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没有把我母亲来信的事告诉我。在元旦节的午后,父皇在东暖阁秘密召见了奉旨入宫的来顺儿。来顺儿虽然自宫之后尚未大愈,但是在伏惟叩拜、举手投足间,表现出的钟鼎般的结实、弓弦似的弹性,给父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皇没有询问他入宫的具体动机,而只是像当年对老刘公公那样说了一句:“你从此就是朕的人了。”
但是来顺儿并没像老刘公公那样,用头把地砖叩裂来表达自己的忠勇。他跪在那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纱抛在空中,用掌轻轻一挥就把它削为了两段。来顺儿说,“奴才若有二心,就是这个下场。”
老刘公公和小刘公公叔侄俩分别侍立在父皇的两旁,表情漠然。父皇则充满了喜悦的神情。他说,“很好。你平身罢。”
我是在好多天以后,才突然发现老刘公公的位置已经被来顺儿取代了。我当时的感受真是恍如梦中,来顺儿的出现就像从天而降。他穿着簇新的太监服,双眸严峻而冷淡。他肃立在父皇的龙椅背后三步之遥的地方,尽管是个太监,却把自己装扮得像一个高贵的武士。我定定地看着他,必须承认,在褪去了胡须后,他的脸颊显得格外的俊秀。他也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就像是没有看见任何的东西。
来顺儿的双手笼在背后,不知是握着一柄老刘公公那样的斧头,还是他惯用的铁棍。而且由于他双手的双重隐蔽性,使即便是最高超的刺客,也无法判断他在刹那间将会如何的出手。
我不记得当时和父皇说了些甚么。大概我们相互都在敷衍罢,有一句没一句地搭了些话,我就退了出去了。我清晰地听到在背后,父皇和来顺儿开始了絮絮窃窃的交谈。忍不住,我回身看了一眼,父皇通体的舒服和放松,而来顺儿则俯在他的耳边说个不停,起先冷淡的眼中流出妩媚的波光来。
走在冷风嗖嗖的回廊中时,我的肠胃里不停地打着干呕。当惊愕消失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愤怒,仇恨,嫉妒,只是打着干呕,想找一个地方把污秽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的。
我满紫禁城去寻找小刘子,却不见他的踪影。天黑了下来,我顺着两道宫墙间的小径,摸进了一座堆放帷幔、被褥、棉絮等等物什的库房。我倒在这些柔软的东西中间,感到既温暖又形只影单。那时候,我刚过了十五岁,处处自以为是却又时时幼稚可笑,交替经受着极端的娇宠,和无限的冷落。在那个有着弹性的黑夜里,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面壁僧人那样悟出,虽然父母、国家这些字眼像钉子钉在木板上那么结实,而亲密与疏离、忠诚和背叛却是可以如水一样恣意流淌的。谁守持着信义和原则,谁就是注定无望的受害者,是他妈的蠢驴蛋。
我一边怀着恶意地想着笑着,一边伸手到处掏着。我想找到一个可以生火的家什,午夜时分在突如其来的梦游症里,放一把冲天火焰,而我则像一片树叶那样,被风远远地卷出紫禁城。我才不愿意和谁或者谁同归于尽呢。我要跑到已经被造反者搅得天翻地覆的地方去看热闹,或者放把火凑热闹。
我在不自觉中睡着了。没有找到点火工具,也没有等到梦游之神。当被一阵窃窃私语惊醒时,我想是遇见鬼了。
在距我近得几乎伸手可触的地方,我先是看见两团白影在晃动,逐渐清晰为两个白衣女人。一个年龄大的,嗓音沙哑,虽像在耐心劝导,却高贵严厉;另一个明显是少女,娇滴滴的,像在哭泣,也像在乞求。虽然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潜在自己的身后,但是她们的声音仍然放得很低,在塞满了丝棉织品的库房中显得压抑和含混。慢慢地,她俩的交谈也停止了。继而,传出了窸窣的声音,就像是丝绸和丝绸之间的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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