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车上穿过荒凉的郊外,渺无人烟的野地在阳光下漠漠铺展,让她心里生出莫名的哀恸之感。也许正因为这种伤感的追迫,不擅与人打交道、惯于孤独的她,却喜欢走在人多的地方。不知不觉,这片异乡已经让她生出了如上海一般的亲切感。
赖雅去世后,张爱玲过起了近乎隐居般的生活。
但朋友们没有忘记她,她的惊世才华也不容世人忘记她。1965年,“皇冠”创办人、琼瑶的丈夫平鑫涛在香港遇到宋淇,宋淇向他推荐了几位香港作家,其中就有张爱玲。于是,张爱玲与台湾的“皇冠”结缘,自此迎来了关于她作品的第二波热潮。此后,她所有的作品都是交由“皇冠”出版。
从1967年“皇冠”出版张爱玲的第一部小说《怨女》开始,十余年间,陆续为她出版了《半生缘》、《秧歌》、《张爱玲短篇小说集》、《流言》……香港《星岛晚报》马上转载了《半生缘》。一时间,两地都被同一个名字惊动了。
这些作品发表得到的版税,让张爱玲在异国的生活不再举步维艰。几乎每年“皇冠”支付给她的稿费是2000美元,有时还会翻倍。平鑫涛与张爱玲的书信来往,都是简洁之至,三言两语说完具体的事务,有时为了尽快联络上她,他会将信发到她住处附近的杂货店传真机上,但也等她去买东西时才能拿到,有时会耽误二十来天。拿到传真的张爱玲也不一定立刻回信,让人直感叹在通讯手段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捷的现代社会,联系上张爱玲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969年经庄信正介绍,张爱玲转到陈世驤主持的柏克莱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庄信正是1966年在堪萨斯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与张爱玲认识的,成为她此后一直比较信任的朋友之一,逢到搬家或工作变动事宜,她都是请他帮忙。孤身一人、生活能力一直很差的张爱玲不能不求助于人。他们的联系也是靠书信来维系,张爱玲的信通常打印在白色或深黄|色的洋葱皮纸上。信中的文字不像她的散文或小说,写得简明平朴。
柏克莱加州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办公室设在校外,这里的同事都感觉张爱玲是一个“隐形人”。她身形极瘦,来去飘然,淹没在人高马大的西方人中间毫不起眼,再加上她基本上昼伏夜出,不与人接触。没有了赖雅的乐观和热忱在身边的激发,张爱玲骨血里的孤寂重新占领了她的生活。每天下午她才来到办公室,等大家都下班离开了,她还待在那里。很多时候,同事只是看见她在宽大的办公室一角飘过的一抹身影,眨眼就恍然不见了。她也不惯与人对视、招呼,目光或落在墙壁上,或落在地板上,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步履声,走廊里就只空留下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幽香。她形单影只地穿过校园,马路上落满小方格式的斜阳树影,让她不由想起远在香港的故人。赖雅去世后,与邝文美、宋淇夫妇的书信往还,更成为了张爱玲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阙安慰。
张爱玲的助手是台湾著名学者陈少聪,每天下午她才见到张爱玲独自飘然走进办公室,两人只笑着点一下头,张爱玲就进了里间办公室。有时她进去找张爱玲说事,张爱玲总是带着腼腆与紧张的表情从座椅上站起身来,眯着眼睛,目光并不坦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弄得她也局促起来。每次都是陈少聪语焉不详地说上几句,张爱玲始终是一脸恍惚不明之色,答非所问地回上几个字,让她不明其意又不便久留,受不住室内气氛的压迫落荒而逃。
张爱玲与外界的联系基本上靠纸页实现,而非声音。她很少说话,也很少打电话。为了避免相互接触的那一份尴尬,陈少聪只好在每天她快要到办公室的时候,到图书馆去找人闲聊,估摸着张爱玲已经飘然穿过她办公的空间,落座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陈少聪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每隔几个星期,她会将收集整理的资料卡用橡皮筋捆扎好后放在张爱玲的办公桌上。张爱玲生病了,陈少聪去她位于杜伦特街的住所看她,知道她不会开门,按响门铃后就将几包草药搁在门前地板上。
几天后,陈少聪在办公桌上看见一瓶“香奈儿五号”香水,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简单的两个字“谢谢”。这样的交流状态,贯穿了她们共事的一年时间。张爱玲从未主动让她做过什么,而她也没追问过自己整理的那些资料于她是否有用,两人几乎是寂寂无声地度过了合作时光。
张爱玲初到柏克莱加州大学时,陈世驤出于礼貌在家中宴请她,还请了几位晚辈学生作陪。从头到尾,张爱玲只与陈世驤夫妇说话,对其他人不予理睬。她与陈世驤坐在沙发上,旁人只能听见陈世驤的说话声,张爱玲偶尔答一两句,声音极低,仿佛是自言自语,眼睛也不注视他人,始终目光向上,仿佛一个对世界又迷茫又好奇的孩子。
参加过两次这样的家宴后,张爱玲就再不肯应酬了,面对陈世驤夫妇的盛情邀约一概拒绝。1971年陈世驤去世时,张爱玲在葬礼上露面,但只待了几分钟就匆匆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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