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凭借光影隐约的明暗和花草的气息,来判断此刻的时间和环境的。德吕尔?德吕翁已经奉旨入宫,用他的天文知识为新朝的天子服务。他的大宅中整日阒无声息,这使我感到不知几出几进的院落里,除了看不见的家具和阳光,就只有我一个人存在了。我听到十字架落进井底的不绝鸣响,到最后似乎变为了一个妇女环佩满身的叮当之声:她虚化的背影在我瞎眼的黑暗中出现了,又消失了;她看起来非常的像我,而事实上,她却是我的母亲。
在传教士德吕翁的大宅中治疗烧伤的漫长时期,我都是一个人靠拼凑童年的记忆碎片来打发日子里的。在双目失明之后的黑色底幕上,记忆的轮廓显得格外的鲜明,而记忆的前景则显得格外的凄迷。母亲在我的记忆中,终日都躺在木樨地楼上一间面北的小屋里,母亲的脸和床单一样是浅色的,蚊帐和窗纸也是浅色的;在靠近窗口的两旁,高高低低地堆放着一些素洁的陶罐。楼下有一片木樨,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桂树,开花时节,陶罐承接的馥郁芬芳,能够保持到来年的春天。母亲很少接触到阳光,这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她已经没有能力起床到户外活动了。我甚至想,她的生命或许就是靠呼吸带寒意的香气来延续的罢。有些日子,母亲熟睡时我爱坐在她的床前,用五指替她梳理头发。她醒过来,却不睁眼,但我知道她会感到舒服。父皇第一次看见她时,就是情不自禁这样做的。母亲只是哼哼着,“很好,朱朱。”
朱朱是我的名,也是我的姓。我不能承袭大明皇族的姓氏,因为我虽然是父皇的女儿,却不是一位公主。我是父皇和母亲在阴蔽处秘密交合的产物。所有为父皇服务的近臣一定都确知这一点,但他们更愿意采取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只要父皇不打算让我享有作为一个大明公主的名分。今天,我已经年过61岁了,大明皇朝早已作为某种墨迹印蚀在多卷本的史书中。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知道翻遍史书也不会找到我的名字。我在双目黑暗中对往事的叙述,也只可能成为让后人疑窦丛生的妄言呓语罢?对此,我当然是不会为自己辩护的。我只想对你,计六奇,说一次……或许再说一次,木樨地是存在的,就像换了主人的紫禁城还在风与光中真实地屹立着一样。
让我这么对你说罢,在大明帝国的北京,木樨地是没有围墙的大院,是大院套着大院的庄园。有如天鹅绒幕后的温床,烛光幽微的筵席,云雨巫山的笙歌,是花丛深处的花丛,润滑而令人眩晕的洞|茓。所有体面的人们都可以在木樨地自由出入,并得到曲尽其妙的享受。就像“随喜功德”写满了帝国的名山宝刹一样,“随意”和“享受”烙印在所有木樨地人的心坎上。
通向木樨地的路途,要穿越喧哗的闹市,跨过石条横铺的拱桥。河上柳若烟,烟若梦。更行一程,能看见红蔷薇,绿鹦鹉。走进去,就是木樨隐隐的气息,女人软软的笑声。来木樨地做客的人们,王公大臣能够保持自己的尊严,富商巨贾尽可一掷千金,而高僧道长也不必戴上假发或者面具。木樨地的日日夜夜都是静谧的,即便是达到欢乐的Gao潮时分,听起来也只像是在悄声耳语。这一张一弛的消受,就如同两首文人的词牌,这,你是应该知道的:摸鱼儿,声声慢……
父皇第一次来到木樨地时,他的打扮,也正像一位衣衫轻薄的文人,腰间悬着一壶佩剑,手执一柄江南的折扇,下边一块坠儿,是极普通的汉白玉石。父皇是坐船来的,风和日暖,他的脸上应该挂着我所没有见过的笑意。那是大明天启七年秋天的事情,父皇刚刚接替他驾崩的皇兄成为帝国新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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