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浴室是他继任大统之后改建的,没有一扇窗户,也没有摆设一件家具,它极其的狭长和阴暗,在一盏盏等距相连的壁灯映照下,就像一条通往无限深远的隧道。那只巨大的浴盆下边安置有可以任意转向的木轮,父皇可以躺在里面像乘船一样,在浴室中自由地游逛和遐思。浴室的外间就是父皇的书房,而书房外间惟一的通道就是他最忠实的女人周皇后的卧室。再外边,站着那个不知疲倦的老刘公公。这是父皇在紫禁城里最后的防线,也是父皇在庞大帝国中最可靠的巢|茓。
父皇是一个极其敏感而疑虑重重的人,但是在为数很少的几个人身上,他却表现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一个是由皇兄做主为他娶进的妻妾,即现在的周皇后和田、席二妃。再一个就是三步不离身后的老刘公公。老刘公公并不是当年信亲王府中的旧人,而是父皇入主紫禁城后向魏忠贤讨来的一个亲随。为此,魏忠贤深感诧异。第一次见面,父皇只告诉了老刘公公一句话:“你现在是朕的人了。”
老刘公公长身下跪,用头叩击着地砖,一叩之下把地砖叩出了放射状的裂纹,二叩之下地砖凹进去一个圆坑。他以此向父皇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和勇力。他是一个耳聪目明但是不能说话的哑巴。
父皇曾经出过一道题目来考我:少说话的人受人敬重,不说话的人让人畏惧。那么,你该怎样做,才能使别人既敬重你,又畏惧你呢?我觉得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根本不可能有正确的解答。但是,今天我在61岁之年,我不仅明白了答案,而且理解了父皇为甚么要去思索这个看似荒谬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他了,而他却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了。
我曾经说过,父皇天生对声音有着优异的反应能力。那会儿,他浸泡在巨大的浴盆底,在宫女为他浇淋身子的淅沥水声中睡过去,又在更漏的报时声中醒过来。他问,“是哪一个时辰了?”
宫女说,“是卯时了。”
卯时,按我的养父德吕尔?德吕翁的西洋计时法,是凌晨的5点。
父皇继续躺在盆底不动。他召来了负责秉笔的太监,把想到的需要谈话的官员名字清晰地念出来,并且排列好了谈话的次序。次序他斟酌了很久,就在太监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再次进行了修改。最后修改的结果是,把列于谈话名单末尾的魏忠贤三个字划掉了。
狭长的浴室内又只剩下父皇一个人了,他开始用手掌慢慢地搓洗着自己白皙颀长的身体。
一五
我曾经瞻仰过大明帝国的缔造者、太祖皇帝朱元璋的遗像,他英姿俊美,而且表情高贵,集父仪天下的仁慈和统驭神州的威严于一体。但是我要说,这不是真的。我更愿意相信民间的野史轶闻,出身贫民,做过乞食僧人的太祖皇帝只可能身体五短,其貌不扬。他的前额高耸,双眼如豆,而他的下巴长长地伸出去,就像一只弯曲的瓢。他以推翻前朝江山的革命,来证明了自己的信心和掩盖自己的卑微。然而,沙场上的征战春秋,大内中的宫闱惊变,都增加了他的粗陋,扰乱着他的心神。太祖皇帝杀人如麻,对他来说,杀一百万人是杀,杀一个人也是杀, 这是平平常常的事情。白天,他看着一颗颗头颅在刀斧下滚落,晚上,他躲在帷幕后面不寒而栗。
为了让自己的龙颜能够永远护佑子孙万代的家业,太祖皇帝招来了天下最有名的画师为他画像。结果,这件看似简单的事情持续了三年有余。有一百一十位画师被太祖砍下了脑袋,罪过不是因为他们技艺平庸,没有描摹出太祖的龙颜真容。恰好相反,他们画得太像太祖本人了,就像一面铮亮的铜镜,清楚地映出了太祖形容的猥琐和内心的阴郁。他们都是些愚蠢木讷的画呆子,死不足惜。 txt小说上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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