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青芸将胡兰成送来公寓,说好次日一早再来接他。张爱玲去姑姑房间告诉她,他来了。姑姑出来与他打招呼,竟比往日更显热情。这当口不能再往他的伤痛上撒盐。
胡兰成已将旧军服换了西装,还是显得瘦削虚弱,倚靠在水门汀上笑,“造造反又造不成。”带了自嘲。三人一起说了说停战后的混乱情景。
他还是第一次在公寓过夜,在姑姑的眼皮底下。姑姑吃完饭立刻回房了,连过道的门全都关得紧紧的,将时空留给他们。他将她写的信都带来了,是那天在日本妇人家里她提及的,青芸帮忙整理了拿来,她不想这些信落到不相干的人手里。他将一大包信递给她时,眼睛里又带上了轻蔑的神气。他早看透她的自私,而她也从不隐瞒。他告诉她,“池田想到延安去,好些日本军官都去投奔共产党,想继续打下去。你见到他的时候告诉他,还是回国去的好。”终于,还是说起了周小姐。也许,两厢对比太过巨大,一边是念念不舍涕泪交加,一边是索要信函冷静相对,胡兰成忍不住说起周小姐躺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张爱玲这才知道他与周小姐是生离死别了走的,情意绵长,更甚于她。
到这时,她心里尚存一丝侥幸,须得日后被彻底地刺破,泄气,凉透。她不屑去问他,也问不出口,他们的关系发展到了何种程度。可是心彻底乱了。她想象他们是没有未来的,周小姐对他没有把握,他对周小姐更没有把握,如此年轻的女子,不稳定的情感,又逢着乱世,即便是真的情感,那也是无望的。她从来不觉得单人床小,可是这一晚却仿佛窄得不能再窄,两人拥在一处,磕磕碍碍。本就是火热的天气,两个身体挤在一起更是燠热难耐,仿佛有无数的蚂蚁在身体上滚爬。
不时有淡紫色的闪电照彻房间,明明暗暗,接着是震耳响的雷鸣,仿佛要从天上滚落到床边。外面成了雨的森林。她笑着说,“我真高兴我用不着出去。”他也笑着,“喂,你这自私自利也可以适可而止了吧?”
他有些不高兴地坐起身来,点上烟,“这是信不信任的问题。”她素来不喜欢这样的大帽子压人,再不接话。她从他身后溜下床,不肯轻易软下表情。“到楼顶上去好不好?”他小心翼翼看她的表情,哀求道。这间小屋里堆积了太多太多的回忆,多到让人窒息。
楼顶空旷,城市黑寂,只有他们在天穹下走动。气压依然很低,曾经青春期的她站在这里想飞身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她走到了今天,爱上身边这个男人,而明天,他就要离开,踏上漫漫无期的逃亡之路。夜空里隐现着几座碉堡式的烟囱和机器间。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即便说出口也立即被风吹散了。他淡淡地说,“下去吧。”她只是依从。
回到房间,他微笑着拉起她的一只手,向床走去。手臂被拉得直直的,灯光下,她仿佛看见五六个女人的身影鱼贯而过,都只是深黑色的剪影,一个一个走到他们跟前。那是他从前的女人们。可怕的复数。她只是这群体中的一个,只分得他有限的一点情感。曾经,她以为她是他的全部。她躺在他的身下,不能投入。“刚才你眼睛里有眼泪。”他重新躺下来,轻声对她说,“不知怎么,我也不觉得抱歉。”她沉默不语。
很快,他便睡着了,睡在她的身边,背对着她。她俯看着他的脸,苍茫无依的感觉。厨房里有把斩肉的刀,还有一把切西瓜的刀,一个沉重一个轻盈,她凝视着他金色的脊背,灯光下的皮肤紧致滑爽。而她,暗暗对自己说,“你要为不爱你的人而死?”这么想着,他却翻过身来,面对了她。灯光下的那张脸有着熟悉的陌生。她不肯与他面对面,也翻过身去,将脊背交还给他。
次日一早,青芸来接他。东西需要装裹在一起,她四处找不到合适的被单,等翻找出来送下楼去,两人已经走远了。她捧着床单愣怔在台阶上,天色清亮的秋天的早晨,一只小狗蹲伏在前面的台阶上,兀自摇着尾巴。看着看着,她的心里突然空明起来,转身进楼,一个犹太小女孩坐在楼梯口,不停地念唱,“哈罗!哈罗!再会!再会!哈罗!……”
这一见,不是离别的依依,反让两人更深刻地感到世事无常、人间暖寒。都道好景不长久,谁知却是如此匆促!
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
都有一种悲哀
虽然淡,她怕那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