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生非,似是而非;
有柜就睡,有桂即贵。
逢三则起,逢八则寂;
前世冤孽后世缘,
九九归一。
金桂脑子慢,犯了半天的愣,才笑起来,“你们必是串好了来蒙我。”老婆子把脸涨成猪肝色,干嚎一声:“让老生死了罢!”就迎着墙壁一头撞过去,丫鬟们赶紧拦住了。金桂摆摆手,把襁褓接过来,细看那孩子,那孩子也在细看着金桂。她的小脸是白生生的,颈窝里有淡淡的奶香,表情是沉思的样子。在她左眼下,有颗浅色的滴泪痣,双眼潮潮的,倒一点不哭闹,金桂把脸凑近时,她嘴角一弯,竟漾出来一弯笑。金桂心里酸了一下,说,“留下罢。”老婆子松口气,说看这孩子水灵的,收做丫鬟也不是赔钱的料。金桂骂道,“老干娘你糊涂了,你看我缺丫鬟么?”老婆子干笑着,伸了手要银子,金桂给了她一百两。
孩子被取名叫小沅,金桂以慰自己对洞庭沅江的乡愁。然而,到底把小沅收为女儿还是丫鬟呢,她一直踌躇着,如果是女儿,小沅该叫她“妈妈”的,在木樨地,买来的女孩管自己是“妈妈”,多少意味着要女承母业的。可倘若做丫鬟,又何必多费这么多的周折呢?这件事,金桂还没有想清楚。好在小沅离开口说话早得很,她听银桂、丹桂的劝,不着急。
然而,死亡有如黑夜里射出的一支箭,嗖地就逼近人的咽喉了。金桂在侍候一位镇收河西多年的退休将军时,染上了恶疾,疙瘩疮爬满了全身,接着就是红肿、溃烂,喉咙口像被甚么东西堵上了,吞口水都艰难。她生不如死,就用这位老将军赠送的弯弯胡刀,在冬天干涸的河滩上引颈自诀了。噩耗是几天后才由河滩上拾干柴的村童跑来通报的。金桂曾经美丽、*的身体已蜷缩成一小团,她的有毒的血使镶满绿宝石的胡刀,从此有了洗不去的殷殷红迹。陈主母把金桂一把火烧了,连那把刀一块收进一口坛里,埋在木樨地的一棵大树下。金桂丢下的小沅,主母亲手抱给了银桂。
零六
银桂是江西小美人,说不出的瘦削和玲珑,三寸金莲、樱桃嘴,却偏唱得好一口弋阳腔,缠绵处让人柔肠寸断,突然仰天一吼,响遏行云,一片树林子都嚓嚓嚓地响。银桂还喜欢喝酒,乐了喝,愁了也喝,醉酒之后,就把小沅抱在膝盖上,咿咿呀呀给她哼曲子。小沅还不会说话,却一副心中有数的表情,沉思般地看着她:这个既非妈妈,也不是姨妈的女人。宿醉初醒,枕上听麻雀满天大叫,客人的驷马车轮辗得有如雷鸣,银桂立刻蹦起来,浓施脂粉,淡描峨眉,抱着琵琶就迎风出了门去。客人都争呼银桂“小心肝”,但银桂娇笑自己“没心肝”,见过的锦绣繁华,掉头成空,过手的银子,水样地流走,有多少心肝,就有多少伤感。不如木樨地的一棵桂树,因为没心肝,所以一年年谢了,一年年还要再开……说罢,她转轴拨弦,裂帛一响,满桌顷刻哑然。计六奇,有两句诗你总比我记得清,“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说的就是银桂啊。
客人又驮来了成箱成箱的金银,轮子辗碎了青草,压进深深的车辙里,发出让人难过的吱呀吱呀的声音:这个昏了头的王孙公子,要不惜用倾家的财力,把银桂赎了回去。银桂咯咯笑道,“您如何知道,姑娘是要人赎的?您又如何知道,您的银子,就比我多?”那客人满脸烧得通红,无趣地走了。陈主母早放过话的,金桂、银桂、丹桂,无论哪一天从良,她都视若嫁女,张灯结彩、风风光光地送走。然而,银桂是从没动过心思的,她不知道天下还有哪个旮旯,会如木樨地一样是不散的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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