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还没有能够问出为甚么,母亲已经重新爬回了大床上。
那座风中的青楼,阳光下的木樨,在朱朱的梦中远去了。她在宫中的某个院落里睁开眼,光着脚板下了地,像一个飞贼似地悄然打开了房门和院门。过于安静的后半夜,使她的耳边回响着某种沙沙的声音。这正是她所熟悉的声音,因为她一度患有间歇性的梦游症,偶尔会在万籁俱寂的时刻,伴随着这沙沙声,漫步于广阔的木樨地。现在,她的赤脚踩在紫禁城漫无边际的青砖地上,感觉自己的双腿和腰臀真有说不出的矫健和柔韧。她明白这是在梦游,但是她又告诉自己,所谓梦游,就是酒醉后的飘飘欲仙罢。于是,她把重重的宫殿,都看做是了座座的青楼;将夜色中红得发黑的灯笼,全当成了木樨地来客的眼睛。
她在紫禁城中东游西逛,觉得这儿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对于自己都是分外的熟悉。她对自己说,那高耸的牌坊后有小桥,那隐蔽的侧门外是回廊,门窗紧闭的大屋中有许多太监在赌博,而池塘假山的后面女人在暗暗啜泣……她走过去,猜测的事情都被一一验证了。她习惯地去拣一块石头,想扔过去寻一回恶意的开心。但是,这儿的地面干净得找不到一粒碎屑。于是,她代之以几声响亮的哈哈大笑,就像夜枭发出的凛冽的啼叫。十几支大内的侍卫队闪电般地向叫声处扑来。高高举起的刀剑与火把交映着炽热而寒冷的光芒,杂沓的脚步如同迅速滚转的雷声。但是卫队东撵西追,却处处扑空。因为朱朱随心所欲地一边跑着一边大笑,辽阔的紫禁城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森然的回响。鹭鸶与白鹤惊飞起来,就连角楼上的风铃也发出不安的叮当声。从那些飞鸟的角度望下去,那个赤脚披发、一身缟素的女孩,就像一个白色的精灵,抑或一个复仇的鬼魂。
后来,她跑得疲倦了。或者说,她对这种游戏厌倦了。总之,她撞到了一个巨大而柔软的物体上,并且撞出个洞来。她钻进去,倒下,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正听到潇潇的雨声。她于是觉得,这洞|茓里边是格外的温暖,她的头和身子安放在某种柔软又坚固的物质上,洋溢着成熟、丰实和好闻的淡淡霉味。但是,洞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自小就讨厌黑暗,所以又耷下眼帘,睡了过去。她没有再次做梦。即便做梦,她也不会梦想到宫中的日子,最后会把她变成一个让黑暗陪伴终生的盲妇,——变成为今天的我。
二一
那天清晨,我是被一只伸进洞来的手给弄醒的。那手是如此的有力,攥紧我的后襟,一把将我硬拖了出去。我看见雨已经停了,遍地都是水迹和落叶,空气中流散着一束束紫青色的烟雾。高低错落的宫殿群,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出它们沉默的轮廓。那个把我拖出洞来的人,竟是个和我差不多年岁的太监。那太监长得真漂亮,兼有男孩的俊气和姑娘的秀美。我赤脚站在那儿,傻兮兮地看着他,觉得他非常的好看,来木樨地的客人我见多了,没一个有他这么好看的。他被我看得低了头,忽然拉着我的手就一路跑。我一股怒火冲起来,用那只空手,劈脸就扇了他一耳光。我说,“你是甚么东西!”
但是那小太监并不放手。他说,“快,万岁爷天威震怒了。”
我回头望望我过夜的地方,但是烟雾几乎要把它掩蔽了。我只瞥见了一座黑黢黢的影子,有着模糊不清的巍峨,却不像碉楼,也不是山峦。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