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位画师跟你一样,计六奇,都是来自无锡、滞留京城混生计的年青人,他不仅清透俊逸,而且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就如同戏剧中招蜂引蝶的花旦。他只跪着望了一眼太祖皇帝,就勘破了其中的机关。于是他三笔两笔,为我们留下了这张传之久远的太祖神像,使朱家的龙子龙孙三百年来对着它顶礼膜拜,反躬自省。这小子发了,太祖赏赐给他的金银玉帛可谓车载斗量,这使他的家庭即便在富甲江南的无锡,也有了石崇再世的美誉。除了画画,他还会抚琴、下棋、唱戏、逗鸟,说起笑话颇有一点东方朔的流韵,常常博得太祖龙颜一悦。有一回,他在御花园中显出手段,披一件猩红的大氅,扮起了贵妃醉酒,那穿花似的颤步颤音,把整个后宫都弄得晕晕乎乎。
那时候,太祖已是非常的老了,不仅举步维艰,就连吃饭说话都很困难,他嘴角常常挂着的龙涎,淌湿了黄袍的前襟。但是他放不下繁重的国事,同时需要找一个人为他破闷解乏。他选择了这个来自无锡的画家,让他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这使你这位三百年前的同乡大喜过望,后宫中那些芳心寂寞的妃嫔媵嫱,早就让他馋涎欲滴了。他交上了锦上添花的好运气。但是,在最后一次逛窑子的时候,你的同乡和一伙嫖客为争夺花魁而发生了冲突,他被利索地按倒在一条春凳上,干干净净地割掉了男根。除此之外,他细嫩的肌肤没有受到丝毫的伤害。
太祖皇帝在南京驾崩之后,这位身兼优伶的无锡画家还侍奉过建文皇帝,再后来被裹挟到北京继续为永乐皇帝、洪熙皇帝、宣德皇帝和正统皇帝服务过。在七十八岁上,他奉旨扮演霸王别姬,当虞姬横剑在脖子上一抹时,失脚从丹墀上跌落下来撞死了。他对御医留下了一句著名的遗言:“天威不可测,正如天恩之不可测。”他留下的其实是一句废话。普天之下的臣民都知道,权术和房术同是帝王之家秘不示人的禁脔,却偏偏瞒了他一个蠢蛋。
现在,当我的父皇登基为大明帝国的第一十七代君王时,江山虽然还是朱家的江山,但是情形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在接近三百年的时间里,朱家后人经过与千挑万选的后宫佳丽代代精血交融,她们的冰肌玉肤、花容月貌使朱家皇帝的龙颜发生了令人惊讶的渐变,到我的父皇朱由检时,他的英俊和威仪,竟奇迹般地酷似那张无锡画家作伪的太祖遗像,只是父皇的容貌更年青,更精致,也更为忧戚。三百年的时间,抚平了虚假和真实的界线。我们朱家的人从虚假出发,终于走到了一个真实的结局里。
结局,从前的皇帝他们从不思考这个问题,他们与生俱来地认为结局距离他们非常的遥远,或者,根本就不会有所谓的结局。父皇似乎也不去考虑结局。这是因为结局是一个冰凉而可怖的字眼,就像在春草中更行更远的驿路,终于见到了自己最后的一座驿站。我说过,父皇是一个长于倾听内心声音和远方声音的人,他自信,别人无法欺骗他,而自己也无法欺骗自己。他总是时刻都在思考着,他告诉自己,我思考的是眼前,是明天,是下一步,而不是可能已经预设好了的未来。
就在那个注定要决定帝国下一步命运的黎明,父皇泡在浴盆的温水中,却意外地停止了沉重的思考。他发布完看似心血来潮的御旨,挥退宫女和秉笔太监,狭长的浴室内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开始慢慢地搓洗着,打量着自己白皙而颀长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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