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五
那一天,木樨地正在为新近病故的陈主母举哀。
由于陈主母临终时留下的嘱咐,不得举行任何形式的丧仪,所以木樨地从当家的长姊到粗使丫鬟,看不到一个人披麻带孝。那口极薄的柏木棺材厝在一处不引人注目的小屋中,待陈主母生前指定的日子到了,就假道京杭运河,以一叶小舟载回故乡扬州,在白云庵火化后入土。一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的,木樨地的客源没有为此受到任何影响。只有日夜重复的管弦丝竹,在木樨地的人们听来自有说不出的楚楚之音。而且由于陈主母培养多年的继承人称病不理家政,木樨地上下真有一种大树飘零的迷茫。
多少年前,陈主母夫妇从扬州北上京城初展拳脚时,全靠了进京途中收养的三个孤女金桂、银桂、丹桂在木樨地挂牌招客。陈主母的丈夫是早死了,而木樨地却在日进斗金中枝繁叶茂,百鸟来朝,就连三年一次上京会试的举子,第一要去国子监,第二就要去木樨地。金桂上了些年纪,微微地胖了,可她还是金字的头牌,客人说,她弱骨丰肌,更像盛唐的贵妇了;还有人怀疑,她会不会就是宫中跑出来的贵妃呢?金桂好脾气,风月场中的闲谈,都付之憨憨的一笑。漂亮女人中,会憨笑的没有几个,不是大家闺秀,就是豪门里的太太;工于心计,聪明到了牙齿的,不过是些小家碧玉的角色。木樨地这样的地方,会出了金桂这一个憨子,也真是百年不遇的奇事。不过,金桂没有心机,念想还是有的,她祖籍洞庭沅江,一直想嫁个人,回老家买宅子度过晚年。但天下男人密密麻麻,这个人却并不好找,嫁个有钱人罢,金桂有的是钱,哪把钱放在眼里;嫁个书生呢,书生一朝成名,负心者多的是,杜十娘一类的故事,她听得耳朵里长茧;她当然也是听过“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可粗手大脚的穷小子能解风情吗?日子一天天消磨,金桂就把嫁人的心淡了。但她还想有个儿子,等一朝老迈,膝前还有个俊朗男人叫自己一声“妈”。然而不嫁人,儿子从何而来?金桂早有主意,去小市上买。小市意即晓市、鬼市,设于外城西边的河滩上,五更买卖,日出收摊,摆出来的货色,有拾荒者的破衣烂袄,也有破落的官宦世家后人,羞答答兜售的古砚、珍珠……还有不足月的婴儿。金桂就听说她从前一个客人,能读书,也能*,家产嫖光、赌光后,四姨太生下儿子十天,就抱去小市上卖了十七两银子。从此她就找人替她留意,小市上有好人家的孩子,抱来给她看看。
天启四年的秋天,蓟州大地震,波及北京,紫禁城午门也为之摇动,木樨地则桂花落如飞雪,密实实铺了一地。余震之后,一个老婆子抱着红色襁褓,踏着桂花来了。老婆子告诉金桂,她在小市候了两个月,总算候到一个,却是个女婴。卖家是无定河渡口的船夫,河里涨了大水,他在水上捞起一口柜子,这女婴就睡在柜中。老婆子本想算了,又觉得蹊跷,就在小市上找瞎子算了一卦,说是贵人相,命硬,小户人家养不起。既如此,也就带来请金小姐看一看。金桂却不先看,笑道,“干娘看我这儿还像大户人家么?”老婆子一时语塞,支吾道,瞎子倒没说非“大户人家”不可养。金桂又道,“我不明白,既是贵人相,又如何会被父母遗弃呢?”老婆子说,金小姐问得是,她原来也是想不通,可瞎子最后批了几句话,如果您信,还是有点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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