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没有树立起甚么是非善恶的观念,对权术就像对房术一样懵然无知。而对边疆动荡,流寇内乱,灾荒连年,瘟疫流行,我至今像面对一堆乱麻无法梳理出甲乙丙丁。当然我也无法判断父皇说的话是否发自真心,还是自己在蒙自己?我只是喜欢这样让他拉着手,听他说着话。他说的都是具体的,局部的,细节的,和关于今后的,我觉得听着心里舒坦,熨帖。我以为,父皇对他的太子、皇子、公主,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那天,父皇在雪地上还向我提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组建一支前所未有的“净军”。
“净军”,是挑选宫中净过身子的精悍太监组成,不仅要培育对国家和君王的忠勇,学习白刃格斗、冲锋陷阵,而且每一个兵士都要当做将军来训练,熟知兵法,懂得布阵,攻坚,退却,伏击,劫寨,直至赢得战争胜利。最后,还要演练包括献俘于午门在内的各种仪式。
今天,许多学问家,甚至大明的遗民,都嘲讽父皇组建“净军’的想法是荒谬无稽的。我现在也已经很老了,但在缅怀往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从未想到过这个想法是荒谬的,只是它当初让我感到万分的惊骇。
我问父皇,“宫中现在尚有多少太监可用呢?”
父皇说有一万五千。但是他又说,他将按照五抽一的原则来挑选,也就是说,这支“净军”的规模是正好三千人。父皇还拈着一小撮胡须笑道,“秦少游就说过,我精骑三千,当敌尔羸卒十万。对罢,朱朱!”
然而,我摇了摇头。我说,“‘净军’如果也和帝国的野战部队一样,临战即望风披靡,这是他们的可悲;‘净军’如果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那就是他们的可怕。这一点,还要请陛下多想一想。”
父皇侧过身子,用有些吃惊的目光打量我,就像在打量一个成年人,甚至一个大臣。他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皇帝,眼中沉淀着冷漠和警觉。父皇的声音诉我:“你说甚么又不是可怕的呢?”
我不愿意父皇用这样的目光和声音来对待我。我笑了一笑,“刚才是朱朱胡说。‘净军’又有甚么可怕的呢!魏忠贤就是太监中顶顶可怕的了,还不是拿给陛下瓮中捉了鳖。”
但这一回,父皇却没有像提到木樨地那样,脸上现出骄矜的红潮。他望着在雪地中像琼楼玉宇般飘渺的宫殿群,默然无语。
我又说,“陛下擒杀魏忠贤的经过,真像别人传说的那么神奇吗?”
父皇再次笑起来,好像他的思绪终于从某个遥远之处拉了回来。他说,“只要是传说,就总是神奇的。对不对?”
“那真相是不是这样的呢?”
“朕不知道,从前的事情,该拿甚么作凭据,来证明它的真假呢。一群瞎子在大象身上摸来摸去,以为把大象彻底弄明白了,可他们明白的是些甚么呢?天下的百姓,读过书没读过书的,都把三皇五帝、尧舜禹汤挂在嘴边,视他们为明君圣主,以他们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皇上。可除了挂在嘴边的那些话,又有甚么凭据证明他们的存在不是虚妄呢。现在连一点尧舜的坛坛罐罐都找不到,比盲人摸象还要靠不住,可有谁来说过一句怀疑的话!就是那些敢对朕冒死进谏,不怕廷杖的老家伙,也没有这个胆量的。”
父皇的嘴角掠过被皱纹歪曲的微笑。他说,“倒是几百年以后,人们还可以从北京城的残垣断壁中,从印刷的官史和手抄的稗书里,找到许多既看得见又摸得着的凭据,来证明朕是如何的昏庸,刚愎,残忍,还有……这样或者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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