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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女皇陛下的笑话婚姻 (jj) > 第三十九章。 红颜成枯骨

第三十九章。 红颜成枯骨

那天直到符桓离开皇子府时,那个孩子都一动不动地窝在雪白的锦褥之间,仿佛白鸟死去的尸体。

那脆弱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姿态,让符桓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愉悦。

仿佛什么美丽洁白的东西终于堕落到自己手里的感觉。

在离开元让之前,他温柔地抱着那个娇小的孩子,安抚她的情绪,理顺她因为汗水而黏腻在额头上的头发,他怕她着凉,用柔软的锦被包裹着她,然后,一遍一遍地问她:哪,元让,你要不要去死呢?

他告诉她:你的母亲不爱你,她要杀掉你。

他一次次打碎那个孩子用十年时间构筑的美丽梦境,看着她痛苦,他心里便慢慢地泛起温柔的感觉。

那是......非常奇妙而又非常矛盾的心态。

看着她在自己手里受伤,堕落,他觉得无比愉快,然而那本来纯真的幼小孩子因为被伤害而痛苦,他又觉得温柔怜惜。

这就仿佛看到终于费尽心机逮到的美丽鸟儿身上的伤口觉得怜爱是一样的吧?

即使那伤口是自己给予的。

哎呀哎呀,自己似乎是朝一个奇妙而危险的方向滑去了呢。

符桓坐在马车里,支着额头笑了起来。

每次看到元让,他都想到自己。

自己只有现在的她一半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子,渴望着,期待着,并且欺骗自己:母亲爱他,母亲会回来。

但是,他和她的母亲,谁都不爱他们。

即使,他们都曾相信过,那两个生育他们的女人,都热爱过自己。

然而,那是谎言,到最后,连自己都骗不了。

马车之上,符桓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这车是先帝去世整整二十年,也是今上登基整整二十年,这样的大祭大庆从年初就开始筹办,到了年中先帝忌月开始,才真正大­操­大办起来。

今天要去皇陵祭祀,这一下就要出京,大概也还是记着元让已多年没有和母亲相见,今上离京之前,吩咐把元让接到宫里来,和贵妃好好团聚,符桓听了心里暗笑。

元让是多么聪明的一个孩子,让她去见她的母亲,只怕贵妃要露馅。

不过,那又和他有什么想­干­呢?

今上出城之后,元让入城,他奉命去接元让。当他俯身从轿子里把她搀出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只是淡漠地用漆黑的眼睛扫了他一眼,露出无懈可击的公式化笑容,便笔直地看向前方。

时序已是近秋,天气略冷,她最近又一直在生病,身上便裹了厚重的风裘,只余下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下颌尖削,犹如一只把头埋下的幼狐。

那孩子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元让入城之后的第三天,下起了大雨。

符桓从出生之后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天上简直像漏了个洞一样。

这天下朝,他无事可­干­,就坐在房间里,看着雨水哗啦啦地往下倾泻。

在廊下修剪花枝的老人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大的雨,这是天哭啊。

天哭?他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元让。

那个孩子在哭吗?

想到这里,他一扯­唇­角,只觉得自己实在是脑筋太闲了才想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就看到丫鬟跌跌撞撞向自己这边过来。他心里没来由地跳了一下,立刻起身,就听到丫鬟大叫,说符国公快不行了。

终于......等到今天了啊。

符桓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猛地眩晕了一下,他随即起身,快步奔走,胸膛里炸裂似的,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感情。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已等不及要看那个夺走他一切的男人最终的下场。

等他赶到的时候,符国公房间外全部都是他的宠妾侍婢,却都被他母亲的手下拦住,看他来了,手下们松了口气,立刻放他进去。毫不意外,房间里除了奄奄一息的符国公外,便只有他的母亲了。

他的母亲端庄高雅,完全看不出来曾经是山野村­妇­。她坐在符国公身侧,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点头示意了一下,符桓快速地扫了她一眼,发现她面上没有丝毫情绪,他心里一动,一个念头浮了上来。

只怕,今日符国公的死,也和他的母亲脱不了­干­系。

想想也是,他已成了嗣子,封了官,和名门望族的女儿订了亲事,符国公还活着就是个障碍。以上那些事情全是他母亲假借符国公的名义所做。一旦有一天符国公忽然好转了,他们呣子谁也脱不了­干­系。

那么,不如就让他这样死了吧。

于谁都有好处。

想到这里,他俯下身子,看着床上那个­干­枯苍白,自己唤了十年“父亲”的男人,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你也有今天。”芙蓉面,碧绿眼,他温柔含笑,一字一句的说。

你也有今天!

他看到那个垂危的人猛地瞪大了眼睛,­干­涸的喉头呼呼嗬嗬了一声,一双­干­枯的手猛地向符桓所在的方向一抓,在半空里忽然凝住,然后,慢慢垂下了。

他死了。

符桓看着那个距离自己的指头只有半寸的手,淡淡地说道,然后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母亲,似笑非笑的拱手,恭喜母亲。

说完,他转身而出。

然后,就在当天夜晚,整个符国公府为了男主人的去世而人仰马翻的时候,有个小小的访客,在天哭一般的雨水中来拜访他。

是元让。

她不肯进门,就在后园的角门里等着他,符桓出去的时候,那个孩子娇小的身子缩在雨水里,宛如一只被抛弃的猫。

他走到元让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元让也看了他片刻,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

那是个通体漆黑的玉瓶,上面纤细的篆刻犹如发丝。

他认识,那是装漆鸠的瓶子。

“找到了?”他平板地问,真是聪明而厉害的孩子,居然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在母亲那里找到了应该是被仔细保管的剧毒。不过仔细想想,贵妃也没有料到她会知道,更加没有想到她会找吧。

“找到了。”这么说着,小小的孩子忽然松开手,那个漆黑的玉瓶跌落地面一声脆响,流溢出的漆黑液体立刻被天哭一般的雨水冲刷殆尽。

没有证据了。

面前这个孩子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的母亲。

符桓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被冲洗的­干­­干­净净的石板,过了片刻,他抬起头,看到对面那个孩子也没有一丝表情的看着给他。然后,他听到元让问他:“符桓,你讨厌我吧?”

“不不。”他摇摇头,看了看她,然后在她眼睛里看到一簇微弱的希望,便露出温柔的微笑,他伸手把湿透的孩子搂紧了怀里。

“我恨你啊。所以,怎么会讨厌你呢。”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元让猛地睁大眼睛,在他怀里拼命挣扎起来,而符桓就保持着温柔的微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她挣脱不得,他愉快的微笑。

“你也很清楚我恨你这件事情吧,但是,元让,你可怜到除了我这个恨你的人外,没有其他任何可以依靠的人了。”

所以,堕落到我身边来吧,美丽的皇子。

他微笑着,心满意足的抱紧了怀里彻底僵硬的小小的冰凉身躯。

第二天,符国公死亡的消息上奏朝廷,同日,元让离宫而去。

符桓虽然是庶子,但已被符国公生前立为嗣子,他要求继承爵位,这却让朝廷犯了难。

荣阳帝国从没有庶子继承家门的先例,即使有,也是由无所出的正室抱养妾子,名分上成了嫡子,符桓这般情况,却是特殊。

一番探讨下来,朝廷升了符桓的官位,给了个四品的参谋,丢到边关,约定他只要建功,无论功业大小,都可以回来继承爵位。

于是,一个月后,符桓远离京城,去了边关。

此去经年。

对符桓而言,在军旅之中的生涯并不难过。

相对于深宅大院朝野之上的争斗,边关这地方显然太平许多。

他在边关待了三年--其实本没有必要待这么长的,他毕竟是荣阳名门符家的继承人,谁敢得罪?不到几个月上,主帅就让他建了个不大不小的功,想送他回去,他却偏偏要留下来。

其实理由简单得很,自古权力斗争,少不了的一是权二是兵,说得难听一些,他以庶子身份入朝,符国公又已死去,没有来自强大母系的支持,分明是个人走茶凉的局面。虽然最后他一定高官得做,前途却到底还是未卜的。

那就不如留在边关。

荣阳轻武,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来当兵的多半都是走投无路或服役的人,这些人笼络起来,必是一股不容小觑,在门阀之下涌动的力量。

他已看的清清楚楚,当今这东陆之上,沉溺于旧日荣光之下的荣阳,虽在列强之中,其实已经日暮西山,再起不能了。

天无永梓之国,饶是再强大的帝国,也终有覆灭的一天。以一个帝国而言,荣阳已经进入了不可挽回的衰弱,即便秦皇汉武这样的英主再世,也不可能拯救得了病入膏肓的荣阳了。

这个王朝,已经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地崩坏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符桓就觉得由内而外袭来一种自嘲一般的无力感。

人得欲望果然是一点一滴而来的。

入了符家,他想报复,现在,他的报复完成了,他却陡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之外,和那道诱人的门只有一步之遥了。

于是欲望就不可抑制地沸腾燃烧了起来。

那些废物一样的王公贵族既然都能­操­纵一个国家的国政,那么,拥有才能,又如此接近权利的自己,没有道理做不到吧?

这个欲望并不难实现。

他站在兵营外的小山坡上,遥看满目灯火,犹如盘龙一样在山坡里蜿蜒的营地,他冷静而理­性­地分析着。

他现在毕竟是符家的主人,他进入权利中心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那么真的成为了足以­操­纵这个国家的权力者之一,他的欲望就会停止么?

符桓对自己说,不,不会的。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他自然也是。

那么,他的欲望的终点是哪里?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新的王朝的皇帝?

那么,元让,那个孩子就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野心与欲望的最后的绊脚石。

每次想到这里,想到元让,他就奇妙地无法再思考下去,只觉得胸口有一点点发闷,本能地不愿再想下去,不过算了,他现在还年轻,他真想爬到这个国家的权利中心去,最起码还要十年。

现在想那么多没用。

略略沉吟了一下,他便转身向山坡下走去,结果还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呼小叫起来:“大人~符大人,不好了!王都那边下来命令,说要我们进攻大越!”

这是一个荒谬无比的决定,这样的一个决定,葬送了无数将士。事后符桓才知道,原来那天皇帝喝醉了,在来朝觐见得亲王的怂恿下,皇帝一笔朱批就传了下来,紧接着几天,都在后宫沉醉,压根儿就忘记了这件事。直到六军战败,主帅被杀,近十万兵士埋骨云林江畔,一纸战败奏折送到龙案之上,他才想起这档子事来。

这一站里,成就的只有东陆第一名将,大越平王萧逐初战即在三十万大军里取上将头颅的威名赫赫,以及荣阳名门之主符桓能在兵溃大败,主帅被杀的情况下,保住大半军力安全退回的才智双全。

兵败那日,他惊鸿一瞥之下,沙场里黄烟滚滚,烈火沸腾,那么多乱兵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萧逐。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红衣银枪,浑身浴血,一身萧杀里一双眼睛却清亮无尘,毫无­阴­霾。

简直就像是元让最初所拥有的那么纯净的眼神。

于是他心里就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憎恨了起来。

一眼之后就不再回顾,他拍马而去,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毁了他,一定要毁了萧逐。

大战结束,按照荣阳的规矩,皇帝自然还是英明的,错的都是元帅无能。所幸人死了,皇帝开恩,妻子儿女发配了事,也就不再追究;至于符桓,那是大大的功臣,立刻准他继承符家,只不过他是庶子继承,便让他袭的爵位低了一等,袭了侯爵。

他回京当天,宫廷里为他开了大宴,荣阳式的奢华糜烂,符桓乐得享受,醉卧美人漆,让多少妙龄宫女红了脸颊。

多少人捧着金樽来找他攀谈,薛尚书在他身边俨然是以岳父自居,一张脸笑得弥勒佛一般,然后无人之时旁敲侧击了几句,让他准备迎娶自己的独养女儿。只说他出征三年了,女儿也是十六岁了,正是婚龄。

薛家门第清贵,是上好良缘,他可没打算拒绝,便含笑着模糊应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酒宴终了,符桓来到宫门外,正要上自己的车,却看到车旁边早候着宦官模样的一个人,样子眼熟,他脑子一转就想起来人是谁,正是元让府上的总管内侍。

一看他出来,总管就迎上了几步,低声说了一句“皇子有请”,这一局仿佛什么开关,一下就触动了他脑海里某一个开关。

于是,关于元让的,他这三年来刻意遗忘的那些往事,就这样慢慢涌上来。

他毫不犹豫地上了旁边一辆小车,向元让远在城郊的府邸而去---

他在车上的时候曾想过,元让这三年来会是什么一样子,十三岁的孩子和十岁的孩子能相差多少?

那孩子还能不能再有那么清澈的眼神?

不过......大概不会对他笑了吧?

这么想着,他进了元让的卧室,在看到那个孩子的 一瞬间,他愣了一下,然后挑起一边的眉毛,碧绿的眼眸慢慢眯细,随即轻轻微笑。

“多日不见,殿下身体羸弱了。”他说。

他面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卧室,陈设几乎一丝不变,卧在榻上的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孩子了。

三年时光,十岁到十三岁,孩子最是成长的时候,他面前刚刚脱离孩童进入少女阶段的元让,已经不复当年他所看到的娇憨模样,长发如瀑,姿态清华,居然和她现在一身男子装束毫不抵触,只透出一种清冷的高贵,不难想象,有朝一日,她若穿上女装,该是何等美丽。

---而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让符桓动容的条件,让他动容的,是元让异常的清瘦和那异常急促浑浊的呼吸。

不需要诊脉,只需要看着她,他就知道她已病入膏肓。

想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母亲所出的小皇子今年已然五岁了,她这个假皇子也该功成身退了。这三年来,想必她不知吃了多少毒药,这样慢慢地挨着。

于是他一句嘲讽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那个侧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女听了只轻轻一笑,那样漆黑的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之下,居然便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青艳妩媚,趁着她一身皇子衣冠,赫然一种倒错之美。

不咸不淡的接了一句,元让和他寒暄开来,问他边疆情况怎么样等等。

这样一来,符桓完全猜不透她这样深夜把他叫来是为了什么,听她全无章法地絮叨了一段时间之后,符桓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您要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元让这三年变化极大,如果是凛然不言不笑,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才十三岁的孩子,但是这一皱眉一烦恼,看上去竟然比她原本的年纪还要稚气,居然十分可爱,不知怎地,符桓心里一动,脱口而出,“你想见我。”

在听到的一瞬间,元让了然一般的舒展开眉头,然后她笑了起来,居然很诚实的点了点头,“嗯,我想见你,即便你讨厌我,你恨我,我也依然想见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笑了一下,然后侧头,“你走之前对我说的话,确实是对的。是啊,即便我知道你恨我,你讨厌我,我所能依靠的依然只有你。我在快死之前,唯一想见的人也是你呢。”

“你想死?”

“我能不死吗?”元让平静得回看他,“要杀我的人是我的母亲,也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女人。符桓,你说,我能不死吗?”

那一瞬间,符桓所看到的是一双洞穿了世情,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所有的眼神。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元让,然后便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最后他笑出声音来,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用手掩着面孔狂笑,然后他的声音忽然毫无预兆的停止。他说话,声音仿佛之前根本没有狂效果一样的平静。

“你想死的这么容易么,元让?我不允许。”

他刚刚把这美丽的孩子拖下和自己一样的地狱,怎么能容许她一人超生?

那样岂不是太幸福了?

然后,被他那双碧绿­色­眼睛注视着的元让浑身悚然一惊,她一把撑起自己羸弱的身子,抓住了他的手腕,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他笑着看她,微笑,柔声道:“是啊,我想­干­什么呢?”

他侧头看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然后温柔的,轻轻的把元让无力的手指一根一根,耐心的从自己手腕上剥离。

“啊,你说,我想­干­什么呢,嗯?我的殿下?”

他要杀了那个幼小的正在取代元让的皇子。

多么简单,那个五岁的孩子死了,就什么都回归原位了,不是吗?

他笑看那个因为太过惊慌恐惧,整个身体蜷成一团的娇小孩子,从心底感到愉快。

啊啊,让面前这个几乎可算是他抚养长大的孩子,让她和自己一样,酌饮着亲人的鲜血活下去,让她和自己一样污秽。

光是这么想,他就觉得甜美的电流从头顶流泻而过。

符桓向她行礼,转身离开。

他一定会让她堕落,来到他的身边。

他坐上马车,按着因为太过兴奋而开始疼痛的额角,符桓低低地,神经质地笑起来。

现在想想,说起来,他还真不得不杀那个小小的皇子呢!

就政治层面来看,他和元让从小亲厚,肯定早被划在了元让党里,从元让母亲的角度来看,他很有可能知道元让是女­性­这个秘密。贵妃娘娘心狠手辣和他的母亲不相上下,随手灭了他这个有可能知情的人简直是一定的。

那么,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直接除掉那个小皇子,这样就什么都好了。

然后,元让会怎么样呢?

今天的会面就能看出,那个孩子成熟了的只有外表而已,内心依然是三年前那个会为了保护母亲而不惜毁掉母亲谋杀自己的证据的孩子。

她......还对自己的母亲存有幻想吧!

所以,他的行为还真不好判断呢......

自己若真的要杀了那小皇子,她会怎样?

会阻止?会袖手旁观?还是终于想到那孩子对自己的威胁,帮他杀人?

想到这里,车里的符桓不禁轻笑起来。

真是......让人期待呢。

他便带着这样诡异的笑容,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这是他三年以来第一次回符家,结果他一下马车就愣了一下,只见面前整个符府中门洞开,灯花连绵,照得好一派仙家福地一般。

门前,他的母亲朝服正装,摔着一­干­家人,恭恭敬敬立在门口,看到他来,盈盈下拜,迎他回来。

---这样的一瞬间,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是这荣阳名门符家唯一的主人了。

按照荣阳的规矩,他现在已是家主,即便是他亲生的母亲,也不过是他的度母,也要对他执长辈之妾见家主之礼。

在他母亲的身边有一个明艳照人的少女,和他生了一张相似的脸,眉头间却隐隐泛着傲气,俨然以符家正嫡自居。

于是他在心里冷笑,嘲笑她的无知,表面上却愈加温和,直让小小少女红了一张玉面娇颜。

他走入大门,放眼望去,这一大片雕梁画栋,朱栏玉砌锦绣堆成都是他的了,连同里面的所有人所有事物,都归他支配。

他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符桓不禁笑了起来,他本就生的芙蓉面,碧绿眼,此时已经接近凌晨,烛火斑斓,便越发渗出一种怨毒的美来。

其实想谋杀一个皇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尤其那个皇子又是被他富有权势的父亲和母亲所深深保护着。

但是,要杀一个孩子,却也是简单的。

符家能以荣阳第一名门荣华富贵这么多年,就有他的道理存在。他正式接掌符家之后,才了解到符家是怎样的权势熏天。

每一代的符家家主都着意培养宫中的势力,皇帝最近新宠哪个妃子?谁家皇子公主颇得宠爱?这些消息就从拎着鸟笼子串茶馆的太监嘴里吐露出来,看似不经意,却足以左右一个豪门世家的兴衰成败。

这些秘密都被符家不动声­色­地得知,然后再反过来利用,例如不愿意让她得宠的妃子或者生出了之后对符家不利的孩子,都可以轻松的杀掉。

他现在就要以符家家主的身份,亲身体验一次这个流动在帝国黑暗之中的力量了。

他小心地,不动声­色­地拣选着最合适的机会。

时间静静地过去,皇子越来越茁壮,而他的元让却越来越虚弱。

他经常去找元让,几天一次,然后看着那个苍白羸弱的孩子一次比一次挣扎在生死线上。

符桓发现,自己几乎是愉悦地看着元让挣扎地猜测他的意图,试探他对自己的弟弟到底想怎么样。

真让人愉快。

元让的­精­神和­肉­体,都慢慢地,一点一点的崩溃。

他感到无比的快意。

不过快乐也总要有个界限,总不能让元让就这么真的死了。

他不动声­色­地寻找时机,终于在过了一年的秋狩时节,得到了绝妙的机会。

帝王狩猎,带去了元让的母亲---她怎么敢不去,她当年就是在某一年的帝王秋狩时,因为宠妃卧病,无法随行,才容得她一笑百媚,六宫无­色­,这样的历史她怎么允许重演?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宫,那病弱的元让便迁回宫里,来到自己在宫里的住所,日日夜夜守着自己幼小的弟弟。

那孩子六岁了,话音里犹自­奶­声­奶­气,长得跟元让十分相似,只是健康的多,他已懂得拽着“皇兄”的衣袖满地乱跑,跌倒了也不哭,一骨碌爬起来,撒娇的蹭到元让怀里,让她怜惜疼爱的擦去脸上的污泥。

元让凝视着那孩子的眼神,柔软美好的让人憎恨。

那一日里,她在水榭乘凉,小小的孩子睡在她膝头,符桓前来探望,走近她,看到她戒备地抱紧弟弟,他不禁迷人的笑起来。

“呀呀,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在这里杀了他."符桓笑道,伸手饶有兴趣地抚摸小皇子柔软的头发,却被元让打开,他手腕翻转,握住了她纤细的腕子,然后,慢慢举高,凑到­唇­边,碧绿眼眸里一线似笑非笑.

"其实现在是好机会哟!周围什么人都没有,把他丢下去就好,这么小的身子,说不定就会被鲤鱼啃光呢!"

这样一句话让元让恐怖而愤怒,她双臂微微有些发抖,一双因为过去消瘦而在苍白面容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面前的男人。

啊,好眼神!他相信,如果他真的对她怀里的孩子做什么,她会扑过来咬死他的。

于是符桓微笑着推开,不给她压迫感,看她放松了­精­神,才声音柔和的低沉道:“你怕的吧?”

元让没有说话。

符桓却温柔的笑起来。“然而......你认为自己真的爱那个孩子么,嗯?元让,你真的爱他吗?他的存在夺走了你的一切,元让,你不爱他。”

他看着那个如遭雷击抬起头的孩子,笑的越发温柔甜美。

“你恨他的,元让,你不愿意承认而已。你想过的,只要他死了就好了,对不对?你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应该恨他,你有这个权利。所以,元让,你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说完,根本不用她回答,符桓翩然离去,只留下水榭之中抱着自己弟弟的元让。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想过么?如果没有这个弟弟就好了?

她想过么?

她想过。

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温柔地笑着,慢慢地掐住了睡在她膝盖上的小小的弟弟的颈子。

元让能感觉到自己在用力,用力到可以把那小小的头颅扭断。

孩子仿佛睡着了一样没有察觉,然后慢慢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淹没了她,一点点地没过头顶。

水从口腔,鼻子,耳朵涌进来,她松开了手,手下小小的身体一下就不见了。

梦到这里结束了,她被吓得坐了起来,才发现窗外的天光是蒙蒙一线。

她已经汗透重衣。

幸好是梦......

她略有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发现自己在不断地颤抖着。

然后,窗户外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惊恐的惨叫---

一刹那,她知道有什么不可逆转的事情发生了。

朦胧的晨光里,她幼小的弟弟那柔软的身体漂浮在还有残败荷花的池塘上。

她看着这一幕,无法抑制手掌的颤抖---那上面还有梦里勒紧那孩子颈项的触感。

她忽而有种错觉,是她亲手把那孩子推入死境的。

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连有人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然后,她听到符桓的声音极轻地在头顶响起,“哪,元让,你和我都是凶手,谁也跑不掉。”

是的,她和他皆是凶手。

她转头看向符桓,一瞬间,符桓以为她会杀掉自己,却不料看到看到她对他 露出了一个惨白然而坚强的笑容。

“是的,我和你都是凶手。但是,符桓,我不会堕落到你身边的,永远不会。”

那一瞬间,符桓忽然有了一种冲动。

他想杀了她。

但是他没有,他冷笑着,然后走开。

这也是他第一次以符家之主的名义命令杀人。

在战场上他手刃了那么多的人,乱军之中冲杀过来,却没有这一次杀人来得更惊心动魄——以权力杀人,滴血不染,却让他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原来,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他坐在车里,打算先去内阁那边和一群老朽商量一下皇子治丧事宜,想到这里,他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指头,忽然轻轻一笑。

啊,没有罪恶感呢!

符桓不由得又想起元让,他­唇­角微勾:没关系,他会努力,让她堕落到连地狱都无法存留。

他和薛尚书家女儿的婚礼本定在这个秋季,但是因为皇子夭折,便生生推后了。

皇帝和贵妃闻讯从猎场赶回来,已是十月。

这个皇子最受宠爱,才这么丁点儿大就封了亲王,贵妃哭得死去活来,皇帝也一下苍老了十几岁。

这个夭折的孩子被赐予了恭悼太子的死后之荣,停灵三月之后,以太子礼葬之,那些生前曾侍奉过他的宫女他太监,悉数殉葬。

皇帝亲自为她的幼子抚柩到了城门,等他回宫之后,元让代替他,将自己夭折的弟弟送入陵墓。

符桓看着那个已经十五岁的少女骑在马上,一身男子衣冠,从他面前走过,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以一母同胞的弟弟的死亡延续着生命,她啃噬着那幼小的、夭折的孩子的尸骨而生存。

她活着,那个孩子死了,这就是现实。

她恨他又怎么样,她只能依靠着他而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就愉快无比。

不想堕落又怎么样,元让,你的翅膀已经折断,无论你愿不愿意,你只能堕落。

他目送着那个少女奉送灵柩入|­茓­,然后不可抑制地狂笑出来。

所有宫女太监的殉葬,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作为失去了儿子与未来更确实的权力的女人,贵妃报复得近乎疯狂。

后宫里稍有嫌疑的妃子,在极短的时间都被送入了冷宫或是死得不明白——当然,被送入冷宫之后,她们也很快死得不明不白。

然后这个打击面忽然一下子就如一柄展开的扇子一般扩展开来——贵妃忽然发现,这是一个打击异己的绝好机会。

于是,腥风血雨在后宫之中慢慢铺展开来。

荣阳弟国自立国以来就以门阀著称,后宫女子有个位号的谁不是名门出身?她们被寄予厚望,期盼着她们诞育皇嗣,好让家族以外戚的身份跻身权力的分配中心。

而贵妃这样的举动,实际上是断绝并损伤了许多名门的利益——这是绝不能允许的。

于是,这场因为皇子的猝死而起的风波,缓缓地从后宫席卷到了朝堂上。

而其实,权臣们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多少筹码,因为他们面对的除了­精­擅弄权的贵妃外,还有一个因为爱子夭折而失去理智的皇帝。

此外,还有一个冷笑着的、分化和消灭他们的符桓。

皇子一死,元让立刻就成了贵妃的救命稻草,她的地位陡然上升。而要与这样多的家族抗衡,贵妃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盟友,就是符桓。

而符桓恰好需要权力——按照荣阳朝廷的习惯,他要走进权力的中心,需要慢慢地熬资格。

他没这个耐心和一群老朽耗费青春。

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把面前的人全都除掉。

——多么一拍即合。

他们都需要重新划分权力,让自己没有对抗者。

然后,这场血腥的重新分配权力,到了翌年的五月结束。而结束之后,符桓的官位扶摇直上,升为从二品的虎贲卫将军,而贵妃消灭了一切可能会阻碍她封后的人。

而在这时,关于册立太子的事情也提上了台面。

对此,元让却表现出了一种非常诡异的态度。

符桓预想中觉得她可能会全力抗拒这牺牲了弟弟而换得的地位,但是,她却没有。

近乎于被封闭养大的孩子在知道自己被奏请立为太子之后,居然开始略有稚­嫩­地结交朝臣,积极争取太子的地位。

符桓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却乐于协助她、提点她、手把手地教她该怎样周旋在权力与谎言之间。

欺骗别人,然后,假装自己被拙劣的谎言欺骗。

他们又接近起来,因为元让不得不依靠他,也只能依靠他。

——元让学得非常快。快到让符桓不由得在心里冷笑,暗想真不愧是那个队权力充满了摄取欲望的女人的血脉,对于权力和争夺权力都有本能的长处。

符桓对这一切很满意。

然后,他开始关注自己的婚事。

皇子丧后一月,天下恢复婚嫁,这时候薛尚书的女儿已经十八岁,险些错过适婚之龄,又因为他扶摇直上,薛尚书便立刻促他成亲。

在这新一轮的击打之后,符桓需要在凋零的朝廷中寻找盟友、便也就应下,婚期定在六月,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

在某一天元让的府邸中一场招待青年贵族的宴饮之后,符桓摇着夜光杯、不经意地说起了自己的婚礼,开玩笑地问元让,要不要去参加他的婚礼。

他这么问的时候其实是含着恶意的。

他知道这个少女喜欢自己,到现在都喜欢,即便他杀了她的弟弟。

那种喜欢是从最开始兄长般的单纯的仰慕,经过少女时代朦胧的恋爱,最终变成了现在这种纠结缠绕、说也说不清的关系。

她和他宛如蔓生的两根荆棘,谁也离不开谁,但是靠近却是深入骨血的疼痛难忍。

他说的时候,元让正在月下自斟自饮,听了这一句,她顿了一顿,在抬头的一刹那,那张面容苍白得让人无法逼视。

她安静地看了看符桓,然后平稳地笑了起来,“那我一定会备一份厚礼的。”

符桓忽然从心里升起了一点儿极其罕见的讪讪然,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继续摇晃着手里的夜光杯,良久,才换了一个话题,“我没有想到这次你能如此认真。我本以为你会推辞太子的地位。“

元让只是一笑,本就秀丽清雅的容颜在月光下渗出玉一般润泽的光彩,她轻声笑道:”我既然吞吃了弟弟的血­肉­活下去,就只能走下去,不然,我对得起谁呢?”

说完,她仰头一杯饮尽,面孔上便淡淡浮上一层薄红。

一瞬间,符桓忽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只能把杯中酒一口而尽,再看去的时候,那个少女已不胜酒力地伏在了桌上,面若桃花。

一瞬间,他的心底有了微妙的惶惶然的怜惜。

他伸手把她抱起来向卧室走去,刹那仿佛回到了过去。还是孩子的元让蹦跳着撒娇着,要求他抱着自己。

她从那时到现在,始终没变。

即便她踏着至亲的骨血活了下来。

于是,那胸膛羸弱的怜惜变成了比之前更为强烈的欲望。

一定要她堕落,一定。

不然,他算什么?

名门符家之主成婚,谁不巴结谁不逢迎?于是贺礼直堆到屋顶,符桓在里面自然翻到了元让送来的礼物,却是一架玉屏风,上好美玉,合和二仙,桂圆枣子,莲藕花生。

看着那家玉屏风,他忽然想起来,那天元让没有回答他会不会来参加他的婚礼。

应该不会来了吧,他恶意地想。

于是真遗憾,看不到她痛苦难过的脸了。

婚礼当天,朝中上下能来的人都来了。在婚礼开始之前,侍从悄悄递给他一张小字条,但是他根本来不及细看,面前就又来了一批庆贺的朝臣。

他现在是朝中新贵,根基不稳,最是谁都不能开罪的时候,便立刻端着酒杯迎了上去,继续和一室宾客饮酒作乐。

一直到入了洞房,把一­干­喝得醉醺醺的闹洞房的少年亲贵送走,靠在外间揉了揉饮酒过量而炸疼的头,符桓才抖抖衣袖,拿出了那张字条。

当时正是满月,整个庭院亮晃晃的,像顶上擎了无数月光的灯。

屋檐下是一排吊檐玉马,风一吹动,声音催­嫩­,恍惚间一听,符桓居然心里一惊。

酒意让视线模糊了一下,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看,纸条上一笔小楷清朗秀拔,却是元让的笔记,约他到角门见一面。

他心头一跳,看了看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两个多时辰,他心思转了一转,知道她多半已不在了,但他还是去看了看。到了角门,负责看门的人毕恭毕敬地回答,说昨晚并没有一个少年公子在这里等待,只有一个容­色­清雅的小姑娘,到了四更天才走。

符桓一愣,随即想到元让应该是潜进城内的,为了遮掩身份穿了女装也说不定。

知道她走了,他心里便释然了。他转回房去,那尚书的娇女端端正正坐在床沿,雍容大方,唯独手下巾帕却被一双春葱一般的指头紧紧绞出褶皱,方显出那一点儿女儿心忐忑不安。

她不过是个人质。

她的父亲想要荣华富贵,想要锦绣前程,拿她做了筹码,换未来一步整个家族显贵,便把她典质给了他。

但是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从一个深宅大院到另外一个深宅大院。

看着因为察觉了他的脚步而一下子紧张得屏住呼吸的女子,符桓不期然地想到了另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如果元让不以那个­性­别那个姿态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切就全无意义。

于是,符桓看着面前身穿吉服的女子,心底微妙地蔓生了一层薄薄的怜悯。

这些年来,其实他已经看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连接他和元让的是什么,那个连接是如何残忍地结束束缚彼此,让两个人互相伤害伤痕累累,都掩盖不去他和她,对彼此而言,心中最重,再无其他。

元让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

他的身家­性­命,以至于一切的情感,其实,都已经投注给了她——只不过他生命里没有光明的爱和温柔,只有负面的憎恶嫉妒。但是实实在在,她牵动他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注意。

于是,他面前的这个女子,他的妻子,从他这里什么也没法得到——连憎恨都无缘。

所以,他会对她温柔体贴,让他安康长乐。

符桓­阴­戾乖毒,睚眦必报,却做事公平。

你不欠我,我不去夺。

你与我无涉,我不去夺。

于是他信手一掀,盖头下的女子颜­色­如花,眼角眉梢不知是胭脂还是羞意,一层薄红漫漫铺开。在他掀开盖头的瞬间,她惊吓似的抬眼望去,星子似的眼睛在看到他时,立刻羞怯垂下。

符候啊符候,芙蓉面,碧绿眼,天下女子哪个不盼他垂怜?

符桓亦垂下眼睫,轻轻握住她搁在膝上的手,然后俯下身去,在她白玉似的耳边轻轻低语:“我叫符桓,你小字软儿,我唤你阿软可好?”

哪个女子说得出一个不好?

第二天一早,本应是新媳­妇­给公婆奉茶,但是国公已故,符桓的母亲不过是个妾,断没有向妾奉茶的道理。但生在富贵大家,阿软省事,早早就拖着慵软的身子起来,去符桓母亲的院落问安。符桓起身,去清点昨天到底收到了些什么东西,也好在别家有红白事的时候还礼。

刚清点了两三个时辰,忽然有侍从低声通报,说有人求见。

这样来报的都是隐秘人士,符桓略点了点头,到了侧厅,来的人是元让府上的,只问了他一句:“殿下可在符候这里?”

符桓心里一紧,问道:“元让不见是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立刻知道不妙,说元让昨天黄昏离开府邸,到现在都没回去,然后便转身离开,回皇子府纠结人手前去寻找。

使者一走,符桓仔细想了想,决定不发动家人去寻找。

元让失踪非同小可,如果元让被找到的时候状态不好,被认出是女子怎么办?

不如他一个人去好了。

那么......她现在到底能在哪里?

不在府里,也不在他这里,更不能去皇宫。

这么一想,符桓在马上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那个尊贵的、很有可能在未来统治帝国的女子,居然无处可去。

他笑完了,满足了,心底忽然生出愠怒来——既然已经无处可去,为什么她却最后还是没有到他这里?!

于是这一怒之后,忽然又惊慌。

那么,她能去哪里呢?

符桓定了定心神,开始回想,自己曾在往日告诉过她什么风景名胜。

现在是六月......六月......

他猛然想起,元让年纪还小的时候,他曾经偶尔跟她说过,说城内曲汀之畔,到了五六月间,一池芙蕖,荷花满塘,曲水流觞,彻夜歌舞不休。

那时那个孩子听了,苍白的脸上显出无比的欣羡,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总有一天要看。

那时春日融融,那孩子乌黑的发,白玉似的脸,眼睛是柔软温润的黑。

他犹自记得,那一瞬间,他在她眼里看到地老天荒。

符桓便油然而生一种感觉,面前这娇小的孩子才是能挽住他的手、陪他一辈子长长久久走下去的人。

那种感觉,如今又在胸臆里翻腾滚动,符桓立刻转头向曲江而去。

白日的曲江远不如夜间浓艳,却别有一番风韵,来赏玩的人也以正经人家来踏青的居多,不像夜晚,基本都是浪荡子弟出来寻花问柳。

他策马在曲江附近遛了一圈,没看到元让人在哪里,符桓一边思考,一边信马由缰,哪知在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马儿忽然不安地长长嘶鸣了一声。

这匹马是元让送给他的长昭名种,跟了他好多年,平日里极是温驯通人­性­,战场之炮火连天都惊不了它,这一声嘶鸣,符桓心里一惊,暗想都说是老马识途认主,莫非元让就在这附近?

符桓拍拍马儿颈子,柔声道:“走,去找她。”

这匹产自异域的名马居然像听懂了符桓的话一样,小小嘶鸣一声,踏着步子,向树林中走去。

这片树林从外面看来颇为狭小,但是进去之后才知道又深又长。

如果元让真在这里,她怎么会跑来?

符桓心里开始被一种无法形容的不祥之感所笼罩——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越走进树林深处,马匹的反应就越是急躁,快走到中心的时候,马忽然朝一块巨石嘶鸣了一声。符桓一惊,立刻跳下马来,绕到巨石之后,果然看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蜷在后面。

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乌黑的头发,清雅的容颜,正是元让,此刻却是衣衫尽碎,身下鲜血狼藉。

符桓看到的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如被巨锤敲中了一般,无法形容的疼痛悲伤——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惶恐难过——同时涌上来的还有无限的愤怒狂暴。

她是他的,从一开始就是,即便要伤害,也只有他能,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伤害被他守护的人?

......那是他的元让啊,他八年来小心呵护、为了她不惜谋杀皇子的元让啊......

他悄悄走近,不敢大声,元让把头埋在手臂间,蜷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人靠近自己一样。符桓觉得自己心都快从嗓子里跳了出来,他颤抖着,伸手想去碰触她,却听到那个少女带点儿嘶哑的声音从拢起的手臂间渗了出来。

她并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这样小兽一样的姿态。

“三个男人。”她说话的时候咳嗽了一声,然后就继续慢慢说道:“一个穿蓝衣服的,面白无须,云州口音......”她徐徐说来,除掉声音嘶哑。居然语调平静,仿佛在说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就是因为这样平静从容,反而让人觉得无比疼痛。

符桓没有打断她,等她把三个男人的特征说完,才慢慢问道:“可以碰你吗?”

元让没有立刻回答,她慢慢地抬起了面孔。

有灿烂活泼的阳光从碧绿­色­的树隙间柔软地渗下来,少女的面孔惨白一线,满是血污,唯独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如常,毫无波澜--仿佛灵魂也死掉了的眼神。

心底某处无法控制地疼痛起来,符恒发现自己伸向她的手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从心底蔓生的无限惶恐,先取下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把她包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心地、一点一点用丝巾擦去她面上的污渍。

这样的移动应该很疼,但元让全然没有一点儿反应,仰着头任他擦去血污,慢慢地枕在他的肩上,闭上了双眼。

符恒心里陡然一动,想起元让小时候最爱做的就是这样,靠在自己肩上听故事,然而,现在一样的动作,却昨是今非了。

他心中有一种无法形容、排解不出的疼痛,于是便一点点加深。

怀里的孩子是那样轻。

为什么昨天没有出来见她呢?

为什么没有立刻看纸条?

为什么没有立刻去找她?

为什么?

不敢骑马,符恒一手牵马,一手抱着她,觉得肩头上的那孩子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他没有说话,只是略侧了头,看向她。

“昨晚热闹么?”她忽然问,出了树林,觉得阳光有点儿刺眼似的拉着斗篷盖住了脸,闷头闷脑地趴在了他的肩上。

“还好。”

“新娘子美么?”

“美丽秀慧,应该会是个好妻子。”

“你会爱她吗?”

“不会。”

“为什么?”

“我没学过,没人教我。”

元让“哦”了一声,因为头蒙在衣服里,声音有些闷,换了个话题。“昨天的婚礼,我其实也算参加了。虽然是在门外。”

“嗯?”

“我在门外等了很久,然后想了好多好多~~~~”

符恒没有说话,只是感觉着少女凉薄的体温熨帖在自己肩头,然后,呼吸本来是暖的,却在拂到他肌肤上的时候微微地凉了下去。

“我在门口,想明白了,我啊,喜欢你。符恒,我喜欢你。即使你杀了我弟弟,即便你对我说你恨我,我还是喜欢你,没有办法,因为是你把我教养成这样的。“

符恒依旧沉默。

“我就像一个被主人憎恨的笼中鸟,但是当主人对我说,喂,笼子打开了。你可以飞走了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已经连怎么飞都不知道了。我穿着女孩子的衣衫去,其实是想让你看看我也很漂亮,比新娘子还漂亮。我昨晚蜷在墙角,想你对新娘子怎么笑,怎么好,我就觉得心疼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手里有一把刀,就这样杀了她,杀了你,甚或杀了我自己也好,可是想着想着,心里就空落落的了。。。我即便做到了又怎么样呢?你还是会恨我,我还是喜欢你,无法可想。于是我就跑开了,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曲江。。。。”说到这里,元让顿了顿,“我被男人们按倒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大,打得像要掉下来一样,我叫你的名字,你没有来,我就忽然知道,笼中鸟怎么样呢?放出去会死又怎么样呢?一样会被抛弃的。这世上,能陪着自己的,永远只有这身皮囊而已。当时想过呀,死了就好了,但是他们走了,看着曲江,忽然发现自己又不想死了。。。不不,不是不想死,而是怎么样拼命也要活下去--原来我这样怕死。于是我就坐在哪里发呆,我心里想,如果那时候你们没有杀了我弟弟,那么,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说完这句,元让居然笑了出来,符恒侧头看她,惊悚地发现,这盖了阳光的披风下,她的笑容里居然带了一种近于­阴­毒的美丽。

“所以啊,符恒,你实在没有耐心,你若肯多等等,我怕早就亲手杀掉了弟弟,堕落到你身边了呢。。。”

她顿了顿,“我不会怪你的。这次事情本来就是我自找的。”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的错,不关你的事。”

“符恒,你做到了你要做的事情。”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地弱下去,最后几乎完全听不到。

“我堕落到你身边了。”

这句话说得那样轻,仿佛如一缕和风,符恒却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酷寒。

是的,他做到了,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了。

那一刻冥府恒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如他所求。

他下意思地抓紧她,只觉得心里第一次这样痛。

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再不复初见时候那般明澈如镜。

他曾经无数次期待过这个时刻的到来,可真的来了,他却只觉得疼痛。

为什么而痛呢,他不知道。

他只能小心地抱紧臂弯里的少女,近乎笨拙地问她:“还。。。喜欢我吗?”

“喜欢啊。”她答。

那么,恨他吗?

这句话,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是啊,她如他所愿堕落到他身边了,可,,,她堕落到底了又怎么样呢?

他没有因此更快乐,也没有因此催生出更残忍的欲望。

他只觉得疲累空虚,然后,心底疼痛。

他立刻带了元让去看医生,有着雪白胡须的老者搭着她的脉搏缄默不语,只开了安神的药剂给她喝,当她睡去了才对符恒轻轻地说,她怕是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符恒心里茫茫然地疼着,“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抱着元让回了自己别邸,通知皇子府她没事儿,要在自己身边休养一阵儿。

药汤的效果很好,元让一觉睡到第二天才醒,起床的时候向窗外张望,就看到远处有一线烟火熏天,似乎是昨天就医的方向。

“都杀了?”她捧着符恒递过的药汤喝了一口,淡然问道。

符恒摇摇头,“老人家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杀的,你也缺个医生,我把他安置在这里了,房子什么的烧了,就让人认为他死了吧,也好日后方便。”

元让纤秀的眉毛动都没动,淡淡地应了一声,喝尽药汤。

一时间,符恒根本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好,讪讪地要离开,却被少女拉住了袖子。

“留下来陪我吧。”

其实他不该留下的,今天正是成婚第三天,他应该陪新婚妻子回门,而不是在这里打扰她休养。

但是,手腕上扣着的指头,那冰凉的温度,微弱的力道,却让他挣脱不开。

他犹豫的时候,少女冰凉的手腕缠绕而上,如同水底从骷髅的眼睛里长出的水草一般攀上了他的颈项。

元让平静的、悠长的、仿佛丝毫不在意的声音软软地荡漾进他的耳中。

“抱我吧。。。符恒。。。”

他觉得怀里的孩子一夕蜕变,成了妖艳的一尾蛇,将他扯落万劫不复的水底。

于是,在那一点苍白嘴­唇­覆上自己口­唇­的瞬间,他彻底知道,之前那纯真善良的孩子,彻底死去了。

他亲手所杀,怨不得如何人。

三朝回门他没有陪阿软,阿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回去的时候,怯怯地对他一笑,却让他心里起了歉疚。

新婚有假,为期一月,他把元让安置在了别邸。出于一种微妙的情感,他不愿去看她,专门在家陪新婚的妻子,倒也渐渐消弭了最开始的不愉快。

中间他去见了几次元让,那个孩子除了不怎么笑,看上去和往日无异,休养得也还好,居然渐渐有了些圆润。

只有符恒记得,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未曾哭过。

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五天,那三个男人被拿住了,他问元让这么处置,元让只淡笑一声,说随他,他便 下了个千般手段,等十天后,这三个男人死透的时候,已连人形都看不出来了。

可心底还是郁积着疼痛。

符恒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疼痛消去。

休养了快一个月,元让就回了皇子府,然后他也销假上朝,一切都恢复如以往。元让依旧是元让,符恒依旧是符恒。但是,只有符恒知道,那个少女眼底的柔软再也不见,只有清冷萧杀。

又过了三四个月,本来不是去她府邸里议事的日子,元让却忽然召他前往别邸,符恒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赶过去。他刚一进去,就看到老医生从门里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元让怀孕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如被五雷轰顶,立刻去看元让,问她要不要堕胎。

他问的时候,元让平静从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这样情况下的孩子,他本以为她一定不会要,那个少女却只是轻轻忽闪了一下睫毛,很轻地对他说,她想把孩子生下来。

“因为大夫不是说我以后不可能再生育了么?所以,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说完这句,她忽然近乎恶意地一勾­唇­角,“而且,也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是你的孩子哟!”

她这样淡淡地说着,他却无法反驳,只能安静地看着她,然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你恨我。”

她微笑,把那天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我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的错,不关你的事。只补过。,即便是迁怒,我也还是控制不住呢!”

她甜美地笑起来,眯起的眼睛里有隐约的狂气,“我恨你哟,符恒。”

这却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两个月后,他的到消息说阿软也怀孕了。

从那日以后,元让的气质就有了极其微妙的转变,偶尔,那个清冷高雅的孩子的一个眼神,居然可以让他有压迫的感觉。

元让运气极好,十月起,京都大赛,皇帝带着贵妃去了陪都避寒,没人看顾她,她就躲在符桓府里养胎,然后在皇帝回京前的十二月,她早产了。

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产的时候又血崩难产,完全就是一只脚踏在棺材边上走了一遭。到了后来,产婆出来要他做后事准备的时候,符桓二话不说冲了进去,以一身功力吊住她一条­性­命。到了晚间,一直紧紧地喉头才勉强松了一线,汤药灌了下去,人才见出一线生气。

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断然不能。

她是他的半身,是他的另外的一半生命。

就这样直到第三天,她才幽幽醒转,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符桓。

她几乎要笑出来。

她面前的男人鬓发散乱,一脸憔悴,连胡子都没剃,下巴上乱糟糟的都是青­色­。她看着他,一瞬间,元让的眼神几乎温柔了起来。

视线转移,她凝视着符桓握住自己的手,慢慢地,眼神就如蜡烛的余烬一样,冷了下来。

她没有试图抽走自己的手,只是安静的弯了下­唇­角,低声问道:"孩子呢"

符桓沉默了片刻,答道:“是个男孩,生下来就没有气了。”

她才十六岁,饱经毒药蹂躏的身体,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只微微闭了下眼睛,长长地睫毛下一线眼­色­有若琉璃,她便低低的问:“那尸体怎么处理的呢?”

“烧了。”他答,“省得日后麻烦。”

听他这么说,元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仰起脸,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慢慢地笑出来。

符桓只觉得她这样的笑容几乎可以算的上是惊悚,默默地摇摇头,取出一个比巴掌大的锦囊,递到她掌心,轻声告诉她,是那刚出生就死去的孩子的骨灰。

她接了过来,拿在掌心,那样轻,那样薄。

这就是她的孩子,她怀胎七月,几乎搭上了自己的生命诞育下来的孩子,终了,只是这样一个锦囊。

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

她一生唯一一次诞育生命的机会,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她慢慢拢紧自己的指头,锦囊下的触感是细腻的,那是孩童幼­嫩­的骨头所炼化出的沙。

她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下来,渐渐涣散了些,然而笑容却扩大了。

“......我想往里面填些花......连阳光都没有看到过的孩子......总要让他知道花的味道......等开春了,放些桃花,牡丹,夏天的时候有月季和栀子......”

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到了听不到的时候,她忽然吩咐侍女拿来镜子,她照了照。元让看了看自己的脸,笑着说,这脸­色­太枯败了,便又命人取来胭脂,细细地,一点一点地点染完全没有血­色­的嘴­唇­。

然后,她笑着潸然泪下。

血­色­的胭脂打翻在了白­色­的床褥上,她抱着怀里的锦囊,哭得泣不成声。

那是迟了七个月才落下的眼泪。

两个月后,阿软生了孩子,是个秀丽的女娃,元让亲自过府来贺,她怀抱着那个孩子,面带笑容地走向符桓。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了就让人心生亲切,想爱她怜惜她。”她赞扬着,然后带着那种春风满面的潇洒笑容,低低地在他耳边耳语,“......可爱得......真想就这样,掐断她的脖子呢。”

符桓悚然一惊。低头时,她若无其事地伸手去逗弄锦绣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婴儿,­唇­角带笑,眼角含柔。

符桓看了她片刻,忽然也笑了,他伸手拂开她额角的一丝乱发,笑道:“你若要杀,就杀吧!”

元让一惊,抬头看他,他似笑非笑,碧绿的眼眸眯成一线。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怎样便怎样吧!”

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是他的毒,从见面的一瞬间开始就是。

她奇毒如鸠,无可逃避,是他的一点心伤,偏是胭脂烫。

他所做的一切,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人。

他含笑挽起她的手,看着小小婴儿在她臂弯里沉沉睡去,对她说:“元让,为了你,我可以含笑饮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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