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前,我收到你第一次递进来的帖子,“计六奇”,的确是让人过目不忘啊。到现在我都还在琢磨这三个字……你父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大概是个没有功名的书生罢,抑或,是无锡捏泥人的匠人,总之,活着心有不甘,也洞见了世情机关密布,才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哦,是的,一条河沟里的鱼,要蹦入大泽去讨吃的,光有力气和胆量是不够的,要拿鼻子嗅,要比心机深。我喜欢上你的名字了,也不讨厌你这个人。比起木讷的男人,甚或如木偶般滑稽的角色,还是野心勃勃的青年比较能讨我的欢心的……好罢,我可以跟你讲讲我,可我讲出的话,真可以被称做历史吗?我是始终如一相信自己的;你呢,你不要自己骗自己。
设若,我告诉你,大明万历三十二年,客奶奶入宫为后来的天启皇帝做奶妈时,曾给他抱去了一只猫。猫长大,却成了一只虎,使紫禁城闹出了虎患来。你相信吗?哦,你点头了,这很好。我再告诉你,会稽老道献给康熙的肚脐生香的女子,其实是一只麝妖,你还相信吗?哈,你犹豫了……你还可以多想想,想上半辈子再回答,也是不迟的。但是,如果你恪守“眼见为实”这个迂腐的诫条,又何必聆听我这个瞎子的声音呢?瞎子的声音,来自没有尽头的黑暗,居于这黑暗中央的那个人,——噢,上天之子,并非人啊——他无时无刻地,还能让我看到他消瘦的侧影,深长的呼吸。嗯,你过来,再过来一点,我要你跪在我的膝前,握住我的右手。你有勇气握住它吗?这只四十五年前,被火焰烧焦、像雀爪一样的手,恶心罢……舔舔它、舔舔……对了,就这样……噢,我的天,四十五年了!我守口如瓶,跟一个守身如玉的老节妇没两样,却让你轻易触犯了我的(一部分)秘密。计六奇,你这个小混蛋。
零二
我在地上的父,大明帝国末代的君王,崇祯、怀宗、思宗、庄烈帝……朱由检,被撰写历史的人认定,已于崇祯一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拂晓时分,和他的贴身太监,自缢于煤山寿皇亭旁的两棵槐树上。父皇,死在了众口一词的记载中。对于这一记载,我是无话可说的。我对父皇的全部记忆,都停止于这个著名的拂晓前。拂晓前的某个时辰,也许是在几次细雨的间隙罢,两个黑衣、蒙面、秃头的人悄然穿过紫禁城蛛网般的小径,摸到了他的宫中,并匍匐在他的龙椅前。秃头人的声音苍老,嘶哑,恳求父皇允许在他俩的保驾下,逃离到千里之遥的故都南京,统帅南方军队为捍卫大明江山作长期的抵抗。
这时候李自成的大军已在京郊扎营。北京城笼罩着晚春时节憔悴的花香与辽阔的寂静。从鞑靼高原上吹来的阵风带来了大面积的黄沙,由于路断人稀,黄沙在街面上积成了一圈圈弧形的波痕。一部分富户早已料到城破就在指日,裹了细软远走高飞。而更多的人家则关门闭户,蛰伏在深巷宅院中茫然无措。父皇派出的最后一支维持帝国秩序的马队在正阳门一带逡巡不前。你知道甚么是大军压境,孤城困守吗,计六奇?全北京城的人都看到,桌上的一杯茶或者一碗酒,都因为李自成铁骑的敲打而发出了轻微的颤抖。
那两个秃头人为了说服父皇,不停地拿额头叩击着地砖,咚咚有声。血从他俩的眉心流下来,把蒙脸的黑纱分为可怖的两半。但父皇只是长久地沉默着,用纤长的十指反复地抚摸着龙椅的扶手。父皇的目光越过葡匐在脚跟前的秃头人,若有所思地眺望着紫禁城的黑暗。紫禁城今夜的黑暗,同十七年来的黑暗一样,深色、稠密,浑无边际……。父皇抬起一只手臂,甚至没有看一眼秃头人。他挥了一挥手,结束了他们之间并没有开始的交谈。他可能是说了两个字,“去罢。”书包 网 想看书来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