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立冬后,北京落了一场大雪。那雪从天亮以前一直下到黄昏,沙沙不绝的雪声就像有万万条蚁虫在啃噬着巨大的物质。没有风,而太阳却高悬着,阳光透过密密的雪花照过来,如同不祥的白幛在令人晕眩地晃荡。那些失去居所的麻雀,都争相撞破了木樨地纸糊的窗户,试图在青楼中寻到一点温暖和食物。它们的结局,却是充当了别人的美味。那一天,烧烤麻雀肉的焦煳煳的香气,代替了桂花的芬芳,迷漫了整个的木樨地,并向周边飘扬开去。
客人们闻香踏雪而来,白得肃静的空地里停满了花花绿绿的轿子,使木樨地看起来格外的凄迷。那一天,青楼中都在添酒加菜,泥炭小炉烧得通红,呢喃的小曲唱得醉生梦死。我知道,这时候只有两间屋子里的响动与众不同:那就是我母亲的卧室和我的卧室。
母亲在床头和来顺儿窃窃私语,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抽泣。而隔壁的我,则根本就只有持续的沉默。
我用一根又长又细的丝线,系在麻雀的左腿上,把它们拴成了一串。我很有耐心地做着这件事,因为丝线太光滑,稍一不慎就无法系牢。当这串麻雀达到三十六只,也许是七十二只,我记不清了,我就提着它们走到变得如琼枝、珊瑚的树林中放飞。
这些麻雀拴在一起,必须同时张开翅膀,并以均匀的速度飞翔,才有可能逃出这个已经变为烧烤麻雀的大作坊,重新获得一次选择生和死的机会。现在我已经忘了我当时的心情,是对它们怀着悲悯抑或诅咒?我把麻雀提起来,奋力向天空掷了出去,——也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翩翩两骑顶雪驰来,马蹄溅起的雪花和泥泞在身前身后优美地飞扬。我明白,那是来自紫禁城的黄衫使者。
这一回,来顺儿没有用他洞箫般的铁棍阻挡小刘子。因为小刘子的手中握着一个可能是御旨的黄|色卷筒,他把卷筒指向哪儿,哪儿就好像洋溢着高贵、粲然的天光。小刘子说,“皇帝宣朱朱小姐进宫。”
母亲脸上的表情很漠然。但是身为仆人的来顺儿却代替她提出了异议。他说,“主母体弱多病,朱朱小姐应该留在她的身边克尽孝道。”
“啪!”——只听绵渍渍的一声脆响,来顺儿脸上出其不意地挨了一皮鞭。小刘子用那黄|色的卷筒昂然指着来顺儿脸上的血痕:“奴才,这是你说话的地方?!”
母亲惊叫一声,却不知该张开胸怀扑向来顺儿,还是该用尖牙利齿冲向小刘子。她瞪大湿润的丹凤眼,满含着恐惧和仇恨。倒是来顺儿表现得异常的平静,他说,“公公息怒,奴才的意思只是问主母能不能和小姐同行,那样小姐可以照顾主母,而主母也能借此沐浴皇恩。”
“不……”母亲把小嘴张成了夷语中的O型。但是,来顺儿迅速侧过身子,以坚定的目光阻挡了她的抗议。
小刘子并不回答,只是转向我,充满了谦卑和顺从。而我呢,却一言不发,仅仅报以他莞尔的一笑。
这一回,我是坐在小刘子前边的马鞍上离开木樨地的。小沅在楼下的雪地上抱着双臂徘徊,她身上铺满了厚墩墩的雪花,好像她自己也是从天而降的一朵雪。我哼了一声,抱着马的脖子,小刘子抱住了我的腰。转眼间,太阳消失,风雪迷漫,木樨地在“嘚儿、嘚儿”的马蹄声中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或者说,转眼间,两骑三人就挟着风雪黄昏驰出了来顺儿那怅然失望的视野。而我的母亲呢,大约正将头埋在松软的桂花枕中,再一次抽泣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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