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临走的那天傍晚,伊拉龙来到森林里的一小片空地上,心中呼唤他的龙。过了一会儿,他首先看到暮色深沉的天空上,有一个快速移动的小点。然后龙向他疾冲而下,转瞬间又陡地拔高,冲天而起,接着便贴着树梢稳稳滑行,翅膀激起低郁的破空之声。它斜飞急转,在他左边缓缓盘旋而下,落地前向后扑扇翅膀保持平衡。随着一声闷响,它安然着地。
伊拉龙让意志极力伸展出去,告诉龙他要出门,这种奇怪的感觉直到现在他都没有习惯。它不安地喷着鼻息。伊拉龙在脑子里构想一幅安宁的图景,试图抚慰它。可是龙用尾巴击打地面,依然躁动不宁。他把手按在它的肩上,想传递一种平静、沉着的情绪。当他温柔地拍打它的身子时,手指间的鳞片发出轻微的铿锵之声。
一声呼唤传进他的脑海,深沉而清晰。
伊拉龙。
这声音庄严沉重,似乎在缔结一个永久的契约。伊拉龙瞪视着这条龙,寒意从手臂上泛起。
伊拉龙。
深不可测的、蓝宝石般的眼睛回望着他。伊拉龙的胃里好像堵上了一个硬块。他头一回不把这条龙看作是动物。它是另一种生灵,与一切动物……迥然有别。他飞跑回家,从龙的身边逃开。那是我的龙。
伊拉龙。
伊拉龙在村外和若伦分手,独自慢慢朝布鲁姆家走去,一路上沉思默想。他在门外停下,举手正待敲门。
一个粗砺的声音说:“你有什么事,孩子?”
他急忙转身,看到布鲁姆柱着雕得奇形怪状的拐杖站在身后。他穿着棕色的连帽斗篷,像一个牧师,老旧的皮腰带上挂着烟袋。在一部雪白的大胡子上方,硕大的鹰钩鼻醒目地蹲踞在脸的中央,深陷的眼睛正从粗大的眉毛下紧盯着伊拉龙,等待他回答问题。
“有事情要请教,”伊拉龙说,“若伦正找人修凿子,我没事干,所以来问你几个问题。”
老人咕哝了一声,伸手去推门。伊拉龙注意到他右手戴着一只金戒指,上面的蓝宝石亮闪闪的,表面现出一个奇怪的标志。“你也进来,我们会谈很久。你的问题从来都没完没了。”屋子里面比木炭还黑,弥漫着一股辛辣味儿。“现在,得点个火。”伊拉龙听到老人在屋子里转,随后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接着是他的诅咒声。“啊,找到了。”一点白亮的火星闪出,然后一小朵火苗摇摇晃晃地站稳了。
布鲁姆举着蜡烛站在壁炉前。一只雕花繁复的高背木椅面朝壁炉架放着,周围满是一堆堆的书。椅子的四只脚都雕成鹰爪的样子,靠背和座位搭着皮垫,上面印着凸起的旋涡状玫瑰花饰。一些较小的椅子上放着成堆的卷轴,写字台上墨水瓶和钢笔散了一桌子。“自己找地方坐,切记要小心,这些东西可是很贵重的。”
伊拉龙跨过写满古怪符号的羊皮纸,轻轻从椅子搬起发脆的卷轴,把它们放在地上。坐下去的时候椅子上腾起一片灰尘,他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布鲁姆弯下腰,用蜡烛点燃炉火。“不错,没有比围炉聊天更舒服的事了。”他拉下风帽,露出的头发不是想像中的雪白,而是像银子一样的颜色。他在火堆上挂起一个茶壶,然后坐进高背椅里。
“现在,你想知道什么?”他严肃却不失和蔼地问道。
“嗯,”伊拉龙琢磨着怎样引到他的问题上才合适,“我老是听人说起龙骑士,和他们传说中的超凡本领。几乎所有人都盼着他们回来。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的起源,龙从哪里来,除了有龙相伴之外,他们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题目很大,”布鲁姆咕哝了一句,敏锐地瞥了伊拉龙一眼,“如果要把有关他们的所有故事都讲给你听,明年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们还坐在这儿呢,必须长话短说。不过在开始以前,我得抽袋烟。”
伊拉龙耐心地等着布鲁姆填满烟丝。他喜欢布鲁姆。这位老人有时候显得暴躁易怒,但他好像从来不吝惜在伊拉龙身上花时间。伊拉龙曾经问他从哪里来。布鲁姆笑了,回答说:“一个很像卡沃荷的小村子,只是没那么有趣。”伊拉龙好奇心起,去向舅舅打听。但加罗所知道的也只是大约十五年前,布鲁姆在卡沃荷买下房子,从那以后一直安安静静地住在这儿。
布鲁姆用火绒箱点燃烟斗,连喷了几口烟,然后说:“这个……我们开始了就不要打断,除了喝茶。嗯,关于龙骑士,或者叫瑟图戈(shur’tugal),这是小精灵对他们的称呼,从哪儿讲起呢?他们纵横了无数个年头,在最鼎盛的时候,统治的地域两倍于现在的帝国。数不胜数的故事在讲述着他们,大部分都是子虚乌有。如果你对每一种说法都信个十足,就会期待他们具有仅次于神灵的能力。学者们穷毕生之力,企图将神话从事实中分离出来,但是否有人能成功实属可疑。但是,如果将我们的问题局限于你所提出的三个方面,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任务,那就是:龙骑士的兴起,为什么他们的地位如此崇高,以及龙从哪里来。我将从最后一点开始。”伊拉龙向后靠着椅背,倾听老人让人心神松驰的声音。
“龙族的历史没有起点,除非从阿拉加西亚自身的存在之始算起。如果它一定要有一个终点,那必将也是这个世界的末日,因为他们像大地一样坚忍顽强。他们,和矮人族,加上其他一些族类,是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比其他种族更早地生活在这里。他们繁荣昌盛,为自己与生俱来的荣光而骄傲。他们的世界亘古不变,直到最早的一批小精灵驾驶银船,远渡重洋来到这里。”
“小精灵从哪里来?”伊拉龙Сhā嘴问道,“为什么他们被叫做美好的种族?真的有小精灵吗?”
布鲁姆皱起眉头:“你到底想不想知道那三个问题的答案呢?如果对任何有疑问的地方都穷追不舍,你就不可能知道。”
“我很抱歉。”伊拉龙说着,低下头,做出一幅懊悔不已的样子。
“不,你没有。”布鲁姆带几分玩笑的样子说。他移开视线,看着炉膛里的火,它正一下一下舔着茶壶底。“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精灵族不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被称为美好的种族,是因为他们确实比其他族类更优雅、更善良。他们自称从一个叫爱拉丽亚(alalea)的地方来,但这个地方什么样,在哪里,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
“现在,”他的目光从刷子一样的粗眉毛下面射出来,强调不能再打断他的话头,“那时候,精灵族非常高傲,他们魔术高强,以为龙族不过是一种动物。这个误会最终导致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鲁莽的精灵少年偶然伤了一条龙,就当他是普通的雄鹿一样,然后又把他杀掉了。龙族震怒,他们伏击并杀死了这个精灵。不幸的是,流血事件并没有到此结束。龙族结集起来,向整个精灵帝国发起进攻。精灵族为这个可怕的误会感到万分沮丧,很想化干戈为玉帛,但却苦于无法找到与龙族沟通的良策。
“长话短说。从此,掀起了一场令双方过后都懊悔不已的血雨腥风。一开始,精灵族只求自卫,不求杀敌,但龙族凶猛的进攻迫使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反击。这场战争历时五年,如果不是一个名叫伊拉龙的小精灵找到一枚龙蛋的话,还不知要持续到何年何月。”听到这里,伊拉龙惊讶地连连眨眼。“哦,看来你还不知道这位同名者。”布鲁姆说。
“不知道。”茶壶刺耳地尖叫起来。为什么会给我取一个小精灵的名字?
“那么你会发现这一切更加有趣了,”布鲁姆说。他把茶壶从火上钩下来,将沸腾的水倒进两只茶杯里,递了一杯给伊拉龙,提醒他说:“这茶会让人不思睡眠,趁它还不是太浓,赶快喝。”伊拉龙试着抿了一小口,却烫着了舌头。布鲁姆把自己的那杯放在一边,继续吸他的烟斗。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有一枚龙蛋被抛弃在外。有人说是因为它的父母死于一次精灵族的袭击,另一些人相信这是龙族的刻意安排。不管怎样,伊拉龙意识到了养大一条友善的龙所具有的深远意义。于是他秘密地照料它,并从古语中,为它取名叫做拜当(bid’daum)。拜当长大后,他们一起在龙族中四处游说,劝他们与精灵族和平共处。这两个种族最终缔结了和约,为了保证同样的悲剧不会再次发生,他们认为有必要建立龙骑士一族。
“最开始,龙骑士建立的初衷不过是作为精灵族和龙族之间联系的纽带。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价值得到承认,并被赋予了更多的权力。最后,他们以伏鸾迦岛(islandvroengard)为家,在上面建立了一座城市——多路城(doruareaba)。在加巴多里克斯颠覆他们以前,龙骑士比当时阿拉加西亚所有的国王更显赫。现在,我相信我已经回答了你的两个问题。”
“是的,”伊拉龙出神地说。他的名字居然来自第一龙骑士,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名字的感觉从此不一样了。“伊拉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布鲁姆说,“它非常古老,我怀疑除了精灵没有人记得。不过要想能和小精灵说上话,非得有幸运之神极大的眷顾不可。然而,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你应该为它感到骄傲,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一个如此尊贵的名字。”
伊拉龙从脑子里抛开这件事,专心想着布鲁姆说的故事,觉得有些什么被遗漏了。“我不明白,龙骑士兴起的时候,我们在哪儿?”
“我们?”布鲁姆扬起一道眉毛问道。
“你知道,我们这些人,”伊拉龙胡乱挥手示意了一下,“人类啊。”
布鲁姆笑了:“我们比精灵族更晚来到这片土地上定居。要在三个世纪以后,我们的祖先才到达这儿,加入了龙骑士。”
“这不可能,”伊拉龙反对道,“我们从古到今就住在帕伦卡谷里。”
“追溯到几代以前也许如此,但再往前就不是了。甚至对你来说也不是这样,伊拉龙,”布鲁姆温和地说,“虽然你把自己看成是加罗家的一份子,这是没错的,但你的祖先并非在这里生活。在周围打听一下,你会发现很多人在这儿定居的时间并不是那么长。这个山谷非常古老,它并非一直属于我们。”
伊拉龙眉头紧蹙,喝了一口茶,它还是热得直烫喉咙。这儿就是他的家,不管他父亲是谁!“龙骑士消亡后,矮人族怎样了?”
“没人清楚。在前几次的战役中,他们和龙骑士并肩战斗。后来眼看加巴多里克斯必胜无疑,他们封死了所有已为人知的地道入口,消失在地底下。据我所知,从那以后再没人见过他们。”
“那龙族呢?”他问道,“他们怎样了?他们肯定不会被杀光的。”
布鲁姆哀伤地说:“这是阿拉加西亚如今最大的不解之谜:有多少龙在加巴多里克斯的冷血屠杀中幸免于难?他对愿意效忠者网开一面,但只有变节者的龙才肯为他的丧心病狂效一已之力。如果除了苏瑞坎以外,还有龙得以幸存,他们一定是藏匿不出,所以一直没有被发现。”
那我的龙是从哪儿来的呢?伊拉龙好生奇怪。“精灵来到阿拉加西亚的时候,巨人族已经存在了吗?”他又问道。
“不,他们跟踪精灵族渡海而来,就像扁虱循着血味觅食。他们的存在,使龙骑士高超的战斗能力,和维持和平的本领有了用武之地,他们正是使龙骑士的存在弥足珍贵的原因之一……这段历史能给人以许多教益,可悲的是国王使它成为谈话的禁区。”布鲁姆陷入沉思。
“是的,上次进村的时候,我听了你讲的故事。”
“故事!”布鲁姆恼火地高叫一声,目似闪电,“如果那是个故事,那么关于我的死亡的谣言就是真的,而你现在是在和一个鬼魂谈话!要对历史保持敬意。你永远不知道它对你会有怎样的影响。”
伊拉龙一直等到布鲁姆脸色柔和下来,才敢再次发问:“龙有多大?”
一股黑烟缭绕在布鲁姆头顶上,就像是一场暴风雨的缩影。“比一座房子还大。就算是小的,双翼展开也超过一百英尺。他们永远不会停止生长。一些最古老的龙,在被国王杀害以前,会让人以为是一座大山。”
伊拉龙不由心慌意乱。未来几年怎么可能藏得住我的龙?他内里早就慌作一团,但声音还是力求镇定:“他们多大算是成熟了?”
“呃,”布鲁姆摸着下巴说,“出生五六个月以后,他们就能喷火了,此时他们大体发育成熟,可以繁衍后代。龙越老,喷火的时间就越长。有些能持续几分钟。”布鲁姆喷出一股烟,看着它飘上屋顶。
“我听说它们的鳞甲像宝石一样缤纷闪亮。”
布鲁姆向伊拉龙凑过来,语调低沉:“你听说的没错。鳞甲的颜色和形状各异。据闻一群龙聚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有生命的彩虹,鳞甲上的色彩不停地变幻和闪烁。但这是谁告诉你的?”
伊拉龙呆了一呆,然后撒谎说:“一个商人。”
“他叫什么名字?”布鲁姆追问道。他的眉毛聚拢,连成一道粗粗的白线,额头上皱纹深深。不知不觉中,烟斗熄灭了。
伊拉龙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在莫恩的酒馆里说的,但我不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就好了。”布鲁姆喃喃地说。
“他还说,龙骑士能‘听’到龙的思想。”伊拉龙飞快地说,心中希望那位虚构的商人能让他避免引起怀疑。
布鲁姆眯起眼睛,慢慢拿出火绒箱,敲打燧石。烟雾再次升起,他用力地深吸一口烟斗,然后缓缓吐出。他语调平缓地说:“他错了。所有关于龙的故事我都知道,但没有一个说起这一点。他还说了什么吗?”
伊拉龙耸耸肩:“没有了。”布鲁姆对那个商人的兴趣太强烈,他不能再编下去了。他假作随意地问:“龙很长寿吗?”
布鲁姆没有马上回答。他深深地低下头,下巴都碰到了胸脯,手指若有所思地一下一下敲在烟斗上,戒指一闪一闪地映着炉火。“对不起,我走神了。没错,龙可以活很久,其实可以永远活下去,只要不被杀死,同时他的骑士不死。”
“这有谁能知道呢?”伊拉龙提出疑问,“如果骑士死了,龙也会跟着去世,那么他们只能活六十到七十年。你在你的……叙述中说,龙骑士能活几百年,但那是不可能的呀。”一想到在家人和朋友去世后独自活着,他就感到难受。
布鲁姆嘴角上扬,无声地笑了,狡猾地说:“可不可能是个主观的判断。有人说你不可能活着走出斯拜恩,但是你却做到了。这视乎你的立场。小小年纪就懂那么多事,你一定非常聪明。”伊拉龙涨红了脸,老人格格地笑起来:“别生气。这些事情是你不可能了解的。你忘了,龙是有魔力的——他们能用奇异的方式,影响周围的一切。龙骑士和他们最为亲近,因此体验最为深切。最显著的影响就是生命的延长。我们国王的长寿已经彰显了这一点,但大部分人将之归功于他自己的法术。还有其他一些变化,不过没那么明显。所有龙骑士都会变得体魄更强健,头脑更敏锐,视野更开阔,非常人所能及。与此同时,人要是成了龙骑士,耳朵会慢慢变尖,不过尖得没有小精灵那么厉害。”
伊拉龙得用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马上去摸耳朵。这条龙还会把我的生活改变到何种地步?我不仅内心发生了变化,连身体也会不一样!“龙都很聪明吗?”
“你没有用心听我说的话吗?”布鲁姆问道,“精灵族怎么可能和一种蠢笨的生物达成一致,并且签订和平条约?他们和你我一样有智慧。”
“可他们是动物呀。”伊拉龙坚持道。
布鲁姆哼了一声:“他们不比你我更像动物。出于某些原因,人类对龙骑士的伟业赞美有加,却忽视了龙的功绩,以为他们不过是一种稀奇古怪的交通工具,可以骑着从一个村子飞到另一个。但他们不是。龙骑士的业绩只因为有龙的助力才成为可能。如果知道一头巨大的喷火怪兽——拥有智慧和本领比一个国王所能企求的更多——会从天而降,制止暴行,还有几个人敢拔出他们的剑?嗯?”他吹出一个烟圈,目送它悠然飘远。
“你见过龙吗?”
“没有,”布鲁姆说,“那是我出生以前很久的事情了。”
现在要问名字了。“我一直想回忆起某条龙的名字,可它好像总是躲着我似的。应该是我上次在卡沃荷听那个商人说起的,但记不清了。你能帮我回想起来吗?”
布鲁姆耸耸肩,很快列出一串名字:“有朱拉(jura)、希拉多(hirador)、方度(fundor),他们曾制服了海里的巨蛇;戈尔兹拉(galzra)、布里安(briam)、强者奥享(ohenthestrong)、古瑞添(gretiem)、波若恩(beroan)、洛斯朗(roslarb)……”他一连串地数下去,最后,轻柔地吐出一个名字,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还有蓝儿(saphira)。”布鲁姆静静清空烟斗,问伊拉龙:“是这些中的一个吗?”
“好像不是,”伊拉龙回答说。布鲁姆已经告诉他太多东西,够他好好想一想的,而且在这儿已经呆得很久。“若伦和霍司特可能已经干完活,我得回去了,虽然我还不想走。”
布鲁姆又抬起一边眉毛:“什么,就这样?我还想着要一直回答你的问题,直到他来找你呢。没有关于龙的战术的疑问,我不需要描绘令人屏息的空中格斗?就这样了?”
“暂时就这样,”伊拉龙笑了,“我学到了想知道的,而且还不止。”他站起来,布鲁姆也跟着起身。
“那么,很好,”他带着伊拉龙走到门口,“再见,小心些。别忘了,如果想起那位商人的名字,就告诉我。”
“我会的,谢谢你。”伊拉龙走进明亮的冬季阳光中,不由得眯起双眼。他慢慢往前走,回想着刚才听到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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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回家的路上,若伦说:“今天在霍司特家有一个从特林斯福德来的陌生人。”
“他叫什么名字?”伊拉龙往旁边一跳,避开一块冰,继续快步朝前走。他的脸颊和双眼冻得生疼。
“丹普顿(dempton)。他来找霍司特打一些槽臼。”若伦说。他迈开两条粗壮的腿,在厚厚的积雪中犁过,为后面的伊拉龙清出一条路。
“特林斯福德村没有自己的铁匠吗?”
“有的,”若伦回答说,“但手艺不够精,”他看了一眼伊拉龙,耸耸肩又说:“槽臼是用在磨坊里的,丹普顿要扩大他的磨坊,他还给了我一个活儿。如果我愿意干,等他来收货的时候,就要跟他一起走。”
磨坊工人整年不得休息。冬天人们找他们磨东西,收获季节他们就把粮食买回来,研磨成粉,然后再卖出去。工作非常辛苦,而且很危险,工人们经常在巨大的磨盘下失去手指以至整个手掌。“你打算跟加罗说这事吗?”伊拉龙问道。
“是的。”若伦脸上闪过一丝坚定而愉快的笑意。
“为什么?你知道如果我们要离开家他会怎么想。你说什么都只是自找麻烦,还不如当作没这回事,我们还能安安静静吃顿晚饭。”
“不行,我要这份工作。”
伊拉龙停下脚步:“为什么?”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呼出阵阵白汽,“我知道钱很难挣,但我们总是能度过难关,你不一定非离开家不可呀。”
“是的,不一定,但我是要为自己挣钱。”若伦想继续往前走,可伊拉龙站着不肯动。
“你要钱干什么?”他问道。
若伦微微挺了挺肩膀:“我想结婚。”
伊拉龙一下子惊呆了,脑子时迷迷糊糊的。他想起在进村赶场那天,曾看到凯特琳娜亲吻若伦。但是结婚?“凯特琳娜?”他无力地问了一句,只是想确认一下。若伦点了点头。“你问过她了吗?”
“还没,不过到春天,可以买得起一座房子时,我会的。”
“现在农场里事情太多,你不能走,”伊拉龙反对地说,“等我们都安排好再走。”
“不,”若伦说着,微微地笑了,“春天才是最需要我的时候。土地需要耕耘播种,作物需要除草——且不说还有其他家务杂事。现在才是我离开的最好时机,我们每天做的只不过是等待冬去春来。你和加罗没有我照样可以应付一切。如果都顺利的话,我很快就可以回农场干活,身边还有一位妻子。”
伊拉龙不情愿地承认若伦说的在理。他摇摇头,分不清心中是意外还是生气。“我只能祝你好运了,但加罗可能会大发脾气呢。”
“走着瞧吧。”
他们继续走下去,沉默隔在俩人之间。伊拉龙的心很乱,要花一些时间,他才能用一种欢喜的态度来面对这种变化。到家后,若伦没有马上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加罗,但伊拉龙知道他很快就会这样做的。
****
伊拉龙去看他的龙,这还是自它叫出他的名字之后的第一次。知道它并不比自己更低一等,他一路上不由心中忐忑。
伊拉龙。
“你就只会这一句吗?”他没好气地问道。
是的。
这个始料不及的回答让他瞪大了眼睛,然后一ρi股重重坐在地上。现在它连幽默感都有了。下一步是什么?他按捺不住,一脚踏断地上的一根枯枝。若伦的决定让他的情绪坏透了。龙传来探问的意思,于是他就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它。一开始他只是声音比较大,后来变成对着空气毫无意义地大叫大嚷,最后垂头丧气地一拳头砸在地上。
“我不希望他走,就是这样。”他无可奈何地说。龙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边听边学。伊拉龙嘟嘟哝哝地咒骂了几句,用手揉揉眼睛。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龙,说:“有必要给你起一个名字。今天我打听到几个挺有意思的,也许会有一个让你喜欢。”他心里默想布鲁姆列的单子,找到两个打动他的名字,它们既雄壮,又高贵,听起来还很悦耳。“你觉得‘万尼洛’(vanilor),或他的后来者‘艾里德’(eridor)怎样?他们都是很伟大的龙呢。”
不,龙说。听起来他的苦心只是引得它偷偷好笑。伊拉龙。
“那是我的名字,你不能叫这个。”他揉着下巴说道,“嗯,如果那些你不喜欢,还有别的,”他继续回想那张一长串名字,但每一个提议都被龙否决了。它好像一直在笑伊拉龙有些事情没弄明白,但他始终没留意,只是一味地在绞尽脑汁。“还有英戈修(ingothold),他杀死了……”他突然灵光一闪。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一直在雄性的名字里挑。但你是“她”!
是的。龙矜持地将翅膀在身后拢起。
现在知道要找什么了,他提出了有半打名字,其中“米若美”(miremel)是随便说的,它不合适——毕竟这是一条棕色龙的名字。“奥菲拉”(opheila)和“雷诺拉”(lenora)也被否定了。伊拉龙简直就要放弃了,这时突然想起布鲁姆最后喃喃念出的名字。伊拉龙喜欢这个名字,但龙会喜欢吗?
他问她:
“你愿意叫蓝儿吗?”她充满智慧的眼睛望着他。他从心底里感觉到了她的满意。
是的。他脑中有什么声音正在奏响,她的回答轻轻激荡,就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他冲她咧嘴一笑,蓝儿轻声呢喃。
吃晚饭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外面狂风呼啸,摇撼着屋子。伊拉龙紧盯着若伦,等着那不可避免一幕。终于——“有人愿意雇我去特林斯福德村的磨坊干活……我想去。”
加罗从容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后放下叉子,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抬起手臂,十指紧扣托在脑后,干巴巴地吐出一句话:“为什么?”
若伦向他解释原因,伊拉龙心神不定地吃着饭。
“明白了。”加罗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仰望天花板陷入沉默。没有人动弹,都在等着他的反应。“你什么时候走?”
“什么?”若伦吃了一惊。
加罗俯过身来,眼里闪着亮光。“你以为我会阻止你?我也希望你早日成家。看到这个家的人丁再次兴旺起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凯特琳娜能嫁给你是她的幸运。”
若伦脸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才安下心来如释重负地笑了。“那么你什么时候走呢?”加罗又问。
若伦这回才说得出话:“等丹普顿回来拿磨坊的槽臼。”
加罗点点头:“那是在……?”
“两周以后。”
“很好。我们可以有时间准备一下。家里只剩我们俩会有些不习惯,但如果没有什么差错的话,不会太久的。”他望着对面问:“伊拉龙,这事你知道吗?”
他满脸不高兴地耸耸肩说:“今天才知道……真是发疯。”
加罗伸手搓搓自己的脸,说:“这是生活的自然历程,”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一切都会好的。时间会安排一切。不过,现在,我们得把盘子刷干净。”伊拉龙和若伦一声不响地在一旁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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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接下来的日子很难熬,伊拉龙的情绪非常烦躁。除非三言两语简单回答别人的问题,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处处迹象都表明若伦离家在即:加罗在为他赶制一个背包;一些东西从墙上消失了,房子里变得异样地空旷。他要在一个星期过后才真正意识到,若伦和自己之间已经有了距离。他们俩变得谈话都挺费力,大家总有些不自在。
蓝儿是伊拉龙沮丧心情中的安慰。在她面前他畅所欲言,心情完全向她敞开。而她则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在若伦离家前的两周里,她又有了突飞猛进的成长。如今她的肩膀已经宽达十二英寸,并且比伊拉龙的肩膀还高。他发现她颈项与肩部的连接处有一个凹位,坐在上面再合适不过。于是他经常在傍晚就这么坐着,一边替她的脖子挠痒痒,一边向她解释不同词语的意思。很快她就能正确理解他所说的每件事,还经常评头品足一番。
对伊拉龙而言,和龙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愉快的。蓝儿在他看来和其他人一样,真实并且玄奥。她个性非常复杂,有时候完全不可索解,然而他们之间却达到了心意相通的程度。她的行为和思想不断地让伊拉龙得以窥见她性格的新特质。有一次,她捕猎时抓获了一只鹰。她没有吃掉它,而是放它逃生,说:天上的猎手不应殒命于他人吻下;宁愿死于飞翔,不可委顿在地。
伊拉龙向家人公开蓝儿的计划,被若伦的决定和蓝儿自己的顾虑打消了,她不愿被别人见到。而他,部分地出于自私心理,同意了。伊拉龙知道,她的存在被宣之于世的一刻,惊呼、指责、恐惧便会冲他而来……于是这事就被搁下。他对自己说,还是等到合适的机会出现再说吧。
若伦离家前的那天晚上,伊拉龙想去找他说几句话。他来到若伦打开的房门前,只见床头柜上放着一盏油灯,为墙壁镀了一层温暖而闪烁的柔光。床柱的影子拉得很长,越过空空如也的柜子,一直伸到天花板上。若伦——他眼神黯然,脊背僵直——正把一些衣服和杂物往毯子里卷。忽然若伦又停下手,拿起枕头上的一个东西在手里抛了抛。那是伊拉龙几年前送给他的一块石头。若伦本想把它也卷到行李中去,然而却又停下来,将它放在了柜子的格板上。伊拉龙喉咙里堵上一个硬块,转身离去。
早餐是冷的,但茶很热。窗户内侧的冰被早晨的炉火融化,滴到地板上,被木头吸收后留下一滩一滩深色的水渍。伊拉龙看着站在炉边的加罗和若伦,心中暗暗想到,在将来的几个月内,再也不能同时看到他们俩了。
若伦坐在椅子上绑靴子,身边放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加罗双手深深Сhā进口袋中,站在若伦和伊拉龙之间。他的衬衫松松地垮在身上,皮肤看上去绷得紧紧的。不管两位年轻人怎么劝说,他都不肯和他们一起出门。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说这样最好。
“东西都带齐了吗?”加罗问若伦。
“带齐了。”
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钱袋,递给若伦一把叮当作响的硬币:“这是我存下来给你的,不多,不过如果想买一些小玩意小饰物,倒是够的。”
“谢谢你。但我不会花钱去买小饰物的。”若伦说。
“想买什么随你便,是你的了。”加罗说,“其他的,我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带走,除了一位父亲的祝福。如果愿意就带上它,只不过它不值什么。”
若伦情绪激动,声音有些喑哑:“得到它是我的荣幸。”
“那就带上,然后安心地走吧。”加罗说完,吻了他的前额,然后转身大声说道:“不要以为我把你忘了,伊拉龙,我有话对你们俩人说。世界就要在你们面前展开,到了说这些的时候了。好好记住,它会对你们大有助益。”他严肃的目光向下紧紧盯在他们的脸上,“首先,你们的意志和身体不得受人摆布。要珍视精神的自由。一个行动自主的人有可能比奴隶更受束缚;向人敞开你的耳朵,而不是灵魂;对强者要保持敬意,但不得盲从;要用逻辑和理性进行判断,但不要妄加评论。
“不要以任何人为自己的主宰,不论他有怎样的身份和地位;公正对待一切,否则必受报应;小心掌管好自己的钱财;坚定自己的信仰,其他人必会跟从。”他稍稍平缓了语气,“至于爱情……我唯一的建议就是要忠诚。这是打开心扉或获得宽恕的最有效途径。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他似乎有些沉浸在自己方才的话里。
他提起若伦的行李:“现在你该走了。黎明就要到来,丹普顿在等你呢。”
若伦背起行李,拥抱加罗。“我尽快回来。”他说。
“很好!”加罗回答说,“不过现在快走吧,不要牵挂我们。”
他们依依不舍地放开对方。伊拉龙和若伦走出家门,转身向加罗挥手。加罗举起瘦骨嶙峋的大手,神情凝重,目送他们慢慢踏上大路。过了很久,他才关上房门。这一记关门声在寂寥的清晨传来,若伦突然收住了脚步。
伊拉龙回望身后的土地,目光流连在那幢孤零零的屋子上。它摇摇欲坠,看上去小得可怜。一缕轻烟逸出房顶,是这片冰封雪埋的农场里唯一的人迹。
“那里是我们的整个世界。”若伦伤感地说。
伊拉龙打了个哆嗦,有些不耐烦。他低低地说:“而且很美好。”若伦点点头,然后挺起胸膛,向他的新生活举步迈进。随着他们走下山岗,家在身后一点一点消失。
****
他们来到卡沃荷时天色尚早,但铁匠铺的门已经大开,里面暖洋洋地十分舒服。波多尔在慢慢地拉动两只大风箱。风箱开在石砌的锻铁炉上,炉膛里炭火熊熊。炉前立着黑色铁砧,和一只装满盐水的铁箍大桶。一溜儿短钎子在齐肩高的位置打进墙里,上面琳琅满目地挂了好多东西:巨大的火钳、老虎钳、各种形状和重量的锤子、凿子、角铁、钻孔器、细锉刀、粗锉刀、板条、铁棒、待锻造的钢条、拉钳、大剪刀、镐和铲子。霍司特和丹普顿正在一张长条桌子边站着。
丹普顿走过来,醒目的红胡子下绽开满脸笑容。“若伦!你来了我真高兴。都准备好了?”
若伦提起背包:“是,我们很快就走吗?”
“我还有点事得先料理,不过一个小时内准会出发。”丹普顿捻着胡子转向伊拉龙。伊拉龙挪了挪脚步。“你一定是伊拉龙啦。我也想给你一份活儿,不过唯一的机会已经给了若伦。也许过一两年,嗯?”
伊拉龙勉强笑了笑,摇摇脑袋。这个家伙很和气。换个场合也许伊拉龙会喜欢他,但眼下,他心里只是酸溜溜地希望这位磨坊主从来没到过卡沃荷。丹普顿有些不高兴,说了句“好,很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若伦身上,开始向他解释磨坊的日常工作。
“货都准备好了,”霍司特Сhā嘴说着,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几捆东西,“你随时可以拿走。”他们握了握手,然后霍司特走出铺子,一边招手示意伊拉龙过去。
伊拉龙好奇地跟上去,看到铁匠抱着胳膊站在街上。伊拉龙竖起大拇指,朝后指指磨坊主问道:“你觉得那人怎么样?”
霍司特声音雄浑地说:“好人一个,他会对若伦好的。”他在想着什么心事,一下一下信手刷着围裙上的金属碎屑。过一会儿他举起大手按在伊拉龙肩上:“小伙子,还记得你和史洛恩的争吵吗?”
“如果你说的是还买肉钱的事,我还没忘哩。”
“不,我相信你,小伙子。我想问的是,那块蓝石头还在不在你手里?”
伊拉龙的心嘭嘭地跳起来。为什么他想知道?也许有人看到了蓝儿!他极力不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说:“还在,你为什么问这个?”
“回到家以后,尽快扔了它。”霍司特截住伊拉龙差点冲口而出的惊呼,“昨天来了两个人,两个佩剑的陌生黑衣人。只要看他们一眼,我就浑身爬满鸡皮疙瘩。昨天晚上他们开始打听,有没有人找到一块那样的石头。今天又是这样。”伊拉龙听得脸色发白。“有点头脑的人什么都没说,他们知道什么事会惹麻烦,但我知道有几个人肯定要说话……”
伊拉龙满怀恐惧。把石头送进斯拜恩的人如今找上门来了,也可能是帝国已经得知蓝儿的消息。他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糟糕。思考!思考!蛋已经不存在了,他们找不到它。不过如果他们知道它是什么,就一定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蓝儿的处境会很危险!他极力做出一幅轻松自如的样子:“谢谢你告诉我。知道他们在哪儿吗?”声音几乎一点没发颤,连他自己都感到骄傲。
“我特意警告你可不是因为觉得你有必要和他们见面!离开卡沃荷,快回家去!”
“好吧,”伊拉龙想让铁匠放宽心,“如果你觉得我应该这样做的话。”
“我确实这样认为。”霍司特的脸色稍微轻松了一点,“也许我多虑了,但这两个黑衣人让我感觉很坏。你还是呆在家等他们离开为好。我会尽力让他们离你的农场远点儿,虽然这样不一定能有啥好处。”
伊拉龙感激地望着他,真希望能把蓝儿的事讲给他听。“我走了。”他说完后赶忙回到若伦身边,紧紧抓住表哥的胳膊,向他道别。
“你不再呆一会儿吗?”若伦惊讶地问。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伊拉龙差点就笑了。“我在这儿没事可干,又不想一直呆着等你走。”
“嗯,”若伦犹豫地说,“我们可能有好几个月见不着。”
“相信不会那么久。”伊拉龙仓促地说了一句,“好好保重,快些回来。”他拥抱一下若伦,然后就走了。霍司特还站在街上。伊拉龙向村外走去,知道铁匠一直在背后看着自己。一旦走出了铁匠的视线,他立即猫腰躲在房子后面,溜回了卡沃荷。
伊拉龙躲在阴影里,沿街寻找,留神倾听每一丝声响。他忽然想起弩还挂在自己的房间,如果现在手里拿着它该有多好。他一路寻来,穿过卡沃荷,躲开所有人的注意,终于在一座房子附近听到一个咝咝的声音。虽然他耳目灵敏,但也得高度用心才能知道它说的是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这声音显得又滑又腻,像浸满了油的玻璃,仿佛在空气中蠕蠕而动。吐字发音中还缠绕着诡异的咝咝声,让伊拉龙的头皮直发麻。
“大概三个月以前。”另一个人回答道。伊拉龙听出是史洛恩。
该死,他告诉了他们……他决定下次见到史洛恩一定要对他饱以老拳。
第三个人说话了,声音阴湿低沉,让人联想起悄悄蔓延的腐烂、肮脏恶心的霉菌等避之则吉的事物。“你肯定吗?我们非常不希望你搞错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将令人极其……不愉快。”伊拉龙太清楚他们将怎么做了。除了帝国的人,还有谁敢这样威胁人们吗?可能没有了,不过有能力送出那枚蛋的人也应该是无所顾忌的。
“是,我保证。当时就在他手里,我没撒谎。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去问他们吧。”史洛恩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还说了些什么,但伊拉龙没有听见。
“他们……相当不合作。”话里有嘲弄的意味。短暂的停顿过后,那声音又说:“你的消息很有用,我们不会忘记你的。”伊拉龙相信这一点。
史洛恩嘟囔了句什么,然后伊拉龙听到有人快步走出。偷偷从墙角望过去,他看到两个高个子男人站在路上,都穿着一袭全黑的长斗篷,斗篷在大腿处被里面的剑高高挑起。他们的上身别着图案玄奥繁复的银丝纹章,脸藏在风帽的浓重阴影里,双手也掩盖在手套中。他们古怪地驼着背,像衣服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衬垫。
伊拉龙微微移过去一点,想看得更真切些。突然,其中一个黑衣人身形一顿,对同伴用奇怪的语言咕哝了一句。俩人同时向后急转,折腰弓身,摆出进攻姿态。伊拉龙骤然呼吸困难,被巨大的恐惧紧紧攫住,眼睛死盯着他们看不见的脸。一股令人窒息的力量控制了他的意志,他顿时动弹不得。伊拉龙用尽全身力气,想摆脱出来,在心中对自己大喊:跑!腿开始摇摆,但却无法迈步。黑衣人向他迅速逼近,步履无声,仿佛是在地面游动。他知道现在他们已经能看到他的脸了,他们手按剑柄,已经走近墙角……
“伊拉龙!”他被这声呼唤叫得弹跳起来。两位黑衣人亦应声而止,凝步不前,喉间咝咝作响。只见布鲁姆正往这边跑来,没戴帽子,手里拿着拐杖,从他的角度看不到那两位黑衣人。伊拉龙试图扬声示警,可是舌头和手臂都不听话。“伊拉龙!”布鲁姆又叫了一声。两位黑衣人最后盯了伊拉龙一眼,随即闪身消失在房屋之间。
伊拉龙委顿在地,瑟瑟战抖,大滴的汗珠从额头流下,掌心也湿腻腻的。老人伸出一只手,有力的胳膊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你好像病了。还好吧?”
伊拉龙吞吞唾沫,一声不响地点点头。他目光四处游走,看是否还有什么异状。“我只是突然一阵头晕……现在过去了。很奇怪——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你会好的,”布鲁姆说,“不过也许应该先回家。”
是的,一定要回家!要赶在他们之前。“我想你说的对,也许我是病了。”
“那对你来说,家是最好的地方。路很远,不过我相信只要一到家,你就会感觉好些的。”伊拉龙顺从地任布鲁姆握住自己的手,跟着他疾走如飞,迅速离开原地。他们经过一座座房子,布鲁姆的拐杖嘎吱嘎吱点在雪地里。
“你找我干什么?”
布鲁姆耸耸肩:“好奇而已。我听说你到村子里来了,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起那个商人的名字。”
商人?他在说什么呢?伊拉龙茫然地眨巴着眼睛。他迷惑不解的表情尽数落在布鲁姆充满探究意味的眼里。“没有,”他急忙掩饰地说,“还是想不起来。”
布鲁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心里的什么疑惑已经得到证实。他揉揉自己的鹰钩鼻:“嗯,这样……什么时候想起来了,记得告诉我。我对这位自称极为了解龙的商人有莫大的兴趣。”伊拉龙心烦意乱,只能点点头。他们没再说话,来到了大路上。布鲁姆说:“赶紧回家,我不认为在路上逗留是个好主意。”说着伸出一只骨节粗壮的大手。
伊拉龙和他握了握手。但放手时手套却被一把勾掉了,布鲁姆手心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老人捡起手套,抱歉地说:“瞧我笨手笨脚的。”他把手套递过去。就在伊拉龙伸手欲接的时候,布鲁姆强有力的手指抓住他的手腕突然一翻,伊拉龙的手掌心立即朝天摊开,露出了那银色的标记。布鲁姆的双目闪亮,任由伊拉龙缩回手去,塞进手套里。
“再见。”伊拉龙转身匆匆走了,心中惴惴不安。身后传来布鲁姆欢快的口哨声。
伊拉龙心如辘转,向家的方向跑去,有多快跑多快,就算是气喘如牛也不敢停一停。一边在寒冷的大路上冲下坡,他一边在心里呼唤蓝儿。可是她离得太远,无法联系。他心里不断盘算着如何对加罗开口。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把蓝儿供出来了。
终于看到家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跳得好像要扑出来。加罗站在谷仓前,马也在外面。伊拉龙此时却又犹豫了。有必要现在告诉他吗?他不会相信的,除非蓝儿近在眼前——最好还是先找到她。他偷偷绕过农庄,走进森林。蓝儿!他无声地叫道。
我来了。微弱的回应传来。他在这句话中感觉到她的戒备。虽然空中很快就传来蓝儿鼓翼的风声,但他还是等得焦躁不安。她裹挟着一团烟尘落在地面上,询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扶着她的肩膀,先闭上眼睛镇定一下心神,然后飞快地把发生的事向她说了一遍。当他提到那两个黑衣人时,蓝儿害怕地向后退去,在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中人立而起,尾巴猛地朝伊拉龙头顶拍下。他大吃一惊,往后便躲。蓝儿重重击散一个雪堆,雪沫四溅,伊拉龙不得不掩面弯腰。蓝儿散发出骇人的气息,杀气腾腾,却又惊恐万状。火!敌人!死亡!凶手!
怎么回事?伊拉龙尽最大力气送出这句话,可是一道厚厚的铁墙包围了她的意识,遮蔽了她的思想。她发出另一声惊天怒吼,脚爪猛刨地面,撕开冰冻的土地。别这样!加罗会听到的!
誓言被违背,生命遭屠杀,龙蛋被粉碎!血流遍地,凶手!
慌乱之中,伊拉龙把蓝儿的情绪从自己心里挥走,定睛注视她的尾巴。瞅准它从身边挥过,便立即冲到她身侧,抓住她背上的锯齿,一用力,纵身跃上她颈背相交的凹处。蓝儿再次挺身直立,但伊拉龙把得牢牢的,嘴里大喝一声:“够了,蓝儿!”她潮水一般狂乱的思绪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手在她的鳞甲上不断抚摸:“一切都会好的。”蓝儿一挫身,伸展双翼,在空中高举片刻,俄而奋力一扇,身子趁势拔地而起,一飞冲天。
伊拉龙尖声骇叫。地面在眼前飞速后退,转眼间他们已经掠过树梢。气流扑面而来,让他无法呼吸。蓝儿对他的恐惧不管不顾,在空中斜身转弯,向斯拜恩飞去。农庄和阿诺拉河在脚下一闪而过。胃抽成了一团,伊拉龙紧紧搂着蓝儿的脖子,两眼不敢从自己鼻子前面的鳞片上移开半分。蓝儿继续攀升,他极力忍着不致呕吐出来。当她终于开始平飞的时候,他才壮起胆子,左顾右盼。
气温低得厉害,他的睫毛都挂了霜。他们到得比伊拉龙想像得更快。在空中望去,那些嶙峋突兀的山峰就像一颗颗锋利的巨牙,等着要将他俩撕成肉条。蓝儿的飞行轨迹极其飘忽,伊拉龙终于把头扭到一边吐了出来。他擦擦嘴唇,头埋在她的脖子里,嘴里一股胆汁的味道。
我们得回家,他恳求道,两个怪人正向农庄赶去,必须警告加罗小心提防。回去!没有回应。他试着探索她的意志,但却被一片翻腾的惊恐与愤怒之情阻挡在外。伊拉龙下决心一定要让她掉头回去,于是坚持在她意识的屏障中慢慢前进,试着在其薄弱处着力,又想削弱其坚固的所在。他用尽一切办法,希望她听到自己的话,但却始终无法奏效。
很快,崇山峻岭便环绕着他们,树起一道点缀着花岗岩峭壁的巨大白色围墙。山峰之间冰川倒垂,像一道道凝固的蓝色河流。狭长的山谷和沟壑在他们脚下豁然敞开,低空的小鸟看到蓝儿后发出惊慌不已的尖叫。悬崖绝壁上,一群山羊在轻捷地奔跑跳跃。
蓝儿翅膀扇起的气流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伊拉龙脸上。只要她一转脖子,他就被她从一边甩到另一边。她似乎毫无倦意,令他很担心她会彻夜飞个不停。最后,夜幕降临,她终于斜斜向下落去
伊拉龙向前一望,发现他们的降落点为某处山谷中的一小片空地。蓝儿盘旋而下,在树梢舒缓地滑翔。就快落地时她向后扑打双翼,气流把翅膀胀得鼓鼓的。她先是双爪着地,强健的肌肉块块坟起,抵消那撞击之力。四肢落地后,她向前轻跃一步,保持了身体的平衡。伊拉龙等不及她收翼便一骨碌滚了下来。『txt在线书库』『txt经典书库』『电子书下载』『幻魂文学网』
脚刚一沾地,他就膝盖一软,一头栽倒在雪地上。腿上传来钻心的剧痛,伊拉龙的眼泪不由自主刷地涌进眼眶,嘴里大口大口地吸气。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抽筋,同时在剧烈地抽搐。他翻了个身,全身颤抖,仰面朝天躺着,尽可能地舒展四肢。然后他强迫自己向下看去,发现羊毛裤子大腿内侧的位置有两块很大的深色污迹,摸上去湿湿的。他心头发紧,呲牙咧嘴地脱下裤子察看。原来大腿的内侧磨破了,血糊糊一片,皮肤全都被擦掉,在蓝儿坚硬的鳞甲上蹭得惨不忍睹。他小心翼翼地碰一碰伤处,然后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周围寒气袭人,他拉上裤子,布料擦在柔弱的伤口上,让他痛得叫出声来。他试图从地上站起,但两条腿却完全不能支撑身体。
夜色越来越浓,阴影中的山峰看上去十分陌生。隆冬季节,我流落在斯拜恩,不知身陷何处,旁边还有一条发疯的龙。我走不了路,找不到安身之地。夜晚已经来临,只能明天再回农庄。回去唯一的办法只有飞,但这又是我绝对无法再承受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唉,我多希望蓝儿能喷火!他转过头去,看到她蜷缩在旁边的地上。伸手摸摸她的身子,她居然在瑟瑟发抖。遮挡蓝儿意识的屏障已经消失,她的恐惧一下子烧痛了伊拉龙。他极力按捺住这种情绪,向她传送一些美好的意像,慢慢安抚她。为什么那两个黑衣人会把你吓成这样?
凶手!她嘶声道。
加罗处境堪危,而你却莫名其妙地把我弄到这儿来了!你没有能力保护我吗?她被激怒了,猛地张嘴低声咆哮起来。哦,但是,如果你觉得自己有能力,为什么还要跑?
死亡是一剂毒药。
他在地上支起胳膊肘撑着头,克制心中的沮丧。蓝儿,看看我们跑到哪儿来了!太阳已经下山,你的硬甲把我的腿磨得跟刮了鳞的鱼一样!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他追问道。在他们的心灵交流中,他体会到她的后悔,但这后悔是为了他的伤,而不是她自己的行为。她的目光转向别处,拒不回答。冰冻的天气使伊拉龙双腿发木。这虽然能减轻痛楚,但他明白自己处境很不妙。他换了一个话题,我就要冻死了,除非你能给我找到一个暖和的藏身处。哪怕是一堆松针或松枝也行啊。
她似乎为他不再质问自己而松了一口气。没这个必要。我可以用身子圈住你,把你盖在翅膀下面——我体内的火能阻挡寒冷。
伊拉龙向后一仰,让自己的头重重落在地上。很好,不过得先把地上的雪扫走,这样会舒服一点。蓝儿扬起尾巴作为回答,只需一记重击,一个雪堆顿时冰消瓦解。她又再扫了几扫,清除最后几英寸更为坚硬的陈雪。伊拉龙看着祼露的地面,满心烦恼。我走不了路,你得帮我一把。她那比他的躯干还大的头颅晃到他面前,在他身边伏下。他凝视她硕大的宝蓝色眼睛,伸手抓住她颈上一只象牙般的锯齿。她抬起头,轻轻将他拖向清理出来的空地。轻点,轻点。身体刮过一块石头,伊拉龙眼前金星乱冒,但他还是勉力支撑。他放手后,蓝儿侧卧在地,露出温暖的肚腹。他靠着她腹部光滑的鳞甲缩成一团,她的左翼在他身上展开,将他裹进一团漆黑之中,搭成了一个有生命的帐篷。几乎与此同时,所有寒意消失殆尽。
他把一只手从袖子里褪出来,塞进外套里,然后把空袖子围在颈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饶是如此,都不能稍微分散他的忧虑。他能赶在黑衣人之前回到农庄吗?如果不能,会发生什么事?就算我强迫自己再次跨上蓝儿,回到家至少已经是下午。黑衣人可能早就到了。他闭上眼睛,感觉到一颗泪珠沿着面庞滑落。我干了些什么啊?
第二天早上,伊拉龙睁开眼睛,以为天跌了下来。眼前蓝汪汪一片,一直倾泻到地上。半梦半醒间,他试探地伸出手,感觉自己摸到的是某种薄膜,然后呆了好一会儿,才醒悟看到的是什么。他稍微低下头,看看枕着的覆盖鳞甲的龙腹,然后从胚胎般的蜷缩姿势里缓缓把脚伸展开来,耳边的龙甲发出轻轻的铿锵之声。腿上的痛楚比昨天轻,但一想到走路他还是不由得缩了缩身子。灼人的饥饿感提醒他那顿没吃的晚饭,他尽量振作起来,无力地拍拍蓝儿的身子。“嗨,醒醒!”他喊道。
她身子转动,举起了翅膀,阳光立即迎面倾洒下来。雪光反射,耀眼生花,伊拉龙赶紧眯起双眼。蓝儿在他身边,像猫那样伸懒腰,打呵欠,两排白牙闪闪发亮。眼睛适应了光线后,伊拉龙开始辨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周围一带陌生的壮丽群山,在空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投影。空地的一边有一条小路穿过雪地,伸进密林。林中传来小溪汩汩的水声。
呻吟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蹒跚地走到一棵树下,抓住一根树枝,把全身的重量挂在上面。树枝支撑了一会,然后发出老大的“喀嚓”一声,折断了。他除掉细枝,将它一端支在腋下,另一端牢牢撑在地上。在这根临时拐杖的帮助下,他一瘸一拐走到冰封的小溪边,敲碎表层的坚冰,捧起下面清冽刺骨的溪水。喝饱后他回到空地,就在迈出树丛时,伊拉龙终于认出了眼前的山峰,和这处空地的位置。
正是在这里,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孵出蓝儿的龙蛋突然出现。伊拉龙向后一倒,靠住一棵大树。错不了,因为现在他认出了那些灰秃秃的树,就在是那次爆炸中它们失去了所有的松叶。蓝儿怎么会知道这里?当时她还在蛋里没孵出来呢。一定是我的记忆让她找到这儿来的。他无言地晃晃脑袋,心中震撼莫名。
蓝儿在耐心地等着他。你愿意带我回家吗?他问道。她的头高高昂起。我知道你不想,但这是必须的。我们俩要对加罗负责。是他抚养了我,因为我,间接地也照料了你。你想不顾这责任吗?如果我们不回去,以后人们会怎么说——说我们像缩头乌龟一样躲了起来,任由舅舅危在旦夕?我现在就能听到,关于骑士和他那怕死的龙的故事!如果即将到来的是一场流血厮杀,那就让我们正视它,不要逃避。你是龙!就算是鬼魂,在你面前也望风而逃!然而你却龟缩在大山里,活像一只魂飞魄散的兔子!
伊拉龙的本意是用激将法,他成功了。一个硕大的龙头猛然冲到他鼻子面前,离他只有几英寸,喉咙里传出闷雷般的低吼,森森利齿如刀如剑,怒目圆睁,鼻孔中黑烟阵阵。伊拉龙心中打鼓,只盼自己不要做得过了头。蓝儿的意念传进他脑中,怒火万丈。血债必须血偿。我会战斗。我们受wyrds——命运——所驱策。但切勿再试探于我!出于责任感我愿意载你飞回去,但这实际上是一桩蠢行。
“无论是否愚蠢,”他向着空中说,“我们别无选择——非去不可。”他把衬衣一撕两半,分别塞在两条裤腿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蓝儿背上坐好,紧紧抱住她的脖子。这一次,他对她说,飞得低一些,更快一些。关键在于时间。
抱紧了。她告诫一句,然后振翅疾飞。他们平稳地飞在森林上空,几乎紧贴着树梢。伊拉龙的胃又揉成了一团,这回他很高兴里面本来就空空如也。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连声催促。蓝儿一言不发,但翅膀扇得更急。伊拉龙紧闭双眼,缩着肩膀。他本来指望垫着的衬衣能起一点保护作用,然而剧痛还是随着蓝儿的每一下动作从腿上传来。很快,数道鲜血温热地沿小腿流下。关切之意从蓝儿那里传递过来,她飞得更急了,双翼的挥动已经尽了全力。土地飞快地从下掠过,仿佛在向后疾驰。伊拉龙想,在地面上的人眼中,他们只不过是一个小点。
中午刚过,帕伦卡谷已经在望。山谷南边云层密布,遮住了伊拉龙的视线,而卡沃荷正在北边。蓝儿向下滑翔,让伊拉龙寻找农庄。他终于看到了农庄,惊惶冲上心头。农庄上烈焰飞窜,一柱浓烟直冲青天。
蓝儿!他用手一指,把我送到那儿去,快!
她双翅紧贴身体,以惊人速度笔直地俯冲而下,然后稍微变换方向,朝林中落去。伊拉龙的叫喊冲破呼啸的风声:“降落到田里!”他愈加用力地抱紧蓝儿。一直等到离地只有一百英尺,蓝儿才张开翅膀,向下有力地扑扇了几下,重重地落地,震松了伊拉龙的手。他滚落下来,然后踉跄着站直身子,连连喘息。
房舍已被炸成一片断壁残垣,墙壁和屋顶的木头支离破碎,像被一把巨锤砸成了齑粉,飞散到很远以外。烧得乌黑的鹅卵石随处可见,几块扭曲的金属是炉子剩下的最后痕迹。陶器的碎渣,烟囱上红砖的残块,在雪地上砸出成千上万的小坑。谷仓中烟尘滚滚,浓黑污浊,火烧得正烈。家畜都不见了,或是被杀,或是吓得逃之夭夭。
“舅舅!”伊拉龙向废墟冲去,在面目全非的房间中寻找加罗,可是他踪迹全无。“舅舅!”伊拉龙再次放声大叫。蓝儿绕屋一周,然后来到他身边。
悲剧临降,她说。
“如果你不带着我跑掉,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如果我们呆在这儿,你不会活到现在。
“看看这一切!”他悲愤交加,“我们本来可以提醒加罗!都是你,让他不能及时躲开!”他一拳砸在柱子上,以致关节上皮肤迸裂,鲜血直流。他走出屋子,踉跄着脚步,来到大路上,弯腰察看雪地上的痕迹。面前有几种足印,但他眼前一片模糊,总是看不真切。我要瞎了吗?他心中暗暗诧异,举起颤抖不已的手,摸摸自己的脸,触手却是一片潮湿。
一片阴影当头罩下,蓝儿展翅低飞在他的上空。别难过,也许不是那么糟。他仰望蓝儿,企图看到一丝希望。看看这些脚印,我所见到的只有两个人的足迹。加罗可能并没有被他们抓走。
他定睛观察凌乱的雪地。足迹模糊地显示有两个穿皮靴的人走向房屋,然后同样又是这两个人,返身折回,离开了此地。不论他们是谁,来时和去时的负重都是一样的。你说得对,加罗一定还在这儿!他一跃而起,向屋子冲去。
我到房子周围和树林里查看,蓝儿说。
伊拉龙冲进厨房的废墟,发疯似地在一堆残砖败瓦中挖掘。一些平时看起来不可能搬得动的残骸,如今似乎会自动闪开。一只餐具柜,几乎完好如初,费了他一点时间,然后也在他手下被举起,飞甩出去。他俯身去搬一块木板,突然听到背后传出响动,于是一个急转身,全神戒备。
在一片坍塌的屋顶下,探出一只手,虚弱无力地招着。伊拉龙大叫一声,扑上去一把抓住它:“舅舅,能听到我说话吗?”没有反应。伊拉龙掀开一块木头,双手被断裂的木片刺伤,但他毫不理会。很快,一边的胳膊和肩膀已经露了出来,但一条沉重的梁木横亘在伊拉龙面前。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用肩膀去顶,但它却纹丝不动。“蓝儿!快来帮忙!”
她应声而来,穿过颓败的墙垣,断木在她脚下发出碎裂的脆响。她不发一言,小心地走过他面前,身子抵住梁木,双爪陷进残破的地板里,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随着一阵刺耳的声响,梁木被顶了起来。伊拉龙立即冲到下面,只见加罗趴在地上,身上衣衫碎成破布。伊拉龙把他从废墟里拉了出来。等他们安全离开以后,蓝儿松开梁木,任它轰然坠地。
伊拉龙把加罗拉出倾颓的房舍,轻轻放在空地上。他心慌意乱,怯怯地伸出手碰碰舅舅。加罗皮肤灰败,了无生气,而且干枯得仿佛被烤掉了体内所有的水分。他的嘴唇也裂开了,颧骨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但这些还不是最惨的。深度的烧伤布满他的全身,一片狼籍,已经变成蜡白色,并渗出透明的液体。他的整个躯体散发出一种中人欲呕的可怕气味——就像腐烂的水果。他呼吸急促,每一下都像濒死者发出的格格喉音。
凶手,蓝儿嘶声说。
别说这些。也许还有救!得送到葛楚德(gertrude)那儿去,可是,我没办法把他带到卡沃荷。
蓝儿向伊拉龙呈现出一幅画面:她在天上飞,加罗挂在她脖子上。
你能背得起我们两个吗?
不行也得行。
伊拉龙在瓦砾堆中挖出一块木板,又找到一些皮绳,叫蓝儿用爪子在木板的每个角上开一个洞,然后将皮绳穿过这些洞,把木板吊在蓝儿的两只前腿上。他仔细检查一遍,确信绳结打得够紧了,再把加罗放到木板上,紧紧地绑好。就在这时,一小片黑布从他舅舅的手里掉出来,和黑衣人所穿的衣料正相符合。他满怀愤恨地将布放进口袋里装好,跨上蓝儿。绵绵不绝的疼痛在全身漫延,他紧紧闭上眼睛。出发!
蓝儿后腿猛蹬地面,离地三尺,翅膀在空中一阵狂扑,缓缓地拔高了一点。她绷紧筋肉,骨节发出声声爆响,拼命对抗着地心的吸力。最初的挣扎显得格外漫长而艰难,偏偏毫无成效。再后来她鼓劲奋力一冲,再上一尺,进而终于升到森林上空。伊拉龙立即对她说,沿着大路飞,这样降落时会有足够的地方。
我会被人看到的。
顾不上这个了!她没有争论,转弯沿大路向卡沃荷飞去。加罗在下面剧烈摇晃,那几根脆弱的绳子是他唯一的保障。
蓝儿不堪负重,飞得很慢。很快,她的头抬不起来了,嘴里泛出泡沫。她想继续飞下去,但终于在离卡沃荷还有一里格的地方,翅膀一收,落在路上。
她落地时后腿扬起漫天飞雪。伊拉龙从她背上跌下,用一边身子重重着地,避开受伤的腿部。他挣扎着爬起来,解开蓝儿腿上的绳子,耳边响彻她粗重的喘息。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他说,我不知道会离开多久,所以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一段时间。
我等你,她说。
他咬咬牙,开始在路上拖着加罗往前走。最初的几步让他心头充满痛苦。“不行,我做不到!”他伸直脖子,仰天大叫一声,又走了几步。接着他低下头来,嘴里发出吃力的吭哧声,两眼紧盯双脚之间的地面,强迫自己一直走下去。这是一场战争,他要战胜自己不听使唤的身躯——他拒绝接受失败。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漫长得让人不堪忍受,所走过的每一码都艰难得仿如万水千山。在绝望中,他开始怀疑卡沃荷是否还存在,那两个黑衣人是否也已将它毁于一旦。过了不知多久,在体力耗尽的晕眩中,他听到有人在叫他,于是抬起头来。
布鲁姆向他奔来——双目圆睁,头发散乱,头部一侧凝着暗红的鲜血。他拼命挥舞手臂,然后扔下拐杖,一把抓住伊拉龙的肩膀,大声地说着什么。伊拉龙眨着眼睛,意识涣散,根本无法理解。陡然间,他只觉得地面向他扑来,嘴里泛起血的味道,接着便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梦境纷扰,在伊拉龙脑中自生自灭。他看到一群人,鲜衣怒马,驰向一条孤零零的河流。其中许多人手持长矛,满头发丝银光闪闪。一艘船静静等候着他们,它的样式美丽而奇特,在明亮的月色中光华灿烂。那群人慢慢登船,其中两位比其他人高,把臂而行。他们的脸隐藏在斗篷的阴影下,但能看出其中一位是个女人。他们登上甲板,望向岸边。只有一个男人没有上船,他独自站在卵石滩上,扭过头去,发出悲恸万分的哭号。哭声渐灭,船只沿河而下,不见轻风或船桨,却在两岸空阔旷野的夹峙中渐行渐远。这一幕景像渐渐黯淡,就在它消失前的一瞬间,伊拉龙看到天幕之上,有两条龙在盘旋翱翔。
伊拉龙先是听到耳边有嘎吱声:一下在前,一下又在后。这持续不断的声音让他睁开眼来,茅草房的顶棚映入眼帘。一条粗糙的毯子盖在身上,他赤身祼体地躺着,腿伤已被包扎好,手指关节也绑着洁净的布条。
他置身于一个单间的小茅棚里。桌上放着研钵和捣杵,旁边还有几只碗,一些植物。几排干了的香草挂在墙上,使空气中充满浓郁的田野芬芳。炉膛里火焰摇曳,一个矮胖的妇人坐在前面的柳条摇椅里——她就是村里的巫医葛楚德。她闭着眼,头懒懒地靠着椅背,一对织衣针和一团羊毛线放在膝盖上。
尽管伊拉龙实在不愿意,但还是强迫自己从床上坐起来。这使他头脑清楚了一些。他回忆起最后两天发生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加罗,然后是蓝儿。但愿她躲在安全的地方。他试着与她联络,但没有成功。不管她在哪,一定是远远离开了卡沃荷。幸好布鲁姆把我带到了这儿。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流了那么多的血。
葛楚德惊醒了,睁开亮闪闪的眼睛。“哦,”她说,“你醒了,很好!”她的嗓音浑厚温暖。“你觉得怎么样?”
“已经很不错了。加罗在哪儿?”
葛楚德把椅子移近床边。“在霍司特家,这儿放不下你们两个。我告诉你,这搞得我脚不沾地,两头跑来跑去地照看你们。”
伊拉龙按捺住内心的焦虑,问道:“他怎样了?”
她迟疑了半晌,看着自己的手,半天没有回答。“不妙。他高烧不退,伤口一直不能愈合。”
“我要去看他。”他马上就要下床。
“吃完东西再去,”她坚决地说,把他推回床上,“我花那多么时间照看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好起来以后再伤害自己。你腿上的皮肤有一半已经完全被磨掉,昨天晚上才退的烧。别担心加罗,他很坚强,会好起来的。”葛楚德在火上挂起一个罐子,开始切防风草根准备煮汤。
“我在这儿多久了?”
“整整两天。”
两天!这意味着在他最后一次吃晚饭后,已经过去了四个早晨!只要想一想这个,就足以让伊拉龙觉得虚弱不堪。蓝儿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孤身一人,希望她平安无事。
“整条村子的人都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派人去你的农庄,发现它已经完全被毁了。”伊拉龙点点头,这一层他已经预料到。“谷仓被烧掉了……加罗就是因为这个受的伤?”
“我……我不知道,”伊拉龙说,“事情发生时我不在。”
“噢,没关系。相信一切都会解决的。”葛楚德趁汤在火上煮着的时候,又开始织毛线,“你掌心里有个疤。”
他下意识地握紧手掌:“是的。”
“怎么弄的?”
几种可能的回答涌进脑子里,他选了最简单的一个:“从我记事起就有了,我从来没有问过加罗这是怎么来的。”
“嗯……”直到汤开始沸腾,他们一直沉默着。葛楚德把汤倒进碗里,连同调羹递给伊拉龙。他感激地接过来,小心地尝了尝,觉得十分可口。
喝完后,他问道:“现在可以去看加罗了吗?”
葛楚德叹了口气:“你还真固执,是不是?好吧,如果实在要去,我不会拦着。穿好衣服我们就走。”
她转过身,伊拉龙费力地穿上裤子,每碰一下伤口就抖一抖,然后又套上衣服。葛楚德扶着他站起来。他的腿还是没有力气,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让他痛苦难耐。
“走几步看看,”她命令道,然后干巴巴地做出结论,“至少你不用爬着去了。”
屋外寒风呼啸,将附近房子冒出的烟尘直吹到他们脸上。乌云遮断了斯拜恩山脉,笼罩在山谷上空。很快,漫天的雪花吞没村子,覆盖了山麓下的小丘。伊拉龙重重地靠在葛楚德身上,走进卡沃荷。
霍司特将两层楼的家安在一座小山岗上,群山的景致一览无余。他在这座房子上使尽了浑身解数。二楼的长窗前伸出一个带栏杆的阳台,遮在铺页岩瓦的屋顶里,每个排水口都雕成兽头,所有的窗棂和门框都雕着蟒蛇、雄鹿或者乌鸦,还有缠绕的葡萄藤。
霍司特的妻子伊莱恩(elain)打开门。她是个娇小苗条的女人,长着五官精致的面孔,像丝一样的金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衣着端庄整洁,举止娴雅。“请进,”她温柔地说。他们跨过门槛,走进明亮的房间,里面有一道带扶手的旋转楼梯,四面墙涂成蜜黄|色。伊莱恩对伊拉龙报以忧愁的一笑,然后对葛楚德说:“我正要找人去叫你,他情况不太好,你该马上去瞧瞧。”
“伊莱恩,伊拉龙需要你扶他上楼梯。”葛楚德说了一句,匆匆越过他们走了。
“没事,我自己来。”
“真的可以吗?”伊莱恩问道。他点点头,但她显得颇为怀疑。“嗯……完事后到厨房来找我,有新出炉的烤饼,你会喜欢的。”一等她转身离开,伊拉龙就往墙上靠去,顿时轻松了好多。接着他开始爬楼梯,每一举步都要经历一次痛苦。终于走到顶了,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排列着房间,最后一间的房门轻轻虚掩。他深深吸一口气,蹒跚地走过去。
壁炉边站着凯特琳娜,正在煮一些布条。她抬头向天,嘴里发出无声的哀叹,然后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葛楚德在她旁边切草药,准备做药膏,脚边的桶里装着正在融化的雪。
加罗躺在一张毯子铺得很厚的床上,汗珠布满他的额头,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昏乱地转动。他的脸孔干瘪如死人,除了一点点轻浅的呼吸,全身一动不动。伊拉龙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轻抚舅舅的额头,那儿烧得像火一般烫手。他忧心忡忡地把毯子掀开一些,看到加罗身上的累累伤口已经上了布条。正在换绷带的地方伤口外露,丝毫不见愈合的迹像。伊拉龙抬起无助的双眼,对葛楚德说:“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她把一块布浸到那桶冰水里,然后拿出来敷在加罗的额上。“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涂油,敷膏药,药酒,但没有一样管用。如果伤口能愈合,他就会好很多。不过,还是有希望的,他很勇敢,也很强壮。”
伊拉龙走到角落里,慢慢跌坐在地。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的思绪随后陷入一片空白,两眼无神,呆呆地盯着加罗的床。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凯特琳娜跪在自己身边。她伸出一只手臂搂着他,然而他毫无反应,她只好无可奈何地走开了。
稍后门被打开,霍司特走进来。他压低声音和葛楚德说了几句,然后走向伊拉龙。“来,你得离开这儿。”不等伊拉龙拒绝,霍司特就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领出了房间。
“我就想呆在这。”他抗议道。
“你需要休息,和新鲜空气。别担心,很快就让你回去。”霍司特安抚道。
伊拉龙不情愿地让铁匠扶自己走下楼梯,走进厨房。六七个滋味浓郁的菜香气扑鼻,艾伯瑞和波多尔也在,他们的妈妈一边做面包,一边在和他们说话。兄弟俩一见伊拉龙立即住口不言,不过入耳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让他明白,他们谈的正是加罗。
“过来,坐下。”霍司特搬开一张椅子。
这正合伊拉龙的心意,他坐了进去:“谢谢。”他的双手轻轻地发着抖,于是他将之夹在膝盖中间。一只盘子,堆满了食物,摆在他面前。
“不一定非得吃,”伊莱恩说,“想吃了随时吃。”说完继续做她的饭。伊拉龙拿起叉子,却几乎无法下咽。
“你感觉怎样?”霍司特问。
“非常不好。”
铁匠停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但我们需要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记不清了。”
“伊拉龙,”霍司特说着身子往前倾了倾,“到你的农庄去的人中,也有我一个。你的家不止是塌了,它简直被撕成了碎片,周围还有巨兽的脚印,那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其他人也看到了。现在,如果附近真的有鬼魂或怪兽出没,我们一定要弄个明白。你是唯一能告诉我们真相的人。”
伊拉龙知道自己必须编出一套说辞。“我离开卡沃荷……”他算了算日子,“是在四天前,有……黑衣人在村里打听一块石头,正是我捡到的那一块。”他对霍司特做了个手势,“你对我说了他们的事,我就急急忙忙回了家,”所有目光凝聚在他脸上,他舔舔嘴唇,“当晚平……平安无事。第二天早上,我干完活就进了林子。过了不久就听到爆炸声,树梢上窜起一股黑烟。我立即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但凶手已经跑掉了。我在废墟里挖啊挖……找到了加罗。”
“于是你就把他放在木板上,一路拖了过来?”艾伯瑞问道。
“是的,”伊拉龙说,“不过,我临走时查看了通向大路的小径,上面有两种脚印,都是男人的。”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片黑布,“加罗手里握着这个,我猜它正是黑衣人衣服上的。”
“没错。”霍司特说,他表情悲愤,而又思虑重重,“那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怎么受的伤?”
“不清楚,”伊拉龙摇摇头,“我猜是在把加罗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弄的,不过当时我一点都没感觉到,直到血开始从腿上往下流。”
“太可怕了。”伊莱恩失声说。
“我们要捉拿那两个家伙,”艾伯瑞热血沸腾,“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们!只要有两匹快马,明天就能赶上,把他们抓回来!”
“快把这个蠢念头从你脑子里抹掉,”霍司特说,“他们能把你像个婴儿一样举起来,扔到树上去。难道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付那所房子的吗?我们惹不起这些人。另外,他们现在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他看看伊拉龙,“他们确实拿走了石头,是不是?”
“它不在房子里了。”
“既然找到了,他们就没有什么理由再回到这里,”他犀利地瞧了伊拉龙一眼,“你还没有说那些奇怪的脚印呢。知道它们是从哪来的吗?”
伊拉龙摇摇头:“我没有看到这些脚印。”
波多尔突然Сhā嘴道:“我不喜欢这些事,太像巫术了。那是些什么人?是鬼魂吗?他们要那块石头干什么?如果不是用了邪术,他们怎么可能把房子毁成那样?也许你是对的,父亲,他们要的只是那块石头,但我认为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
他的话带来一片沉默。
伊拉龙总觉得漏了些什么,但一直说不出是啥。这时候突然想起来了,一颗心直往下沉。他说出心中的怀疑:“若伦还不知道这事,对吗?”我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呢?
霍司特摇摇头:“那天你走后,他和丹普顿很快也走了。除非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不然几天前他就应该到了特林斯福德。我们想派人送个信去,但昨天和前天实在是太冷了。”
“你醒来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出发呢。”
霍司特伸手捋了捋胡子:“走吧,你们俩。我帮你们套马鞍。”
波多尔对伊拉龙保证说:“我会慢慢告诉他的。”说完跟着霍司特和艾伯瑞走出厨房。
伊拉龙坐在桌边没动。他的眼睛盯着木头上的一个节,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看得清清楚楚:扭曲细密的纹理,三条纹路向一面凸出,中间是一小片深色的节疤。这个节所包涵的内容好像无穷丰富,他凑得越近,发现得就越多。他希望在里面找到某个答案,可是它就算真的存在,只怕也是在躲着他。
微弱的呼声冲破他起伏的思绪,听起来像有人在外面发出呼喊。交给别人去解决吧。几分钟后,这个声音又出现了,比上回更响。他生气地不予理会。怎么就不能安静点呢?加罗在休息。他看看伊莱恩,她似乎充耳不闻。
伊拉龙!一声大喝差点把他震下椅子。他紧张地抬头四顾,但周围毫无异状,这才恍悟声音源自他的脑中。
是蓝儿?他急切地问道。
短暂的沉寂过后:是的,聋子。
他提着的心慢慢放下来。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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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她送出一幅小树丛的画面。我好几次想找你,但总是联系不上。
我病了……不过现在好些了。为什么早先我感觉不到你?
经过两天两夜的等待,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不得不出去觅食。
捕到什么没有?
一头年轻力壮的雄鹿。以它的聪明,足以应付的是陆上的掠食者,而不是那些从天而至的。一开始当我咬住它的时候,它还剧烈地挣扎,企图逃生。然而,我比它强大。当失败不可避免,它也就束手就死了。加罗战胜了他的命运了吗?
我不知道。他把经过详细告诉她,然后说,要过很久我们才能回家,如果还有那一天的话。至少有好几天我都不能见你,你得继续照顾自己。
她怏怏不乐,说,我会听你的话,但是别太久。
他们很不情愿地中断了联系。他向窗外看去,吃惊地发现日已西沉。他觉得万分疲惫,一瘸一拐走到伊莱恩身边,她正在做肉饼。“我要回葛楚德家睡觉去了。”他说。
她包完手里的肉饼,然后说:“为什么不留在这儿?能离你舅舅近一些,葛楚德也能睡自己的床了。”
“还有房间吗?”他踌躇地问。
“当然,”她擦擦手,“跟我来,早就准备好了。”她扶他上楼,来到一个空房间。他在床边坐下。“还需要些什么吗?”她问。伊拉龙摇摇头。“这样的话,我就在楼下,要什么帮助随时叫我就行。”他侧耳倾听她走下楼梯,然后打开门,悄悄走过长廊,来到加罗的房间。葛楚德在飞快地织着毛线,冲他淡淡一笑。
“他怎样了?”伊拉龙小声问。
她的声音因为劳累而沙哑。“很虚弱,但烧退了一点,部分伤口看上去好了一些。我们还是得继续观察,但这也许是他痊愈的一个预兆。”
这个消息让伊拉龙精神一振,回到了自己房间。缩在毯子里,周围的黑暗似乎总有些居心叵测的味道,但最后伊拉龙还是睡着了。在睡梦里,他身体的伤痛和精神的折磨得到了一些缓解。
伊拉龙突然在床上坐起,感到呼吸困难。周围很黑,房间里寒意森森,鸡皮疙瘩从他的手臂一直伸到肩膀上。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正是万物潜伏不动,静候阳光的第一丝温暖的时间。
他的心咚咚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抓住了他的心,让他感觉整个世界被盖在一张裹尸布下面,而最黑最深的角落,就在他的房间。他无声无息地下床,穿上衣服,在忧心如焚中迅速穿过走廊。加罗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聚了好多人。看到这些,他立即极度恐慌。
加罗平静地躺在床上,穿着洁净的衣服,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他的面容一派安详,完全是好梦正酣的模样,如果不是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质护身符的话。那是生者献给死者最后的礼物。
凯特琳娜低眉敛目站在床边,面色苍白。伊拉龙听到她喃喃地说:“我曾经希望有朝一日能叫他爸爸……”
叫他爸爸,他心头苦涩,连我都不曾拥有的权利。他觉得自己被吸干了所有元气,只剩下一点魂魄。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虚无飘渺,而加罗的脸却异常真切。伊拉龙泪如雨下。他站在那里,双肩剧烈颤抖,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妈妈,舅妈,舅舅——亲人一个一个从身边消逝。他已经不堪忍受这沉重的悲哀,在它排山倒海般的重压下身子摇摇欲坠。不知是谁把他带回了自己房间,说着些开解的话。
他倒在床上,双手抱头,哭得浑身痉挛。蓝儿在召唤他,但他把她推开,任悲痛将自己吞噬。他无法接受加罗已经不在的事实。如果真是这样,还有什么可以相信?这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世界,生命在它面前如风中残烛般被扑灭。这个世界让他感到幻灭和害怕。他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冲着天上大声问道:“是谁安排了这一切?出来见我!”他听到人们奔进房间,但是头顶沉默无声。“不应该这样对待他啊!”
一双安慰的手轻抚着他,他知道伊莱恩在自己身边坐下。她轻轻拥抱哭泣的伊拉龙。终于,在心力交瘁中,他不情愿地陷入沉沉昏睡。
伊拉龙在椎心的悲痛中醒来,虽然紧紧闭上双眼,但依然止不住泪水奔流。他搜索枯肠,想找到一些念头,或者希望,可以帮助自己保持理智。我无法忍受这个,他呜咽地说道。
那就不要忍。蓝儿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怎么做得到?加罗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我也要经历同样的命运。亲情、家庭、成就——这一切通通烟消云散,片甲不留!我们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意义在于过程。一旦改变并体验生命的努力终止,意义也就不复存在。然而选择权在你。选择一个目标,并孜孜以求。这一行动本身会赋予你希望和方向。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唯一的指引来自你的内心。只有它最深切的愿望才能帮助你。
蓝儿任由伊拉龙品味自己的话。他细心体会自己的情感,出乎意料的是,除了悲痛,他还感觉到一种灼人的愤怒。你想让我做什么……追捕黑衣人?
是的。
她坦率的回答让他迷惑不已。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
记得你在斯拜恩说的话吗?你是怎样提醒我作为一条龙应该承担的责任,使我克服了强烈的本能,和你一起回来?因此,同样,你也要控制自己。在过去的几天里,我想得很多,很深。我理解了作为龙和龙骑士意味着什么:知其不可而为之,摆脱内心的畏惧,成就一番伟业。这是我们的命运,是我们对未来的责任。
我才不管你说什么。这些都不是离开这里的理由!伊拉龙叫道。
那还有其他理由。我的足迹被人看到了,人们对我的存在已经有所察觉。总有一天我会被发现。而且,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可让你留恋的,没有农庄,没有家,还有——
若伦还没死!他激动地喊道。
可是如果你呆在这,就必须解释真相。他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一旦他知道了我的存在,会有什么反应?
蓝儿的争论在伊拉龙脑中翻腾不息。一想到离开帕伦卡山谷,他就心生怯意。这儿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然而,转念再想到报仇雪恨后的畅快,又能极大地抚平他的创痛。我有足够的力量吗?
你还有我。
他着实委决不下。要做的事情是那么疯狂,九死一生。慢慢地,对自己优柔寡断的轻蔑升起,他的嘴角闪过一丝冷酷的笑意。蓝儿是对的,没有什么比行动本身更为重要。行动才是本质。还有什么比击败黑衣人更让他满足的呢?一种可怕的精神和力量在他体内生长,占据了他全部的情感,将之拧成横扫一切的狂怒之棒,上面镌刻着两个字:复仇。他狠狠地点头,坚定地说:我会去做。
他中止与蓝儿的交流,一骨碌爬下床,身体像紧缩的弹簧一样蓄势待发。天未破晓,他睡了不过几个小时。一无所有的敌人乃是最危险的敌人,他想,这就是我。
就在昨天,他站直身体走路还困难重重,但是在钢铁般的意志下,现在的行动已是十分坚定有力,身体的痛楚受到他的漠视和反抗。
悄悄往外溜的时候,伊拉龙听到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出于好奇,他停下脚步凝神细听。先是伊莱恩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住的地方。我们有多余的房间。”霍司特低沉的嗓音回答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只听到伊莱恩应道:“是的,那可怜的孩子。”
这一次伊拉龙听清了霍司特的话:“也许……”长长的停顿之后,他继续道,“我一直在想伊拉龙说的话,我不敢肯定他已经将全部事实说了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伊莱恩问道,声音流露出关切之意。
“我们出发到他的农庄去,一开始路面被他拉加罗的木板刮得很平整,再往前走一段,雪地就被踩得乱七八糟,他的脚印和木板的拖痕到这里就不见了,但是我们却再次发现了在农庄出现过的巨大脚印。还有,他的腿到底是怎么了?我不相信他蹭掉这么大一片皮肤时居然注意不到。早先我还不想逼他说出真相,但现在改变主意了。”
“也许看到的东西把他吓坏了,所以他不愿意说起,”伊莱恩猜测说,“你亲眼看见他当时有多昏乱。”
“这还是不能解释他是如何把加罗带到附近,却没有在路上留下任何痕迹。”
蓝儿说得对,伊拉龙想,是该走了。太多的人,太多的问题。他们迟早会找到答案。他继续向外走,地板的每一声响动都让他浑身紧张。
路上空无一人,没什么人起得这么早。他停下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思考。马是不需要的,蓝儿就是我的坐骑,但得给她套一个鞍。她能捕到我们需要的食物,所以这个也用不着操心——不过还是带上一些为好。其他必需的东西可以在我们家的废墟里找到。
他来到加得瑞克(gedric)放在沃荷村边上的鞣皮桶边,那可怕的气味简直让他发抖。不过他还是继续往前,向山坡上的小屋走去,那儿存放着制好的皮革,一排排悬挂在天花板下面。伊拉龙割下了三大块牛皮,这种偷窃行为让他充满犯罪感。不过他又安慰自己,这不算真的偷,以后我会偿还加得瑞克的,还有霍司特。他把厚厚的牛皮卷起来,带到村外的一小片树丛中,塞在一棵树的树杈里,然后又返回了卡沃荷。
现在找吃的。他想到小酒馆去弄一点,但走着走着又改了主意,冷冷地一笑,换了一个方向。如果非偷不可,偷史洛恩的也是一样嘛。于是他摸到了肉铺。只要史洛恩不在,前门总是锁着的,但侧门的防护只是一条细细的链子。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破门而入,里面的房间很黑。他一通乱摸,摸到一堆用布包着的硬硬的肉。他在上衣里尽可能地塞满了,急急走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掩上房门。
一个女人在附近呼唤他的名字。他紧按住衣服下摆,防止肉从里面掉出来,猫腰缩进一个角落里。霍司特就在不到十英尺以外,在两排房子间穿过,伊拉龙不由浑身一震。
一旦霍司特走出视线,伊拉龙立即拔腿就跑,强忍着痛楚,穿过小巷,回到树丛边。他一头钻了进去,然后回顾来路,看是否有人跟踪。一个人影都没有,他轻松地长舒一口气,伸手去够树上的牛皮。但是牛皮不翼而飞。
“要出去吗?”
伊拉龙腾地转过身去,布鲁姆神情阴郁地对他皱着眉。他头部一侧挂着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一柄褐色剑鞘的短剑悬在腰带上,牛皮赫然在他手里拿着。
伊拉龙眯起双眼,怒意暗生。这老头儿是怎么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的?一路上都很太平,他还以为周围绝对没有别人。“还给我!”他厉声道。
“为什么?好让你不等加罗下葬就跑掉?”这个指责十分严厉。
“这不关你的事!”他气冲冲地嚷道,“你干嘛跟着我?”
“我没有,”布鲁姆哼了一声,“我只是在这儿等着你。你想上哪去?”
“不去哪。”伊拉龙劈手将牛皮从布鲁姆手里抢过来,布鲁姆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我希望你有足够的肉去喂你的龙。”
伊拉龙惊呆了。“你说什么?”
布鲁姆抱起双臂。“别在我面前耍花样。我知道你手上的印记——gedweyignasia,格威伊纳沙,即闪灵掌——的来历:你摸了一条刚孵出来的龙。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问那些问题。我还知道龙骑士又出现了。”
牛皮和肉从伊拉龙手里跌落在地。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必须马上逃走。拖着伤腿我跑不过他,不过如果……蓝儿!他默默召唤她。
担心吊胆的几秒种后,终于传来一声:我在。
我们被发现了!快来!他把自己所在之处的图景发送给她,她立即赶来。现在,他要做的只是拖住布鲁姆。“你是怎么发现的?”他的声音空空洞洞。
布鲁姆目视前方,嘴唇无声地掀动,好像在和别的什么人说话。然后他才说:“到处都是线索和破绽,留心一点就可以发现。只要有正确的知识,谁都能做到。告诉我,你的龙怎样了?”
“她,”伊拉龙说,“很好。黑衣人来的时候我们不在农庄。”
“喔,你的腿。你骑她上天啦?”
布鲁姆是怎么看出来的?会不会是黑衣人逼他来这儿?也许他们想通过他找到我,然后好暗算我们。蓝儿在哪里?他的意念四处搜索,发现她正在头顶盘旋。快来!
不,我要再观察一会。
你这是干嘛呢!
为了多路城的大屠杀。
什么?
布鲁姆斜斜靠在一棵树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和她谈过了,她答应在天上再呆一会,直到我们达成一致。你该晓得,除了回答我的问题,你没别的路可走啦。现在,告诉我,你想去哪儿?”
伊拉龙不知所措,伸手去揉太阳|茓。布鲁姆怎么能和蓝儿交谈?他的后脑一跳一跳地疼,心中无数个念头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得对这个老头儿说点实话。于是他说:“我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
“之后呢?”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后脑的悸痛更厉害了,让他无法思考。一切都那么扑朔迷离,他现在心里想的,只是找个人,告诉他过去数月间发生的事。他的秘密使加罗罹难,这个想法一直在啃噬着他的心。伊拉龙不再保留,颤抖着声音说:“我要战胜那两个黑衣人,杀死他们。”
“一项艰巨的任务,对这么一个年轻的孩子来说。”布鲁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像伊拉龙要做的事再理所当然不过,“当然,它值得一做,你也足以胜任。我一直不敢肯定,提供帮助是否会反遭冷眼,”他从矮树后面拉出一个大包袱,语气里多了几分强制,“无论如何,我可不想缩在后面,让一个小伙子带着一条龙到处乱闯。”
他到底是在施以援手,还是在铺设陷阱?伊拉龙对神秘莫测的敌人可能采取的手段很是忌惮。不过布鲁姆已经取得了蓝儿的信任,他们也能用意念进行交谈,如果她放心……他决定暂时把自己的疑虑放在一边。“我不需要帮助,”伊拉龙说,然后不情愿意地补充一句,“不过你可以一起来。”
“那我们最好马上走,”布鲁姆说。他面无表情地停顿了一会,然后又说:“我想你会发现,现在你的龙又听你说话了。”
蓝儿?伊拉龙叫道。
在。
他克制住向她问个究竟的冲动。你在农庄等我们好吗?
好。你们达成协议了?
大概是吧。她中断联络,远走高飞。他向卡沃荷望去,只见人们来来往往。“我猜他们在找我呢。”
布鲁姆扬起一边眉毛。“也许。可以走了吗?”
伊拉龙有些迟疑:“我想给若伦留个信,不告诉他原因就消失,好像很不对。”
“这事已经办了,”布鲁姆说,“我托葛楚德将一封信转交给他,里面解释了几件事,还关照他要警惕几种危险。这些够了吗?”
伊拉龙点点头,用牛皮把肉包在里面,就出发了。他们一直小心地避开别人视线可及的范围,一直到踏上大路,才放开脚步,疾走如飞,盼着赶紧离卡沃荷越远越好。伊拉龙奋力走在前面,两条腿疼得火烧火燎。迈步的单调节奏让他有精力思考。到家之后,如果布鲁姆不给我一些解释,我就绝不跟他同行一步,他下定决心,我希望他能多讲一些有关龙骑士的事,还有我的对手到底是些什么人。
农庄的残迹映入眼帘,布鲁姆长眉抖动,怒形于色。伊拉龙心中黯然。大自然如此迅速地将农庄湮灭在自己的怀抱中,白雪和浮尘处处堆积,掩盖了黑衣人的暴行。谷仓只剩下很快就要磨灭的一块长方形灰烬。
蓝儿从树巅掠过,翅膀带起风声,让布鲁姆猛地仰起头来。她从他们身后斜冲而下,几乎擦过他们的头顶。强劲的气流扑打在身上,伊拉龙和布鲁姆不由晃了几下。蓝儿浑身的鳞甲光华流动,在农庄上一个急转身,翩然落地。
布鲁姆趋步上前,面上的神情混合了庄敬和喜悦。他两眼放出光彩,腮边泪光一闪,消失在长髯中。他看着蓝儿,久久地站着不动,呼吸粗重。她也看着他。伊拉龙听到他在喃喃地说着什么,于是凑近些想听个仔细。
“那么……又开始了。然而何时才是一个尽头?我已老眼昏花,分不清这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因为我悲喜交集……不管它是什么,我的意志从未改变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