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起来,“我见的女人也多了,你这两个东西,没哪个比你更大了。”
她也笑,“可见你的见识,还是小了点,我是最软的,却不是最大的。”
“谁还比你大?”
“客奶奶。”
“为甚么?”
“因为,她是先帝的奶妈啊。”
“你见过吗?”
“是她,还是她的奶?……我倒都是见过的。”
三三
客奶奶被宣入宫,是万历三十三年的事情。
此前,她一直住在菜市口南边临街的木屋里。客家是五代以上杀猪卖肉的屠户,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每天客父领着四个儿子杀猪、开膛、片肉。猪在一阵凄厉的尖叫后,最后都被像旗帜一样地挂起来,向熙来攘往的人们招摇着。她是长女,也是独生女,虽然生在屠户家,也是有个闺名的,父母叫她春桃,弟弟们叫她桃姐,等身子长了出来,左邻右舍又改口叫了她桃姑。春桃也罢,桃姑也罢,她都是有气力,也有心计的,不只是跟熟透的桃子似的,只拿来看的、捏的、吃的。她既受了宠爱,也就当了一半的家,替父母算钱管账,给男人缝衣纳鞋。闲时候,她也读一点唐人的传奇,宋人的平话,字都是母亲教的。母亲曾经是大户人家的丫头,陪过大小姐念书。除此之外,春桃还要帮母亲下厨。母亲总把卖剩的猪蹄塞满一锅,炖在炉上,煨到天晚,煨得将烂未烂,使筷子夹上一夹,娇嫩得颤颤巍巍。那汤则浓而又浓,雪白、肥腻,晚上掌灯吃饭,一家人嘴里呼噜噜山响,说不出的热气腾腾。菜市口的四街、八巷都知道,客家最著名的有两响:早晨杀猪,晚上喝汤。
春桃自小被厨房的水汽蒸着,也被猪蹄的浓汤养着,一直就是白白嫩嫩的。过了十五岁,她身子发了些,白嫩就变得有些白胖了。但她的胖,还是很有腰身的,动作也是利索的,一对杏子眼安放在她白胖的脸上,总闪着乌黑发亮的、温和、沉着的光。菜市口是刽子手行刑之所,囚车载着死囚过来的时候,看热闹的人把那儿围得水泄不通。午时三刻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痒,心里发怵,无数贼溜溜的眼珠都射到鬼头刀的锋刃上,射出一片慌乱的光。光嗖地一闪,人头飞滚出去,鲜血喷起来,人群一齐跺脚,举双手喊:“好!”简直就像在戏园子看戏。桃姑也是逢刑必看的,而且一声不响,愣愣地往人堆前排钻。有一回血飞起来,溅到她下巴上一大滴,她竟浑然没发觉,后来就结成了一块痂。母亲见了,给她擦了半晌也没擦下来,惊问这到底是甚么?
她照了镜子,淡淡道,“猪的血。”
街对门住着姓侯的菜贩,脚勤、手勤、嘴勤,童叟无欺,生意也总是兴旺的。侯家独子二郎(因为独子,所以忌奇),长桃姑一岁,虽然也算父母掌上的珠子,却是很懂得孝顺、俭朴的,最好吃一口的东西,无非刨一碗炸酱面,嚼十几颗生蒜。只是他脸上有些麻子,右脚微跛,性格就自然腼腆。桃姑爱看杀人,他也想看,就拉了她的手,跟着往人堆里边扎。等到鬼头刀一举,他就尿了裤裆了。再一见血,就软软地晕死了过去。桃姑把他拖回家,候父搓着手,不知道应该怎么谢。候母叹口气,说,“这姑娘的命也忒硬了些。”但侯家找摆摊的瞎子算了命,说二郎孱弱,服硬,硬才扶得住。桃姑十八岁,侯家请媒婆来说媒,要娶桃姑做媳妇。客父、客母问了问桃姑,桃姑没有顺从,也没有不从。等到秋深了,皇上杀囚犯,客家杀肥猪,北京城南的市井小民储备了侯家的大白菜要过冬,桃姑就嫁了过去了:一街之隔,爆竹还没有响完,她就顶着一顶红盖头,自己走进了侯家门,替二郎省了多少轿子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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