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我们也无法弄清,猫王究竟选择了哪一种方式。
在一场旷日持久的阴雨天之后,我们忽然发现,紫禁城里所有的野猫都不知在甚么时候走掉了。它们追随着自己的君王,朝着某个我们未知的地方迁徙而去了。它们给乱糟糟的紫禁城留下了废弃的空巢、杂乱的足迹、刺鼻的气味、脱落的体毛,和谜一般的记忆。
四一
崇祯一十六年的春天终于见深了,院里的槐荫投落在砖地上,跟泼了墨一样的浓了,然而,和来顺儿一块隐遁的父皇,还没有回来的消息。跨越季节的等待,会把一棵树变为枯木,一只蛹变为短命的蛾。为了捱过这漫长而煎心的日子,我只能窝在黑妃的家里,继续听她唠叨天启皇帝的旧事。
那天,黑妃用森森的黑牙,“喀嚓、喀嚓”地咬破了十几个坚硬的核桃。剥去硬壳后,她把核桃喂入我口中。她说,“丫头,看见过人脑的形状吗,都是跟核桃一模一样的……可人跟人的想法,却从来是天差地别的。”
这一天,她的讲述开始于十岁的皇太孙向客奶奶发出的一个疑问上:
“还会有人闯进来杀我吗?”
客奶奶刚给他喂完奶,她拿手背擦了他的嘴,又擦了自己湿湿的*,默然一小会儿,柔声说,“我会护着你,小祖宗。”
皇太孙又问,“那,他连你也要杀呢?”
客奶奶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搂住太孙,紧了紧。这个动作,使太孙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思。但这种沉思是没有结果的,接下来,太孙开始用锋利的斧子,把自己削的所有积木都劈了。他一声不吭,劈了一天一夜,地上扔满了七零八碎的木屑。客奶奶任他劈,也不劝,就坐在一把圈椅里,看着他,喝自己的汤。他累了,饿了,就将他揽过来,把*送进他嘴里,由他吸。他能找到的积木,都劈完了,就把魏忠贤唤来,吩咐把它们都拣到炉膛里烧成灰。魏忠贤说,“多可惜啊,何苦呢?”太孙说,“不过是些木头罢了,有甚么可惜的。”魏忠贤说,“说是木头,可都是城楼、宫阙啊。”太孙老气横秋地一笑,说,“那么多城楼、宫阙,刺客来了,还是没我和客奶奶藏身的地方。”他把魏忠贤和客奶奶拉进书房里,走到梃击案中他藏身的那口大柜前,他说,“知道我躲里边在做甚么吗……我一直在祈求,刺客破开柜子时,我已经不见了。”说罢,太孙滴下了眼泪来。客奶奶抱住他的大脑袋,痛怜道,“噢,小祖宗。”
魏忠贤叹息,“一口木头的柜子,这怎么可能呢?”
我父亲那当时正趴在大案上写字,也不回头,奶声奶气应了一声,“蠢公公!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袖子能做的事情,偏偏柜子就做不到?”
魏忠贤苦笑,“骂得好。可俺到哪儿去找这样的柜子啊?”
我父亲说,“天上的东西,你偏要在地上寻,你是真蠢还是装蠢啊?”他蘸了墨,接着写字,不再理睬魏忠贤。魏忠贤拿肥厚的手不停地叩打着脑门,的确是一副蠢相。
有一天(该是多少天之后罢),魏忠贤从小市上回来,眉毛还挂着霜露,他给皇太孙掖回一只褪了色的小布包。布包打开来,是一部又黄又干燥的旧书,散发着秋深处树叶发脆的味道,每一页书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和图,客奶奶看得眼睛都花了。但十岁的皇太孙朱由校却凝神静气地读着。读完最后一页,暮雨点点落下来,他把书合上,再仔细看了看书名,是《天工开物?瞽说》。作者的名字曾经是有的,但已经被小心翼翼地刮去了。
黑妃问我,脸上浮着些狡黠的笑,“知道这个书名的意思吗?”
我嗯了嗯,瞎蒙道,“就是天上的工匠才能做的事情罢。”
她说,“也对,不全对……我曾请教过司礼监一个挺有学问的老公公,他给我解释了半天,我都听傻了,就问能不能直白地说成一句话,他就说,‘此书即上天教你怎么做木活。’我又问,那谁读了这书,都能巧夺天工了?他就小娘们似地扑哧一笑,说,‘那还要天子做甚么!天启神示,世上几人能听懂?’你不觉得,当初懵懵懂懂的事情,现在已经雪亮了么?”
我没有吭声。我在暮春的青葱暮色中,看见了我父亲的哥哥、那个最终成为天启皇帝的大头少年,提着斧子,在对着一块木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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