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况且,透过库房窗帘撩开的一角,雪地投进来的光洞察了每一个细节。那窸窣的声响,是她俩相互抚摸所发出来的,用手,脸颊,唇,身体,用痛苦的喘息和喘息,用呻吟与呻吟,来相互抚慰和摸索。她们其实并没有穿着白衣,那圆滑饱满的白影就是她们温暖肉体发出的微暗的火。现在,那火就在白影的下边燃烧着。两具身体就像两堆火焰在舔食着、交融着、辨认着、掠夺着。
我听见呼吸声越来越浑浊、急促,甚至还有双手紧握着使指关节发出的紧张的爆裂。这是我自己发出的声音罢。她们不会听到的。即便是身边山崩地裂,她们也不会听到的。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可怜,而且很多余。于是,我把自己单薄的身体,深深地隐入了那些棉绒绒的堆积物中,直到厚而又厚的黑暗挤压得我的身体一点都不能妄动了。
第二天早晨,我像从墓|茓中爬出来一样,觉得自己得到了一次新生。我仔细观察了昨晚两个神秘女人作乐的地方,那儿就像是困兽搏斗后留下的一个坑,许多布匹上都布满了皱纹、斑迹,有的还被尖锐地撕成了碎片。我不能确定她们的身份,她们也许是两个宫女,也许不是。倘若其中一个是皇后、贵妃,又有甚么不可能的呢?在那个新生的早晨,我只是不能确定她和她之间到底发生了甚么事。这对一个木樨地长大的女孩子来说,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正如灯盏下边黑一圈,我从小对男人和女人、身体与身体之间的事情早有所知,却又一直懵懵懂懂,因为真正的熟手,都必须是身体力行的。而我,除了我自己的身体外,迄今为止,我都还是一个旁观者……小六子,你是在直直地看着我吗,你不会脸红罢?
那个早晨,我惟一想见到的人是小刘子。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于是我就在这座库房中呆着,等他来找我。反正他有着特殊的嗅觉,总能找到我的藏身之处的。
小刘子一直拖到天再次黑尽的时候,才来到了库房中。我说,“是皇上吩咐你来找我的罢?”
但小刘子否认了。他说自己和老刘公公也已经很多天没有看见皇上了,之所以来找我,是他带来了关于木樨地和我母亲的最新消息。在来顺儿执意入宫后,我母亲把木樨地无限期地托付给小沅,自己带着十二个花娘住进了积水潭扫叶林的葫芦庵。
我问,“是削发为尼吗?”
“这个,奴才也不很清楚。”他说,“老人家大概是去散散心,清静清静罢。”
“老人家,”我喃喃念着小刘子对我母亲的尊称,差点笑起来,如在昨日,她还是在来顺儿怀里发嗲的丹桂,今天怎么在一个小公公嘴里,就成了老人家了呢……除此之外,这个消息没带给我大的惊讶。因为,应该惊讶的事情太多,而我已经麻木了。我只是惋惜地想到,如果母亲真削去了那头乱蓬蓬的长发,就再也没有谁能嗅到那花生油脂和新鲜木屑的味道了。
在小刘子带来的消息中,还提到了一个人,这就是小沅。在来顺儿投了紫禁城之后,她把脖子上父皇赐她的扇坠摘下来,拿铁杵静静地、慢慢地,舂成了一小捧粉屑,撒进狗棚的食槽里,喂了畜生了。我母亲去扫叶林葫芦庵的时候,曾想带上她,但她拒绝了,她说,“我要留在木樨地,我的事情还没有完。”我母亲问她是甚么事情呢?她笑道,“木樨地的女人,离了男人,还能有甚么事情呢?无非男女之事罢。您去扫叶林,不会把落叶扫净了,又接新的客人罢?”母亲扇了她一耳光,却又捂住自己的脸没完没了地哭。
我听了小刘子的转述,冷冷道,“这个臭丫头,我不会饶了她。”
小刘子说,“这话小沅已经说过了,她说,‘我一个也不饶。’”
小沅的话,让我默然了一小会,但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小女子的决绝之心,又能埋伏下甚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