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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走到旅馆里面,那两人的房间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旅馆里面住满了做木炭生意的商人。志乃夫出其不意地闯入了房间里面,两个男人正在喝酒。

“你­干­什么?混蛋!进来怎么也不先放个屁……”

“你俩就是强Jian抢劫犯吧!”

在志乃夫问话的当口,两人拔出了匕首。

“闭嘴!”

志乃夫手里攥着一根短木­棒­,他挥­棒­击中了那个扑过来的家伙的手腕。另一个家伙转身欲逃,被志乃夫一­棒­打中了后脑勺,一声不吭就倒在了地上。那个先挨了一­棒­的家伙捂着手腕,乘隙从对面的门口跑了出去,志乃夫紧随其后。那人跑上接梯,顺势跑进了一个房间,志乃夫的­棒­子又击了他的脑后部。

那个房间里有一个男客。他端起酒杯正要喝,发现有人闯了进来。见势不好,端起桌上的菜就打了过来。

志乃夫把酒菜打落在地的时候,那人已从窗口跳了出去。

“站住,德造!”

志乃夫也一跃从窗口跳了出去。黑暗当中,德造正冒着大雨奔逃。志乃夫越追越近,德造猛地停步转过身来。前面是断崖,德造自己跑到了绝路上。

“德造,你完蛋了!”

“也许是吧。”

德造急促地喘着气。

“我真恨不得把你宰了!”

“有本事你就来吧。”

德造拔出匕首。

志乃夫步步逼近。四周一团漆黑,德造的身影在雨中模模糊糊,很难分辨。如果不是打在德造身上的雨点溅起的白沫,便无法判断他所站的位置。志乃夫挺­棒­逼过去。

德造也在往前逼进。他决意­干­掉志乃夫。为了逃跑,他已别无选择。只是黑暗会帮谁的忙,实在无法卜知。稍一不慎,就会丢了­性­命。

眼前刀光一闪,志乃夫赶忙掣身后退。他无法确知双方之间的距离,木­棒­打出去,却扑了个空。

木­棒­从德造眼前扫地,打在他的身上。如果让他有机会再打过来,那可就糟了。德造想着飞脚去踢地上的污泥,可他一点儿没使上劲。大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脚下一惜,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个嘴啃泥。他刚想站起来重新摆好架势,志乃夫的­棒­子又已打在了他的右肩上。

德造又扑倒在地上。

肚子上挨了几脚,他差点儿没气绝过去。

大地剧烈晃动起来,地层深处传来了可怕的呜呜声。咕咚、咕咚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直鸣。志乃夫毫无察觉,他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他背过去把德造的手绑的结结实实。这时,他才切实感到他已抓住了德造,而不是在做梦。他一把把德造拽起来。

“帮帮忙杀了我,怎么样?”

“是要杀你。但现在杀了你,也太便宜了你了。快走!我要把你带回旅馆,让大伙儿都瞧瞧。”

“那好……”

德造脑海里浮现出戈罗和希罗的身影。这影子只一闪,随即便消失了。已到了这步田地,想什么都没有用。源藏的脸也从头脑中一闪而过,戈罗终会被源藏杀死,希罗跟它在一起,容易被人发现。希罗对人没有戒心,总有一天希罗也会死的。

一场恶梦结束了——他暗想。

旅馆里面挤满了人。两个抢劫强Jian犯被捆得结结实实,赤条条地倒在水泥地上。他们身上被揍得伤痕累累。

中田指挥着这些人,意气扬扬,十分兴奋。

志乃夫把德造也推倒在水泥地上。

“他也是一伙的?”

中田问道。

“一个抢劫杀人犯。”

“揍他!”有人喊了一声。“宰了他!”

“扒光他的衣服,揍扁他!”

因为强Jian了当地人的妻子,人们群情激愤。

“别乱来!”

当两三人上来揪住德造撕扯他的衣服时,志乃夫上前制止了他们。

“不好了!”

有人惊恐地大叫起来。

“刚才不——不是地震——山、山洪——”

紧接着,一陈齐哭乱叫。尖叫声被大地的剧烈震动所吞没。咕咚、咕咚、咕咚,巨大的声音在逼近,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人们纷纷四散奔逃。

“能不能给我把绳子解开,我不想这样绑着双手去死。”

德造看看志乃夫。

志乃夫没有言语。

“跑也没有用,山洪已经冲下来了。”

德造在门槛上坐下,整个房子都在摇动。

志乃夫一声不响地给德造松了绑。

“如果能活下来,我们再较量较量。”

志乃夫说着挨着德造坐下来。

“大鹿村有个叫蓬莱寺的废寺,我就住在那里。如果你能幸存,就到哪里去找我。”

德造话音未落,山洪已袭来了。巨大的水头从黑暗和豪雨的世界里疾扑过来。透过旅馆大开着的门户,这一切可以看得很清楚。

“喂!”

志乃夫倒在了德造身上。

德造也靠住了志乃夫。

整个旅馆都在摇摆,但却没有倒塌下来。旅馆本应在一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旅馆被水冲走了!”

志乃夫颤声说道。

德造没有答话。他早觉察到了房子在疾速奔驰,却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房子浮在迅速流动的泥石流上面,不,是被推了上去。外面雨骤风狂。整个房子夹裹着风,在黑暗中疾驰。

德造闭上了眼睛。

四月二十三日。

三日森山的南面一片喧腾,一群人为猎鹿来到这里。

为首的是石打贯之,田边市的一个富商。石打家自江户中期以来一直做木材生意,在纪州可说是­妇­孺皆知。而且,石打还是贵族院议员。

那天他雇了五名当地猎人作前导。随行的还有市会议员、县厅职员、市政人员多人。加上哄赶的人,闹闹嚷嚷的总有四十多个人。

带来的五条猎犬全是清一­色­的纪州犬。他们打算把山团团围定,把山里的鹿全赶出来。

中午,哄赶的人一齐跑到山梁上。这里是鹿安歇的地方。和田川从山麓流过,他们的计划是把鹿赶到河里去。鹿被追赶的时候,全速奔跑,体温骤然上升。腿一发热,便无法快跑。为了降温,可以肯定地说,它们往河里跳。

人们称之为“鹿跳河”。它们之所以跳河,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消除嗅线。

石打贯之他们守在河边,静待猎物入彀。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有鹿的影子。石打等得很不耐烦。一直到下午将晚的时候,哄赶的人才回来告诉他出了变故。

派去哄赶的人在去山脊途中,看到几头鹿从对面山粱上跑了过去。鹿跑得非常快,后面紧追着一条纪州犬。鹿的身影时隐时现,正全速向前奔跑。

这群鹿没有朝和田川方向,而是直奔南边的四迁山而去。狗很巧妙地把它们往那个方向赶。

哄赶的人把猎犬放了出去。这次出猎没什么指望了,很显然已经有人占了先。他们放出狗只是闲玩玩,根本没当回事。山上幸许还有鹿。

没料想,五条猎犬一放出去,便径直顺着山粱朝南追去。它们闻到了鹿的气味。哄赶的人使劲吹哨子想把它们召回来,可根本无济于事。

没办法,大家只好坐下来,等狗回来。

三十分钟之后,有两条狗跑了回来,另外三条仍没见影。又等了一个小时,哄赶的人有些不耐烦,便牵着两头狗作向导,前去查看。狗把它们带到从四过岭东流的一条溪流附近,便再也不肯往前走了。看样子象是受了惊吓。大家开始分头搜索前进。

在溪流旁边,一头牡鹿被咬死在地上。离此不远,三条狗的尸骸狼藉不堪。三条狗被什么东西撕裂了身体,倒毙于地。

鹿只被吃掉了内脏。

此事必是狼­干­的。曾有传言说狼和狗搭伙捕猎。看来,那狗就是刚才的纪州犬了。狗把鹿赶到河边,狼以逸待劳,突然出击。狼和狗把猎物扑翻在地,正在美餐的时候,五条纪州犬闯了进来。

厮杀的激烈程度,只消看看那三头倒在血泊之中的狗的尸骸,便不难想象了。

石打听完说明,脸­色­铁青。五条猎犬全是石打亲手养的。

“不宰了这条狼,我决不罢休!”

石打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地说。

在纪州,石打说一不二,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他刚满五十岁,身材矮小。但就是这个小矮子,拥有大片的山林,广多的土地,二十来个会社。仅小妾就多达八人,这是力量的象征。

源藏对这一切毫无所知。

这件事就发生在源藏开始练习吹草笛的当天。

狼和狗到岩洞来过两天之后,源藏离开大塔山转到野竹法师山。在那里,他遇上了十几个带着纪州犬的猎人,问他有没有发现狼的足迹。源藏这才得知了事件的经过情形。石打回去以后,雇了近五十名猎手搜索狼的行踪。他吩咐猎人们,一经发现,就团团围住,一一击毙。

源藏听完,一声没吱便转身离开了。

一股寒气袭上他的心头。石打凭藉财力企图致狼于死地。他每天派五十个猎手带狗进山搜索,照此下去,狼可就没几天活头了。从大塔山到狼屺山是狼和狗的狩猎场。这是一个相当宽阔的地带。但要逃过五十个猎人和狗的眼睛,则又是显得太狭小了。猎人还好对付,若被狗发现了蛛丝马迹,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源藏心急火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样下去,狼必死无疑。自己千辛万苦,一路追迹到这里。这个阔姥凭一时冲动便可致狼于死地。源藏势必会因此隐入十分隐密的境地。他会迷失了自己。几个月来,日夜追踪,餐风露宿,这一切都将毁于一旦,徒劳无功。妹妹死了,赤姬号和泷号也命丧狼口,他如今已是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源藏不禁怨恨起石打来。自己追杀狼情有可原。石打却雇来这么多猎手去剿杀狼。用什么办法才能防止石打的行动呢?他思来想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万全之策。石打是贵族院议员,由于上交的利税多,狩猎方面也享受特殊待遇。处于最下层的源藏对此望尘莫及,要阻止他根本不可能。

源藏苦思无计。

——看来只有鸣枪儆戒了。

他抬头望望烟雨迷朦的森林。

源藏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他一直随身携带着制造子弹的工具,火药和发火金也很充足,估计做四五百发子弹还是不成问题的。他可以用这些子弹在山谷里和峰顶上到处乱放一通。狼和狗惧不惧枪声,源藏不敢肯定,也许它们还不知道枪的厉害。不过,凭本能它们会感到危险在逼近,在自己的领地里到处是枪声,它们说不定会放弃它,转而寻求一个更为安全的落脚点。

源藏把枪从肩上摘下来,对着黑压压的森林扣动了扳机。他不停地把夹在左手指间的子弹装进枪膛,对着周围的森林开火。一连串枪声撕裂了雨幕,在林间回荡。

从此,源藏开始到处奔波,拚命放枪。

他急匆匆地从野竹法师山向北而去。他花了四天时间,足迹遍及椿尾山、四过山、三日森山、狼屺山。除了吃饭以外,他从未停下脚步。即便如此,狼说不定也已经撞进了包围网。他马不停蹄,穿峡谷,越山腰,过山梁,忙得不亦乐乎。

他怒气冲冲,东奔西走,腿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但是,渐渐地,他的脸上愈来愈显明地出现了绝望感,或者可以说是无力感。枪声被森林吸走,显得苍白、单调,根本就传不了多远。他在想,自己这样何苦来呢?这样做又有什么用?无力感与恐惧感与日俱增,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

从狼屺山折返,第三天,源藏又回到了大塔山的南面,来回共花了七天时间。火药消耗殆尽,弹带里的子弹也所剩无几。

这是个难得的晴天。

源藏找块石头坐下来。他眺望着四周的景­色­,呆呆地出了神。这些天,他玩命地到处跑,现在看来似乎是白忙乎了。别说是狼,就连一根狼毛也没有见着。连那些剿狼的猎手,自打上次路遇之后,也再没见着。

他有一种类似于演独角戏的感觉。由于某种原因,自己被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他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梦境。

仔细审视一下,源藏发现自己早已不能读懂大地上的文字。他与自然已发生了隔膜,连接自然和他的那根纽带已经崩断,原来那种敏锐的感觉,如今已丧失殆尽。一颗心也好象悬浮在空中一样老也沉静不下来。

怎么会这样的,源藏也如堕雾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追踪者的身份发生了逆转。他发疯般地在多雨林里狂奔,迷失了追踪的目标。

——我这是怎么了?

他呆呆地自问。

背后好象有什么动静。

源藏懒懒地回过头来。

“你——”

他惊异地张大了嘴巴,原来是德造。

“你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

德造点点头,挨着源藏在石头上坐下。

“既然活着,放出狗来是什么意思?”

源藏声­色­俱厉。

“是它自己跟戈罗走的。”

德造苦笑着答道。

“它自己逃掉的?”

源藏愣了一下,看看德造。

“这伤呢?”

德造的右手腕吊在脖子上。

“遇到山洪暴发受的伤。”

德造把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下。

山洪推着旅馆向前跑了好几十米远,冲入了安川。一瞬间土崩瓦懈,泥石流和洪水一拥而入。此后的一切德造就不知道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被冲到了河岸上。这里离安庄约有一里远,位居下游。他遍体磷伤。但除了手臂骨折以外,全身竟奇迹般地没受大伤。此事发生在十二天以前。

“这么说,志乃夫已经死了?”

“不知道。”德造摇摇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会到蓬莱寺找我的。”

“你想束手就擒?”

“不。”德造微微地笑了笑,“通过决斗决出胜负。”

“你真是不要命了。”

“我不见得就一定输。”

“是这样……”

源藏不再言语。德造表情过分安详。以前的那种­精­悍和决断已踪影不见。脸上那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已然消失。德造变了,源藏在想。

“哎,你……”德造问道,“你那样发疯一样的放空枪,什么意思呢?”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四迁山看到了。当时你正边放空枪边往北边去。来到大塔山以后,又听你放着空枪回来了。”

“可是,狼呢?”

源藏的愁眉舒展开了。只要德造还活着,就可以吹草笛把狼唤回来。

“戈罗和希罗都不知去向。”

德造摇头答道。为了治伤,德造去了镇上。在那里,他听到了关于石打的传闻。他等不及伤好,便买了些必需品进了山。听说石打的狗是在四迁山被狼咬死的,德造便从狼屺山开始了搜索。在四迁山,他看到了源藏。从野竹法师到大塔山,德造边吹草笛边走,但是始终未见回音。

德造断定戈罗和希罗已经离开此地。草笛的声音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它们如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肯定会听到。这笛声它们太熟悉了。它们会拚命跑来的。

石打雇来的猎人分成几伙挨山搜索。狼和狗凭本能嗅出了危险,它们肯定已经转移了,德造暗自想道。

“原来如此……”

源藏想这极有可能。也许自己放的空枪,也使狼和狗戒备了起来。

他向德造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当然,吹草笛诱狼一事,他瞒住没说。

“戈罗又被你救了一命。”

德造低声谢道。

源藏没吱声,德造也沉默了下来。

“喂。”

稍顿了顿,德造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低沉。

“你,改没改变杀狼的决心?”

“没有。”

“可你并不想杀它。”

“不想杀也要杀。”

源藏态度很生硬。

“喔……”

德造住了口。一种悲凉的感觉在咬啮着他的心。源藏执拗的态度令他胆寒,一股凄怆的风从他的心中刮过。

源藏这种固执己见,不可理喻的­性­格,正是他孤独的体现。

突然,德造想到了志乃夫。志乃夫和源藏何其相似。

“源藏。”

不知该说不该说。犹豫了半天,德造还是开了口。

“不知你留意没有,我的那只纪州犬是只姆狗。”

“是姆狗又怎么样?”

源藏爱搭不理的。

“如果它怀上了狼崽,你怎么办?”

“怀上狼崽?……”

源藏莫名其妙地看看德造。

“当我听说戈罗和希罗在南纪搭伴捕猎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从小黑山救出戈罗的时候,希罗正处在发情期……”

“希罗之离我而去,也为的这个。考虑到这一点,我……”

“但是,狼和狗能生仔吗?”

源藏喉咙直发­干­。

“可以。它们是同一个祖先。”

德造缓缓点了点头。在去南纪之前,他找龙海问过这种可能是否存在。据龙海说,外国已有好几例。

“那么,纪州犬和狼生下的……”

源藏嘟哝了一句。

“希罗恐怕已经怀孕了,我想。”

德造说着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

源藏冲着德造的后背怒声问道。

“我这就回蓬莱寺等志乃夫。”

“喂,那狼和狗怎么办?你这个老糊涂!”

“我也许老糊涂了。不过,戈罗和希罗不在这里,凭我的感觉,我敢肯定。要在这里,就拜托你了。”

丢下这句话,德造拔腿就走。

源藏脸­色­铁青,目送德造远去。

源藏在岩棚里燃起一堆火。

架在火上的鹿­肉­烤得正香。

繁星满天。源藏靠在岩石上,眼望着火陷入了沉思。这是德造见到他的当天夜里。德造的话仍在他耳边回响。他满脑袋是这句话。

纪州犬怀上了狼崽——。

源藏说死也想不到会有这等事。狼是狗的天敌。本来不共戴天的仇敌却做了夫妻,这是不可想像的。如果德造的话不错,纪州犬就将生下一窝有半日本狼血统的狗仔。狼是狩猎型野兽,捕猎是它的天­性­。跟它在一起的纪州犬,在犬科动物中,亦具有强烈的捕猎本能。两相结合,生下的崽会什么样子呢?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不去。

火焰升腾。看着看着,慢慢地,火里幻化出几只摇摇摆摆、胖胖乎乎的小狗来。

好象有什么响动。

“源藏,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人。

“我在法师山上游睡觉,看到这里燃起了火,我想没准会是你……”

“你没有死于山洪?”

来人是志乃夫正昭。

“你知道山洪的事,看来德造还活着。”

志乃夫在火旁坐下。

“吃吧。”

源藏把刀子递给他。

志乃夫看上去跟乞丐没有什么两样。他用刀割下一大块鹿­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又切了一块,看样子实在是饿极了。

“德造下午才从这里走的。他说他要回寺里等你。”

“这是我们约好的。”

“他说要和你一决胜负。”

“我正巴不得这样。德造有抢来的钱,你可以随便去打鹿和野猪。只有我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我得杀了德造,赶快结束这一切。”

“你想再回去­干­警察?”

“不。”志乃夫摇摇头。“你呢?狼和狗已经杀掉了吗?”

“……”

源藏无言地摇了摇头。

“你也实在是太固执了。”

志乃夫注意到源藏双肩下陷,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有一种空虚的、孤凄的­阴­影。他以前可不是这样。

“你才真叫固执呢。如果你放弃对德造的成见,不就啥事没有了?”

“放弃成见?”

“对。”

“真令我吃惊。我没想到这话会出自你的口中。”

“你在外漂泊流浪了这么久。我认为,在漫游的过程中,人慢慢地就会消气,变得心平气和。”

“喂,我说你这是怎么了?”

志乃夫把正在切­肉­的手停下来。

“我很正常。”

“莫名其妙!”

“我不认为德造坏。如果他是个恶棍,他决不会甘冒生命危险来救狼的。我在小黑山就已经认定了。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果没有这种准备,他是难于突破包围网的。”

“你救德造和狼,就为的这个?”

源藏的双眸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炯炯的光芒。源藏本来是很少说话的。现在他按撩不住激动的心情,滔滔不绝说了下去。

“我一直以打猎为生。除此而外,我没有别的办法谋生。在小黑山,风雨之中,我与德造殊死搏斗时,他愤怒地叫道:你屠杀动物有什么乐趣?你的慈悲心哪里去了?我当时真想冲他喊——我拿起枪,不是为了屠杀动物取乐!但我终于没有叫出来。当时我强烈地感到德造决不可能会是坏人。为了自己养育的一条狼,他万死不辞。为了一头野兽,德造甘冒生命危险,这不能不令我悚然。这样的人哪里去找?还有谁会象他那样在暴风雪之中追踪我呢?德造为了狼,置生死于不顾,他的心中没有罪恶,纯净得如同水晶一般。我认为,即使不是狼,而是一条狗,他也会那样做的。”

源藏一开口,便象打开了的闸门。

志乃夫被他洪水般汹涌的话语压倒,一时竟无言以对。

“德遂说,狗肯定已怀上了了狼的孩子。他把一切都托给我,回了寺里……”

“唔……”

志乃夫切下一片­肉­。

他终于弄清了源藏脸上­阴­影的意味。源藏的地位已发生了逆转,他正从追杀一方转向救护一方。他闪烁的双眸正是他内心矛盾的体现。源藏不是在说服志乃夫,而是在说自己。

志乃夫把视线投向夜空。

当山洪袭来的时候,志乃夫给德造松了绑。为什么给他松绑,志乃夫从未深究。他对德造十分恼恨。不过,除恼恨以外,还有别的一种东西。正如源藏所说,人在漫游过程中,会慢慢地忘掉仇恨。而志乃夫,他一边把仇恨一点点地抛到路边,一边又从山野捡起其他一些东西。现在这些捡来的东西都在他的体内集聚了起来。

“唉,”源藏打破沉默。“德造他不会跑掉的,你愿不愿和我一道走?我想各处转转,看有没有狼和狗的消息。而且,我也正要到德造那里去一趟。如果你跟我在一起,保你不饿肚子。”

“好吧。”

志乃夫收回目光,把视线投向火堆。

火光照亮了志乃夫的脸,也照亮了源藏的脸。两人的脸都被映得通红通红的,仿佛发怒了一般。

五月十三日。

两个亲都大学学生下了赤石山脉的大泽岳,到北又泽去。他们是牧野和川北。

山路顺涧边而下,看上去极其崎岖陡峻。涧下是一条湍急的溪流,水深达15米左右。两壁的悬崖全是红岩。

牧野和川北在一块可以俯视溪流的岩石上坐下来,肚子饿了,也实在累坏了,他们把盒饭打开。

川北不经意地往对岸扫了一眼。他猛然发现树林边什么东西在奔跑,看样子象是鹿。川北碰碰牧野的手臂,用手指给他看。

一头牡鹿从密密丝丝的树林里奔了出来。它正在全速奔跑,奔跑当中不时地跳跃两下,动作十分轻捷。

没跑多远,鹿突然又改变了方向。鹿前面突然跳出一团褐­色­的东西,挡住了它的去路。那东西猛地跃起向鹿袭来。鹿急转回头。那个野兽似已跳到了鹿的背上,可一瞬之差被鹿闪避开了。鹿的身体象球一样地高高弹起,落在了十米开外的地方。

这时,鹿的面前又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狗。鹿受到前后夹击,进退两难。它无路可逃,跳上了一个岩盘。岩盘上面有一点儿地方,鹿一个直扑,冲到了崖边上。

狗和那头褐­色­的野兽紧迫过来。

鹿纵身跃向空中。这是一个高达十几米的断崖,下边是一个盆子一般的绿­色­的深潭,看上去比鹿的身体还小。鹿硕大的身躯直朝下面的深渊坠落下去。

潭中溅起高高的水柱,鹿的身体随之消失了。

狗和那褐­色­野兽跑到悬崖边上。狗蹲坐下来,而那褐­色­的东西却毫不狁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它的体毛被风吹起,粗大的尾巴水平伸开,直挺挺的象一块板,挟裹着一阵风。

随之,水面上又腾起了一条水柱。

狗返身跑走了。

“狼!”

牧野颤抖着声音叫道。那条白狗个子就不小,可与那个褐­色­的东西相比,则显得相形见绌。

鹿爬上岸。

狼虽然浮上了水面,可它的肚子好象遭了水击,游到岸边,它便不再动弹。

鹿乘隙向下游跑去。

牧野和川北象被冻住了一样僵立在那里,眼睛都看呆了。

溪岸边,一头月轮熊慢慢腾腾地起来。它边走边追逐过来。正在这时,那头牡鹿从岩石后边猛地窜出,撞到了它的面前。熊骇然大惊,猛地跳了起来。鹿也极为狼狈。为避开熊,它跳入了溪流。

熊紧跟着也跳了进去。

熊照准鹿的鼻子一把掌猛拍过去,然后又拍打着水扑到了鹿身上。双方都沉入了水底。等浮上水面的时候,鹿已经死了。熊咬住它的脖子,把它拖上岸。

鹿体内流出的鲜血,在水面上划出一条红线。

狼转过岩角。

熊正在舔舐鹿身上的血。一看到狼,它马上敏捷地跳起身来,这与它那肥硕的身体很不相称。它张开大口,露出牙齿。狼也张牙舞爪地一脸凶相。双方都在怒吼,都想以吼声震慑、压倒对方。因为溪流的喧哗无法听到。

狼冲了上去,熊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严阵以待。它看准机会,劈面就是一掌,不想竟被狼躲过。狼跑出不远,又折转身来。熊怒目而视,待狼又扑过来时,熊腾地直立了起来。

在离熊两米远的地方,狼突然跃起,从熊的头顶一掠而过。就在越过的那一刹那间,狼的胯下突然冒出一股褐­色­的液体。那液体象箭一样直­射­到熊的脸上。

熊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它闹不清狼在哪里,只好在原地团团乱转。乘此机会,狼一跃跳到熊背上,狠狠地咬住了熊的脖子。熊摇晃着身体落入了溪流。狼也一起掉了下去。

狗从上游跑来,见景也跃身跳进了溪流。

熊、狼和狗扑扑腾腾地打作一处,河面上水花四溅。

很快,水面上便平静了下来。熊败下阵来,鲜血淋淋地朝下游逃去。

狼和狗上岸以后,晃动一下身体,抖落掉身上的水。飞腾的水珠因为阳光的照耀,描画出一个个小小的彩虹。

“快跑!”

川北抓住牧野的手腕,低声叫道。

两人丢下盒饭,仓惶逃跑。

五月十五日。

德造躺在寺厨里面。

从南纪回来已有半个月了,他一直在等志乃夫。他想也许今日,也许明日,志乃夫就会来的。可左等右等,志乃夫一直没有露面。德造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自己大难不死就是个奇迹。奇迹不可能同时发生在两个人身上。也许他确已经死了。

源藏也没有来。

德造想,源藏此刻也许正为寻找戈罗的踪迹在林中踟躇。

突然,他跃身跳起,手里攥着把匕首。他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几乎与此同时。隔扇被推开,后门也被打开了。

“德造!”

安的脸在剧烈地抽搐。他手里握着一支削得很尖的竹枪。堵住后门的秋手里也是一杆竹枪。

“这次我看你还往哪里逃!”

安扭歪着脸,冷笑道。

“你放明白点儿!你休想再跑!快把刀子放下,带我到藏钱的地方去!老实点儿的话,我们可以叫你痛痛快快地死。不然,就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

“狗杂种,果然来了!”

德造的声音在发颤。

“钱在哪里?快说!”

秋喝问道。

“我不会交给你们的!”

“难道你想把它带到地狱里去吗?!”

“带到地狱里也比交给你们强!”

“快给我住嘴,王八羔子!”

秋闯进屋里。

“秋,不要杀了他!别让他跑了就行!”

安叫着也步步紧逼过来。

德造背靠着墙壁。

秋凶相毕露,他猫着腰挺枪冲了上来,另一边安也在逼近。

德造猛地弯下腰,抓起地上的酒瓶子朝秋打过去,随即又把菜碟之类的东西砸向安。

“混蛋!”

秋从左侧挺枪刺来。德造总算闪避开了。但是安的竹枪却刺入他的左肋腹。德造用左手攥住竹枪,把匕首朝安投去。匕首打在墙上,落到了地上。德造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难受。秋恼羞成怒,挺枪突刺过来。竹枪刺穿了德造的肚子。

“叫你别杀了他——笨蛋!”

安颤声喊着,拔出竹枪。

秋也把竹枪拔出来。

德造颓然倒在地上,两个伤口血流如柱。

“钱!快说!钱在哪里?!”

秋暴跳如雷。他一边叫,一边用竹枪刺德造的大腿。

德造说不出话。他呼吸困难,即使想说也出不了声。

“王八蛋!”

秋又用竹枪猛击他的另一条腿。

“我叫你别杀了他!……”

安刚要发火,突然咽下了后边的话。

他感到背后似乎有什么动静,便回过头来,刚回过头,便看到有两个褐­色­的和白­色­的东西朝他扑了过来。安不由的朝后退去。那团褐­色­的东西早已冲上来,尖利的牙齿咬住了他的半边脸。安倒在了地上。

德造看到,戈罗撕掉了安的半边脸。希罗也咬住了秋的右手腕。秋用枪去剌它,却未刺着。

——戈罗——希罗——。

德造心中在呼喊,但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声。

秋倒了下去,右腕被撕裂了。

戈罗咬断了安的脖子。安的悲鸣还没有落地,它又已向秋扑去。它咬住了秋的头,秋的头部被咬破,血流飞迸进而出。秋把左手里的匕首刺向戈罗,匕首深深地没入了戈罗的肋腹,直达肩部。戈罗摇晃了一下。秋的脑袋已开了瓢。

屋里到处是血。

德造倒在血泊之中,希罗来到他身边。

戈罗挤尽全力朝德造身边靠过来。但它的后肢颓然无力,虽几经努力,试图站起来,却未能成功。最后终于匍匐在地上。

德造听得见希罗悲痛的声音。呜,呜。希罗低声号泣。它摇着尾巴舔舔德造的脸,然后又到戈罗身边舔舔戈罗的脸。

——希罗,戈罗,你们可回来了!

德造眼中淌下一大颗泪珠。

他已到了垂死阶段。

惭惭地,他神志不清了。可他那失去知觉的眼睛,仍紧紧地盯着戈罗。

志乃夫和源藏在飞跑。

在秋叶街道的茶店里,志乃夫打听了一下蓬莱寺的位置。茶店的老太告诉他说,两三个小时之前曾有人向他打听过,这附近有没有远离村庄的废寺或者不住人的房子之类的东西。

老太告诉他们附近是有座废寺。

听完老太的话,志乃夫和源藏把东西存起来撒腿就跑。

听老太说到蓬莱寺有二里路。

他们一气赶到。

刚跑上石阶,便看到了这幕惨剧。

“德造!”

志乃夫抱起德造。德造的脉膊已经停止了跳动。他身上还是热的,看样子刚刚断气不久。

源藏查看了一下狼的伤势,他的旁边蹲着那头纪州犬。纪州犬身上的白毛全被血染红了,只有脸部还是白的。

“德造已经死了。狼不要紧吧?”

志乃夫大口喘着说。

“不清楚。我这就把狼送到医生那里去。你先帮我照料一下这条狗。”

源藏拿出被子把狼裹起来。刀子仍Сhā在狼肚子上。如果拔出来,狼可能会失血过多。志乃夫把狗用绳子拴住。源藏怀抱着被子和狼,朝外走去。

志乃夫瞥了一眼狼,它长长的眸子放­射­着蓝光。

源藏大步走下石阶。

志乃夫环视了一下屋内。究竟出了什么事,他还没来得及细看。一个人失去了半边脸,喉管被咬断。另一个人脑袋开花,倒毙于地。狼的凶残从这两具尸体上可见一斑。

纪州犬一边哀哀低呜,一边舔舐德造的脸。

外面起了风。风从洞开的门中穿堂而过,纪州犬的体毛被吹得翻卷起来。虽然是初夏的风,志乃夫却有一种凄怆之感。

德造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志乃夫给他合上了眼皮。猛然,他觉得德造的眼睛与源藏抱走的狼的眼睛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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