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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丁玲自述 > 第4章 死之歌

第4章 死之歌

一九二三年的夏天,我在上海,又见着向警予。她又给我讲了许多她的故事,这些故事使我非常感动。

一次,她讲到她从法国回到广东上码头时的情景。当时女子剪头发的人很少,特别是像广州这样的大城市里,剪头发的便被认为是革命党。她那时一进码头,就被一群入围着看,说她是女革命党,还在背后指指点点。她是怎么对待的呢?我常想,如果是我,我一定会生气的,会赶快离开那地方。可是,她却停步站下来,宣传­妇­女是跟男子一样的,男女应平等,­妇­女要解放。我那时常想,为什么她想的或做的和我不一样呢?为什么她所拥有的天下是那末宽广呢?为什么她当时没感到害羞或生气呢?为什么她想到要向人群宣传呢?

那时,我住在上海慕尔鸣路。我觉得很奇怪,她和蔡和森两个人住一间房子,但简直不像屋子里面有人。我从来没听到他们在屋子里面的谈话声和笑声,进门一看,他们常常都在读书。她的一些很平常、很简单的事,在我都觉得是很了不起的,她是我们女­性­里面最了不起的一个。当然,她有很多事迹,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在当时,我没有读过她的文章,而且,也不容易读得懂。后来,我听说万恶的国民党把她捆到湖北一码头杀害了。这就像砍掉我的头一样。为什么他们把这样的人杀了呢?为什么这样一个­妇­女,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却被杀了呢?

后来,我听说她是在汉口法国租界被捕的。她在法庭上,也像当年在广东码头上一样,侃侃而谈,宣传一定要打倒军阀,一定要革命,中国方有前途。她讲到世界问题时说,法国也有革命的传统,法国应该支援中国的革命……那些法国大使馆的人都承认她是个人才,想不把她引渡给国民党,想把这个人留下来。但后来还是引渡给国民党,国民党刽子手们不经审讯,很快就把她押到一码头,不是枪毙,而是砍头,这在我心里留下惨痛的印象。

后来,我又听说在我的家乡,一个比我年轻的小姑娘,才十四五岁,跟着队伍参加过几次游行,就因为她的头发剪得太短了,像个男孩子,也被官府抓去杀掉了。这种接二连三的血淋淋的事件使我经常感到愁闷、痛苦和愤恨。我想,我是向警予的学生,我应该跟着向警予闹革命去,但我却没去。我想,我听说的那个比我年轻的小姑娘,我应该是走在她前面的,我应该是带着她的,但是,她却先我而牺牲了。我实在痛苦。这些曾使我消沉,使我痛苦,中国的出路究竟在哪里?我从一九二二年离开湖南,跑出来已经五年了,从上海到北京,我始终没有找到一条真正的道路。五年来,总有一些复杂的幻想,在我的脑海里翻来倒去,但却一无所成。`

这时,愁闷、痛苦,终于迫使我拿起笔,我要写文章,我的文章不是直接反对国民党的,也不是直截了当地骂了谁,但我写的是那个时代我熟悉的、我理解的青年知识分子的苦闷。我写了几篇,并且在社会上产生了影响。但后来,我觉得老是这样写是不行的,因此,我参加了左联。讲到这里,我不能不讲到也频的牺牲。当也频参加共产党的时候,当我们参加左联的时候,我们不是没有意识到革命者会有牺牲的一天。但我们想,既然参加革命就不能顾自己个人的生死安危,就应该有向警予、李大钊那样视死如归的­精­神。那时,我没有读到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也没有读到一些烈士临刑时发出的“砍头如同风吹帽”这样的千古名句。但是,我们也有那种感情,那种气概。

这时候,中华民族处在最黑暗最紧急的关头,唯一的生存希望就是依靠共产党。但共产党在那时候是最受压迫的,全国城乡处在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时候。我们在上海,过一两个月就得搬家;出门走路,处处都得留心身后有没有人跟踪。我们当然预料不到哪一天会死,我们当然希望在革命奋斗中,有更愉快的、有意义的、幸福的生活。所以,那时生活很困苦,受压迫,但我们­精­神上是很愉快的。正如也频写的《光明在我们前面》,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是有希望的。这个希望是指国家的希望,民族的希望,人民的希望。一切个人的希望,个人的理想,个人感情的享受,都只能在这个大前提下才能成为现实。

但是,也频的被害一下就把我们年轻有为的、充满希望的生活前途掐断了。也频是一个最纯洁的人,最勇敢的人。他很可怜,只活了二十多岁。他在黑暗中寻找自己生活的道路,寻找生活的意义。刚刚寻找到了,可一只罪恶的手,把他掐死了。这给予我的悲痛是不能想像的,没有经验过来的人是不容易想像的,那真像是千万把铁爪在抓你的心,揉搓你的灵魂,撕裂你的血­肉­。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我在外面已经跑了七八年了,但独立生活的能力是很差的。这时,我真正感觉到:生,实在是难啊!

生是难的,可是死又是不能死的。我怎么能死呢?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怎么能够死呢?我死了,他们将怎么办呢?但是,活着,我拿什么来养他们呢?以前,母亲可以津贴我们,那是我母亲有职业的时候。大革命失败后母亲没有工作了,不能再津贴我们了。我们两个在外面写文章糊口,维持生活。可现在呢?我母亲需要供养,她已经不容易生活了。而我的孩子又怎么办呢?我拿什么去养活他们呢?我能卖身吗?我能随便处置自己来为着生活吗?生,实在是难;死,也不应该。生就是要活下去,在困难中想办法活下去,只能这样。我一个人下决心,怎么样也得活下去,我不能不把我的孩子送到母亲那里,别无他处。那时,胡也频家很想要这个孩子,但他们家也是负担不起。但他是胡也频的儿子,他应该继承革命。他不是封建家族里的一个传宗接代的人,但谁能够把我的儿子抚养长大呢?在目前,只有我母亲能负起这个责任。所以,我把儿子送回湖南,独自一人回到上海,踏着也频的血迹继续冲上前去。好在那时在乡下,我母亲有个好朋友,她能够稍微帮助我母亲一些。我只偶然给孩子寄点吃的、穿的,就算可以了。我就这样坚持下来了。这次重大的打击,对我以后的生活是个关口,这一关,我终于闯过来了。

我留在上海编辑左联的机关刊物,做我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我明白上海是白­色­恐怖严重的地方,许多同志牺牲在这里。我随时得准备着,说不上哪一天我也会走上也频走过的路。果然,这一天来到了。我被绑架的时候,我对于死是早有准备的。因为我投身革命不是一天一时,不是盲目投机赶时髦,不想从这里捞到什么,我明明知道这里面充满了危险,胡也频和许多同志惨死的例子,就摆在我的面前。我如果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我完全可以避凶趋吉,不参加,不入党。我可以找个教员当,我可以自己只写点不痛不痒的文章。有朋友劝我不要再陷下去了,有人同情我,愿意帮助我卖稿子。但是,不能那样,我从小几十年来一直都在那样一种感情下熏陶着,我在­精­神上已经受过许多的磨炼,特别是在也频惨遭杀戮的面前,我不能那样做。于是,我就留在上海。我可能随时会出事的,这是难以预料的。所以,我在刚被捕时就想过,随你们怎么办,顶多不就是那一下,我们走在前面的、牺牲的烈士已经很多了;现在仍关在监牢里的我们的人,还有不少,不止是我一个人,所以我很坦然,没有什么太多的恐怖。

但我自己感觉到死神每天都在我的周围,因为我是落在杀人如麻的国民党刽子手们的手里,他们在我以前已经杀过无数的人,用各种手段杀了不少人。这些刽子手们在杀人的时候,脸­色­一点儿都不变,却津津有味,认为是很有趣味,很了不起的事情。那时我常想,可能不知道哪一天,哪一时,猝然会有一群人向我扑来,用刀,用枪,或者用毒药把我毒死;用绳子把我勒死;他们还可以肢解我的尸体,这在他们是平常的事。对这些,我是有­精­神准备的。但这不是说我就是愿意死、我想死。相反,我是想怎样才能不死。因为,我要找着我的朋友,找着我的同志,找着人民,告诉他们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背叛他们的。我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总是焦急地想着这个问题,每当深更半夜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看着那长着青苔的石板,我会想到,我将像胡也频一样,他被埋在龙华一个没有人去的、没有人知道的院落里,我也许就会葬身在这夜晚映着月光的长着青苔的一块石板底下。

是啊,人每天在这里经受熬煎。我落在魔掌里,我没有办法脱离。而且我知道,敌人在造谣,散布卑贱下流的谎言,把我声名搞臭,让我在社会上无脸见人,无法苟活,而且永世休想翻身。这时,我的确想过,死可能比生好一点,死总可以说明自己。这个世界上一下没有我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社会上一下也不知道我是怎样死的。但是,历史终能知道我是死了的,死在南京,死在国民党的囚禁中。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便认为我只有一死,才是为党做了最后的一点贡献。

我是死过的,我是死过了的人。这死的经验在我后来的一生中,都不曾忘记。那种­精­神上的压抑,­肉­体上的痛苦,都不能使我忘怀,我将在《魍魎世界》那本回忆录中,向读者描述这事情。但是后来,时间隔久了,我慢慢地体会出来了,我还是不应该死。死,可以说明我的不屈,但不能把事实真相公之于世,不能把我心里的历程告诉人们。因此,我想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但是,我要活下去,不是向敌人乞怜,更不是向敌人屈膝。我不能有一点点损害党的形象的罪过,也不能有一点点丧失共产党员忠贞气节的行为。我苦心积虑,如履薄冰,又像在走钢丝,钻火圈。我追求,我顽强地坚持住,我总算活出来了……是活过来了,使我继续为党工作了五十年。五十年来,我们的国家变好了,人民也更可爱了。未来的世界多么美好,人类将多么幸福,一切都使人留恋。倘有可能,我还要活着,还要工作下去……

一九八五年七月至九月口述于北京协和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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