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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日落时分,仇无涯停下马,在一处石岗背面扎下营帐。

从弥牧民的遗物里取来的小牛皮帐篷充当了屋舍,这是自从两人迷失在沙漠以来,第一次不用仰对夜空入眠。

仇无涯熟练地支好帐篷,又一言不发地去砍了一大捆­干­枯的红柳和沙漠荆棘,在帐篷前生起一堆暖融融的篝火,自己却爬上高高的石岗,抱着弯刀坐在清冷的夜风中怔怔出神,浣春则依偎着火堆,默然拨弄琴弦,三两声曲不成调,满是曲折凌乱的心事。

他……又恨她了吧……

自从遭遇残暴的匈奴人之后,仇无涯就再没有正视过她。或许他也难以理清自己矛盾的情感,但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仇恨已然占了上风,他,终究忘不了她的身份……

大汉的公主,匈奴右贤王的未婚妻,都是她完全无法选择的角­色­,

她此时简直要痛恨起仇无涯了,如果不能爱到底,为什么当初一定要逼她承认对他有情?承认了,明白了,再失去,是加倍的痛啊……

从没得到过,也许放弃便容易些

因为逃避,总是很简单,而去面对,却很困难:

“我只骗人。而你,却是连自己的心都骗!”

他说得没错。不能骗自己不动心,就骗自己相信能天长地久,从妻子一路想到儿女,骗得自己深信不疑。然而到此刻却再骗不过,遮不住。

她以为心头种下的情苗会抽芽开花,现在才知道原来种下的是棵荆棘,徒然将心头刺出条条血痕。以心血浇灌荆棘,真能开出殷红的花朵吗?

无情是苦,多情成伤,两个声称相爱的人,其实心中各有心结。

轻拨琴弦,幽幽的琴声像在诉说她的伤悲,“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或许,这就是全天下女子的共同弱点,一旦爱上,一旦许心,便再也无法轻易割舍。

难道,到头来,还是只有绿绮是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吗?到最后,还是只能相信一具没有生命没有感觉的琴吗?

再也,再也,无法忍受被轻易舍弃,无沦是什么原因……心头一阵剧痛,痛得琴弦划伤了手指也不曾觉察,慢慢地按在胸口,掌下是硬硬的危险,若他真的与她反目相向,那么……

脚步声细碎地从远处传来,她抬起头,看见仇无涯高挺的身影由夜­色­中一步步慢慢接近,手上的弯刀看在她眼中是如此刺目。他,是来杀她的吗?在犹豫良久之后.他终于还是下决心杀她为族人复仇吗?

手,探入怀中,将匕首掩人袖底,­唇­角的笑容,是一生的决绝。

他走进火光的圈子,眼神突然变得非常尖锐焦急,弯刀出鞘,猛地向她扑过来,刀尖划出一道雪亮的弧光——“不要动!”。

就在他合身扑来,身体到达她咫尺之遥的同时,她的手臂动了。

仇无涯踉跑了一下,以刀尖支地,站住了。他的脸俯在她眼前,目光由迷惑转为清醒,紧紧地盯着她黑幽幽的眼睛,“你……”一开口,有血丝从嘴角流下,他惨笑,“果然是最好的骗子,连感情都可以拿来骗人。”

他抓住她的手,一把将扎进小腹的匕首拔了出来,雪亮的匕首短小锋利,不沾一丝血渍。他拉着匕首贴上自己的左胸,低声笑着说:“记住,杀人要刺心口。你的匕首太短,刺中心口才能一刀毙命……”

她咬着嘴­唇­,冷冷地看着他,眼里只有冰雪。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我没有看错,你……真是个无情又虚伪的女人……”手一软,他整个人扑倒在她怀中。

她抱住他,从他手里拿走弯刀,然而,眼光定住了,僵硬了——

在弯刀刀尖上,穿着一只乌黑的沙漠毒蝎,那高高翘起的尾椎和锐利的刺,证明它曾经多么­阴­险地威胁着她的­性­命。

原来,他根本不是要杀她,他是要救她啊……

心头像被匕首狠狠扎中,震惊、恐惧、悔恨……种种情绪走马灯般在脑中旋转,交织,最后化为最深最深的爱与感动。她颤抖着捧起他的脸,眼中全然混乱,“你……你怎么样?……无涯!无涯!你不要死!……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怀疑你……无涯!”

他慢慢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微弱的声音让她必须贴在他­唇­边才能听清,“……你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十里就是绿洲……”

声音低下去,渐渐消失。他再度闭上了眼睛,这次是任她再怎么呼唤也不醒了。

“无涯!”

她摇他,喊他,泪水在脸上纵横奔涌,可他不肯回答。于是呼唤变成了痛哭,哭了片刻,她突然暗骂自己糊涂,既然他说这匕首太短小,又扎在腹部,那么他也未必会死,说不定只是昏迷,再给她哭下去,能救也要被哭死了!

慌张地将他放平,解开衣襟,伤口处早被鲜血濡湿,还在不断往外涌,好在刀口窄,入­肉­也不深。她用牙,用手,用匕首,将内里穿的白衣撕成一条条,紧紧裹住冒血的伤口,缠了一道又一道,直到再也看不出渗透的血迹。试了试仇无涯的鼻息,虽然急促,却还是强有力的,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这才有­精­神再来回想自己的傻。

真的是傻啊……为什么还要怀疑无涯呢?在沙漠中生死与共这些日子,即使那样艰难,艰难到几乎必死的时候,他也没有舍弃她,甚至愿意将生存的希望留给她,这还不足以让她相信他对她的感情是多么强烈、多么不可动摇吗?

或者,她只是不敢相信命运,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得到长久恒定的一份情感吧。自幼及长,她的每一次相信,似乎都只带来背叛,每一次付出,都只换来痛苦,于是她再也不肯相信任何人、任何事,生命如此寂寞如雪,她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用上全部的情感和狂热,去全心全意信鞍依靠。

而,仇无涯,是惟一的例外。

他欺骗她,劫持她,威胁她,却从不曾真正伤害她。他的强悍,他的野蛮,他的不羁,他的坚韧,完全不同于她在深宫中熟悉的那些温文尔雅的男人。他身上是最原始的生命力,吸引着已经在死水般的后宫里消磨得麻木的她。第一次,她的心开始感觉到了某种温热,某种春天的依稀踪影。

然后,他把救命的水留给她,让她在绝望中找到了光与热。

人往往会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脆弱,心,就此沦陷。

心中的某道关卡,一旦迈过,便没了退路。刹那花开,是一生的灿烂。

所以她才分外无法忍受来自仇无涯的背叛,只有他,是绝对不能舍弃她的,或许无理,或许强求,她就是想要如此牢牢地抓紧他,十六年来惟一的任情任­性­……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她静静看着仇无涯昏睡的脸,不觉痴了。

他晕迷中仍然极不安稳,不停地喃喃自语,声音忽大忽小,她也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可以感觉到他有着难言的心事。可她却没办法安慰他,也不明白他的心,只能在这样漆黑孤寂的夜晚,紧紧搂着他火烫的身躯,低声哄慰着,聆听他强悍、激烈而凌乱的呼吸。

不是不幸福的,如果可能,就让他们这样天长地久地相拥吧……

火光渐惭微弱下去,她丢了一把枯枝,看火苗瞬间恢复明亮。就在这时,她听见了石崖另一边传来的马嘶声。惊慌、焦躁、畏惧,两匹马不停地长嘶,一边杂乱地打着圈子,好像在挣扎着想脱离拴住它们的缰绳。

发生了什么事?她疑惑地想起身察看,却又放不下怀中的仇无涯。

一匹马忽然人立起来,奋力一挣,马缰脱落,跟着另一匹马也扯脱了束缚,相继跑远了。她又急又气,却是毫无办法。追是追不上的,就算能追上,她又怎么敢放昏迷的无涯一个人走开?万一再有蝎子……无涯现在可是比那时的她还要脆弱无助。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原本安静老实的马儿会突然这么狂­性­大发奔逃而去?它们到底发觉了什么?

满心的疑惑不可解,她也只能再次抱紧无涯,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水,看着火光下他苍白的脸,心头又是羞愧,又是怜惜。

“无涯,你快些醒来吧……我……我真的喜欢你啊……”她把脸轻轻贴上他的额,泪水又悄然流下。

火光又微弱下去,夜风吹来,身上一寒。浣春裹了裹毯子,正想再添一把枯枝,抬眼,在不远处的黑暗里,竟突然出现了一对碧绿的眸子,幽幽地盯着他们。

即使从没有在沙漠里生活过,她也立刻知道那是什么——

狼!是狼!无涯曾经说过,沙漠里最可怕的动物,也是牧民与商旅的噩梦,就是这种成群结队凶残无比的恶狼!

全身立时起了战栗,要知道,以他们目前的处境,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一群饥饿又凶狠的沙漠野狼。即使平日的仇无涯,面对狼群也只能跨马而逃,更何况他伤重昏迷,连马都自顾逃命去了,此时真是上天无路人地无门。

这些日子以来,浣春不知经历过多少危险,从无一刻如现在这般孤立无助恐惧绝望,

除了等着狼群扑来撕碎他们,再无其他结局……

她死死闭上眼,将仇无涯抱得更紧,心头只是想着“总算死在一起”。可过了半天,仍不见狼群动静,她不由讶然睁眼,只见那双绿眼近了些,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却不肯扑上来大嚼。

再壮着胆子仔细观察,四周似乎只有这么一双狼眼——那么,不是狼群,只是一只孤狼了?

心下一松,只觉得冷汗森森,湿透衣背,几乎忍不住泪下。

火堆渐暗,那孤狼又爬近些,白森森的牙齿,反映着火光的莹绿­色­眼睛,看得她毛骨悚然。不敢再看,她添了些枯枝在火堆上,火苗腾起时,只听一声低低的嚎叫,那狼扭身逃出几丈,远远逡巡,不敢靠近。她心头一醒,怎忘了狼怕火,只要火堆不灭,狼便不敢来犯,当下又连连添了几大把枯枝,将火堆拨得旺旺的。

他们此时背靠石岗,前有火堆,只要枯枝足够,当可捱至天明。到那时,天光大亮,想来无涯也该清醒,自然会想出办法对付这狼。浣春心下大定,只牢牢守好火堆,眼也不敢错地盯着,生怕自己一个疏忽,让火熄了,那就再无生还之理。

夜风呼啸,火苗摇动,光圈外黑暗一片,寂静无声,却使人感到这宁静平和的荒野,仍是危机四伏。

时光一分一刻过去,她只觉从未有哪一夜如此夜一般漫长,一般难捱。远远地看着那双可怕的绿眸,似乎正在等着享受血­肉­美食,贪婪、狡诈、坚忍,与她作生死之峙。

就这样,每当火焰明亮些,狼就远远躲开,而每当火堆暗淡,它就逼近几分,始终不肯放弃。

到了下半夜,浣春习惯地伸手去取枯枝添火时,突然发现——枯枝已然告罄,只剩零星的四五枝!若要保持火堆不灭,必须再去取柴,可是她怎能离开仇无涯,离开火光的保护?只要一走进黑暗,迎接她的就会是尖牙利齿!

怎么办?怎么办?!

冷汗再度湿透衣背,她的眼睛急切地在身旁搜索着,寻找可以充当柴火的东西。毯子……不行,若烧了毯子,无涯和她只怕都得冻僵;帐篷……不行,没了帐篷,就连最后一步退路也没有了。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眼光落在身旁静静横置的绿绮上。

还有这个……

只有这个……

惨淡地笑了,自嘲地笑了。原来,她也是个薄情的骗子,自以为爱上什么就是永远,其实在某个必要的时刻,她也会轻易舍弃曾经很重要的东西,绿绮啊绿绮,曾经陪伴她十年的朋友、伙伴、亲人、爱人……即使在缺食绝水的绝境也不肯丢下的宝贝……终有这么一天。

即使再爱,也得舍弃。

因为对她来说,有比绿绮,有比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她的无涯……

轻轻抚摩着绿绮,从长安一路带到西域,又在沙漠中被风沙洗礼,琴身光滑的漆已然斑驳脱落了许多,然而依旧美丽,依旧高贵古雅,是她熟悉的厚重与温柔。

咬紧牙,浣春一把抽出仇无涯的弯刀,重重地劈了下去。

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断开,刀在琴上砍出一条浅浅的裂纹,像一道泪痕。

有了第一刀,就再不手软,浣春高高举起弯刀,重重劈着,不管溅到脸上的本屑刺疼了皮肤,不管琴木的反震麻痛了手臂,呜咽着,哭着,砍着,一刀一刀将珍贵无比的绿绮变成了一堆零散的木片,如同一刀一刀切碎了自己的心。

泪眼模糊中,依稀仿佛看到那个在春日的海棠树下抚琴,在春风的洁白花瓣下曼舞的安顺公主,如琉璃镜子一般,碎落。

从此,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无思无忆、无喜无悲、无情无感的那个浣春……

冬日已过,春日,却还不知是否已然到来。

***

天­色­终于微透曙光,火堆微弱的光使孤狼远远趴在沙柳背后,懒洋洋地等待着机会。

绿绮的碎片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从此世间再无这具稀有名琴,却换回了两条活生生的­性­命。仇无涯仍在沉沉地睡着,连续数日的劳累,缺水的虚弱,杀匈奴兵的消耗,最后还加上腹部受伤的失血过多,铁打的身体也支持不住。他此刻与其说是在昏迷,不如说是在深眠,呼吸均匀,神­色­安定,当真是打锣打鼓也惊不醒。

望着怀中的他孩子般纯净的睡容,注视着他那张令她怎么也看不厌的俊脸和那常常喜欢冷笑的变化莫测的嘴­唇­,浣瑃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她真有些奇怪,此时安静地躺在她怀里的这个男人,竟是纵横沙漠凶神恶煞般的强盗首领,而现在却这样柔顺,这男人,真是胆大到什么也不能让他挂心啊,偏偏,她就甘心让自己沉溺在他的毫不温柔的爱中,永不言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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