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星期一王步凡起得很早,他拿上李鼎的作品坐车来到天南县委门口正好八点钟。 此时正值上班高峰期,人们匆匆忙忙涌向机关里,就像蜜蜂归巢一样只进不出。这里是天南最神圣的地方,是最高权力中心。而一个小时后就会开始三三两两地撤退了,或干公事或干私事谁也说不清楚,这就是机关里的工作作风。他正要向县委大院里进,有人叫他,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时运成。时运成笑着问:“来跑官的不是?” 王步凡脸红了,“话怎么那样难听?你又来找老乡联络感情?”两个人都笑了。 时运成看一眼王步凡夹着的东西,小声说:“听白部长说这两天就要研究提拔干部的事,正是时候。”说着话就引着王步凡上了县委办公大楼二楼。
走到楼东头,县委办公室的人见有陌生人向米书记的办公室去就出来挡驾。时运成说:“肖主任,这是我的同学王步凡,找米书记汇报工作的,已经约好了。” 那个肖主任见是时运成引来的,笑着点了点头就缩回去了。
时运成把王步凡引到米达文办公室的门口说:“你去吧,看样子米书记在。”说罢扭头去楼西头组织部找白无尘,他不便和王步凡一块儿去,书记这里人们往往敬而远之。
王步凡第一次来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心里很紧张。他在门口站了有半分钟,思考着见了米书记他会怎么问,他应该怎么答,书记要是跟他握手,他应该用双手去握,甚至想到进了书记的办公室是站着好还是坐下好。书记一旦要是给他倒水他应该自己动手,不应该劳驾书记,最要紧的是一定得给米书记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越想这些心里就越紧张,一紧张他就想抚摸胸口,但这时他哪里还顾得摸胸口,大着胆子往里走,穿过走廊见米书记的办公室门开着,便径直走了进去。
屋里有一个女的在打扫卫生,人家并不与他说话,他也不吭声,就自己坐在沙发上傻等。 那女的把卫生打扫完出去后,又过了五分钟,米达文才从里间出来,径直坐在办公桌后边的老板椅上,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现沙发上还坐着人。
王步凡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说:“米书记好。”
米达文看一眼王步凡,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几乎就像陌生人一样。刚才王步凡想的那些礼节,一个细节也没有发生,他有些失望,有些手足无措。米达文坐在椅子上,右手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把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着背头,左手中指在椅子的扶手上一动一动地摸着,足足把头梳了有二三十遍。王步凡捉摸着刚才米达文漠然的眼神,不知道他内心究竟在想啥, 终于耐不住性子走近米达文的办公桌把李鼎的书法作品放在办公桌上说:“米书记,我把李鼎的字给您送来了。”米达文仍只点点头并不说话。
王步凡原以为米达文会很高兴地打开看看,谁知米达文却心不在焉地说:“这可有点夺人所爱了。”
王步凡急忙说:“哪里,哪里。”
米达文并不与王步凡再说什么,也不说让他坐。
王步凡只好很识趣地说:“米书记,您太忙,我走吧?”
米达文这时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站起身送到门口拍拍王步凡的肩膀说:“小伙子不错,好好干!”
王步凡随口说:“那是,那是。”说罢就出来了。
他离开县委书记办公室后头有些胀,也不知是怎样下的楼,更不知是怎样走出县委大院的,只觉得肩膀现在还沉甸甸的。要说米达文拍的并不重,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肩膀一直觉得与往常不一样, 热乎乎地直透心田。他很自豪地想,天南八十万人,干部中能让县委书记拍肩膀的也不会很多,至少自己也能排在前百名之内。他忽然想到那个有趣的传闻,说当年领袖和某人握了手,那人觉得很幸福,一个月都没舍得洗手,每天晚上把手放在胸前仍觉得热乎乎的。突然他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话欠妥:人家米书记说小伙子不错,自己就随口说那是那是。你不错在哪里?一点谦虚的态度也没有。如果说好好干配上那是还可以,而小伙子不错配上那是显然不妥。不知米书记怎样去理解。这种在米达文那里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王步凡却想了很多。 想过之后,又骂自己嘴臭。出了县委大门就急急忙忙坐车赶回孔庙去。
此后一连几天,米达文那里没有任何消息。就连时运成也再没有给他透露任何消息,他自己也不便问,更不知米达文究竟会不会给他办事。他向有关人士探问了一下,现在办事是要花钱的,像县委书记这样的大官没有几万块钱就打动不了他的心。王步凡这次是下决心要跑一跑争一争的,本想再给米达文送点礼,但苦于手中没钱。他想到了向同学们借钱。跑到文化局副局长那里一分钱没借出来,跑到工商局副局长那里也白跑了一趟。再到广电局夏瘦梅那里,夏瘦梅则说刚盖了房子手头很紧。其实他这几位高中同学都很有钱,就是因为王步凡穷,怕借钱给他以后还不了。尤其是那个夏瘦梅,原是广电局局长贾盛的情人,后来贾盛离婚后夏瘦梅嫁给了他,贾盛当了两届乡党委书记,又当了一届广电局局长,手中是有钱的,而夏瘦梅显然是怕王步凡还不了账才不敢借钱给他 。现在贫富差距很大,人越有钱就越能挣钱,而人一穷,不但挣不来钱想借钱也很难 。王步凡无奈只好去求救于包工队头头吕品高。吕品高是借国家改革开放之机先富起来的,拥有小车,住着洋楼,养有情人。有人说他有上千万的资产,但谁也弄不清他的家底有多少。王步凡打电话问了一下也以失败告终。这时他想到了他的学生云三铭,但他觉得云三铭为人有点势利,又否定了。
王步凡无奈,就想到现在有人贷款买官,然后再捞钱还账。于是就去找在城市信用社上班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说现在个人贷款必须由国营单位担保才能贷,像王步凡这样的穷干部去哪里找国营单位担保?又有哪一家国营单位肯为他担保?王步凡觉得在理,只好死了这条心 。无可奈何就想到了时运成和乐思蜀。看那样子时运成也正在活动提拔的事,手头肯定没钱, 乐思蜀已经帮过一次了不好意思再去张嘴。再说乐思蜀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平时不惜财不可能有存款。万般无奈之下,王步凡还是给同学夏侯知打了电话,夏侯知答应借给他两万块钱。等下个星期天王步凡和乐思蜀准备再去一趟米达文家。
王步凡苦苦等了一星期,终于又到星期六了,他想着明天要去见米达文心里就发慌,也不知是为自己的行为汗颜,还是怕米达文不给自己办事。晚上没事,学校里也没有什么文化生活,更不愿打开那台破电视去看。他知道电视里先是天南新闻,接下来是长达半个小时的广告,广告之后是点播台,唱来唱去就那几首歌,演来演去就那几段戏,看了叫人反胃。即如播两集老掉牙的电视连续剧,也是有人掏钱赞助的。大概电视剧赞助的钱少,总要放到十点以后人困时才开始播放。孩子们睡了,大人困了,没有多少人看。王步凡看见电视就想骂电视局的人,纯粹他妈的有奶便是娘。只要给钱,什么谁他爹三周年,谁他妈十周年,谁他姥姥八十大寿,哭来哭去,拜来拜去也就那么几个段子,不是拜寿就是吊孝,心甘情愿为别人当孝子贤孙。至于《今日说法》、《焦点访谈》和《综艺大观》这些群众喜闻乐看的节目统统不转播,你也根本看不到。吊孝之前,拜寿之后,要么是上级领导来视察,看了荒山看农田,看了鸡厂看猪圈。要么是那七八个副县长轮流坐庄,今天是柳夏惠讲环境保护,明天是童超讲计划生育,后天是徐光讲招商引资,让人听得耳朵都快生茧子了。讲来讲去天南县还是春花路无花,舒坦大道上无树,年年招商不见商,计划生育年年在天野十县二区倒数第一。讲者只管讲,并不看效果怎样。现在的电视讲话纯粹流于形式,是领导在作秀,与实际工作往往结合不起来,领导大多也不去关心实际,只注重形式,根本反映不出老百姓的心声,也贯彻不了党中央的意图。
王步凡闲得实在无聊,只好去开了电视。先是治疗白癜风的广告,好像天南人全都得了白癜风。 接下来又是副县长徐光讲话。他就很气愤地随口骂道:“别他妈的瞎吹了,再吹还能吹个倒数第几?”骂罢又关了电视。舒爽见他这样烦躁,也不看他一眼,更不答理他。王步凡也不愿跟她多说话,他认为舒爽这种女人天生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儿,与她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更无须谈感情交流和事业上的帮衬。
孩子们早睡了,王步凡不想看舒爽的苦瓜脸,他搬了凳子坐在校院里。农历已是三月十六日,月圆如镜,银光如流乳,把夜搅得清明匀和,富于诗情画意;星星像镶嵌在王冠上的宝石,光灿灿地惹人羡慕。田野里清新的空气,热闹的蛙鸣随着微微的夏风涌来。夜色应该是醉人的美好的,但王步凡怎么也激不起诗情,只能让远处潺潺的临河水和皎洁的月光在夏夜中逝去,似乎希望也将破灭,他要力争把希望攥住,但又无从下手。
王步凡反省这几年自己走过的坎坷道路和不得志的原因,大体上仍是由于自己的清高孤傲造成的,别人能看惯能忍耐的事情,自己看不惯忍不了,忍不了就要讲出来写出来,为此得罪了不少人,结果在造成人家不愉快的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不高兴,甚至还遭到了诬陷 。别人能削尖了脑袋去跑官,自己就是做不来,十二年了还是个副乡毛,现在非常后悔。自己又不是马克思列宁,也不是五星红旗和国徽,能管得住那些别人不管也管不了的事?为什么自己就不能随波逐流呢。他坐了很久,想了很久,就连冬眠复苏的蚊子咬了他的腿他都没有感觉到。最后还得自己安慰自己,以后要尽量适应官场,学会随机应变。又过了一阵子,看见学校门口进来一辆白色出租车,走到他跟前停住了。见同学时运成从车上下来,王步凡急忙迎上去,两个人亲热了一番。
时运成向王步凡透露:听白无尘说他任孔庙镇镇长的事已经定了,常委会上争论很强烈,安智耀提了个人选被否定了,安智耀就否定王步凡,最后米达文和白无尘两个人据理力争,因为王步凡乡镇副职已经干了十二年,这一点别人无法与他相比,在天南也是都一无二的,最终勉强通过。他今天像是特意来给王步凡透风的。
王步凡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自己以后也算是个朝廷命官了,他算着自己这个镇长属于几品,可是算来算去县长七品,副县长多说是八品,镇党委书记大概算是九品,而一个镇长还是没有品。没品就没品吧,反正也算是个官儿。看来张问天、赵云天以及那幅书法作品在米达文那里还真的起了作用。他的心里虽然像范进中举那般狂喜,但头脑还很清醒,不会在时运成面前显得太轻狂太浅薄。他一高兴就想掏耳朵,但在时运成面前忍着没掏。 他很关心地问:“运成,你这次提拔个啥?下乡没有?”
时运成说:“没下乡,白部长想让我去石云乡当乡长,那里条件太差,我不想去,就把我的级别提上去了,也是正科。”
王步凡很够朋友似地说:“走,我请客,咱们到街上去喝一杯。”
“不啦,我还有事,改天你到招待所去,我请客。”时运成说罢挥了挥手上车走了。其实王步凡也真不敢去请时运成的客,他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幸亏时运成没答应。如果去,他只好赊帐。王步凡猜想时运成和白无尘是老乡,走的是白无尘的路子,看来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是毛泽东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说的,到现在还是真理DD官场上决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提拔,十二年的官场生涯终于使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时运成走后,王步凡又坐下来想心思,这时他心中所有的烦恼一扫而光,心里特别顺畅,就不停地掏着耳朵。他后悔那几年没有跑一跑,原来乡镇干部真的就是跑出来的。既然事情已经成了,他回屋里给乐思蜀和夏侯知打了个电话,说明天不用再去找米书记了,那个事已经在常委会上定了。乐思蜀和夏侯知先向他表示祝贺,并说什么时候该请客时就请客,不要太吝啬了。 王步凡答应一定请客。
王步凡这时特别想喝酒,就信步到陈孚那里去。
陈孚正在检查教师们的教案,一见王步凡到来急忙让坐,王步凡开玩笑说:“老陈挺敬业啊!”
陈孚把小眼尽量瞪大说:“看领导说的,身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不敬业能成吗?不忠于党的教育事业领导们不该撤我的职了?”
王步凡听了陈孚的话直想笑。中国人真有意思,身为老百姓时尽讲怪话,好像所有当官的都是坏人,只有老百姓才是好人。小大当个官儿就开始唱政治高调,有时唱得还很动听。就拿陈孚来说,没当副教导主任时整天牢骚满腹,看见啥也不顺眼,动不动就骂娘。一当上副教导主任高调随口而出,连形象似乎在一夜之间都高大了许多。现在你陈孚要为党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了,好像没当副教导主任的时候整天在误人子弟,其他那么多教师也好像在混饭吃,只有学校领导才是真正的人类灵魂工程师。更想笑的是,陈孚现在走路尽量挺胸收腹,好像小眼睛也变大了,不知什么时候还镶了一颗金牙。
陈孚知道王步凡好喝酒,就拿出一瓶酒,弄了两个简单的菜,两个人对饮起来。 推杯换盏之间,陈孚还说了些多关照之类的话,小眼睛不停地在王步凡脸上扫描…
王步凡回到家里望着躺在床上看书的舒爽,由于高兴心里有些冲动。他一算日子,有半个月没干那事了,又看看舒爽的那副脸,冲动和欲望马上消失了。他准备脱衣上床睡觉,舒爽突然命令似地说:“洗洗脚再上床,快一星期没洗脚了。”
今天太阳似乎是从西边出来了,舒爽竟然起床给王步凡端了洗脚水。王步凡望着洗脚水就想起女人是马,不驯不能骑那句话。但是毕竟这是结婚十几年来舒爽第一次给他端洗脚水,他确实有些感动。洗了脚然后脱衣上床,王步凡想着自己就要当孔庙镇的镇长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房顶,一句话也不说。他在考虑着自己当上镇长之后的事情。 舒爽倒掉水又重新打了一盆水慢条斯理地洗脚。王步凡见舒爽洗脚,仔细看看舒爽,浑身上下还就这双脚上点档次,小巧而白净,假若在过去肯定能缠成一对三寸金莲。舒爽洗完脚去倒了洗脚水,也脱了衣服上床。等舒爽躺下之后,王步凡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舒爽使性子侧背了身子。王步凡探过来手抚摸着舒爽的乳房啧啧地说:“太小了,一点也不性感,就像两只蔫了的茄子…”
舒爽很不高兴地推开王步凡的手说:“那就别摸了,谁盼着你摸?那些大奶子都是假的,听人说那里边注的全是塑料。你们臭男人就是认假不认真,妓汝跟你们逢场作戏,你们认为那叫刺激,自己老婆实实在在地过日子,你们却觉得不浪漫,没情调。我看臭男人是没治了,一个个都得让你们得了性病把小二烂掉才好呢?”
王步凡笑了笑又没正经地推推舒爽说:“听说大乳房的女人性Gao潮来得快,小乳房的女人性Gao潮来得慢,大都性冷淡。就拿你说吧,哪一次不是让老王热小二对着个凉ρi股?大煞风景 。”
舒爽扭回头瞪了王步凡一眼说:“你懂狗屁,男人怕长不怕粗,女人怕松不怕紧。只听说阴蒂大的女人性Gao潮来得快,没听说过大乳房的女人性Gao潮来得快…”
王步凡第一次听舒爽说带有性色彩的话,觉得这女人还有点情调,并非冷血动物,就亲了她一口,接着一阵狂风暴雨,完成了男女最原始的事。完事之后,王步凡睡不着,就问舒爽来Gao潮没有,舒爽摇了头不再和他说话。王步凡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有失眠的毛病,这段时间心中有事就更睡不着了。舒爽已发出均匀的鼾声,他仍然睡不着。睡不着就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想起了叶知秋,越是想这些事就越睡不着,后来他想到书上说性交可以催眠,于是就不管舒爽醒了没有,在后边又操作起来。舒爽则像死人一样,也不知是没醒还是不想理他,反正没有一点反应。王步凡这时觉得自己抱着的就像一袋面粉,没有一点感觉,后来他产生了幻觉,觉得怀里搂着的是叶知秋而不是舒爽。在又一次满足之后,他很快就睡着了。刚刚做了个好梦 ,与扬眉和知秋手拉着手在沙滩上撒野…电话响了,深更半夜的,那铃声显得特别刺耳,就像一个人在一座站满鬼神的庙里游荡,突然传来了钟声,那钟声好像是穿过地壳从阎罗殿里传出,冷清怪异,令人毛骨悚然。王步凡惊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光着身子下床接了电话,是时运成打来的。迷迷糊糊中好像时运成打电话的大意是:明天白部长来送他上任…
舒爽梦呓般地嘟囔着问:“哪个神经蛋半夜三更打电话?”
王步凡没有理睬舒爽,躺下后再也没有睡着,一直在想心事…他坚持着熬到早晨四点就起了床。
一夜未眠,王步凡觉得有些疲倦,来到院里凉风一吹清醒多了,他怕在校园里太惹眼,就又回到屋里。舒爽看他烦躁的样子就问:“甩子,心神不宁的有什么事啊?可别得了神经病。”
王步凡不理睬舒爽,也没有说今天去赴任的事。他看了一下日历,他当上孔庙镇长是一九九五年的四月十六日。他自己又甩了:四一六,死一路,怎么会是这么一组不吉利的数字…
十点钟,县委组织部的白部长坐着小车来找王步凡,车停在孔庙初中门口,白部长没有下车,而是让时运成去叫王步凡。组织部长叫白无尘,是县委书记米达文从天西县带过来的。米达文是东南县人,原是天西县的县长,三月初天南的县委书记武伟离任,他才从天西县调到天南县来当县委书记。
时运成和王步凡从住室里出来一边走一边悄悄告诉他,“是米书记特意让白部长来宣布你的职务,我告诉你吧, 书记县长现在暗中较劲儿,都在培植个人的势力,要不然你一个镇长上任,组织部长不一定亲自来送你,你以后要坚决站在米书记这一边,不然就别想再升了。米书记和白部长对你被诬陷的事已经知道了。”
王步凡早听孔庙教师陈孚说过米书记一到天南,县长就和他不和,没想到陈孚的话竟然得到了证实。看来现在的传闻有时比官方的消息还准确。他最近在家里赋闲,也不爱操官场上的闲心,竟然不知道书记和县长不合拍。这时学校的教师们见有小车来接王步凡,都凑上来问究竟,时运成故意大声说:“王步凡同志来孔庙镇当镇长啦。”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类似于爆炸性新闻。孔庙初中校长张扬声在佩服王步凡的沉着之余又庆幸自己平时没有慢待赋闲在家的王步凡,现在王步凡成了孔庙镇的领导,以后也许会关照自己的。陈孚更高兴,他觉得平时与王步凡关系挺好,昨天晚上两个人还在一起喝酒,以后王步凡必然会关照自己。最吃惊的是舒爽,直到这时她才觉得王步凡到孔庙当镇长对她是有利的,过去王步凡在其他乡里任职,她并没有体会到什么好处,以后到了孔庙,别人再也不敢小看她了。想到这一层她心里也很激动,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甜蜜。
众人一直把王步凡送到学校门口,望着他上了车,仍然像欢送上级领导那样久久不肯回去。
王步凡平时很少来孔庙镇政府。镇政府位于临河东岸,地势东高西低,呈阶梯状。临河距镇政府只有两公里远,日夜不停地向北流淌。按古人的说法:门前有条龙,子孙不受穷,宅院前边低后边高,辈辈都能出英豪。可惜孔庙人依然贫穷,也未曾出过英豪。镇政府的核心座落在中间偏北的位置,人往高处走时,有用当地石头砌成的一段很长的台阶。这几年讲究环境美,院中有花有草有树,花是月季花,有红有白,清香袭人,煞是好看;草不是本地草,像是引进的,王步凡叫不出草的名字;树很杂,有松树柏树,有桐树柳树,柳树随风摇曳,依依娜娜。镇政府大院的前院看去陈旧很安静,都是些老掉牙的旧房子。镇政府的大门有些破旧,旗杆上的国旗已经褪色破损,早该更换了。 王步凡和白无尘等上了阶梯,镇党委书记马风和副镇长万励耘、夏淑柏、李玉慧和纪委书记傅正奇等人早已迎在那里。几个副书记则站在院子里看热闹。跟白无尘熟悉或有点关系的都围上来打招呼握手,没关系的在一边傻站着。
时运成没有下车,在车上与司机闲聊。今天他来的任务有两个,一个是他跟王步凡是同学,好找到他。另一个他跟白无尘是天西县老乡,可能是专门陪白无尘来孔庙玩的。看来事先组织部已经与马风通了电话,马风对王步凡的到任显得非常重视,更确切地说是重视组织部长的亲自驾临。王步凡虽然没有在孔庙工作,但他在孔庙初中住,孔庙的干部他都认识。
马风与白无尘和王步凡握手之后,粗声粗气地招呼院里的人,让党委政府班子成员到会议室里开会。然后把白无尘及王步凡让到会议室里。
等副书记和副镇长们很散漫地进了会议室,会议就正式开始了。因为是组织部长亲自来宣布王步凡的职务,马风误以为王步凡的来头很大,因此对这次会议就比较重视,别人也觉得王步凡的身份不一般。他们当初上任时都是副部长来宣布的,甚至有些是组织科长来宣布的。王步凡知道时运成是想让他投在米达文和白无尘的麾下,也是一片好意。
白无尘瘦高身材,很有领导气质,讲话水平很高。无非是先肯定了孔庙镇党委政府的工作成绩,然后宣布经县委常委会议研究决定,调王步凡同志任孔庙镇镇长,文件随后就到。接下来介绍了王步凡的简单经历和工作能力以及他十二年间在其他地方的政绩,至于在石云乡受诬陷的事只字未提。再下来是官场套话,希望孔庙镇党委政府团结一心为天南县的经济建设贡献力量,为孔庙镇经济的快速发展努力奋斗。白无尘说话滴水不漏,很会把握原则,在王步凡看来他不仅能当好组织部长,甚至还能高升。
送走组织部长白无尘,马风又主持召开了党委扩大会议。马风国字脸,方正鼻,一脸青色,那是因为胡须过多,刮过脸后便成了青色。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很有威严,似乎天生就是当一把手的料。马风讲话,首先是欢迎王步凡同志加入到孔庙镇的经济建设队伍之中,然后要求大家紧密团结在镇党委和政府周围,扎扎实实抓工作 ,认认真真搞落实,让孔庙经济迈上一个新的台阶。如今经济上台阶已经成为开场白和结束语,但经济是否真的迈上了新台阶没人去考究,只管年年讲,月月讲。马风接下来布置了当前孔庙镇的中心工作,又强调了团结奋进,振兴经济的有关事宜…
马风讲完了,然后才轮到王步凡讲话。中国的官场是很有讲究的,马风按照官场上的规矩让镇长王步凡表个态。王步凡第一次在孔庙的班子成员会议上讲话,有些拘谨,手就想去摸胸口,但又放下了。他觉得自己在调任新岗位之初需要表现一下,免得别人瞧不起他,说他没有水平。于是就把平时掌握的情况说开了,“这次组织上安排我到孔庙镇政府工作,我感谢组织上的信任,以后我要在马书记的正确领导下,与同志们一道,竭尽全力,搞好镇政府的工作。这次县委调我到孔庙镇工作,我觉得担子很重 ,压力很大。就我掌握的情况来看,咱们孔庙的工业几乎等于零,农业也比较落后,教育卫生计划生育工作更是问题多多,在我看来,教育卫生计划生育工作从上边往下看,有两个突出问题,从下边往上看,有一个明显的漏洞。为什么这样说呢?两个突出问题各单位都存在,就分三方面说吧:对教师的质量重视不够,许多下岗职工通过关系调入教育界,本身就不具备教师资格,要么吃闲饭,要么误人子弟;对教师的工资发放落实不够,致使教师生活困难,几近断炊,影响了他们教书育人的工作积极性。这是教育上的两个突出问题。卫生系统的硬件设施配备不够,因为缺少先进设备,许多患者不肯来孔庙卫生院就医,即使来了,误诊现象也屡有发生。我记得有个乙脑病人医生给人家按重感冒治疗,一个心肌梗塞患者按急性胃炎治疗,一个盲肠炎患者按一般性肚疼治疗,结果给人家耽误了。这些不该发生而已经发生了的情况 ,影响了卫生院的声誉,降低了经济收入;对医务人员的医德和服务态度教育不够,许多医生护士脸难看,事难办,在患者面前大摆臭架子,玷污了白衣天使的形象。这是卫生院存在的两个突出问题。计划生育方面,对工作人员的素质重视不够,随意招收临时人员,工作方法简单粗暴,一切向钱看,让老百姓骂他们是土匪进村,无恶不做;对计生办的财务开支管理力度不够, 计生干部一天到晚吃喝嫖赌,影响极坏。这是计生方面存在的两个突出问题。一个漏洞也分三个方面说吧:教师不发工资,学校并没有少收钱,这些钱哪里去了?肥了校长, 穷了教师,却没人过问,这是学校经济开支疏于管理的漏洞;镇卫生院的医生乱收红包,甚至把公家的药品拿到自己家里,然后给别人看病挣钱,结果穷了寺庙,富了和尚,这也是经济管理上的漏洞;镇计生办面对镇里下达的创收指标,似乎就得到了圣旨,对计生对象以罚代管,罚了之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人家超生,生过之后再罚,罚过之后再与有关医生勾结起来搞假结扎;罚来罚去,有的钱上交了,有的钱则中饱私囊,结果人口没有降下来,经济没有搞上去,这也是管理上的漏洞。我个人认为,以后我们要紧紧抓住上边那两个突出问题,彻底堵住下边这个漏洞。” 王步凡说的这些事情是孔庙镇在实际工作中确实存在的,马风和前任镇长孔隙明都是主张计划生育工作重罚轻管的,因此马风认为王步凡夸大了反面,低估了正面,脸早沉下来了。副镇长万励耘是抓教育卫生计划生育工作的,他十分清楚这些事情存在已久 ,但他认为这种结果不是因为他造成的,一脸不高兴,一言不发。李玉慧一脸阴阳怪气。王步凡这么一说,好像把孔庙镇过去的工作成绩全部否定了,其他人都在偷着乐。
别人一笑,王步凡才意识到平时人们总把上边两个突出问题,下边一个很大的漏洞比作女人 。现在别人都在笑,说不定会以为他庸俗下流。他就后悔刚才为啥没有意识到这一层,竟然在到任的第一次讲话中就出了丑。既让别人笑自己是个酸缸子,又让书记脸上无光,而最难堪的莫过万励耘。同事之间到任的第一天就闹了不愉快,总不是件好事,以后合作共事就难了。更为严重的是经他这么一说,孔庙镇以往的文教卫生计划生育工作以及其他工作简直就是一塌糊涂,千疮百孔。好像他王步凡像诸葛亮那样是受任于危难之中,适逢多事之秋了。你一个镇长能起多大的作用?既不是救世主 ,也不可能力挽狂澜,孔庙的问题就你能够发现?而这些问题你能够解决得了吗?官场上的事情有些是不争的事实,就是不能说透,谁说透他必然遭受白眼。有些政绩明明是假的、粉饰的,还得说成是千真万确的。 有些问题存在已久,历届领导都在捂盖子和掩盖事实真相,谁一旦揭了盖子,不成英雄反成狗熊,甚至成了该地区的罪人。比如国民党的笔杆子陈布雷明明是自杀,对外却要说成是心脏病突发而死,这就是政治。政治需要时就不能显示本来面目,历史只有人名是真的,其他都可以杜撰出来;小说虽然人名是假的,但反映的事实大都来源于生活,而在官场上混饭吃毕竟不是在写小说。难道别人就不知道孔庙存在的问题?只是不说罢了。要说就说孔庙形势一派大好,经济年年增长,这才与书记保持了一致。想到这些王步凡就又恨自己嘴臭,一说话就捅了娄子。转念之间他又自我安慰起来:讲真话是好同志啊,党中央不是一直强调要党员干部讲真话吗?讲了真话又有什么错呢?如果说官场上有些时候需要讲假话,只要自己肯讲,假话谁编不出来? 王步凡来孔庙上任的时候曾经在心里暗暗警告自己要学得圆滑一些,但是到了关键时候他就又不想改变自己了,觉得最好还是别讲假话,那样不符合自己的性格。
不过有一点王步凡还比较满意,那就是他说了政府工作要围绕在党委周围。中国的官场是很有讲究的,按理说他和马风是平级,但在实际操作中书记是一把手,镇长是二把手,一切都得听书记的。这么一个小地方的领导,连个县处级都不是,也用紧密团结在周围这样的大话赶时髦,简直就是一种讽刺。不过官场上就流行这一套,早已司空见惯了,谁不说反而显的你没有水平。他今天说了,说明自己已经有了进步。同时他也告诫自己以后要多学着点儿,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只讲原则,不讲策略。为了“清高孤傲”这四个字,他王步凡可是曾经付出过惨痛代价的,以后自己要尽量学得圆滑些。
按照官场上的规矩,王步凡讲完话之后马风应该作一下总结,他今天显然有点不高兴,没说啥话挥挥手宣布散会,拿了水杯自个先走了。
走出会场的时候,万励耘不阴不阳地笑着,不时把目光注向王步凡,其他人则望着王步凡幸灾乐祸地窃窃私语。王步凡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劲儿,看来真话是不能乱讲的,在官场盛行官话假话的时候,说了假话很正常,说了真话却显得不正常,小而言之是他太迂腐,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大而言之是他与党委不能保持一致,不能统一口径,不能正确看待孔庙经济的大好形势。
散会后,镇政府秘书张沉已经把王步凡的办公室安排好了,引着他去看了看。其实镇里的房子也不比孔庙初中的房子强多少,都是文革时期的建筑,没有一点现代气息,似乎改革开放的春风根本就没有吹到这里。听说马风上任后曾雄心勃勃地要盖办公大楼,但苦于没钱,只好说说算一遍。张沉问王步凡还需要什么,王步凡说越简单越好。张沉说以后需要什么东西跟他说。样子很真诚,给王步凡的第一印象很好。
王步凡见张沉转身要走,急忙叫住他问道:“小张,今天我讲的话是不是错了?”
张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王镇长讲的都是实情,但与前任镇长孔隙明平时讲的不是一个口径。马风书记来时间不长,不熟悉孔庙的情况,他一般是靠老孔介绍情况的,因此他认为孔庙的政治经济形势一派大好。今天你这么一说,马书记肯定有些接受不了。” 王步凡见张沉不再说啥了,就点着头挥挥手让他去了。张沉二十七八岁,中等 身材,人很精干,精干中又含有几分真诚。
王步凡正在看报纸,教育组长白无瑕拿了两条阿诗玛烟来了。
白无瑕职位不高,却梳了个油光可鉴的大背头,身材高大肥胖,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平时吃得好,营养过剩造成的。从举手投足的姿态上也能提醒你他是个富有经验的老教育工作者, 他还有个特殊身份是天南县组织部长白无尘的哥哥。白无瑕是白无尘的大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天南,在这里已经工作三十年了。白无瑕的到来,让王步凡感觉到此人的政治嗅觉很灵敏。白无瑕说是来向王步凡汇报工作,但工作上的事情一点也没有提到,拿腔拿调地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就告诉王步凡说他三妹王步平最近就可以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了。白无瑕说话时的样子很谦和很亲切,说完之后就走了。
王步凡觉得白无瑕简直是个人精。步平干了十年民办教师,一直没有机会转正,偏偏他王步凡调来孔庙当镇长,今年就该转正了,这不会仅仅是巧合吧?接下来张扬声、于余等初中校长来王步凡这里坐了坐,汇报了一下各个学校里的情况,然后是其他单位的头头脑脑们来向王步凡汇报工作…
六
王步凡上班的第二天就从马风那里领了指示,要他加大计划生育工作的力度,计生办加大力度处罚超生对象。他正准备通知任可来开会。 计生办的车来了,任可慌慌张张从车上下来,擦着汗对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王步凡说:“王镇长,计生办那边出人命大事了,王镇长你快去看看吧。”
王步凡一听,来不及细问急忙坐上车,径直向卫生院去。 到了卫生院不见人,任可一问,医生说死者家属已经把尸体拉走了。王步凡问怎么回事。任可哭丧着脸说:“今天计生办副主任带人下乡抓大月份超生对象,到孔庙初中门前见到一个大月份孕妇,他们没有问清情况就把那个孕妇抓上车,拉到卫生院关在一间暗室里,说等弄清楚情况后如果是超生对象就要做引产手术。等他们到那个孕妇家里一了解,人家是第一胎有证生育,就赶紧回来放人。谁知道那个孕妇有心脏病,经这么一惊吓就死在暗室里了。你看这事弄得糟不糟?”
王步凡一听就火了,“你们办事咋能这样盲目,不问清情况就抓人?你们惹下大祸了知道不知道?弄不好你这个主任就当不成了。”任可的头早已低下了。“走,回镇里再说。”王步凡没好气地让司机把车开回镇政府。
一到镇政府门口,王步凡傻眼了,原来那家人走小路已经把死人拉到镇政府门口了,几个妇女抚摸着尸体哭天号地,很多群众在围观。
王步凡赶紧从车上下来大声说:“乡亲们,你们不要哭,我刚刚得知消息就赶到卫生院去,你们却来镇政府了,出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也很痛心。请先把死者抬回去安葬,我们一定要严肃处理有关人员,给死者家属一个满意的答复。”
“放屁,问题还没有解决,就让我们先安葬死者,我们拿什么去安葬?你们搞计划生育专捡老实人欺负,支书村长生了一个又一个,计生办的人眼睛瞎了?我们这是第一胎,正常生育光办证就花了一千五百元,到现在人又被你们抓起来整死了,我们要为死者讨还血债。”
“不给一个圆满的答复我们决不答应。计生办就知道他妈的罚款,像土匪一样!”
“不行我们就到市里省里去告状,省里不行就到北京去,总会有人能管住计生办这帮乌龟王八蛋的。”
“我就不信讨不回公道,你们天天说干部是人民群众的公仆,‘仆’在哪里了?除了拿老百姓的血汗钱吃喝嫖赌之外,还会干点啥事情?孔庙镇就要坏在你们这帮贪官污吏手中了,共产党的天下就要败在你们这帮败家子手里了,别他妈的天天喊叫为人民服务了,还是去为自己、为妓汝、为情人服务去吧。”
群众乱骂一气,已经分不清谁骂谁没有骂。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形势逐渐在恶化。如果失去控制,愤怒的群众也许敢砸了镇政府。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王步凡有些担心。马风和原镇长孔隙明一再强调要加大处罚力度,可是从来就没有强调控制人口的出生率,他们把罚款已经当作一种创收手段了,镇里的两部车和平时的招待费用全是计生办支付的。
这时候有些群众举着手要打任可,任可像兔子一样从人群中钻出来,逃到镇政府里去了。形势在进一步恶化,群众对计划生育以罚代管的做法早已怨声载道,现在机会来了,他们就想好好让镇政府出出丑,抓计划生育的副镇长万励耘始终没有露面。
王步凡见一时难以说服愤怒的群众,准备想办法脱身。他高声说:“乡亲们,大家冷静些,我现在就去向马书记汇报,商量处理意见,等一会儿来给大家回话。”说罢他挤出人群去找马风。因为王步凡刚调到孔庙,并没有什么让群众反感的地方,因此也没人难为他 ,万励耘和李玉慧都曾经挨过群众的打。群众们在镇政府门口开始叫骂,已经把镇政府闹得无法办公了。
马风和万励耘已经得到计生办的报告,正在马风屋里研究对策,任可也在。王步凡一进屋就没好气地说:“计生办真是他妈的一群蠢猪,本来群众对计划生育政策一时还难以适应,还有抵触情绪,现在又出了这种事,简直就是草菅人命,三天两头给镇政府添乱,这个事情让群众如何能够接受?”马风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乱转。万励耘一脸无所谓,任可低头不语,大气也不敢出。马风这时拍着桌子说:“反啦,刁民,纯粹他妈的刁民,竟敢围攻镇政府,没一点王法啦?不行让派出所的人去抓几个,给这些刁民点脸色看看。”
王步凡这时虽然也心急火燎,但他显得特别冷静,劝马风坐下,然后说:“马书记,千万不能抓人啊,众怒难犯,法不治众。一抓人事态就扩大了。就这件事来说,计生办不占一点理,群众没有一点错。谁家的孕妇也不会一天到晚把准生证挂在脖子上吧?计生办的人下去抓计划外怀孕对象,应该调查清楚再说,哪能见孕妇就抓?人家办了准生证又是第一胎,抓错了人不说,还把孕妇关在卫生院的暗室里,现在孕妇死了,人家闹事有闹事的理由。现在不但不能抓人,而且还要和平解决这个事件。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众怒,不至于使事态失控。真要是让上边知道了,或者让记者曝了光,孔庙的形象何在?恐怕以后我们在群众中更没有威信了,对我们谁都不利。另外我觉得以罚代管的做法也不妥,以后得让计生办的人收敛收敛,不然是要出大事的,说不定会造成更大的群访事件,那样可就麻烦了。”
马风听王步凡这么一说,也觉得抓人确实不妥。就自我打圆场说:“刚才那是气话。不行该赔多少就赔人家吧,老万你工作是怎么搞的?任可,计生办纯粹他妈的自作自受。不过计生办的工作不能放松,现在镇政府可是全靠计生办了。”
万励耘仍然不说话,任可一脸委屈。镇政府每年都给计生办下达创收任务,可总是在出麻烦的时候挨骂,群众恨死了,镇政府花着钱也没有说好。
马风又说:“让那个计生办副主任立即他妈的滚蛋,再罚他五千块钱,其他参与的人员全部开除,罚款两千五百元。反正那个孕妇自身也有病,人已经死了,谁能再把她救活?再说也不是故意把她打死的,纯粹是意外事故嘛!”
“那咱们研究一下解决办法吧。” 万励耘好像找到了台阶终于不急不躁地说话了。
“步凡,你点子多,你谈谈意见吧。”马风说。
王步凡现在也渐渐学圆滑了,不再提计生办乱抓乱罚的事,他怕马风不高兴。“这件事我看得慎重处理,让卫生院来一个人,任可和万镇长组成个善后处理小组,再让死亡孕妇的家属派个代表参加,只能在商量之后再说。一有可行的方案再说,我们最后定夺。”相比之下,王步凡还是很会处事的,他的基层工作经验比马风丰富,对于群众连哄带劝的手法是很高超的。
马风很满意地点点头,万励耘向任可招招手出去了。
万励耘领着任可来到镇政府办公室,用电话通知卫生院的院长火速到镇政府来,让任可去通知孕妇家属派代表来参加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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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励耘和任可走后,王步凡就想起自己当年计划生育受罚的事情。他的女儿含嫣属于无证生育,又是第二胎。孔庙上任计生办主任杨皋要罚他八千块钱,他觉得太多了,就托人到天南计生委跟计生委主任智仁说了一下,智仁说罚五千就能到底,王步凡就给计生委交了五千块钱。谁知孔庙的计生委主任杨皋与智仁有矛盾,并不买他的账,照样要罚王步凡八千元。王步凡一怒之下就与杨皋吵了一架,结果杨皋把王步凡违反计划生育的问题反映到天野市计生委,天野市计生委按照有关规定从重处罚了他。结果从八千元涨到一万元,罚了款还将他和舒爽都降了两级工资,且下了通报文件,说三年内不长工资不准提拔,快把他气死了。这样一来王步凡实际上花了一万五千块钱,计生委的五千也没退。像他同样的情况,陈孚只罚了五千块钱,什么也没有受影响,张扬声只花了三千块钱私下办了准生证,正大光明地生了二胎。下边计生办办事根本不讲原则,随意性很大,伸缩性也很大,纯粹是看关系,看人情的。有些时候计生办的人明明知道有人超生,收了钱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放心地生,不送礼不请客者就依法办事,谁要敢于反抗就按政策从重处理。王步凡就属于从重处理的那一种,没有靠山的人想硬也硬不起来。从那件事以后,王步凡一直对计生办是有看法的,他经常骂智仁是治人,骂杨皋是小人。可杨皋不知道靠什么关系还升任天南县计生委副主任了。现在王步凡偏偏又抓了这块儿工作,让他对计生办恨也恨不起来,爱也爱不起来。然后和马风探讨今后计划生育工作怎么搞,马风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王步凡就不想再说什么。
过了十分钟,卫生院的院长和死者家属代表来到了万励耘的办公室里,万励耘代表计生办向死者家属道了歉,他看上去很痛心地说:“党委政府对此事件非常重视,已经决定开除计生办副主任的公职,罚他本人五千元,其他参与抓人者全部开除,罚款两千五百元。 计生办天天去罚别人,也让他们尝尝被罚的滋味。出了这种事我知道大家都很痛心,但我们要面对既成的事实啊,闹下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不是?”
卫生院院长介绍了孕妇的情况,说像这样的心脏病患者是不应该怀孕的,一旦怀孕在生育的时候危险性很大。这次事故的发生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现在既然事情发生了,就要面对现实,采取积极配合的态度妥善处理解决,不应该采取对抗态度。
万励耘又说:“看家属有什么要求吧,只要不过分我们就尽量满足要求,如果太过分只怕不行。”
死者家属哭着说:“两条人命啊,真让人无法接受,枪毙了计生办的人也不过分。”
万励耘很和善地说:“那是气话啊。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党有党纪,国有国法,一切都要依法办事,是吧?”
“那就赔偿我们十万元,两条人命不值十万元?啊?”
“这也太离谱了,你们也知道现在镇政府穷得丁当响,教师一年没发工资了,机关干部也是一年分文未见,我认为赔偿一万五千元还好说点,再多镇里也拿不出来,很不现实啊。” 万励耘很耐心地说。
死者家属一听这话忽地站起身就要走,万励耘急忙拉住他陪着笑脸让他坐下,然后又说: “有话好商量,好商量嘛!你说多少?太多了确实不现实啊,镇里恐怕真的拿不出多少钱,你们没有看到连买国旗的钱都没有。”
“起码也得八万,再少一分也不行。没钱,没钱还坐小车?”
万励耘一提国旗就知道说漏嘴了,急忙岔到正题上说:“这样吧,以我看最多不能突破两万,如果真私了不成那就只好公事公办让法院去解决了,想和政府斗那你们就试试吧,到时候法院判多少是多少。如果判得少了你们也别后悔,别埋怨,判得多你们就多得。” 万励耘软硬兼施地说。
那个死者家属听王步凡说真不行就让他们去法院告状,心里发虚了。他知道如今官司不好打,老百姓告官并不容易,就说:“那我去和别人商量商量。"说罢出去了。万励耘和任可只好等着回话。
死者家属到镇政府门口找了个年龄大点的老头商量,把赔偿的数额说了,并说嫌赔的太少。 那个老头摇头叹气地说:“傻孩子,得让人处且让人,老百姓千万不要和政府较劲儿。俗话说老百姓屈死也别告状,官向官,民向民,老百姓斗不过公家人。咱胳膊能扭过大腿?到了法院说不定只判一万元呢。你没见那些上访户,一跑就是几年,运气好的遇上个体察民情的大官,大官作了批示,状子还是一级一级地传下来,告来告去最后弄得倾家荡产官司才告赢。唉,我就弄不明白,中国的事权总是大于法,情大于理,为什么非要等上级大官作了批示,下边才能公平解决问题呢。你一旦去告状,那能弄来大官的批示?弄不好再给你弄个越级上访的罪名,到那时就被动了。李洼村的勾剩不就是先例?因为计划生育的事他可是告状告了几年也没有告赢,傻孩子,见好就收吧。唉,你没有看看,现在镇政府也穷啊!”
死者家属听了那老头的话,很无奈地转回来了,对王步凡说:“就按王镇长说的两万吧,不过要立即兑现,不能打白条子。”
万励耘见死者家属答应了他说的条件,急忙去向马风和王步凡汇报处理结果。马风和王步凡商量了一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好同意。
万励耘回来让任可去取钱,任可才松了口气,赶紧去计生办取钱。任可走后万励耘又对死者家属连哄带吓劝导了一番。等任可跑得满头大汗取来钱交给万励耘,万励耘很细心地让死者家属打了收到条,并签了同意镇政府处理意见不再追究的书面文字,才把钱交给死者家属。
任可见万励耘顺利地解决了让他束手无策的难题,花钱又不太多,非常佩服万励耘的办事能力,恨不得跪下给万励耘磕几个响头。
死者家属们抬着死者的尸体一路哭着走了,围在镇政府门前的群众才议论纷纷地慢慢散去。 镇政府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仍然是那么庄严,那么肃穆,那么神圣。天也渐渐黑了下来。万励耘拍着任可的肩膀很自豪地说:“老任,对于群众该哄要哄,该骗要骗,该吓要吓,不能一味迁就,群众工作奥妙无穷啊!”任可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任可觉得马风一味强调加大计划生育的处罚力度,其目的是创收弄钱,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超生问题,但他不执行马风的指示又不行,只能被动消极地去抓这项工作。
这天王步凡刚上班,县信访办打来电话要他带上计生办的主任去天南拘留所领人。他弄不清楚去领什么人,在电话里还没有来得及问明情况,对方已经挂断电话了。没法再打电话问,他只好打电话给任可,让他过来一下。
任可跑着过来了,他坐下后王步凡问:“县信访办让我带上你去拘留所领人,领啥人?”
任可显得有些气愤,“肯定又是那个老上访户勾剩,这家伙老到北京去告状,真他妈的邪门了。”
王步凡听任可这么一说觉得问题不小,“这年头最怕群众进京告状,有理的也进京,没理的也进京,好像一进北京没理也变成有理了,上边总有领导批示下来让落实, 其实有些是真有冤屈,下边拖着不解决,逼得他们进了京,有的纯粹是对现实不满,到上边去胡闹,让下边的干部丢丢人,以解心头之气。”王步凡点了一支烟抽着问:“勾剩究竟有啥冤屈老去北京告状,在地方上解决不了?”
任可说:“这个勾剩是李洼村的,平时不爱干庄稼活却特别能生孩子,越罚越生。已经生了四个丫头妻子仍不结扎,计生办去抓人他们就跑。家里啥东西也没有,想罚也没啥罚 ,根本拿他没办法。三年前有人反映他在天南租了房子收破烂,计生办派人去县里抓了他的妻子强行结扎。结扎后勾剩的妻子得了肠粘连整天卧床不起,他就来镇里闹事,后来经万镇长手做了个一次性解决。计生办赔给他三千块钱,他写了个书面保证,答应以后不再闹事,也不再上访。可是过了两年钱花完了就又来镇里闹事,万镇长的意见是坚决不管。于是他就一级一级往上告,听说最近竟到北京去告状,还在有关单位门前装疯卖傻,影响了国家机关的正常工作。北京那边来了电话,让天南县委去领人,县里就让公安局副局长陆顺达带着警车去北京把他弄回来押在拘留所里,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王步凡说:“人家又没犯罪干吗把他关起来?”
任可说:“定的是扰乱公共秩序罪,可能现在觉得拘留勾剩有些不妥当又让咱们去领人,我也弄不清楚。”
王步凡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有些地方抽调干部到北京轮留值班堵截上访的群众,王步凡对这种措施是有看法的,曾头脑发热想就限制上访的事写一篇评论,但最终还是没敢写。他走出办公室,他准备叫上万励耘一同去找不到,就叫了司机小李和任可一同去天南。
到了拘留所,办完有关的领人手续勾剩就被放了出来。他背着个烂铺盖卷儿,头发披散着。天气已经热了,他身上却穿着破棉袄和破棉裤,俨然是一个叫花子。王步凡看着勾剩这种可怜相,就有些怜悯。拉住勾剩让他上车,勾剩却用恐惧的目光看着王步凡不敢上车,生怕是往外地的监狱里送。勾剩擦着鼻涕说:“我,我不到别处去,我要回家,屈死我也不再告状了,行吗?”
任可火了,“这是镇里的王镇长,特意来接你回家去的,你看你真是玩大了,还到北京去闹呢,公安局长进京把你接回来,镇长再用车把你送回去,你可真风光了。”
王步凡止住任可,“任可,别说了,让他上车送他回去,怪可怜的。”
任可去拉勾剩,勾剩很不情愿地上了车。路上勾剩一个劲儿地哭,劝也劝不住,好像有天大的委屈。王步凡干脆不劝他,让他哭个够。
到了李洼村,王步凡走到勾剩家中一看,他心里更加难受。两间破瓦房没有门,院里也没有一棵树,听见屋里不停地传出女人的呻吟声。王步凡和任可随勾剩进到屋里,屋里昏暗暗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息,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躺在床上不停地哼着好像很难受。床上只有一条烂被子没有褥子,铺了些草。床边站着四个小女孩,大的有十岁,小的也不过四五岁,四个孩子穿的都是破衣烂衫,脸上的灰尘足足有一个月没洗过。这年头王步凡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贫穷的农户,他到孔庙当镇长后虽然多次下乡,孔庙镇三十多个村几乎跑遍了还就是没来过李洼村。在其他地方也从来没遇到过如此贫困的人家。王步凡总以为现在彻底消除了贫困,老百姓都在脱贫致富。而现在看了勾剩的家,他心中泛起阵阵寒意。老百姓竟然过到如此贫穷的地步,作为镇政府不管不问怎么说也是失职行为。难怪人家要上访要告状,日子过不下去了难道还不让人家去诉苦?历代王朝无数君王,大多数还懂得老百姓是水政府是船的道理,那么作为共产党人,就更应该懂得这些道理,并且还应该升华到为人民服务的高度上去,不然何以自称为最先进的党?何以让老百姓跟你一心一意?王步凡调整一下情绪,拉住那个大点的女孩问:“爸爸不在家你妈妈又有病,你们怎么吃饭?”
小女孩哭了,用黑糊糊的小手擦着泪说:“就在村里讨饭吃。”
“想上学吗?”
“想,没钱交学费老师不收俺。”
王步凡听小女孩这么一说泪就流下来了。他也是农民的儿子,小时候正值闹“文革”,也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他知道穷人家的孩子想上学想读书有多么艰难。他扭过头去问任可,“口袋里装钱了吗?”
“有,五百块。”任可说着把钱掏出来递给王步凡,王步凡又从自己口袋里掏了点钱,一块儿递给勾剩说:“勾剩,这是一千块钱,算我和任主任救济你的,从今天起镇里每月给你救济一百块钱,只要我王步凡一日不调走,每月都有你的钱,政府不出钱我自己掏腰包。我即使调走了也会把你的情况介绍给继任者,让他们照顾你。孩子们该上学读书了,就让孩子读书吧,好好干农活别再去告状了,计划生育是国策,这种事再告也告不出啥结果,就是跑到联合国又能怎么样呢。”
勾剩捧着钱跪在地上哭了,那个大一点的小女孩很懂事,见她爹跪下也跪下了。勾剩泣不成声地说:“王镇长,我要是早点遇上您这样的好官我哪能去告状呢,我找万励耘就是想让他帮我说说话,救济救济,他却说乡干部还不发工资呢你还想要钱,要个狗蛋,想告就去北京告吧,有本事让美国鬼子给你提个人权议案。我一气之下就去告状了。今天有您这句话我不告了,一次也不会去,以后我听您的话好好干农活。”
王步凡并没有去搀扶勾剩,他知道下跪是中国人最感激,最冤枉,最忏悔时常用的一种表达方式,既然勾剩要表达就让他表达一下也好。但王步凡的心却像刀扎般的难受,他更恨万励耘,骂他素质太低。中国的事情很多都是坏在庸官和贪官手里的,贪官化公为私,自己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而不顾百姓的疾苦,就很容易激起民愤;庸官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更不会为百姓作主,往往还用不负责任的话去激怒老百姓,用官架子欺压老百姓,老百姓能不恨他们?因为恨这些贪官和庸官,最终连地方政府也不信任了,于是只好越级上告,企盼能得到上级有关部门的同情与支持。这些行为也在情理之中,又怎么能说百姓是刁民呢?看来他自己要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就要力戒贪官和庸官的这些毛病,不然,下场可能会和他的同学孔隙明一样。
离开勾剩家,王步凡的心情一直很沉重,一句话也不想说。他为中国的百姓悲哀,为政府因几个贪官坏了名声而惋惜,甚至为现在的用人制度感到不平。他王步凡是公认的好人,不跑不送就是升不上去,最终还是给米达文送了礼才升了这个镇长。 在车上任可小声对王步凡说:“王镇长,你刚才出村的时候你看见纪委书记傅正奇没有?”
王步凡有些吃惊,还以为任可是提醒他没让傅正奇趁车。刚才他只顾想心思确实没有看见傅正奇,就说:“你早点不说,咋不让他趁车回去。现在说还管什么用?不行再回去接他?”
“嘿嘿,人家是来会小情人的,咋会趁车呢?我看见他了,不想跟他说话,怕咱们当了电灯泡。” 任可很神秘地说。
小李一言不发专心开车。当司机的都懂得这些规矩,只听闲话不说闲话。王步凡虽然不想操傅正奇的闲心,却愤恨他的行为,“这个傅正奇我看是没救了,一顿饭两包烟就能打倒他,如果再送个女人给他恐怕一点原则也不顾了。你说他混那么多农村妇女干啥?真他妈的档次低,恐怕见个老母猪也会说唉呀,蜜蜜这么多,太美了。”说罢觉得在下属面前不该调侃这些庸俗的话,但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了,幸好任可没有笑。 王步凡的话把小李逗笑了,小李笑过之后说:“傅正奇混李洼村这个女人原来是个暗娼,现在嫁给了一个合同民警,那女人挺风骚的。”
“真他妈的庸俗,俗不可耐。”王步凡有些反感地说。
任可和小李见王步凡开骂了,就不再说话,小车很快到了镇政府。王步凡回办公室,任可回计生办,小李去洗车去了。
七
孔庙镇原定于四月二十六日召开全镇教育工作会议,强调安定团结,师德和育人问题 。因为最近一段时间镇财政困难,拖欠了教师一年的工资,教师们大都不安心本职工作,上访罢课事件时有发生,弄得马风心里很烦。
四月二十五日,马风把王步凡叫到办公室里问他如果来的时间短没有准备好,就把会期推迟一下。王步凡说不用,他对孔庙镇教师队伍的情况比较了解,到时候讲一讲就行。于是会期仍定在四月二十六日。
王步凡见马风屋里坐着个他不认识的人,就和那人打了个招呼准备离开。马风说:“步凡,这位是马岭村的支部书记张德同志,来要求解决马岭村吃水难的问题,唉,这个事情真让人头疼,听说近年来井倒是打了不少,就是打不出水,钱也花了不少,就是没有效果。头疼,真让人头疼。”
张德说:“马书记,王镇长,你们还得想想办法啊,你们没有去过马岭村不知道情况,现在村里人畜吃水都成问题,算我求你了。”
马风说:“我已经向安县长反映了这个情况,他不表态,镇里又没钱,我有啥办法啊?老张,你来的时候看见镇政府的国旗没有?早该更换了,可是镇里现在连买国旗的钱都没有啊!这个事以后再说吧,你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啊。”
王步凡离开时在心里对马风的话提出了质疑:镇政府既然这么困难,小车一天也没停地跑,修车费和油钱都是从哪里来的?买国旗没钱,那么镇干部大吃大喝就有钱了?瞎扯淡!忽然想起他的同学夏侯知就是马岭人,据说现在是个大老板,村里吃水这么困难,这些大老板们只顾自己赚钱,村里乡亲们的死活竟然不管不问,真是有点缺德丧良心。想到这些他对夏侯知就产生了不好的看法,想着啥时候见了面一定要将他的军挖苦挖苦他,让他给乡亲们办点好事。
四月二十六日上午,准备在镇政府大院里召开全镇教职工会议。不料发生了意外。二十六日上午刚上班,全镇的教师都聚集在镇政府门口示威请愿,像有人组织似地高喊着要吃饭,要工资,不然就罢课。要不是派出所的人拦着,说不定早就冲进政府大院里了。王步凡来到大门口,见一群教师围着白无瑕不放他们走,有人用指头捣着他的头说:“我们发工资没钱,教育组盖大楼就有钱了?盖大楼你白无瑕贪污了多少钱?他万励耘得了多少好处?”
“再不发工资我们就到天野市去找市长评理,简直不让人活了。”
“全镇教师的工资都没有发放,为什么教育组的人工资按月发放,这公平吗?合理吗?”
王步凡本来想到门口劝劝教师们让他们先回去上课,学生不能耽误,工资的事尽快想办法解决。但看这种形势他也未必能劝得了教师们,弄不好还会乘兴而劝,败兴而去,就扭回头去找马风商量这个事情。
王步凡来到马风的办公室,副镇长万励耘和财政所长已经在那里,三个人正在议论教师的工资问题。马风让王步凡坐下,然后很焦急地说:“步凡来得正好,咱们赶快研究一下教师工资问题,我现在一见上访围攻的群众就头痛,轻也不是,重也不是。刚刚处理完计生办的事,教师们又闹事了,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难道闰八月真的不吉利吗?老万,计划生育和教育卫生都是你抓的,怎么老出事呢?让我这个书记不好当啊。你说是现在的老百姓胆子大了,还是政府没有威信了?动不动就来镇政府围攻示威,真不像话啊。”
万励耘听马风这么一说,心里很不是滋味,显然马风的话有批评之意。近期发生的不愉快事情确实都出在他主抓的部门里,细想起来,要说自己没责任吧,自己主抓这块儿工作,说自己有责任吧,他又没有亲自去抓人,况且还是执行他马风的指示,教师工资已经拖欠了一年,是孔隙明的责任,能全推在他万励耘身上吗?这种事既不能反驳,又不需要解释,他只好一言不发听任马风批评。
财政所长身材短粗,坐在沙发上就像放了一个醋坛,他那两只贼溜溜的眼睛,不停地在马风和王步凡的脸上瞄来瞄去,像是要审视出点什么来。屋里一片沉寂。财政所长也意识到拖欠教师工资的问题镇财政所是有责任的,马风没有批评他,也许是碍于面子,他是个老同志,快退休了。当这并不说明他就逃脱了干系。就自找台阶地说:“现在经济不景气,全县十六个乡镇能发下来工资的只有一两个,这是天南的大气候,也不是只有我们镇没有发工资。教师们也太不像话了,早晚还会少了他们的钱?”
马风立即反驳,“早晚不少人家的钱?拖到什么时候?人家要吃饭要生活,你知道不知道?孔隙明当政时养鸡厂赔了一百万,去年镇里又贷款一百万,光这二百万的亏空啥时候才能填平?财政管理这么混乱,孔庙镇经济出现这种危机四伏的局面你财政所长是有责任的。”马风终于忍耐不住了,批评着财政所长,有时也看着万励耘的脸,因为万励耘平时和财政所长吃吃喝喝走的很近。
财政所长听马风这么一说,红着脸不再说话,他也确实无话可说。
王步凡这时才开始解释,“我看教师们也有苦衷,民以食为天嘛,去年欠了教师们半年工资 ,今年又欠了半年多,听说有的教师连续三个月都没吃过白馒头,有的连一碗捞面条都吃不上,学生考了一百分,家长最大的奖励就是一根油条两个鸡蛋。他们有点情绪是可以理解的 ,刚才就有人喊着要去天野上访,如果不赶快想办法,一旦教师们再闹到天野市去,说不定咱们的乌纱帽都难保。”王步凡并不是要吓唬谁,天南就发生过几起集体上访事件,让米达文和安智耀下不来台,只好撤了书记乡长以息公怒。后来米达文责成安智耀以县政府的名义与各乡镇签订了稳定责任书,哪个乡镇如果出现集体上访事件三次,书记和乡镇长就地免职。曾有两个乡的书记和乡长因为群众集体上访的事情受了处分。
万励耘仍不说话,财政所长低着头不敢说话。
“不行的话,再贷点款给教师们发三个月工资吧,民以食为天啊。”马风无可奈何地说。
“现在去哪里贷款?去年的贷款还没有还掉,银行里月月派人来催讨,现在谁也不敢贷款给咱们?”财政所长沉不住气了,哭丧着脸说。王步凡没有表态。
马风急了,说:“那你们说怎么办?难道让我马风卖老婆卖孩子去给教师发工资?”
“要告状只好让教师们去告了,这是天南的大气候造成的,谁有啥办法?” 万励耘不负责任地说着话显得悠闲自得。
马风听万励耘说了这些不负责任的话,就发火了,“这算啥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上边批评下来你老万顶着?你抓教育工作,你是有责任的。”他对万励耘的工作有看法,已经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现在真有点忍 不下去了,火爆脾气就发作了。他是个情绪型的人,一发脾气往往就会失去理智。
“你马书记还没有办法解决教师工资难题,我一个副镇长又有啥办法?” 万励耘喃喃地说。
“是啊,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财政所长也在嘟囔。
马风听万励耘这么一说更加恼火,怒视着财政所长当场宣布:“你这个财政所长今日起就停止工作,由镇纪委书记傅正奇牵头组成调查组,彻底清算孔庙镇三年来的经济开支问题,等问题查清之后再说。你可以回去了。老万你也去吧。” 财政所长脸色苍白,从沙发上站起来时腿有些哆嗦,他稳了稳身子才走出马风的办公室。万励耘也跟了出去。王步凡从财政所长的表情上看出他肯定也有经济问题,不然不会吓成这个样子。
马风目送着财政所长和万励耘,正好见纪委书记傅正奇从院中经过,就把他叫到办公室里来,吩咐他立即成立调查组,清查镇财政所三年来的账目,有必要时与县纪委和监察局联系,并且及时向县纪委书记匡扶仪汇报。傅正奇答应立即组织人马,下午进驻财政所,并请示调查组人员的搭配问题 。还没等马风发话,王步凡Сhā话说:“张沉是学财经的,是否可以把他考虑进去?”
马风说:“张沉算一个,纪委再抽一个,三个人就可以了,这个事情要抓紧。”
王步凡知道傅正奇是个好色之徒,孔庙镇三十八个村,据说就有十五个村里有傅正奇的情妇,因此镇干部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小流氓”,又叫“小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傅正奇姓刘呢。他平时与财政所长来往密切,彼此利用。靠这样一个人去查财政所的账目是根本查不清的,因此他推荐了张沉,当然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他对张沉的印象很好,有意历练他,为他以后的前途铺垫道路。
马风并不了解傅正奇的为人,也没人敢对他说是论非,因此他认为只要纪委书记出马,既可出师有名,也会产生巨大的震慑力量,财政所长的问题很快就能查清。王步凡知道傅正奇虽然身为纪检书记,但他的品德和工作能力连一般干部都比不上,纯粹是党内一个败类,靠这样的人去惩治腐败,只怕越惩治越腐败。
傅正奇走后,王步凡递给马风一支烟说:“教师上访罢课可不是件小事,我看这样行不行,计生办有钱,急着要盖办公大楼,而教育组没钱发工资,教师队伍就安定不了,不如让教育组把办公楼卖给计生办,两个单位换一下办公地点,这样就可以拿出一百万发放教师工资, 解决燃眉之急,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马风觉得王步凡的话是个好主意,泛着青色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他拍拍王步凡的肩膀说:“ 你脑瓜子就是灵活,点子也多。你去把任可和白无瑕叫来,咱们现在就商量这个事,最好让老万也参加一下。”
王步凡走出马风的办公室,先给任可打了个电话,说让他到马书记那里开会。然后到大门口大声说:“老师们,先让白老师到镇里开个会,研究一下发工资的事。”
“王步凡你可别骗我们,你老婆也是教师,你可不能当汉奸,今天要不给说个结果,我们就不走了。”一个教师气冲冲地说。
“请大家相信我,我王步凡也是教师出身,我能忘了根本?就是骗遍全中国也不能骗咱们自己的兄弟姐妹。请你们放了白老师吧,我们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王步凡说得很真切。
教师们见王步凡这么说,就放了白无瑕。白无瑕像被释放的囚犯,赶紧离开人群。这时任可也赶来了,王步凡让任可去请万励耘。万励耘也许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也许是自己心虚,还是又来参加会议了。他们就一块儿到了马风的办公室。等马风说到要教育组把办公楼卖给计生办时,白无瑕说啥也不同意,还说了一大堆理由。马风一听就火了,“如果不同意,你老白就让位。你看看孔庙镇的教育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难道你白无瑕就没有一点责任?还有人反映你在盖大楼时收了贿赂呢,报纸上也批评了,难道你不知道? ”马风性子急,这时已经不看白无尘的面子了。白无瑕见马风发火,就不敢吭声,尤其是马风提到受贿问题更让他心虚胆寒。
王步凡给白无瑕递支烟缓和缓和气氛说:“老白,你今年已经五十岁了,最多也不过再干三五年,教育大楼是公家的财产,又不是个人的,认那么真干啥?教师们要真的到天野去告状,到那时你老白再落个撤职的下场,连最后一班岗也站不好那可就不划算了,就连白部长脸上也无光啊。”王步凡这么一说,白无瑕觉得很有道理,自己已经五十岁了,为工作的事也犯不着得罪上下,就说:“那就按马书记说的办吧,我无条件服从,看任主任有意见没有?”
任可心里也有想法,并不想要个二手货,但他没有任何靠山,当着马风和王步凡的面也不敢说个不字,只是低着头抽烟,连续抽了几支烟才答应了。马风见白无瑕同意了,让王步凡去通知教师们,一个月后坚决把拖欠教师的工资补齐。王步凡觉得落好人的事应该马风出面,自己不能过于出风头,就说:“马书记,你应该去跟教师们讲几句话,这样份量会更重些,也对树立党委政府的形象有好处。”
马风经王步凡这么一提醒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暗暗佩服王步凡会玩事,这个人情是该自己落。于是就带上万励耘和白无瑕去见教师们,顺便再讲讲安定团结和教书育人的事。
马风出去后,王步凡对任可说:“这样你们就不愁办公楼的问题了,你也别嫌窝囊,前几天马书记还准备把你们的钱借用呢,一旦借用了那可比讨荆州还难。”
任可本来想盖一座新楼,现在拿钱买个二手货,心里有些不痛快。但是听王步凡这么一说,反而使他很感激王步凡。如果镇政府真的把钱借用了,就永远也别想再要出来, 到那时才真叫鸡飞蛋打,两头不得一头。他很感激王步凡的点化,说:“我就佩服你王镇长,你的水平比马书记高。”
“任可,可别这么说,影响不好。咱们都是给书记打旗的,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王步凡不让任可这么说,生怕树大招风。接着王步凡又说,“以后计划生育上的事自己要动动脑子,领导给你们下达任务是一回事,讲究工作方法又是一回事,不然出了问题可是你的责任。春柳乡计生办罚款最厉害吧,大楼盖起来了,结果逼得五位妇女投塘自杀。书记乡长受了处分,计生办主任被判了死缓,这可是个血的教训啊!”
任可点点头,脸都吓成灰白色了。春柳乡的事在省内振动很大,影响也很大。
马风笑着回来了,对王步凡说:“中国的老百姓其实是最善良的,只要有饭吃,没人压迫他们是不会造反的。教师们一听说二十日发工资竟然高喊‘马书记万岁',这也有点太离谱了吧。步凡啊,你说这世道是咋啦,发工资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发工资了,他们反而要感谢我们。前几天听说春柳和李庄两个乡的教师们在电视上点歌曲,感谢党委政府给他们发工资的事,你说这是不是有点滑稽?好像不发工资正常,发了工资反而不正常了。自己的劳动所得,得到了还要花钱点歌曲感谢别人,你说老百姓是太贱,还是太高尚?唉不可思议啊!”马风就是这种喜怒表现在脸上的人,刚才还电闪雷鸣地骂教师是刁民,转眼就春风和煦了。
王步凡对马风的话很有想法,“这就是中国人的传统美德,知恩必报,善恶分明。你为他们做一件好事,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而当你对不起他们时,他们也能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直到忍不下去了才会起来造反闹革命。叫我说这是被动的革命,可悲的高尚啊。”王步凡看马风的情绪很好,似乎想跟他谈心,就把白无瑕和任可打发走了,并且要求他们两个单位尽快交换办公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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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闹事的半月后王步凡到天南办事回来,看见政府大院里站着两个很漂亮的女子,其中一个的背影有些熟悉。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叶知秋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子。知秋现在穿着高领短袖,那个女的穿着敞口紧身衫,两个人形成新旧两派的鲜明对比。知秋也看见王步凡了,笑着迎了上来。
王步凡一见到知秋心里就高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他急忙把知秋和那个女的让到屋里。倒过水后,问她们来这里干啥。知秋说:“来找马风哥的,不巧他出去考察了,听说后天才能回来。”然后指着那个女的说:“她叫南瑰妍,是我的好朋友。”南瑰妍这时站起来很热情地与王步凡握手问好。
王步凡笑着问他们找马风有什么事情。
叶知秋说:“芙蓉镇扩街把路边的房子全扒了,酒店干不成想让马风哥帮忙找点事干。”叶知秋说罢忽闪着两只大眼注视着王步凡。
南瑰妍问:“孔庙镇有孔庙吗?”说罢甜甜地笑着。
“怎么,想拜孔夫子?原来是有座孔庙,孔庙镇就是因有孔庙而得名,可惜‘文革'时期打倒孔孟之道,让红卫兵一把火给烧了。上边曾有意拨款重建孔庙,但资金迟迟没有拨下来,地方上经济困难也没有力量重建。”王步凡望着南瑰妍说。他忽然又想到还没有问叶知秋有啥意向,就说:“你们俩想干点啥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叶知秋见王步凡这么慷慨就笑着说:“有碗饭吃就非常感谢搭救之恩了,哪里敢有什么奢望。想当个妇联主任,你能办到?”
“那也说不定。凭你知秋的能力,说不定将来干个县妇联主任也不在话下,事在人为嘛。” 王步凡没有正面回答。他忽然想到叶知秋的姐姐,就问:“你姐姐现在还好吗?”。
知秋听王步凡这么一问泪就出来了,“她又犯病了,一时想不开就服毒自杀了。”王步凡惊闻噩耗,唏嘘不已,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也不好意思问她姐姐得的什么病,只是觉得死了挺可惜。
三个人正说着闲话,计生办主任任可提着个包来找王步凡汇报工作。任可中等身材,现在凡是比较会玩事的下级有事没事总爱往领导那里跑,跑的次数多了,就会跑出感情,跑出友谊,跑出升官发财的机会。王步凡懂得这些道理,但他自己就是做不来。
任可见有两个女的正与王步凡说说笑笑,就想退出去。王步凡叫住他说:“任可,这是我的两个表妹,不是外人。”又对南瑰妍和叶知秋说:“这是计生办的任主任,工作干得不错。”王步凡也不知为啥竟脱口说南瑰妍和叶知秋是他的表妹,本来要说成是马书记的妹妹,不知怎么就说成是自己的表妹了,话出口已经收不回来,只好将错就错。南瑰妍和叶知秋也有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