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二”炮打张春桥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二日。清晨。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上海市民们,惊喜地发现,一夜之间,街头巷尾刷出了许许多多“炮打张春桥”的大字标语:
揪出叛徒张春桥!
打倒臭名昭著的老牌叛徒文静!
文静何许人也?上海人人皆知,文静乃张春桥之妻。文静是叛徒,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至于张春桥是叛徒,小道消息亦有所传闻,甚至说某人敢以脑袋担保等等。
然而,如今用比今还大的字,写在要道通衢,众目睽睽,个个称快。
谁都明白,刷出这样的“炮打”大字标语,需要多大的勇气。因为在那年月,张春桥是上海飞扬拔扈、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用手轻轻一指,就可以把人辗得如同面粉。他的头上,闪耀着“中央文革副组长”、“中共上海市委第一书记”、“上海市革命委员会主任”之类眩目的光圈。“炮打”这样的“无产阶级司令部里的人”,那还得了?!
早在一九六七年一月二十八日,正处于“一月革命风暴”之中,张春桥尚未夺得上海的领导权,立足未稳,以复旦大学年轻学生为主,曾经掀起第一次“炮打张春桥”的Gao潮,被称为“一·二八事件”。不过,那一次的“炮打”,还只是低水平的,只不过向张春桥提出一连串为什么:既然上海市委是“修正主义”的,为什么身为上海市委书记处书记的张春桥是“革命”的?既然上海文艺界“毒草丛生,群魔乱舞”,为什么身为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的张春桥是“干净”的?……
“一·二八事件”被定为“反革命事件”。张春桥残酷地镇压了那些年轻的“炮手”。
这一回“炮打张春桥”,事先经过二十多天的准备,炮火比第一次要猛烈得多,被称为“四·一二事件”。真是历史的巧合:四十一年前——一九二七年,也是在四月十二日,上海人民跟独夫民贼蒋介石展开了激烈的肉搏……
张春桥上台以后的倒行逆施,上海人民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地火在运行。张春桥如同坐在火山口上。
地火终于在“四·一二”喷发了!
上海在怒吼!
徐景贤紧急电告张春桥。
张春桥强装镇定,复电:“要沉着,不反击”,“事情过去就算了,不要压,不要整人,有些材料也不要紧。”
张春桥真的如此“虚怀若谷”?如此“大慈大悲”?
不,不,我在一九七八年三月十三日《人民日报》上,看到如下惊人的数字:
张春桥对曾经参与炮打张春桥的人,要搞所谓“秋风扫落叶”,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仅上海大专院校因“炮打”张春桥而受到拘捕、隔离、批斗或者作检查、写鉴定的达三千多人……
我又从档案中,查到徐景贤当年在“四·一二事件”发生后的讲话记录稿,切齿之声,跃然纸上:
四·一二事件的发生,是蓄谋已久的。去年(指一九六七年——引者注)就有一批人,把矛头指向张春桥,斗争形式虽有所改变,但更加隐蔽,而且外地也时有谣言。他们选择了张春桥开刀,正是符合国民党反动派的利益。四月十一日,正是在贯彻最新指示时,他们在夜里向我们发动了进攻。这不能单单看成炮打张春桥一个人,这是直接破坏了党中央伟大的战略部署……
事件发生后,春桥很关心,文元也很关心……
四·一二事件,是适应了走资派、叛徒、特务和牛鬼蛇神的利益。有人不是说,“张春桥倒了,你们也要倒。”这是反动思潮向我们反扑。这次进攻,是不折不扣的右倾翻案风,右倾分裂主义,分裂中央文革,分裂市革会,分裂革命造反派,是右倾投降。
有人说,对张春桥“吃不准”。实际上是对中央讲话“吃不准”,而对反动言论吃得很准。
现在,我们已处于掌权地位,要慎重。有一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复旦的右派又动了(指参加“—·二八”第一次“炮打”的复旦大学师生——引者注)。
四·一二事件,检验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立场。广大的工人、贫下中农是坚定的。文教系统不坚定,到现在还有人提出“为什么”。
总之,有人灰心,有人说没有什么了不起,有人幸灾乐祸。要总结教训。犯错误的人,要找到错误的根源,要进行阶级分析,要从政治上、组织上、思想上找根源——政治上的右倾机会主义,组织上的宗派主义、闹独立性,思想上的主观唯心主义……
好家伙,炮打张春桥,还得从那么多“主义”中“找到错误的根源”!
在“四·一二事件”中,有一颗“杀伤力”颇大的“新式炮弹”,不仅引起了上海全市的注意,而巨使张春桥颇为惊慌——揭了张春桥的疮疤!
那大字标语的内容,是前所未闻的:
“狄克攻击鲁迅,罪该万死!”
“打倒狄克!”
“狄克就是张春桥。打倒张春桥!”
说实在的,狄克就是张春桥,连张春桥的档案上也无此记载。张春桥也从未向人透露过这一“机密”。
是谁泄漏了这一重大“机密”?主炮手何在?
显然,这主炮手深知内情,而且必定是“长胡子”的家伙!
此人不除,乃是隐患。
一道密令自京来。张春桥要查明主炮手究竟在何方……
鲁迅当年曾痛斥“狄克”
文化革命,革尽文化。
好在鲁迅的书未在革除之列,与马、恩、列、斯、毛的著作一起,站在各个图书馆的书架上。
忽然,许许多多人,拥进平日冷冷清清的图书馆,目光都投向《鲁迅全集》。
因为“狄克=张春桥”的大字标语,使人们记起了《鲁迅全集》,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哦,鲁迅先生仿佛抽着烟,满脸严肃的神情,在那篇《三月的租界》里,痛斥着狄克:
……三月里,就“有人”在上海的租界上冷冷的说道——
“田军不该早早地从东北回来!”
谁说的呢?就是“有人”。为什么呢?因为这部《八月的乡村》“里面有些还不真实”。然而我的传话是“真实”的。有《大晚报》副刊《火炬》的奇怪毫光之一,《星期文坛》上的狄克先生的文章为证——
“《八月的乡村》整个地说,他是一首史诗,可是里面有些还不真实,像人民革命军进攻了一个乡村以后的情况就不够真实。有人这样对我说:‘田军不该早早地从东北回来’,就是由于他感觉到田军还需要长时间的学习,如果再丰富了自己以后,这部作品当更好。技巧上,内容上,都有许多问题在,为什么没有人指出呢?”
这些话自然不能说是不对的。假如“有人”说,高尔基不该早早不做码头脚夫,否则,他的作品当更好;急须不该早早逃亡外国,如果坐希忒拉(即希特勒——引者注)
的集中营里,他将来的报告文学当更有希望。倘使有谁去争论,那么,这人一定是低能儿。然而在三月的租界上,却还有说几句话的必要,因为我们还不到十分“丰富了自己”,免于来做低能儿的幸福的时期……
鲁迅先生提到的田军,读者们熟悉——田军就是萧军。
鲁迅先生提到的《八月的乡村》读者们也熟悉——那是萧军的长篇小说,鲁迅先生推荐它,称赞它,为它写序。
然而,惟独那个骂田军,骂《八月的乡村》,进而骂鲁迅的狄克,读者们向来不知是谁。就连《鲁迅全集》中,对狄克也未加注释。
如今,读者们忽然得知,“狄克=张春桥”。
哦,那个穿上一身军装、戴着黑框眼镜、神气活现的“中央首长”张春桥,原来就是三十年代的文坛小丑!
“狄克=张春桥”,其实,等于掀开了“上海市委第一书记”、上海市革命委员会主任“那很不光彩的老底。
张春桥焉能不老羞成怒?
须知,上海市多少个单位的《鲁迅全集》忽然被争借一空。好事者甚至刻印了《三月的租界》一文,大量散发,名曰“学习鲁迅,捍卫鲁迅”……
密告信提供了重要线索
“四·一二”炮打的硝烟还未曾散去。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张春桥、上海市革委会、于会泳和市文教组的S忽然都收到一封检举信,内容相同,都是一九六八年五月七日寄出的。这一式四份的信,告发了极其重要的线索:炮弹来自上海图书馆!
急如星火。上海市革委会马上派人前往上海图书馆调查,写出了报告。
报告马上送到了张春桥手中。
张春桥微微一笑,提笔在报告的天头上写了一句话:“应查清,但不要扩散。”
多妙,既要“查清”,又不要“扩散”,张春桥滴水不漏,把“攻”与“防”都作了安排。
五月二十二日,王承龙一接到张春桥的手谕,立即写道:“请按春桥同志批示办,抓紧!”
于是一个很不醒目的所在,成了“查清”、“抓紧”的目标。
它坐落在上海徐家汇,离那座在当时被砸去尖顶的天主教堂不过一箭之遥。它犹如陶渊明当年隐居的田庄,“门虽设而常关”。即使是大门旁那扇仅容一人通过的边门,你刚一进去,便立即自动关上。
高高的围墙里,一片草地包围着一幢上了年纪的楼房。早在爱狄密勒著的《上海——冒险家的乐园》一书中,便曾提到它:“耶稣教教会办有一所图书馆,里面藏着好几千卷书,大部分已变成蠹虫的眠食所。没有一个人到那边去看书,也没有一个人去注意那个地方。”
其实,那个地方原本是外国牧师的宿舍。早在李秀成攻入上海时,就曾到徐家汇天主教堂做过弥撒,也曾步入这个牧师宿舍。
后来,那里成了收藏教会图书的“藏经楼”。
罗马教皇为了搜集中国的情报资料,订阅了大量的中国报纸、杂志,也存放在“藏经楼”。慢慢的,随着报纸、杂志逐年增多,那里积聚了旧中国近百年的报刊资料。藏经楼成为藏报楼、藏刊楼,成为一座珍贵的中国现代史料库。
解放后,那里被人民政府所接收,隶属于上海图书馆特藏部,人称“徐家汇藏书楼”。
矗立在上海南京西路的上海图书馆,大门口挂着陈毅市长题写的招牌,为广大市民们所熟知。然而,徐家汇藏书楼悄然站立在潜溪九路西侧,除了一块只有一本书的封面那么小的门牌号之外,没有任何招牌。它不对一般读者开放。然而,手持组织介绍信的读者们,从四面八方、全国各地来到这里,步入那扇狭窄的边门。
其实,徐家汇藏书楼所拥有的众多的发黄了的报刊,是一面清澈的历史的镜子。美即美,丑即丑,善即善,恶即恶,一切都保持历史的本来面目,一字不易,一笔不改。
公安人员那敏锐的目光扫过镜子,从那些“脱离共产党声明”、“反省宣言”中,查出叛徒的真面目。文学史专家、历史学家也都从中探究历史的真实面貌。
然而,当奉特殊使命的上海市革委会的专员进入这座藏书楼,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那里记载着蓝苹当年的丑闻;
那里记录着狄克当年的劣迹;
那里刊登着《姚蓬子脱离共产党宣言》;
那里甚至还有徐景贤之父——徐宗骏的《自首自白》……
除了王洪文太年轻,还不够格之外,那面历史的镜子,如实地映出了江青、张春桥当年的真实形象。
麻子怕镜子。经过初步清查,上海市革委会清档组于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四日,迅即草成《关于查封上海图书馆徐家汇藏书楼的紧急请示报告》。
确实“紧急”。再晚一步,如果让徐家汇藏书楼里的一篇篇文章变为“炮打江青”、“炮打张春桥”的炮弹,后果不堪设想!
五月二十五日,王承龙“紧急”批转报告:“同意。请少庸同志审阅,报春桥同志审核。”
王少庸“紧急”批转:“以同意,并请徐景贤同志阅定。”
徐景贤考虑得更加周全,作了如此“紧急”批示:“同意查封徐家汇藏书楼,同时把电影局、作家协会等单位的三十年代影剧、黄|色刊物封存,请春桥批示。”
最后拍板的,是张春桥。他在五月三十一日,“紧急”批示:“同意。”
张春桥为了掩藏狄克,也为了替同党江青、姚文元、徐景贤遮丑,开创了查封一座图书馆的空前纪录!
一九六八年六月六日,由上海市清档组和政宣组组成的特派小组,杀气腾腾进入幽静的徐家汇藏书楼,以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名义,查封了旧中国三十年代的全部图书报刊资料。
这些资料被搬入指定的房间,加锁,贴上封条,在查封时,就连查封专员也未敢翻开这些报章看一眼。
查封专员当众宣布了如下规定:“未经上海市革命委员会批准,不准查阅这些资料。
书库管理人员未经同意,也不得进入书库。“
真是难得,从查封专员口中,居然说出如此具有高度“阶级斗争觉悟”的话:
“对这些材料,看一眼就是犯罪,听一句也是犯罪!”
上海图书馆的钟楼成了炮楼
手中拿着《查封徐家汇藏书楼的汇报》,张春桥的眉头舒展了,仿佛了结一桩心事。
从此,狄克那篇发表于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五日的《大晚报·火炬》的《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封入“冻土层”。他的许许多多暗箭般的毒文,也不再有暴露之虞。
细思量,他又不由得双眉紧锁。死材料易禁,活口难封。那么多书库管理员,势必看过那些三十年代报刊。这些人一张口,就会发射出“炮打江青”、“炮打张春桥”的炮弹,更何况那个泄露“狄克=张春桥”这一天机的主炮手,迄今隐伏,未曾抓获。
张春桥又下一道密令……
一九六八年九月二十日,“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向解放军学习”的口号响彻上海文化广场。“工军宣队进驻上海文化系统”的盛大的“欢迎仪式”,在那里举行。
主席台上,戴着大红纸花的工、军宣队代表,慷慨激昂地发言,不断引述姚文元在八月二十五日发表的《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
九月二十二日,一支由穿绿军装和蓝色工装者组成的队伍,挎着鲜红色的语录袋,步入上海图书馆大门。军人六名,工人二十七名。这支“领导一切”的队伍,事先接到张春桥的密令,肩负特殊使命,进驻这“敌情非常严重”的单位。
张春桥毫不含糊地说:“上海图书馆有一批很坏的人!”
不仅“坏”,而且是“很坏”;不只是一个,而已是“一批”。上海图书馆的“敌情”如此严重,张春桥这一句话就说得够清楚的了。
在上海市革委会的一次会议上,张春桥说及有人用三十年代资料“炮打”他,顿时竖眉瞪口,穷凶极恶地说:“以后谁再要提这个事,我就不客气了,我是要整人的!”
果真,张春桥“不客气了”,“整人”了!
徐景贤为“整人”定下了罪名:“上海图书馆有人曾提供了三十年代资料,就是提供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材料!”
不言而喻,“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现行反革命。
在“清理阶级队伍”、“深挖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口号下,“整人”开始了。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徐家汇藏书楼的工作人员。诚如一九七七年三月二日《人民日报》所披露:“藏书楼的九名工作人员,包括工勤人员、图书馆修补工,也没有一个逃脱‘四人帮’的魔掌。甚至临时在藏书楼工作过的人、进过藏书楼的人、接触过三十年代资料的人,统统成了‘审查’对象。”
藏书楼那百年老屋里,刀光剑影闪耀,腥风血雨可闻,一时间一片白色恐怖,人人自危。
“学习班”不断收进“新学员”。只进不出,挨整的人数从九人扩大到二十人、三十人、四十人以至五十多人!
张春桥还不解恨。他批评进驻上海图书馆的工、军宣队还太右,指派得力干将、市文教组头头徐海涛亲自坐镇上海图书馆,工宣队员增至三十七人,军宣队员增至九人。
大军压境,乌云欲摧藏书楼。
张春桥激将了:“‘一办’(即市文教组——引者注)的徐海涛,你好像没有一点波涛。我看你很怕。(徐海涛马上答曰:”我不怕!“)我看你怕。怕什么?在这块阵地上战斗,不准备头破血流是不行的!”
徐海涛掀浪兴涛了。
一九七○年二月九日,徐海涛杀气腾腾,在上海图书馆召开了“深挖现行反革命分子全馆动员大会”。
坐在台上,他的手指朝上海图书馆主楼顶上的巨钟一指,骂声咧咧:“你们上海图书馆的钟楼,不是钟楼,那是炮钟!”
这句话,顿时成了徐海涛的“名言”!
徐海涛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名单。台上念一声,台下的打手们抓一个。
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图书馆工作人员,被抓进了隔离室。
徐海涛还宣布,对这些被拘留者的家,进行“保密检查”。
多么动听的词儿——“保密检查”,其实就是抄家!抄家的重点,是收缴那些“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防扩散材料”。惟其“防扩散”,故日“保密检查”。
以下是一部分被隔离审查者的名单及隔离期限:
费毓龙一九七○年二月至一九七二年九月。
罗良健一九七○年二月至一九七二年九月。
施龙生一九七○年二月至一九七二年六月。
任光亮一九七○年二月至一九七○年五月。
刘萱一九七○年二月至一九七○年五月。
于为刚一九七○年二月至一九七○年四月
当年,秦始皇实行“焚书坑儒”。如今,张春桥则“封书囚儒”!秦始皇焚书坑儒,为的是“禁止儒生以古非今”;张春桥封书囚儒,为的是遮盖自己的罪恶,掩人耳目。
满口马列的张春桥,到头来率由旧章,拾起封建帝王的牙慧。“藏书楼案件”,震惊上海。一九七一年四月,王洪文把“藏书楼案件”列为上海所谓“十大反革命案件”之一,竟又增派工、军宣队二十多名。
在那风云变幻的岁月,忽地全国上下掀起“五·一六分子”来了。
徐景贤像绕口令似的,把“藏书楼案件”提到了新的高度:“清查‘四·一二’,就是清查‘五·一六’,清查‘五·一六’,就要清查‘四·一二’。”
如果将来不出版一部《文革辞典》的话,不用说后人将弄不清楚这些“四·一二”、“五·一六”了,就连现在三十来岁的人也不知所云。
一九七一年四月二十八日,在上海文化系统清查“五·一六”动员大会上,藏书楼又成了重点目标。王秀珍声色俱厉,大叫道:“‘五·一六’分子在藏书楼查了那么多的材料,杀了他们的头也不解恨!”
无端受审,无端蒙尘,朱保炯成了第一个牺牲者。一九七一年五月十六日,朱保炯悄然服下过量的肺结核特效药“雷米封”,自杀身亡,以死相抗。
青年工作人员袁嘉锡被逼得精神失常,他,只不过在上海红旗电影制片厂(即原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引者注)“红影组”为了写《电影戏剧四十年两条路线斗争纪录》,来借三十年代电影杂志,由他经办;他,只不过在“四·一二”炮打的时候,说过“张春桥是叛徒”、“藏书楼有张春桥的罪证”。他被定为“清查重点”。
一九七○年二月十三日,袁嘉锡被送入“学习班”;一九七○年四月二十四日,袁嘉锡被隔离审查。
尽管他在隔离审查时精神失常了,一九七○年十一月十一日,上海市公安局仍发出了逮捕证。
他锒铛入狱,直至一九七三年三月才被释放……
费毓龙做了一场噩梦
斗换星移。
和风吹煦的日子,我推开那扇灰色的边门,步入藏书楼。
院子里的水泥路,扫得干干净净。草地上绿草完葱,彩蝶翻飞。
楼下的阅览室里,日光灯通明,白发银须的教授,身穿警服的公安干部,戴着眼镜的中青青年学者,正在灯下翻阅那些用繁体字竖排的旧报章。照相机在咔嚓作响。复印机上的指示灯在闪烁。那些盖着“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大印的封条,早已无影无踪。
我沿着宽大的木楼梯上楼,那里静寂无声,我在书堆里找到了费毓龙。他正聚精会神地翻阅着一百多年前出版的英国缮本书籍。
他,文质彬彬,正襟危坐,说话慢条斯理,年近花甲。他被隔离审查达两年零七个月。旧事重提,他黯然神伤,如同做了一场噩梦……
他,一九五一年毕业于沪江大学。来到上海图书馆以后,一直管理科技方面的外文书籍。他懂英语、俄语、法语、拉丁语。本来,他一向在总馆工作,跟徐家汇藏书楼毫不相干。
仅仅因为极为偶然的原因,他被卷进那可怕的政治漩涡。一向做人小心谨慎的他,居然也给扣上“炮打分子”的可怕罪名。
藏书楼所藏的中文旧报刊,本来根本用不着他这个英语系的毕业生去当管理员。
“文革”开始,藏书楼原来的一些老管理员靠边了。他这个既无政治问题,又无“反动言行”的人,被临时派往那里工作。他是个胆小怕事、安分守己的人,从不去翻看那些三十年代的旧报刊,况且他对那些内容也毫无兴趣——当他见到年轻的工作人员翻看蓝苹剧照时,他还好心提醒他们,不要看这些,免得招惹是非。
一九七○年二月九日,当上海图书馆召开“深挖现行反革命分子全馆大会”的时候,他感到有点异常,因为他一走进会场,刺有人跟着他。他坐下来以后,前后左右马上有人坐下来,不时用目光扫视着他。
徐海涛坐在台上,逐一念着“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名字,念一个,揪一个。
突然,徐海涛念到了“费毓龙”!那几个事先坐在他旁边的人,马上把他的手臂拧到背后,按下了头,来了个“喷气式”。
他,一个“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做事”的人,就在当天被隔离审查。
他,单独隔离。隔离室在上海图书馆主楼的三楼。这座楼原本是旧上海跑马厅的“摇彩间”,他所住的隔离室是原先的厨房间。没有窗户,终日不见阳光,二十四小时开着电灯。看守不时从门上的小孔往里窥视。冬日,冻得发抖;夏天,热得像蒸笼,坐在那里不动也出汗。
吃着食堂的剩菜。吃不饱,但也饿不死。冬天用冷水刷牙,夏天不许洗澡。尿盆在封闭的小房间前发着熏人的臭气。
他想念着妻子、父母和两个孩子。音讯全无。连通信的权利也被剥夺。
最可怕的,莫过于孤寂。面壁而坐,终日无言无语,不许与人说话,生怕“扩散”。
人乃后物之露。人有思想。思想关不住,锁不上。只要他活着,他总是在思想,想这,想那。即使是窗外一、两声鸟鸣,也会激起他思想的涟漪:“鸟儿能自由翱翔于蓝天,我连鸟也不如!”
深夜,整座大楼死一般的寂静,世界像凝固了似的。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那是看守来提审同楼的审查对象。他这一层楼里,关押了好多个“炮打”者。声声脚步,由近而远,迈过一级一级楼梯。声声入耳,又在他的思想中产生恐惧的感觉;仿佛每一步都是从他的身上踩过。
他过度的敏感,过分的慎微,天长日久,他竞产生幻觉、幻听。他常常觉得母亲在耳边亲切呼唤他,待他答允了一声,母亲忽地消失,不知去向。他又觉是有人朝他走来,可是,始终站在他的前面原地踏步,总是跟他保持一段距离。他一伸手,幻影倏然而逝,无从寻觅。
他明白,他的神经开始错乱了。为了打破过度的寂寞,他开始背《实践论》,一句一句地背,希望把注意力转移到背书上。可是,毕竟无法终日背书。放下书来,那种可怕的孤寂感,又袭上心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一次又一次提审他。他实在交代不出什么:他被调往藏书楼,管理报刊成了他的工作。人家要借什么,他按照借书单,把报刊借给读者。仅仅如此而已。可是,当那些读者成了“炮手”,专案组一查借书单,是经他的手借出去的,就把他押进了隔离室。因为提供“炮打”材料也是“炮打”!然而,他,能坦白什么?能交代什么?
他无法交代,便被认为态度顽固,受到斥骂。仿佛只有他承认自己是什么“五·一六分子”,这才是“老实”,这才是“坦白”。
他发高烧,额头滚烫,不得不上医院。可是,在医院里他的后边一直有两个看守紧紧盯着,人们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似匕首,如利剑,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从此,他发誓不去医院,任凭高烧折磨着自己。
他,终于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片。他还吞下了在地上找到的轴承里的钢珠。他当时唯一的愿望是,赶紧离开这恫瘝至深、鬼哭神嚎的世界。
然而,他欲死不成。他被看守发现了,送入医院灌肠……
他又挨斗受批。
他气糊涂了。在一份交代里,把“向毛主席请罪”的“向”字漏了,成了“毛主席请罪”!可是,他竟没有发觉,把交代交上去了。
幸亏一位工宣队员,是心眼挺好的老师傅。师傅看了他的交代,没有声张,叫他赶快补上个“向”宇。就这样,使他避免了一场大灾难。
怪不得徐海涛骂有的工宣队员“太右”。然而,被派去整人的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心情抑郁是癌症的引发剂和催化剂。在费毓龙关押期间,父亲以泪洗面,死于肺癌。
临终之际,还在病床上不断呼唤着费毓龙的小名:“丽生啊,丽生啊……”
费毓龙的弟弟毕业于南开大学,在洛阳部队工作。当时患风湿性关节炎,住院治疗,得知哥哥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弟弟变得精神恍惚,在病床旁摔了一交,严重脑震荡,遽然而逝。
可是,费毓龙在隔离室内与世隔绝,一点也不知道父亲、弟弟离世的消息。
经过两年零七个月的关押审查,实在查不出费毓龙的“四·一二罪行”和“五·一六罪行”。他被定为“一般工作错误”,终于在一九七二年九月二日获释。
直到这时,他才得知父亲和弟弟受到牵连,早已不在人间。他失声痛哭,两天水米不沾牙……
噩梦醒来,他已是患有严重心脏病的人了。心脏变形,呈套鞋形。高血压,医生给他开长病假,组织上也多方照料他。
可是,他却把病假单塞在衣袋里,忙于上班,他要追回那白白耗费了的十年时光。
如今,他正埋头于整理上海图书馆收藏的大量外文珍本图书。这些书大都是当年那些传教士携来中国的。他精通多国外语,非常适合做这样的研究工作。他从堆积如山的外文旧书中,发现明代科学家徐光启译的《几何原本》所依据的《欧几里得几何学》原版本,一百年前传教士所著《徐家汇孤儿院》缮本,一七○六年出版的雅尔兰·义迭思所著《使华三年历程记》,一六八二年巴黎出版的比利时人南怀仁的《天主教在华传教情况公开信》等等。他如鱼入水,探骗得珠,在一片深海中寻找宝贝。
虽然“文革”给他留下了一身病和辛酸的回忆,但今日他的心情却是舒畅的。他用两句话,概括今昔:
在“文革”中,盘旋于他的脑子的是“士可杀不可辱”;如今,他常常想到的是“士为知己者死”。因为党“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他要报知遇之恩。
这就是他,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士”的心声。
主炮手人安在?
费毓龙只是偶然涉足藏书楼,横遭飞祸,被隔绝人世于斗室之中。他显然并不是“四·一二”的主炮手。
主炮手安在?
我问费毓龙。他却面有难色,说道:“你不见得能够找到他!”
奇怪,天底下哪有找不到的人?何况此人住在上海,怎么会找不到?
费毓龙劝我,欲访此人,一定要请上海图书馆党总支助一臂之力。
我来到了党总支办公室。书记陈雷、副书记狄华,很热情地向我介绍了情况:他叫葛正慧。揭露“狄克=张春桥”的,就是他。在“藏书楼案件”中,受迫害最深的,也是他……
档案上清楚地记载:经王维国、徐景贤批准,上海市公安局于一九七○年二月二十六日逮捕葛正慧。经五年零两个月的监禁,于一九七五年四月二十六日获释。
如今,为什么难以找到他呢?
两位书记告诉我其中的缘由:葛正慧已经退休,不来上班,在图书馆里找不到他;他一人独居,又几乎不在家。他外出何处,谁也不知道;即使他在家,他从不在家中会客。如不事先去信预约,他不接待的。他的脾气确实有点怪癖。但是,他受了那么大的冤屈,大家都体谅他的心境。如果他一旦愿意接待你,他非常热情的……
狄华同志把葛正慧的住址告诉了我,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希望一见。我不忘狄华的叮嘱,在信中写明,他的通讯处是狄华告知的……
信寄出以后,好几天不见回音。
我决定上他家去拜访。
他住在上海市区一幢三层楼房里。我是在早上八点到达的,邻居们告诉我,他已经外出,往往夜深方归。
他的房间在三楼。从外面望过去,有一扇窗斜开着。一只猫蜷伏在窗口,窗台上放着好几盆花。
老邻居们告诉我,葛正慧住在那里好多年了。本来,他跟母亲一起住。一九六二年,母亲去世之后,他一直独居。他的生活很简单,买点面包、罐头,炒盆青菜,如此而已。
来了客人,一向在楼下弄堂或公用灶间里谈话。即使是市统战部来人,也如此。
来访者写信预约,他答应了,到了预定时间,才能在楼下见到他。邻居们把他的邮件,或者放在灶间,或者从房间的缝里塞进。
邻居们印象最深的是,“文革”中上海图书馆造反派来抄家,他的书真多,装了一卡车!
过了五年多,邻居们终于又见到他。他变得几乎叫人认不出来了,双眼深凹,骨瘦如柴,沉默寡言,独进独出。偶然,他说过一两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果真被他说中了,人民翻身了,“四人帮”垮台了!
邻居们都说,他很有学问,埋头看书、写作。夜深了,他的窗口还亮着灯光……
我从他家回来,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回信。我知道,只有他答应与我长谈,我才有可能了解这位当年“炮打张春桥”的主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