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一
你说你要重写一部历史,这我帮不了你。
今年谷雨过后,我的脸就像现在这样,搭了一块面纱,去法华寺海棠院喝了一回茶。海棠是盛放过的,这会儿都已经快谢了。院里坐满了喝茶的客人,稍远处的一把高凳上,有个河南后生蹲在上面说评书,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我身边有人在谈论刚刚南巡归来的康熙爷,他说会稽的老道献给这个爷一个肚脐生香、弱骨丰肌的女子,夜夜侍寝,弄得龙体欢悦。他说完,四下是一片的叹息,就连老秃驴都在感慨,“阿弥陀佛,论调和阴阳,还是牛鼻子更有办法的。”一个老者,中气饱满,听他的声音,就猜得到是鹤发、尖嘴、猴腮的,还一定食过大明的俸禄,至少是做过四品的言官,他接过秃驴的话来,拍着茶桌说,“本朝的祥瑞,就由这香气可见了。”我差点把一碗茶水,泼在了他的老脸上:这话,你该拿到太和殿上去说罢。
可我长长地吸口气,甚么都没说。海棠是在谢了,粱柱和砖的缝隙里,却还留着让人昏沉沉的海棠味。距我上次来法华寺看海棠,看一个人,已经整整四十五个年头了。世道变了,人心变了,大明的言官,也剃光半个脑袋,ρi股后边拖了长长的辫子……只有海棠的味道,秃驴们的袈纱,钟罄的铿然一响,还和四十五年前没有两样,也和一千年前,是一模一样的。冰凉的铜,石头,瘦嶙嶙的狗,有时候是比人还要有心有肝的。那天,在我出了山门要上轿时,有一个年青人跟出来,向我施礼。他说他是一个画家。他恳请我答应让他替我画一幅肖像。他说他可以画得非常逼真,让我如对一面镜子。我说,“一个女人,已经很老了,她还需要对着镜子干甚么?”画家改了口,说他可以比照现在的我,画出十六岁时候的模样。“天!”我笑起来,他被我沙哑的笑声惊懵了,笑声就跟成群的蝙蝠似的,有力地拍打着墙壁和他本人。后来,我把笑声收了,告诉他,“你所说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你没有看到吗?我是一个瞎子啊。”
不需要我把这话向你重复一遍罢,年青人。你们不傻,都有着夜猫般的眼睛,狗一样的鼻子,我隐姓埋名四十五年,还是被你们找到了。告诉我,从我身上咬下一口肉,真的可以让一页纸,或者很多的纸,传之不朽吗?你野心勃勃,心思过人,在这个年纪上,就写出了有关明清换代的《明季北略》、《明季南略》两部史书,这是不错的。两部书,据说都在士林中偷偷传阅,可谓誉满天下、谤亦随之……这也很不错。写了书,没人肯读,就自己咕哝,说要收起来,藏在屋粱上,留给百年之后的圣贤,真是打肿脸充胖子,自取羞辱。圣贤基本上是不读书的,他们一日三省其身,也就是说,大多时候都在想事情,所谓面壁思过,就是对着墙发呆。哪天墙塌了,他们就破壁出来,功德圆满了……这都是瞎扯!你写的史书,我让人给我念过,念了几百个字,也许再多一点罢,我就已经厌倦了,像晒过的海棠叶子,没了兴致了。你写了很多人,写得不算差,但还是简单了。要记住,写在纸上的人,总是没有活过的这个人复杂。大唐的时候,有个叫惟俨的禅师,也就是个老秃驴,他说过一句话,身体力行的是戒律,嘴里讲出来的是说法,留于心中的才是禅。这是说得不错的。禅是这样,还有别的东西也是这样,譬如,记忆,爱和恨。嗳……世上就没有一枝笔,能够把记忆完全地掏出来。你也不能,计六奇。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