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亡后,我一直隐居在养父德吕尔? 德吕翁的府邸中。养父历任明清两朝共五代天子的钦天监首席历法官,享有王公贵族般的尊荣。他家的殿宇院落,就像他绘制的星象图一样深邃和复杂。他常年寄宿在钦天监,观测浩瀚的星空,和日月的光芒。时间对于他就像是河流,既是运动的又是永恒的;空间对于他就像是穹庐,既是单一的又是多义的。而我对于他,就像是从某个消失的星系中滚落出来的小球体,他满怀悲悯,把我拾起来,安放在了常被他自己置诸脑后的家中。
是的,传教士德吕尔?德吕翁的家四季都是重门深锁,阒寂无声的。平日,我就是这儿惟一的主人,而且是足不出户的瞎子和丑妇。每一天,我都依靠触摸和嗅觉,在这个由花园、楼阁、树林以及水渠和拱桥等等构成的宅院中徘徊。但是至今,我仍然无法正确地描述出门径的位置和走向……也就是说,我常在这个家中迷失,最后只有依靠呼唤仆人来解救我自己。我熟悉的生活,只是我十六岁以前的所见所闻,也就是我回忆中的木樨地,紫禁城。
我回忆里出现的总是彼时,别处,以及他人。我不停地追思着,却遗忘了我,我的身体,我的Gao潮。
一六
在天启七年那个秋天的早晨,被父皇约请到养心殿谈话的大臣都一一受到了亲切的礼遇。他们是被单独召见的,跪拜之后,父皇还破例赐他们落座,而且太监还奉上了天启七年的春茶。
父皇说,“喝罢,多么清香的茶水呢。他们告诉朕,这水,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在御花园里接的雨水。茶叶,是先帝在的时候,从黄山采摘的毛峰。也都是先帝时的旧物啊。”
君臣喝着茶,说着些闲话。说雨水,今年的收成。大臣的儿女可好,儿女亲家可好。然后,谈话就完了。大臣们出来的时候,都舒展着眉头,洋溢着真切的笑意。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过皇帝了。先帝神秘地深居大内,事无巨细,都仰赖于魏忠贤一人之手。普天之下,世人只知有“九千九百九十岁”,而不知有“万岁”。今天,大臣们喝着先帝时留下的茶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认识到,先帝已经死了。现在的皇帝,就是近在咫尺,赐他们以茶水和微笑的少年,从前那个隐忍蛰伏的小亲王。秋风穿过午门吹进紫禁城来,挟着肃然与寒意。他们都看见一个昔日权倾朝野的人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下,静候着新皇帝的召见。这个人就是魏忠贤。
魏忠贤背对着刚刚沐浴了皇恩的大臣,这使他们无法看到魏忠贤脸上真实的表情。但他们清楚,忠于魏氏的力量正在向帝国的中心收缩。关外的披甲大军扑向北京,北京的宪兵、特务包抄着紫禁城,魏忠贤则声色不动地瞅着金銮殿上那个寻花问柳的十七岁男孩。大臣们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仰望着天空。今天的太阳红彤彤的,披着长而又长的胡须。那些胡须扫在重重宫殿的琉璃瓦上,扫出一派赤得发黑的光芒,让人悚然心惊。大臣们思忖着,这是否就是兵戈血雨之象呢?
魏忠贤是作为“临时被想起的人”而排在大臣们的末尾的。就好像一个主人忙完了正事,这才想起还有一点鸡毛蒜皮需要打发。至今没有人可以猜测出魏忠贤此时的心情。他一个人立在雕栏之侧、秋风之中,等了很久很久。为此,他当然会感到愤怒与仇恨。但他不会有所畏惧。他甚至想到了种种可以施加于新皇帝的报复手段。只有一点他不会去妄想,就是自己会做一个皇帝。因为他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他惟一的愿望就是挟制住一个傀儡 。要么新皇帝充当第二个天启帝,要么他再扶持一个新的皇上。魏忠贤明白自己没有退路可选。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