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藏和德造都躺倒在雪地上。
双方都已耗尽了体力。殊死搏斗持续了二十来分钟。由于雪深地滑,谁的杀手都未能奏效。雪把力量全吸跑了,拳头打在身上也不能形成多大打击。大部分时候两人都是抱在一起,互相卡着脖子在地上翻滚。其实,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因为脚上穿着踏雪套鞋,双方的行动都显得很笨拙、迟缓。虽是死斗,但在旁观者看来,准还会以为他们是在打着玩儿。
最后,双方都精疲力尽,不知不觉间便都停了手。
源藏仰面朝天躺在雪地上。狂风夹着雪花在树梢头肆虐,雪烟在昏暗的树林间滚荡。呜呜怪叫的风声,宛如脱僵的野马。
德造也仰卧在地上,漠然看着眼前这荒凉的景象。
“喂。”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源藏先开了口。
“你,见到狼了吗?”
“还没有。”德造的声音有气无力。“源藏还在,只有杀了这小子才行。”
双方都气喘吁吁的。
“你可以……把狼带过来。”
沉默了片刻,源藏重又开了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德造不禁感到有些惊讶。
“再过不久,太阳就要落山了。要带着狗和狼冲出包围网,需要夜幕和暴风雪的掩护。”
“……”
“我并没有放弃杀狼的计划。但是,听了你的话,我确实有点儿动心。你质问我,你拿枪屠杀这些动物有什么乐趣,动物也应当有它们生存的权利。这些话对我触动很大。其实,如果可能,我真不愿伤害它们。我久有此心,可我除此而外别无生路。要生存下去,就得有东西填饱肚子,可我一无所有。你迫于生计,只好走上盗窃这条路,我也是一样……”
“……”
雪花渐渐地开始盖住躺在地上的德造和源藏。
“一个窃贼的话,居然打动了我,想想真有点儿不可思议。”
“窃贼?不要这样损我了。”
德造苦笑一下。
“你太疏忽大意了。把狗带来实在是蠢而又蠢。你带着狗和狼,怎么能逃脱?”
“我哪还顾得了这许多。”
“这也许是做贼的毛病,不计一切。”
“……”
“我去把包围的人引开,你乘此机会赶紧溜掉。”
“你究竟为什么要帮狼?”
“我这不是帮狼,只是在帮你。”
“就算是吧,这又是为什么?”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源藏说着,抓把雪塞到嘴里。
“唔,原来是这样……”
“你快走!”
“我现在还不能走。”
德造坐直身子。他猛然发现不远处站着两头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戈罗和希罗。它俩正并头看着德造,希罗傍依着戈罗。戈罗褐色的身体因沾满了雪花而变成了白色。纪州犬希罗在日本犬当中应属大型之列,可戈罗看上去远较希罗为大。在昏暗的树林里,戈罗的双眸森森地闪着寒光。
德造喉头哽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戈罗。几个月以来到处寻找的戈罗如今就站立在他的眼前。是它自己来的。肯定是它从风中嗅出了德造和希罗的气味,自己找来的。
“戈罗,你……”“
德造好容易才爆出一声呼唤。这声呼唤包含着德造多少感慨!此刻,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
德造挣扎着站起来。戈罗看着德造走近,摇了摇尾巴。跟从前一样,它的粗状的尾巴只极不灵活地摇了两三下。它那如苍穹一般泛着蓝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德造,眼窝显得更深,相貌也愈加凶险。但是,几个月的流浪确实给它平添了不少威严。它身体虽然很瘦,却显得很有重量感。
“戈罗。”
德造伸出手招呼道。戈罗的眸子里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这是情感在涌动。德造轻轻地拍拍戈罗的头,戈罗默然承受,一动不动。对德造它所做的唯一的表示是它摇动的两三下尾巴以及它双眸当中一掠而过的情感的涌动。
德造取出绳子。戈罗脖子上没有绳。德造往它脖子上拴绳子的时候,它也没有动。
希罗扭头舔着戈罗的唇吻,戈罗一动不动地由它去舔。德造查看了一下戈罗的伤口。伤口位于左肋腹,约有一寸来长,连肚里内脏的活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许是戈罗不断舔舐的缘故,伤口两端已经开始愈合。
德造牵着戈罗,走到行李旁边。
源藏站在树荫里,背对着这边。
“你不见见狼?”
德造问了一句。
“我不想看。”
源藏漠然答道。
德造便不再说什么。他把肉从包里取出来放在戈罗面前,戈罗只几口便一扫而光。
“没别的事的话,我们就下山。”
源藏催促道。
风狂雪猛,夜色渐渐浓重起来。
“走吧。”
德造背起旅行包。
“你跟在我后面,别太靠前。”
源藏说着迈动了步子。
德造踩着源藏的脚印跟在后面。戈罗没有表示抗拒,它被德造牵着,顺从地跟着走。德造心潮起伏,感慨万端。牵在手里的是他亲手养大的最后一匹日本狼。他拣了一只濒死的狗仔,这是一只倨傲的小狗。长大之后,戈罗抛下德造回到了漠漠荒野之中。为寻找同类,它先是直奔西北,然后又转而南下来到琵琶湖北岸这一带。戈罗走完了这么长的行程,可无论哪里都没有同族的气息。流浪途中,源藏的爱犬毙命其口,巨猪也不是它的对手。日本狼身上潜存的神奇之力,使戈罗一次比一次更深地陷入围境。理在它更因担了吃掉少女的恶名,遭到了人们的切齿痛恨。
他妈的,德造真想大骂一声,出出心中的恶气。戈罗决无吃掉少女之理。如果能够,德造愿拿自己的脑袋担保。它曾被人抚养,而且是和狗一起长大的,它不可能吃人。源藏的的狗被它吃掉,是在它遭到狗的袭击,进行了殊死的搏斗之后,而且当时它也实在是饿急了。如其不然,吃掉猎狗,害死少女,变得极其残暴的戈罗,在和希罗邂逅相遇之后,决不可能会如此的温情脉脉。
源藏朝林子外面走去。狂风飞沙走后,刮得天昏地暗。稍一疏忽,在前面大步走着的源藏便不见了影子。德造牵着戈罗踏着源藏的脚印拚命跟上。两个男人,一条狗和一条狼,完全被暴风雪的呼号声淹没了。
德造心中也掀起了一场狂飙。
总算又见到了戈罗。经过漫长的流浪生活,戈罗定然已经接受了哪里也没有同族存在的严酷事实,也许它对寻找同族已心灰意懒。这样的话,从此以后,彼此或者可以厮守一处,寻个地方安然度日了。不过,只要有源藏在,他们便无宁日。德造深知,源藏决不会轻易就改变主意。况且志乃夫正昭也在紧追不舍,安和秋更是虎视眈耽。再说,狼自从出来流浪以后,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现在已经是名闻天下。蓬莱寺的生活已成为过去,要想再倒回去已不能够。
如今,能不能逃出小黑山尚是个未知数。若能逃出去,德造打算把戈罗放了。带着戈罗走,会要了他俩的命。德造深感痛楚。
他甚至没有余暇去体会重逢的感伤。这次邂逅来得太突然、太短促了。
夜的帷幕笼罩着小黑山,只有地上的积雪泛着白光。但是,就连这点儿微光也被暴风雪吞噬了。
源藏停下来。
“跟上了?”
“唉。”
“你在这儿别动。下边就是溪流。我先过到对岸开枪把他们引开。听到枪声,你赶紧趟过去。溪对岸是山,你就往山里跑。有人叫你你也别停。一直往前跑。我先说好,无论如何要保证狼的安全。”
“我知道。”
源藏离去,长长的身影随即消失在暴风雪中。
德造原地等着。戈罗和希罗依偎着站在德造旁边,睫毛和须子上都凝上了白霜。德造蹲下身子,希罗舔舔德造的脸。德造伸出手臂拦过戈罗。戈罗站着一动不动,德造也不再动。希罗转到前面又舐了舐戈罗的鼻子,戈罗也回舐着它。希罗的尾巴一直摇个不停,戈罗却不然。看到戈罗回舐希罗,德造突然情动于衷,差点儿没掉下泪来。
德造与源藏在山顶上进行殊死搏斗的时候,希罗可能就去寻找戈罗了。可以想见,它们相见时会是怎样一副场景。当时它们大概也是象现在这样亲热的互相舔舐的吧。它们当时不知有多欣喜。戈罗小时候就有点儿武士风度。当希罗象公卿贵族一样优雅地走近它时,它很威武地迎上前去,然后互相舔舐以表示彼此心中的绵绵情意。
究竟是谁给戈罗安上了食狗吃人的恶名?德造的心在呐喊。
一声枪响划破夜空。紧接着,又是一声。
德造冲到白雪覆盖的山坡上,到处是一片呐喊声。这时枪声又响了。德造跳入溪流,拼命泅向对岸。刚一上岸,眼前就有几个人影跑了过去。
德造牵着戈罗上了山。
源藏放枪的时候,志乃夫正昭就在附近。
连续两声枪响过后,喊声骤起:“狼下山了!德造逃跑了!”混乱中,又是一声枪响。
志乃夫拔腿就跑。
周围的警戒哨也跟着跑过来。枪声和喊叫声是从溪流对岸的小黑山传来的。志乃夫边跑边想,这事肯定是源藏干的。源藏这样做,用的是调虎离山计。“狼跑了!德造跑了!”源藏肯定不会这么喊。事情的经过目前虽不清楚,但显易见,是源藏放走了狼和德造。您下载的文件由www.2 7 t x t .c o m (爱 去 小 说 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沿着溪岸有一条路。跑着跑着,志乃夫的视线转到了小黑山对面的山上。很快他就发现了雪地上的踪迹。踏雪套鞋留下的印迹和动物的足印直朝山里伸延而去。
志乃夫紧追上去。
坡陡路滑,志乃夫步履维艰。他绝望地看着黑黑的树林,很懊悔自己没带踏雪套鞋。
原以为在撒下包围网的溪岸边的小路上即可将德造拿获,所以谁也没有准备踏雪套鞋。雪深过膝,怎么动弹也寸步难行。而且,暴风雪也越来越猛烈了。
没有踏雪套鞋,一切努力都是枉然。
足迹消失的前方是安藏山。再往前便是伊吹山地,那里是广大的山岳地带。
志乃夫悻悻而归。
德造拚尽全力顺着山坡往上攀爬。虽然脚上穿着踏雪套鞋,但却怎么也走不快。因为怕后面有人追踪,他没敢停留片刻。两腿已僵硬得如同木桩—般,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他用双手扶着腿,继续向上攀登。
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走了多长时间。德造浑身已经筋疲力尽,他在林子当中蹲下身子。腿实在是一步也挪不动了,身体已到了极限。他背靠树干,在雪地上坐下来。戈罗的脖子上还拴着绳子,德造已没有气力再牵着它走了。他给它解开绳子,从包里取出干肉给了戈罗和希罗。他切了十来斤干肉带了来,现在全都喂了它们。德造自己也拿起一块放到嘴里嚼着。
然后,又打开酒瓶呷了一口酒。
戈罗吃完干肉,返身消失在暴风雪之中。希罗随后追去。目送戈罗离去,德造不禁闭上了双眼。他早料到戈罗会走,这是命中注定的事。它不能跟人一起生活,也不能跟狗一起生活。即便它对德造和希罗很有感情,它也不得不这样。野生动物的本能把戈罗引向荒漠的世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德造又喝了口酒。
他在想,源藏如今不知怎么样了?警方很快就会知道是他用计放走了德造。一经识破,源藏便会遭到逮捕。有人胆敢与警方作对,警方岂肯善罢甘休?源藏深知这一点,却搅乱包围网,打乱了警方的部署。他这样做所为何来?德造推察其意,猛然——
源藏会不会是喜欢狼?
这个念头从德造脑际一闪而过。源藏放出两头爱犬去追狼,他想,两头纪州犬咬死狼根本就不在话下。他对自己的两头纪州犬的实力不无自信。不然,他也不会把狗放出来。可是他却遭到了惨败。
源藏必须复仇。他要杀死狼以祭奠惨死的爱犬。对自己骄妄的悔恨,只有杀了狼才能得到平息。他之复仇,之所以要踏上遥远的路途也正因为此。
但是,在复仇之心的背后,对不费收获之力就咬死了久经战阵的两头纪州犬的日本狼,源藏会不会产生了敬慕之心?凶悍的猎犬令源藏心醉。狼虽属犬科动物,但比之于狗,却高高凌驾于其上。源藏正是为此才穷追不舍的。如果不是狼,而是熊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源藏会不会去追呢?他驱动自已踏上埋没自己的无际无人的旅途吗?
德造想起了在椹谷上游的小屋里和源藏的巧遇。当时源藏被从濒死的边缘救了下来。当他发现救他性命的是德造时,一声不吭就往外走。这种态度,与其说是对狼主人的憎恨,倒勿宁说是嫉妒更合适些。
德造觉得他对源藏的底细已有了初步了解。
风雪仍未止息。由于暴风雪,夜显得愈加黑暗了。
半瓶酒下肚,睡意渐渐袭来。昨晚德造一夜没睡,醉意更加深了疲劳。他得等希罗回来。其实即使现在希罗回来,他也够呛再往前挪动一步了。双腿象灌了铅一样沉重。天这样黑,又起了暴风雪,追踪也极端困难。很快,足迹就会被风刮得荡然无存,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追上来。
德造对形势作了乐观的估计。这样睡过去,肯定要被冻死,他拿出睡袋,钻了进去。
一觉醒来,德造发现天已大亮。
他赶忙从睡袋里爬出来,心里直后悔自己太大意了。他还为自己已经被捕了,可环视四周,不见一个人影。暴风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只有雪泛着微光。
“希罗!”
德造忽然发现希罗不见了踪影。也许它还在雪里蒙头大睡,德造这样想着叫了一声。但是四周连一丝动静也没有。德造不由得不安起来。他叫了几声,又等了一会儿,可哪里也没有希罗的影子。
德造扒开地上的雪,露出了埋在积雪下面的草。他揪下一面草叶放在嘴唇上,对着四周吹了起来。尖厉的草笛声划过雪原。在澄彻的大气当中,尖尖的草笛声可以传出很远。
德造吹了一阵儿,等了等看有没有什么反应。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太阳渐渐升了起来。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这是个无声的世界。微风不动,小鸟不啼,寂静得可以听得见德造自己呼吸的声音。
——糟了!
德造自言自语道。
他忆起了昨夜的光景。吃完干肉,戈罗消失在暴风雪之中,希罗紧迫上去。在冲入风雪的壁障之前,希罗回头望了望德造。希罗当时那探寻的目光,德造至今还记得。它是在用眼神征求德造的意见。德造现在才算完全明白了。
——希罗跑掉了。
德造叹了一口气。
猛然,他感到一阵极度的不安和怅惘,一种近于被抛弃的感觉袭上心头。他呆呆地僵立在那里。霎那间,人生变成了虚幻缥缈的东西,一种被从人世间排挤出来的情绪充溢于整个胸间。
德造绝没想到希罗会跟戈罗跑掉。希罗是狗,戈罗与它并非同类,它很清楚。没有德造希罗就活不下去。以前不论干什么,德造都和希罗在一起。可如今,这个希罗却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为什么?
德造不禁自问。
对于这个问题,他无从知道答案。
德造穿上踏雪套鞋,把睡袋叠好,背起背包。在山坡的尽头,横亘着山脊,德造迈步朝那里走去。
来到山脊上,他又一次吹起了草笛。
他停立着,良久良久,不见丝毫反应。
一行脚印从林中一直延伸到山脊。新雪之上除了自己这行歪歪扭扭的脚印之外,再没有别的痕迹,就好象所有的活物都已死绝,只有自己还活着一样。这行脚印看上去是那样的孤独,谁也不知道它要去向哪里。这足印东扭西歪,毫无意昧,步态显得异常的苍老。
德造顺着山脊朝东走去。
他时不时地吹吹草笛,虽然他很清楚吹也没有用。希罗已经离他而去。它要么远远地跑掉,要么就呆在德造身边。既然已不在身边,吹草笛便没有用。
希罗居然会离他而去,德造怎么也扭不过劲。他把希罗从一捧那么点儿喂养大,虽然没有施以厚爱,却也从未象对待戈罗那样刻薄。他给它足够的东西吃,希罗爱怎样就怎样,完全由着它的性子。
希罗抛弃他是毫无理由的。
——抑或是……。
有时候,德造觉得希罗的存在是个沉重的负担。没有希罗,就找不到戈罗。从这个意义上讲,带上希罗又是必要的。但是,带上希罗太引人注目。安和秋知道德造带着希罗,志乃夫也知道。而且,为寻找戈罗,在荒凉的山野上流浪的日子里,德造真想到旅馆里美美地睡上一觉。他需要好好地洗个澡,躺在软软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晚,以解除浑身的疲劳。而且,为了买东西,也需要到村子或镇子上去。每当这种时候,他对希罗就有一种不耐烦的情绪。如果没有希罗,他爱什么时候住旅馆就什么时候去住,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于村子或镇子上。即使突然有什么变故,他也可以溜掉,不用顾忌希罗的安危。因为这条狗,他的行动不知受到了多少限制。
他忽然醒悟到,也许希罗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德造含在嘴里的草叶掉到了地上。
和戈罗一样,希罗肯定察觉了德造的意思。因为饲料的问题,还有来自世间的不断的干扰,德造对戈罗总以冷眼相待。戈罗出奔之后,德造有一种得到解脱的感觉。也许戈罗正是靠它动物的直觉领悟到了这一点才出走的。
德造一直以为它是为寻找同类而踏上旅途的。但现在看来,事实也许并非如此。不,也许只是原因之一。但从根本上说,真正的原因恐怕在于它意识到了它与德造是两个互不相容的存在。
希罗的出走更证明了这一点。
狗天生是离不开人的。俗语说:“养狗三日,三年恩义。”希罗抛下德造跟狼走,大概是确实认清了德造的本质。
——强盗?
德造不禁自嘲。
也许希罗和戈罗都清楚德造是强盗。
在阳光的照射下,地上的雪泛着白光,刺人眼目。
蓬莱寺周围春意阑珊。
寺后的辛夷树上,白色的花瓣已开始败落。旁边的棣棠树上,黄|色的花朵错落有致,开得正盛。木瓜也绽开了桃色的花朵。
德造远远地望着。
没有人来过的迹象。这座废寺跟德造出去时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只是,走时白雪覆盖,如今已冰消雪化、春暖花开。也正因为被雪覆盖的缘故,时光的流逝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经过长久观察,确信无人之后,德造出了林子。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方丈,从破烂的纸隔扇中时往里窥视了一下。这下德造放心了,一切依然如故。
他又转到正殿,地板已被当作柴禾烧尽了,看上去异常寒伧,就跟德造的内心一样。在正殿的另一侧,放着个洗手盆。旁边是一株曲曲弯弯的古梅,上边正开着淡红色的小花,德造的内心因此而稍稍得到了一点儿慰藉。
德造在正殿的过廊里坐下来,嘴里噙着烟,眼瞅着院里出神。
戈罗和希罗在暴风雪中消失以后,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德造脑海里浮现出所到之处看到的伊吹山地各个山峰的的景色。出了县境之后,德造经过长途跋涉,一直走到歧阜县,哪里都没有戈罗和希罗的消息。
志乃夫正昭和源藏也都毫无音讯。源藏自出了小黑山之后再没露面。看样子他乘着暴风雪之机,安全地冲出了包围网。
唯一有消息的,是在安藏山失踪的叶子。叶子在五里外的山里为樵夫所救。她患了丧失记忆的精神分裂症。樵夫把叶子领回村里,并与警察取得了联系。那个村子很偏僻,有关狼和叶子失踪的事虽闹得沸反盈天,这里的人们却一无所知。直到小黑山的包围行动归于失败的翌日,警方才派人前去联系。
很显然,警察的意图是诱捕德造。警察把叶子获救的消息封锁起来,煽起人们对狼的憎恨,从而促其参加包围行动。
听到这个消息,德造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戈罗不可会袭击少女,这样的事怎么可能发生呢?德造虽深信不疑,但他总还是有些不安。那么,戈罗跟在少女后面又该作何解释呢?德造百思不得其解。
坐在春意融融的废寺里,德造浮想联翩,心潮起伏。
他已沉浸在了缥渺的思绪当中。猛然,他恍惚觉得戈罗正拾级而上。戈罗纵然不会回来,希罗却极有可能离开戈罗回到故乡来。德造想,希罗和戈罗久别重逢,许是由于一时情热,它才随戈罗而去的。兴尽以后,它自会想起德造来的。在归心的驱动下,希罗极有可能返回故乡。
德造回到寺里的理由也正在于此。
一想到回到寺里的希罗翘首企盼他的情景。德造便不由得要迈步朝这里走。
德造知道,在暴风雪中联翩而去的戈罗和希罗对他并没有多少依恋。他虽明白这一点,却又不能忘情。一不留意,便会想到上面。
德造简直有些不能自持了。
他把衔在嘴里的烟点上。
常福寺的住持龙海来访蓬莱寺,是在三月末的时候。
他是到饭田町办事回来顺道来的。这已是他第四次到蓬莱寺来。第一次他带来了一条小狗。第二次是在源藏妹妹在太平山因狼而死之后。龙海当时猛然记起了德造养的那条狗,想起了纪州犬对着那只小狗狺狺狂吠的情景。
那条狗实在有些蹊跷,龙海特来看看。结果德造不在,狗也不见了。看样子,德造象是出了远门。狼就是德造养的那条狗,龙海对此深信不疑。《信浓日报》一心一意要找到狼的主人。德造肯定是察觉到了危险才出去的。他刚这么想着,饭田町便起了大火。当龙海得知德造带着一条白狗的时候,他断定德造必是去寻找狼了。
下雪之前他又来了一次,德造仍未回来。
今天第四次来访,他也没想到德造会在。琵琶湖北岸的那场大围捕刚刚过去不久。据说德造靠了源藏的帮助,带着狼冲了出来,狗也在一起。龙海想德造决不可能重返寺里。
可是,德造回来了。
正殿后面是一片荒地,德造正在挥锹铲土。
“你打算在这里种什么,竹笋?”
德造正全神贯注地翻地,龙海来到了他的背后,他也没察觉。听到声音,他撒腿就跑。
“原来是你。”
跑出几步,他才回过神来,缓缓转过身子。
一看他的脸,龙海把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德造的模样完全变了。在此之前,刚入秋的时候他见过德造。当时德造与初访常福寺时没有什么两样。他全身冷竣,象一柄利剑一样寒气逼人。那阴冷的面孔,更令人不由得凛然而惧。
现在这一切都荡然无存了。那种象利剑一样的东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德造显出了老态,看上去跟一个老农差不多。他脸上肌肉松弛,皱纹密布。以前皱纹里掩藏着的阴翳,如今象在春日映照下的残雪一样,消融殆尽。
“什么时候回来的?”
龙海闭口不提德造容貌方面的变化。
“半个多月以前。”
他和龙海并肩回到寺里,拿出白酒在正殿的过廊上坐下来。
“你打算种地?”
“不。”德造摇摇头。“我只是瞎忙乎。”
“闲得无聊是吧?”
龙海环视了一下四周,方丈里面的隔扇已经重新换过,寺里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房子虽破,但荒凉之中透出一种难以言状的静谧。树抽新芽,花吐幽芳,一切都是那样的恬然、安适。
“来,喝!”
“噫,我给你的狗那去了?”
“……”
德造没言语。
他的视线投向了春霞灿烂的赤石山脉。
“听说那个叫德造的强盗,曾经养过狼。”
龙海也把视线投向山脉。
“嗯。”
德造只稍稍点了点头。
“听说狼是和纪州犬一起长大的。”
“嗯。”
“那东西竟会是狼,我当初也没有看出来。不过,说它是狗,又总觉得不太对劲。”
“……”
“我喜欢狗。住在破寺里,终日以狗为伴。狼也属犬科动物,如果知道那东西就是狼,说不定可以及早采取措施,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真太遗憾了。”
“……”
“狼和狗到哪里去了?”
龙海斟满一盅酒。
“听说刮起了一场暴风雪。”德造接口说道。“在风雪交加的夜里,那个强盗拿出干肉喂了狗和狼。狼吃完之后,便没入了风雪之中。狗随后紧追上去。听说狗临去前,还看了一眼。然后,狗也消失在风雪之中。贼以为狗一定是要回来的。可直等到早晨,狗和狼都没有回来。暴风雪过去了,地上什么痕迹也没有,天地间只是一片茫茫的白雪……”
德造讲述着,声调低而平淡。
“是这样……”龙海点点头。“也就是说狼和狗都离贼而去。贼无奈,只好回到养育狼和狗的家里,他想狼和狗也许会回来的。”
“……”
“可惜,不如意事常八九,你说呢?”
龙海抬头看看德造。
龙海知道,德造自养了狼和狗之后就开始变了。人称疾风德造为怪盗,警察从未抓住过他。他始终以一所不住为准则。也许诀窍就在于此。德造从未养过猫狗之类的东西,他住在一个与猫狗之类的东西无缘的世界里,他本该永远与它们无缘的。
但是,一住进破寺,他便开始进山踏勘。结果捡回一只濒死的野狗崽子。他抱它回家,喂它东西吃,虽深感困惑,却还是收养了它。养狗的话,他便会有生命危险。他虽深知这一点,却仍然以阴沉的目光看着小狗一天天长大起来。当时德造自己也把握不了自己。他之收养另一只小狗,恐怕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另一个自己在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命运。
德造当时完全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
这种精神状态给德造种下了苦果。他连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已发生了变化。他第一次用心观察小狗的动作、行为等等,这一切强烈地吸引了他。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这些动物打交道。动物是怎么样一种东西,怎样饲养它们,直到老了以后,德造才算明白了。
两只小狗,把潜藏于德造心中和相貌上的如同利剑一样的东西赶得无影无踪。
但是,德造自己却不知道这些东西已经丧失殆尽。直到现在,他也还没觉察到这一点。但是龙海—看便知,狼和狗把德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狼和狗离去之后,德造悄然回到了寺里,此一行动本身就表明了这一点。狗离他而去,他却割舍不掉。以前德造做事干脆果断,从不犹豫。而今的德造迷惘不知所措,区区两个畜牲,已使他烦恼不堪,不能自拔。
而且,这种迷惘还把德造身上的那股锐气夺去了。男人一旦失去锐气,面部表情马上就会松驰下来。
德造那松驰的表情,给了龙海一种不祥的预感。其实,当初还是龙海劝德造安静下来,住进废寺的。德造正努力这样做。他翻挖土地,糊隔扇,把寺内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固然不错,也应该这样。但是,这座废寺太过于静谧,这种静谧当中有着潜在的危险。同是寂静和安谧,倘若是因为德造而造成的,那就必须得有一种象绷紧了的弦一样的感觉才行。
“我也想见见狗和狼。”
龙海低声说道。
狼和狗究竟去了哪里呢?龙海想着,眼前浮现出它们一前一后钻入暴风雪之中的身姿,凄怆之感油然而生。狗和狼究竟为了什么抛弃德造,消失在雪幕之中的呢?
阳光照在野竹法师的山脊上。
时令已届四月中旬,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高空中,一个白色的小东西悠悠地飘落下来。
源藏注目看着。过了好大一会儿,那东西才慢慢地降了下来,原来是一贝白色蝴蝶。蝴蝶收住翅膀,落在一株蒲公英的花上,就好象好不容易才算到了地球上似的。
源藏苦笑一下。
这里是纪州路,南边可以望见大塔山,再过去犬概就是熊野滩了。源藏还从未见到过太平洋。
蝴蝶象死了一般一动不动。源藏想,它对太空也许仍然余惊未尽吧。
——狼!
源藏把视线从蝴蝶身上移开,思绪又回到狼身上。
报上登出狼的消息,大概是在七天之前。
野竹法师山的北边,精尾岭、四过岭、三日森山、狼屺山群峰耸寺。过去便是熊野大道。据称狼就在从野竹法师山到狼屺山这一带。
在发源于野竹法师山的一条河的上游,有个猎人最先发现了狼的行迹。泥地上狼的足迹清晰可辨,看样子还挺新。猎犬上前嗅了嗅,马上夹紧尾巴,直往后缩。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和狼的足迹一起,还留下了狗的足迹。
居然会有这种事,猎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想,大概是有先有后,不会是同时留下的。会不会是狼顺着足迹在追踪狗呢?
但一直追迹下去,猎人开始越来越感到迷惑不解。地上现了狼和狗打闹的痕迹,接着又一前一后向前跑去。
几天以后,另外一个猎人听到了狼的咆哮声。当时他睡在山中的一个小屋里面。附近山粱上传来狼嗥声,声量大得惊人,余韵在夜空中久久回荡。
与此相呼应,对面的山峰上也响起了咆哮声。但是,很明显是一只狗在远吠。
听到狼嗥,猎犬使劲地扒小屋的门,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
狼和狗捉对捕猎——这个传闻迅速传开了。
源藏从报上看到这一消息以后,破口大骂了一声德造。除了德造的纪州犬以外,不会再有狗与狼为伍。但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源藏感到困惑不解。
从小黑山突围之后,德造一直没有消息,志乃夫正昭也湮没无闻,狼也再没有动静。好象一切都归于沉寂、销声匿迹了似的。源藏想也许是德造把狼带回到了原来避居的家里。但是,狼太引人注目了。如果家在长野,要带狼回去,根本就办不到。
而且,狼还有寻找同类的使命。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德造把狼带到安全地带放走,自己带纪州犬返回。
据说狼和纪州犬结伴在纪伊南端狩猎。源藏闹不明白德造把纪州犬留在狼身边是何居心,他也想过,也许是狗丢下德造跟狼跑了,但是家养的狗绝不可能会这样。
而且,狼在纪州似乎停下了流浪的脚步。这也颇令源藏费解。狼从信浓南端一直北上到达飞弹国,后又一转南下来到了纪伊半岛。它在这里安营扎寨,似乎在这里找到了归宿,这又是为何呢?
德造——源藏猛的恍然大悟了,肯定是德造在操纵着狼和狗。德造不会把狗放走,而且狗也不会离开他。德造是个头脑精细的人。他带着狼流落到纪伊南端,开始在哪里利用用狼和狗狩猎。对他来说,干这种事根本不在话下。狼也为与德造和狗的重逢感到高兴。狼受尽了千辛万苦。由于跑不快,独自捕猎殊觉不易。现在好了,有了纪州犬,让它去驱赶,狼只需隐伏下来,找机会出击就行了。
显然,德造是这场好戏的幕后导演。德造靠揩狼和狗油,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这个魔鬼一样的家伙!
——或者,德造已经死了?
那是一座神秘莫测、全然陌生的山。德造是不是被暴风雪卷走,冻死荒野了?要么是遇上雪崩丧了命,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既然德造死了,狗就只有离开德造与狼结伴一途了。
不过很快,源藏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想起了在小黑山和德造的相遇。当时狂风怒吼,大雪纷飞,德造在树林之间穿行。他是个少见的本领高强的男人。他携狗潜入包围网,在风雪弥漫的树林中首先发现源藏,遂手执匕首隐身树后,出其不意地加以狙击。连以山为家的源藏也险遭他的暗算,这样的人不可能轻易就死。
德造操纵着狼和狗,各种迹象表明。
——一定要除掉狼!
这样做也未免太残酷了。源藏在前往野竹法师途中,曾多次这样自问。按照他的本心,他并不想杀狼。这个想法日渐抬头,并逐渐占了上风。同狼的主人德造结识也是一个原因。如果德造是个令他讨厌的人,那他的杀机便不会衰减。可是,德造会舍命救狼的坚韧不拨的精神,深令源藏感佩。
当然,对狼源藏也有不忍之心。在小黑山的原始森林中,源藏瞥了狼一眼。狼的身姿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海之中。狼看上去要比纪州犬大多了,它身上落满了雪。当时天很黑,因此源藏没能看清它的面目,况且他也没想细看。他怕看了之后,便下不了杀手。但是,他猜测狼的样子一定很凶,丝毫没有狗的温和之感。长长的唇吻,深深的眼窝里面,细长的眸子如刀一般,用那眸子紧紧地盯着源藏。如果在山中相遇,它那狰狞的面目肯定会令源藏脊背发凉、不寒而栗的。
这条狼曾经咬死了两头纪州犬。可现在它却和德造的纪州犬并肩而立。在狗的带领下,它不紧不慢来到德造面前。看到它的那瞬间,源藏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象烈火一样的东西在脑袋里迅速升腾起来。
源藏满怀杀狼的热望,来到了琵琶湖北岸的小黑山。为杀狼,他风餐露宿,一路追迹而来。被咬死的赤姬号和泷号的幻影总在他面前晃动,这种悲哀只有杀狼之后才会消失。
而现在,德造毫不费力就把狼叫到了身边。自己日思夜梦,四处寻找的仇敌就在眼前。那条源藏无法逾越的鸿沟,德造无形当中已经填平了。它使人感到,他与狼亲密无间,感到人和动物之间的心灵的沟通。德造与狼之间的深厚的联系,正如源藏和赤姬号、泷号的关系一样。
源藏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心中的这团火。
如果自己处在德造的立场——他选样想,他也会不顾生命危险,千方百计保持狼不受伤害。
自从见到狼以后,梦中他常会把两头纪州犬和狼混淆不清。
醒来之后,源藏常常感到悲哀。
来到野竹法师山,已有七天了。
源藏游游荡荡的,一直走到了大塔山。那里原始森一望无际,各种植物十分繁杂。针叶树有桧树、杉树、花柏、离野等。阔叶树有山毛榉、红材栎,还有羊齿、铃竹等。这里是野兽绝好的栖息地。五天之内,源藏就发现了七、八头鹿和二十多头野猪的踪迹。小动物也很多。
但是,哪里都没有狼的踪迹。当地猎人所听到的咆哮生也没有再出现。
源藏有些忍不住劲了。德造不知躲在哪里。如能找到德造的潜伏地点,狼必然就在附近。源藏开始留意德造可能隐身的地形。
第八天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雨。来到野竹法师山的翌日和第三天一直下雨。七天当中有四天是阴雨天天。纪州以多雨著称。在黑潮流经的地方,有很多突出的半岛,所以多雨。据说尤其是在四月和九月,阴雨连绵,终日不绝。
虽然天下着雨,源藏还是出去了。
从早上开始,他默默地只是走。走着走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何不吹草笛试试?他知到德造是靠吹草笛同狼和狗进行联络的。吹法可能有些特别,但音色上基本上不会有太大的差别。笛声说不定会把狼或者狗引来。
源藏从灌木丛中揪下一片叶子,放到嘴里,但随之他的手凝住不动了,仿佛是把毒药放到了嘴里。他这不是在冒充德造诱杀狼吗?
他试着吹了吹,声音听起来异常刺耳。
通过解读大地上的所留下的自然文字追踪猎物,是源藏的可拿手好戏。这种绝技在长期的流浪当中遭到了玷污。这难听的笛音就是最好的说明。
源藏凝望着飘落的雨滴。雨下得令人心情烦闷。衣服潮乎乎的都快生霉了。雨无声无息地下着,更加深了阴郁的气氛。他想起了山国的晴朗的天空。你可一定得回来——临走时朱美一再叮嘱他。在大雨涝沱的黑暗的树林中,朱美音容若隐若现。
他又吹了一下,声音还是老样子。由于用力过猛,叶子吹破了。他换一片厚一点儿的叶子又吹起来。
——何时才能有个结局呢?
这个念头使源藏越来越急躁。
一连两天,源藏都在练习吹草笛。
终于,他可以吹出童谣之类的小曲了。
翌日,源藏便开始吹着草笛到处游荡。大塔山周围山谷纵横,有大杉谷、法师谷、王谷小猿谷等。源藏在那一带边吹边走。当然,他也没忘了去辨识大地留下的各种自然文字。但是,连日阴雨,大地上被雨水冲刷过,根本找不到什么踪迹。而且他一开始吹草笛,就依赖上了。
开始吹草笛以后,第三天夜里。
源藏睡在岩洞里,夜空显出少有的晴朗。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微光闪烁。源藏开始有点儿睡意朦胧了。
有个微小的声音传来,听动静象是小石子在滚动。源藏伸手抓住身边的猎枪,躺着一动不动盯着岩洞的入口处。洞口附近站着个什么东西,星光下只见一团模模糊糊的白影。那影子一动不动。源藏知道这不是狼。狼身上的毛是褐色,不是白色。
肯定是德造带的那头纪州犬。除了家犬以外,再没有什么野兽会亲近人。狗是听到草笛的声音之后,悄然跟来的。狗的嗅觉十分灵敏,它知道不是德造。它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走近呢?源藏有点儿纳闷。
“是你啊。”
源藏亲切地招呼道。与声音相反,他心跳得很厉害。如果是狗,源藏有办法接近它。只要能和狗混熟,狼就会被召引过来。
狗好象动了一下。
象是为了阻止它似的,不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号。狗的身影随之突然消失。源藏一动不动地等了老半天,可此后再就没有什么动静了。
源藏盯着漆黑的岩洞的洞顶。
怒号声是狼发出的。很显然,狼和狗靠近了岩洞。狗刚想接近源藏,被狼喝止住,转身跑掉了。狼和狗轻手轻脚摸到岩洞旁边是为着什么目的呢?源藏觉得很费心思。
源藏吹草笛的目的在于诱狼上钩。狼和狗还以为是德造在吹,根本就不存什么戒心。它们根本没有鼻子去嗅便一径奔来。等到了近处,闻到了气味,才重新警觉起来。但这时为时已晚,狼早已倒在了枪弹之下。源藏一边吹草笛,一边这样打着如意算盘。
狼和狗不知在什么地方听到了草笛声,它们误以为是德造。于是,草笛的音调明显不同。于是它们小心翼翼地嗅嗅气味,明白了吹草笛的不是主人。一般情况下,它们会马上离去,不会再靠近的。可是,狗跟源藏很熟。在椹谷的小屋里面,他们在一起呆了两天。自那以后,还见过两次面。
——大概是有些旧情难忘吧?
兴许会是这样。由于亲近感,到了晚上,它便带狼一起来了。要么就是,在小黑山的树林当中,源藏和德造拚死搏斗,狗至少目击了最初的情景,邃视探藏为敌——不,不会的,源藏马上予以否定。纪州犬不被逼急了,是不会对人怀有敌意的。源藏不认为德造的狗是充满敌意而来。
由于亲切感,狗才前来的——这是唯一的一种解释。狼也许同样如此。狼只在小黑山同源藏见了一面。它虽然不明白是源藏救了它的命,但它对源藏没有仇恨。它没有阻挡狗走近岩洞,说明它和狗都知道是源藏,感到分外的亲切。
——一点儿不错。
源藏自言自语道。
对,对……源藏心中不停地念叨着。果然如此,狼和狗便自然会去接近他。它们走近源藏,根本没提防他暗藏的杀机。
源藏心中不由得“呀”地一声惊叫起来。狼和狗被草笛召引而来,它们明知是源藏,却还是迅速靠近了他……。
——德造死了!
德造死了,狼和狗才一起来找他。正因为德造已死,狼和狗对源藏才倍感亲切,抑制不住怀恋之情靠近了他。
——可怜的畜牲。
源藏眼前浮现出德造的面容。他的脸虽然阴暗。但却棱角分明,很有刚性。他那笔直的脊粱、机敏的动作,间不容发的决断能力……。
——德造,难道你竟真的冻死在暴风雪之中了?
——阴冷的风从源藏心底刮过。
发源于大塔山和野竹法师山的这条河流名叫安川,河口一段又叫日里川。
河流的上游有个叫安的庄子,这里是备长炭的集散地。这一带有很多人以烧炭为业,南纪一带是备长炭的产地。烧备长炭必须用栳女槠做原木,只有南纪才出产这种树。
在野竹法师山靠近山麓的深谷里,住着—个烧炭的中年人。虽然天下着雨,那人却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他虽穿着雨衣,雨水照样顺着脖子往下淌,连日的大雨把人的心都给浇透了。
他正在砍伐用于烧炭的栳女槠。伐木是很危险的。雨水锯口处溜进去,锯被夹住了。要锯锯不动,拉又拉不出来。那人直起腰来,无可奈何地看看烟雨苍茫的山谷。
这是一张十分阴郁的脸。
正是志乃夫正昭。他来到这里已近二十天了。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等德造的消息。他哪里也去不了,因为袋里的钱已经见了底。他来这里时就已经快要一文不剩了。得有饭资才行,至少在去追德造之前是这样。
他的师傅是中田喜作。烧炭人一般都要师徒两人合伙干。师傅提供原木和资金给徒弟,烧出的炭百分之二十归徒弟所有。一个拥有几百亩林地的师傅便可做甩手掌柜,优哉游哉地过日子。
中田有四五个徒弟,是个小老板。他自己也动手干。听完志乃夫的情况,中田雇下他,分派他去砍伐原木。中田包管吃住。志乃夫带有德造的照片,他把照片交中田看过。到炭市上来的人四面八方的都有,中田答应给他留意一下。
风卷着雨,雨夹着风。雨点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大雨从昨天一直下到现在,天空阴沉沉的象涂了墨似的,雨铺天盖地,瓢泼而下。
德造逃出小黑山之后不知去向。当时志乃夫虽借来踏雪套鞋追了上去,但风大雪猛,足迹被埋没,无法辨认。而且当时天昏地暗,一片迷朦,只好作罢。源藏也去向不明,只有狼有点儿消息。听说狼和狗在一块儿。是德造把狗放了出来,还是狼和狗跟德造在一起?抑或是德造死了——目前尚无法得出结论。
还有一点志乃夫始终不明白。源藏怎么一下子倒戈站到了德造一边,把德造和狼都放跑了。
志乃夫有很多事都弄不懂的。
一如这倾盆大雨一样,无头无绪,不知来自何方。
回到小屋里,志乃夫躺下来想休息一下。
刚躺下没多大一会儿,板门被推开了。
“是老板派我来的。”
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进来说道。
“什么事?”
“他说让你快点儿去……”
那人把毛巾拧干,擦了擦满脸的雨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强盗,在旅馆里……”
“强盗?”
“是的。”
那人点点头。
离此二里远的稻作村,昨天夜里出了件事。
深夜,强盗闯进了一户农家。两人都蒙着脸。家里除了一个老太太和一对不满三十岁的年轻夫妇以外,还有一个四岁的小女孩。
除了那个年轻媳妇,其他人全被两个贼绑了起来。两个贼命令他们把钱交出来。年轻媳妇名叫花子。家里仅有十几元钱,把这些钱全交了出来。贼又命她拿酒给他们吃。她连忙把酒和可以下酒的菜全端了出来。两个贼命她在旁边斟酒,开始吃喝起来。他们只把眼睛、鼻子和嘴露在外面,说话恶声恶气的。看这样子,她想,自己是在劫难逃,定然要遭受污辱了。
果然,她马上便被扑翻在地,被扒个精光。两个贼把她夹在中间,一个上半身,一个下半身。……下半身的那个人伸手抚弄着她的荫毛和大腿,另一个家伙则紧紧地抓住了她的Ru房。二贼动作猥褒不堪,十分粗暴。
这一切就当着她丈夫的面。
她被折腾得差点儿没昏过去。外面大雨如注,一个贼贪婪地吸住她的舌头,然后,又让她去吸咂他的舌头。她大叉着双腿,一个家伙扑到了她的身上。另一个家伙站到一旁。那家伙先是用正常的体位,然后又从背后奸污了她。之后,另一个家伙又上来了……。
她浑身象散了架似的。持续的时间太长了,这么长时间地受辱,她实在是支持不住。
贼又把她丈夫拉过来,命她脱去他的衣服,她怎么恳求也没有用。丈夫浑身赤祼,在贼的威迫下,她骑到了丈夫身上。“腰扭得还不够味道!”贼在旁边高喊着,怒目而视。
三个小时后贼才离去。
如果去报告驻村警察,那他们就没有面目再在村里呆下去了。而到设有派出所的镇上去,则需要走好几个小时。
今天一早,夫妇俩来到安村,因为亲戚中田家有法事。出去到镇上独此一家的旅馆办事。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她觉得很眼熟。这人不象当地人。她想也许是来买东西的。那人也看了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只一瞬,就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要飞离屋脊的那么一刹那的时间,她的眼睛——认出了他。
这人正是昨夜的两个贼之一。
她一下子僵住了。那人走到她身边,若无其事的俯在她耳边说道:“老老实实跟我到屋里来,不然……”那人丢下这句话,走了过去。象被念了咒似的。要不听他的话,他再闯入自己的家里也说不定,而且这事极有可能被张扬出去。她和丈夫屈服于他们的淫威,怕的就是这个。她直勾勾地看着那人的背影,脸上失去了血色。到了房门口,那人又回头看了看,她犹犹豫豫,鬼使神差般地跟那人进了房间。
那人关上房门,转身扑到了她的身上。他撩起她的衣服,把手伸向她的秘处。她闭上了眼睛……。她伸出手臂,使劲搂住男人的ρi股。体内有一股不可遏止的火一样的东西迅速燃烧升腾起来。她使劲咬住衣服袖子,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这两天,我一直在这儿。你可要放明白点儿。”
干完事,那人威吓她。
点点头,走了出去。
事情也真巧,丈夫就在外面。他把她拖到旅馆后面,质问她对方是谁。她只好以实相告。丈夫听完怒不可遏,一拳把她打倒在地,用脚很命踹她。她被打了个半死,丈夫丢下她跑掉了。她想丈夫肯定是跑回了家,他没有胆量去找那两个贼算账。
她满身沾满了雨水和泥巴,步履蹒跚地向中田家走去。
志乃夫到达中田家的时候,已是夜间。他被带到里间的客厅里,屋里已坐了七八个男人。
“你以前干过警察,只有你才能制伏他们。”
中田脸色大变。
“还有我们帮忙……”
“不用了。”志乃夫拦住他们,“我一个人就够了。”
“话虽如此,但对方是穷凶极恶的犯人,带上匕首……”
“不用担心。”
志乃夫说完,出了中田家。
他直奔旅馆而去,从作案手法看,这两个人极有可能是安和秋。但是,事情难道会这么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