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牵挂起那一串抛向天空的麻雀,它们振翅飞起来了吗?但是我向小刘子说出的话却是,“那个在红叶上写满狐妖故事的妃子,她怎么样了啊?”
“你还在念着她啊,”小刘子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他说,“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她早死了。她们那一朝妃子全死了。皇帝最后也驾崩了。——就连骨头都烂了!”
小刘子在黄骠马溜圆的ρi股上猛抽了一鞭子,我立刻感到自己就像在驾着一道闪电向前滑翔,雪花扑向我的双眼和面颊,又片片融化。小刘子搂着我肚腹的手有力而又温柔,我第一次察觉胸脯上有两团累赘的家什在上下均匀地颤抖,全身突然之间有了说不出的惊栗和快乐,于是我以放肆的大笑回应着小刘子放肆的大笑。在通向紫禁城的道路和桥梁上,持续回荡着这种凶蛮却没有意义的声音。
这是崇祯一十五年立冬以后的事情。后来我知道,李自成就是在这时候大破了襄阳,纵军杀入荆州,歼灭了父皇派出的一支三万七千人的剿贼劲旅。据死里逃生的残兵散布说,那些倒毙在风雪中的尸体,在苍野中看起来竟有出奇的平静和温顺。从他们的创口和七窍滴淌出来的血汁,在枯死的草根和冰冷的石头上凝成了发皱的紫斑。这些紫斑再后来,就成了京师药坊中重金收购来治疗肺痨的良药,雅称为“血碧”。
在我重返紫禁城,再次见到我的父皇时,战场上的“血碧”还在进行最初的酝酿,没有凝结成形。而我发现父皇的龙体似乎康健了许多,不仅微微发福,而且从前清白瘦削的脸颊还有了些红润。但是,看到这种景象,我心里反而多了层酸楚。父皇问我话的时候,我有些走神,竟不知如何回答。
在这间我们父女重逢的小屋中,用松柏、桦木、青杠精制的木炭在焦黄的铜炉中平静地燃烧。温暖的气息中,有让人难过的树汁的清香。
父皇不再问我甚么。他示意我走到他的跟前,把我的手放到他的手中。父皇用他的手摩挲着我的手,就像是在观察着、辨认着和熟悉着它们。父皇的手可能是他全身惟一没有被磨蚀而保留着优雅的一小部分,说不出的纤长、精细、光滑,找不到一点茧疤或者粗皴的裂纹。而我的手竟出奇地和父皇的手一模一样,就像一双手是另一双手孪生的姊妹。时间在指缝和指缝之间泄漏着,仿佛要执拗地再现昔日的秘密。仅仅凭着父皇伸给我的这双手,我也会觉得母亲反复讲述的十六年前的往事,从此有了重要的依据。
父皇也许正在和我想着同一件事情。他看着我的手,就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朱朱要是穿上朕十六年前的龙袍,大臣们还会以为是那个刚刚登基的少年天子呢。”
我说,“朱朱要是穿上一身白衣秀士的轻衫布履,拿了一柄带玉坠儿的折扇,去木樨地走一遭,人家还会以为是陛下又来寻花问柳了呢。”
父皇松了我的手,哈哈地笑起来,脸上泛过一阵短暂的红潮。不过,这不是羞涩,更不是犯窘,而是透着说不出来的得意,对从前任性而又狡黠的欣赏和骄矜。
雪已经停了,父皇拉着我的手信步走到院外。积雪在脚下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塌陷声,而为白雪陪衬的红墙黄瓦则显得娇艳欲滴。虽然时辰早过了黄昏,积雪却将触眼可见的一切东西都映得格外亮堂。父皇指着远处巍然耸立的“天堆”,“你看,朕的御米又增添了好多。”一会儿,他又指着一排密闭的房子,“你看,朕存的银子已快胀破了内库了。”他再看看天空,深深吸入一口凛冽的空气。他说,“朱朱,真是瑞雪兆丰年啊。明年的春天,从木樨地走到长安大街,不就是一幅《清明上河图》么?”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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