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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色­退去,太阳升起来了,沙漠的酷热很快又将降临,浣春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着日出。野狼也从沙柳下站起身,慢慢逡巡着靠过来。天光下,浣春才看清,那是一头毛­色­发灰、身子极瘦,甚至还缺了一只后脚的老狼。看起来必是年迈伤残,很久不曾吃过东西,肚子都瘪瘪地贴着肋骨,更显得虚弱。

老狼吐着血红的舌头,一瘸一拐地绕着圈子,浑浊的眼珠带着饥饿与贪婪,死死地盯着他们。火堆已经只剩下淡淡的青烟,再也无法阻挡它的进攻。

浣春轻轻将怀里的仇无涯放下,拔出匕首,护在他身前,只要这畜牲敢上前来,她绝对毫不手软地杀了它!

老狼似乎也看出她的戒备,没有走近,只是在身前一丈方圆来回走动,从口中滴下的涎水将地面都打湿了。

不敢分神地与狼互相盯着,手中的匕首都握出汗了,眼见时间慢慢耗过去,一夜不曾合眼的浣春终究有些支撑不住,头脑昏昏的,双眼偶尔合上一下,又猛地睁开,只怕老狼乘机进袭。

“……你在­干­什么,……”

一个低而清晰的声音带着好奇在她身后响起,她浑身一震,猛然回头,正对上仇无涯深沉发亮的黑眼睛。

“你——醒了?!”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心头只觉狂喜,连身后窥视在侧的恶狼都忘了,“天啊,我……我还以为你……”

“小心!”

她的话没说完,只听见仇无涯大喝一声,迅捷无比地抽出弯刀,抬手掷了出去,然后就听见“嗷”的一声惨叫,一惊回头,那只瘸脚老狼被弯刀砍成两段,肚破肠穿地掉在离她不到三尺的地方。

“笨蛋!”仇无涯飞刀杀狼,又牵动了伤口,此刻疼得白了脸,还不忘要骂她,“明知道有狼在身后还敢回头,嫌命长吗?”

“噗!”匕首坠地,她扑过去,抱住他,万分羞愧,“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要伤你……我以为,以为……你会杀我……”

他没哼声,却也没推开她,好半天,才叹口气,“是我太大意……你也太心狠。”

她鼻子一酸,突然感到全身都轻松了,一夜的恐惧、担心、后悔都有了着落,眼泪冲出眼眶,一滴淌流在他怀里,只是再不愿松开。

“好了,好了,”他略觉不自在地拍拍她,“我没什么事,你别哭了。”

她的眼泪一时收不住,暗里使劲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抬起脸来,努力做了个笑容。

在仇无涯面前,她就不想让表情有任何纰漏……因为这样想着,所以才拼命微笑。可是那个不知情的家伙看过后,眼皮一翻皱眉说:“不要用哭的表情笑!丑死了!”

真是让人气结!仇无涯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能面不改­色­地把人气疯!

还来不及说什么,风突然刮得急了,天边有乌云迅速聚拢,遮住了方才还光芒万丈的太阳。仇无涯皱了皱眉,哑声道:“是暴雨……扶我进帐篷。”

她急忙搀他起来,听到他起身时的一记闷哼,心里又是一刺。将他扶进小小的帐篷,铺好毯子,再扶他躺下,又连忙出去拾了他的弯刀进来。刚进帐篷,只听霹雳一声,豆大的雨点已经箭矢一般从天上­射­了下来。

“沙漠里也会下暴雨吗?”她拭净弯刀,Сhā回鞘里,才有空间出自己的疑惑。

仇无涯对她的问题很是不屑,“怎么不会,只不过下得少罢了。若是在夏季,甚至会引发洪水,将人畜都卷走,一点也不比沙暴来得好对付。”

说时,帐外雨声已是炒豆一般,打在牛皮上像杂乱的鼓点。浣春暗暗咋舌,一日前他们还几乎渴死,现在却要开始担心洪水,沙漠当真是个变幻莫测的神秘之地。

所幸仇无涯选择扎营的地方地势较高,水积不起来。仇无涯枕在她腿上,微微闭着眼睛,忽然说:“弹弹你的破木头吧,雨声太吵……”

她怔了怔.勉强笑道:“琴烧了……我唱个曲子给你听好吗?”

他一下子睁开眼,深深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眼中有诧异,有惊奇,有疑惑,最后好像是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又闭上了眼。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青青于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歌声婉转,柔软而缠绵,接下来却渐渐热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于之手,与子偕老。”

这些都是她想要对他说却说不出口的话,都是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子患得患失的幽深心事,仇无涯,到底明不明白呢?

偷偷看他,他闭着眼,呼吸均匀而悠长,好像已经人梦了。轻轻叹口气,这个蛮子男人,到底是不懂风雅的,这一番深情告白也终归是对牛弹琴。

有些埋怨,但是看到他苍白而憔悴的脸,柔情渐渐占满了整个心房,低下头,轻轻在他削薄的双­唇­上偷了一个吻,又迅速抬起头,脸颊不由自主红透。跟他相处长了,自己好像也变得有些不知羞了。

伸手拨弄他额前的乱发,小心地不惊醒他,只觉再无一刻如此时温馨甜蜜,她情愿就这样坐在他身旁,坐一辈子,一直坐到白头。

困倦袭来,迷迷糊糊地,她也闭上眼,静静地睡着了,任帐外雨声如瀑……

***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一睁眼,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你醒了?”他难得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睡得真熟,简直是雷打不动,像只小猪。”

她脸一红,想推开他,却被他反手握住,“我做了个梦呢,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梦?”

也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自顾自说下去:“我梦见一只笨笨的小乌龟,在我嘴上咬了一口,又缩回壳里去。你说,该怎么报复她?”

她瞠目看他,他原来根本没睡着!这男人简直是­奸­诈的化身!讥笑她是猪,又将她比喻成乌龟,他他他——他真的爱她吗?令人怀疑!

来不及想太多,他的­唇­已经狠狠地亲上来,这一回可没什么客气,直将她的­唇­亲得微微红肿,娇艳欲滴,才肯放于。他歪着头笑,“喂,我变个戏法给你瞧。”

她被亲得昏头昏脑,闻言倒也好奇心起,“什么戏法?”

“我送你一个春天。”他握拳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又向外一扬,“哪,春天已经来了,你去看吧。”

浣春瞪着他一脸灿烂的笑容,半信半疑,他却直推她,“去看呀!”

听声音雨已经停了,她起身,掀开帐篷往外一瞧,登时呆住。

暴雨将沙地冲出了一道深及丈许的沟壑,被仇无涯砍成两段的狼尸早已不知冲去哪里。然而,令她惊诧到完全呆住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一丛丛荆棘,一片片沙柳,仅仅一夜工夫,竟然尽数生出了绿叶,开出了花朵。

沙柳的花是小小的粉红,荆棘的花是艳艳的酒红,还有仙人掌的花,却是­嫩­­嫩­的淡白与鹅黄,整片沙漠一下子生机盎然,仿佛被施了巫术的仙境。春天来得那么突然,那么不可思议,那么让人措手不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沙漠就是这样,只要有一场雨,就能从地狱变成仙境,”仇无涯挣扎着起来,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在她耳边低低地说,“这些草木等这场雨等了一年,对于沙漠来说,这就是春天了。”

只要有一场雨,就是春天……

她痴痴地望着沙漠的春天,喃喃自语:“如果是这样,春天不是太短暂了吗?雨停,日出,一切又都化为泡影……如果不能长久,又何必苦苦强求……”

“说什么傻话,”他听见了,展眉而笑,“春天虽短,但若没有春天,它们是不可能开花结果繁衍生存的。这沙漠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有时甚至要等上两二年才有一个春天呢,你能见到这场雨真够运气。”

她低下头,心中千折百回,或许,能够遇见仇无涯,就是她生命里长久等待的春天吧。荒芜了十六年的心田,渴望的,也不过是一场雨,一场能让她不顾一切绽放花蕾的雨。

沙漠也会有春天,她为什么不能相信自己可以得到他的真心呢?

“谢谢,无涯,我……我真的好喜欢你送我的春天……就算很短,我也喜欢……”

“傻瓜,”他抱住她,不满她以背相对,又将她转过来,很正经地说:“别弄错,我要给你的春天,放在这儿呢,是要长长久久的。”

他指着她的心口,眼睛在笑,偏又一股很正经地样子,“你可要收好,若弄丢就再没第二个了”

这个男人,他总是这样.总是能用言语行动安定她彷徨怀疑的心,叫她怎么能够不爱他呢?

心头的荆棘开花了,是的,春天在她心里,她一定会小心收起.好好珍惜,永远不将它失落。

***

身在荒野总有诸多担心,天晴后又是酷热,虽然仇无涯身上带伤,又没有马儿代步,两人还是决定立刻上路。早一刻到绿洲。便早一刻摆脱缺水的­阴­影。

十里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一个有伤,一个要负责背起帐篷与水囊,两人仍是走了近一天。

日落时分,两人来到天际的一处绿洲,

沙漠的风势大,因此地形也相应地多变化,有些绿洲是暂时­性­的,今天可能绿意盎然,明天便狂沙掩埋,永远与人世隔离。有些绿洲则因地点和天候的问题,可以常年存在,顶多只有枯水或盛水的区别,他们傍晚踏人的绿洲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大约处地偏僻,此时的绿洲并无人迹。

这块绿洲不大,仪仪有一湾浅浅的池塘,是—眼从沙下冒出的清泉汇聚而成,不过在极度缺水少雨的大漠塞上,这一湾水塘已经是天赐的圣物了、两人顾不得一路劳累,各自一头扑在水边,大口喝水,只觉凉沁沁甜丝丝,是从所未有的绝妙滋味。

喝饱了水,浣春散开头发,好好痛快地梳洗起来,此时天­色­已渐黑,绿洲上除了仇无涯又四顾无人,她将礼教规矩全数抛开,连外裳也除下,只穿着内里的单衣,坐在池水中。洗去一身风尘血渍,一边哼起那日在仇无涯耳边所唱的情诗。唱了几句,忽然想起他装睡的事来。想要回头找他,游目四顾,却连人影也不见。

“无涯!无涯!”绿洲就这么大,池边生的也都是些低矮的沙柳灌木,哪里藏得住人?喊了半晌也不见他,她心底不由起了惶恐,急忙想婴起身探看,却不料“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一个人影破水而出,两人都太急了,等发现不对时、眼对眼、鼻对鼻地瞧了个正,鼻尖与鼻尖之间的距离,顶多只能放进一片薄绢。

事出意外,看到对方放大数倍的大眼,两人都有些傻眼,浣存屏着息说不出话来,若可以,大约是动都不敢动了。水珠顺着仇无涯刀刻般的线条滑落下来,不驯的黑眉一扬,看看浣春难得呆滞的反应,暗自偷笑,身子更向前蹿,吻住了微启的红艳欲滴的柔­唇­。

浣春又呆了呆,微笑,两手一推,将仇无涯再次推下水去。

“啊……”他惨叫不休,“我还没亲到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他在水中挣扎的滑稽而狼狈的样子,她忍不住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俯在腿上气喘不已,一头乌发披拂下来,滴着晶莹的水珠,在早升的星光下如珍珠般耀眼夺目。

他从不知道一个女子美丽起来会如此惊人,一动艳绝,一静清极,每一句话就是一转明珠落玉,每一颦笑都成万千琉璃星辉。心被蛊惑了,仇无涯游近,伸臂抱住了她,炽热的­唇­找到了她的,然后,缠绵地、温柔地,吻下去,

“总算看你真心笑一回……”­唇­齿缠绵中,他呢喃着,“以后再也不准笑得那么虚伪,好像戴着面具一样……”

她伸臂将他的­唇­拉回,要他专心。以后她自然只笑给他看,现在可不是教训她的好时机……

明日不可期,且尽今日欢。火花星点,就能燃爆起一次又一次的情火漫天,在星光下,在夜兽似近似远的呢喃中,他们纠缠得难分难舍,直到两人都快呼吸不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也不知谁先笑出来,两人为他们自己的大胆豪放而嘻嘻哈哈笑在一起,而后又很不知死活地继续亲吻……

夜­色­深沉时,他们躺在岸边的沙柳下,分享着毯子与体温。今夜天宇澄澈星光灿烂,浣春不想睡在帐篷里,拉他仰面而卧,自己却窝在他怀中,与他喁喁细语。

“你瞧,”她伸出手,又拉了他的手,并排举在一起,一只雪白,一只黝黑,一只纤细,一只强壮,“真是很不同呢……”

“我的掌纹,叫做断纹,汉人认为是大凶之命,克父母,克亲人……所以我亲生爹娘把我送进宫里,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你知道吗,那时我才刚满月呢。”她­唇­角有些苦,“我本来以为自己会在宫里度过一生了,就这么弹弹琴,作作曲,一直到老,到死,结果匈奴威胁要和亲,疼了我十六年的父皇说‘天命如此’……哼哼,天命!”抬眼看着他,她忽然笑了,“我知道父皇的心思,既然我是大凶之命,和亲过去,说不定连右贤王也会克死呢,这么简单就去了心头之患,多么好的买卖!

“你呀,真是不划算,让我平平安安地嫁给薛克汗,你的大仇不是就报了吗?……现在可该后悔了吧……”

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耳边是他冷冷的声音,“这么一次一次试探我,真有意思吗?”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寒气逼人的眼睛,居然说不出话来。

“仇我要报,人我也要,这句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你若是还要怀疑,就随便你吧。”

泪水猛然涌出,他为什么总是能看出她掩藏在心底的情绪?在他面前,她就好像初生的婴儿,彻底暴露,一览无余。是的,她是在试探他,若知道她命定的厄运,他还会爱她吗?他不会后悔吗?

“对不起,对不起……”她把头埋进他怀里,泪水倾泻在他胸口,“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也不要我……”抬起头,她眼中波光闪闪,似有万千星辰的倒影潋滟其间,“你知道吗,我是春分那天出生的呢,可是我从来就不知道春天是什么样子。”她指着自己的胸口,轻轻地笑,“这里,一直都是空的。有人对我好,有人对我坏,我全都没分别。怎么样,都无所谓……”

他皱眉看她,脸­色­还是很难看。

“可是今后……今后不会了,我把春天放在心里,把你放在心里,只有你一个……所以,你绝对绝对不准抛下我,不准离开我……”

“傻瓜……”他终于叹气,抱住她,“真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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