗官!”
“枝儿到底太年纪还小!”,少筠说道:“掌控不住火候,又四处奔走落了把柄,果真东街闹出民乱,这造反的罪名,她扛不住!”
……
作者有话要说:枝儿回来了,小丫头,也很厉害……
☆、257
大堂上手坐着正四品的府尊孙方兴,右手一张官帽椅上坐着正三品的副督察御史何文渊,左手则是怒气冲冲的转运使肖全安和同知钱艺林。一侧纱帘之内,何夫人宁悦、如夫人李清漪静坐听审。
衙役手持大棍分列两侧,群雄环伺之下,昔日的梁枝儿、今日的桑枝儿如同初生羔羊一般跪在堂中央,她的身侧,笔直站着一袭华丽玫瑰紫织金过肩女衣罗的梁苑苑。堂外是黑压压的民众观战!
孙方兴惊魂甫定,怒气才起,惊堂木一拍:“好大的狗胆!堂下何人,竟然教唆刁民造反!”
一句话定性!
堂上除了何文渊还维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外,肖全安、钱艺林无不气急败坏!两淮盐政已经一摊子破烂,再这么一折腾,别说仕途,连命都要丢掉!桑枝儿甫听这句话,扬眉就要争辩。
就在这时,堂外由远及近,一道温和淡定的声音传来:
“大人何必还没开场就定罪?当着扬州府几十万的子民,您这父母官可的坐直了才好断案!”
堂上诸人举目望去,一个穿着怪异、留着金钱鼠尾发式的高大男子拨开众人、留出中间一条道儿来,随即一名穿着浅蓝松江府细布襦衣、月白襦裙的女子稳步走近众人视野!
众人议论纷纷,又有高叫者:“小竹子!替咱们灶户争口气儿!”
何文渊一言不发,徐徐站起。肖全安钱艺林见状,欲站不站,方寸大乱——小竹子大战官府,未有败绩,扬州府当官当得够久的,无不有所耳闻!
上手孙方兴却浑然不怕——何文渊等人顾忌桑少筠在灶户中的名声,他身为一方父母官,却是不需要害怕的——他惊堂木一拍,叫堂外民众悉数噤声,然后威严的喝道:“来者何人,敢咆哮公堂!”
“扬州府康桑氏堂外求见府尊大人!堂上桑枝儿,乃是扬州籍灶户桑氏之女,民妇之妹,请大人允许民妇进入。禀明府尊大人,桑枝儿所状告之人,恰是民妇欲告之人!”
孙方兴一愕,桑少筠也要状告梁苑苑何文渊?暗喷一口气,孙方兴一挥手,将桑少筠放进堂中来。原本衙役还要拦着科林沁,可科林沁压根不理这一茬,只哼了一声,挥倒两名守门衙役,紧跟少筠身后。
堂上诸人见状无不暗吸一口凉气!桑少筠何等本事,驾驭异邦蛮子如驭死忠仆人!
少筠一路走上来,一眼扫去,心中冷笑。她在枝儿身边站稳,丝毫没有下跪的意思,只仰头、朗声说道:“今日、我桑氏两姐妹,只状告朝廷节妇梁苑苑窃姓为梁、侵占不义之财。只状告朝廷副督察御史何文渊公器私用、纵容梁苑苑侵占不义之财!其余挑唆民众造反这样的罪名,我桑氏,担当不起,大人您公堂之上还请慎言!”
一句话撇清干系!跪着的桑枝儿赫然大悟,又心领神会!
转运使肖全安立即黑脸:“照你这说法,难道是我让那些民众挤在两淮盐衙门闹事?不是你使人挑唆是什么!”
少筠冷冷一笑,目光所到之处,犹如利刃横扫。她盯着肖全安:“你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转运使、官居正三品的一方财神爷肖全安大人?民妇不明白了,肖大人主理一方盐政,灶户为什么聚集盐衙门,府尊大人不问您、问我?府尊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不是应该替两淮的万千灶户问肖全安大人您的么?是谁积压了灶户的余盐银子?难道是我康桑氏少筠么?”
堂外民众嘘声四起,肖全安的脸黑过包公!此女厉害,知道把问题再抛回来,面对堂外民众,他怎么说,都是被预先判定了对错。
孙方兴见状立即惊堂木一拍,喝道:“肃静、肃静!”
堂中复又安静,少筠笑得有点儿讥诮:“府尊大人,我劝您一桩公案还一桩,别乱了次序,若弄得你两侧的大人连台都下不来,只怕你这官也就该收场了。”
孙方兴袖中的手捏紧成了拳头!桑少筠的这句暗示简直就是公开的要挟!然而盐政腐朽,绝非他一个小小的四品堂官能断出个子丑寅卯的,尤其桑少筠此姝在此压阵,闹不好把他自己都绕进去!想到这里孙方兴深吸了几口气,尽量的缓了怒火,官威十足的说道:“也罢!盐事不属本官赅管!你即要告,便上呈诉状。”
少筠表情如水,风过不动。枝儿得意一笑,高举诉状。
堂中师爷转呈诉状后,少筠淡淡说道:“大明律载有明文,民告官者,不管有理无理,民者先受杖责二十。枝儿,你心里有数?”
堂上诸人大愕!可惊愕过后又觉得心虚!杖责之后要告,那可就是没有回头路了!孙方兴再度觉得恼怒不已,话说,我的开场白你都抢了,我还干什么活?!
台下桑枝儿冷冷一笑,站起,掀了裙子,又跪下:“府尊大人,您没听错,民女要告朝廷正三品的副督察御史何文渊!只要大人您能不偏不倚、断案公道,我桑枝儿甘愿受罚!”
堂外民众再次起哄。
何文渊坐不住了,他看着少筠的眼睛,语气波澜不兴:“我知你心有不平,觉得我害了你的母亲、姑父、姐姐和弟弟。但是四年前我断定桑氏有罪,乃是证据确凿。我身为朝廷命官、维护朝廷公义,乃是理所应当,你即便痛恨,也不该挑唆无辜民众!”
少筠表情未变,连看也没看何文渊。一旁桑枝儿冷笑一声,打断何文渊:“何大人,你搞清楚,我告的不是你断案不公!”
上面孙方兴此刻看完诉状,无奈,深叹一口气,侧头对何文渊说到:“何大人,您过目。堂下桑氏姊妹告的确实不是何大人您断案不公,乃是扬州府上这四年来纠缠不休的一桩公案!”
何文渊略有惊讶,转身取过诉状细看。枝儿则朗声说道:“民女的大姐,当日乃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梁师道的继室夫人。我的姐夫姐姐触犯国法,理应受罚,有错,我桑氏绝不推诿过错!不过我姐姐吃了这一罚也就不欠你何文渊大人什么了,更不欠朝廷什么了!但是她不欠你们的,你们还欠着她的!对于眼前恶毒妇人,当日我姐夫当着你何文渊的面认下罪过之余,同时也声明眼前此恶毒妇人从此后不再是他的女儿、不再是梁家的人!既然如此,梁苑苑姓梁,岂不是‘窃姓为梁’么!何文渊你纵容这恶妇,难道是因为我姐夫犯了法就连一家之长都不是了么?!”
炮连珠的话十分清楚,道理虽然有些拗口,但言之成理!堂外民众原本对这一桩所谓的“大义灭亲”就十分的不耻,以为没有人伦,再一听桑枝儿的字字珠玑,不由得轰然叫好。
孙方兴头疼。人家这就是来砸场子的,这案子还怎么断啊!当年何文渊这一招也实在是太毒辣太不近人情了些!
桑枝儿看着孙方兴无话可说,则伸手一挥,压住堂外众人的声浪,自己直逼何文渊:“听闻何大人乃是河北大儒~的高足?怎么连这个礼数都没算清楚?还是欺我平民百姓、本应不识字、不会争辩?!”
堂外再次哗然,舆论的倾向已经是一目了然!
几位旁听官员在一旁听着,十分惊讶!眼前这个小丫头,方才十岁的年纪,想法做事居然能够如此清晰!而且已经能够如此自如的借助堂外民众的声音来向几人施压!假以时日,又是两淮名著的厉害人物啊!
何文渊面沉如水,直等到堂外议论歇下了,方才慢条斯理的:“依姑娘的说法,天下梁姓之人皆是你姐夫族人?天下梁姓者皆是‘窃姓为梁’?”
枝儿不慌不忙,手指往堂外一指,朗声说道:“天下姓梁的我管不着,何大人恐怕也管不着。不过何大人随意去问扬州府上的人,谁不知道梁苑苑的这个‘梁’,就是昔日梁同知的梁?日后她梁苑苑姓什么,我管不着,但是若扬州府或者天下人都以为梁苑苑的梁乃是梁同知的梁,我就要告!除非她明告天下,她已经与梁同知恩断义绝,梁同知也生不出这样无情无义的东西,她姓梁与罪官梁同知无关,方才叫我桑枝儿心服口服!”
话到这儿众人明白了,桑枝儿今日这一出,无非就是要告诉扬州府的人,她要把梁苑苑揪出来当箭靶,死活不让她痛快!
孙方兴想到这几年间眼前这梁苑苑和康家人就扯不清的官司、双方都纠缠着他判断是非,只觉得头疼不已。如今再加上一个来势汹汹的桑氏,这事儿,就算他这个父母官也实在难以断个清楚明白!叹气,孙方兴唯有劝枝儿:“姑娘,我知道你大姐姐故去了,心里也很同情你,万望你节哀顺变!其实扬州府上明眼人都能看得明白这里头的曲折,你便再告,劳民伤财,何苦呢?再说了,你看看你身边的梁苑苑?她不过二十岁的妇人,虽然衣着华丽,但额头之上皱纹深刻,如同四十岁的老妇。人情世故之中,她已丧失全部,你再为难她,她又能如何偿还你?”
“这句话!”,桑枝儿紧接着接口:“大人应该对何文渊大人说!朝堂之上只谈论家国大事的大人尚且不问一句人情世故,我一个十岁的姑娘家来问,能问出什么好结果来?”
何文渊突然觉得有点无地自容!孙方兴是好意,但说出来的话,令他在这堂上、在众人面前毫无立足之地!
而桑枝儿只讽刺了他一句,紧接着又说:“既然大人提及这恶妇衣着华丽!我桑枝儿可就要辩白辩白了!”
孙方兴看着堂外议论纷纷的民众,不由得苦笑一声:“我还敢不让你说么?”
枝儿冷笑一声,又捧出一份文书:“这份文书之上,是昔日我大姐因梁苑苑出嫁而给她筹备的嫁妆!大人您请看,文书之上字画古玩、家具金玉、绫罗绸缎、良田农庄,林林种种,总值不下八万两!”
“哗”,堂外一阵惊呼。
“若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后来这些嫁妆陪嫁到原知府康家,归属,自然是属于康氏的。但弘治十四年,梁苑苑自请下堂、脱离康家,这件事,扬州府的人都知道!那么自请下堂的梁苑苑在再次改嫁之前,这笔价值万金的嫁妆就理应属于父亲梁同知!后来民女姐夫受贿事发,全部家财判定为受贿所得而没收!既然如此,当时断案的何文渊大人,为何独独遗漏梁苑苑带走的这价值八万两的嫁妆?须知道,我姐夫若非贪污受贿,怎么有足足八万两的白银来给梁苑苑做嫁妆?”
堂外再度哗然!
“说的是呀!身体发肤接受之父母,更别说嫁妆了!”
“就是!哪来的富贵!八万两的嫁妆呢!”
“八万两啊!吃两辈子都不愁了!这女人凭什么呀!害得人家一家人全都死了!”
“可不是么!”
……
何文渊平静的脸终于产生了第一道裂纹!
孙方兴也呆楞当场,肖全安、钱艺林全体失语!
“民女的意思!”,枝儿一笑,恍惚有些残酷:“就连今日穿在这恶妇身上的这一身名贵的玫瑰紫织金过肩女衣罗,都是当日梁同知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我的姐夫姐姐因为受贿被罚,这个女人还金枝玉叶的穿街过巷,何文渊大人,难道这不就是证据确凿的公器私用么?”
“朝廷明令嘉奖这位节妇,赏银二百两!既然朝廷已然张榜明文赏过了,何大人却不没收不义之财,不是纵容这个毒妇侵占不义之财么?如此说来,孙大人还以为民女是胡搅蛮缠么?我不过是拨乱反正,警醒你们当官的,别贪字得个贫!民女的姐夫姐姐不就是前车之鉴么!”
……
一堂寂静,只有堂外越发激烈的议论——梁师道虽然罪大恶极,但是以死赎罪。桑少箬虽然助纣为虐,但也追随了梁师道。反而不近人情的梁苑苑……原先占据的道理都岌岌可危,只怕也只有过街老鼠的下场了!
孙方兴无力、无奈,摇了摇手中那份详细的清单,对何文渊大人说:“大人,此案如何断,请大人示下。”
何文渊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少筠的脸,此时,他缓步靠近少筠,语气柔和:“少筠,你原本机筹精密,在你的面前,昔日我所做的一切,一览无余、都成了过错。但是,时过境迁,梁苑苑今日境况,我已颇为愧疚,你……还是算了吧,好么?”
少筠一行听着枝儿的话,一行都没有出声。但堂官们都知道,没有她压阵,桑枝儿不可能这般底气十足。何文渊当堂这番话,其实已经是认输兼且讨饶了!
可惜,桑枝儿摆明了不依不饶的姿态,又怎肯轻易说一个“算”字?枝儿当即冷笑:“算?何大人当初抄家灭门的架势可没想过要算!我姐姐说过,她犯错她受罪她认了!她和我姐夫不欠朝廷一分一毫、更不欠这个女人一分一毫。何大人你既然廉明执法,就不该有所偏倚!这个算字,不该出自何大人口中!我桑枝儿在这里一句话!散尽家财,也绝无宽恕!”
听到这儿少筠笑了。散尽家财?没错,她桑少筠、桑枝儿手中的家财真正就是大明王朝的家财!
何文渊听完枝儿的话,又看到少筠淡淡的似乎是赞赏的一笑,心中黯然,无以复加!她曾与他笑语晏晏,最后这般横眉冷对,事情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何文渊失落,回头挥手:“你是扬州府的父母官,这个案子,我不该Сhā手。”
听到这儿,枝儿得意了,眼神有些挑衅,直盯着上手的孙方兴。孙方兴叹气,放下手中文书,尽可能的柔和语气:“梁苑苑……你……”
话音未落,一直站得如同雕塑般的梁苑苑轻薄缥缈的声音:“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桑枝儿!连姓都改了,这般胡搅蛮缠就是出息!”
少筠听闻了转头去看。
那日是非颠倒,未曾看清,今日朗朗乾坤,终于看清了。梁苑苑衣着华丽,头饰璀璨,然而眼角、额头无不皱纹满布,昔日饱满美丽的嘴唇也干瘪下垮。岁月过早的摧残了她,但却是她咎由自取!但一想到昔日箬姐姐这般为她周全,最后落得个惨死异乡的下场,少筠丝毫没有怜悯之心。
而梁苑苑的话彻底激怒了枝儿!她突然站起,横眉叫道:“你连姓都没有了,说什么改!你与谁同根生?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人,没有爹娘父母,只有自己而已!你是朝廷节妇,我姐姐不配与你相提并论!”
“不过妾身以为,桑枝儿这个姓,也大有蹊跷!”,一声极为柔美又极为突兀的从一侧纱帘中传出!
少筠心中一动,嘴角一勾。看来有人看了这半日的戏,终于发现破绽、忍不住要出手了!
紧接着,纱帘内的声音又说道:“回禀诸位大人,妾身记得当日梁师道与桑少箬膝下有一子一女,女为长,名字就叫枝儿。只不知道,今日堂上振振有辞的桑枝儿是否一脉相承?若是……教坊司奴婢,竟然私自离开流放地,又不知道是什么罪名了!”
枝儿大怒,跳起来叫道:“我正经的灶户,你有本事查我!”
少筠一把拉住枝儿,令她跪下,自己理也不理纱帘后的人,只对孙方兴淡淡一笑:“桑枝儿是我桑氏正支大房收的义女,从今日开始,就是我桑氏的当家人。大人您敢查,我桑少筠就敢备查!”
孙方兴方才听得出些味道,立即就被少筠的话震了三震!十岁的小丫头就当家?桑少筠仿佛有备而来啊!这一下麻烦恐怕惹大了!疲惫、万分疲惫!孙方兴一拍惊堂木,打住纱帘内的声音:“康桑氏、桑枝儿,原本小事,如此兴师动众,实在劳民伤财!你们状告之事,容本官查明事实后宣判,你等当立即退下散去,知道?”
枝儿哼了一声:“那就得看大人你判得公道不公道了!”
孙方兴差一点都忍不住翻白眼了!话说,梁苑苑一个没权没势的小妇人,他用得着偏袒么!
有理不理,惊堂木一拍,孙方兴大喝一声:“退堂!”,然后起身、拂袖、走人!
与此同时,一早候在大堂外的桑贵开始领人大喝道:“诸位,官老爷知道了大家的心声,自然是回公道断案的!如今桑氏大小姐丧事办过了,西街仁和里桑宅今天设了解秽酒,大家乡里乡亲的给面子就去喝一杯!去去秽气!”
……
热闹看过了,气撒了、野也撒了,官老爷没追究,还有酒喝,那就无妨了!众人一面议论着,其中便有些人领头散去,渐渐的,围观者也渐渐散去。
直至此事,麻衣素服的桑贵和侍菊才走进堂中接少筠和枝儿。
……
作者有话要说:桑枝儿这一招有点刁钻吧?她告何文渊和梁苑苑,依着朝廷律法来的,就是还不够周全。
给樊清漪一笔。
☆、258
少筠扶着侍菊一面走一面问桑贵:“灶户们还聚在盐衙门么?”
桑贵接过灵儿分来的白布条,扎在腰上,说道:“竹子,灶户要不到余盐银子不是这一年的事了,这三两年都这样得光景,找官府要回来,那是迟早的事。我就是再找几个德高望重的掌柜过去,那也是抱薪救火。”
少筠淡淡一笑:“那就怨不得谁了。”
“眼下这个时刻,”桑贵笑笑:“没人敢动桑家的人。一是顾不上,二是不敢乱来了。”
少筠随着桑贵缓步走出灵堂:“接姐姐回家,设灵堂。”
桑贵大舒一口气——大小姐不在了……
才走到衙门口,少筠立即看见康李氏拉着宏泰站在一旁。宏泰一脸委屈,撇着小嘴,满眼通红,又拼命想甩开康李氏。康李氏则一面俯身哄着,一面又牢牢捏着宏泰。宏泰一看见她走出来,就拼命要跑过来,可又被康李氏拉着,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桑贵扶额,低声道:“方才姨太太就来了,人多,差点没挤坏。”
少筠快步走上去,张手抱住宏泰。宏泰埋头在少筠的裙子中,许久之后露出还带着眼泪的小脸蛋。
少筠点点宏泰的鼻子:“来这儿做什么?那么多人,挤坏了怎么办?不是吩咐你,要好好在家里念书、孝敬祖父祖母么?”
宏泰嘟了嘴:“祖父不让泰儿玩,祖母也不与泰儿捉迷藏。娘……我要跟着娘。”
康李氏脸色不豫的跟着走过来,又有些言辞闪烁:“筠儿,宏泰竟是一时片刻都离不得你!家里奶妈也哄不住他。他年纪小,不如你还是回家里去。你养着他,日后他只孝敬你,你这辈子便有了依靠,我也……”
桑贵在后面很大声的哼了一声,接着又混不吝的样子上来向康李氏作揖:“不如宏泰小少爷回桑宅小住两天?咱们家大小姐殁了,他也该给姨妈磕个头!”
康李氏脸色青白交加,正要说话时,那边宁悦扶着梁苑苑、跟着樊清漪走了出来。
康李氏脸色一黑,立即直起身子,恶狠狠的瞪着梁苑苑。
梁苑苑一看到宏泰,满脸的冰雪当即消融!可是那日灵堂上她给宏泰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宏泰一见到她,当即身子一缩,躲到少筠身后,嘴里嘟哝着:“疯妇、吓死泰儿了!”
童言无忌,像是利刃!梁苑苑瞬间泪如雨注!
宁悦看见十分黯然,细声宽慰之余,转向少筠:“桑、康少奶奶,人伦惨剧,岂能一再上演?万望你放下执念。康小少爷的生母,日后他便会得知,你若疼他,岂会愿意他日后痛苦焦灼?”
“何夫人这话大可不必对我等说!”,康李氏留着愤懑的眼泪,张口就毫不客气的反驳:“你丈夫要肃清两淮吏治,却何必牵扯内帏女子?当日梁师道原本就已经是证据确凿,他却非要叫这个贱妇指证我们康梁两家!结果呢,两淮干净了?要是干净了,还有今日的事?我告诉你,你们何家的报应,你睁大眼睛等着吧!”
宁悦噎住,心中黯然。当日梁苑苑指证康梁两家的事,从事后看来,确实百害而无一利!梁师道原本就是证据确凿,梁苑苑的反骨,不过是令这一家人心如死灰而已;至于康府……今日的康府富贵依旧,只是不再当官而已!何文渊这一招,其实徒增一桩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公案而已。
静默之间,樊清漪从后面上来,徐徐扶住梁苑苑,又递出一方帕子,浅浅安慰道:“你本无错,何来担忧?依我看,今日的案子未必没有转圜。桑枝儿本该是什么人,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反而是你一个没有过错的人怕了那些作奸犯科的人?”
樊清漪一张口,全世界都笑了!而梁苑苑抽泣着,恶狠狠的瞪着少筠:“我就不信什么你都能抢过去!我的儿子,我怀胎十月的儿子,我一定要要回来!”
枝儿听闻了哼了一声,走过去拉着弘泰:“宏泰,跟小姨走,别叫那疯妇捉住你!”,说着也不理谁,拉了宏泰就走。
少筠一言不发,浅淡的如同世外遗姝。
等桑府、康府的人都走空了,宁悦罕有的不悦:“清漪,这时候你不该添油加醋!何况桑府本是你的旧主,昔日他们并未苛刻于你,你如此挑唆的举动,反叫人不屑。”
樊清漪脸色一白,微微偏头之余,又楚楚可怜:“夫人,如今扬州府如此凌乱,多半是小竹子暗中怂恿的缘故。妇人讲究无才便是德,她如此僭越放肆,令夫君为难,又如此令梁苑苑为难,妾身实在、实在不忍!”
宁悦横了她一眼:“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话你若记得便不该如此说话!外间盐事何等复杂?夫君为此日夜奔波、苦谋良策,你我不懂,便不该妄议,更不该横生枝节令夫君分神!”
清漪低了头,许久后轻柔的答应了一声“是”。
随后宁悦劝慰了梁苑苑,希望她放下固执,尽可能的缓和与康府的关系,她才有可能与儿子团聚。一旁听着的清漪,心中愤恨不已!
桑少筠真的没死……这个结果她想破头也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什么运气,才叫这个女人阴魂不散!
她记得桑家昔日的老管家贪财,桑少筠警醒老管家时说过一句话:要么你彻底弄死我,要么我翻身弄死你!她一直印象深刻这句话,所以她要从小竹子手中抢出什么东西来,她就一定要让小竹子永远没有翻身的可能。可是这个最坏的结果竟然出现了,而这四年间……她手中的牌几乎没有增加!除了何文渊对她的迷恋……
现在……桑枝儿分明就是昔日的梁枝儿,梁苑苑要闹,那就正好闹个天翻地覆!她才管不了梁苑苑这个蠢妇最后是什么下场呢!
不过樊清漪她似乎从来都不明白,她以为的哪些王牌,从来都拿不出手!
才一回到马车,少筠就立即吩咐侍菊:“江苏布政使自弘治十三年来就没有换过人,不是么?”
侍菊冷笑:“我知道竹子你的意思!我立即将那文书原样抄一份,送过去!”
少筠颔首:“枝儿状告梁苑苑、何文渊一案,要孙方兴速决。”
“那樊清漪呢?”,侍菊皱眉:“方才她突然说话,听那语气,是已然知道枝儿的身份了的。”
“樊清漪心思缜密不假,但是她一双小脚,早就已经限制她只能躲在内帏里装神弄鬼,她从何能得知外头官老爷的这一盘大棋?!”,少筠忍着咳喘,轻声说道:“其实枝儿的身份,扬州府上的夫人们未必不能得知。不过一个户籍而已,十分简单,户部一个主事,花一笔银子就能办成。但我办这一件事时特意通过刑部尚书余明裕,那意思,就是攀扯着这一伙子人,让两淮这般沆瀣一气的狗官们从此一句话都不敢说。樊清漪怂恿梁苑苑去闹,下场只有一个,官老爷们会认定这是何文渊的意思!”
侍菊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梁苑苑真要闹枝儿的户籍,那明摆了就是要翻这里头的腌臜事情出来,这就不是跟咱们作对了,而是跟从下至上的这一伙子人作对!这一伙子人还能给何文渊好脸色?就算面上不露出来,何文渊想在两淮做事,只怕处处掣肘!”
少筠点头:“不用着急,先把这份文书送去给布政使,余下的一句都不要说。等到梁苑苑真闹起来,你再想个法子透给孙方兴知道即可。”
“是,我知道了。”
“至于灶户聚集盐衙门,桑贵想管也管不过来的,索性就由着他。这段日子,让桑贵韬光养晦。朝廷招商差不多两个月了,何文渊他们也该拿出具体的方略来了,叫小七和清明准备着,大闹一场。”
侍菊点头:“其实小七传过话,今年开春之后,他已经陆陆续续兑换了部分盐斤了,前后加起来,该有七八千引。他的意思是问你,该拿去给伙计卖么?不然就得找盐仓来储存了。”
“全部不卖、在各地盐仓待命!”,少筠眯了眯眼:“这笔盐只要到手,就是咱们最大的庇护,仍让小七催促各地盐仓、索要盐斤!”
“这些都明白了,”,侍菊笑道:“还有些零星的事情,你便一面养神,一面听一听吧。容娘子、莺儿都护着枝儿小姐回来了。老柴叔仍在海西看管着那边的盐,兰子的胎也安稳,这一回一同送回来三十万两银子,是去年最后那三个月的银子。商爷在那边候着你的主意,横竖也是盯紧了寥寥那几个边商的粮食。还有,就是芷茵姑娘已经赎出来了,没惹什么人注意,这一回跟着三小姐一同回来的,暂且安置在咱们家里。”
“让你打听梅英的事情,有下文了么?”,少筠闭目养神着问。
“梅英小姐……”,侍菊有些喟叹:“竹子,昔日你的这两位知交好友,看起来似乎是梅英小姐命最好了,可是……若真知道她夫家里头的事,我却也不十分替她高兴。邓之汝家中倒也殷实,祖辈是靠丝绸发家,到父辈的时候捐了个芝麻绿豆的官儿,自此就把商贾的营生丢在一旁了。这位邓之汝大人自小也是饱读诗书的,中了举人之后便进了衙门谋了个文吏来当着。后来出了咱们家那件案子,梅英小姐的父亲因此升任盐衙门的同知大人。外家得了势,自然也拉了女婿一把,加之这位邓大人也颇为懂得为官之道,三两年的工夫就升到了眼下的位置。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梅英小姐的父亲原本就是一个极为刚直的人,落在盐衙门这样的地方,自然不受上司待见,去年上,就落了个罪名,回家养老了。这一下梅英小姐可真遭罪了。她进门四年,生了个女儿,丈夫就纳了房美妾、生了儿子。如今娘家没了靠山,自己也没有儿子,丈夫又一味的指望她与官太太来往、好助他升官发财,这日子……”
听到这儿,少筠忍不住叹气:“梅英姐姐昔日就是梅妻鹤子的品行,如今……却没有好福气遇上一个懂她疼她的丈夫。”
……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精彩不?挖一个小坑给何文渊和樊清漪,hoho。
大家不要着急着看樊清漪的下场,容少筠慢慢收拾他们——把全世界的人都收拾光了,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边被一步一步蚕食掉,自己却毫无办法——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对全世界宣布我要搞你,但是我搞你就偏偏不对你说一句话……
这一章内容也挺丰富,大家多留言,谢谢。
☆、259
四年之后,扬州西街仁和里的桑宅头一次大门洞开,迎接四方宾朋上门吊唁。
莺儿看见桑贵这个大管家做得气象万千,心想在这家中,她既不能干又不重要,因此打点完枝儿的行李物品之后,悄悄退了出来,令老杨叔给她备了一辆马车,静静的出了城。
城郊,留碧轩。
大小姐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两件事,她必须要替她完成。
她不像竹子或者叶子,往前一站,就是所有人的脊梁,能为所有人遮风挡雨。她一直一来都只是站在叶子的身后,只需要领会叶子的意思就足够了。然而,这四年中的坎坷,她已经丧失了太多理直气壮的理由。
磕磕绊绊的对门童说明来意,忐忑不安的等待着主人的答复,最后又担心不已的走在留碧轩的轩舍中。最后,莺儿看见万钱的时候,她仍觉得十分的不自在,那感觉……就像是身上那件衣裳没穿对,总担心别人看穿、笑话、轻视。
万钱看着眼前这个颇有些姿色却拘束不安的女子,脑子里用力的想着,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她。
而万钱的不拘小节又令莺儿更加的局促不安,她低着头、不断的揉着手,勉力的说着一些客套话:“万、万爷……小女子……小女子唐突了。大约您忘记了,小女子原是大小姐的陪嫁丫头,一路跟着去辽东的……”,说到这儿,莺儿赫然又知道自己说的有些凌乱,忙红着脸抬起头来:“就是、就是昔日梁夫人的丫头,那时万爷要给二小姐送梨花,我亲见过您的……”
万钱恍然大悟,憨厚一笑:“我说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莺儿看见万钱笑得那么憨厚,心中缓了一缓,又镇定了一些:“去年十一月末,我们大小姐……殁了……”
忍不住,眼泪溢出来,莺儿拿了帕子擦着脸,身上的局促反而因为悲哀而消失了:“她生前有三桩愿望,第一桩就是火化了遗体,日后与咱们姑爷合葬一处。”
万钱沉默、木讷,不发一言。
莺儿哭了一会,又好受些,挤出笑来:“让您见笑了。这桩遗愿,竹子和枝儿都是知道的。但是另外两桩,是大小姐吩咐我的、她最放心不下的、要我保证做到的。”
万钱仍旧没有说话,但是看着莺儿泣不成声,他默默的换了一盏热茶给莺儿。无言的举动令莺儿更加放松了一些:“第二桩……三小姐年纪小小经历惨事,大小姐怕她因此坏了脾气,要我一辈子替她护着她,不叫她行差踏错。”
“第三桩……大小姐说,前面两桩,有二小姐在,二小姐一定能办好。但这第三桩……二小姐办不了,一屋子人也办不了,只能来求万爷……”
说到这儿,莺儿兀然定住,捂着胸口默默流泪,最后深吸了两口气,又抽了抽鼻子才从怀中取出一个长盒子、递给万钱。
万钱接过来,打开。“拱手相让”簪赫然在内,火与血之后,掌中香橼越发厚重明媚。
万钱抬起头来看着莺儿,惊讶之情毫不掩饰。
“努儿海卫一战,二小姐亲历战场,跑在前面诱敌。后来脱险,可是却发现了雪歌。依老柴叔和侍菊当时的话,竹子好似魔怔了一般,任由他们在后边怎么叫喊,她都没有回头。等他们救回她时,她怀里抱着雪歌、雪歌腿上绑着这支簪子。大小姐知道,二小姐她是放不下这支簪子,放不下万爷您,所以连命也不要了,明知道万炮齐轰,还不肯回头。后来……辽阳城里,二小姐一病病了两个多月,落下了咳喘的病根,至今无法完全康复。”
“我们都知道她的心思,可是自从在辽东重遇竹子,她就从未抱怨过一句苦,她给康少爷带孝、养着宏泰、未婚守寡,她从不抱怨一句。侍兰、侍菊他们也不阻拦,渔村里头出了什么事,荣叔和侍梅怎么死的,他们一句也都不提,只打定主意要回两淮报仇。那时候大小姐就知道,为了报仇,她会什么都不顾,她宁愿自己伤心,也要用康少爷的官凭路引回来报仇。大小姐是她的亲姐姐,心疼。我一个下人,看见她这样,也心疼。”
“所以大小姐临终嘱咐我,让我把这簪子送到万爷面前,亲口替她问一句。当日当着两淮人面前,万爷您答应过她什么?”
万钱拿着那只簪子,呆若木鸡。
佛手香橼,仿佛千里的因缘一线牵。最开始,她用它来戏弄他,再然后,他用它来向她示爱,现如今,它是他醍醐灌顶的宝贝。经历那么多,她没有改变,而越发坚定。反而是他,反反复复、犹犹豫豫,用万千种世俗的理由怀疑她、责问她。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真真正正的穿透缤纷幻象,看到最初彼此的模样、明白彼此的坚持?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这般不顾一切、自由自在的爱着?
万钱忘情,莺儿也忘情:“大小姐说过,二小姐太傻。何必念着康青阳临终前唯一的一点好?康府上下,无不自私自利,必然因为康青阳已经去世而牵绊住二小姐,要她一辈子守着宏泰。二小姐自己若看不透,求万爷你千万拉一把!世间万千人,难得这般重情重义有聪慧的姑娘,爷不是寻常人,就看在这一份特别上,拉我们竹子一把吧!”
说到这儿,莺儿忍不住跪了下来,生生给万钱磕了三个响头:“一路进辽东,我们本是要死的人。要不是竹子,我和大小姐绝活不到今日。在我心里,我不是奴婢,竹子也不会把我当奴婢,所以我来求万爷,不仅仅是大小姐生前遗愿我要替她完成,也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心疼妹妹、想要保护她的缘故!”
万钱一直坐着、默默的听完了莺儿的话,最后不避讳嫌疑,把莺儿亲手挽了起来、扶着坐好。他沉思了一会,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问道:“你与少筠,应该是弘治十四年末在辽东重逢?”
“是!竹子找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身上厚一点儿的衣裳都没有。后来老柴叔告诉我,竹子说了,就是一路光着脚丫走着去,也要把我们找到。”
万钱点点头:“那我问你件事儿,你得如实回答我。”
“万爷您问,只要对我家竹子好,我没有不回答的。”
“当初渔村的事情,少筠对你们说过什么没有?你们知道什么没有?”
莺儿有些疑惑的看了万钱一眼,然后有些犹豫的:“这件事……大小姐也向我说过,说十分蹊跷。一是无论大小姐和我怎么问,他们总不说。不仅连竹子不肯说,就是侍菊侍兰柴叔他们也都不愿多说。二是竹子他们是同心协力,一定要回两淮报仇的。大小姐左思右想的,觉得这里头十分厉害,若不然,这几个人怎么就拧了一根绳了。按说老柴叔这样走南闯北过的汉子,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了。”
听到这里,万钱心中有数了。果然还是君伯老辣,一眼就看穿此事关键,仍在渔村一案。
万钱缓缓将“拱手相让”簪放回怀中,然后对莺儿笑笑:“你说的话,我听进去了,你放心回去,也不必胡思乱想。”
莺儿咋闻此话,心中一喜,旋即变成狂喜,不由得破涕为笑:“万爷答应我了?”
万钱拍了拍头:“竹叶子问得那句话,太重。”
莺儿有些不明白,瞪着眼睛看着万钱。万钱摇摇头:“弘治十四年后,我才知道,这世间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姑娘,你回家去吧,你的话带到了,竹叶子会知道。”
莺儿不敢肯定万钱是否肯定,忍不住又含了眼泪,一动不动的看着万钱。然而,万钱却是不愿意多说了,挥了挥手,让侯在门边的君伯找了个老妈子把莺儿送了出门。
莺儿无法,又拉不下脸来死缠烂打,只有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莺儿走后,万钱复又掏出那根簪子,旁若无人的细细看着。
当日战场,他忧心她,却又不能舍身相救,唯有将这根簪子绑在那海东青的爪子上,不料因此害得她差点丧命、最后还落下病根。这一路越发明白的心意了,不是么?他还有什么好不平的呢?
君伯在一旁看着,古板的脸上微微露了笑意:“爷,这是解语花!”
万钱抬起头来,脸上残留着来不及收起的一点真挚憨直和愉快:“老姜!你果然一眼看到了症结。”
君伯莞尔:“爷不过是当局者迷。只是,爷要怎么办?”
万钱敲了敲桌子:“得看看少筠想怎么办。”
“说的是!”,君伯说道:“如今的桑二姑娘可不是当日的小竹子了,排兵布阵,如同上军之将!盐政有松动的迹象,她一回两淮就接连两招狠招,叫地方衙门和盐衙门都焦头烂额,只怕就是为了即将出炉的盐改方略吧。果真如此,就得看看二姑娘这一局棋下的如何了。”
“少筠无论怎么走,必然都要为桑氏考虑。”,万钱若有所思:“富安本家的灶户一定是她首要考虑的。至于何文渊,我才不管他死活。”
君伯轻咳了一声:“当日爷在桑家灵堂之上的话,无一不应验,这位何小公子要发愁,也是发愁自己真成了二世祖,又拿得出什么好方略来应付二姑娘?”
“未必!”,万钱一口否定:“维护盘铁,费银。朝廷早已算准盐商独力难支,到最后,这个所谓的方略,仍旧是一句空话。”
“爷的意思……”,君伯大悟:“是朝廷压根没想过真正让盐商参与维护盘铁?老天!这不是忽悠人么?”
忽悠人?朝廷也不是头一回干这缺德事儿了吧!说是招商,其实根本没几个商人有这样雄厚的财力!一转背,皇帝可以找几个有银子的亲戚出来,逼着他们给银子维护盘铁,得的盐斤那就是理直气壮的天家私产,开中商人仍然一点儿法子都没有。横竖你想得出法子,人家就想得出应对的方略,还能冠冕堂皇呢!
万钱没有接这茬,直接吩咐道:“明日吊唁梁夫人,寻个好大夫一块儿跟去。”
作者有话要说:点一点即将开始的争斗。说一说万钱的情感。有君伯这样的长辈,真好,真的。
☆、260
桑少箬的灵堂,就轰动程度而言,自然不比康青阳。但是扬州府上但凡想要参与开中、要在盐斤买卖上赚一笔的商人,无不暗潮汹涌。因为当此一刻,盐政出现松动,灶户、盐商、盐衙门的关系可能因此出现微妙的变化,如何在变化之中求得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取得同行的消息,何其重要!
桑贵心知肚明,也见惯大场面,因此应付众人,手到擒来。而桑枝儿虽然年幼,却也声名鹊起,惹人注目。
三月二十日,万钱领着阿联上门吊唁。
桑贵一见万钱,高兴地几乎上跳下窜!他把万钱拉到一边、避开众人:“这一屋子女人,单单弱弱,不成个样子啊。爷来了,我心里有数了。”
万钱笑笑,拍拍桑贵的肩:“你是铁肩扛道义。”
桑贵这时才露出担忧的神色:“叶子去了,竹子虽回来了,再加上个枝儿。虽然也是好事,但这背后的心思……竹子明知道康家的人不成样子,偏要去掺和,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不如爷劝一劝?”
万钱没接话,许久后才说:“少筠病了,我带了个大夫来。”
桑贵一愣,旋即释怀一笑,又凑近万钱一点:“竹园里头歇着呢,听阿菊的意思,上回爷去康府吊唁后就犯了老毛病,一直没好。”
万钱点点头,也不招呼旁人,自己慢慢退到了灵堂之后。
桑贵知道掩饰,拉着阿联给堂上众人介绍。偶有问起万钱的,桑贵都说他心里不痛快,自己不敢太过叨扰,安静送出去了……
竹园……去过一次。唯一的一次,是四年前,还不能肯定她的生死的时候,桑氏要把老宅卖出筹钱。
万钱徐徐走去,一路竟未遇到什么人,等到了竹园,春光格外明媚。
一个小丫头陪着一个老嫲嫲在院子门边闲话,看见他,有些愕然,但老嫲嫲二话没说,拉着小丫头就走开了。万钱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少筠的卧房。
房内似乎燃着陈皮,冉冉的香气,很是清新。
万钱绕过屏风,看见床前一张贵妃榻,上头少筠小憩。桃花锦被拥着素白的脸庞。窗外翠绿的竹叶环着浅浅的桃色,那张脸因此有了花团锦簇的滋味。这画面……万钱觉得自己等了一万年……
缓缓走到榻边,坐下,轻轻摸着少筠的脸。
少筠似被惊动,偏开头,又蹙眉轻咳。
万钱忍不住,俯□子,双手置于少筠两侧,细细摸着她的脸。
少筠突觉一种熟悉的压迫,睁开眼时,万钱就在眼前。
少筠很吃了一惊,可是一股子欣喜在身体的每一处都叫嚣着!忍不住,又咳嗽,咳得脸都红了、眼泪也出来了。
万钱张手一抱,把少筠抱起来坐着:“傻子!吃药了么!”
少筠樱唇一抿,还君明珠双泪垂。随后她在万钱的颈项上一咬,含含糊糊的:“不吃,苦死了!”
万钱无端的心中一酸,拉开少筠。正要说话时,看见眼前的女子,面容似天上月亮一般皎洁,欲坠不坠的眼泪如同最璀璨的星辰!忍不住,万钱紧紧的抱着少筠,用心的追逐她的美好。
枯木逢春,原来此等滋味!
少筠舒展身子,唯独双臂紧紧缠着万钱,任由万钱为所欲为。
从榻上至床上,衣衫一件一件的散落。
到了床笫之间,两人紧贴着身子,喘着气凝望着彼此。
“在你心里,只有我,其余康青阳何文渊,都是假的。”,万钱轻轻说道。
少筠如玉的双臂缠着万钱的颈项,呢喃道:“他们都是假的,凭什么偏偏你是真的。”
有点儿言不由衷,万钱的心又有些难过,忍不住说:“你聪明,却总是拿些反话来激我,是真欺负我不会伤心?”
少筠嘴唇一抿,眼泪又掉,迷迷糊糊的哭道:“为什么怕你伤心,你、你要了我,却不怕我也会伤心么?”
万钱喘气,扶起少筠修长的双腿,挺身而进。
少筠一声娇喘,蹙眉挣扎,娇弱而难耐。
万钱丝毫不理会少筠的挣扎,只是一手托着少筠的腰一手扶着少筠的腿,狠狠的折磨她:“你不肯说实话!你心里没有我,何必给我?给了我,又把我推开,筠儿,你这样,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万钱一身的肌肉尽张,豆大的汗挂在额角,偶尔滴溅在已然是玫瑰色的肌肤上。少筠娇喘着、难耐的甩着头,呢呢喃喃:“万、万钱……不要……不如你弄死我……啊~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
那些水|乳交融的快乐和苦痛,许多话语亦无从描述得尽。少筠觉得自己被万钱冲撞的几乎灵魂出窍,而万钱觉得自己几乎被少筠缠得气都透不过来。
不过相比于万钱的久历人世,少筠未免青涩。几乎至顶峰的时候,万钱还能留着一丝清明,一面逗着少筠的耳垂,一面压抑住快要冲顶的快乐:“筠儿,对我说句实话,我要一句实话,好么?”
少筠哪里受得住,不安的扭着身子,刁蛮的哭泣着:“万钱、万钱……你好坏……”
看着少筠意乱情迷,万钱浑身叫嚣着力量。他用膝盖顶开少筠的双腿,腾出双手来。他一手牢牢压着少筠的双手,另一手在少筠身上四处点火,撩拨得少筠哭着不断求饶。
万钱觉得这还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结果,索性托起少筠的腰置于自己的腰间,欲进不进的折磨少筠。
浑身如同蚁族钻,酥麻痒,一种强烈的渴望叫嚣着扑来,瞬间淹没了少筠。意识全数崩溃,少筠哭道:“为什么不信我,你为什么要问我……你不信我,为何要这般欺负我……”
听到这话,万钱也崩溃了,张狂的要了少筠。
……
身子滑腻、红潮稍褪。那景象,旖旎。
少筠回过神来,忍不住,轻轻咳嗽着卷过被子背对着万钱。万钱扯开被子,红果果的抱着少筠,无限温柔的抚慰她:“你便对我说一句心里话,又怎么了?总是借着一点小聪明,让我猜。我虽然知道,但不得你一句话,许多事情,总有猜疑的余地,说到底我也不过一个男人!”
少筠有些疲惫,人也懒懒的:“我不知道你们男人家的心思。或者外间男人,包括你,平日里三妻四妾太过寻常,往外青楼听戏取乐也是时兴的玩意,或许因此不以为然。可是我……”
听到这儿,万钱似乎明白。这或许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男人可以有很多女人,但不会轻易说爱你。女人可以说疼你、喜欢你,但不会有很多男人。
万钱没有再逼着少筠,只是自嘲的笑笑:“我有点在意你先成了康少奶奶,再改嫁。可我真正在意的其实是你重视青阳多过我。你与他十年情意,你与他青梅竹马,你与他私订盟誓……少筠,我是男人,再大方,许多地方仍是小气——越在意越小气。”
少筠听到这儿,翻了个身,看着万钱的眼:“我说过,有一些事,我一定要做。除了这些事,我没有别的瞒着你。我会撒娇使坏不讲道理,但是若是我不愿意,我就不会答应嫁给你。既答应了,就是愿意了。那日我要走……我、我……我知道你……这一路、你太辛苦,我也、也太累……万钱……其实这笔生意,你不是志在必得,用不着在这儿……”
万钱摇头:“用不着说这话,因为时至今日,我拦不住你。只是我知道你为了一支簪子差点命都没有了,我心里……其实我心里明白,只是忍不住又想听那句话——那句话,若由你的口中说出来、只对我说,我会觉得是世上最肯定、最动听的话。”
少筠抿嘴,腼腆:“非要说!”
万钱好笑:“不知道你扭捏什么!”
少筠嘟了嘟嘴,脸红,身子却贴了上去:“万钱,我好想你,可是又不敢想你。哥哥临终前那情景、太惨太让人伤心。我答应他,固然有一些旧日的情意,却不是因为一直想要嫁给他。但是你、我一想你,就会想到日后怎么来见你、见了你会不会叫你伤心难堪,我没脸见你。所以,总是想你,又不敢想你。”
外间太过复杂的事情,掩盖了如斯单纯的一句“我想你”。总归我们不是圣人,所以有时候执着的相问,只是要自己坚定得去相信那些世间人都无法相信的赤诚!
万钱心中喟叹——这四年,她奔跑、他追逐,总归有一个结果,一个其实很简单的结果。
不需要话语,万钱再一次吻着少筠,把她的身子覆在他的身下:“少筠,以后就这样吧。我这般疼爱你,或者温柔,或者粗鲁——都只是因为一个道理。”
少筠没有抵抗,双腿缠了上去:“我知道。”
……
窗外枝叶相扶,风过处,婆娑而动,落下斑驳的影子——有时候人生便是如此,永没有澄明的过程、永没有单一的结果。如同至高至明的日月,来到人间,不免斑驳的阴影。可是斑驳之间,会有明媚,那些便是我们洞悉世间万象的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有点肉,比较甜,大家都累了,跟着他们走得累了,歇一歇吧。
☆、261
日影西沉,两人依依不舍。
咋回扬州的时候,心里料想,离别惨痛,而不想会面;然而思念焦灼,而不得不会面;会面之后,却只有更痛。那几日,翻云覆雨要么绝望竭力,要么意犹未尽。到了今日,所有能跨越的、不能跨越的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彼此、只是彼此。
到晚饭时分,万钱拾起自己的衣裳,穿好,笑道:“请了个大夫来,极好的脉,日后跟着你。”
少筠掩着被子坐起来,蹙着眉说:“别又是什么宫里退休的老太医,比君伯还古板,开的药比黄连还苦。”
万钱好笑,随便打开了箱笼找了一套中衣递过去:“你这个人,遇着什么难受的事都哭,我就不明白,怎么还能大冬天里光着脚丫把你姐姐找回来。”
少筠接了衣裳,嗔道:“人家穿衣裳,你快转过身去!”
万钱眉毛一抬,拿过衣裳,抖开,披在少筠身上,顺势摸了少筠一把,惹得少筠涨红了脸,他却笑道:“那日在梨花树下我就看了好多回了,那时就在想,哪日你会愿意让我伺候你穿一回衣裳?玉面玲珑、蜂腰如束、又见翘臀似绸,那画面,真香艳!”
“呸!下流!”,少筠咬着唇,如嗔似怒。
“闺房乐趣,本该如此!”,万钱笑着移开桃花锦被,然后轻轻托着少筠的螓首,让少筠整个人斜躺在他怀里,而后他轻轻拨开她身上的长发,如此,他便可一目了然。
一面轻吻着她的颈项,一面穿过双手,揽过腰带。熊掌所过处,凝脂微微而颤,那画面,果然香艳撩人。
待穿好衣服,少筠仍旧羞得满脸满颈项的红云。万钱爱不释手,忍不住又轻薄于她:“春潮晚,雨咋歇,相看喜,最喜娇花不胜羞。”
少筠十分难耐,伸手捶万钱:“是谁说吟诗有病的?偏就爱这些淫词艳曲!你还说你不风流!”
万钱抓住少筠的手:“你可别再逗我!那大夫虽好,脾气也大,等了这一日,只怕烦了。你若逗得我再弄你一回,掌灯时分也收不住,明日你就别想下床了。”
少筠十分不服气!怎么成了她去逗他了?分明就是他……可一想到他一整日里那般狂野的样子,少筠又是难耐又是欢喜又是害怕,也再不敢刁钻的驳嘴,只乖乖的听由万钱安排,重新穿了衣裳、另外梳洗。
随后万钱拉着少筠转出了屏风,那大夫果然在屋外候着,脸色……颇有些不豫。
少筠轻轻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只觉得万钱和自己着实荒唐了些。万钱把少筠的这点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心里好笑,却浑然不在意的与那大夫打交道,紧接着更是拉着少筠的手一起坐在桌边给大夫把脉。
大夫姓胡,但把的脉却一点也不含糊:“夫人这病,三分在病,七分在人;三分在肺,七分在心;三分在表,七分在里。若要老夫开药,自然是三分是药、七分是夫人您自己了。”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少筠,包括万钱在内。
少筠有些无措——在万钱跟前,她总觉得自己很软弱——她有些低的声音:“旧日曾山中遇险伤寒,病过一场,也是这般咳嗽,不得好尽。眼下又这般,好的时候也罢了,不好的时候,只觉得憋闷、透不过气来。若说我自己……我并未讳疾忌医,就是吃药施针,也总是尊着大夫的吩咐。”
胡大夫摸了摸胡子:“圣人有云,上工不治已病治未病。若老夫昔日便识夫人,夫人必不至此;若夫人初病便得老夫诊治开药,也必不至此;而今症候初成,方才找到老夫,可见是天意,也可见是夫人你未尊天道,故此有此病症。”
侍菊小紫不懂医道,十分着急惶恐。万钱听了也皱眉,成了症候了,那可就不是小事了!“胡太医,这症候治得治不得?”
胡大夫又是摸了摸胡子:“夫人左寸部初切浮,深切则细而数;右寸部初切大而在手下,如洪脉,深切则空而软,乃芤脉。其余左右关尺四部,分别是肝脏、肾脏、脾胃和命门,则暂且无碍。左寸示心,浮则凌于上,细数则外强中空,夫人聪颖有余而明慧不足,不知养心如同养身,是故心气似高,实则不足;右寸示肺,洪脉乃是邪热积盛,伤及肺津,寸部芤脉则积血于胸,都是夫人咳嗽久治不愈之因。若应于天时,则心赤、归于盛夏,肺白、归于秋燥。隔之为乘,盛夏乘秋,故费心力必乘肺气,因此盛夏易于咳嗽。夫人这病根便从此处而来,想必也是当日山中一病便留下手尾,以致今日难以根治。幸得夫人年幼时候一番好造化,打了好底子,是以先天真元源源不绝,两脏虽受损,尚不至于肾元亏空。倘若夫人尚不知天意,此病必不得好尽而受尽咳喘的苦楚。”
万钱听到这儿有些明白了,少筠这病要断根,还是得心肺双养,否则养肺,心则时时乘克,养心,肺则时时拖累。可是她身系两淮制盐贩盐之大干系,又一心一意要报仇雪恨,要安定下来调养,谈何容易!
万钱当着侍菊的面没有多说什么,只对胡大夫说:“老夫子的话,我听明白了。虽说要上体天意,但人情可悯。老夫子,小万拜托您,还是尽力吧!”
胡大夫听了万钱这一番话,点了点头,随后酝酿了一个方子,说道:“做大夫,上感天时,下应人事,应当应分之事。便是你不张口,我必尽力。此方先用三日,以观后效,待三日后,老夫再行诊脉,调整药方,以后便可五日请一脉。”
万钱接过药方看了看,略点头,又交给侍菊,随后才与胡大夫应酬。
侍菊并不会看药方,因此带着小紫也出了房门,随后又有林嫲嫲上来把胡太医请出去,说是桑大管家奉茶。
少筠因见天时已晚,就对万钱说:“你还不出城去么?再晚关了城门就走不了了。”
万钱看着少筠,一言不发,等了好一会,忽然一笑:“你不留我?”
少筠又红了脸,咬着嘴唇:“你要留、便留!”
万钱呵呵一乐,拉着少筠一块儿在榻上躺下,借着一点夕阳的余晖看着院子里的竹子:“听到大夫的话了?凡事不该算得太尽,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少筠笑笑,想起这几年,忽的有些感喟:“原本从不觉得自己在算计什么,后来才知道自己算得不够。”
万钱伸手环着少筠,又轻轻吻着她的额角:“少筠,别太伤心,有些人,并不值得!”
少筠闭眼,一笑,笑容里带着些淡漠的沧桑,可她没有接话,最后换了话题:“万钱,方才胡太医说我的脉案,我却不大听得懂,可是你十分明白。我只奇怪,你虽不爱念诗,但也能出口成章。你看着胸无点墨,但岐黄晦涩深奥,你又十分明白。是为什么?”
万钱点头看了少筠一眼,笑笑:“我又不是何文渊,用不着卖这些赚功名利禄。有用用一下,这有什么。”
少筠想了想,觉得万钱那句“卖那些来赚功名利禄”十分毒辣透彻,忍不住伸手搂着万钱的腰:“呸!你倒成了出世的神仙了!”
“我不是神仙,”,万钱悠然:“我要是神仙,就看得出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小竹子,戏台子暖过场了,接下来你想怎么演?”
少筠眸子一转,俏皮道:“我不告诉你!”
万钱哼了哼:“早两日你家三小姐回家,扬州附近的灶户就聚集闹事,到今天还没有平息。盐衙门的转运使和何文渊日夜商讨对策,就为了方略能尽快下来。因为眼下状况,只有稳住开中盐商,让他们掏出些银子来,才能用在各处盐场,灶户爷自然会散去。只不过,这匆忙出来的方略,恐怕要让你占便宜了。再者,方才送胡太医出门的功夫,桑贵已经告诉我,孙方兴今日匆忙上堂、审了梁苑苑的案子,判没收所有不义之财,独留下原先朝廷颁赏的二百两银子。梁苑苑那小院子,瞬间被衙役收刮一空,连衣裳都一件件的撕烂了。难道这些你心里会没有数?”
少筠嘟了嘴:“你是我肚里的虫子么?没事瞎捉摸我的心思干什么!”
“梁苑苑……没什么可说的。”万钱想了想:“年纪轻轻落得这样活死人的下场,是有几分可怜,就有几分可恨,只可惜到了今日还是被人当枪来使。说到底,还是何文渊用心不良。”
少筠冷笑一声,没有接话。
万钱看见少筠这样的态度,不由得抱紧了少筠:“筠儿……我们重审当日渔村一案,如何?此案重审,你家里的冤屈必然能解!”
“用不着!”,少筠忽然声调如冰、语气似箭:“用不着!”
万钱眉头深皱!少筠反应之激烈,远出乎他的意料!
“筠儿……连我也不能说么?渔村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少筠忽然坐起来,冷冷说道:“不是不能说,是不屑于说!”
说到这儿,少筠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万钱忙坐起,抚着少筠的背:“筠儿!”
少筠难受,倚在万钱怀里。万钱一言不发,他似乎开始明白,这个结,是结,也是劫……
作者有话要说:点一点梁苑苑的下场。点一点少筠的劫数。点一点万钱的意味深长。
这些都是伏笔。留言,谢谢。
☆、262
桑宅为迎接两位小姐回家、为治丧,十分忙碌。桑贵身为大管家,里外一把抓,又是外间残盐生意、北面通商,又是富安灶户日常煎盐,又是家里重新购买丫头小厮,忙的脚不沾地。
万钱看见他时,他正斜倚在内帐房里头咬着笔头,算着帐。
姿态有些儿混不吝的样子,可斜挂在嘴上的那抹笑容,多少有些落寞!万钱不吭不哈,随意坐在下手的圈椅上,又伸手到了盏茶,徐徐喝着。
桑贵嘿嘿一笑:“我说爷,我们小竹子还守着孝呢,你这大摇大摆的出入内帏,康家老爷子知道了,血都多吐两斗出来!”
万钱盯着桑贵看了许久,忽的一笑:“你那婆娘不让你碰吧?”
桑贵一僵,那满不在乎的笑怎么也挂不住了。过了许久,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不在意的偏开头:“爷,您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何必笑话小贵子我!”
“少筠回扬州,头一个找的人是我,我们一块儿连房门都没出,呆了好几天。”,万钱有些憨:“即便这样,我还心大心小,怕她心里没有我。”
桑贵罕有的叹了口气,徐徐放下手中的笔:“旁人自是看得明白,知道竹子心里有你。你吊唁过康家少爷后,竹子就犯病了,我还能不知道么。只是换做自己……我只疑惑,当初我爹……难道是竹子她们放火的?不瞒爷,这几年,我连见也不敢见我娘,就怕她问起我爹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眼下二小姐回来……我欢喜,可心里也乱成一团麻。我爹、阿菊……太多的事,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
万钱微微颔首:“荣叔的案子,得重审。”
桑贵惊讶的抬起头来看着万钱:“那案子……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是铁定的事!”,万钱接话道:“但死的是荣叔和侍梅,为何少筠要放火?她回来后,我不止一次问她,可她从来不说,不仅不说,而且连提都不能提。这案子,恐怕不简单。”
“爷的意思……”,桑贵想了想,问道:“这案子没完、若是能重审……”
“这案子能重审,你那婆娘心结必解。”
桑贵慢慢站了起来,到了一半,复又坐下:“这事儿,真是藤连蔓!昨儿不是告诉爷,那孙知府已经判决了梁苑苑那案子么?这官,可真是狠!梁苑苑那个小院子的东西收刮一空,独独剩下两百两银子。他不敢找何文渊的晦气,搪塞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理由,放过何文渊去了,又因此说三小姐也没错了。”
“何文渊怎么说?”
桑贵摇摇头:“何文渊可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今天一早,我就听闻梁苑苑扶着自己的老妈子,又写了一份诉状,正经是状告竹子和三小姐的!说是冒名顶替、流刑犯离开流放地什么的,横竖就是咬着三小姐的身份不放了。”
万钱拧眉,随后说道:“少筠不会不知,也不会不考虑,你反而不用操心这事。不过这时候你听我一句,虽然认准少筠是你主人,但忠仆得提醒着主人,有事你得让我知道。”
桑贵点头:“这没二话说的!就算竹子日后怪我,我也得记着爷的恩情。何况我知道,万爷是真为竹子好。”
听到这儿,万钱站起来:“你忙,我得走了。”
桑贵立即站起来:“这就走了?不等二小姐起来?”
万钱笑笑,没说话,抬脚就走。
桑贵送了两步,又遇到一名丫头急冲冲上来找他:“桑大管家,小少爷要往东街请安问好去,您好歹给派两个小厮跟着呢!”
万钱摇摇头,笑着走了。桑贵哎哟一声,叫苦不迭:“小姑奶奶!没见我这两日让人给采买丫头小厮?这家里头办丧事、又要伺候小姐老爷,哪里一时半刻能找到这么些人!小少爷少请两日安不行?娘的!非得这时候添乱!”
小丫头笑得眼睛像月牙儿般的弯着:“这话您敢给二小姐说?不然对侍菊姑奶奶说?这两位可都说了,小少爷不能少了康府的礼数,省得康府那三位心里不痛快,又是咱们家的罪过!”
桑贵脸都黑了,操起算盘作势要打那丫头:“臭丫头!挤兑到我这儿来了!要出门还不赶紧的!不把小少爷安置妥当了,看你侍菊姐姐怎么收拾你!”
小丫头往后一躲,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开了,只留下一句话:“求大管家了,赶紧给咱们叫上小厮、备好马车!我这就去请小少爷的奶妈,一会就能走!”
桑贵摇摇头,却不得不立即丢下算盘湖笔,跑出去安排人手。
……
午饭的时候,桑贵总算是把这一大家子安置妥当——前堂少箬的丧事如常进行,那些人管什么事,都安排妥当了;内帏里,三小姐仍旧住着昔日大小姐住过的北园、老姑爷在东院静养,竹子带着宏泰暂住在竹园;老杨找了人牙子,容娘子帮着物色了一些丫头小厮,缓解家里人手的紧张,桑贵也趁机重新安排了各处的管事,等等……
如此一理,西街仁和里的桑宅不仅仅恢复了生气,还立即井井有条起来。
午饭过后,桑贵抱着一堆账册,亲自来到少筠房中。
少筠一看他手中的本子,不由得笑道:“这会儿急巴巴的来做什么?才说你早上千头万绪才理出个头来。”
桑贵嘿嘿一笑,把账本子放在桌上,推到少筠面前:“早前在康家、后来万爷来,我都没能有机会和二小姐说上两句贴心话,如今……管了这四年了,我是江郎才尽!二小姐回来了,您容我偷懒两天!”
少筠看见桑贵这样子,不由得笑道:“你么,还是这样子,依稀旧日也是这般惹人嫌弃。不过这四年若没有你,桑家该是怎么个光景,我连想也不敢多想。或许人人都说我小竹子衣锦还乡,可我心里清楚,你才是桑家宅门里的顶梁柱。”
桑贵低头,笑着摇头:“二小姐这般说话,我真不习惯!”
“可不是么!”,侍菊一面走进来,一面把手里的一盘桂花糕放在桑贵面前:“二小姐要是这么抬举他了,他那尾巴还不翘上天了!”
少筠摇摇头,拉着侍菊:“你坐下来,坐到阿贵身边去。你们俩,一个左膀一个右臂,我桑少筠这辈子何等荣幸!”
侍菊看了桑贵一眼,红了脸,半垂着头不声不响的坐到了桑贵身边。
桑贵罕有的赧然,万分的不自在,仿佛幸福来得太过突如其来。
“兰子在辽东,离得远,不能时时见面说话,”,少筠软软的说着,浅浅的笑着,十分的满足:“可我知道,她心里转过来了。黑子将军对她好,程家虽有些嫌弃她的出身,可她手上有那笔生意,也就有了凭借,日后是不怕的,我心里十分为她高兴。我们这几个人,这一路……太苦了,看见她落个好结果,我很安慰,所以才越加想见到你们俩也能修成正果。”
说到这儿,少筠轻轻握着侍菊的手:“阿菊,别别扭了,等姐姐的丧事办过了,你就跟着阿贵过日子吧。”
侍菊抿嘴,掉了一串眼泪。她抬起头来看了少筠一眼,转头看向桑贵,十分坚定的:“自回来,你找过我,我总不理你,你心里定然十分难受。可我何尝不是?爹爹是在我们面前殁了的,生前我喊他一声爹,那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我怎会变?只是眼下这状况,我便有心嫁你,这寻常家长里短的小日子也是指望不上的。大小姐连着三小姐,二小姐连着外头盐事,不是三天两头能解决的事。不是我对你狠,是我对你的心,如同竹子对万爷,都是一般的……万爷能明白,你就不能么?”
少筠叹息。
桑贵也叹息:“阿菊,我能跟万爷比么?何况,竹子怎么对万爷的,你不也看见么?你连理也不理我,我以为……也罢了,你日后当真愿意嫁我、心里只有我,就算学不来万爷那胸襟,我也只好那自己那点胸脯肉先扛着了。”
少筠忍不住,想哭,又想笑。
侍菊则早已经偏头再侧,徐徐流泪。
桑贵掬菊在手,心里叨念,东风留春住,容易莫摧残。
随后,桑贵整了整情绪,告诉少筠这四年来家里的账务,又细细说了说富安灶户的情况,这才说道:“这四年,开中盐虽没落下,但我惭愧,四年下来这盐引不足一万引,要是日后见了大老爷二老爷和我爹,我真是没脸面了。唯独残盐还过得去,靠着他,养着家里的灶户和老掌柜是没问题的。”
“最近两年——竹子也知道的——还是靠跟着万爷跑一跑水路,再有就是京城里头东珠皮毛人参的生意。虽然也有赚头,但原本就没有多少本钱,虽说万爷不计较那两个钱,但我也总不好时时揩油,因此这两年来,手头上存下来的银子不过六万两。这一回朝廷有意招商,我找赵叔、隋叔他们细细算过,就这点银子,连富安盐场里的大场子都维护不了五个,这笔生意,恐怕难做!”
少筠安静听着,最后才笑道:“昔日那件弊案,罚没十万两银子,族里各人抽回本金,又去了七八万两,你手上还能有多少银子可折腾?如今能有这个数,我心里已经十分安慰。你也不必自责说是什么江郎才尽。招商这件事,我已经有了打算,你呢,往日怎么打算的就怎么继续打算着,余下的,我自会周全下来。”
桑贵点头:“竹子在北边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儿。你有打算了,我只管听着就是。只是我做下人的,也想劝一劝二小姐,凡事多想一想万爷,你真要有什么事,最难受的,还是他!”
少筠点头:“你放心吧,我有分寸。”
侍菊也笑道:“放心吧,你以为竹子还是旧日闺房里的小姐?”
桑贵点头:“说的是!如今就是阿菊你往大老爷的堂上一站,那也是不一般的人物了。只是昨日我找你说句话,当着小丫头的面,还脸红,又不肯听说我一句,闹得我好生没有面子……”
侍菊脸红,啐了桑贵一口,正要说话,小紫慌里慌张的跑进来:“二小姐!快瞧瞧去,康府的人说小少爷不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263
“早上小少爷仍旧往东街请安问好,可也不知道康老爷哪儿来的兴致,拉着小少爷说好半车子的话,又拿着许多稀罕玩意哄着小少爷。大约也是这些日子见得多了,小少爷也不十分吵闹,竟乖乖的呆到了午饭时分。康太太见状十分高兴,亲自张罗了好些扬州府上出名的菜肴,要留小少爷午饭。”
“跟着小少爷的原本有咱们家里的一位赶车老师傅,还有奶妈和两个小厮。因咱们家里事情多,一时间没有多余的小厮候着,赶车的老师傅惦记着下午容娘子要出门办事儿,就驾着马车领着小厮先回来了。康府也答应下午歇过中觉再把小少爷送回来。”
“谁知道才吃了午饭不久,康府就慌里慌张的来报,说小少爷不见了,被人绑了去!”
小紫一面说,一面引着少筠侍菊和桑贵等人往外走。
“别又是那什么梁苑苑搞的鬼吧!”,侍菊一下子义愤填膺的:“宏泰原就不姓梁,她究竟有什么可争的?当日是她自己连孩子也不要都要做下堂妻的!”
“不奇怪!”,桑贵接口道:“她什么都没有了,连名声也坏了,还能如何!总得想法活下去吧,宏泰小少爷养的这样白净可爱,她能不动心?!”
话到这儿,众人已经到侧门准备上车。少筠上马车之前,忽然回头:“恍惚听闻早两日孙知府判了枝儿状告的案子,没收了梁苑苑全部财产的,可眼下梁苑苑怎么还能有本事把宏泰绑了?她一个小脚女人,又身无分文。”
说到这儿,桑该咳了一声:“昨儿万爷在,我还跟他说了呢。是二小姐你病着,我能挡的事儿,就不想让你这样操心!梁苑苑告了咱们家了,告三小姐是冒名顶替、私自逃出流放地,这是死也要纠缠咱们的意思了。她哪来那个银子和念头?无非是有人撑腰罢了!我早打听清楚了,何文渊听闻梁苑苑连活下去的银子都没有了,就打发何夫人送了不少银子给她的!至于教唆去告的,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少筠听闻这话,嘴角一勾,笑得端得是倾城倾国。
桑贵一愣,正要说话时,侍菊心领神会,立即说:“桑管家,小少爷不见了,还不赶紧的报去给孙知府?要真出了什么事,康府还不得拉扯咱们家呀!”
桑贵眉头一抬,想想也是!康家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了,真要出事儿,康府上下非比现在疯了十倍不止!他一面上马,一面对少筠说:“既如此,二小姐,我跑一趟知府衙门。那梁苑苑一双小脚,必定跑不远,咱们就到她家去。”
少筠点头,转身扶着侍菊上了马车。
……
弘治十四年后,梁苑苑一直住在东街羊儿巷尾的一所小院子里,此刻,小院子鸡飞狗走。
少筠才到小院子门口,尖利的哭声立即冲进耳朵!
宏泰!宏泰自小从未这般凄厉的哭声!少筠心疼,不由得扶着侍菊走快了两步。
才进门,侍菊、小紫都倒吸一口凉气!少筠也不例外。
梁苑苑死死夹着宏泰,康李氏则硬要把手挤进去,要把宏泰抱出来,宏泰被夹得动弹不得,只有拼命哭喊尖叫。一旁康夫人则撕扯着梁苑苑,耳光一个一个的抽着,而梁苑苑的奶妈顾嫲嫲这哭喊着想拦住康夫人……
四个大人,焦点是丁点大的宏泰,争抢之余又要打骂对方,却谁也没有留意到,他们的争夺伤害了无辜的宏泰。
侍菊登时大怒,冲上去,抓住顾嫲嫲,一扯一推,当即把顾嫲嫲摔到地上。侍菊连停也没有停,紧接着就一把就把康夫人挥了个踉跄,最后驾着康李氏喝道:“住手!瞧你们把宏泰揉成什么样子了!”
四个人一顿,方才发现宏泰满脸紫涨,哭声尖利,双脚双手不断乱挥,显是吓坏了!
少筠小紫连忙赶上来,趁着侍菊分开梁苑苑和康李氏的片刻,赶忙把宏泰抱出来。
宏泰看见是少筠,连话也不会说了,尖利的哭声稍稍散去,豆大的眼泪“哗”一声涌了出来,只剩下嚎啕大哭,双手又紧紧揪着少筠不放。
少筠心疼不已,打横抱住宏泰。小紫则扶正了一张圈椅让她坐着,自己则气愤道:“也不知道你们是人不是!宏泰小少爷从小脾气多好,从没这样哭过!大人便要打架骂人,背了孩子,怎么打怎么骂不行?瞧把咱们小少爷吓成什么样子了!”
少筠一面轻轻拍着宏泰,一面吩咐小紫:“哭得一头一身的汗、衣裳都湿了,小紫,快些找两件衣裳来换上。”
小紫哎了一声,才要出门,就看见宏泰的奶妈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小紫不由得杏目圆瞪,赶过去扯着她:“你带着小少爷出门的,肯定包袱里还有衣裳,怎么连吭也不吭一声?”
侍菊在那边冷笑一声,瞪着眼前的梁苑苑:“小紫,到这时候了还指望别人?自己找去!真要把宏泰吓出一身病来,我看这些人还该去怨谁!”
康李氏喘过一口气,听闻宏泰哭得几近喘不过气来,不由得泪流满面,忙冲过去要看宏泰。不了宏泰才一见她,当即又尖叫起来,哭声比方才还大两分。少筠无法,转了个身子,劝道:“姨妈!你们这般争抢,真吓着他了!你们且消停一会吧!宏泰真要出什么事,你们再抢又有什么意思?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这样无辜单纯!”
康李氏哭倒在桌边,哀戚道:“我疼他,你不知道我心里该有多疼他!他要星星,我就恨不得自己能摘下来给他!是我对不住青阳!是我!当初要是我肯为他争,他娶得人是你,他不会赔了性命,宏泰也用不着这般遭罪!”
直到此时,康夫人长叹一口气,才缓过气来爬起来,想看宏泰,又不敢太靠近,只好双手扶着康李氏:“你我斗了一辈子,这个结果……不是我对不起你,也不是你对不起我,是你我都对不起青阳。那孩子……虽不是我亲生,却二十年如一日的孝敬我……是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宏泰。”
梁苑苑一直坐在地上,呆楞的看着少筠怀中的宏泰,一句话也不说。顾嫲嫲哭着爬上来搂着她:“小姐、小姐……算了、算了……嫲嫲日后陪着你过日子。”
梁苑苑摇摇头,看着宏泰眼泪徐徐而下,痛心疾首:“嫲嫲……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我……我是他亲娘啊!”
顾嫲嫲痛,痛彻心扉,她放开梁苑苑,爬到少筠脚边,哭求道:“二姑娘,你不是寻常女人家,这会儿……我只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小姐吧!宏泰小少爷是她的命啊!盼了这四年,就剩下这点盼头了,你要拿走了,便是拿走了她的命啊!”
侍菊厌恶,一脚挤开顾嫲嫲。三下五除二的同小紫给宏泰换了身衣裳,又说道:“可怜她,谁可怜我们?她生的就该是她的?那我们家姑爷还生了她呢,怎么不见她知道孝敬、可怜这些字?”
顾嫲嫲一愕,想起昔日,心中一阵钝痛,不禁一ρi股坐在地上。
就在此时,桑贵引着孙方兴并两个衙役匆匆走了进来。两人一眼环顾,看见一屋子的人无不披头散发、面容狼狈,不由得叹气。
桑贵悄悄拉过侍菊来询问,孙方兴则当即冷笑一声。而未待桑贵说话,门口熙熙攘攘,又传来了人声。
屋内众人转头去看,赫然发现几个灰色短衣打扮的仆人手捧着瓷器摆设、箱笼妆奁鱼贯而入!紧跟着他们后面的,则是何夫人宁悦扶着小丫头!
“哼、哼!”,孙方兴嘴巴歪了,也不避讳男女大防,冷冷的盯着一路走进来的宁悦。
宁悦不曾料想小院子内一众人,惊讶之余还能保持大家风范。她不疾不徐向孙方兴致礼之后,微微皱眉看了看梁苑苑,然后走向少筠,略带些责备的神色:“少筠,纵是苑苑有过,也罪不至死,你何妨得饶人处且饶人?”
少筠抬头看了宁悦一眼,复又低头看着宏泰,轻轻哄他:“泰儿,咱们别哭了,夜里娘给你说故事,可好?”
宏泰抽抽噎噎,好生委屈的模样:“娘……泰儿不要在这儿、这儿有疯婆子……”
少筠心酸,轻轻拍着宏泰的背:“娘的宝贝儿,别害怕。娘在这儿呢,娘最疼泰儿了!”
宏泰揉揉眼睛,又紧紧埋进少筠怀中,一会哭一会嘟囔着。旁人听不清,但梁苑苑却听清了。那孩子……嘟嘟囔囔,说的都是疯婆子,都是撒娇!心如刀割,已经无法形容那种痛;啼笑皆非,也已经无法形容那种滑稽纠葛!梁苑苑缓缓站起来,走了两步,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带着一种大义凛然、一种英勇就义的态度,对少筠说:“今日我跪在你面前,你赢了、你该满意了!我只求你,把宏泰还给我吧!你从我这儿,抢走我爹,我不觉得我输了;抢走我丈夫,我仍不觉得你赢了;可是,你不能再抢走我儿子!他是我的命、我的命!”
真难得,孤高到不惹凡尘的梁苑苑,终究膝盖一弯!
可是,究竟谁赢了?!
一屋子的人,没有人说话,因为事已至此,评论,多余。可究竟还是有悯人悲天的!宁悦隐隐含泪,上前半步,又对少筠说:“四年前在扬州府上认识小竹子,一块儿荡舟,多惬意!事情怎么回到了这地步?少筠,你细心想想,你姐姐确实犯有过错。苑苑虽然缺了一些人情,但到底占着道理,你叫她呣子生生分离,岂不是生生绝她?如此任由恶事变得更恶,何不放开心怀?若能冰释前嫌,岂非美事?少筠,你便原谅苑苑吧!”
“弘治十四年七月,我娘尸骨未寒,我不能守在她身旁送她一程,我原以为那已经是这一辈子最痛的事。”,少筠低着头、看着宏泰,轻轻拍着宏泰的背,轻轻的述说,宛如述说一个温情脉脉的故事:“可惜那不是。京城最炎热的天气,我在京城南城的一处破败窝棚见到了青阳哥哥……不到五岁,我就认识哥哥。旧日姑姑苛刻我的时候,一直是哥哥安慰我。后面的十年,我一直以为,我与青阳哥哥会举案齐眉……最后那一天,哥哥问我,若我不是商贾之女,他不是官家之子,我与他,会不会是世上最美满的夫妻。我那时候想,若我不是商贾之女,他不是官家之子,大约我们这一辈子用不着经历这些。我不用面对他只身带着稚儿千里赴京营救父亲的悲凉,我不必面对他折腿失救致死的残酷,我不必……未婚先守寡,不必对不起我原先定亲的人。”
“梁苑苑,”,少筠没有流泪,只淡淡的转头,看着梁苑苑:“你可曾知道,在你之前,我与哥哥曾倾心相许?你不知道,所以你会为了与我姐姐置气而坚决要嫁给哥哥;你更不会知道,你风光大嫁的背后,是我和哥哥各自撒手、彼此祝福。其实,不是我抢走你的丈夫,而是你抢走了我的哥哥。你与哥哥成婚之后,自私、无情、任性,害得哥哥痛苦煎熬,无法开释,才会几次三番攀扯旁人来寻求解脱。如果说我姐姐姐夫总有自己的过错,可是,青阳哥哥又有什么大过错?为何最后搭上自己的性命,连宏泰都几乎夭折?原谅?这一句原谅,我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就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哥哥、害得宏泰从小就没有了爹爹。”
两行热泪徐徐而下——四年来,她所有的眼泪都只有冰冷,最终,眼泪热了,可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那一瞬间,梁苑苑突然想起新婚的那一日。那一日,红盖头掀开,她看见他,温润如玉,这四个字,太过贴切!那一刻……大约是她这一生距离幸福最近的时刻吧、近的唾手可得!可是为何到了最后,参商相离,死生不复相见?
眼泪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裙摆上,梁苑苑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抬起头来认真看少筠。她长得很好看,脸色白皙得几乎苍白,她抱着宏泰的姿态那么温柔……痛、无从无尽的痛!仿佛这些年本应觉得痛却又被忽略掉的一下子全部发作了!而那些忿恨、羞辱和不甘显得那么不值得一提!
一旁的康李氏听闻少筠这番剖白,不禁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捂着胸口,泣不成声。康夫人扶着康李氏,哭着对梁苑苑说:“罢了!罢了!这四年,为了青阳,我累了、累了!当日我对不住君素的,今日我必细心维护宏泰来还。你不要再来纠缠泰儿,只当给他积积阴德吧!只要你撒手,我宁愿忘记还有你!忘记是你叫君素这般难受!”
宁悦听得少筠一番话,万分黯然。只是她看见梁苑苑摇摇欲坠的模样,又万分不忍,因向康夫人劝道:“夫人既肯如此,何妨大度一些?苑苑……着实可怜……”
“她可怜!”,康夫人听见了宁悦的话,满脸泪水的盯着宁悦,几乎是恶狠狠的说道:“那何文渊何大人应该是可恨么?是谁挑唆她做了不容于家室的恶妇的?今日我的儿子、孙儿遭罪,何夫人你好意思装得这般贤良淑德么?何夫人您请!您是盐官夫人,漫说管不到我康家的家务事,连扬州府上的事情,也不方便Сhā手吧!”
宁悦噎住,满脸通红!
一直冷眼旁观的孙方兴则又冷笑两声:“康太太说得好!连我这父母官都得叹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始作俑者?!”
宁悦大愕!孙方兴品级方才四品,居然如此不客气?!
孙方兴毫不在意宁悦的惊愕,又冷冷的对梁苑苑说道:“不安于室的女子人家没有好福气,本官从未见过任性顽固之人能赢得众人疼爱的。梁苑苑,你虽是朝廷节妇,但本官也劝你,睁大了眼睛看人,好好体会这世上的人情世故,别叫人把你当枪使了,你还多谢人家!”,说着孙方兴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宁悦一眼,加了意味深长的一句:“不要以为升官升得快就是好事,更不要以为拿着一个朝廷嘉奖的诏书,就能顺顺当当过一辈子!”
说到这儿,孙方兴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来,拂袖、转身、走人!
宁悦几乎目瞪口呆!
少筠半垂着头,是故谁也看不见,她唇畔那一抹弧度,刁钻的似笑非笑、似狠毒似残酷!
……
作者有话要说:何家……确实会有报应吧……
这两天jj又抽风了……这一章基本决定梁苑苑的结局,大家发言吧……
☆、264
夜间何文渊回到府上,一身疲态。
宁悦十分心疼,亲自给他换衣裳:“爷,可是外间盐事为难?小竹子那案子孙知府都已经判了,聚集盐使司的灶户也该散了。”
何文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案子判了、灶户就能散了?事情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清漪看见此况,便奉上一盏茶,温柔如水的:“爷,且先润一润。外间事情再繁难,也得保重着身子。”
何文渊按住心里许多忧虑复杂,接过这盏茶,饮了一口,徐徐说道:“夫人今日去看梁苑苑了?今日在衙门里听闻她还要状告桑家三姑娘?”
宁悦看了清漪一眼,叹了一声:“爷,依我看,还是劝苑苑息事宁人好些。康府为康青阳的死,恨苑苑入骨;桑家又为梁夫人的死恨苑苑入骨。苑苑呢,为小宏泰又万分无法释怀,因而每每生事。这三家人,已经是乱成一团乱麻,若咱们再去掺和,我怕不仅不能处置好,连咱们家也得惹上一身大麻烦来。”
清漪眉毛微微蹙着,垂手待立,一言不发。
何文渊颔首:“当初梁苑苑一事,本就是我出面处置的,也是朝廷下旨嘉奖的。无论如何,我得维护朝廷体面。那一次……我在那件事情上也确实处置失当,才叫少筠的母亲殁了性命。让少筠赢些彩头,便算是体恤她心中的不平吧。”
清漪原本想说两句,但看到何文渊颇有些怅惘的样子,又听闻他语气中的遗憾,心中隐隐浮起一层担忧,但那忿恨旋即又盖了过来!凭什么桑少筠这么嚣张,不过一个灶户而已,再有能耐,又能斗得过官府去?假若伯安对她如此纵容,终有一天,她桑少筠会找上门来!只是……她从来对何文渊曲意逢迎,既然何文渊发话让梁苑苑不再追究,她就不会直言争辩。
宁悦并未得知清漪柔顺的面孔下有着什么心思,她只听到丈夫一番感慨,便不由得将今日的情形描述了一番,最后叹气道:“少筠所说,四年前在京城,真是字字血泪。想起昔日在这烟柳之地的一番交往,我心中怜惜她。只是她说一句‘不原谅’,又未免执着。苑苑这四年里虽然衣食无忧,可是心如死灰,仿若年华老去,她为朝廷,不该得这个结果。所以我才亲自扶着小丫头,给她送了些东西,不料碰见这一场吵闹,连孙知府都惊动了。”
何文渊不得不黯然。无论如何,这个结果,是他从来都料想不到的。当日他有心调唆康青阳,纯粹是为了阻止少筠与万钱联姻、纯粹是为了打击两淮官商勾结的恶行,他绝没有害人之意。但是最后……少筠怒走他乡,万钱对两淮袖手旁观且涉嫌勾结海盗贩卖私盐,康青阳更是客死异乡!而今看来,他宁愿小竹子傲视两淮,至少遇到开中式微,他尚且有一支助力,而非眼下,面对汹涌大潮、他只能孤军奋战!想到这儿,何文渊忽然浑身一阵冷战——时隔四年,万钱的话无一不应验,而他,竟然已经开始怀疑当初的初衷和做法?
何文渊手上一抖,立即摇头。私盐泛滥,造衅者,难道不就是像少筠一般的开中盐商么?!朝廷原是好意,商贾偏偏铤而走险、作奸犯科!只可恨当初未能将勾结一处的官商一并连根拔起!何文渊抿了抿嘴唇,再度告诉自己,陛下让他南下,是将千钧重担交托在他手上,他势必要令两淮重回正轨!
“如此极好!”,何文渊一捏手,下定决心:“照顾梁苑苑,当然就是照顾朝廷的颜面,更是照顾遑遑法典之大义。”
宁悦点头,正要再说些家长里短,门外突然好大的喧哗,紧接着一阵哭声由远及近,然后两个小丫头扶着一个老妇人,走了过来。
何宁樊三人都奇怪,待那老妇人走进屋内后,宁悦万分惊讶的问道:“你不是照顾梁苑苑的顾嫲嫲么?何故嚎哭前来?难道是苑苑又出了什么事?”
顾嫲嫲一进门,也不管搀扶着她的丫头,只“扑通”一声跪下,哀戚哭道:“青天大老爷做主啊!救救我家小姐吧!”
宁悦心中一沉,忙问道:“嫲嫲快些起来,有话慢慢说、有事总能商量。”
小丫头立即搀扶着顾嫲嫲坐到一张小凳上,这时候上手的三人才看清楚了,这顾嫲嫲额角都青紫了,嘴角也破了,样子万分狼狈。
清漪忍不住,立即问道:“顾嫲嫲,看样子莫非是有人打了你?你不要怕,这儿是副督察御史府上,你只管说来!”
顾嫲嫲一面哭一面说道:“求大人做主啊!今日夫人才走了一个时辰,一伙子凶神恶煞的汉子拿了不少家伙,闯进咱们家里来,把夫人今日送的摆设衣裳,全都砸了、撕了。我们小姐想上去拦,反而被推倒了!”
宁悦眉头大皱,何文渊亦然。何文渊想了想,问道:“你们伤着了?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为什么做的?”
顾嫲嫲一路哭一路说道:“不知道,他们却没有动手打人,就是一进门就要砸东西,我们来拦,只管挥开而已。只是其中一个领头的,说了一句,‘我动不了朝廷节妇,我还动不了这些死物?敢多管闲事,就只管试试看!’。”
多管闲事?难道是冲着他何文渊来的?
一屋子三个耳聪目明的人立时火冒三丈!樊清漪首先就说道:“多管闲事?好大的口气!爷是皇上钦点的钦差,谁说这样的话都是大逆不道!爷,莫非是小竹子做的?依清漪看来,她才回来没几天,就惹了这么多事情,分明是想搅坏两淮的大局!可是千万纵容不得!”
宁悦闻言看着清漪,若有所思!遇到此等大事,这女人说的话,可真是不简单!何文渊则毫不奇怪的看了清漪一眼,状似不以为意的说道:“两淮的确是大局没错,不过这个局,少筠是想搅和了,还是单纯想泄愤,言之尚早。”
清漪见何文渊并未反驳她的话,便抿嘴一笑,也不避讳宁悦在场,有些娇羞的嗔道:“妾身……实在忧心爷么!爷想想,昔日的小竹子虽然是闺阁女子,但是管理盐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了。”
何文渊把那点点滴滴的娇羞都看在眼里,只是一句“小竹子”又叫他烦躁起来。都是绵里藏针,都是刁钻娇嗔,只是换了张脸蛋,分明的灯火下看来,却总觉得她过火了一些,而记忆中的她,则是增一分则有余,减一分则不足!不自觉,他拧开头,不看樊清漪,却又问顾嫲嫲:“你家小姐安好?”
“不瞒青天大老爷!小姐这几年……生不如死啊!那康府上的人不依不饶,日日来找晦气,小姐都咬牙熬过去了,日日盼着小少爷回来,她宁愿到乡下去过活……今日……前两日知府大人派人收了小姐的嫁妆,小姐虽然伤心,但想着从此后无拖无欠,便想带了小少爷,悄悄离开扬州,到乡下去过日子。”,顾嫲嫲话到伤心处,一字一血泪:“是小姐小瞧桑家二姑娘了,如今这位二姑娘回来了,还正经带着小姐的亲生儿子……小人不知道小姐心里会有多难过……谁知道,那些人连一份安稳日子都不叫小姐过……”
“既如此,”,何文渊立即站起来:“我现在就去看看!”
何文渊才站起来,门外又来了个小丫头,行礼道:“爷,外间冯相公有请!据闻是急事,要立即见爷的!”
何文渊一沉吟,吩咐宁悦:“你坐辆马车先去瞧瞧,但不要擅作主张,我看了再说。”
宁悦答应了,何文渊也不理樊清漪,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间冯师爷来回踱步,显然万分着急。何文渊看见,不禁奇怪:“方才分手,何故又深夜前来?”
冯师爷脸色十分着急,只匆匆行礼后立即说道:“大人,梁苑苑家中财物被打砸一空,您知道?我听闻梁苑苑的老仆已经上门哭诉了!”
何文渊不由得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里面不过才听那仆妇说了两句话而已!”
“哎呀!”,冯师爷拳头一握,打在另一只手上:“人家有人盯着呢,我怎会不知!”
何文渊问出些味道来了:“究竟怎么回事?”
“大人知道是谁打砸梁苑苑的小院子?”,冯师爷站在何文渊面前,正颜道:“是扬州知府孙方兴派的人!”
何文渊大愕,随即勃然大怒:“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放肆!”
冯师爷长长的“哎”了一声,拉着何文渊低声说道:“大人您细想一想!这事非同小可!大人南下江南,乃是为了开中盐,不能Сhā手民政事务,若扬州知府衙门处处掣肘,我们这一次盐改,可是又多了一道障碍啊!”
何文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即问道:“知道为什么?”
“大约是为了梁苑苑状告桑氏三小姐偷换户籍的事情!小人猜测,府上资助梁苑苑,梁苑苑转身就去告桑家,知府必定以为是大人您怂恿梁苑苑去告的!”
梁苑苑心有不平、状告桑枝儿,官府已经正式结案,这件事情怎么就攀扯到了他头上?何况,他并未指使梁苑苑告状啊!而且为何扬州知府如此忌惮梁苑苑的状告,竟然连派打手这样下作的事情也要做!
何文渊眉头大皱:“假若如此,扬州知府为何如此忌惮梁苑苑的这一张状纸?”
“咳!”,冯师爷种种的咳了一声:“爷,您想想,桑枝儿没准就是当初的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同知梁师道的女儿、梁枝儿。这私改户籍,罪过不小不错,但是从辽东盐衙门消了梁枝儿的罪籍,到京城户部改鱼鳞册,最后到扬州府上、南京户部改鱼鳞册,这件事情要天衣无缝的办下来,那就不小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牵涉多少人!梁苑苑这一告,告谁呢?大人,您千万不要忘记了,四年前两淮的弊案,最后牵涉到了当时的扬州知府康文祥,可皇上拿了那些书函,一个都没发落,连康文祥也只是贬为庶民而已啊!”
何文渊觉得脊背一阵一阵的恶寒!师爷所说固然没错,但他想得更深!从辽东到京城,再到南京、两淮,这一路改下来,少筠何等样的财力、何等样的人脉,才能把自己的外甥女变成了自己的妹妹?如此说来,少筠此次回来,恐怕就是为了泄愤那么简单了!甚至……桑枝儿自知身份的情况下尚且如此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就是料准他将会陷入两难境地!如此,这两姐妹这番行事未必没有故意设陷阱的意思了!
可他能怎么办?他知道桑枝儿确实有过,可是当此一刻,追查这一件事情,必然犯众怒,则两淮盐改又将何去何从?若不追查,梁苑苑必然蒙受不白之冤、他又于心何忍!
缓缓坐到圈椅上,何文渊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
冯师爷摇头叹气:“大人!朝廷的恩令迟迟无法下达,灶户拥堵盐使司,两淮盐政已经势同水火,此刻大人千万不要再惹出事端来,否则……下人无法揣测府尊大人,甚至上面的布政使大人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小人如此着急的要见大人您,就是因为知道府尊大人的人就候在您府上一侧,若您再去见梁苑苑,只怕他更加认定梁苑苑的一举一动都是您教唆的。”
“那如何是好?”,何文渊稍微按捺,徐徐问道。
“以小人所见,桑枝儿的户籍不能追查,梁苑苑必须要立即撤诉。”,冯师爷缓过一口气来:“桑少筠在这个时刻回来,而且一回来就挑唆灶户聚集盐使司,可见此姝非同寻常。梁苑苑……桑氏、康氏对她心结已深,当日大堂之上大人应该看得清楚明白。如此,大人若要出面,势必招惹反感,反而不利于咱们求稳。”
“我只觉得对不住梁苑苑而已。”,何文渊沉吟半晌,徐徐说道。
冯师爷摇头:“恐怕顾不上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何文渊温情脉脉下的果断了么?是否残酷、是否虚伪?关键时刻,头一缩,任由梁苑苑去了……
☆、265
妆花过肩女衣罗、妆花凤衣绢,还有九秋风露越窑开的青瓷……华丽的铺了一地,星星点点的辉煌,如同昭示荣华富贵,可惜却是满目疮痍的繁华。
梁苑苑瘫坐在这一片废墟之上,欲哭无泪。
等了四年,最终等来了康青阳的死讯,那种滋味……她无从描述,只有麻木的不去想,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抱着唯一活下去的理由活下去。
父母亲人,全部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字眼;恩怨情仇,全部都成了支离破碎的吵闹。她要活着,她就不能想,她要是想了,她就不知道该怎么活着。而唯一活下去的理由,无非她还有一个儿子下落不明——其实她不明白,她以为她遍尝了为人父母的辛酸,其实只是她心里还有不甘。
可是,望眼欲穿之后,想要逃避的、想要麻木不想的,终究都无从逃避!桑少筠宛如她命里的克星!她姐姐抢走了她的父亲,她抢走了她的丈夫,最后、连她的儿子都抢走了!亲妹妹告她“窃姓为梁”,府尊判她的嫁妆为不义之财,康家说她的儿子姓康,和她没关系,桑少筠说是她抢走了青阳、害死了青阳……
没有丫头没有仆人,自己瘫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站起来——如同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能像往日那样站得笔直、高昂着头,理直气壮的做人。
天,一点一点的暗下去,四下里黑魆魆的一片,安静的如同记忆中娘亲的怀抱。随后,小院子的门边一阵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梁苑苑浑然不觉的害怕,表情麻木着转头去看。然后她看见了,一个黑色的佝偻的身影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随即一把熟悉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姐、小姐……”
梁苑苑笑了笑,自己浑然不觉,眼睛里已然都是泪水。她想张口,却又觉得喉咙一片粘腻,舌头好似固着在了口中,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身影摸索着走了过来,看了看梁苑苑,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
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最后打火石一声响,火光缓缓驱散了屋里的黑暗,那黑色的身影也清晰起来,原来是唯一疼爱自己的顾嫲嫲……
顾嫲嫲寻了烛台出来支好蜡烛,然后才上来把苑苑扶起来。
梁苑苑看见只有顾嫲嫲一人,便奇怪:“嫲嫲……你不是去找何大人么?桑少筠这般歹毒,他就袖手旁观么?”
顾嫲嫲一抿嘴,眼泪哗的流了下来:“原本大人说要来了,何夫人也备了马车要同我一道来。可是不知怎么的,临上马车的时候又有个丫头过来跟何夫人说了两句悄悄话,那何夫人就说夜里扬州府宵禁,她不方便出门,让我先回来,明日再另想法子来照应咱们。小姐……何夫人这是什么用意呢?”
梁苑苑嘴角轻轻的慢慢的挂了起来。顾嫲嫲看不明白,只奇怪为何她笑。然而看到最后,顾嫲嫲恍然明白过来,这一笑,何等悲凉讽刺。
忍不住,顾嫲嫲摇了摇梁苑苑的手,哭道:“小姐……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何文渊……哼!”,梁苑苑十分嘲讽:“桑少筠好大的本事,这世道还没有天理可言么!”
顾嫲嫲见状黯然,又哭着劝道:“小姐!你听嫲嫲一回吧!咱们低一回头、算了好不好?”
“算!”,梁苑苑突然爆发,哭着跳起来叫道:“怎么算!不是我拿着我自己当筹码来交换利益的,不是我叫她们康家的人斗死斗活的,不是我叫康青阳和桑少筠不要廉耻的!”
被侮-辱、被欺-凌、被伤害、被背叛、被遗弃……她这一生,从来都只有痛!忍了四年,忍到最后,再也没有了任何可以开释的理由,反而连最支持她的人、认为她对的人都远离了。眼泪,终于倾泻而出,哀恸终于随着嚎叫喊了出来。
顾嫲嫲看着濒临疯狂的梁苑苑,不由得万分伤感,她竭力抱着梁苑苑,用她浅薄的做人智慧开解她:“小姐……咱们算了、好不好?咱们也不告了二小姐了,好歹还是同一个爹生的姐妹呢。小少爷……要不回来,咱们也不要了。咱们求何大人,给咱们换个户籍,日后回了乡下,另找一家好人家,还能再有孩子……”
梁苑苑无从形容自己的心情,唯有痛哭可以发泄一二:“嫲嫲,我不甘心、不甘心……我哪儿错了、哪儿错了?!我有哪儿比不上桑少筠、哪儿比不上!他为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他不要我、只要她。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
“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带着我的孩子走……他到死也不叫我痛快么!康青阳、枉我自嫁给你,就一心一意忘掉过去跟你过日子!桑少筠到底为你做过什么,你跟她私定终身,,可她说嫁给别人就嫁,她凭什么拿走我的儿子……你凭什么对她死心塌地!”
“我不要你这样、你回来,回来跟我说清楚!你不要我……连孩子也不肯给我……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不是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么……”
顾嫲嫲一行听一行痛哭!
岁月何其悠远,最初譬如朝露般璀璨的姻缘,最终成了刻骨的赌咒怨恨。可是,再刻毒的怨恨,她都是爱、都是源自于对爱的渴望!
“小姐……”,顾嫲嫲忍不住了:“你心里还惦记着康少爷啊!你还惦记他干什么啊!人都不在了!你把这两家人、都毁了!”
梁苑苑捂着心,浑身蜷成一团:“嫲嫲,我好想我娘……在这世上,没有人再惦记我了、没有了……连我的儿子都叫我‘疯妇’,我还活着干什么!”
顾嫲嫲苦涩难言,却还是忍住千般伤感,放软了声音:“小姐……你低一低头吧……真要说起来、继夫人对你并没有坏心,昔日老爷也是认真疼你,二小姐……更是无辜的。就算老爷继夫人昔日有什么不对,也已经、也已经回不来了。二小姐那样小的年纪,好容易回来了……小姐,咱们算了,日后就算是不往来,也用不着去告!这一回你听嫲嫲的,好不好?”
苑苑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裂开了,眼泪也泛滥开来,可是胸臆中的那口气横冲直撞,不肯停歇:“凭什么、为什么!她都不认我,我怜惜她干什么!她要是不把儿子还给我,我就不肯让她消停!”
还是这般倔强不服输、还是这般不分是非人情!顾嫲嫲忍了这许多年,终于觉得耐心耗竭,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扶起梁苑苑,“啪啪”两声脆响,正手反手两个耳光,然后喝道:“这两巴掌、我替去了的夫人教训你的!”
梁苑苑目瞪口呆!
顾嫲嫲老泪纵横:“小姐!嫲嫲老了,连走远一点儿,都喘不上气了,嫲嫲还能陪你多久呢?昔日还说有老爷继夫人留的一笔嫁妆,说到底还是老爷继夫人养着你呀!就算他们昔日千般过错,他们人都死了,你连面都见不着了,你还能恨谁?!小少爷是姓康的,康家人不给你,跟二小姐有什么关系?你去告二小姐,是不是非要二小姐跟着老爷继夫人一块儿去了,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孤家寡人才高兴?何况、何夫人她帮不了、也不愿意天天帮着我们啊!小姐,你该长大了,该知道要低头了,要不然,夫人死不瞑目啊!”
梁苑苑缓缓闭了眼,眼泪潺潺而流。
随后顾嫲嫲看见梁苑苑没有再闹,又见天已经黑透,不禁叹气,硬撑着站起来,想把一屋子的狼藉略略收拾出来,先铺了床,招呼梁苑苑歇息。可是床铺到一半,顾嫲嫲看着眼前锦被的百子图样,突然天旋地转。她住了手,坐着歇了歇,叹了口气后觉得很累很累。心累,身子也累。这四年,陪伴着她,忠实的如同一条气喘吁吁的老狗。可是她再也看不到希望了,她盼望着她的小姐有一日能懂事起来,盼望着小姐的境况有一日会好起来,她一直这样坚忍的盼望着,最后盼来了一屋子的凌乱不堪。转头看去,梁苑苑静默的如同荒山古寺里破旧的菩萨,没有半点生气。顾嫲嫲笑了笑,斜斜倚在床边,阖目……
更漏断,鼓声长,唤一声我儿心忧伤。明月夜,疏桐影儿张,盼一生我儿明媚似海棠。天边吐白,蜡烛成灰,梁苑苑再醒过神来时,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坐过了一宵长夜。
缓缓站起,看见床边顾嫲嫲俯卧在床上,梁苑苑走过去:“嫲嫲,起来了,收拾收拾,等宵禁过了,我要去何府一趟。”
顾嫲嫲没有回应,梁苑苑奇怪,走过去,坐在床边,一推,顾嫲嫲如同一堆积木一般,忽的散架。梁苑苑心中一慌,伸手去推,顾嫲嫲却浑然都已经僵硬了……
梁苑苑一呆,立即听到自己的心轻轻的细细的“砰”的一声!
她微微张着嘴,竭力转着头颅环顾了一周,忽的笑了。她这一生,走到这一步,就是这样了。如同她赤、祼祼的来,这一刻,她终于也一无所有了……
缓缓的把顾嫲嫲置于床上,笨拙的用仅剩的锦被裹住她,梁苑苑站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向那春光明媚的瘦西湖……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梁苑苑这个人,走到这一步,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挽救她的人生性命,不如大家探讨一下?
这一章……基本算是她的结局吧。
写这个人物,我把你我身上最为人性偏执的东西放大了,成了最后这个结果。然后我在庆幸,我可能会有很多毛病,但还是会听一句劝告,这很重要。
☆、266
梦里梦外,娘亲模糊的样子在眼前摇晃,恍恍惚惚,还有顾嫲嫲摇着拨浪鼓,笑吟吟的朝她走来。娘亲、顾嫲嫲……痛意涌了过来,好似瘦西湖里的水,疼痛彻骨!
隐隐约约间,有一把男声轻轻的唤着她:“姑娘、姑娘!你醒醒、快醒醒!”
大舒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雕花嵌贝的架子床,缓缓伸出手来,又见一双日渐干枯的手。梁苑苑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万分奇怪,明明……
“姑娘醒了!梳洗一番,见见我们爷吧!”
梁苑苑闻声转头去看,看见一个神情肃穆的灰衣老年男子。她猛地一惊,一骨碌爬起来,抓着衣襟叫道:“你是谁!这儿、这儿是哪?”
老年男子摇摇头:“君伯我若要害你,何必着人跟着你、救你?你也用不着这般害怕,这儿是扬州城郊的留碧轩,不用问也该知道,是我们爷救了你!”
“留碧轩……是万钱!”,梁苑苑十分惊讶:“他怎知我……”
君伯又摇头,说了一声快些梳洗,然后就转身出去掩了门。
梁苑苑心里万般惊讶、揣测,不由得爬起来,换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衣裳,又胡乱梳洗了,就出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影雄健。男人闻声回头,随后憨厚一笑:“我是万钱。”
梁苑苑点点头,复又伤感,却是无言。
“午后何夫人去了你住的院子,已经为你的仆人敛葬。”
苑苑心中一恸,满眼含泪的看着万钱:“你为何救我?我在这世上……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何况,你不该恨我?要不是我,你也该娶了桑少筠了。”
“呵呵!”,万钱笑了笑:“姑娘,做人可以笨,但要会分是非。我犯不着恨你,因为娶不上少筠不是你的错。”
“那为什么要救我?”
万钱转过身来,看着梁苑苑:“你不该死。少筠身上不该背负人命,损了福气。”
竟是为了这样的理由么!她桑少筠何德何能,两个男人这样费心费力的帮着她、折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仍然比较,可比较之后不再是妒忌欲狂,而是心酸——自己的凄惨映照着桑少筠的光鲜,那种滋味太过心酸!
眼泪又落下来,梁苑苑说:“总归是我不如她么,你们都为她打算。”
万钱就在游廊上坐下,又示意梁苑苑也坐,然后说:“我给你新户籍、五百两银子,离开扬州,自己过活。”
梁苑苑张开了嘴,不可置信的看着万钱。万钱摇摇头,挥挥手,一旁君伯捧出一个小包袱,并说道:“姑娘,这里头有二十两现银,另外还有四百八十两的银票,还有一份新的户籍勘合。若姑娘愿意,明早我便可着人送姑娘出扬州府,然后协助姑娘在别处安置下来。这五百两银子,也应该可足够在乡间平淡终老。”
梁苑苑看那个包袱,既没有伸手接也没有张口说话,反而无声流泪。
君伯见状长叹了一口气:“姑娘,若不是我们爷打听到消息,知道扬州府上的老爷们动手砸了你的东西、何文渊又不肯伸出援手,恐怕姑娘此刻已经葬身瘦西湖底了!经过这一劫,还有什么看不开、看不明白的?姑娘以为自己大义灭亲,其实不过是官场的老爷们勾心斗角、利用你罢了!当日你亲生父亲要把你嫁给康青阳,是有合纵连横之意;而后康知府利用你不守妇德、要给康青阳纳妾来向你父亲施压,实则是为了分得两淮盐课的好处。最后,何文渊游说你大义灭亲……无非又是利用你来指证康知府。现如今,你两头不到岸,落得孤家寡人、生不如死,一则是为你自己任性不通人情,二则是旁人有意无意的利用践踏。”
梁苑苑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哀戚的哭。
君伯摇摇头:“依我这外人看来,当日当是你的继母最为你打算,连你的父亲都比不上。可惜姑娘你虽然生而娇贵,又饱读诗书,却没有官家女子该有的明慧识大体啊!如今木已成舟,你的父母亲人悉数远离,连你的忠仆都亡故,恐怕姑娘日后要独自过活了!”
辛酸,已然难以形容个中因由结果。梁苑苑无声悲泣,哭倒在游廊之上。她这一生,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
万钱看着梁苑苑这般悲恸,却也无悲无喜。她痛,是必然的。这中间有人害她,她无辜;但更多的还是她害了人,这也是她该还的。事已至此,能够做的、不能够做的,他全部都做了,这个曾经任性孤僻到人神共愤的姑娘是不是能在这个时刻醒悟过来,看的还是她自己。站起来,拍拍衣裳,万钱丢下一句话:“要是还想着不甘或恨人,你还可以再投一次湖,这次我一定不救你,因为我觉得你也挺该的。”,说着转身走人。
梁苑苑闻言哭得更是哀切,君伯则又叹气,软了软声调,劝慰道:“姑娘这般悲恸,伤身啊!你想想你的忠仆,四年来不离不弃,到最后一刻还帮你铺床,她的心意,你该领悟。姑娘、拿着这些银子好好过日子去吧,这一回,不要什么诗书文雅,踏踏实实的学些人情道理来。”
梁苑苑想到昨夜情形,想到顾嫲嫲,悲伤之余,一种愧疚渐渐涌了上来。这四年……她只在乎自己的伤自己的痛,从未问过她一句,连她年纪老迈了也来不及体恤,更不用说关心她是不是身子康健!顾嫲嫲、是因为她才这样……
这四年,不,这二十年,她在失去了父母亲人、丈夫儿子之后,终于在再次失去忠仆的时刻,感觉到因为自己做得不够而伤害人的愧疚,那一刻,她真真正正感觉自己对不起顾嫲嫲,对不起她将一辈子都用来照顾她,她却没能说一句谢谢!
那一刻,是梁苑苑二十年来,真正睁开了自己的眼睛,认认真真的看一看她的周遭,她的人生。
……
万钱一径出了客房,迎面走来阿联。
阿联老远就笑着拱手:“爷,天色晚了,看着也想下雨的样子,还要进城去?”
万钱笑了两声:“你跟我一块,见见桑贵吧。”
阿联笑而不语,走近万钱,低声说道:“爷,您真是要见阿贵那小子?”
万钱眉毛一耸,熊掌拍在小鸡背上:“是你见桑贵!”
阿联翻白眼:“好!我见桑贵,爷见……某人!”
万钱哼了一声,领头走在前面。阿联跟了两步跟上来,低声道:“何文渊又遣人上门了,说是要请爷见一见。如何,爷打算见他么?”
“无非是为少筠。”
阿联点头:“这会只怕如坐针毡吧,哼!倒知道来找爷了!梁苑苑跳湖自尽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可没人提出来要给她讨公道,连李侯爷府上也没有半点儿声气,真是世道人心!那何文渊倒是悄悄敛葬了梁苑苑的老仆,可也不敢声张,更别说找孙方兴等人理论。二姑娘这一招借刀杀人厉害啊!大约她是恨极了梁苑苑了,一回来就用这样辣的手段。”
恨极了……是恨极了。桑少箬撑到了辽东,撑过了所有的困苦,可惜撑不到最后时刻。少筠呕心沥血,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宁愿光着脚也要去找姐姐,找到了,最后仍旧一场空。任是谁,若不恨,大约是感情不够深!
万钱回头看了阿联一眼,意味深长:“这只是开始。”
阿联头一晃,感慨:“是,何文渊大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意在清肃两淮吏治,结果?两淮开中盐顿失马首,灶户草荡全没有了维护;辽东海盗全被赶回了两淮两浙,北面私盐泛滥到引发边患;国库空虚到不得不动老祖宗的老规矩!要是有一日何文渊知道了,我看该投湖自尽的人,不是梁苑苑,而是他何文渊了!”
万钱笑哼一声:“他会有那一日。”
两人说着就出了门,随后骑马,大约两刻钟后进了扬州城。
才一进城门,两人就被拦住了,原是何文渊大人在悦来客栈定了席面,要宴请万钱。
当街当巷,万钱避无可避,答应了何文渊的邀约,又同阿联来到悦来客栈。
厢房内何文渊一杯酒接着一杯酒,连吃菜都省了。他一见万钱,呵呵一笑,招呼道:“万爷来了!快坐!记得那年也是在扬州,也是悦来客栈,那时候万爷为了讨佳人欢心,盛夏的天气雅间里陈设了木槿花和冰块,衬得佳人冰肌玉骨,无处不清凉。”
万钱在门口站了站,觉得好笑,却终究连笑也没有笑,径直在何文渊对面坐下,然后不疾不徐的倒了一盏酒,似品非品:“我仍是我,少筠亦然,你也未变。”
何文渊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讥诮:“少筠亦然?你可知道梁苑苑今早投湖?你可知道梁苑苑的仆人死在小院子之内、连敛葬的人都没有。”
万钱摇摇头:“你不是收敛了。”
“可是少筠!”,何文渊忽然青筋勃发:“这一招借刀杀人犀利啊!她连一句话都不用说,一夕之间两条人命!”
“少筠仍是少筠!”,万钱缓缓笑开,质朴直接:“她并未改变。若你要问她为何这么犀利,那你首先应该问,是什么把她骨子里的犀利都激了出来。”
何文渊凝住,最后不甘的反驳:“你又想说,是我把她变成这样的!”
“当初康青阳当众求婚,是你挑唆么?”,万钱避过何文渊的锋芒,选择单刀直入:“我知道忌惮我与她联姻的,就是你。”
何文渊手中酒杯一抖,仿佛一些从不为他所知的情绪被突然唤醒了般,他心慌了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万钱,最后只好沉默以对。
万钱见状摇头:“你是自掘坟墓。”
何文渊闭眼,表情沉重。许久之后,他缓缓说道:“为何不劝劝她?或许梁苑苑不算无辜,但罪不至死。何况即便她如此犀利,她的父母家人也都回不来了。”
万钱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笑笑:“若能劝,我劝,可我知道没用。设身处地,你想想当初她经历的,你该知道,这四年,她每一天想的都是怎么回两淮。”
何文渊叹气,因为他知道万钱说的是实话。那一刻,他觉得心软,继而悲伤。这四年,一个弱女子,该是怎样的披荆斩棘。可是心软的同时,不免就会想到,自己是否做错了。所以下一刻,他所能做的,就是握紧拳头,一再告诫自己,他没有做错!
因为他坚信,为了家国长治,没有什么错!
作者有话要说:万钱是救世主么。对梁苑苑……我仍然心存善意。
☆、267
夜里晚饭之后,万钱去竹园。
原本他无意做得机密,但阿联说两人虽然坦荡无私,但周遭怀有私心的人太多,这时候还是别让康家拿住什么把柄再叫少筠难受好些。万钱觉得不无不可,因此听从阿联的安排。两人只在悦来客栈定了两间上房,又扶了小轿去万花楼赏花,随后万钱才偷空去了竹园。
竹园里小紫带着宏泰在玩耍,侍菊陪着少筠在一旁看着,倒也有些热闹。
宏泰冷不防看见高大威猛的万大熊同学,不由得负着小手,仰头问他:“你是谁?我娘这儿不许男人进来。”
万钱扬眉,蹲下来,刮了刮宏泰的小鼻子,耍把戏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套九连环来:“还是坏人么?你叫一声叔叔。”
宏泰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九连环,双手又想去抓九连环,可又不敢真抓着,只好身子扭来扭去的耍赖:“给我、给泰儿、给、给泰儿……”
万钱举着九连环高了些:“叔叔教你,你想要什么,得跟人好好的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该扭捏耍赖。”
宏泰嘟了嘟嘴,研判了万钱半日,最后老老实实的:“叔叔好,泰儿想要这个。”
万钱点点头,把九连环递给宏泰:“这叫九连环,把这个环解出来,泰儿就是世上最聪明的孩子。”
宏泰那里还听他的,早就抓着九连环又拉着小紫跑了个没影儿。
侍菊早就站起来候着,这会摇摇头:“这玩意早就成堆了,也不见他瞧一眼,偏就是万爷拿过的矜贵!还肯乖乖喊一声叔叔好!”
少筠也站起来,笑道:“你知道什么,万爷这个可比咱们昔日的精巧多了。”
侍菊一笑,又对万钱行了一礼,然后借口去弄点吃的就走开了。
少筠见四下无人,头微微一偏,伸手拉着万钱,一前一后走近屋内。
“怎么有空来的?”
进屋之后,万钱拉住少筠,环着她的腰:“想我了么?”
少筠抿嘴一笑,随后伸手抱着万钱的脖子,然后点头。
万钱动情,吻住少筠,细致悠长。
随后少筠气喘吁吁的推开万钱,红着脸:“晚了,留在这儿。”
万钱一笑:“好。”
少筠低头一笑,拉着万钱卧在榻上,看窗外连绵细雨,听雨打竹叶。
“咳嗽好些?”
“嗯,胡太医的要比旧日那个太医还高明些,这两日又觉得睡得沉一些,白日里精神也好,吃饭也多了起来。”
“说到底,你太操心。”
少筠听了这话略略转身,头埋在万钱怀里,一言不发。许久后抬起头来,刁蛮的样子、刁钻的语气:“你身上怎么有脂粉味?”
万钱眼睛盯着少筠,双手腾出来叠在脑后:“我去万花楼了。”
少筠忍不住嘟嘴,斜睨着万钱嗔道:“那儿花枝招展,万爷正好眠花宿柳!来我这儿干什么,干巴巴的一屋子竹子!”
万钱笑开,慢条斯理的说道:“少筠,你吃醋弄小性的样子,真好,我喜欢。”
少筠气结,伸手捶万钱。万钱原本想她,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忍不住,三下五除二的摘了衣裳,有些粗暴的要了她。
少筠半推半就,身子有些受不住他的孟浪,但心里欢喜。
两人来来回回,抵死缠绵,少筠娇喘不已,却言不由衷:“万钱……不要、泰儿、泰儿、泰儿在我这儿进出,若是瞧见了……”
万钱并不理会,由着性子痛快了,方才歇下:“筠儿,正经你我生几个孩儿可好?”
少筠喘着气,话都说不出来。
万钱好笑,一面撩拨她,一面在她耳旁轻轻吹气:“给我生个儿子,嗯?”
少筠有些受不住,不得不伸手去挡:“万钱……我、我……我有些受不住。”
万钱住了手,却有些洋洋得意:“我厉害吧,喜欢么?”
少筠又脸红,不由得转了话题:“你介意我养着宏泰?”
万钱看着少筠的眼睛:“介意什么,康青阳连你一个指头都没碰过,宏泰不过是别人的儿子。只是康家那家人,要想他们通情达理,难过铁树开花。少筠,我不介意你我这般不计较礼教凡俗,不过都是些虚名。但若有一日,你怀了我的孩子,你怎么忍心旁人说他是你偷人偷回来的野种?”
少筠说不出话来。
万钱想了想,又说道:“改嫁,改嫁给我。你青阳哥哥去了四年,你守孝、养育宏泰,也四年,足够了。改嫁,名正言顺,康府也拿不出正经的理由来拦着你。”
少筠叹气,掩了衣裳坐了起来:“万钱,上一回,咱们不是说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知道我的,这就够了。若是……若是我真有福气,为你生一个孩子……想到日后还有人陪着你,我死也瞑目。”
万钱一听这话,心中一慌,无名火起。他也立即跟着坐起来,语气些微的冷:“少筠,明知道是泥潭,你也往里陷,是要跟我撇清干系?说什么生死、眼睁睁看着你出事,我能痛快?”
少筠抿嘴转开头。
万钱强令她看着她:“桑少筠,你听着,彼此心里有彼此是不够的,世间的儿女情长,千千万万种,唯一的追求莫过于余生之中相知相守而已。”
少筠看着万钱微怒的脸庞,鼻酸,不由得说道:“朝廷下令招商,盐政终于松动。可是一个盘铁费铁多少、要花多少银子,你我心知肚明。何文渊、肖全安他们迟迟不能发出执行方略,无非就是想要保证盐商能痛快拿出银子,又要保证国库能因此充盈。可是凭什么呢?桑家世代行盐,走到今日,已经山穷水尽。我不争,富安姑姑姑父和哥哥,还有那些老掌故们怎么办?难道非要最后落得落草为寇的下场么?”
说到这儿,少筠深吸一口气,含泪看着万钱:“万钱,我是桑家人的小竹子,我不能说丢下我的族人就丢下。而我的族人,煎盐运盐卖盐,结结实实都是衣食住行,没有儿女情长那么缠绵悱恻,也没有诗书文雅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万钱沉默了,最后说道:“你想怎么做?你至少要告诉我。”
少筠摇头:“万钱,你知道我的心么?这四年、不、自我在富安路上遇见你,至今五年有余!这五年,总是你在为我!你帮我周全家里这一笔生意,帮我照顾家里的长辈掌故。可是,我也想尽我的力为你,我也想为我们两个人做一点事情。最低限度,我知道我必须要做一些事,我就希望你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
万钱伸手搂着少筠:“绕来绕去,无非仍是你报仇不报仇。我心里担心你,所以希望你不报仇。但是你非要报仇,心里又没底,便想把我推得远远的。”
少筠紧紧抱着万钱的腰,咬紧牙关。过往浮光掠影,单单浅浅的回忆,就已经太过残酷。“万钱……那些人、万死不足以谢罪!”
万钱感觉到少筠的那种紧绷,他张张嘴,最后话到嘴边,仍然咽下。他轻轻抚摸她的背,稍后才说道:“少筠,我只怕你闹得太过惊天动地,最后……哎!入世历劫与出世旁观果真都是同一件事。”
少筠仰起头,满脸的倔强:“满天神佛,始终不及人心险恶!渔村历险的时候,神佛在哪儿?”
万钱伸手摸着少筠的脸,十分怜惜:“渔村里、荣叔是怎么死的?大约你的丫鬟……”
少筠恨极,有些尖锐的声音说道:“我不会叫他们枉死!终有一天,我要为他们昭雪!”
万钱闻言咂咂嘴,却觉得滋味不太好。就好像明明知道前面某个地方有狂风大浪,却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发生、看着她沿着自己的轨迹发展下去。那一刻万钱觉得疲倦,为何选择一个这么聪明厉害的女人?为何她要这般执着倔强?为何她不能小鸟依人的任由他为她遮风挡雨?
千万个为何,那又如何?自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惦念,自己一夜孤枕就难以忍受的欲望,自己万般算计就为她平安的心机……若是世间黑白也能分清楚、好坏也能分清楚、爱恨也能分清楚,大约自己便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自己:这个女人太难搞,我不要了!
深吸一口气,万钱把这些恼人的心绪都挥掉,搂着少筠的纤腰将她压在榻上:“算了,我是食髓知味,也顾不上康家人骂一句‘奸、夫淫、妇’。”
少筠听得出他语气中的不满和回避,心中总有些黯然。自从再一次见到他之后,她已经陷得太深。欢喜他的欢喜,难受他的难受。这一句“奸、夫淫、妇”的妥协,她知道他的难受,所以,她也觉得愧疚和难受。
床笫之间,万钱像是驰骋于辽阔的北边,恣意张扬。少筠纤秀,每每感觉连自己的灵魂都被撕裂了般,可是她总是觉得自己无法自拔的沉溺。或许唯有这样,她才会在这惊心动魄中忘掉那些不能忘掉的。而少筠不知道,万钱也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选择在彼此的身体里释放那些生命之中难以承受的、不得不承受的。
……
作者有话要说:是任性,还是太理智呢?我分不清的。
☆、268
弘治十八年四月初一,扰攘了大半年的招商令终于在两淮首先推出了方略细则。
第一,抵押银两。两淮盐商首先需要拿出一定比例的银两抵押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作为维护盘铁的准入资格;
第二,意欲参与招商维护盘铁的开中商人在缴纳抵押银两之后,可投书报名。在书中,商人们必须列明意欲维护哪处哪些盘铁,数量是多少,维护细则如何。两淮盐使司衙门核准之后上报朝廷户部批准,最后视商人维护数量、维护细则、维护难易定出商人兑换盐斤的比例及销售区域。
方略一经张榜公告,两淮沸腾。
桑贵第一时间找到少筠,却不是征询意见,而是抱怨牢骚!
“先抵押一笔银子!一些同行去打听过了,单单这笔银子就十分要紧!灶户这几年积压下来的余盐银子,估摸着盐衙门都指望从这笔抵押款项你应付过去了!这银子还没指望赚上,就先得把家底都给掏空了!娘的!”
侍菊也摇头:“何文渊商讨这月余,就商讨出这么个倒霉法子来?依我看盐商哪里会这么笨,索性一个人都别动,急死那班狗官才好!”
少筠轻笑一声,看了一旁有些懵懂的枝儿一眼,轻声说道:“枝儿,能听明白么?”
枝儿蹙着眉毛,摇了摇头:“半懂半不懂的,不十分明白。”
少筠点头,细细得给枝儿分析:“这里头的前因后果恐怕一时三刻也分不清来,总归你得记着,盐课本应是国家赋税,主要用于大明朝的军饷。可皇帝家天下,随意拿着盐课分赏给自己得宠臣,这就导致大明朝没有军饷、没有银子来维护盘铁和收灶户的余盐。眼下盐使司想尽法子应对,就是希望从商人口袋里掏出银子来。一则维护盘铁,二则维护灶户的稳定。只有这样,来年盐课才能源源不绝。”
枝儿蹙着眉听完了少筠的话,最后还是有点迷糊,不由得揉着太阳|茓,苦恼道:“姐姐……实在繁难了些!”
少筠一笑,把手边的《盐务会典》递出去:“这本书,是五年前在你家里拿来的,正经是你爹爹的遗物了,你拿去念。虽说不急于一时三刻,但也务必通读,日后桑家,灶户上有少嘉哥哥,里面管事便是你。”
枝儿捧着那本书,心里感慨,面上也难以掩饰。
侍菊心里喟叹,只能站起来,轻言软语的把她送出门去。
桑贵看着两人背影,不由得感叹:“三小姐也聪明也敢争,可是性子还是着急了一些,不如二小姐你稳重从容。我只心疼她,才那么点大,就经了那么多的事情。”
少筠轻轻一笑:“看见她,就如同看见昔日箬姐姐同姑姑斗法那般,她这脾气真是像足了。阿贵你既然知道她的毛病,日后少不得提点。”
桑贵颔首:“竹子你还是少操些心吧!既信得过我,便交给我与阿菊。”
少筠抿嘴,端起一旁斗彩顽童嬉戏小碗,拈着银勺慢慢搅着桂圆银耳莲子羹:“说说你的想法,不日就要拿出应对的法子来了。”
“这个方略,实在不公道!”,桑贵无可奈何,频频摇头:“简直是压榨咱们盐商的血汗!先行抵押,抵押款要基本与盐场子里亏欠的余盐银子相当,这明摆了就是要从盐商口袋里掏银子么!原本咱们家就不多的银子,就算勉强能熬过第一关,后边也维护不了几个盘铁,若是维护的盘铁数不足,能拿到的专营的盐斤必然就少,这饿不死、饱不了的,头疼啊!”
少筠口中噙着一口银耳羹,她徐徐研碎了莲子,咽下,才笑道:“这就是朝廷的如意算盘么!开中盐商还有用,也还有银子,朝廷定不会叫你们饿死的,只是他也没打算你叫大富大贵的,把你们养得腰杆子都硬了来和他作对。”
“是这话!”,桑贵点头:“真要细看,这两条方略里头,蹊跷多着呢!维护数量、维护细则、维护难易,这些可都是别人说了算的,到时候你做了五分功夫,人家只给你三分功夫的盐斤,这还不得亏死了!”
少筠轻笑,不紧不慢的:“这些,我心里有数了。阿贵,维护盘铁,只怕没有人比咱们家里的人更熟悉了,尤其咱们家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富安团灶的团长,就算过去四年遭了难,也不例外。眼下这个当口,你要做两件事,第一,亲勤跑些盐使司,跟官老爷打打交道,说说咱们的难处,争取在抵押上有些宽限。诸如,银子实在不够,咱们的家宅、额外的田地是不是都可以充当抵押?第二,你得把团灶重新组织起来。你也知道,维护盘铁,若是单由官府说了算,恐怕不公道,这时候团灶能说一句半句,比商家们单打独斗好得多!”
“嘿!”,桑贵哼了一声:“二小姐圣明!”
“去吧!”,少筠回了一声。
桑贵站起来,行礼,转身出门的时候正巧遇着才回来的侍菊。桑贵看见侍菊穿了一身葛麻的素服,偏生嘴唇红胜樱桃,不由得心情荡漾,便故意堵在侍菊的去路,一手拉着侍菊,一手摸了一把她的唇,脸上却十分正经的浅笑:“你用的什么胭脂?今儿出门我给你带一盒回来!”
侍菊几乎跳起来,脸蛋立即红得如同晚霞一般。她原本张嘴就要喊,可一想到他与她原本有婚约,便不由得按捺住,只只咬着嘴唇低声道:“快些撒手!叫人看了……”
“我不怕被人看见!”,桑贵张口就截住:“阿菊,我不怕。你瞧瞧万爷和竹子,他们谁怕了?何况也没做什么,我就想你若不能穿红着绿的,便抹一抹胭脂,衬着你的脾气,十分好看!”
侍菊没了话,手也任由桑贵拉着,半天后才反应过来,低声道:“也不用买什么……我自己会调制那些东西。你有银子,省着点花,日后……给咱娘翻新翻新屋子……”
桑贵嘿嘿一乐,猛地凑到侍菊耳旁:“那我就留着!”,然后“啵”的一声,狠狠的啃了侍菊一口。
“呀!”,侍菊惊叫,再要说话,却发现桑贵早已经一溜烟的跑开了。侍菊跺跺脚,嘴里埋汰着桑贵,眼睛却追着他的影子,直至不见了自己才转身回屋。
屋里少筠似笑非笑的看着侍菊,偏偏一句话也不说。小紫叽里咕噜的在一旁笑着,十分畅快。侍菊羞恼,一巴掌拍在小紫翘臀上,笑骂道:“小蹄子,还不快去准备午饭!回了扬州,越发懒了!”
小紫吐吐舌头:“菊姐姐不好收拾桑大管家,就来拿我撒气!二小姐,您的帮着我!”
少筠笑开,想了想又正颜道:“你快去备饭吧。还有让容娘子特别给穆萨沙和科林沁他们准备北边的饮食,昨儿穆萨沙都抱怨到我这里来了。另外也告诉灵儿一声,别叫她犯思量。”
小紫浅浅行了一礼,笑道:“我早就听容娘子说过了,说是小阿哥虽也喜欢这儿繁华,可总觉得跟咱们不一样,要不是舍不得三小姐,早就回北边去了。”
少筠点点头,又说了一声“你去吧”,就打发了小紫。
侍菊这才赧然走过来,收了吃剩下一半的银耳羹,然后问道:“家里六万两银子,怕是远远不够,要不要从那边拨过来?”
少筠纤细的手指点了点桌子,复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然后又在榻边卧下,一面把玩着那把沉香的“称心如意”,一面吩咐道:“我们自己的银子,不必告诉桑贵,他若来问,你就说没有。只管让他在前面奔波着,别叫官老爷知道咱们后面还有一把算盘。第二件,阿贵必然拿着他的盐引勘合参与这一回的招商,你想个法子,把他投给官府的文书换出来。”
“换出来?”,侍菊有点儿吃惊:“是为什么?”
少筠缓缓一笑,手上反复揉着那金称砣:“换出来之后,把上面抵押的款项改成五十万两。”
侍菊大惊:“五十万两!就算兰子今年有本事拿得出来给咱们,那还不把咱们给掏空了!咱们拿什么本事来维护后边的盘铁呀?”
少筠彻彻底底的笑开:“这一层,你不需要懂。朝廷这么做,其实并无十分诚意,无非是想过河拆桥而已。既然如此,怕什么呢!五日之后,盐使司衙门就会公布招商结果,你让小七带着清明,大闹一场!记得,我要让全扬州的人都知道,我桑家,不仅仅是团灶的领头羊、制盐的头把交椅,还是鼎力支撑国难的功臣!”
侍菊皱眉,最后还是答应了,然后又说道:“小七陆陆续续换了至少有两万引盐在手上了,看着堆积如山的盐斤,这小子有点儿脚软了,三天两头悄悄来问我你究竟是什么心思,这一大笔盐,也不卖也不动,但是仓储的费用就十分高昂。”
“我是他的姐姐,正经掌管这些东西的,我还没有慌,他慌什么?让他别担心,只管放开手脚、张大了嘴巴问盐使司衙门要盐斤!”
“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侍菊笑道:“这小子……虽然也不笨,但是就不如桑贵那般厚脸皮、豁得出去。”
“难为他了!”,少筠摇头:“若不是要保住阿贵这一面大旗,其实换阿贵来做更加合适。”
侍菊笑笑,隐隐的有些担心。随后她又转身出了门,令竹园里的嫲嫲守住园门,自己又关了门窗,才在少筠耳边低语道:“小七带话,除了盐引的事,还有鬼六来的消息。”
少筠眉毛一挑,浑然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她定了定神:“都快大半年了!他怎么说?”
“你看!”,侍菊从怀中掏摸一张有些发黑的纸,递给少筠:“这张纸里头画的是谁?!”
少筠展开一看,纸上墨迹有些晕染了,但大致还看得出一个颇为漂亮的女人模样。少筠惊讶,抬头来看侍菊:“这隐约是……我娘房里的彩英啊!”
侍菊冷哼一声:“竹子知道怎么来的?扬州府上南城边的客云来茶馆儿,专做那穷人的生意,里头的掌柜旧日怕是跑过私盐的,竟是黑白通吃的主儿。四年前年后的一日,画中这姑娘找到客云来的掌柜,把一封信交给了掌柜的,又留下一锭十两银子,说是要借掌柜的黑道儿把信寄出去,事成之后再付十两银子。”
少筠捏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侍菊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有些有能耐大胆的灶户也会通过这掌柜的卖些私盐,他不拘多少,来者不拒的收,这也是集腋成裘的意思。等量够了,就卖给海上的海盗。因为这个途径,人面极广,所以渐渐也有人托他传信。彩英托的这封信,原先那掌柜的也不放在心上。等送信的人回来了,大致说了收信人的情形,还奇怪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怎么认识那样的江洋大盗,这位掌柜才起了疑心。后来没两个月,小渔村的案子就出来了,扬州府上风声鹤唳,这掌柜的回想前后,不由得害怕,也不敢声张,只悄悄凭借记忆把彩英的相貌绘出来,也是一桩保命的凭证。”
彩英……少筠心中盘算,前后立马联系了起来:“弘治十四年过年之后!那年我才掌管家业,桑贵换了两万引盐回来,年后我就领着你们一同去了南京!”
“让人钻了空子!”侍菊声音也冷了:“可见樊清漪是早有预谋!如今可算是证据确凿了!”
少筠眼睛一眯,复又问道:“鬼六怎么查到这儿的?查到这儿,那彩英樊清漪接头的人也应该查明白了吧?”
“鬼六大约是摸到了咱们究竟想要查些什么了!”,侍菊接着说:“他是顺藤摸瓜下来的。郝老四死后,官府以为渔村的首魁落网,便结案了,余下的人自然就躲过去了。大约过了年余,这伙子人就正经落草为寇,在海上走私盐,可惜遇到程大都督闭关,这一两年就都在两淮两浙出没,专门打劫走私商船,黑吃黑的意思。早前鬼六也交过手了,知道这伙子人都是不要命的主儿,不敢多接触。后来竹子托了这事儿,鬼六一面放风说自己有盐,一面又露出消息说郝老四当年是被人陷害死的,前因后果,大约掰的一分不差,这伙子人这才渐渐露出马蹄,跟鬼六接上头。鬼六顺藤摸瓜,才知道客云来茶馆儿的事。”
少筠点头,大致明白前后。
樊清漪身世大约远比众人想象的复杂!南城边上品流复杂的各色人等,最终都为她所用,了不得的本事。
“如今想起来,只觉得惊心动魄!”,侍菊叹道:“你我还是闺阁姑娘,只知道绣花制香抹胭脂的时候,这女人已经在南城里头扎根养出恶毒的花儿来!当初少原少爷那样干净无辜的人,竟然被她挑唆的去了万花楼,糊里糊涂的糟蹋了一个黄花大闺女。然后蔡波、容娘子、梅子……这人怎么就能狠毒到这份上!”
少筠轻轻笑了一声,转而问道:“当初无辜受累的那名姑娘,是何身份来历,你查到了么?”
侍菊叹气:“容娘子与这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一回来就惦记这事儿,找人悄悄打听过了。那姑娘正正经经是个黄花大闺女,那日正好缫了一篮子的丝要出来给绣坊,回家的时候便晚了,遇着蔡波那鬼迷心窍的,就……这件事情之后,那姑娘,一时看不开,投井自尽了。姑娘的家人没几个识字的,闹过一场,偏遇上渔村那案子。当时何文渊处置的十分马虎粗糙,也没正经给人家姑娘家里一个说法,只拿着少爷一罚了事,落得人家姑娘家里一两银子都没拿到。后来姑娘的家人也没法子,又觉得这姑娘玷污了名声,把她乱葬岗里随便一埋,就权当没生了这个女儿。再后来咱们家里境况好些,桑贵私下找过,还赔过一笔银子给人家家里,也就算是为少爷尽了一番心意。那姑娘的家人拿了银子千恩万谢,这事儿,就算是了结了。”
少筠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到底阿贵重情重义,若少原在天有灵,该安慰了。这件事,谁也不要提起,鬼六那边,让小七联络着,我还有用他的时候!”
“既然证据确凿,何不当面掀了她那张人皮!叫人都看看这骨子里都是些什么糟烂玩意儿!”
少筠嘴角一头,阖目养神,又淡淡说道:“彩英!我记得了!那年跟随我姑姑,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只是,不必着急,何况也不知道这里头何文渊是个什么角色!等大局定了,再来掀这伙子人的人皮,还不迟!”
……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大局,是桑家与朝廷的博弈。少筠要报仇,必须要先保住桑家。
☆、269
鬼六在海面上放出些许风声来,说是手中有盐,想找人合伙做买卖,风雨安立即警觉。阿联曾经被扣押在风雨安的船上,倒也与风雨安的人混得烂熟。所以少筠这边拿到准确消息的同时,阿联就把风雨安的信带到了万钱面前。
“风大哥一贯与我们合作残盐买卖,虽然这两年因为北面闭关,残盐生意渐次差了,但爷也知道,就算不值钱,那伙子人怎肯有人出来抢生意?所以那鬼六一动,风大哥就警觉了,海上不少看不惯风大哥独揽生意的船只也蠢蠢欲动。”,阿联一面饮茶一面说道:“不过风大哥跟上这消息后,却发现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因为鬼六除了放风说手里有盐斤外,还鬼鬼祟祟的捎带放话说当初渔村那案子落网的首魁是被人害死的。”
万钱听到这儿眉头耸了起来,可他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阿联,让他把话说下去。
“风大哥的人也混在里边把鬼六的话听了个十分八分,大意是旧日有一大笔盐斤,原先想从富安出发从那惹了灭村案的小渔村出海,往北面买卖的,不料主人家在探路的时候遇着海盗,死了,那一大笔的盐斤就没人管了。如今四年有余,主人家的家人无意间发现了这事儿,因此想托人出手,放了出去,折成银子,好回乡下过日子。”
万钱心中疑惑之极!鬼六这话……旁人听着应该觉得有道理,但落在他耳朵里就是分不同寻常了!且先不论是不是真有这样一大笔盐斤,只说“主人家探路遇着海盗”,这一句话可真是惊心动魄啊!这主人家是谁?为何要探路?为何探路偏偏遇着海盗?!
万钱站起来,复又坐下,最后呢喃了一句:“难道……鬼六背后是少筠?”
阿联微微摇头:“爷,如果真是,也并不奇怪!也您忘了?当初二姑娘出海北上,坐的就是鬼六的‘破浪号’。只是如果真是,二姑娘这一招,是要做什么?她有盐,我不奇怪,但她不缺银子呀!”
万钱伸出手指来,悬空点了两点,嘴唇微动,最后说道:“她在查案!她在查当初渔村灭村案的罪魁元凶!”
“呵呵!”,一直静静听着的君伯笑了两声:“爷说得对!二姑娘应该是用自己做诱饵,来彻查当初那案子!爷,你还记得我曾说过,阿明在京里疑心过这案子,觉得伏诛的六人不可能一夜之间屠杀那么多人。那也就是说必定还有漏网之鱼在外,若果真如此,二姑娘这一招就该叫引蛇出洞了!”
“可是!我还有些想不通,”,阿联苦恼:“果真有这样的人,听到这消息,岂不是被惊动了?”
君伯笑着摇头,万钱则补充道:“你不要忘了,海盗为什么愿意冒险上岸!”
“是了!”,君伯微微合目,自信满满:“我虽然不知道海盗为什么上岸,但却并不难猜。无非就是有天大的好处罢了!可四年前那桩案子,一村子的人,连同二姑娘他们在内,身上有什么银子?四年之后,果真还有人求财,果真还有人不甘心,那就必定上钩!”
阿联张了张嘴,最后心悦诚服,站起来朝君伯一拜,笑道:“素来知道爷辣,眼下才知道谁是老姜!君伯,小的受教了!”
万钱笑笑,又说:“你同风雨安的人熟,你传话,静观其变,万勿打草惊蛇。果真少筠设局,这笔盐,冲击不了风大哥的好处。”
“知道了!”,阿联摇头叹气:“果真二姑娘,我服了她了!”
万钱笑笑:“你去吧!”
阿联站起来出门,君伯则说:“爷,且不说海上这一桩,我只好奇二姑娘岸上这一桩又怎么演。”
万钱站起来,负手走了两圈,说道:“她在北边的事情,没人知道。”
“应该说!”,君伯闭着眼,古板严肃:“知道也不敢说、不愿说、不会说!”
“少筠必然是准备好了才回来,”,万钱微微一笑,万分憨厚:“那就得看何文渊对她有没有提防和预料。”
“我看没有!”,君伯闭目晃头,十足的老夫子,古板,但是惹人发笑:“若他对二姑娘有所预料和提防,就不至于三条两头只想找你说话,而是想尽办法来化解二姑娘心里的怨恨。可是二姑娘一回来,这位小爷就慌了手脚,连二姑娘用梁苑苑挖了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坑给他,他都瞧不出来!”
万钱嘴角一勾,又摸了摸条案上的一簇新鲜梨花,才问:“他又来找我了?”
“是!回禀爷,今日一大早,何大人就遣了衙役上门,是亲自送盐使司的公文下来的,意思是四天后盐使司衙门就要开门招商,请爷做好准备,参与朝廷的招商。”
如此郑重其事的邀请他参与招商?何文渊,你的脑袋被门缝夹过了吧?!
他万钱有银子没错,可真要论起维护盘铁的功夫,那他可就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了!难道时至今日,他何文渊小牛鼻子还指望着他心甘情愿的捧出自己的家财来帮着朝廷度过难关?感情他万钱长着一副脑袋被门夹过的熊样,就真的脑袋被门缝夹过?!
“嘿嘿!”,万钱熊笑了两声,十分憨厚。可君伯在一旁看着却十分清楚,这一笑,真他娘的猥琐啊!
君伯喷了一口气:“爷,这位小爷不是以为你蠢!而是他算准了你的心思,觉着你还是有心于二姑娘,指望着你拿银子、又说服二姑娘出人工,为朝廷再尽一回心!”
万钱点头:“我是真蠢,哪有那心思!君伯,后头梨花开过四月就该谢了,这样,趁着还好,折两枝送去给少筠赏一赏。”
君伯脸立即就黑了:“爷!人家新寡在家,你这堂皇送花去,干嘛呢!”
万钱又是嘿嘿一笑,瘫在官帽椅上,堂皇的皮糙肉厚,隐约的名士风流:“我没娶,她寡妇,正好干柴烈火。什么干嘛呢,让你送去就送去。你不送,我骑马送去!”
“哎别别!”,君伯只差没跳起来了:“我说爷!你就是我阿君的命根!我丢了面子也不能叫我的天丢了面子呐!哎哟!一天不闹腾,就浑身不自在啊!”
万钱又笑,作势站起来穿衣裳。君伯惶恐着急,立马跑的慌不择路!
……
半天之后,扬州府大为轰动!
四年前万大爷一支“拱手相让”簪还历历在目;四年后一簇新鲜梨花,万大爷痴心不改呐!
这一下,康府的脸集体刷黑,连仆人出门都低头疾走。
何文渊听闻消息实在有点哭笑不得!万钱对他三番几次的示好无动于衷,反而大张旗鼓的向少筠示爱,究竟是何用意啊?而且当此一刻,若少筠点头应允,两人联手对抗官府,这形势比四年前还要不堪呐!焦躁,在身体的每一处叫嚣!
忍不住,不想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但又实在没处可去,最后来到清漪房中。
清漪房中那秦嫲嫲正陪着清漪给二儿子恒中逗趣儿,何文渊也没什么心思,只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看着。正巧彩英白着脸色跑进来:“清漪,你听闻了么!万钱给二小姐送……”
话到一半,彩英赫然发现何文渊也在屋内,不由得张口结舌,定在那里!
清漪眉头微漾,立即把恒中交给秦嫲嫲,打发了出门。然后巧笑倩兮的贴着何文渊:“爷!怎么进门就不说话?如今恒中身子好些了,也愿意跟着秦嫲嫲玩耍,抱在手上也觉得重了呢。”
何文渊不理,只若有所思的看着彩英,彩英嘴里嗫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婉转话题。
清漪眼中精光一闪,又浅笑着对何文渊说道:“彩英呀,素来脾气如此!都是快要嫁人的人了,还这样大呼小叫的!大抵又是桑家的二姑娘又惹了什么天下奇闻叫她惊讶了吧!爷也知道,当日她在桑府里伺候,少不得关心一些。”
何文渊心中如有一动,而后淡淡一笑,扫了彩英一眼,也没有说话。
清漪忖度着何文渊的心思,只十分柔和的看着彩英:“说吧,那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小竹子今日又做了什么大事来?”
彩英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听闻……听闻留碧轩万爷堂皇使人送了一大瓶子的新鲜梨花给小竹子,说是供她赏玩、讨她欢心……”
清漪微微张了张嘴,最后却觉得喉咙堵得慌!桑少筠果真这样的魅力?认真昭告天下当了寡妇,万钱还这样痴心不改?而下一刻,清漪突然作呕,依着何文渊捂着胸口,一副西子捧心的美图。
何文渊吓了一跳,忙扶着清漪轻抚她的脊背:“怎么了?你这身子都快六个月了,怎么还作呕?”
清漪娇喘微微,如同桃花迎风而颤,点点美态不堪言辞描述。等她匀过一口气来,才轻轻说道:“不是……是妾身觉得……呕心……人人都说竹子乃是四君子之首,可惜这位二姑娘名不副实。妾身只可怜投湖而不知所踪的梁苑苑!想她既然仍有心于留碧轩唯一女主人,又何必强占着康少奶奶这个名分、又何必强占着康小少爷呢!反而无辜害了一条性命……”,说着说着,清漪清泪点点,楚楚可怜。
何文渊拍了拍清漪,对她的话,却觉得有理,而转念一想,又心生一计。昔日……他也曾有意于她,想着贤妻美妾,若少筠居之,此生无憾。可惜到头来少筠未曾领会他的心意,反而投入万钱怀中,而他为了开中盐稳固,不得已掀起两淮巨浪。而今……前尘往事太过纠结,他虽……他自不再有此绮念,却仍对她怀有几分怜惜之意。若万钱大度不计较,而她也仍然乐意,那么他来替他们排除康家阻挠、成全两人姻缘,则于两人都好。届时少筠心结得解,再说服两人联手支撑开中,又未必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的美事!
何文渊站了起来:“听宁悦说过,少筠实属未婚守寡,不论礼数,也实在凄苦了些,相识一场,我实在于心不忍。若万钱果真有心,那么未必不是少筠的福气。你二人本从桑府出来,如今何妨亲自上门,化解昔日恩怨?如此,实乃妇人贤内助之大德。”
清漪表情显然的一愣,好半天才不大自然的说道:“爷……当日那账册便是妾身交托的……若小竹子知道……岂能对妾身好言相待?”
何文渊踱了两步,款款说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本占着道理,也实无害人之心,只差有没有诚心来弥补分歧。眼下两淮盐政我正想着如何拨乱反正,若能消除少筠心中怨恨,她与万钱一左一右,扶持开中,就必能助我完成此行圣上交托的重任。”
樊清漪浑身冷透,彩英呆若木鸡。
何文渊,原来做你的老婆还得要帮得上你!
可樊清漪心里压根想不到这些,因为心虚和恐惧,早已经充斥了浑身每一个角落……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看了有没有觉得合情合理?反正蚊子写的时候基本是忍着恶心来写的,这些确实不是正常的三观……而是……大家有没有觉得这三人不真实?我觉得吧,何文渊基本就是……算是很虚伪了,但面子上还是很堂皇的,不过他和清漪不同之处在于,他只是无法面对自己可能犯错、无法面对自己一辈子信仰的其实是最伤害人的。
至于清漪……哎,前面的文诸如温岫很装,小月很拧巴,但绝没有她厉害……
大家发表意见看看……
☆、270
何文渊还真不是临时起意,反而觉得极为可行,当即还把宁悦唤来一块商议。
宁悦本是位女菩萨的性子,听闻何文渊有意撮合万钱与少筠,以求解开少筠心结、化戾气为祥和,自然十分赞同。她当即表示既然清漪从桑家宅门出来,自然应当尽力,而她自己曾与少筠相交,也责无旁贷。
樊清漪在一旁温柔和顺的听着,心里作呕不已!她伺候少筠三四年,其实早就熟知少筠的脾性。这个女人,长得纤细秀雅,实则锱铢必较!虽然她拿不准桑少筠是否已经知道事情前后,但桑少原、李氏亡故都是事实,桑少筠绝无可能说一句算了就能完结此事。只是何文渊认定万钱能够拉住小竹子,她也乐得静观其变,没准这里头她能发现些有趣的事情,扭转乾坤呢。
温柔和顺,是她一贯的面貌,可一旁的彩英却没有那么好的涵养。得知少筠在生以来,她度日如年,时时刻刻都如同惊弓之鸟,几乎别人每提一句“桑少筠”,她就不得不回想一次当日她有没有什么对不起桑家的地方,然后再拼命告诉自己,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桑家的地方。
一家人的各怀鬼胎,若是有天神俯视,一定笑不可遏。
也就在何府上热烈商议的时候,桑宅里不乏温情脉脉。
四月初三,邓之汝夫人王氏扶着小丫头,领着小女儿,亲自前往西街仁和里,吊唁罪妇桑少箬。
这些日子的迎来送往,究竟有哪些人是真心吊唁少箬?无非盐政松动,同行之间的沟通场合而已!扬州府上其实没有一个官员上门吊唁,即便梁师道当日称兄道弟的同僚们亦不例外。所以梅英上门,可说是一片丹心、诚意拳拳!
侍菊将前堂消息报给少筠后,喟叹道:“小姐,这才真是梅妻鹤子的品行吧!扬州府上的官家,何尝舍得纡尊降贵,到低人一等的西街里来?何况咱们大小姐是获罪妇人!再者说,邓夫人在夫家的日子也这么不好过,她能来,实在是难得了!”
少筠浅浅笑开,又立即站起来:“我亲迎接她去!”
侍菊点头,两人正要走时,又见芷茵粉黛未施的走来。
少筠忙迎上去:“大约妹妹听闻消息,要见见昔日姐妹?”
芷茵含了泪:“如今你我这样的身份、她这样的身份,她还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我自当剖心相见。”
“芷茵小姐……”,侍菊面露犹豫:“不如等我们小姐见过了,日后再找了机会见?你也知道如今这样的身份……”
芷茵摇头,面上坚定的神色:“侍菊姐姐顾虑什么我知道。倘若她这般来,还是怀着恶意的,我在这世上便再没有值得留恋的了。真如此,我便认命,也绝不会连累筠姐姐。”
少筠笑笑,安抚得拍了拍芷茵的手,又对侍菊说:“既如此,外间人多,你便将王夫人请进来,就说与我说说话。还有,备两份厚礼,留着给她的小女儿。”
侍菊行了一礼,答应着离开。
一刻钟后,少筠见到梅英。
梅英满眼热泪,拉着少筠话也说不出来,冷不防躲在帐幔后面的芷茵跳出来,忍泪笑道:“梅姐姐,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梅英吓了老大一跳,回过神来只拿着帕子捂着嘴,认了半日,又哭又笑:“老天爷!这不是芷茵妹妹!”
芷茵心无芥蒂,前尘往事又都随风散去,渐渐收了眼泪,笑得一如往昔。梅英悲从中来,拉着芷茵啜泣不已:“你还活着……还这般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妹妹,在我眼前还装么?”
少筠在一旁看着,淡淡而笑。劫后重逢,她经历了不少,重逢时候的悲恸已成了习惯。可是,芷茵比她灵透,知道笑,知道放开往事包袱,则未必不是好事。
芷茵摇摇头:“笑不好么,没心没肺不好么!当日我爹爹做那官儿,金银满箱,你我还说未必不是民膏民脂,还忧心若被发现了又如何。最后果真妻离子散,父母反目、兄弟结仇。金满箱、银满箱,散了个干干净净。也罢了,还得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姐姐,原不是我的,没了,能怪谁?所以我不恨谁,我也不怨谁,我得筠姐姐、梅姐姐这样的姊妹,真正是我得的,这便是我天大的福气,为什么不笑?”
梅英拭干眼泪,侧头一想,说道:“临别前,你说你念佛经,如今看来,竟是悟了。好妹妹,原是我俗气了!”
芷茵一笑,恍如豆蔻之华。
梅英这才把芷茵拉到少筠身边一同坐下,又领着自己的小女儿见过了两人,才略带些伤感说道:“芷茵得蒙少筠襄助,我心里真正是觉得没有遗憾了。可见你我三人,昔日言浅交深。只是听闻梁夫人噩耗,想到苑苑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十分伤感。正经应该给梁夫人上一注清香,顺道叫你们见见我的女儿。”
芷茵听到这话,蹙眉叹气。
少筠笑道:“姐姐有心,又肯这样前来,我心里感激,就怕你因此在公婆夫君面前落了不是。”
梅英摇摇头:“若说不为难,大约瞒不过你我这一双风霜眼睛。只是这两年我也着实看淡了夫妻情分,只要我的孩儿平安康健,哪怕我过得平淡些,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说到这儿,梅英这样清冷的人也满怀柔情的看着一旁与宏泰玩耍的小女儿。少筠满心柔软,也替梅英觉得知足。大约郎心似水,一去不返。既然苦苦寻觅而不可得,又何妨站得远一点、看得开一点?而今想来,他们这三姐妹,命途坎坷,对人生,早有了不同的领悟、不同的选择。而此刻彼此相对而坐,说些家长里短,未必不是度尽劫波却又轻松惬意的事情。
想到这儿,少筠亲自打开自己的箱笼,寻了一对子母牙雕的“知足”把玩件出来,托在掌心给梅英,笑道:“今日头一回看见小侄女,侍菊备的礼薄了些,我便把这对牙雕知足把件送给你们母女了,只愿你们平安知足。”
梅英大方接过,细一看,原来是一左一右一大一小的两只玲珑可爱的小脚丫,上面趴了一只蜘蛛,取谐音“知足”的把件。梅英挺高兴的,把女儿招呼过来,亲自挂在她腰间,细声细气的吩咐道:“这是筠姨送的礼物,甜甜好好挂着,知道么?”
小姑娘方才会说话,十分乖巧玲珑,又细声细气的答应了一声是,惹得一屋子的人都抢着抱她、哄她。最后芷茵把她抢在怀里,一面哄着她一面笑道:“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说话都是那般暗香袭人的味道!姐姐,若非我这奴才身份,非撺掇你叫她认我做真正的姨妈!”
梅英好笑:“认什么姨妈?正经就是姨妈么!只是你有什么打算?往后就跟着筠妹妹过么?”
芷茵偏了偏头,放下梅英的女儿,笑道:“昔日学的,都是诗词书画,教坊司里头,都是逗人开心的下九流玩意,正经不能换三餐温饱。幸亏筠姐姐不计较我这身份,如今我便跟着筠姐姐学女红,若我能得她一半的功夫,想必做个绣娘,也能糊口吧。”
“我也不计较多她这一张嘴吃饭,”,少筠笑道:“只是她偏觉得欠了我天大的人情,总想着自给自足。罢了,我不拦着她,总强于日日躲在屋子里淌眼抹泪的!”
“是呢!”,侍菊站着作陪,也笑道:“我也没见过哪家大小姐如芷茵小姐这般的!开头的时候连针也拿不好,后来十只指头都扎穿了,到如今可正经开始学扎花了!”
梅英有些不忍的看着芷茵,芷茵则大方笑道:“我不觉得苦!当初在青楼里学唱戏,比眼下不堪多了,可不也熬过来了?我只知道,指望男人,我就是个玩物。不甘心当玩物,那就该靠自己。姐姐用不着担心我,我好着呢!”
梅英含笑看着少筠:“听她这话,我倒真放心了!”
“她是有一说一的脾气,心里不藏事,生气难过,都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少筠摸了摸芷茵的脸蛋,笑道:“这是她的福气,我看见她这般阔朗,只有放心的。”
梅英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又拉着少筠:“你知道这是芷茵的福气,又知道有一说一、心里不藏事的好处,那你自己呢?心里藏了多少事?昔日的小竹子,杏面桃腮、容光焕发。可眼下你拿镜子瞧一瞧?三分娇、七分怯;三分沉静、七分气弱。你也该把心里藏着的事说一说、放一放,别把自己熬出症候来!”
少筠一笑,不肯说话。侍菊则笑道:“唯独夫人敢说这话了,一屋子的人,要不是下人就是晚辈,哪里还有贴心的长辈提点?侍菊只盼着夫人常常与她说说话,开解开解她,比一天三碗药都强!”
“是个好丫头!”,梅英转头去看侍菊,夸到:“少筠有你这样的丫头陪着,真是福气!你只放心,我若能抽出空来,必定时常来看!”,说着又回头来看少筠和芷茵:“说起来,好多年没有这样高兴的说话了,遇见你们,心里再不能这样畅快了!”
少筠笑笑,却没有接话。可她心里清楚,虽然高兴,她却不敢时时与梅英交往。却不是因为梅英不值得交往,而是梅英不是单独一人,身后有夫家娘家,交往过密,难保不叫梅英为难出错。
而少筠并未猜错,因为梅英抵达西街的那一刻,她也正式进入了两淮官老爷们的视野,其中自然包括何文渊及其夫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扬州知府衙门,甚至江苏布政使衙门……
作者有话要说:梅英会惹出事情来,我不说,大家都知道。
☆、271
弘治十八年四月初五日,两淮盐商的大日子。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议事厅里一大早就有衙役打点着,到了辰时,这儿将齐集两淮的豪商巨贾,届时,大明帝国最重要的税收——盐课,将被重新划定!
不到辰时,各地有投书维护盘铁的商人们陆续抵达议事厅。
何文渊在后堂饮茶候时间,从霜花窗望出去,看见各种颜色的右衽春袍,皆是一色上等的松江府细布,更有甚者,直接衬着里头莹莹发亮的素绢。商贾不比桑农稻农灶户,在这个帝国之中,身份低贱。但一眼望去,商人们哪有半点简朴之风?更有甚者,上下串联沟通、败坏朝政!
何文渊暗自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之余,期盼今日议程得以顺利进行。
辰时差一刻,桑氏大管家桑贵领着一个小厮走进议事堂。
桑贵一来,全场哄动。
何文渊放下茶盏,走近了一点霜花窗,远远看去,看见桑贵一张和蔼笑脸,又有左右逢源的圆滑。
场中便有一灰衣商贾笑道:“桑大管家!可听过一个笑话?说是富安上有个老渔夫,腌的一条老咸鱼,竟然自己就翻身了!哈哈!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呀!”
“这有什么稀奇的,最稀奇的还是枯木逢春、梅开二度!”,另一个褐色衣裳的男人高声笑道,又装模作样的抽气:“嘶!还是咱们江南好啊!梅花开两季、桃树双结果!”
“是呀是呀!可就是不知道这树上的果究竟是你家的种还是我家的……哈哈!”
这些话……很难听!何文渊站在窗后,都觉得很难堪,仿佛少筠就在那里,被那些人一件衣裳一件衣裳的削了去般的难堪!
可桑贵低头一笑,再抬头时,负手挺胸:“要我说梅开二度不算稀奇、桃树结双果也不稀奇,眼睁睁看着人家咸鱼翻身,自己只能被淹死了,那才叫刺激稀奇呢!”
众人一愕,脸色皆不自在。桑贵又向第一个灰色衣裳的男人走去,笑嘻嘻的问道:“吴掌柜的,维护盘铁,您打算抵押多少银子啊?”
那灰衣男人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桑贵摇摇头,自顾自的走到一旁,随意找了张圈椅坐下。
何文渊看得摇摇头,又转身轻问一旁衙役:“桑氏唯独桑贵出席?”
衙役点头:“桑氏的盐引勘合自弘治十三年后一直是这位桑贵,但弘治十四年后,他鲜少兑换盐引,只收取官府的残盐进行翻新。今日来……小的并没有发现昔日的二小姐或者今日的三小姐同行。”
何文渊点头,心里有些纳闷。按说桑贵是桑家唯一合法的开中商人,遇到如此大事,少筠怎会没有筹谋?难道桑氏果真想放弃盐商?
正疑惑时,大堂上又进来一男一女。
这男的一大把络腮胡子,只差没把脸庞挡了大半了,一件绛色衣裳,却不觉得身板儿雄壮;这女的……挺高,穿了一身挺素淡的天青色襦衣裙,眼睛不大,但滴溜溜的精光来回滚着。这两人才一进门,那姑娘就拉着那男子与堂上相识的人寒暄开了。
这姑娘嗓门贼大,隔着老远,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她叽里呱啦的,净是些听不懂的辽东地方话,反而她哥哥就安静木讷了许多。
“这两兄妹……来扬州府上得有两年了!”,一旁衙役叹道:“扬州府上,上至盐使司的老爷们,下至开中盐商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丑丫头,连户部金科衙门都敢去闹的,嗓门儿贼大,一股子憨劲,最是难搞!连肖大人也得发憷。大人,您得小心她一点儿!”
“事无不可对人言!”,何文渊淡淡道:“本官为朝廷办事,并没有什么为难、难缠之事!”
“您说的是!”,衙役唯唯诺诺:“不过想来这两兄妹也再拿不出什么银子来了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富贵,这两兄妹手上压着咱们两淮一年有余的盐引呢,如今这哥哥正火急火燎的催着盐仓要盐斤,想是记着要把压着的银子转回来。可哪能这么快呢!所以呀,估摸着他应该没有银子再作抵押了。”
就算有银子抵押也不十分害怕,因为这两兄妹半路出家,对煎盐一事并不十分熟悉,维护盘铁更是艰难。果真要担心的,他还是更担心灶户起家的盐商们,诸如桑氏。假若这部分人实力雄厚到可以从国库中分去大部分盐课,那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堂上突然悉数静默!何文渊抬头一看,原来是万钱到了!
万钱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的右衽春袍,领子拿黑色的丝线精工绣了古朴的回形纹样,腰间一根墨玉革带,又一左一右配了荷包和玉佩。这模样嘛……反正就是一头熊的气魄,不过这头熊是梳理整齐的大熊。
一堂的人看着这气势,顿时觉得自己咋这么矮!
万钱一句话也没说,只管扯出笑脸来,抱拳鞠躬。若有人跟他寒暄,阿联便上来挡开,笑着说:“哪来的能耐敢跟堂堂两淮盐使司分肉吃!只管看着两淮上煎盐的行家罢了,今日到会,纯粹作陪呀!作陪呀!”
就在这时,有商贾套近乎,又给万钱介绍了那对年轻兄妹:“万爷,来叫您认识认识这位小兄弟!这位云小七、云掌柜!云掌柜是过江龙啊!辽东盖州地方人,到了两淮,也是咱们盐商里头的头一号人物!”
云小七咧嘴一笑,拱手行礼,正要说话时,小姑娘挤开一旁商贾,挤到万钱跟前来,两腿一跨、双手抱起,语气吊高:“俺认得你!你是那寡妇门前讨是非的汉子!呸!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去招惹一个寡妇!人家在家守寡守得好好地,你一凑热闹,甭提别人的话的有多难听!你不知道那些人闲着没事儿干,就知道满嘴喷粪啊!”
呃~一屋子的大男人满头黑线!这骂人究竟骂的是谁呀?!
基本上万钱已经修炼到神佛那样的境界了,可遇到这么个丫头,还是有点忍俊不禁的感觉。他咧咧嘴,问小七:“你妹子?”
小七呵呵一笑:“清明!”
万钱点点头,说了句幸会,就拱手走人。清明“哎哎哎”的叫着,还想再说话,可小七拉了拉她,两人转头去看时,大堂上手两侧何文渊、肖全安、钱艺林等人鱼贯而入。
清明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跟在小七身后。
彼时,一屋子的商贾全数站着,肖全安满脸的笑意融融,只伸手问与他同样品级的何文渊:“何大人,您是京城里的钦差大人,您请!”
何文渊拱拱手,又把推到面前的太极拳推了回去:“肖大人请!您是朝廷钦点赅管两淮盐务的大员,我虽是有监督职责,却无赅管职责!”
肖全安客气了两句,然后笑着说:“如此……那我就开始了?”
何文渊风度翩翩的一欠身,然后落座右侧,随即一侧的钱艺林也跟着落座左侧。肖全安这才清了清喉咙,对下手众商贾笑道:“啊!诸位都是历来参与开中之人,也算是为大明朝、为朝廷分忧的了,如此,置坐!”
衙役从前门搬来不少凳子,然后众盐商都挤着坐在了一起。
看见众人都坐好了,肖全安微微一笑,撸袖又站起来,那样子,真像是磨刀霍霍向猪羊!
“五日前,招商方略下发了,大家伙想必也考虑清楚了、也筹备好抵押的款项和维护盘铁的细则了。既如此今日就召集大家,一会你们把你们准备好的文书都交上来,咱们按照诸位抵押的款项排个先后,名次越靠前,允许维护的盘铁越多;维护细则越好,最后能分取的盐斤越多。若诸位没有什么异议,那么就把你们的文书交给衙役,咱们后堂审议,你们就在这儿候着结果。”
钱艺林详细说的细节,等他说完,肖全安点点头,便有衙役捧着托盘走了出来。
“慢着!”,大家低声交头接耳时,一把大嗓门突兀炸响,秋香色的清明一拍大腿,跳着站起来,有理无理,先大嚷嚷一句:“俺不服气!”
一堂的大老爷们又开始满头黑线。
钱艺林按捺情绪清了清喉咙:“你又哪儿不服气了?”
“俺当然不服气!”,清明双手一叉,嘴巴一翘,活脱脱的刁民形状:“官老爷要问俺哪儿不服气,俺就告诉你,俺哪儿都不服气!”
刁民、刁民啊!肖全安也清了清喉咙,满是威严的喝道:“不服气那就好好说!你一个小姑娘,闯到大堂上来,成何体统!老夫子的礼数都叫你糟蹋精光了!”
“啥子老夫子,俺乡下人不懂!”,清明皱着眉头,理直气壮的说到:“俺哥老实人,总叫你们欺负,俺得看着他!再说了,老爷也没明说不许姑娘家上大堂来的,凭啥俺不能来?!”
“好好好!”,肖全安差点翻了白眼:“不要东拉西扯,你只说你哪些不服,堂上的大伙觉着你有理,便罢了,不然你无理取闹,本官先赏你二十板子,叫你说话还刁钻不刁钻!”
“哼!”,清明眼睛一笑,又举着一根指头说:“头一条,老爷收了俺们的文书,为啥子要到后堂去看?谁多谁少,当堂一念,谁都知道了!老爷往后堂一躲,后头加一笔,前头加一竖,原本两万两,变了五万两、五十万两,谁知道咧!”
呃~一堂的大老爷们头上的黑线全数收了起来!
“再说了,这抵押的银子又不是给官老爷的,都是抵押着不能动的。老爷这大门一关,谁知道谁究竟送了多少银子进衙门?俺们老实人,这不是吃大亏了!所以俺不服气!”
肖全安、钱艺林全数如坐针毡,何文渊反而微微笑着看着清明。而躲在角落里的万钱和桑贵都不约而同的假意的抬手揉鼻子,以掩饰那一抹笑容……
一众盐商,有恍然大悟者,有不动声色者,有暗自着急者,总之各怀鬼胎、引而不发。
“还有第二个不服气!”,清明又举了第二根指头:“那个啥!维、护、盘铁……细则!这个老爷们说了算,我不服气!”
“这还有什么好不服气的?!”,钱艺林有点坐不住了:“你一个乡下来的盐商,哪里知道怎么维护盘铁?!”
“那俺不知道、”清明叫起来:“你知道?俺不煎盐,你又煎盐啦?你不煎盐,凭啥子你知道那个啥?”
盐商们集体哄笑!
话说,那个啥是啥这丫头都没搞清楚,就一个不服气、两个不服气的,她到底是想干啥呀?!
钱艺林黑了脸,灰溜溜的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半句话都不肯说了。肖全安清了清喉咙,正要说话,何文渊捷足先登:“既如此,这位姑娘,怎么才算是公道了?”
清明小虎牙露了出来,得意洋洋的小样让人想凑她一顿!
“嘿嘿!”,清明一笑,憨得像个村里头的大甜妞儿:“文书交上去,老爷们撒尿都不能出了这屋子!最后把大家的抵押银子念清楚了就行了呗,哪来的那么多花花肠子?俺乡下人,没工夫跟着你整!俺要是银子多了,不肯叫你坑了去,要是别家银子比俺多,俺回家种地去,这叫公道!”
“好公道!”,期间一些盐商回过神来,不由得大声附和:“说的是,银子真不如人,那就认了,至少也得个明明白白呀!”
“说的是……”
……
大家开始提高了声音在议论,但声音再高,盖不过清明:“还有,那个啥……那个啥戏子……那个不成!俺是盐商,不晓得煎盐,可有晓得的呀!”
“对!”,中间一个衣着颇为朴实的男子站起来,附和道:“大人,有团灶、有盐商行会,里头总催、族长,都是一辈子煎盐的老掌故,当堂说一句,细则用得用不得,绝不会误了大事!大人,这时候,得有团灶的人在,得有盐商行会的人在,这才叫公道!”
……
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然后大家目标一致,这过程几乎毋庸赘述。到了最后,一切的私心都光荣牺牲在小丫头清明的两个不服气上。肖全安无法,与何文渊交流过后,觉得这一次事关重大,与其暗箱操作得罪一众盐商,不如就让盐商自己打个你死我活,朝廷整好坐收渔利。
随后,钱艺林收齐众人早已封好的文书,当着大家的面一一拆阅,读出众人抵押银两的数目,以决定由谁进入下一轮招商。
“吴佳佳,三万两、”
“邓小敏,三万五千两、”
“侯方,两万一千一百两、”
……
念了很久,无非一些无关大小的数字,商人们紧张,何文渊和肖全安却觉得昏昏欲睡。
“万钱、”
听到这儿,肖全安显然精神一振,而何文渊则不动声色。
“两万两……”
何文渊眉头一皱……万钱……果真不打算参与?何文渊举目望去,发现万钱拎了一只精致的铜酒壶旁若无人的喝酒,而他的仆人则与一旁的桑贵笑着低声说话。
何文渊有点郁闷。自己已经亲自把招商公文送到留碧轩,这种待遇两淮里头一份。没想到万钱还只是敷衍而已……何文渊浅浅吸了一口气,正要按捺情绪,那边钱艺林念道:
“桑贵……”
何文渊心中一动,恍惚有了些期待。桑氏,究竟会是什么表现?
不料钱艺林方才念了一句桑贵,突然间断了声音,然后睁大眼睛凑近了看,接着茫然的看了肖全安一眼,最后又是凑近了文书再看,才抬起头来,满是不置信的:“桑贵……大人这……”
肖全安不明白这犹豫是为什么,只挥挥手:“这这这什么!是多是少,没什么可说的!”
钱艺林咽了一口唾沫,颤抖着念道:“桑贵、五十万两!”
“哗!”,一堂炸开!
何文渊浑身一紧,抢上来,夺过文书,一看,赫然“五十万两”!
肖全安再把文书抢过来,一看,一ρi股坐了下来,嘴里呢喃:“五十万两……”
桑贵眼睛突了,指着自己鼻子:“啥?五十万两!”
阿联大愕,随即又推又拉又扯,激动地语无伦次:“娘的、臭小子、五十万两,你疯了吧你!”
而万钱,喝酒的手一顿,差点呛着。等放下酒壶抹了一把嘴巴,才笑哼一声回过神来。少筠,你场子暖的发热,就是掩人耳目,叫这般官老爷以为你不过是纠结内帏恩怨的小妇人,结果虚晃一枪,桑贵、云小七左右护法,鼎定乾坤!
五十万两一出,谁与争锋啊!真他娘的大手笔!
堂上炸成一锅乱粥,何文渊肖全安也不知道是悲是喜,只觉得冷汗直冒,而堂下小丫头清明终于回过神来,一把跳起来,贼大的嗓门嚷道:“额了滴娘哎!这是啥子富贵哟!哥、俺们输了!五十万两!丫挺的脑子被门缝夹过了吧!”
桑贵哭笑不得!话说,云小七,你哪里山旮旯来的这野丫头妹子哟!你才脑子被门缝夹过了、你全家都被门缝夹过了!
缓缓站起来,细细体会那种有点儿脚软的风光无限——桑贵突然觉得,他这辈子,真他娘的值了、就为这他娘的砸死人的五十万两!
……
作者有话要说:用五十万两砸场子……清明就是专门搅混水的……不明白可以发问,涉及剧透的蚊子就不说哈。
☆、272
弘治十四年四月初五日正午时,桑贵满载众人倾羡的赞誉和目光,走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
盐使司门前,两名会议仆人一看见桑贵,立即走上前来,拱手,洪亮而恭谨的声音道:
“桑大管家,奉三小姐之命,恭贺桑大管家、请桑大管家上轿、回家!”
桑贵心中一喟,娘的,安排得真周到!
周围的同行簇拥着桑贵,恭维的、讽刺的,什么话都有。桑贵一言不发,向众人拱手示意,然后迎向两名仆人,顺应两人的意思上了小轿。
随后小轿回家,身后是连绵不绝的鞭炮声和敲锣打鼓、吆喝声。
不过两刻钟,全扬州的人都知道,西街仁和里的桑家,拔得头筹,即将成为两淮维护盘铁、取得最多盐斤的人家。时隔四年之后,桑氏正式的起死回生,再度重回两淮制盐售盐的头把交椅。
而盐使司议事堂上,随着众人的离去,剩下一片的空荡荡。
何文渊被堂外一阵响过一阵的鞭炮声震醒,再抬头时,堂上万钱拍了拍还呆坐着的阿联,两人正要离开。
“万钱、请留步!”,何文渊抬手招呼。
万钱一笑,接着转身,给足何文渊面子:“何大人、有何见教?”
何文渊站起来,伸手作请:“你我借一步说话。”
万钱淡淡一笑,负手跟上何文渊。
等到了避人处,何文渊沉吟再三,问道:“桑贵……岂有这样的财力?莫非是你……”
万钱嘴角一挂,老老实实:“何大人,若桑贵背后是我,你该放心。”
放心?确实,原先他预计,若是万钱与桑氏联手,则拖欠的灶户银子可解,维护盘铁的困境可解。可是……他没由来的觉得心虚,这五十万两的银子,就像是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不偏不倚的砸中了他,怎由得他心里不七上八下?
“那么,你便告诉我!”,何文渊逼视万钱:“我是不是真可以放心?”
万钱摇摇头,似乎是不可思议的语气:“我真奇怪,你凭什么官居三品?”
何文渊倒吸一口冷气,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
万钱则又说:“四年前,我说过,桑氏昌、开中盐昌。你不信,结果两淮私盐泛滥、灶户顿失所依。到了今日,何大人,桑少筠回来的那一日,你就该警醒,而不是等到她砸出五十万两银子的时候,你才问,你自己能不能放心。”
“少筠……五十万两……”,何文渊真真正正的呆如木鸡:“她哪来的五十万两银子……”
万钱冷哼一声,拱手、走人。
何文渊看着万钱里去的背影,心里一直再问自己、这件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这时候一直跟随他的冯师爷匆匆走来,拱手:“大人!桑氏似乎是早有安排!眼下扬州城都知道,西街仁和里的桑氏,起死回生了!”
何文渊猛然一震,忽然间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从弘治十五、十六年开始,他一直为盐政奔波,几年间,说是心力交瘁,毫不为过。此次两淮出事、开中盐商围堵户部金科,他一直试图顺着盐政的脉络厘清乱象,为此,殚精竭虑。少筠回来,他一直无暇顾及,也同时觉得,一个妇道人家,受了委屈,无非想要泄一泄愤而已!可是……大约是他太过轻视小竹子了!
“查!”,何文渊伸出一指,果断道:“立即查出桑家这五十万两银子,究竟从何而来!还有,康桑氏少筠这四年间究竟在何处度过!”
冯师爷深吸一口气,肃脸答应……
……
何文渊回到府中时,精疲力竭。
今日一会,肖全安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扯着他问主意,却又来来回回都找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主意来,相反,两人越讨论越觉得不安。五十万两,就算能够安抚下灶户,那接下来的维护盘铁事宜呢?要是桑氏真有本事和银子来维护,难道两淮的盐课要分出一半给她?!
这样的结果,光是想,就已经惊心动魄!
宁悦看见何文渊一回到家就躺在榻上一言不发,心里担心到极点。而樊清漪则一脸着急的过来,缠着何文渊问:“爷!听闻桑家竟拿出了五十万两银子!这怎么能够呢?四年的功夫,桑贵连本钱都没有,怎么会有那么多银子?假若是小竹子,更不能够了!她不偷不抢,那有什么买卖能四年之内赚那么多的?爷!我曾在桑家,亲见过她如何耍心机手段的,若她不行些肮脏手段,只怕回不了两淮!依妾身看,万万姑息不得!”
“够了、清漪!”,宁悦看不下去了,低斥阻止清漪:“且不论你曾在桑家、她桑氏并无十分苛刻你,就论眼下,到底是外间事务,你我内帏女子实不该过问!何况爷已经这般疲惫!”
清漪紧紧咬住了嘴唇,死死忍住了没有反驳宁悦,但是却不甘心,只软着声音央求:“爷!妾身、妾身实在担心你!那小竹子必定认定爷是害了她家的人,不会善罢甘休!我只怕她……”
“下去”,轻轻浅浅的一句话,缓缓从何文渊口里吐出来。
清漪脸色一变,又忍不住:“爷……”
“我说、下去!”,何文渊仍是低而轻的声音。
清漪咬住嘴唇、蹙着轻眉,退到一侧。
就在这时,丫头来报:“启禀夫人,外间冯相公说是有急事要见爷!”
宁悦正要说话,那边何文渊已经跳起来:“快请!”
那丫头显然吓了一跳,愣了片刻之后看着何文渊涨红的脸,忙转身就跑。宁悦也十分惊讶的问:“爷!究竟怎么了?这儿是内帏!”
何文渊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尽量平静下来,才淡着声音道:“夫人去准备晚膳吧,我与老冯忙了一天都没有吃饭。虽说进内帏不合规矩,但我着实乏了,事情又紧急,因此一会烦请夫人避一避,我与老冯一块儿吃饭就是。”
宁悦想了想,也不敢多问,只吩咐了丫头准备膳食之后,就带着恒元、清漪以及一众丫头仆妇避到了帐幔之后。
而冯师爷显然不明白一直如此严守礼教的何大人为什么要让他进内帏一同陪饭,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眼下有着更为重要的事情揪扯着他的心。
“这笔银子……没有存在扬州府上那个银庄。至于京城或是别的银庄,也不是一天半天能查个清楚明白的。”
“小人今日使人骑快马去了南京,又使了些法子问了扬州府上管户籍的主事,都说大约半年前京里头直接来了户部的条子,要给桑氏正支添这么一个义女。户部直接来的条子,这里头就大有蹊跷了。”
“至于康桑氏!半年多前,在京城就出现过。小人那时候就一直跟着查,可只有进城的消息,却没有出城的消息。”
“虽然桑少筠的底细没查出来,但是桑贵的却不难查。这几年他一直都是做着残盐的生意,与万钱,还有元康平一起分账。他要养着富安的灶户、赎回仁和里的大宅,实则并不轻松,早两年不过是勉强维持而已。最近这两年……听闻他在京城开了一家首饰铺子,专做东珠、皮毛等生意,境况又稍微好些。直至此次招商前,小人估算过,他绝拿不出超过五万两银子来。”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到底我还是太过轻敌了!”,何文渊躺在榻上,合目说道:“银子不在扬州府的银庄,那就说明少筠绝不是在两淮发迹。这一路,她在京城遇见康青阳,又能找到辽东的外甥女……这说明四年前她是一路北上!还有,当初万钱就断定少筠没死,紧接着就出海,当中涉嫌走私盐斤。既然如此,他未必不是知道少筠一样北上……老冯、你查辽东,主要查当年桑少箬发配地,我要看看少筠到底是空城计还是做下了十恶不赦大恶事!”
冯师爷叹气:“查、不难。可是大人,眼下查,还有用么?招商令是陛下亲下的旨意,方略是大人同肖大人拟定了张榜公告的,如今桑氏遵得是朝廷的旨意,听的是大人的方略,并无行差踏错。”
听到这儿,何文渊也叹气:“这大约就是小竹子的厉害之处了。都是朝廷的意思,她也不过亦步亦趋!但她拿出来的这笔银子是不义之财,我就不能姑息养奸!”
“大人,请恕小人直言!”,冯师爷摇头:“小人记得,四年前的小竹子不过豆蔻年华,富安盐衙门里就已经可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如今四年过去,以她的心机手段,不可能料不到旁人会疑心这笔钱财的来历。正如同当日她明知桑枝儿的户籍是买来的,她也纵容桑枝儿大闹扬州知府,就是笃定大人不肯追查、不敢细问!大人,果真要查,未必不是另一个陷阱啊!”
何文渊彻底没了话。而帐幔之内,避开宁悦有心偷听的樊清漪,终于开始觉得脊背一阵一阵的无法抵御的凉意!
桑少筠……你回来了!
你一回来就几乎吓破了彩英的胆,你一出招,就叫她着了道吃了一个大哑巴亏。而眼下……你竟然还在短短的四年时间里,赚下了别人几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财富!
桑少筠,你是混世魔王投胎么!
作者有话要说:何文渊办事,其实不靠谱,不靠谱就不靠谱在靠自己的想象办事,没有认真分析实际,另外真遇到大事就开始自乱阵脚。当然,少筠走到今天也已经彻底掌控节奏。
☆、273
少筠没给何文渊肖全安等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五十万两的银票第二天一大早就送到了盐使司衙门肖转运使手上,但是在场桑枝儿当着肖全安、钱艺林和何文渊的面,直截了当:“这银子,是抵押用的。既如此,就仍是我桑氏名下的银子。眼下银票我交给诸位大人,但明告诸位大人,这银票数额巨大,需要我、富安我哥哥,还有家里老掌故赵霖叔叔亲自在场方可兑换。”
肖全安还有点回不过神来,钱艺林则心生愤恨,有些气急败坏的说到:“桑姑娘,富而藏富,方才是为富之道!你不要忘了,这儿是大明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学过没有?没学过那就回家问问你那个姐姐!”
“你!”,枝儿眼睛一瞪,正要发怒,但立即想起家中少筠的交代,忙眼睛一转,冷笑一声道:“说的没错、钱大人!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银子、连同我、我们家,都是皇帝陛下的私财,那天皇帝陛下说赏人就赏了、说抄家就抄了!就如同早两年大笔一挥,两淮一年一半儿的盐就进了寿宁侯的口袋一般,如今没有了银子,就来抄我们盐商的家!哼!我偏要活得长长久久的,等着看你们抄完了我的,还能抄谁的!”
何文渊、肖全安立即紫涨了脸色,“你”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憋得胸口疼!
枝儿看着两人的脸色,只觉得畅快,又有些得意的哼了一声:“这笔银子……想用,没问题,不怕日后掉脑袋就只管用!”
说罢,枝儿连头也没回,招呼一声桑贵,直接走人。
桑贵看的眼睛疼,听得耳朵疼,外带心肝儿颤呐!小竹子的脾气就够人受得了,如今这位年方十岁的小主人,那气势、要紧啊!
忙不迭赔了两句好话然后拱手告辞,出了门,桑贵还是忍不住说了枝儿两句:“三小姐,民不与官斗,就算斗也别明着斗!如今桑家人您就是领头羊,果真得罪了这些人,日后受罪的还是家里一直帮着咱们的灶户。”
枝儿抿抿嘴,又觉得无趣,跺跺脚,恨道:“我一看见何文渊,就想扯烂了他的脸!当初他凭什么这样逼我的爹爹?就算我爹爹真有错,罚了就是,偏让他这样伤心难过……”
桑贵看着仍不时流露出稚气的小姑娘,叹了一口气:“别伤心了,没准日后……没准日子过久了……哎,三小姐,你就听阿贵的,我不会害你!”
枝儿略略笑开,又甩了甩头,然后露出一抹天真兴奋的笑来:“早两日穆萨沙说要游湖,因这一次招商,我就说你还没有空来招呼咱们,不如你备条游船,我带着宏泰和穆萨沙玩一玩?”
桑贵摇头:“备条游船不难,不过那梁苑苑早两日方才投湖……再说,这儿不比辽东,你领着部族的小王子游玩,怕是惹了人瞩目呢。”
枝儿嘟了嘴:“天天闷在家里,闷坏了!穆萨沙一天吵着要回去,可他一走,我更闷了!我真想辽东,那时候骑马在草原上跑,真惬意!那时候不会只剩我孤伶伶的一个人……”
……桑贵忽然有些明白,枝儿虽然还有少筠,还有侍菊和他,还有富安的长辈,可是仍然弥补不了年少失沽的伤痛,仍然排遣不了孤单无依的惶恐。那一瞬间,桑贵也开始明白,所有的报复,或许来自于恨,但更可能来自于对丧失的哀痛。头一回,桑贵的笑容不那么油滑,而带有更多的责任:“三小姐,你怎么是孤伶伶一个人呢?你若是闷,多与家里姑父聊聊天,或者去富安瞧瞧。你回来这些日子,还没去过吧?那儿可是咱们桑家人的福地!”
枝儿转头看了桑贵一眼,点点头,自己进了小轿。
回到家里,枝儿先见了少筠,大致说了早上的情形,自己则退了出来去找穆萨沙。
少筠看着枝儿有些郁郁的模样,不免问桑贵。
桑贵咳了一声,说:“衙门里头说话可冲,出来我说了两句,勾了她的伤心事,大约仍念着咱家大小姐和姑爷。难为她了,这小的年纪。”
少筠无话可接,一旁侍菊也叹气:“这还算好的,你是不知道那会儿在金州所,她一顿脾气,差点儿闹出人命来!”
少筠轻轻摇头:“阿菊,你得空也不必总是陪着我,多去瞧瞧莺儿。自从姐姐……莺儿总是进退失据的模样,我真担心她熬不住。”
“这倒不怕!”,侍菊笑道:“如今反而是容娘子看的宽敞,灵儿也十分能帮忙,两人倒是把这府上照应的妥当。只是富安里姑太太来了两回小厮了,总想把姑老爷、二小姐三小姐一块儿接回去调养。那小厮来总说,再不回去,姑太太要亲自来请了。”
少筠笑了笑:“是该回去看看了,这么多年!”,说着看向桑贵。
桑贵笑嘻嘻的:“竹子放心,只要你一声令下,我能安排妥当。只是维护盘铁的细则很快要商议了,二小姐不在这儿坐镇,怕那些官老爷会在这上头诸多阻挠。”
“意料中事啊!”,侍菊笑道:“维护细则是好是坏,靠谁说才算?阿贵,竹子早已经为你搭桥铺路,你还不会争么?”
桑贵十分默契的看着侍菊笑,然后对少筠说:“二小姐,您拿句话,我好下了死力来争。”
“朝廷的盘铁我不怕全部接过来维护,我也不介意拿出巨资来贴补灶户,不过事后分到的盐斤,最低不低过四成!阿贵,你只管冲锋陷阵,我与阿菊,还有北面的商爷、兰子,都全力压阵。”
“还有云小七!”,桑贵笑得越发畅快:“嘶!我说竹子,您老去哪儿弄这么一对儿活宝?那叫清明的,简直就是一小鬼托生,贼精贼精的,偏又叫人觉得她又土又笨的!”
“也就咱们小姐知道欣赏这样的人!”,侍菊笑着答应:“放在身边,不知道多长精神!”
桑贵点头,随后又问道:“二小姐的底线我知道了,我也不问最后能不能赚钱,只管信你而已。不过这时间……竹子,依我看呢,要是谈不拢,就索性拖着!要是过了四月五月,盐使司还拿不出银子来安抚灶户,盐场子里又不能顺利煎盐,着急的可不是咱们!”
少筠也点头。四年不见,桑贵越发沉着老练了。她压了压自己的衣袖,笑道:“你有主意,便做你的。我如今已经嫁人,家里的大小事务,都压在你和阿菊身上,你两便时时见面沟通也罢了。”
桑贵朝侍菊眨眨眼,少筠跟前就明目张胆的调戏侍菊:“听听,二小姐正经准了,日后我找你,你可别说什么要伺候主人,没有工夫理我!”
侍菊满脸通红,狠狠的啐了桑贵一口,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三人正说着,那边老杨拿了拜帖来,一脸的不痛快:“娘的,这究竟是什么念头?是来吊唁咱们大小姐的?这都多少天了,灵堂都收拾干净了!”
侍菊原先羞不可耐,这会立即问道:“杨叔,怎么了?谁敢给您老气受?”
杨叔义愤填膺,扬了扬手里的名帖:“哪有人敢给我气受!不过,东街副督察御史府的女眷早上竟然学了外边男人的做派,投了名帖,说是想上门来安慰安慰咱家!如今人家的马车都到门边了!”
“哼!”,侍菊一声冷哼:“好体面的官家做派!安慰什么?安慰咱们大小姐不在了?还是安慰前头二太太少爷不在了?想要找咱们竹子说话探消息,偏还扯一面大旗,叫人家知道她礼数周全、人情世故!”
“不如我去回了他们?”,桑贵皱眉:“听闻何文渊里头的女眷,还有咱们家出去的丫头!”
“咱们家的丫头?”,侍菊立即反唇相讥:“咱们家用不起这样的丫头!我、兰子、莺儿灵儿,正经是咱们家的丫头!那教坊司来的贱婢,咱们果真就是无福消受!”
桑贵一愕,只觉得侍菊的反应似乎激烈过头!
不过没等他询问,少筠便挥挥手,站起来:“官府女眷,咱们桑家怠慢不起。杨叔,你且把名帖放下,然后叫外边的小厮把小轿抬进来,别的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老杨想了想,答应了,便领命而去。
这时少筠才说:“如今桑家当家的是枝儿,阿贵,你让小丫头把帖子送进去给枝儿,只带一句话给她,‘存心有天知,笃行神明在’。然后你陪着她会客。”
桑贵拧眉一顿,立即明白少筠的意思,拱手,拿起名帖转身出去。
少筠这才扶着侍菊悠然返回竹园。
侍菊则笑:“何文渊回过神来了?这会儿叫自己的女人巴巴的找上门来!不嫌太迟了?”
少筠淡淡一笑,似乎有些讥讽,却半句也没有说。
一刻钟后,穿着素服、粉黛不施的枝儿在桑宅前堂的厢房中见到了同样朴素打扮的宁悦和樊清漪。
宁悦一见是三小姐桑枝儿,显然有些失落。但她素来礼貌周全,只浅浅安慰道:“几年前,见过你母……你大姐姐,只纳罕世间还有这样爽利的女子。可惜究竟福气薄了些……三姑娘、万望你保重身子、珍惜眼下的福分。”
枝儿听了这话,袖中小拳头捏得死紧。她唇畔动了动,然后扯出一脸甜甜的笑容:“有劳夫人惦记!”
“却不知如今府上的二小姐在何处?”,清漪捏着帕子,含羞带怯,楚楚可怜。
枝儿并不知道樊清漪其人,只觉得这女人挺漂亮,可对着女人说话还这般娇媚,不禁觉得有点儿难受。她收了笑容,大人般拿了一盏茶,不太自然的不以为意:“我二姐姐自从姐夫发丧后就一直病着,如今是为了养病才回的这家里,确实不大方便出来见客,免得过了病气给夫人。”
樊清漪听闻此言,忽的肩膀一垮,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宁悦则又问道:“是呢,听闻令姐卧病在床,想是伤心过度,所以才想见见她。不料……她如今可好些?连见人也不能够么?可请了大夫?若需要,咱们家里也有个相熟的大夫跟来了,不若……”
“劳夫人费心惦记了!”,枝儿毫不留情的截断了宁悦的话:“姐姐这病,我听大夫的意思,还多得谢谢何大人呢!当初富安山间就因为何大人而受了风寒,一直不得好尽,终究落下病根了!如今日日咳嗽,连床都下不来,哪里还敢劳烦夫人安慰呢!”
这话……真是不客气!原本一片好心的宁悦只觉得自己被雷劈了一般!一旁清漪立即白了一张脸,很是委屈的模样:“三姑娘……你怎好如此对我们家夫人说话?我们也不过一片好心来探望,且夫人乃是朝廷正三品的诰命夫人呢……”
“那我也不稀罕!”,枝儿腾地一声站起来,横眉高声。
等她正要张口骂人时,一旁帐子内忽的两声咳嗽。枝儿猛地想起桑贵替她姐姐传的那句她烂熟于心的话来,因此咬紧牙关,当地扑通一声跪下:“扬州灶户之女桑枝儿,给朝廷正三品的诰命夫人磕头!多谢您上门安慰我姐姐!只是姐姐身体抱恙,实在不敢见客!还请夫人见谅!”
清漪觉得有些爽,却没注意宁悦已经白了脸!
宁悦忙冲上去扶起枝儿:“三姑娘、大可不必如此、大可不必!既然、既然少筠不能见,也罢了!日后有机会再见吧,你只、你只节哀顺变!”
枝儿不肯起来,跪在地上,高声道:“桑管家!送客!”
宁悦大叹一口气,心里开始觉得这事情……糟糕到出乎人的意料!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没什么话说……就樊清漪挺惹人烦的,尤其在知道了她的真面目之后。当然,若是不知道的情况下,她挺美不胜收的。
☆、274
宁悦方才出门,又看见一顶小轿从眼前溜过,直入桑宅旁的一条小巷,不一会就听见人声说道:“邓夫人来了!快些迎进屋去吧!”
宁悦皱眉,樊清漪则软软说道:“夫人,看来不是小竹子病的不能见人,而是……咱们身份不够!”
宁悦听闻此话,原本温和的脾气也掀起波澜来。她淡淡看了清漪一眼,缓缓说道:“真正有身份之人,从不自矜身份。清漪,自回两淮后,你似乎多言了。”
清漪一瞬间换了桃花脸,又徐徐低下头来,不敢说话。那种姿态,任一个男人都会酥软了半边身子!
宁悦挑了挑眉,突然意识到同自己分享丈夫的这个女人,究竟凭什么获得丈夫的欢心。大约男人需要的,从来都是这样的女人吧!
忍不住,宁悦又说道:“且不论你与桑氏的关系,只说那日外间冯相公所说,桑氏已经成了两淮盐政的大事,也是爷日夜忧心操劳的大事,期间少筠更是桑氏头一号的人物。如今咱们要做的这件事情,为的,无非是帮一帮爷而已。你若不能慎言,我自当与爷禀明,日后还是由我来奔波此事吧。”
清漪十分委屈,心里不免恨到了十二万分,嘴里还只是柔弱的答应了一声是,然后才说道:“方才那位……初到扬州时也见过,妾身记得,乃是当日小竹子的闺中好友王梅英、今日扬州府同知邓大人的夫人。小竹子见她而不见咱们,恐怕还是对当初爷处置桑氏心有怨恨。”
宁悦略略点头,然后转身上轿回府。
回到何府,两人发现何文渊罕有的没有去衙门。
宁悦换了家常的衣裳,对何文渊叹气道:“照桑三姑娘的意思,少筠如今病着。还提及当初富安那场伤寒终是叫她落了病根,至今无法痊愈。依我看,少筠病是固之然,但她也并不愿见咱们,想来她心中仍是怨恨爷当初处置了桑氏。”
何文渊拿着一只精巧的宜兴底槽清西施壶泡了一壶乌龙茶,心中不断叨念着“小石冷泉留早味”,反反复复的定下心绪来,然后慢条斯理的饮了一杯,才说道:“今日夫人扑了空?”
宁悦看见何文渊泡茶的姿势稳如泰山,只道他好气度,因此露出微笑:“是呢,可才出门的时候,遇见扬州府同知夫人也同样上门,却能直接进了桑氏的侧门。”
何文渊又倒了一盏茶,闻了闻香味,然后一饮,又说:“同知夫人?”
“是昔日扬州府上盐使司衙门王判官的嫡女,也是小竹子昔日的闺中好友。”
何文渊一点头:“我必须要见一见少筠,夫人,你想想法子,比如这位夫人……或许她也愿意化干戈为玉帛。”
宁悦想了想,虽然觉得有些许为难,还最终还是点头了。
另一间厢房中,清漪扶着腰,在厢房里来回的走动。
这时候彩英鬼鬼祟祟的跑进来,又转身关了门,立即又浑身上下抖如筛糠:“清漪!你听闻了?五十万两银子!二小姐……小竹子……才四年的工夫!你说、你说她会不会知道当初是你我把那账册交给爷的?”
清漪看见彩英这幅鬼样子,不由得瞪了她一眼,有些恶狠狠说道:“你别想了!当初爷捉拿桑氏的姑老爷和桑少箬,平凭的都是在那本账册。桑少筠这般精明,岂有不知?”
彩英六神无主:“那、那……那小竹子一定是觉得咱们害死了……清漪、清漪,你说,小竹子明知道是咱们,却迟迟没做什么、她究竟想要干什么呢!天呐,五十万两……我连想也不敢想的数目!”
清漪气结,不由得万分厌恶彩英:“享了四年富贵眼下才开始觉得你害死了你的主人?你这点出息,也就配在桑家里算计两只金钗!我告诉你!是桑家人自己作奸犯科,才叫人拿到把柄的!爷处置她家里的人也不过是依照大明律令,有什么害怕惭愧的!你要是问我小竹子要干什么,哼,无论她干什么,她也不过是个举人的老婆,我就不信她还能斗得过爷去,还能斗得过爷手里的两万兵马去!你担心什么,难不成她桑少筠也能买凶杀人?!”
彩英被清漪突然扭曲的脸庞吓了一跳,愣在一旁,连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动。她以为清漪大义凛然,可她不知道清漪心里叫嚣翻腾,难以平静。
桑少筠会知道桑家出事是因为账册,并不奇怪。而账册如何转到何文渊手中,也并不难猜,因为她和彩英进了何府是明摆的事情。但关键是,桑少筠究竟还知道什么?是否知道账册是从蔡波那儿流出来的,是否知道她与蔡波的过往,又是否会联想到蔡波与少原出事有关,以及……后来渔村一案与她有关?
假设她都知道……清漪光是想到有这种可能,都会忍不住浑身一抖!可是、不会的!郝老四已经伏诛,死无对证!而且只要何文渊不知道、不怀疑,何文渊看在她为他生了两个儿子的份上,也不会袖手旁观,何况这里头还牵涉到朝廷、何家的脸面!
只能这样想了,也只有这样想了!清漪扶着腰,终于停下脚步,又冷冷的看了彩英一眼,说:“我劝你收起这副轻浮的模样来!别人还没怎么招,你就自乱阵脚!你要怕,你不如去给桑少筠负荆请罪,说你自己贪慕荣华富贵!”
彩英嗔目结舌!清漪今日这一番话,真是狠绝至极!认识她超过七年八年,头一回看出一点端倪,原来她这般柔弱的模样,骨子里却是这般厉害!
彩英有点被雷劈了的恍惚感,大口喘着气出了门,周遭什么人什么事儿,浑然都没有了知觉。
屋里的清漪看见彩英此等形状,心中一动,暗道,这彩英真正是个没胆没骨气的,都还没有到绝境呢,就先没了主心骨!看来凡事也是不能依靠的了!
可是,桑少筠来势汹汹,又该怎么办呢?
清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点一点的分析桑少筠。
她没死,她没死!这个最大的事实,叫人……揣测不已,也恐惧不已!如今的她,该是衣锦还乡了!当年桑家的案子,几乎把桑氏压垮,要不是桑贵极力维持,早已经烟消云散。所以今日桑家能拿出五十万两银子,肯定是桑少筠的本事。这五十万两……她樊清漪敢断定,来路绝对不正!若是能拿住这中间的把柄,将桑家连根拔起,必然之事!只是她身处内帏,何家又不比当日桑家那般宽容,她想要找到桑少筠的破绽,十分困难。
不过没到最后时刻,她也绝不会轻言放弃!过去那些日子里,黑暗的光阴虽然短暂,但是她从中学会了一样,想要绝处逢生,就必须咬紧牙关熬到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逢生!
清漪扶着日渐隆起的肚皮,缓缓坐下,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桑少筠虽然厉害,但手中只有银子,没有权势。相较而言,何文渊领着皇帝的意旨南下,手中又有两万兵马可资调动,她身为何文渊的如夫人,有功于何家,其实只需要安稳的躲在何文渊身后,何文渊自然就能为她挡风遮雨!如若桑少筠连掀倒何文渊的本事都有……那又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绝不会凭空而来!
想到这儿,清漪情绪稍定,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来,心中又立即浮起一个念头。方才看见王梅英在桑宅出入,宁悦想要解开桑少筠的心结,分明已经动了心思。既然如此,何不顺道用一回?虽然她知道小竹子的秉性是宁折不弯的,可若王梅英居中调解,能叫小竹子释疑而不再纠缠,则未必不是好事。假若小竹子心中果真恨极,则利用王梅英的举动,必然惹恼桑少筠。届时,桑少筠必定会更加怨恨何文渊。如连何文渊都被绕进去,那何文渊口中不说,心里未必不对宁悦有看法!这样一来,宁悦少不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等到最后,她看准时机来劝一劝何文渊,没准能因此动摇宁悦在何文渊心中的地位!
清漪缓缓的从桌上翻了一只茶杯,倒了半盏茶,润了润喉咙,而后款款一笑,恍然桃花笑春风。等她放下茶盏,站起,一摇三晃的走到门边,扶了一个小丫头,亲自进了自己小院子的小厨房,吩咐秦嫲嫲,细细几道小菜来,备着夜里何文渊到她这儿来。
夜里何文渊果真就来清漪房中用晚饭,清漪瞅准时机,委婉的说到:“今日跟夫人去了桑宅,那位三小姐,可真是初出茅庐的脾气!”
何文渊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等喝过一碗汤后,又说道:“还是要见一见少筠更好!虽然她已经嫁了人,桑家管家的当家的都不是她,可硬是没人敢小瞧她。这两日在衙门里头,肖大人这些人张口闭口都是少筠如何,可见谁都知道,少筠才是桑家宅门里真正正当家的人。”
“话虽如此……”,清漪素手轻轻,一面布菜,一面温柔似水、姿态优雅:“昔日妾身跟随她时,深知她的脾性,她呀,最是不能忍旁人惦记她的东西了,夫人的法子……想法虽好,却未必能如愿呢。”
何文渊点了点头:“我却不觉得少筠是这样的人,只管试试看吧。”
清漪微微偏头,顺着何文渊的心意:“清漪也只是顺势这么一猜,做不得准!若是小竹子也愿意见,清漪自然十分高兴。”
何文渊执筷用餐,点头回应,不疑有他……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这一章应该明白少筠为什么不能单单找樊清漪报仇了吧?因为没那么容易。樊清漪这个人太工于心计了,而且身份不同了,单单宰了她,何文渊不会罢休,何文渊所在阶层不会罢休。而且樊清漪一定会利用何文渊宁悦挡在她前面……
☆、275
盐使司衙门公布招商细则之后,桑氏正式成为引领盐业动态的领头羊,为万众瞩目。而桑贵深知独木难支的道理,因此连日来四出联络同行商家、沟通团灶掌故。从四月初八开始,桑贵领着一众有志参与盐斤贩售的商贾,带着团灶老掌故,开始与盐使司的官老爷们谈判。
抵押款项的多少、维护盘铁的细则、以及煎盐之后商贾能够分享的盐斤比例,是谈判双方争议的焦点。
利益面前,我进你退。博弈之中,对抗也必须合作。或许千百年之后,丹青之上不曾记载下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没有血腥的格斗,但是从来都不需要怀疑,寸土必争、锱铢必较,帝国制盐贩盐格局,才会真正的改变!
初八日,当桑贵穿着一身蔚蓝色的松江府细布右衽春袍,领着众盐商,神情肃穆的落座于盐使司肖全安转运使、钱艺林同知对面时,他忽然意识到心中澎湃着的壮丽的心绪,他忽然意识到从他手上,帝国制盐格局将会极大改变!
那一刻,他有些明白隐藏于他身后、放下豪言壮语要全力给他压阵的小竹子的心思!从辽东到京城,再回两淮,小竹子处心积虑的每一步,都是为了今天,都是为了两淮万千灶户能够挺直腰杆,坐到朝廷面前,争取一份原本就由他们创造却被无情剥夺的利益!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风云际会!
而同此一刻,西街仁和里桑宅的竹园里,静谧的犹如世外桃源。少筠凭窗而坐,身后小紫闲敲棋子落灯花,而屋外的侍菊拿着薄纱淘洗梨花汁……无忧无虑似风吹,有姿有色如柳摆。人生千古,白驹过隙,不过如此。
这时,守园门的嫲嫲传来声音:“三小姐来了!二小姐在屋里呢!”
不一会,银铃一般的声音越来越近:“安布,今日大好了?”,说着一张鬼灵精的俏丽脸蛋从屏风后冒出来,带着俏皮的笑意。
少筠笑开,又招手:“快来!”
枝儿提着松江府月白的褶裙,轻灵的跑过来,坐在少筠身边,双手攀着少筠,撒娇道:“安布,我闷了,主要是穆萨沙闷了,总想去瘦西湖瞧瞧。可桑大管家也不让我去!”
少筠摩挲着枝儿,宛如昔日少箬疼爱枝儿一般:“整日价跟着他乱跑,哪里像个闺阁小姐呢?枝儿,桑大管家不叫你出门,也是为了你好,若你爹爹在,必然也不叫你提起裙子就跑的。”
枝儿嘟了嘟嘴,缠着少筠撒娇。
少筠好笑:“依我看,还是打发穆萨沙回辽东好些。江南这些地方,虽然繁华,但着实不是他喜欢的。你呀,劝劝他,别叫他陪着你在这儿不自在了。”
枝儿有些泄气:“可他一走,我可闷了!不过安布说的对,我不该绊着他留在这儿。只是枝儿实在不想留在扬州了。”
“既如此,不如跟我去见见你娘的姑姑?日后你在家里,姑姑就是你的长辈。咱们回来这么久,姑父你见过了,姑姑、哥哥也应该见一见。”
枝儿一听,眼睛就亮了,连连催着少筠动身。少筠缠不过,只能答应了。
等枝儿欢呼雀跃的领着小绫小锦跑出去,侍菊端着一个小研钵笑着走进来:“三小姐呀,说风就是雨的!我听桑贵说,原先天天缠着他放游船,桑贵又忙得脚不沾地的,只觉得头疼!依我看,她这脾气呀,八分像大小姐那股子厉害,但隐约也有你的两分刁钻。却不知从哪里学的。”
“你多磨磨她!”,少筠嗔了侍菊一眼,又说道:“不然日后怎么给她找称心如意的婆家?”
侍菊想了想,十分好笑,又不肯说话,只招呼小紫一块儿收拾东西动身去富安。
……
忆江南,风景旧曾谙,道旁竹叶胜往昔,道上清尘随风远,能不忆江南?!
通往富安的官道,少筠已经无数次走过,可这一回来,她扒着车窗,徐徐念着《忆江南》,眼前依稀乔装易容的翩翩少年,依稀雄健如山的风华正茂。
身旁的侍菊俨然老掌故,对年少如豆蔻的少女,说着久远的昔日。咯咯的笑声,一路相伴。少筠觉得,活着,真好!
富安里,桑若华携着儿子儿媳,左顾右盼,恨不得一寸的脖子三寸长。
晚饭时分,马车抵达。
少筠一左一右扶着枝儿和侍菊首先下车,迎面而来满眼含泪的姑姑。生离死别之后,唯有执手相看泪眼。
少筠借着日暮那稍稍昏黄的日光,看到桑若华铅华褪尽,唯留一股坚韧的气度,又看到少嘉黑发之间星星点点的花白,眼睛一下就湿了,拉着枝儿侍菊一共跪下:“姑姑、少嘉哥,少筠回来了!”
桑若华悲从中来,挣开少嘉菁玉的搀扶,俯身抱着历尽磨难的三人,失声痛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菁玉忍无可忍,一同跪下,五人抱成一团,哭成一团。
少嘉撒了手,仰头一声长叹,旋即看见另一辆马车的车帘正被小厮掀开。他含了眼泪,一步一步走去,如同这四年,一步一步的走过来。至车前,撩起衣袍,跪下,磕头,反复三次:“爹爹!不孝儿接你回家了……”
车中林志远努力眯着眼,想要看看儿子,想看看这四年自己呕心沥血换来他的安稳,是否最终换来他的成长改变。可他看不见,常年的苦役,几乎彻底掏空了他的身子。他有些着急,用力揪着车门,想要下车。一旁小厮年纪小,反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匆忙扶着林志远下车。待下的车来,林志远踉跄着扶起少嘉,终于看清了儿子的容貌。
他黑瘦了,二十岁的人竟隐约生了抬头纹,黑发之中点点花白,实在令见者心酸!可林志远却舒了一口气,安慰之余,心头泛酸的滋味方才悄悄袭来:“方才二十岁的年纪,也不知道惜福养身么?”
少嘉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模样,鼻酸。听到父亲的这句教训,又觉得亲切,因此低低回到:“是,是孩儿不孝,叫爹爹操心了!”
林志远彻底安下心来,又俯身扶着少嘉:“起来、儿子、起来!今夜里你母亲媳妇一定备了上好的筠子醉,咱们爷两同家里老掌故认真喝两盅、不醉不归啊!”
少嘉一下笑开,重逢的喜悦迎面而来。
身后的掌故,诸如赵霖、方石、隋安、老林都上来,劝解若华和林志远。一家人满含热泪,相互携着进了屋。
直至大家坐定,少筠拭去泪痕,环顾一家子人,才把枝儿拉过来,笑道:“箬姐姐虽不能再见了,可还留了咱们家大房的三姑娘来,枝儿,快些过来给姑父姑姑,几位叔伯、少嘉哥见礼!”
枝儿看着一家子关爱的眼神,想起母亲,不禁有些近乡情怯的怯怯。她咬着嘴唇,来到桑若华、林志远面前,正要行礼,桑若华却立即把她拉进怀里,哭道:“昔日我与你娘斗得你死我活,她叫我恶婆娘,我叫她刁小姐。可如今……连见也不能见了……想起昔日,我们斗归斗,你娘总还是为桑家周全,可叹我这当家的连累的这一家人,丢性命的丢性命、失沽的失沽,最终却还是靠着家里的人才能活过来!好孩子,这儿是你的家了,我们这些人就都是你的长辈了,你要认认真真把这儿当成你的家!”
枝儿想起少箬,猛地抱紧桑若华,失声痛哭:“姑姑!我娘死得好惨啊!我好想她!”
桑若华哀痛欲绝!这四年,丈夫远离,儿子操劳得恍如一夜白头,自己无能为力的煎熬着。那种痛苦,足以熬干自己。若非桑贵暗示她少筠还活着,丈夫还期盼着见到她,她岂能活下来?丧失得太多太多了!以至于她不敢去回顾那几年她曾有过的风光,以至于她不得不去反省那几年那些风光都牺牲了什么!而今……雨过天晴,她能做的,唯有敬畏、唯有珍惜!
抱着枝儿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正如同为那些牺牲做一些弥补。
而一旁的少嘉则走到少筠跟前,如同年幼时候拉着她的手:“筠妹妹,你回来了,我很高兴!早前桑贵也提过,说你还活着,我和娘就总盼着今日。”
少筠站起来,笑开,一切过程无足道哉:“少嘉哥!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若非有你,咱们家怎么撑到今日!”
少嘉赧然:“全是几位师傅的功劳。只是我听说咱们家投了大笔的银子,想要维护盘铁,可是真的?”
少筠点头,又看了赵方等人一眼,笑道:“如今桑贵就在扬州府上与盐衙门的官老爷们谈着呢,若谈成了,日后咱们就自己维护自己的盐场子,出的盐,除了交盐课,剩下的正经就是咱们自己的,也不怕成了私盐,也不愁要求着衙门把余盐银子兑给咱们。”
少嘉听了想了一会,渐渐觉得高兴,拉着少筠有些激动:“真这样、好了、以后真这样就好了!也不必发愁了!”
一旁赵霖和方石等人都交头接耳的议论着,笑声渐渐大起来。林志远拉过自己的小孙女,一面逗着她,一面同菁玉说着些育儿经。
一家人,久违的平淡幸福,如约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有一些技术流。
有明一代,应该说在明以前,盐是重要的民生资料,一直被各个王朝牢牢的掌握在手里,成为他们掠夺财富的利刃。有明一代,朱元璋开国,煎盐所费巨大,主要是因为盘铁的铸造维护需要大量的银子,生产资料决定上层建筑,这就决定了灶户也好,盐商也好,跑断腿,也只能分得极小的利益。
但是到了明代中晚期,盐商从开始的不能触碰生产环节,到渐渐渗透进产盐的最初环节,这就意味着生产资料占有者的渐渐变化,从而决定了盐商渐渐提高的地位。最终的结果……是盐商能够从中分享巨大的利益,进而开东南盐政三百年之弊端!这三百年,或许就是从“无冕之王”桑少筠这儿开始的,它整整横贯中国历史三百年之久,直至清朝灭亡!(顺便鄙视一下清王朝,继承明代典章制度,没有半点逾越,然后还干脆闭关锁国)
记得开文之初,就有人有兴趣说不知道为什么清代盐商那么牛了。本文写到这儿,希望大家可以了解到清代盐商为何那么有钱,又为何每逢家国有难,聪明的正直的政府官员们总是首先想到有富余又腐败的盐商。因为从明代开始,他们就开始依附在王朝统治的血管上,予取予夺!
☆、276
少筠并没有在富安停留太久,没等林志远彻底安顿下来,枝儿也还没开始习惯乡间生活,桑贵就已经一天三个小厮的打发下来,要讨少筠的意思。
桑若华看这架势,自然知道扬州府上的这件大事何等重要,因此也催着少筠返回扬州城。只不过少筠临行前,她做姑姑的不免劝慰了她许多话,期间包括与康家的关系,包括与万钱的关系等等。
少筠知道她姑姑是真正的心疼她、担心她,因此恭恭敬敬的答应了。
随后,侍菊、小紫陪着少筠返回扬州城。
才回到家,竹园的嫲嫲又报邓夫人来访。小紫听闻了也没等谁吩咐了,亲自领着嫲嫲去把人接了进来。侍菊则候在门边,笑着给梅英打帘子:“邓夫人可真赶巧了,咱们二小姐方才到家的。”
梅英淡淡一笑,最是一抹轻愁轻匀注。她朝侍菊点头示意,顺势走进房中来,又极清淡的声音说道:“才进门的时候你家里的嫲嫲说你这几日就来回了一趟富安了,料想你身子弱,反倒是我扰了你的清净了。”
少筠伸手来拉着梅英,让她坐下,又在缠枝莲铜炉里燃了宋代名香“伴月”,才说道:“近日那大夫颇为好的脉,我只觉得身上松快不少,就是这般奔波,也没有妨碍。”,说到这儿少筠转向才上茶的小紫:“小紫,把芷茵姑娘请过来吧,就说邓夫人来了。”
梅英眼中一闪,当即按着少筠的手,笑道:“也不必回回都要见她,我知道她不比你我,总想着能早日搬出扬州回到乡间过日子。如此,我常来,反倒扰了她的心思了。”
少筠想了想,也笑:“罢了,我总觉得她不必这般,却没想过她心里还是盼望着搬去乡间度日。姐姐今日来,是为什么?”
梅英点着头沉吟了一番,然后笑道:“知道你身上事情多,我虽常来与你作伴,却总是叨扰你家里。前两日城东水月庵的主持捎了话来,说是有位施主祈福做供奉,每日都有极新鲜的瓜菜,因此请城中夫人们。我因此想着与你一块儿去散散闷,又正好吃得清淡些。你觉得如何?”
少筠一听水月庵,就想起昔日跟着箬姐姐去过。这原是官家夫人的一些时兴做派,认真说起来花费不了几个银子,但的确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体面。其实少筠也不是贪慕这份虚荣,只不过当初万钱借着这条道儿做过一番大事,所以在她心里,总有熟悉温暖的感觉,因此笑道:“水月庵么?昔日曾跟着我箬姐姐去过,记得那时候那素炒鲜笋,真是回味无穷!姐姐有心相邀,我便顺势领这份人情了。只是为何不把甜甜带上?她呀,乖巧伶俐,说话的模样儿真正的斯文有礼,看着她我就高兴。”
梅英缓缓笑开,又定定看着少筠。许久之后,她头一偏,笑道:“少筠,有时候听你说话,全然不觉你是外间人人谈论的小竹子,不过是我闺阁中谈天说地、淘气俏皮的小妹妹而已。甜甜么,今日一早起来有些咳嗽,我便不想在叫她吃了风,有你这么疼她,日后想见多少不行?”
少筠赧然,又有些感慨:“姐姐不知道,我爹爹去世得早,在这家里,看见娘亲为我与弟弟争,看见箬姐姐为我与弟弟吵,我能知道他们的疼爱,却没有十足的平淡开怀。唯独后来与姐姐和芷茵相交的日子,有些正正经经的女儿家的玩笑高兴。”
梅英听着听着,不禁别开头,看着窗外的凤尾森森,微微点头喟叹:“你不知道,并非唯独你这般,我何尝不是?”
……两厢无话的寂静之后,梅英振作精神,笑道:“既如此,明日你便坐了车来,咱们一块儿去散散。如何?”
第二日,少筠一大早如约而至。两人在佛堂上礼佛之后,又在小尼姑的引领下转进厢房,听着庵里的主持说了大约半个时辰的《心经》。大约到了午饭时分,两人又换了一间厢房,准备享用素宴。
等给两人奉过茶后,小尼姑上来施礼道:“施主,素宴准备妥当了,可否开宴?”
梅英看了少筠一眼,微不可见的抿了抿嘴,然后放下茶盏笑道:“少筠,咱们便开宴吧?”
少筠点点头:“皆听姐姐安排!”
梅英这才站起来,吩咐小尼姑:“我要扶着我的丫头去更衣,你便好生照顾着康少奶奶。另外康少奶奶的侍女也别怠慢了,你额外在一旁厢房另开一桌吧。”
小尼姑答应了,梅英又朝少筠示意,然后扶着自己的丫头出了门。
不一会,厢房内穿梭着小尼姑,桌上便渐渐布满了菜肴。同时又有小尼姑来请侍菊去隔壁用餐。
侍菊不疑有他,又料想不过一墙之隔,没有大碍,便跟着去了。
直至房中寂静,少筠又见小尼姑在桌上布了四副碗筷,心中怀疑起来。没听梅英提及还有旁人啊,那这多出来的两副碗筷是谁的?怀疑愈甚,少筠霍得站起!
也就在此时,厢房大门洞开,为首走进来一个极熟悉的男人!
少筠眼睛眯了眯,凌厉的目光瞬间降低了厢房内的温度!
何文渊身着月白长袍,左手微曲,右手负着,眸光清浅,如同清溪流淌。他按捺着心绪,缓缓走近厢房,丝毫没有意外唇畔的一抹笑容被眼前女子的冰冷冰成了僵硬。他身后,一左一右、一略前一略后,跟着如花美眷一双,皆是喜相逢的神情。
少筠立在那里,远目三人,如同看着隔世的仇人。
何文渊徐徐走近少筠,张嘴,微微发涩的声音带着一点强自乔装的温润说道:“少筠……今日素宴是我拜托邓之汝夫人置办的。在我心里、记得在富安,你曾以一桌竹宴宴请我,后来诸事繁杂,一直没有机会还席。今日……总算一尝心愿。”
少筠一动不动,浑身纠结的恨意宛如雕刻的石像,冰冷无比。
何文渊看见少筠这般神态,心中不禁黯然了三分。他张了张嘴,踌躇了半刻,又说道:“四年前……少筠,你能明白么?私盐原本就是太祖定下的重罪!我只遗憾,未能周全于桑氏,令你的母亲惊吓而亡,想必你因此怨恨于我。其实……其后我已经上书朝廷,对并未涉案的无辜人等予以恩待,当时亦有许多灶户因此返回扬州府,只可惜你未能领悟我的一片心意……”
少筠听闻何文渊这番话,目光完全投向他,身子却依旧一动不动。
一旁宁悦看见此况,心道不好。清漪则暗自冷笑,果然如此!
何文渊看见少筠没有半点松动的样子,只觉得万分难受。可是一想到盐使司内桑贵领着众盐商不依不饶的据理力争,他由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难堪和难受,又挤出笑容来:“少筠,我说话不动听。没关系……既然来到这儿了,又是午饭时间,还是坐下尝一尝这儿的厨艺。听闻你抱恙在身,不该饿着自己。”
何文渊赔尽好话,仍未赢得少筠松一松脸色,宁悦看着心疼,便上前来想搀着少筠入席:“少筠!或许在你心中,是我们爷害了你的家人。可爷为大明朝做事,呕心沥血,不该落得这样的冷遇。何况他赔尽好话,无非是为了你解开心结!听闻今日这儿的主持谈了一早上的心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五蕴之内不过空空如也!你何必执着?”
宁悦的手方才碰到少筠,少筠几乎尖利到失控的声音立即冲口而出:“放开!”
一屋子三人,几乎呆楞!
曾几何时,他们认识的小竹子桑少筠,何等气度?从容不迫、浅淡狡黠,这些都是她的品质!何尝这般尖利高亢?
宁悦当场吓得停住了手,目瞪口呆的看着少筠。何文渊微微张开嘴:“少筠,你还是那个和光同尘的小竹子么?你这般执着,难道是一心一意要跟我、要跟朝廷作对么?”
而樊清漪听到这一声高亢的“放开”,终于彻底清醒!小竹子仍旧是小竹子,她认准了是何文渊害了她桑家,她就会千方百计的报仇雪恨!
少筠听了何文渊最后这一句话,僵硬的姿态彻底打破!她冷笑一声,双手一挥,震袖而去:“何大人有本事跟我桑少筠作对?哼,我桑少筠拭目以待!”
没本事与她桑少筠作对?何文渊、宁悦、樊清漪全数愣住!
出得门来,梅英的小丫头拦着侍菊,侍菊大怒,揪着小丫头一把又甩开,大骂道:“下作的手段、狗改不了吃、屎的卑鄙!”
少筠伸手拉着侍菊,用力一摁,立即叫侍菊平静下来。随后,她看着不远处满眼含泪的梅英,一动不动。
梅英缓缓摇头,眼泪冉冉滑过皎洁的脸庞:“筠妹妹……”
少筠看了半晌,轻轻说道:“记得四年前你我最后一次会面,你我各自定亲,那时候我真心为你高兴,想必你亦然。可惜多年之后的此时此刻……”,少筠抿了抿嘴,感觉嘴里甜腥甜腥的味道:“你不能知道我这一路熬过多少风霜,所以认定我可以轻易原谅什么、不该执着什么。还有什么说的呢?大约是这一生一世的人情世故,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