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下立着更多的人,一望无际,个个面容模糊,齐刷刷圈着一堆火、一张案,案前一个瘦削的人在不厌其烦地写字。写了很久,抬头看见胡编修和银桂,就问他们来做甚么?胡编修已经心中稍安,据实回答,来看女娲补天碑。那人哈哈大笑,笑声苍哑,胡编修借着火光看他,竟然是一个老叟,胡须和鬓角都已经白了。他说,“补天碑有甚么好看的?我昨天就把天捅漏了。——我带三十个人砍了县令的头,今天就有投我的人,何止三百、三千……谁有本事补天,女娲活着又有甚么办法,天就要垮了。”
胡编修不知从那里涌起一股劲来,斥责说,“看你像个狂悖之徒,实则不过愚昧鼠辈,坐在井底,望见簸箕大的云,就以为是天了?识了几个字,就以为勘破了太极、阴阳的奥理了?以管测天,以锥测地,都是千古的笑柄。天意自古高难问,你以为以你今日所为,已经地动山摇了?!无非运芥豆之力,以撞石头之城。赶紧认罪服法了罢,朝廷天军到来,或者还有回旋之地。”
老叟默然半晌,缓缓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驺狗’。既然天地不仁,又何妨改换天地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秦无道,才有汉高祖提剑进咸阳;元无道,才有明太祖由穷和尚起家,坐上了龙廷。这些人要反,是活不下去;我要反,是我考了四十年的科举,迄今还是个老童生,活着有个Diao意思。四海之内,不是莫非王土嘛,澄城如此,我如此,四海之内想必也是如此罢。”
胡编修低了头,不说话。老叟又说,“你默认了我的道理了?跟我一起反了罢。”胡编修摇头,说,“秦无道,率先把天捅破的陈涉却没有好下场。你回了头罢。”老叟直直盯着胡编修,火焰如干渴的舌头呼呼向上窜,断塔上的风铃哑声响了几下,他说,“上了这条路,就谁也回不了头了……你走罢:女人和财物,你选一样给我留下来。”
银桂大惊,想说甚么却说不出来,只愣愣看着自家的丈夫。胡编修却不看银桂,淡淡道,“我带走我女人。”银桂一软,差点倒下地,胡编修伸手把她扶住了。
老叟点点头,说,“很好,很好……听说你是个翰林,你给我留一幅墨宝罢。”胡编修提了笔,却不知道该写甚么好。老叟说,“随便。”胡编修问,“请教尊姓大名?”老叟笑起来,“说出来辱没了先人,——就算‘王二’罢。”胡编修就用魏碑,工工整整写了:
盗亦有道
停了一停,又添上:赠王二翰林院编修胡齐家(字)慎独天启七年春
王二哈哈大笑,“写得好,写得好……慎独却是不妥,慎独如何齐家?慎独应该改‘修身’,家要兴旺,必得阴阳同修啊。”银桂紧攥住胡编修的手,感觉它烫得微微发抖。王二把银桂送还给胡编修,还送还了一匹马,一百两银子。银桂给车夫分了些盘缠,就把他们都散了。
那匹马,银桂跨着,胡编修牵着,一步一步沿渭水过了秦川,过了秦岭,走到川西坝子的油菜花香得闷人了,两人一骑,悄悄过万福桥从北城门进了成都府。
胡编修夫妻回家,谁都不去惊动。西去成都府三十里,有一座小小城池叫郫县,望帝化做杜鹃啼血的故事,就出自这儿。写《太玄》的扬雄,也是郫县土生土长的人。胡编修算定天下就要大乱,就在县城外,杜鹃山南麓,买了一处桑园、百十亩稻田,盖了几间茅屋,把全家都搬了过去。银桂给胡编修生了九个儿子,两个女儿,加上他发妻的长子,共是十二之数。崇祯一十七年之后,没争到天下的张献忠退入蜀中。在剑门出恭时,他的ρi股被一片芭茅叶拉出了血,于是一腔怨愤,都发在了四川人头上:两三年的时间,四川人都快被他杀完了,成都府成了一座荒凉的城。胡编修率一家老小,遁入杜鹃山中,继续过着耕读逍遥的日子……计六奇,这一点你是比我还要清楚的,顺治年中,调了湖广的百万之众,去填四川之空,说是湖广填四川,其实是“五湖乱蜀”罢。可你不会知道的,除了我,没人会告诉你,迄今为止,能说地道四川话的人很少了,——他们全是银桂肠子里爬出的小胡种。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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