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事情终于提上了日程。但是儿女们反对,并且免不了啧有烦言。他不听。到后来,索性消极对抗:高卧床上,不起来,“破罐子破摔了”——他说。
他胜利了,结了婚。女同志在外省工作,不能进入天津。又是那位搭桥的老朋友建议,先调到孙犁的家乡安平县。随后,他们回到故乡。
在县招待所受了一些气:他的介绍信开的是“记者”,她的介绍信开的是“五七战士”。管招待所的一个主任模样的中年女人,神气活现,这两个名称,她都陌生。而且孙犁经过几年折腾,又一直劳动,穿着也不讲究,简直像个邋遢的农民,加之一路风尘,更透着几分晦气。张同志虽然年轻一些,也一直下放农村劳动,衣服很不入时。中年女人睥睨着他们,不只态度轻蔑,而且犯了疑心。
“我是你们的老乡,我就是本县人。”按照乡俗——亲不亲,故乡人,孙犁递过去表示友好的橄榄枝。
“现在谈不上这个!”中年女人冷冷地说。
“那我们到街上去找旅馆吧!”孙犁也火了。
“去吧!”中年女人断然说。
“我们先打一个电话。”还是张同志机灵,她抓起了手摇电话机。他们来时,带了老朋友给县领导的介绍信。电话打通了,中年女人也通了。他们终于住下来。
因为有老朋友的信,一位副县长接见他们,答应安排张的工作。
办完了该办的事,孙犁带张同志去参观抗日烈士纪念碑。费了好大劲,才在一片沼泽之地找到,而且只残留一座主碑,别的都埋在泥里了。他不免感慨世事沧桑,人物皆非;但仍指着主碑正面的“英风永续”四个大字,对张介绍说,是当年县委书记让他写的。他这样说的时候,自然有些自豪;但张好像没有注意去看,只催他抓紧时间,快回东辽城去。
后来,张同志并没有到安平县去工作,报社帮助她在天津和平区文化馆安排了工作。这样,他们就在天津生活了几年时间。他们的日子过得怎样?还是读读他的《幻觉》①吧,虽然这又是一篇“芸斋小说”。
他似乎部分地采用了《红楼梦》的笔意,所谓“幻觉”,是说他也做了一场梦。在梦中,也就是在幻觉中,一位女同志推门进来,走进了他的生活:“你感到孤独吗?”
“是的。”他据实回答。
“你应该到群众中去呀!”
“我刚从群众中回来,这些年,我一直在群众中间,不能也不敢稍离。”
“他们可能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的价值。我是知道你的价值的。”
“我价值几何?”他有些自嘲了。
“你有多少稿费?”
“还有七、八千元。”
“不对,你应该有三万。”她准确无误地说出这个数字,使他大吃一惊,认为她是一个仙人,能未卜先知:“正如你所说,我原来有三万元稿费,但在‘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群众说我是资本家,说五个工人才能养活我一个作家,我为了保全身命,把其中的大部分,上交了国库。其实也没有得到群众的谅解,反而证实了我的罪名。这些事已经过去,可是使我疑惑不解的是,阁下为什么知道得这般清楚,你在银行工作吗?”
她笑了:
“这很简单,根据国家稿费标准,再根据你的作品的字数和印数,是很好推算出来的。上交国库,这也是无可非议的,不过,你选择的时机不好,不然是可以得到表扬的。现有多少无关,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我望之若仙人,敬之如神人,受宠若惊,浑身战栗,不知所措。
“不要激动,我知道你的性格。”她做了一个温柔的动作。共同生活以后,他发现:“这位女同志,不只相貌出众,花钱也出众,我一个月的工资,到她手中,几天就花完了。我有些担忧了,言语之间,也就不太协调了。”
有一天,她又提出了问题:“你能毁家纾难吗?”
“不能。”
“你能杀富济贫吗?”
“不能。那只有在农民起义当中才可以做,平日是犯法的。”
“你曾经舍身救人吗?”
“没有。不过,在别人遇到困难时,我也没有害过人。”“你使我失望。”她叹了口气。
我内疚得很,感到:我目前所遇到的,不仅是个仙人,而且是个侠女!小子何才何德,竟一举而兼得之!
后来冷静一想,这些事她也不一定做得到吧?如果她曾经舍身救过人,她早已经是个烈士,被追认为党员了……
但我毕竟在她的豪言壮语下屈服了。我有很多小说,她有很多朋友,她的朋友们都喜欢看小说,于是我屋里的小说,都不见了。我有很多字帖,她的朋友好书法,于是,我的字帖又不见了。
后来,她又指着他的四木箱三希堂法帖说:“老楚好写字,把这个送给他!”
“咳呀!”他为难了,“听说这东西,现在很值钱呢,日本人用一台彩色电视机,还换不去呢!真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呢!”“你呢呢嘛?吝啬!”
吝啬?这两个字,他很想不通;事实是,他屋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钱包越来越空了。不过,他尽量反躬自省:……我可能是有些小气,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生活的态度,越来越烦琐起来,特别注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举例说罢,一件衣服,穿得掉色了,也不愿换件新的。一双鞋子,穿了将近五年,还左右缝补。吃饭时,掉一个米粒,要拣起来放在嘴里,才觉心安。朋友来的书信,有多余的白纸,要裁下来留用。墨水瓶剩一点点墨水,还侧过来侧过去地用笔抽吸。此非大丈夫之所为,几近于穷措大之举动。
又回想,所读近代史资料,一个北洋小军阀的军需官,当着客人的面,接连不断把只吸了几口的三炮台香烟,掷于地下。而我在吸低劣纸烟时,尚留恋不到三分长的烟头,为陈大悲的小说所耻笑。如此等等,恭聆仙人的玉责,不亦宜乎!
但又一转念:军需官之大方,并非他从老家带来,乃是克扣战士的军饷。仙人刚到此地时,夜晚同我散步,掉了五分硬币,也在马路上寻觅半天,并未见大方之态。今之慷慨,乃慷敝人之慨也……生活不如意,“仙人”离去了,他也从梦中醒来,这是1975年。
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他写的不是“幻觉”,是真实,甚至包括细节。
北京的一位朋友(他初中时候的同班同学)也认识张同志,几次征求孙犁的意见,要给她写信,想挽回局面。孙犁告诉他:“人家已经把东西拉走了。”他说:“拉走东西,并不证明就不能挽救。”孙犁还是没有同意他写信。这位朋友是蠡县人,年轻时长得漂亮,性格温和,孙犁好和这样的人交朋友。他后来曾任中共中央宣传部秘书长,1957年因为替某作家说了几句话,被错划为右派。平反以后,当了中纪委的常委,报上登过他的照片。他当时虽然还不具有这样显赫的地位,要使“幻梦”重圆,也并非全属奢望。
孙犁方面呢,就是当他生活在“幻梦”中的时候,心里也还是清醒的,我们只要看看他的类似日记的“书衣文录”,也就明白几分了。《现存元人杂剧书录》条下记着:“1975年3月17日灯下。有晚离不如早离之想。”二十天后,又在《许蚌学林》条下记着:“1975年4月7日灯下。其来也不意,其去也不解,如花如露,如影如幻。晚年脆弱,非幸遇也。”
《书衣文录》的“跋尾”,记录了这件事的结局:1975年,有同居于一室者离去,临别赠言:“现在,阶级关系新变化,得确信,老干部恐怕还要被抄家。你在书皮上写的那些字,最好收拾收拾。”
余不以其言为妄,然亦未遵行之。后虽有被专政加强之迹象,幸无再抄家之实举。……呜呼,巢居者察风,|茓处者虑雨。彼人可谓居不忘危,择枝而栖者矣。①做为他生活中的一个小小Сhā曲,这一件事也过去了。为了把这件事忘得干净一些,上面说的那五册本来保存得很好的“两地书”,他都填进了炉子:“这些信件,真实地记录了我那几年动荡不安的生活,无法倾诉的悲愤,以及只能向尚未见面的近似虚无飘渺的异性表露的内心。一旦毁弃了是很可惜的,但当时也只有这样付之一炬,心里才觉得干净。潮水一样的感情,几乎是无目的地倾泻而去,现在已经无法解释了。”在这件事上,他还是一个想得开的乐观的人,他也不认为这些信虚掷了时间精力:“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断绝了写作的机会,从与她通讯,才又开始了我的文字生活,这是可以纪念的。这些信,训练了我久已放下了的笔,使我后来能够写文章时,手和脑并没有完全生疏、迟钝。这也可以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①
“解放”以后
说到写作,他在被“解放”以后,有人几次劝他:“写点东西吧,亮亮相吧。”他说:“不想写了,至于相,不是早已亮过了吗?”他指的是运动期间,不只身受棱辱,而且绘影图形,传檄四方。“老实讲,在这一时期,我不仅没有和那些帮派文人一校短长的想法,甚至耻于和他们共同使用那些铅字,在同一个版面上出现。”②他不写,他要思考一下。后来证明,他的思考正是一种写作的准备。
他想到了司马迁,那样一位天才的,能把三皇五帝以来的历史勒成一家之言,指论得失,成为天下定论的人,竟因一语不投,下于蚕室,身被腐刑;他描绘了那么多人物,难道就没有从他们身上吸取任何一点可以用于自身的经验教训?
还有班固,他写了可与《史记》媲美的《汉书》,特别评论了他的先驱者司马迁,他的评论何等有见识;可是,他竟因委身于一个武人而落得瘐死狱中,对于自己,又何其缺少先见之明啊!
自然,他也想到了自己那一代人走过的文学道路,想到了自己和伙伴们在不同时期献身文学事业的热情。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些头绪:患难余生,痛定思痛。我居然发哲人的幽思,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在历史上,这些作者的遭遇,为什么都如此不幸呢?难道他们都是糊涂虫?假如有些聪明,为什么又都像飞蛾一样,情不自禁地投火自焚?我掩卷思考。思考了很长时间,得出这样一个答案:这是由文学事业的特性决定的。是现实主义促使他们这样干,是浪漫主义感召他们这样干。说得冠冕一些,他们是为正义斗争,是为人生斗争。文学是最忌讳说诳话的。文学要反映的是社会现实。文学是要有理想的,表现这种理想需要一种近于狂放的热情。有些作家遇到的不幸,有时是因为说了天真的实话,有时是因为过于表现了热情。①“解放”以后,他被允许到报社文艺组上班。此时,大楼内外已经变得破败、凌乱而拥挤,不过,人们倒也从前几年的狂乱、疑忌状态中渐渐恢复过来。
好的办公桌听说都叫进来占领新闻阵地的人占领了,他自己找来一把椅子,在一张破桌前面坐下来。组长向全组宣布了他的工作:登记来稿和复信。并郑重交代:不要把好稿退走。他觉得组长对他还过得去,只是担心他中封资修的毒太深,不能鉴赏帮八股的奥妙,容易漏掉好稿而已。
他很清楚,他现在做的是文书或见习编辑的工作。他开始拆阅来稿,进行登记。在他看,较之前些年,稿件质量大大降低了。大多数作者极不严肃,文字潦草,内容雷同,语言呢,都是抄报。照组长说的,他把退稿信写好,连同稿件推给旁边一位同事,请他复审。
这样工作了一段,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每当他闲下来,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休息时,主任进来了,肆无忌惮地向他投以怒视和睥睨的目光。孙犁仍旧坐在那里,既无戚容,亦无喜色。这些年他已经锻炼得对外界境遇麻木不仁,主任的功算是白做了。
同组有位相熟的女同志,好心地把他叫过去,对他进行帮助。她和蔼地说:
“你很长时间在乡下劳动,对于当前的文艺精神、文艺动态,不太了解吧?这会给工作带来很大困难。”“唔。”
她桌上的小木匣里码着厚厚的一叠卡片,说话间拿出一张念给他听,原来是林彪和江青的语录。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只见她天真的脸上,显得非常严肃认真。等她把所有的卡片讲解完毕,孙犁又回到他的座位上去,陷入沉思之中了:古代的邪教,是怎样传播开的呢?是靠教义,还是靠刀剑?世界第二次大战之初,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人,跟着希特勒这样的流氓狂叫狂跑?除去一些不逞之徒,唯恐天下不乱之外,其余大多数人是真正地信服他,还是为了暂时求得活命?①没有答案。在食堂吃罢午饭,回到办公室,摆好几张椅子,枕着一捆报纸,他睡下去。几年来,一直过着非常生活的他,这就是一种享受了。天气渐渐冷起来,他身上盖着那件当年由延安回家时穿过的日本军官的黄呢斗篷。这是抗战时期的战利品,由伙伴那里得来,现在也已破旧了。他不免触景生情:“在那样残酷的年代,在野蛮的日本军国主义面前,我们的文艺队伍,我们的兄弟,也没有这几年在林彪、江青等人的毒害下,如此惨重的伤亡和损失。而灭绝人性的林彪竟说,这个损失,最小最小最小,比不上一次战役,比不上一次瘟疫。”②
他感到压抑。再说,像这种日子,也近于无聊。于是,他向领导递了报告:回故乡“体验生活,准备写作”。报告批准了,他一担行囊,回到故乡。这是1972年春天,张同志随行。
就住在一个堂侄家里。父老亲友,得知他的到来,欣欣然竞相前来探问,谈话间,或庆幸大难不死,或欷s[沧桑之变,在那些日子,他心里得到不少安慰。
这次回老家,实际上是像鲁迅说的,有一种动物,受了伤,并不嚎叫,挣扎着回到林子里,倒下来,慢慢自己去舔那伤口,求得痊愈和平复。①除了八十多岁的叔父,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村子里四五十岁以上的人,彼此还有记忆,再年轻的,就都陌生了。当然,有些人读过他的作品,他们对他的名字并不陌生。从县城到东辽城,他们雇了一个“二等”(北方一些农民用来做生意的自行车,可以载人,也可以驮东西),车主是个诚朴的青年农民,快进村的时候,他忽然问:“你们村里,有个叫孙犁的,现在这人怎样了?”
“你认识他?”孙犁问。
“我读过他的小说。”
“他还活着。”
……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有几茬人起来了。
东辽城也发生了变化,四周大道两旁都是钻天杨,村子被围在绿色的屏障里。靠近村边,还有一些果园。村外是大片大片的柳杆子地,用以经营农具和编织业。造成这些变化的原因是风沙,土地已不适宜种植庄稼,农民主要靠树木、靠经营副业来维持生活了。
他的堂侄喂着两只山羊,孙犁每天背上个柳条筐,去砍些青草,或是捡些烧柴。像童年那样,他又走进田间,走进柳林,走到滹沱河大堤上来了;又看到了黄|色紫色的野花,又拣到了鸡腿蘑菇,又听到了鸟叫虫叫了。这时,他在苍凉中感到一种恢复了青春活力的愉快。毕竟,在自己的家乡,他变得年轻多了。
但有一天中午,他从野外回来,侄子告诉他:镇上传来天津电话,要他赶紧回去,说是为了剧本的事。侄子很紧张,不知大伯又出了什么事。孙犁一听,放了心,说:“安心吃饭吧,不会有什么变故。剧本,我又没发表过剧本,不会再受批判的。”
“打个电话去问问吗?”
“不必了。”
隔了一天,孙犁正送亲戚出门,迎面开来一辆吉普车,从车上跳下来的,是他的组长。组长说,接他回天津,参加创作京剧剧本。各地都有“样板戏”,市领导也很着急。京剧团有一个写抗战时期的白洋淀的剧本,上不去,因此有人推荐他去。
看组长流露的神色,好像很为他庆幸。但孙犁对这消息却很淡然,暗想:“剧本上不去找我,我能叫它上去?我能叫它成了样板戏?”但第二天他们还是回了天津,因为这是命令。回到机关,当天政工组就通知他:下午市里有首长要来,不要出门。而且不到半天,接连通知了三次。他只好在办公室枯坐。首长没有来。
第二天,孙犁正在随机关人员普查身体的时候,组里来人说:“市文教组负责同志来了,在办公室等你。”不久,又来说一次。孙犁说还没检查牙,他催孙犁快点,不能叫负责同志久等。孙犁告诉他:快慢在医生,他可只能排队。轮到他了,医生却夸奖起他的牙来:“你看,这么大的年岁,牙齿还这样整齐,卫生工作一定做得好。运动期间,受冲击也不太大吧?”
“唔。”孙犁有些奇怪,牙齿整齐与否,和受冲击有什么关系?难道要打落两颗门牙,才算脱胎换骨吗?他正惦着办公室里的负责同志,再说嘴也张着,说不清楚。
回到办公室,组长已经很着急了。我一看,来人有四五位。其中有一个熟人老王,向一位正在翻阅报纸的年轻人那里呶呶嘴。暗示那就是负责同志。
他们来,也是告诉我参加剧本创作的事。我说,知道了。①
又过了两天,那接见的盛典才到来,地点改在市委机关。那位主任不放心,亲自陪他去。这是市里的女文教书记的接见:
在一间不大不小的会议室里,我坐了下来。先进来一位穿军装的,不久女书记进来了。我和她在延安做过邻居,过去很熟,现在地位如此悬殊,我既不便放肆,也不便巴结。她好像也有点矛盾,架子拿得太大,固然不好意思,如果一点架子也不拿,则对于旁观者,起码有失威信。①在延安时,她是鲁艺美术系的学生,已经结了婚,爱人是一位诗人。有一次,孙犁看见她爱人头上的八角军帽不错,听说是她做的,就从自己长裤上剪下两块布,求她也做一顶。帽子很快做成了,还亲自送来,笑着说:“你戴戴,看合适吗?你这布有点儿糟了,先凑合戴吧,破了我再给你缝一顶。”总之,她过去留给孙犁的印象是满不错的,待人接物讨人喜欢,还有点儿天真。
现在,他很难把眼前的这位女书记,和过去那位美术系的学生联系起来了;严峻的现实像一把利斧,似乎把两个形象截断了。
酝酿了多日的接见,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一次谈话:总之,希望孙犁帮忙搞搞这个剧本。
孙犁说,他没有写过剧本。
“那些样板戏,都看了吗?”她问。
“唔。”又是这样一声含含糊糊的回答。
其实,罪该万死,虽然在这些年,样板戏以独霸中夏的势焰,充斥在文、音、美、剧各个方面,直到目前,我还没有正式看过一出、一次。因为我已经有十几年不到剧场去了,我有一个收音机,也常常不开。这些年,我特别节电。①这一次,他是躲不过了,一天晚上,他去看了那个剧本的试演。据说,这是反映白洋淀抗日斗争的现代京戏,结果,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在舞台上,他既没有看到当年白洋淀的抗日情景,也没有听到他熟悉的京戏。是什么呢?是五光十色,大轰大闹,瓦釜雷鸣,不知其何以开始,也不知其何以告终。特别是那被繁重的唱段、连续的武打折磨得声嘶力竭的女主角,假如不是年轻,早就晕倒在台上了。
第二天是在中国大戏院的休息室讨论剧本的修改。除了有关的一干人马,女书记也来了,就坐在孙犁旁边。
孙犁谈了对戏的印象,谈得很缓和,也很真诚。
但是戏并没有改下去,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军管人员在会上支持了他的工作。说起来并不奇怪,在当时,按照孙犁的意见改写那个剧本,是很困难的。一句话,还没有到按照正常思维产生好剧本或好作品的时代。
无奈,孙犁施出一个金蝉脱壳之计:自己交上去一个简单的脚本,声明此外再也无能为力了。
对于他的脚本,剧团一个字也没有采用。
重返白洋淀
他也有收获,就是趁着修改剧本的机会,重去了一趟白洋淀。
那是在夏天,剧团的人都去了。他是“首席顾问”。和他坐同一辆吉普车的,有一位青年女演员,是主角。开车的是一位武生,因伤了腿,改行当司机。车子开得风快,使孙犁坐在车上,直像腾云驾雾,觉得他如不是伤了腿,满可以成为一名骆连翔式的“勇猛武生”。他很想请他开得慢一些,但一转念,还是少开口为妙;再则,经过几年摔打,也不在乎这些了。
车队在保定吃午饭,孙犁建议找一个好些的饭店,他请客。其实好些的饭店,也只是卖炒饼,饼又烙得厚,切得粗,炒得没滋味,最后,一碗有名无实的“木樨汤”冲下去了事。他自觉请客,觉得这是责无旁贷的事,吃成这样,他有些抱歉,却也无法。当然,也没有人对他表示感谢。车子又风驰电掣起来,他们到了白洋淀边上的新安县,当晚在招待所住下。旧地重游,水淀上吹过来熟悉的风,孙犁久已麻木的心,又苏醒过来,他感到了疼痛,——也可以说感到了兴奋。他同编剧组一同绕着城墙散步。女主角原是刀马花旦,并能反串小生,但她的话似乎不多,没有给孙犁留下什么印象。也许因为她刚休完产假,挂念着家里的孩子吧?穿得也很平常,不上台,没有人知道她是演员。就是上了台,也是一头短发戴着一顶军帽,一身短袄裤佩一支木制盒子枪,和她原来的角色行当,很不相干。孙犁觉得,他熟悉的京剧之美,旦角之动人,在他的头脑里破灭了,正像眼前的白洋淀,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多的水产。正是:河山依旧,人物全非,他不觉暗自摇头叹息。
然后,他们到了王家寨。这是一个大村,在水淀,孙犁总是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他只能凭感觉,说自己住在村的南头。他住的是一间新盖的、面向水淀的、非常干净的小房。
虽然被禁锢了多年,一当来到这个变化了的新的环境,他的观察力仍然那么敏锐和可靠,他发现:房东是个老实的庄稼人。他的爱人,比他年轻好多,非常精明。他家有几个女儿,都长得秀丽,又都是编席快手,一家人生活很好。但是,大姑娘已经年近三十,还没有定婚,原因是母亲不愿失去她这一双织席赚钱的巧手。大姑娘终日默默不语。她的处境,我想会慢慢影响下面那几个逐年长大的妹妹。母亲固然精明,这个决策,未免残酷了一点。在这个村庄,我还认识了一位姓魏的干部。他是专门被派来招呼剧团的,在这一带是有名的“瞎架”。起先,我不知道这个词儿,后来才体会到,就是好摊事管事的人。凡是大些的村庄,要见世面,总离不开这种人。因为村子里的猪只到处跑,苍蝇到处飞,我很快就拉起痢来,他对我照顾得很周到。①
剧团的一些同志对他也很照顾。那位女主角和另外两位女演员,还到住处去看望他(自然,这也可能是奉领导之命),提出要为他洗衣服。孙犁当然不肯,婉言谢辞了。“在那些时候,我惊魂不定,终日迷迷惘惘,什么也不愿去多想,沉默寡言,应付着过日子。周围的人,安分守己的人,也都是这样过日子。”②但在这里,在这远离闹市的地方,他生病的时候,周围有这样一些人关心他,他还是很感动的。
他们常常坐船到外村体验生活,一次回来晚了,烟雾迷漫的水淀变得有些凉,孙犁从书包里取出一件棉背心,套在单衣上。和他同坐在船头上的那位“布衣”刀马花旦,看他在夏天里穿着这套奇怪的服装蜷缩在那里,忽然用京剧小生的腔调笑了几声,使整个水淀都为之震荡,惊起几只水鸟,腾空飞去。她这一着,使孙犁真正欣赏了她的京剧才能。心想,也许是自己的装束引起了她的兴致,也许是她想给身边这位可怜的顾问提提精神,驱除寒冷,总之,他很感谢她的真诚的好意。
在王家寨住了些日子,他们又到了郭里口——一个水上村庄。这个村子,当时在生产上很有点名气,常有人参观。
在大队部,村干部为他们举行了招待会,主持会的是个小伙子,听说在新华书店工作过几年,很有口才,还有些派头。当介绍到孙犁,孙犁说要向他学习时,他大声说:“我们现在写的白洋淀,都是从你的书上抄来的。”
孙犁大吃一惊。因为他的书已经被批判了,现在人虽“解放”,书还没有“解放”。后来一想,他的话恐怕有所指吧。这小伙子叫刘双库,是村支部宣传委员。
当天下午,他们坐船参观村里的“围堤造田”:现在,白洋淀的水,已经很浅了,湖面越来越小。芦苇的面积,也有很大缩减,荷花淀的规模,也大不如从前了。正是荷花开放的季节,我们的船从荷丛中穿过去。淀里的水,不像过去那样清澈,水草依然在水里浮荡,水禽不多,鱼也很少了。
确是用大堤围起了一片农场。据说,原是同口陈调元家的苇荡。
实际上是苇荡遭到了破坏。粮食的收成,不一定抵得上苇的收成,围堤造田,不过是个新鲜名词。所费劳力很大,肯定是得不偿失的。①因为剧本主角系女性,他们在村子里访问了抗战时期的几位妇救会员。其中一位叫曹真,四十多岁,仍是30年代打扮:白夏布短衫,用卡子扰起的一束长发,垂在背后。抗战时,她才十八九岁,在芦荡的救护船上,多次用嘴喂养伤员。她的相貌,眼前看来也是冀中平原的漂亮人物,当年可想而知。二十岁时,和一个区干部结婚,家里常常掩护抗日人员。不料这年冬季,丈夫被捕,就在冰封的淀上,残暴的敌人砍下了他的头颅。
她,哭喊着跑去,收回亲人的尸首,还是做抗日工作。解放后,她已是中年,才和本村的一个人结了婚。
她和孙犁谈完了往事,又谈到了当前。她说,胜利后村里的宗派斗争很厉害,前些年,连她在内,有二十六位老党员被开除党籍。现在,她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他们的党籍。她知道孙犁无能为力,因为这些年老干部都是处境困难。但她还是愿意和他谈谈,因为他也是一名抗日战士,并写过这一带的抗日妇女。
孙犁看着他面前的这位女战士,双鬓已经变白。他当然也想到了抗日战争,但总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它好像是前世经历的,又好像是昨夜的一个梦。这些年来,他见到和听到的,亲身体验的,是另一种现实,另一种生活,而这种现实、这种生活,又是那样刻骨铭心,怎么也和昨天的现实对不起来。
曹真的一席话震动了他昨天的梦,但他毕竟不能回到昨天去了:
在她面前,我深感惭愧。自从我写过几篇关于白洋淀的文章,各地读者都以为我是白洋淀人,其实不是,我的家离这里还很远。
另外,很多读者,都希望我再写一些那样的小说。读者同志们,我向你们抱歉,我实在写不出那样的小说来了。这是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出。我只能说句良心话,我没有了当年写作那些小说时的感情,我不愿用虚假的感情,去欺骗读者。那样,我就对不起坐在对面的曹真同志。她和她的亲人,在抗日战争时期,是流过真正的血和泪的。
……
……善良的人们,不要再责怪花儿不开、鸟儿不叫吧!它受的伤太重了,它要休养生息,它要重新思考,它要观察气候,它要审视周围。①就是这样,白洋淀之行唤起了他的记忆,但是不能唤回已逝的、属于过去的那一缕“诗魂”了。“世事的变化,常常是出于人们意料之外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血和泪。”②
难忘的一九七六
人,虽然宣布“解放”了,但1976年10月以前的那段日子,仍然是难熬的。“书衣文录”透露了他的不少内心苦闷,今略举如下:
1974年4月25日下午记:“二十五年,三津浮沉,几如一梦……”
1974年5月8日灯下记:“感伤身世,不能自已。”“思前想后,心胸堵塞,甚不舒也。”
1974年7月4日灯下记:“余幼年,从文学见人生,青年从人生见文学。今老矣,文学人生,两相茫然,无动于衷,甚可哀也。”
1974年8月27日下午记:“院中青少年,并不读书,无事可做,打闹喧嚣,终日不息。退处室内,亦不能看书做事。日日听这种声音,看这些形状,此即所谓天津风貌也。”院中,指位于和平区多伦道的二百一十六号大院,他全家1951年迁居于此,运动中被逐,“解放”后迁回。
1975年1月24日晚记:“昨日大雪,今晨小散来约午饭……一小时始至梁家。所陪客皆1938年所识,抚今思昔,不胜感慨。”梁,指梁斌。
1975年3月记:“这是和平环境,这是各色人等,自然就有排挤竞争。人事纷纭,毁誉交至。红帽与黑帽齐飞,赞歌与咒骂迭唱。严霜所加,百花凋零;网罗所向,群鸟声噤。避祸尚恐不及,谁肯自投陷阱?遂至文坛荒芜,成了真正无声的中国……”
1975年4月27日晚记:“昨夜梦见有人登报,关心我和我的工作,感动痛哭,乃醒,眼泪立干。”
1975年5月16日记:“阴历四月初六也,为余生日,与小女共食面。年六十三岁,身德不修,遭逢如此,聊装旧籍,以遣情怀。”
1975年5月31日记:“昨夜忽拟自订年谱,然又怯于回忆往事。不能展望未来,不能抒写现实,不能追思过去。如此,则真不能执笔为文矣。”
1975年10月6日夜记:“……余幸存于九死,徘徊于晚途,一灯之下,对此残编,只觉身游大雾四塞之野,魂飞惊涛骇浪之中。”
1975年11月13日记:“大风寒甚,心躁如焚……”“从热爱现实到热爱文物,即旅行于阴阳界上,即行将入墓之徵……”这是他在一本题名《北齐张肃墓文物图录》的书皮上写的。
1975年12月11日记:“呜呼,荆棘满路,犬吠狼嗥,日暮孤行,只可披斩而进也。”
1975年12月19日灯下记:“余既于前夜哭骂出声,昨夜又梦辞职迁居等事。而慷慨助我者,则为千里。千里平头,扬扬如常日。此盖近日感寡助之痛,而使故人出现于梦境也。……”
1975年12月25日灯下记:“……十余年人事沧桑,往事亦多不堪回首。而余尚在人间,并于灯下读书作字,忆及生者逝者,心如木石,不知其所感矣。”
1976年2月7日记:“……余之无聊赖,日深一日,四顾茫茫,即西天亦不愿去。困守一室,不啻划地为牢。裁纸装书,亦无异梦中所为。”①……
这些“书衣文录”,断断续续地画下了一颗高尚、善良的心灵在特殊年代里留下的轨迹。
这同时也是一颗纯洁、灵敏的心灵,它像一面感光度极好的镜子,映出了某些历史事件在人的心灵上的投影。没有勇气,没有正直、善感的气质,不会有下面的记录。那是在周恩来总理逝世的最初几天。
1976年1月9日记:“今日总理逝世。斯人云亡,邦国殄瘁。
“帮我做饭的,为一农村妇女,闻周逝世,抽咽失声。曰:他是好人。人心如明镜清泉,虽尘积风扰,不可掩也。”1976年1月11日灯下记:“世界舆论:亚洲一盏明灯熄灭了。谓周之逝。强忍热泪听广播。
“南通社称:中国无周,不可想象,然已成铁的事实。“另一外人断言:无人能够代替他。
“另一外人评述:失去他,世界就和有他时不一样了。“共同社题:北京市民静静地克制悲痛的心情,排队购买讣告。”
同日灯下又记(这一条是记在《范文正公尺牍》的书皮上):“范、司马为宋名相,读其书札,可略窥其相业,然与周比,均砂砾耳。
“南政治报谓:周所历时代,为最暴风雨的、变幻无穷的,半个多世纪。”
同日灯下又记:
“无失言,无失行,光明磊落,爱护干部,大公无私,献身革命。威信树于民心,道义及于国外,此周也。”1976年1月13日记:“今晚至邻居看电视:向总理遗体告别。
“余多年不看电影,今晚所见,老一代发皆霜白,不胜悲戚……”
不消说,在一个十分严峻的年代里,记下了这些事件,也就是记下了他的政治态度、政治认识。
1976年,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历史的“门坎儿”:在这以前是一个时代,在这以后,又是另一个时代了。
这一年可记述的事情太多,连老天爷也不甘寂寞,它以自己令人恐怖的、不可驾驭的巨大力量,参加了干预历史的行列,制造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唐山大地震,余威所及,京、津为之震颤。
对于这次地震,孙犁印象十分深刻,他在和人谈话时说:1976年秋季,我还经历了大地震。恐怖啊!我曾想写一篇题名《地震》的小说,没有构思好。那天晚上,老家来了人,睡得晚了一些,三点多钟,我正在抓起表看时间,就震了起来。我从里间跑到外间,钻在写字台下。等不震了,听见外面在下雨,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戴好草帽,才开门出去。门口和台阶上都堆满了从房顶震塌下来的砖瓦,我要往外跑,一定砸死了。全院的人,都在外面。我是最后出来的一个人。
地震在史书上,称作灾异,说是上天示儆。……我甚至想,林彪、“四人帮”之流伤天害理,倒行逆施,达到了神人共愤、天怒人怨的程度,才引起的。
我这个人遇见小事慌乱,遇见大灾大难,就麻木不仁,我在院里小山上搭了一个塑料薄膜小窝棚,连日大雨,不久,就又偷偷到屋里来睡了。我想,震死在屋里,也还算是“寿终正寝”吧。①两年多以后,叫《地震》的这篇小说,终于写了出来②。它说,1976年的7月,天气奇热,政治空气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他每天光着上身,搬把椅子,坐在北窗之下,喘息着吹吹凉风。院里是轻易不去的,造反派的脾气又发作了:一会儿喊打倒孔老二,一会儿喊反击右倾翻案风。他好容易活着回来,住原来的房子,这也叫翻案。
正在这时,市里又发生了一件匿名信要案,一直查不出结果。先是叫全市几百万人签名化验手迹,不但没有查出,听说匿名信又投了几次。后来有人想出高招,缩小包围圈:一、是有文化的人写的;二、是不上班有时间的人写的;三、是住宽绰房间的人写的。三条的目标都很明确,是对着知识分子和老干部来的。而报上天天登的,是党内出了资产阶级,要拆土围子等等。这样,他的家里便常常有户口警光顾。好在除了户口警,家里也没有别的客人——……忽然在28日晚上,来了客人,还带着一个小孩。客人一进门,就对孩子说:“这是你孙大伯,快叫!”
我才认出来的人是老崔。老崔和我是同县,他住城西,我住城东。1947年,我在饶阳一带工作,住在一个机关里。他是那里的炊事员,常照顾我吃饭。……
1949年进城,他在路上还给我们做饭。进城以后,不知为什么,把他分配到了裁纸房,叫大铁板砸伤了腿。1962年,机关又把他动员回乡了。他走时,我不在家。听我老伴说,他拉家带口——老婆很精明能干,四个小孩。城里没有吃的,觉得不如回家好。临走时把借我的三十元钱还了,还送了我老伴一书包红山药。说真的,这一包山药,在那时,也值十块钱。我埋怨老伴不应该收他的钱……他平常没有客,更少留客吃饭,今天要破例招待老崔一顿。吃饭中间,老崔问:“就一个人过吗?”
“你嫂子去世了。”他说。
“这我听说了。”老崔是个老实人,他放下筷子,抹了一把眼泪,“不是又续了一个吗?”
“是续了一个。这几年我一直境遇不好,人家也不愿意来了。”
……
两人谈了半天,没有一点儿好消息,只有唉声叹气而已。孩子走了远路,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兴趣,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这时已近10时,他打发他们到对过招待所去睡,随后自己也碰上门,到后面屋里睡去了。
我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当我撩开蚊帐,抓起闹表,想看一看时间,记得是三点四十分,地大震了起来。最初,我以为是刮风下雨。当我知道是地震时,我从蚊帐里钻出来,把蚊帐拉倒了。我跑到前间屋子的南墙下,钻在写字台下面。
我的房屋内部没有倒塌,屋顶上的附属建筑倒了下来,砖瓦堆堵在门窗之下。如果往外跑,一定砸死了。
这时院里已经乱作一团。我听见外面真的在下雨。我想,既然没有震死,还是把自己保护一下吧。
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戴上破草帽,开门出去……走下台阶,看见老崔正带着孩子找他,“没事吧?”他们互问平安。
“你看我挑的日子多好,”老崔苦笑着,“十四年没来天津呀,天心也变了,人心也变了。我今天就买车票回去了。”他没有留他。
地震之后,由造反派带头,院子里的人们投入了争夺砖瓦木料、抢占地盘搭盖防震棚的战斗。孙犁是“特殊人物”,他既无心、也无力与别人争夺什么,只搭了上面说的那个塑料薄膜的小棚子。
这所宅院,原是吴鼎昌(曾任大清银行总务局局长、《大公报》社长、蒋介石总统府秘书长等职)姨太太的别墅,院内小河石山,花木繁盛,有园林之美。房屋庄严、阔气,都是木结构,正门门限上镶着的那块又厚又大的黄铜,就足有二十斤重。造反以来,糟踏得不成样子了,花木刨损,钢铁卖钱,屋瓦颓败,顶生茂草。只有小河石山,残留院中;但地震后,因争修“临建”,它也毁于一旦。这所宅院的兴衰,在局部上呈现了“文革”的一幅缩影,给孙犁留下了痛苦的记忆。
两个多月以后,在中国大地上又发生了一次“地震”——这一次是社会性的地震。“天心”变了,似乎是为了对前一次灾难性地震进行补偿,这一次社会性的地震,结束了“四害”横行的时代,为中国人民带来了福祉。孙犁终于和中国人民一道,跨过了1976年的历史性门坎儿,进入另一个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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