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七月二十日是孔庙镇所有教师最高兴的日子,他们如期领到了拖欠一年的工资,欢欣鼓舞,又照例到天南电视台点了歌曲感谢孔庙镇党委政府。几天后《天野日报》在第一版显要位置以《天南县孔庙镇发放教师工资有新招》为题,报道了孔庙镇积极筹措资金发放教师工资的事,记者对孔庙党委书记马风和镇长王步凡分别进行了采访,对孔庙镇这一做法大加赞赏。
…教师被誉为太阳底下最光荣的职业,但拖欠教师工资问题目前在全国各地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许多地方的领导干部不是积极的想办法,而是在无奈地观望等待…
孔庙镇的做法恰恰与之相反。孔庙镇教育组在经济条件尚好的时候盖了教育办公室大楼,造价100万元,而孔庙镇计生办正在筹资准备盖计生大楼,因去年以来该镇经济不景气,已拖欠教师工资一年没有发放。为了从安定团结的大局出发,孔庙镇党委书记马风根据镇长王步凡的建议,力排众议,让教育组把大楼以100万元的价格卖给计生办,所得款项全部用于发放教师工资。7月20日全镇教已经领到全部拖欠的工资。据镇长王步凡讲,以后他们还将千方百计筹措资金,足额发放教师工资,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目前孔庙镇教师队伍安定,教学秩序也有明显好转。孔庙镇的做法值得我们思考和借鉴…
在目前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转轨之际,出现一些暂时的困难是难免的,关键是我们如何面对这些困难,如何克服这些困难。在这方面马风和王步凡为我们尝试了一条解决问题的新路子 …
经记者这样一美化,王步凡一下子成了天野市的新闻人物。天野市主抓教育的副市长还专门在《天野日报》上撰文要推广孔庙镇的作法,让王步凡好好风光了一阵子。马风是个粗放型干部,也不计较报纸上怎么说。
更让王步凡风光的是他在《天野晚报》上发表的那篇杂文《数落啤酒肚》。
…你大腹便便,像只大鼓,敲起来也会嘭嘭地响,但你不是能为百姓申冤的鼓, 不是鼓舞战士冲锋陷阵的鼓;你看起来魁梧有加,似乎能容天下难容之事,但你容下的只是民脂民膏 ,容下的只是山珍海味和西洋美酒,容下的是扶贫款、公款,容下的是桑拿房里小姐那淫浪的嗲声和妓汝那并不干净的口水,容下的是虚报的政绩和上级的表扬奖励,容下的是价值十万元的小轿车和每年十几万的修车费用,容下的是妻哥小舅子和小情人的升官发财梦;而你,偏偏容不下逆耳忠言,容不下上访申冤的穷苦百姓,容不下党纪国法的约束… …
今天我要审判你这看似强大实则下流的啤酒肚。你是草包,但比做草包,对你来说太高雅了, 因为草还可以喂牛喂羊,可以绿化环境造福人类;你只是个酒囊饭袋,里面装的是肮脏和卑鄙 ,无耻和奸邪。终究有一天我要以党的名义,以人民的名义,用利剑把你的啤酒肚剥开,将卑鄙和龌龊示于天下…
王步凡这篇杂文又让人民群众大快其心了一次。如果说上一篇报道还有人认为那些是官话、 假话和套话,而这篇杂文则实实在在说出了老百姓的心声,令人拍手称快。然而最不快的是纪委书记傅正奇,因为他是大肚子。他认为王步凡是在故意在骂他。进而又想到很可能是上边有人授意,要不然报纸不一定会刊登刺激性这么强、打击面这么大的东西。因为县长安智耀也是啤酒肚,难道王步凡就不怕得罪县长安智耀?肯定是米达文在作怪。幸好天野市委书记李直,市长边关都不是啤酒肚,如果是,报纸未必敢登这种文章。于是傅正奇把刊有《数落啤酒肚》的那张《天野晚报》送到安智耀那里,安智耀看后暴跳如雷,似乎神经被刺伤了。后来在天南计划生育运动动员大会上,安智耀不点名地进行批评,“有些干部 心思不用在工作上,尽说些不讲原则的话,纯粹在卖弄风情,哗众取宠,有意煽动民心,制造不安定因素。难道大肚子的都是贪官?肚子大小与贪污腐败有什么直接关系吗?简直是胡说八道,妄加侮蔑。”
这天是夏淑柏去参加会议的,回孔庙后他无意间和傅正奇说到这个事情,傅正奇故意在公共场合散布安智耀的话,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听了安智耀的话,王步凡吓得不轻,没想到一篇“露俅能"的杂文会触动安智耀的神经,得罪了县长以后还能有好果子吃?想到这里,王步凡的脊梁上就从下往上升起一股寒气…
米达文与安智耀不合,又是瘦小身材,嗣后就和安智耀唱反调,在一次农业会议上点名夸奖王步凡敢讲真话,敢于说出老百姓欲说而不敢说的话,这就叫胆量和气魄,没有辜负党的重托和组织上的培养,是个不仅敢为群众说话而且也能为群众办事的好干部,并且号召乡镇干部学习王步凡的工作作风。据说当时米达文的态度还非常严肃。
这次会议王步凡也没有参加,听李玉慧说很多人议论他,似乎他已经成了天南县的焦点人物。时至今日,王步凡与米达文在工作上的接触不多,米达文对他大加赞赏,不知到头来究竟是福还是祸。
这件事确实让王步凡犯难了。一篇随便写成的文章无意中竟惹起县长和县委书记的一场暗斗,对自己说到底都不是件好事,人最怕处在夹缝中左右不是。经米达文这么一表扬,王步凡真的成了天南县的知名人士,县长批评他,书记表扬他,天南县两个巨头都为王步凡“说话”,使他马上成为议论的焦点。有人说他从此会更加得宠,有人说他会因为这篇文章倒霉,说法不一,看法也不一,只有走着瞧。
白无尘已经提升为天南县委副书记仍抓组织,组织部长则由天野市委组织部的秦时月接任。白无尘升任县委副书记后王步凡和时运成去向他祝贺,他反复强调要王步凡坚决站在米书记一边,看那样子天南的政治形势好像很紧张…
傅正奇率领的调查组已经进驻孔庙镇财政所一个多月了,整天有人陪他吃吃喝喝,正如王步凡所料,一个多月时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查出来。马风有些懊恼,但也不好向傅正奇发火,就把王步凡叫去,告诉他说:“我看不行干脆让财政所长退吧,你看谁接替他合适?”
王步凡思考着说:“马书记,以我看傅正奇是靠不住的,孔隙明死了,要想查清孔庙镇的经济问题很难,我赞成让财政所长退,你看张沉怎么样?”
马风很赞成王步凡的意见,说张沉是个好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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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沉当上财政所长后,王步凡又推荐叶知秋出任妇联主任,王步凡这样推荐并不会引起马风的反感,叶知秋也算是马风的妹妹,算是帮了他一个忙。张沉已经与王步凡的三妹步平确立了恋爱关系,看在王步凡的面子上,马风也没有反对。况且这两个人论人品论能力在镇干部中都是数一数二的。马风过去与孔隙明不合,整天处于明争暗斗状态之中,对工作和个人前途都极为不利。后来虽然斗倒了孔隙明,也彻底得罪了安智耀。他现在把赌注压在米达文身上,只有趁米达文在任时自己争取干出点成绩,才会有所发展,一旦安智耀将来主政,他马风再想提升就很难了。为了使自己的目标能够早日实现,马风也想主动团结王步凡,要好好干出点政绩,为以后的升迁捞点资本,所以一般情况下很尊重王步凡的意见。
马风通过与王步凡一段时间的相处,很佩服王步凡的人品和能力。王步凡也乐意团结马风。一则马风是书记,是米达文跟前的红人,与他搞好关系,也能进而和米达文搞好关系,为自己拓宽升迁之路。二则马风其人虽然性情急躁,但不奸不贪,与这样的人共事不用花费过多的防备之心,可以安心工作。三则镇长与书记保持一致也是符合组织原则的,什么时候也不会受批评,更不会犯错误。于是两个人团结紧密,一时成为天南政坛上书记与镇长合作最为默契的典范。
一九九五年的秋天,为了重塑孔庙镇党委和政府的形象,把经济建设搞上去,马风和王步凡主持召开了两个会议,一个是转变工作作风的会议。在会上马风大讲廉政问题,虽然没有提名道姓但谁也知道他是在说已经自杀的孔隙明。当谈到彻底刹住吃喝风和改变生活作风时,他则点名大批前任财政所长,把他称为孔庙的蛀虫,说他整天吃吃喝喝拉领导干部下水,孔庙经济和形象就是坏在这种人手里的。马风讲到这些,李玉慧头低得差点钻到裤裆里,他觉得马风就是在说他。当马风谈到生活作风时,不点名地批评着说:“有些干部养情妇,且不止一个,我就不知道你不贪不占哪来那么多闲钱?哪一个女人会贴钱陪你上床?你们拿着人民群众的血汗钱去养情人能对得起良心吗?能对得起党的培养吗?有的村里的农民要抗粮抗税 ,他们是不愿把钱白白送到镇政府让腐败分子往女人的裤裆里塞,并不是不爱党,不爱国,不守法,而是对贪官污吏不满。孔庙镇党委政府的形象被你们丢尽了!我就想不通,情妇那个肉洞真比自己老婆的好,也没镶金边吧?也没长花儿吧?香到那里了?值得你们养了一个又一个,真为你们感到丢人!”
马风作为镇党委书记,说话时一急躁总要失去分寸,下边有人想笑却不敢笑。那几个养有情妇的副书记和副镇长一个个脸红着头低着像被审判似的。傅正奇从马风开始讲话到他讲完一直没敢抬头。李玉慧虽然没低头,脸却有点红。没养情妇的人,还不时偷眼看着傅正奇和李玉慧,弄得他们简直无地自容。
另一个是关于振兴孔庙经济的会议,由王步凡主持。他先分析了孔庙镇这几年经济不景气的原因,“从工业方面来说,以前的几个镇办企业都不景气,办养鸡厂时说的是公司加 农户,要带动全镇的经济振兴和发展,结果农户发展起来了,公司搞砸了,一分钱没挣还赔了一百多万。现在农户的鸡子没人收购,不能批量远销外地,只有在本地消化,就我们天南县的烧鸡店一天能卖多少只鸡?更为严重的是我们没有很好地组织统一的防疫措施,要么是有鸡卖不出去,要么是疫情一来鸡子大批地死掉,这样的局面咋能不挫伤养鸡户的积极性? 现在鸡子没人想养,没人敢养,养了赔钱。同志们啊,我们政府是为老百姓服务的,干部是要当公仆的。要知道一个农民的能力是有限的,外出联系,往外运销,这些都需要镇政府来帮忙。而我们以前究竟为农户帮了多少忙?假如不为老百姓办一点实事,一天到晚光知道下乡收钱,老百姓咋能不恨咱们?咋能相信我们?因此咱们好事一定要办好,实事一定要办实,这才是人民的好干部,这才能在人民群众中树起我们的威信和形象,不然不想让老百姓骂恐怕也难以堵住人家的口吧。今后如果再办企业,就要办一个成一个。要经过深思熟虑和专家论证后再办,不能盲目行事,赔了钱谁负责?”王步凡点了一支烟猛抽了几口,他觉得今天的讲话很顺,就掏了掏耳朵又说:“在农业方面,除了一般农作物外,过去咱们孔庙的经济作物靠的是种植葡萄和烟草,因为前几年葡萄酒厂效益好,有多少收多少,并且价格也合理,农民种植葡萄的积极性很高。可是近年来葡萄酒厂盲目扩建和受大环境的影响 几近倒闭,葡萄卖不出去,又一次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与养鸡犯了同样的毛病。究其原因就是没有外销渠道,缺乏合理措施,葡萄烂在地里没人管,葡萄树死的死毁的毁,这个原有的优势竟变成了包袱,这一点镇政府也是有责任的。那么以后如何促进孔庙经济的发展?我们应该在种植葡萄和栽培烟草的基础上再发展一些蔬菜大棚。最主要的一条就是镇里要建立相配套的销售机制,确保把产品销出去,把群众生产种植经济作物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群众富了,孔庙的经济自然就会好转。到时候我们也不会再住这几十年不变的破房子,我们也可以搞一些形象工程,让一个全新的孔庙镇展示于世人面前。”
王步凡的讲话分析透彻,入情入理,镇干部没有不佩服的。他这一次的开场白远比调来时讲的好。就连马风也认为王步凡很有水平。最近天南县办了一张《天南报》,镇里的通讯员把王步凡的讲话整理后发表在《天南报》上,又让王步凡在天南县出了一次名。 白无尘还特意打电话给王步凡,说米书记对王步凡振兴孔庙经济的观点和思路很赞赏,在常委会上夸他是个可塑性很强的拔尖人才。王步凡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即如这话不是米达文说的是白无尘的意思也不错。白无尘毕竟是抓组织的副书记,关键时候也是能说上话的人物。
近一段时间在天南县,人们谈论孔庙镇的新闻最多,有好的有坏的,好消息一过去,坏消息马上就来。甚至上午还是好的,下午马上就变坏了。
这天王步凡刚上班,就听说傅正奇出事了。他去找李洼那个女人鬼混,刚好人家丈夫回来逮了个正着,那个合同民警性情很暴烈,当场打了傅正奇一顿,还让他写了悔过书。 傅正奇正好兜里有钱,写了悔过书又赔给人家两千块钱准备私了,双方也达成了协议。谁知这是个圈套,傅正奇刚走,那个合同民警就把傅正奇的悔过书和两千块钱送到天南县纪委了。
王步凡来到马风的办公室里,见县纪委的同志已经在征求马风的意见要给予傅正奇处分。
马风很恼火,用高八度的嗓门说:“这个傅正奇也真不像话,整天他妈的吃喝嫖赌,身为纪检干部不抓纪检工作,正经事儿不用心,歪门邪道却挺有本事。按照党纪国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孔庙镇不想再要这种败类了。”
纪委的同志征求完马风的意见就把傅正奇带走了。傅正奇从镇政府院里走过时低着头十分狼狈,镇干部都在看他。他觉得没脸见人,把头低得快挨住了胸膛。堂堂一个纪委书记,因贪色最终落个这种下场确实有点不划算。
傅正奇被带走时马风和王步凡谁也没有出来送,要是高升或平调到其他地方按道理是应该送送的。今天傅正奇是去天南接受审查,送他也觉得丢人。因此马风和王步凡只管闲扯镇里的其他事,扯了一会儿王步凡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王步凡身为镇长工作上有些时候是很被动的,马风不怎么懂农业,又没有基层工作经验,王步凡也不想主动提出自己的想法,一切工作都是按照马风的指挥棒搞的,仔细想想,上任后几乎没有什么成绩,尽在应付和处理麻烦事情。
金秋十月。这天上班后王步凡在办公室刚坐下,白无瑕应约来了,他今天要和夏淑柏、白无瑕下乡去查看全镇中小学危房的情况。
孔庙镇总共三十八个行政村,其中十个行政村在临河川,村里条件相对好些,学校的教室都 还可以,虽然不像有些发达地区教学楼盖得那么漂亮,但没有什么危房。岭上那二十八个行 政村就不行,水浇地没一分,全是靠天吃饭,又十年九旱,农民收入一直上不去,一个村子比一个村子穷,马岭村现在连吃水问题都解决不了。
王步凡坐着车上了一段高坡,天地宽阔起来,天高云淡,秋高气爽,远处群山环绕,苍苍茫茫。近处满山遍野的柿树上挂满了红透的柿子,一个个红嘟嘟的就像少女害羞的脸蛋儿,在泛着红色的树叶中间探头探脑,惹人喜爱。农民们正在忙着种小麦和收红薯。站在 这个制高点上,孔庙镇的一切一览无余,远远地还能望到天南县城。看到天南县城,他就想到在这个政治中心里的许多事情,米达文与安智耀一直在暗中争斗,天南副科级以上的干部都有明显的倾向性,要么倒向米达文,要么投靠安智耀,几乎没有中立者,至于将来米达文和安智耀谁是最后胜利者一时还难以断定。王步凡不想再操这些闲心,就和夏淑柏、白无瑕到村子里去 。每到一个村子王步凡都会主动从车上下来跟农民们说几句话,拉拉家常,然后才到村里去看学校。 过去孔隙明每逢下乡官架子十足,一般不与老百姓多说话,老百姓都骂他官僚。现在王步凡一改官僚作风,老百姓都说他好,有啥心里话也愿意跟他说。老百姓普遍反映的问题就是收成不好,各项费用太多,现在连种地都没心思了。这种事情也并非只有孔庙存在,王步凡也不好正面答复,只好用很原则的话说:“党中央国务院会考虑人民群众的难处,现在不是强 调依法治国吗,据说将来还会想办法减轻农民负担,情况会慢慢好起来的。”每每说这话时王步凡心里也没底,虚得很。上边迟迟没有拿出可行的办法,一天到晚让减轻农民负担,但经济又要年年上台阶,这本身就是矛盾着的,靠农业吃饭的乡镇,总是千方百计加重农民的负担。王步凡觉得孔庙经济要想上台阶,必须加大经济作物的种植力度,不然年年嚷着上台阶,其实只是骗人骗己的鬼话,就这样老牛拉破车死死板板地往前走,只要不下台阶不翻车就不错了,上台阶无异于天方夜谭。
王步凡和夏淑柏、白无瑕看了十几个村子,每个村子里的学校都有危房,这些情况他当早就知道,向马风反映过,马风始终没有明确表态。现在他看了一遍心里更是难过,岭上二十八个行政村二十五个村里有危房,有的情况还相当严重。他是镇长,按理说他应该想办法改变这种现状,但是镇里没钱,村里更没钱,拿什么去修缮危房?村民委员会一个比一个困难,老百姓还不富裕,要想集资建校困难更大,他一时也没办法解决这个棘手问题。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掌柜不好当是至理明言 。看来“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只能是一句口号而已,孔庙镇的学校危房,占全镇学校总数的三分之二还要多。教育穷到这种地步,只怕在全国也不多见,镇政府天天叫喊着要振兴教育,振兴到现在却振兴出这么多危房,说不定再过一年数目还会增加。危房得不到修缮,教师发不下工资,究竟振兴在哪里了?他心里有些酸楚。最后白无瑕提出要到王步凡的老家王家沟去,走到村头王步凡又后悔了,他不想回老家去看。一则那里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了,小学的房子是过去地主家的四合院,未加改造做了校舍,有几间还是土坯房子,早就是危房了。中学的校舍是“文革”期间突击建造的房子,也是土坯危房。二则不管怎么说他是孔庙的镇长,在别人眼里似乎很了不起, 但是自己从山沟里走出来后,截至目前还没有给家乡办过一点实事,着实没脸回去看。一旦有的乡亲们善意地提出一些要求,他也无能力解决,到时候会很难为情。于是他就委托夏淑柏和白无瑕把全镇各村危房的情况摸透底子以后写个书面材料,将来好向上边汇报 。自己先回镇里,然后让小李来接夏淑柏和白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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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上的事有时真让人说不清楚,从傅正奇离开孔庙,到傅正奇的处分下来,整整拖了一个月。一个月后天南县纪委才撤销了他的纪委书记职务,并给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调到春柳乡安排了个一般干部。县纪委另派一名同志来孔庙镇担任纪委书记。
傅正奇的事情影响很大,尽管现在早凉了。马风为了显示自己的廉洁形象,借此在镇里召开会议,强调干部的廉洁奉公问题,工作作风问题和生活作风问题。这些早已是自上而下老生常谈的问题,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但讲来讲去腐败分子不但没有讲少,反而讲多了。干部们麻木了,人民群众对此早已没有任何兴趣,完全成了一种经文式的说教。该讲的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该腐化变质的人照样变质,能洁身自好的人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操守。看来不从制度和体制上采取措施,光凭说教已经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
王步凡自己不会开车总觉着不方便,早想自己学开车,但他不想让小李教他,怕小李有想法产生误会。星期天没事他就想到了乐思蜀。乐思蜀现在已经被时运成调到招待所任副所长,因为时运成是正科级,乐思蜀还弄了个副科级待遇。 王步凡与乐思蜀联系,乐思蜀正好在天南县的一个训练场里教别人开车,说马上过来接他,在电话里王步凡听见乐思蜀正与一个女的说笑着,他只好很无聊地在办公室里等着。
这时白无瑕来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王步凡就知道他准有什么喜事。白无瑕坐下后果真开腔了,“王镇长,你嫂子和你的侄女侄子们都在城里,就我一个人在乡下生活很不方便,我跟无尘说了说调到县教育局了,看来咱们要分手了,不过咱们的情谊不会断,还是好朋友。我对王镇长的人品和能力十分敬佩,对您的关心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王步凡笑着问:“升了个副局长?”
“都啥年龄了还能当副局长?弄了个副科级协理员,协理员就是歇哩员,管他歇不歇有个级别算了。其实有无尘在那里站着他们也不会让我歇,县教育局正在筹建县直中学,局长让我去负责那一块儿工作。”白无瑕很得意地说着,有几分炫耀。
“那可是块肥肉,比干这个教育组长强,祝你高升,白老师。”
“啥高升不高升,人老了啥也不说了。如果我能年轻二十年,或者说十年,在仕途上还会有些追求,现在啥追求也没有了,安度晚年吧。教育局是财政工资,比乡下一个月能多拿五百多块呢。”
“城里和乡下有很大的区别,这我知道。”
“你忙吧,我就不打扰了。”白无瑕起身告别,王步凡礼节性地送着他,开玩笑说要白无瑕什么时候请客,白无瑕很义气地说:“到县城去的时候拐到教育局,我请客。”
王步凡送白无瑕走到政府大院内,司机小李急忙过来问:“王镇长用车吗?” 王步凡说:“正好我今天没事,你跟白老师去全天为他服务,他调回县里工作啦。”
白无瑕很感激,上车后对小李说:“王镇长为人真是没说的。”这话看上去是让小李听,其实是说给王步凡听的。王步凡挥着手与他道别,说以后要加强联系。
王步凡刚回到屋里,陈孚就像老鼠一样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又是拿了两条红塔山烟外加两瓶茅台酒。“王镇长,我来看看你。”陈孚说着话主动把烟和酒塞到床下边去。
王步凡就与陈孚开玩笑,“你陈孚可是个老鼠精,一钻出洞就要吃唐僧肉的。刚才没碰见白无瑕?”
“我见他来找你,就躲到叶主任那里了,他走后我才出来。”
王步凡听陈孚这么一说,才知道叶知秋星期天也没回家,“叶主任的屋子快成老鼠洞了。”王步凡仍与陈孚开玩笑。接着又说:“又送烟又送酒,准备研究什么好事?”
陈孚用两只鼠眼乞求般地望着王步凡,“白无瑕调走了,教育组长一职空缺,王镇长是否帮我运作运作。”
“这事可不是光镇里说了算,上边还有教育局呢。你这种做法岂不成了伸手要官?唉,党的好干部就是被烟酒这些糖衣炮弹打倒的。”王步凡仍与陈孚开玩笑。
陈孚与王步凡交往久了并不计较他嘴上说些啥,继续说道:“教育局那边我没有靠山,还得你出马运作。”
“这事等等再说吧,先观观风向。”王步凡很原则地说着,陈孚就显得有些失望。王步凡当初确实承诺过让陈孚当教育组长,可是现在他这里还没有决定权,只好用“观观风向”这类话应付陈孚。这时乐思蜀来了,陈孚很知趣地告辞。
王步凡让乐思蜀坐下后奚落他,“你小子可不是只好鸟,提了个副所长就想和我断交?那天时运成给我打电话说要去海南旅游咋没带上你这个玩妓汝的高手?”
“那一阵子你们这里像锅滚一样,我不想打扰你,你现在叫一声我不是慌得像孝子一样?人家老时有小情人陪伴还能带我。”乐思蜀说罢觉得不妥,有些尴尬。
王步凡觉得有些蹊跷,就问:“时运成也赶时髦,情人叫啥名字,我认识不认识,长得漂亮吗?他这次是不是公款旅游?可别出了问题。”
“这一次是天野市委招待所组织的统一行动,说是什么研讨会,一个县让参加两个人,是合法的公款旅游,天南县委办公室批准的。”
王步凡听乐思蜀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最关键的问题,就不高兴了。用怪异的眼光望着乐思蜀说:“别瞎扯淡了,时运成的情人是…”
“舒袖。”乐思蜀说罢摇了摇头。
王步凡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么短时间舒袖就投入到时运成的怀抱中,快得让人不可思议。 只好很无奈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管不住。小姨子的事当姐夫的更管不了,随她吧。她爱人也确实有点窝囊。窝囊男人一旦娶了漂亮女人,总要墙内开花墙外红的,这是正常现象。”
乐思蜀见王步凡并不生气,就调侃道:“人家都说小姨子的ρi股有姐夫半个,你是否吃醋了?”
“我吃啥醋?别瞎扯淡,真有喜酒照样喝。小姨子嫁给谁都是连襟嘛,你乐大头是否也养情人了,啥时候喝你的喜酒?”王步凡开玩笑说。
“情人我倒是养了一个,招待所的服务员,长得很漂亮,名字也浪漫,叫南瑰妍。对了,小南你认识。不过我是家中花芬芳,家外花飘香。时运成就不同了,他妻子的肝病很严重,弄不好真要更新换代呢。”
王步凡没想到这么短时间乐思蜀就和南瑰妍搞上了,看来这个南瑰妍真不是一只好鸟, 但他不想为这些淡咸事操心,就对乐思蜀说:“走,学开车去。”王步凡和乐思蜀刚出办公室还没锁门,见王家沟中学的校长于余来了,王步凡急忙迎上去与他握手。于余说:“我以为你星期天会在孔庙初中,到初中见了你爱人舒爽,她说你在镇里加班没回去,我就找来了。王镇长很忙我就长话短说吧。咱村的初中共有六间教室,还是 ‘文化大革命’时期突击盖成的,墙全部是土坯打起来的,这些情况你也知道。现在大部分都成危房了,外村有九个学生住校,学校里也没有学生宿舍,就住在那间‘文革’前建造的草房里。王步流家里穷没房子住,他的儿子也住校,这样住校的一共是十个学生。那间草房墙都裂缝了,很不安全,我怕孩子们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前几天我找夏镇长和白组长反映了情况,想让镇里拨点款盖一间学生宿舍,夏镇长说让我来找您,那天没见您,今天我又来了。”
王步凡一听于余这话,从内心确实想为自己的家乡办点事,可是现在镇里没钱,他一时也解决不了,很惭愧地说:“于校长,现在镇里经济很困难,一时我还真解决不了,等一段时间吧,等经济稍有好转,我一定首先解决这个问题。其他地方的事我还要管呢,自己家乡的事我能不管?”
于余显得有些无奈,说:“我有个同学在省教育厅当副厅长,前一段时间我去省城见到他,说了咱们镇教育上普遍存在危房的事,他说他可以给咱弄些教育扶贫款,不过得通过正常渠道打个报告,我和白组长已经起草了一份报告,您看要是合适的话就盖个章,我去办这个事。”
王步凡眼睛一亮,“这可是件好事,一旦事情办成了,你于校长可是孔庙教育的第一功臣, 我举双手赞成。”等于余拿出报告,王步凡边看边往镇办公室走,正好秘书在值班,他就签了字让秘书盖了章,然后很慎重地递给于余,“于校长,这事我全力支持你,你去省城的一切费用将来镇里给你报销。需要打点就先借点钱打点打点,办成办不成将来都不让你花自己的 钱。”
“不用,我那个同学人特别好,不抽烟不喝酒,他可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干部。”于余说着话把盖完章的申请报告装进了口袋里,“别的没事,我先走吧。”于余就是这种不多说一句闲话的人。
王步凡也不留他,让乐思蜀送他回去,自己则在政府院里等着。于余听王步凡说让人送他有些感激,但他是个老实人,并没有说出什么感激的话。送走于余,王步凡闲着没事就在政府院内转着看这些破烂的房子,没有一间像样的。他就恨起孔隙明来,自己他妈的贪污那么多,最终让查出来充了公,在任时如果好好把镇政府的房子改造改造也算有点政绩,到现在孔庙镇群众提起他没有一个不骂的,死了也是活该。
叶知秋见王步凡在院中闲转,就从屋里出来与他说话,“王镇长今天没休息?”
“星期天你也没回家看看?”王步凡反问道。
“回家也没有什么事情,在这里洗洗衣服。”
“最近都忙些啥?”
“孔庙村有个包工队头头,这几年挣了几个臭钱,就在外边混了个女的,把自己的老婆给甩了。要说这个女人也真命苦,带着两个孩子过,本来不愿再嫁人了。去年一个在外当兵的人住监回来后,经别人介绍又成了个家。这个当兵的也不是个好东西,在部队上时已经结过婚,妻子还生了个女儿,可他不正干,整天喝酒,醉了就发酒疯。有一天晚上他酒后强奸了一个孕妇,被判了三年徒刑,妻子与他离婚了。他现在的老婆都快生孩子了,又与一个做生意的女人混在一起,非要与妻子离婚不可。他老婆找到镇妇联让我做主,我去跑了好几趟,最终也没有解决问题,还是离婚了。那个做生意的女人也真贱,甘愿赔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几千块钱,硬是把人家的丈夫夺走了。你说世界上的男人多的是,干吗非要去抢人家的男人?一提起这种狗男女我就来气,我姐姐就是被这种人害死的。”叶知秋说到这里已经气得说不下去了。 叶知秋这么一说,王步凡回忆起经常抱着孩子来找叶知秋的那个女人,他有点印象, 挺可怜的。“花花世界,无奇不有。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算了,犯不着去生那种气。 今天还有别的事?”王步凡问。
“没事,衣服已经洗过了。你有衣服我给你洗一洗。”叶知秋不知为啥在王步凡面前显得特别敏感,当她说了要给王步凡洗衣服之后,自己先红了脸。
王步凡见知秋红了脸,就开玩笑说:“家中还有个三心夫人,哪敢劳驾你妇联主任。”
叶知秋不解地问:“好像嫂子不叫三心吧?”
王步凡先笑了,笑过之后说:“这个你不懂,就是见了恶心,出门放心,想起来伤心,归纳起来就是三心夫人。”
叶知秋听王步凡这么一说,噗嗤一下笑起来,笑过之后说:“你说的太离谱了吧!可别作践我们女同胞,这可是犯了毁誉罪的,身为一镇之长,要注意形象和语言表达的方式,小心我去嫂子那里告你的状。”叶知秋也逗王步凡。
王步凡又笑着说:“你没见,等你见了,就知道啥叫三心夫人。”叶知秋把脸扭到一边,偷偷地笑着不接王步凡的话。两个人正说着话,乐思蜀开车回来了,见王步凡和叶知秋正在说笑,就停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王步凡见车回来了,就去锁了办公室的门,对叶知秋说:“如果没事跟我去县城学开车去。”
叶知秋并不推辞拒绝,锁了门上车跟着去了天南县城。
来到县交警大队的训练场时,王步凡并没见有女人在,他猜想乐思蜀一定是把南瑰妍打发走了。进入训练场,叶知秋说她不准备学开车,要去招待所看望一下南瑰妍。王步凡内心不想让她与南瑰妍多接触,但是口头上不便反对。叶知秋看透了王步凡的心思,说:“朋友归朋友,性格却不同,我上高中的时候南瑰妍没少帮我,她的心肠不坏。”王步凡不好再说什么,让乐思蜀先把叶知秋送到招待所去,自己在训练场等着。
乐思蜀回来后王步凡才开始学开车…
天快黑时,叶知秋给王步凡打来电话说她晚上住招待所不回了,乐思蜀只好送王步凡一个人回孔庙去。王步凡不知为什么就产生了一种失落感,这种失落感就像当年扬眉不辞而别的那种感觉。路过孔庙初中门口,乐思蜀问王步凡是回学校还是回镇里,王步凡说回镇里。他最近总不想回孔庙初中,有时候星期天也推说有公事一般不回去。乐思蜀把王步凡送到镇里就回天南去,王步凡也没有留他吃饭。
王步凡见马风的屋里亮着灯就过去看看。到了马风的屋里,马风正在看报纸,见王步凡来了就问:“步凡,星期天也没回去?”让坐之后又说:“我正有事找你。”现在的官场就是这样,如果你是上级的老部下,官职升了,只要不超过他,他仍然喊你的名字 ,超过他时就立即称呼官衔了。如果你是刚调来的新人,彼此不熟悉也称官衔而不直呼其名,平级之间只要是叫名字的都是关系比较好的。王步凡和马风的关系比较好,因此马风一直叫他的名字。
马风见王步凡坐下后说:“白无瑕调走了,张扬声不知通过啥关系跟安智耀勾搭上了,安智耀让教育局长跟我打招呼,说想让张扬声接任教育组长,张扬声这小子还挺有活动能力的。”
“张扬声刚刚出了事,撤职才多长时间,再重新起用不成了政治游戏?我一百个不赞成。就凭他的德性能把孔庙的教育搞好才怪呢。”
“这事我也不赞成,可是安智耀出面讲情,咱总得给个面子吧,不能因为小事和他过不去, 人家毕竟是县长啊。”
“那么我们只好违心地服从了,有意见就保留吧。”王步凡确实有点想不通,张扬声其貌不扬,为人奸诈,可是这个人就是会走上层路线,现在直接通到安智耀那里,看来这个人还是不敢小瞧的。现在也就这种人吃香,不过这种人永远也干不大,看看那些干大了的官员们,百分之八九十是德才兼备者,不然没等干大就出问题了。说不定张扬声以后还会出问题。
说曹操曹操到,张扬声敲敲门进来了。马风和王步凡都没有很热情地跟他说话。张扬声表情 尴尬地笑着,两片嘴唇翻得很难看。马风没让座,他也不敢坐,陪着小心说想请马书记和王镇长出去坐坐。
马风很冷淡地说:“我们还要开会,免了吧,你的事我和王镇长已经研究过了,原则上同意教育局的意见,以后你要把心思多用在抓工作上。”
王步凡念在老同事的份上显得稍微热情些,“老张,以后办事要多长个心眼儿,别老是干那些看不住自己门的事,出了事谁也保不住你,自己要珍惜自己。”
张扬声当然知道马风和王步凡话中的意思,点头哈腰显得非常虚心,站在那里有些窘迫,不敢坐也不敢走。
马风挥挥手说:“你去吧,好好干工作,让成绩说话。工作有无成绩是让别人说的,不是靠自己说的。”马风下逐客令了。
“那是,那是。”张扬声说着话很没趣地退了出去。
张扬声刚走,张沉来了。他是来请示下年度党报党刊征订款的事。马风一听就有些烦躁,“ 步凡,你说这报刊也成负担了,现在镇里经济这么紧张,《天野日报》的订份年年涨,去年听说全镇分了五百份的指标,报款迟迟没钱交。为此宣传部长梅诗愚在大会上批评私下里商量,真让人没办法。好不容易才交了去年的报款,今年的任务又下来了,并且是六百份。步凡 ,我就闹不明白,现在天天叫喊着不让搞硬性摊派,报刊任务年年增加,完不成任务还要受批评,真是怪事。”
“你没听梅部长说党报党刊是政治任务,不叫硬性摊派,要上升到掌握党的路线方针政策的高度去理解,去执行。”王步凡也很无奈地说。
“那我们只好保留意见了。张沉,今年的报款仍然没有着落,等将来有钱了再交,征订任务就如数完成吧。宣传部门和记者是得罪不得的,他们是臭嘴蚊子,要说你好,一堆狗屎能把你吹成一朵花儿;要说你坏,即便你是香花也能把你说成毒草。宣传部的人再催报款时你就说我说没钱,等有钱了再说,批评让他们批评我。他们真是不生孩子不知道ρi股疼,谁都张着嘴要钱,我马风又不会屙钱。这个书记还真他妈的不好当。”马风一肚子怒气,长叹一声又说:“真让孔隙明这个王八蛋把我们坑苦了,啥政绩没搞一点儿,债务倒是搞了一大堆。”马风一遇到经济困难就骂孔隙明。
张沉见马风这么说,一时无法进退,王步凡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走。张沉看着马风的脸说:“马书记,那我先走吧。”
“去吧,去吧。”马风不想再说什么,目送张沉出了他的办公室,然后叹道:“也真让张沉作难了 ,这小伙子不错。” 牵涉到张沉,王步凡不便说什么。又坐了一会儿,见马风已没兴趣闲谈,王步凡就告辞了。
王步凡走到院里见张沉并没有回财政所,而是和步平在院里说悄悄话。等王步凡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张沉和步平进来了。王步凡让他们坐下。
张沉说:“二哥,我和步平要结婚了,日子选在元旦节,你看这事咋办着好。” 王步凡望望步平,步平不说话,意思是让他做主。他就说:“现在办喜事反对大操大办你们也知道。一旦摆酒席我在这里站着,张沉又是财政所的所长,肯定会有很多人送礼,那样影响很不好,张沉将来还有前途,不要因小失大。”
王步平接话说:“我们准备旅游结婚,不摆宴席。张沉家又不是天南的,摆酒席也没啥意义 ,不如办得简单点儿好。”
“那就好。”王步凡说着话从抽屉里取出两千块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出去旅游要注意安全,到时候我就不送你们了。”
张沉迟疑着不愿接钱,“我们有钱,二哥事情多,就不用添礼了。”
王步平也说:“含愈和含嫣将来上学要花钱的,你给他们存着吧。”
“两码事。我妹子要嫁人了,我能不表示表示?步平,我这钱就算替咱爹给你的吧。”
王步平见他二哥把话说到这份上,只好接住了钱。张沉和步平离开时,王步凡一直将他们送到财政所门口才回来。他暗笑钱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星期五下午才领了四个月的工资,一转眼可派上了用场。舒爽要是知道说不定又要和他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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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上午任可打电话告诉王步凡说知秋重感冒有点发烧,住了医院,他们已经去看过了 。王步凡有些吃惊,问知秋啥时候病的。任可告诉他是昨天傍晚。王步凡又问知秋病的怎样。任可说早上住的医院看样子是高烧。王步凡又问知秋在哪个医院。任可告诉他在天南县人民医院病房楼三楼五号房。王步凡说他要去看看,问任可是否一同去。任可说他们已经去过了,就不再去了。
王步凡听说知秋病了,不知为啥心里特别的挂念和担心,神使鬼差地一心要去看望知秋。他丢下手头的工作自己开车去天南县城。刚学会开车,车速很慢,五公里路程走了二十分钟才到县医院门口。他停好车,买了个水果花篮径直来到医院三楼五号房间。他一看房门上边写着“抢救室”三个字,心里就有些紧张,以为知秋病情很严重,就赶紧推门进来。进来后见知秋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正在输液,他就悄悄放下花篮走上前去。
知秋见王步凡来看她,泪就流出来了,“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除了瑰妍,你是第一个来看望我的人。天南我还有两个表姐,我也不想告诉他们。”说罢竟小声哭泣起来。
王步凡知道叶知秋说的两个表姐其中一个是扬眉,但他不想问这个事,就搬个凳子坐在床边问知秋:“怎么住抢救室,病很重?”说罢掏出小手帕让知秋擦泪。
“重感冒,没事。是乐所长打电话让院长特别照顾的,住在抢救室里安静些。”知秋接过手帕边擦泪边说。
王步凡一听知秋说病情并不严重,才松了口气,“有人在这里照顾你吗?不行从孔庙抽个人来照顾你。”
“不用,别人都很忙,南瑰妍下班时来照顾照顾就行了,是乐所长安排的。哥,人一有病就想家,就感到孤单。”叶知秋不由自主地向王步凡叫了一声哥,叫过之后脸就红了。本来发烧时脸就红,现在她的脸红得就像一只红苹果。王步凡听知秋叫他哥,心里感到特别亲切。
王步凡望着知秋说:“你年龄也不小了,将来我帮你在天南好好选个对象,成个家就不孤单了。想要啥样标准的?还发烧吗?”说罢他用手去摸知秋的头。在他的手摸到知秋额头的那一刻,知秋把灵巧的小手捂在了他的大手上,他好像触电一样,急忙把手抽开。抽出手后自己又后悔了,只可惜不能再把手伸过去。
知秋眼中放出迷离的光,既像是看王步凡又像是看花篮。停了一会儿说:“哥,我的模样还不算丑吧?芙蓉镇上的小伙子纷纷追随在我的左右,提亲说媒的人像织布机上的梭子,门槛都快被人踏碎了…可就是没有中意的人。要找就找个像哥这样又帅气又有才华的人,我不想降低标准,难为自己一辈子…前段时间表姐陈玫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是县技术监督局的,我没有看中…”说罢很害羞地把脸侧了过去。
王步凡整整比知秋大十二岁,尽管他听了知秋的话心率有些加快,平时也总有些非份之想,但他仍认为知秋是在打比喻,不可能是指他王步凡这个有家有室的人。于是就收住心猿意马说:“婚姻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有时还真得信命。”王步凡的话好像让知秋听,也好像说给自己,“命中有时终须有。一个人在婚姻上就是这样。唉,情投意合幸福美满的夫妻又有几对呢?大多数都在凑合着过,实在过不下去了才会分手。中国人对离婚这种事还是很保守的,并不像外国人那样开放。”王步凡并不迷信,但在婚姻上很不幸福,有时总以命运的安排来解释他与舒爽的结合。他现在变得不想知道扬眉的下落了,唯恐刺伤自己的神经 。就连陈玫是何许人,在哪里工作王步凡也没有细问。
“那么只有等了,宁缺勿滥。男怕找错行,女怕嫁错郎。在这方面我们家是有沉痛教训的… 因此,我必须慎重,女人嫁男人,必须是你爱他,他也爱你才行,不然肯定是悲剧…”知秋把话说完才转过来脸,似乎她对爱情有很深刻的理解。这时她的目光已经不再投向王步凡,而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不再说话,好像有很重的心思。
王步凡觉得没有合适的话可说,正要起身告辞,南瑰妍从门口进来了,只见她大冬天穿着棉裙,既像个妓汝又像个贵夫人,脸上化的妆无处不带着夸张。她很主动地伸手和王步凡握手,并且久久不松开,“王镇长,不知道你还是乐思蜀的同学,常听他说你能干有才华,对你可是佩服得很呢,你确实是男人中的极品。”南瑰妍边说边看叶知秋,竟把知秋看羞了。
王步凡听到南瑰妍说话的声调心里就不舒服。她属于那种浪声嗲气的女人,这种女人做情人也是处理品,不知乐思蜀为什么偏偏喜欢上这种女人,如果换了他王步凡,南瑰妍贴钱他也不会理睬她。王步凡心里不痛快,就不想再停留,于是就说:“知秋,瑰妍来了,我还有事 就不多停了。你多保重,我走吧?”
知秋不说话,笑着点点头,那两个酒窝依然好看,牙齿依然光洁。
王步凡从医院出来心里有点乱,他说不清是啥滋味,他既因知秋的话而浮想联翩,也为知秋和南瑰妍这样的女人在一起感到担心。更不知任可把叶知秋生病的事告诉他是什么心理,难道孔庙人已经认为叶知秋是他的情人了?不可能!他一直是很注意的,与叶知秋只保持着纯洁的同事关系。在车上,他坐着闷闷地抽了两支烟才开车回孔庙,路上满脑子仍是知秋说的话,差点把车碰到路边的树上。
星期三王步凡本想再去看望叶知秋的,叶知秋被一个女的送回来了,那女的见了王步凡还笑着与他握了手,那笑容和知秋的姐姐的笑容一样。王步凡猜想她可能就是陈玫,但他没有同她多说话,其实他很想问一下扬眉现在的情况,最终还是忍住没有问。
又过了几天,于余和张扬声来镇里找王步凡。张扬声处处好表现,他不等于余开口就先说话了,“王镇长,于校长这次去省城功劳很大,省教育厅他的那个同学对孔庙镇中小学普遍存在危房的事很重视,听完老于汇报之后,厅长说最近要派调查组来孔庙调查核实。核实后可以适当发放一些教育扶贫款,还可以发放一些低息贷款,让咱孔庙镇彻底消灭中小学的危房。”
于余听张扬声这样说,只点头并不说话,好像张扬声就是他的传声筒,而他于余是个哑巴。 王步凡对张扬声素有看法,不想多听他说话,就说:“你们要抓紧把危房的数目统计出来,调查组一旦下来,就如实汇报,要让他们详细查看,穷就是穷,不要遮丑。中国的许多事情就因为掩饰害了人。有些人为了一点虚名,不惜造假去粉饰太平夸大政绩,这有什么意义呢?自己坑害自己。人家是来咱这里扶危济困的,不是来学习经验的,咱们的教育也确实很困难,你们和夏镇长商量一下,要抓住这次有利的机遇,把教育扶贫工作搞好。张校长过去当了几任校长,总因为一些意外的情况没能好好施展才华,这次可不要再出什么意外。”
张扬声听王步凡这么一说,也有些自叹命薄的感慨,“这一次我一定要抓住机遇大干一场,不然真成了没出息的人了。”
话说完了,王步凡又叫来小李送于余回去,于余这时才说了一句话,“王镇长真是个好干部啊。”其他再没有话了,张扬声却附和了很多。王步凡没心听张扬声在那里表现自我,也不接腔,直到张扬声自己觉得没趣时才把话打住。
于余和张扬声刚走,王步凡见马岭村的支部书记张德又来找马风,没有见着马风就向王步凡诉苦说:“王镇长,我们村吃水难的问题马书记总不表个态,我现在都快干不下去了,群众没有水吃,我这个支部书记对不起乡亲们啊,不然我辞职算了。” 王步凡知道镇里现在经济困难,打一口深井是要很多钱的,他很无奈地说:“马岭的吃水问题镇里肯定是要管的,只是目前经济太困难,等经济好转时我一定想办法。张支书要安心工作,形势会好起来的,困难总有解决的那一天。”
张德有些失望,不想再和王步凡说什么,低着头离开了镇政府…
十
时间一晃该过春节了,南瑰妍给叶知秋打了个电话,说她春节期间在招待所值班,不能回家过春节。知秋心地善良不忍心把她一个人扔在天南,准备回芙蓉镇一趟看看老人 然后到招待所和瑰妍一起过春节。镇里已经放假,王步凡觉得也该去看望一下张问天和那几位老先生。 他准备了些礼品,腊月二十七日下午开车送知秋回家。
到芙蓉镇后王步凡先让知秋回家,自己到李二川等人家里坐了坐才来看望张问天。张问天见王步凡来看望他心里很高兴,握着他的手把他让到屋里。一进屋王步凡见那天送叶知秋的那个女人正在收拾东西。张问天介绍说:“这是知秋的表姐陈玫,来看望我夫人的。”又指着王步凡说:“这是你王叔叔,你表妹的工作是他安排的。”
王步凡与陈玫是见过面的,没等陈玫叫叔叔就急忙说:“张老师,以后别让她们这样称呼了,都是一代人那样称呼着我心里不是滋味,就让她们叫哥吧。”
张问天也不想难为王步凡,就对陈玫说:“还不快叫哥哥。”
陈玫先笑了,那笑容依然神秘,并没有叫哥而是去给王步凡倒了水,就到厨房里帮厨了。
王步凡则与张问天拉些家常。张问天问了些王步凡工作上的事情,又问了知秋在孔庙的工作情况,王步凡一一作了介绍,然后问了张问天生活和身体方面的情况。 闲聊期间,王步凡想起张问天曾说他与天野地委原书记边际有点交情,而边际的儿子边关现 在是天野市的市长。于是他就想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况。“张老师,你是咋认识边际的,是同学还是朋友?”
“不是同学也不是朋友,应该说是难友。”张问天很健谈,他看王步凡想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就打开了话匣子。其实人就是这样,年轻时爱设计未来的美好前景,老年时则常想过去的 苦难和辉煌,少年人生活在幻想中,老年人生活在回忆中。
张问天开始向王步凡介绍情况:一九五八年在河东省掀起了一场批判“岳成边”活动,岳是岳秀山,成指成大业,边是边际。岳秀山当时任河东省的省委第一书记,成大业任省委书 记处书记,边际任省委副秘书长。
岳秀山任省委第一书记期间,于一九五四年夏天因病带职休养,一直到一九五七年夏天才恢复工作。这期间省委的工作由省委副书记杨兰芝主持,这个时期正是肃反工作、合作化运动和反右派运动时期。岳秀山恢复工作后,对省委副书记杨兰芝为首的省部分领导的工作作风进行了批评。他认为肃反工作扩大了;反右派斗争过头了,对待右派分子应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合作化运动冒进了,合作化并没有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而是破坏了生产力。农业产量急剧下降,牲口集体喂养造成很多死亡,迫使群众拉犁拉耙,社会劳动量大又缺粮食吃,给党和人民群众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岳秀山在一次谈话中说,高级社并不高级,造成的人民内部矛盾更多。我们天天叫喊着社会主义,现在搞成粮食不够吃,牲口死亡多,没有增产反而减产,这难道就是社会主义?因此他主张支持农民退社。他坚持按人民内部矛盾的办法重新处理了一些县的退社事件,严惩了这些县里打击迫害社员退社的干部,指责他们是国民党作风,是违法乱纪的坏典型, 强调要追查省委一些领导的责任。为此他让成大业和边际在会上讲了退社办法,并规定了支持农民退社的具体事宜。杨兰芝属于“左"得要命的人,过去几年是她把粮食工作搞坏了, 把缺粮省向中央汇报成余粮省。为了自己捞取政绩,粮食上交给国家的多,农民却没有隔夜 粮只好饿肚子,很多地方都饿死了人。一九五七年上半年岳秀山针对天南和东南两个县少数农民吃石头面问题在一次会议上说,毛主席万岁,吃石头面站队,这是社会主义吗?以我看河东省的共产党就没有其他省的共产党 好。边际说,我们的毛主席在北京不了解下边的具体情况,基层干部工作方法简单,中层出了奸臣。他把矛头直接指向杨兰芝等人。岳秀山的意见、看法、观点、主张和做法,与党中央当时的意见、政策、决定是不 相符的,同中央领导的合作化运动、反右派运动的指导思想以及阶级斗争、两条道路斗争 的理论是相违背的。杨兰芝等人向中央打黑报告,告岳秀山等人的状,得到中央的重视。因此“岳成边”等人就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和打击,先后被罢官。而杨兰芝因执行阶级斗争路线坚决被提升为河东省委第一书记。
一九五八年六七月间,在省委召开的第九次全体代表大会上开展了对“岳成边”的揭发批判,定他们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党集团”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撤销了他们的职务,开展了对他们旷日持久的批判。现在看来“岳成边”他们的主张是实事求是的,是有利于党、 有利于国家、有利于人民的,是正确的。而中央当时支持杨兰芝是支持错了。但在那种时代 谁也不会觉得领袖们会犯错误,有错误也只能是下边的人错了。领袖已经成神了呢,正像斯大林晚年一样,所有最华美、最动听的词汇都用上了,苏联人称斯大林是“生身父亲”、 “无产阶级的明灯”、“所有时代和所有民族最伟大的天才”、“全世界工人阶级的领袖”、 “天才的理论家和伟大的革命家”、“世界各国人民的救星”、“所有伟大人物中最伟大的人”等等,中国的最高领导人与斯大林相比虽然没有那么多头衔,但“领袖”、“统帅”、“舵手”、“ 天才”、“救星”和“红太阳”都占住了。在那种年代任何不同于无产阶级专政下 继续革命理论的声音都不能存在,在任何传播媒体上也不可能出现。广播一开始先唱《东方红》,写文章开头要先写最高指示,文中引用领袖的话还要用黑体字。任何人总是怀疑自己的思想观点出现错误了,从来不会怀疑领袖有错误。 那时八亿中国人只有一个思想,就是坚决执行领袖的革命路线。领袖造成的“个人崇拜”固然与林彪、“四人帮”推波助澜有关,但与领袖本人的不谨慎也有关系,现在事实已经证明过去的极左路线是错误的、害人的、误国的…
张问天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停住长篇大论喝了口茶水,似乎还要接着往下说。王步凡从一些资料上知道这些事情,毛主席是一代伟人,他的才干和功绩在中国历史上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他的人格魅力使人们自然而然地崇拜他,也不一定是老人家非要这么做。对此他不想妄加评论,他关心的是张问天是如何认识边际的,但张问天说了半天仍没有切入正题,他虽然心急也无法打断老人的话,只好耐心地抽着烟等张问天往下说。
张问天喝了几口水又说开了,五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可以说是翻云覆雨的,农户间相互联合组织起了互助组。老百姓还没有充分体会到什么优越性,便被更加优越的初级合作社取代。 初级合作社仅仅办了一年多,人们还没有适应,一下子又转入高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仍嫌不高级,又搞起了人民公社化,要一步跨入共产主义。随之而来的是大跃进,大炼钢铁,大办公共食堂,把弄不懂什么是共产主义的中国农民搞得晕头转向,把原本贫穷落后的农村搞得一贫如洗,饥荒迅速蔓延全国,人人受着饥饿的煎熬。尤其是搞那个公共食堂,定量供应,以户为单位,炊事员把饭打到盆里罐里,让群众自己弄回家分着喝,饭又稀还是定量供应 ,根本吃不饱,很多人得了浮肿病。在那种人人都可能饿死的时候边际被下放了。后来人民公社的心脏公共食堂也办不下去了,在河东省饿死了许多人之后终于散伙,各家各户的灶台 重新冒烟。公共食堂散伙后,人们有了做饭的自主权,再不是顿顿只喝照见人影的稀汤了 ,就千方百计地挖野菜、采树叶、揭树皮,寻找能吃的东西,然后掺杂点少量的米面吃,总算没有再饿死人,但是田野里能吃的野菜、树皮、树根、树叶都让人们吃光了。张问天说到这里又停住了,他的心情有些悲怆,眼眶有些潮湿。
张问天只点到了边际下放的事,仍没有说出王步凡想听的内容,他心里很着急,可没法催促,只好耐心地等着张问天往下说。张问天一点也不急,就像从头到尾在忆苦思甜。张问天喝了几口茶水又说,边际当时因犯错误就下放到东南县的芙蓉镇,一边劳动一边接受改造。当时芙蓉镇南边修建水库,我这个历史反革命分子就和边际一块儿劳动。有一段时间边际患了重感冒,高烧不退咳得很厉害,有时还吐血。我看再这样耽误下去他很可能会死在工地上,就悄悄回村里给他弄了些药品为他治病。边际很感动,眼含热泪拉着我的手说,我是右派,你是反革命,你这样做太冒险了,一旦让他们知道可不得了。老弟呀,你的救命之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后来在我的照顾下,边际逐渐康复了。一九六二年九月,边际的问题得到平反。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向人民解释岳秀山、成大业、边际同志问题的通知。 岳秀山调其他省任第一书记,成大业到别的省当了副省长,边际则到天野地区当了书记。边际上任前感情很复杂地拉住我的手说,张问天同志,我的命是经你的手捡回来的,你的大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但是你目前的情况还不能出来工作,以后生活上如有困难就找我。 一九六九年“文化大革命”正处于失控状态,边际受到冲击,造反派准备将他批斗死。他逃出来后就到芙蓉镇来找我,我把他藏了四十天,后来形势好转,他才恢复了工作。一九七九年我去省里找人说我的事时,边际虽然无能为力, 却拿出五百元钱资助我,他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王步凡听张问天谈与边际的关系,也只是听听而已。他目前的情况还用不上边际的儿子边关帮什么忙,也许以后用得着。
这时叶知秋进来说:“晚饭做好了,准备吃饭。看样子天要下雪了,吃完饭得赶紧走。”这时王步凡的手机响了,是副镇长夏淑柏打来的。他在电话上向王步凡汇报了省教育厅调查组来孔庙的调查情况:人家事先没有和镇里通气,而是微服私访,等把情况摸透后才与我联系。 调查组认为孔庙上报的材料基本属实,决定发放扶贫款五十万元,发放无息贷款五十万元, 让孔庙彻底解决中小学危房问题。听了夏淑柏的话王步凡心里很激动,一不留神就和他多说了一会儿话,手机的电池电量低了,最后话还没有说完就断了。
吃过晚饭,王步凡与张问天告别,问陈玫如果回天南就趁车一块儿回去,陈玫说她到明天再回去,有车来接她。王步凡也不再说什么就别了张问天,拉上叶知秋回孔庙。
在路上走着,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路面渐渐变滑,车速也不得不降下来。王步凡刚学会开车,技术不熟练,大约走了半个小时,一不小心车熄火了,就再也发动不着。他心急火燎没有一点办法,只好站在路边挥着手去挡车,但没有一辆车肯停。
西北风刮着,彻骨的冷,他浑身是雪变成了白头翁。天气越来越冷,路上的过往车辆也越 来越少,看来挡车的希望是没有了。知秋见王步凡成了雪人儿,就在车上喊他,让他上车取暖。无可奈何王步凡只好上车与叶知秋坐在后座上,知秋给他拍了身上的雪,又掏出手帕把他头上的雪水擦了擦。王步凡觉得心中一股热流直往上冒,他向知秋报以微笑之后掏出手机给乐思蜀打个电话让他来接他们,电话刚响了几声就断电了,这一次连开机也开不了,彻底没了希望。王步凡皱着眉头说:“看来今天晚上我们要在这雪地里度过了。难道七不出门,八不回家还真有点说处?这么不吉利!”
叶知秋两眼望着车窗的外边说:“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天公作恶,偏偏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车子出了故障,真倒霉。”
王步凡明白叶知秋的意思,故意笑着说:“人生总是要经风雨见世面的,有这样一段风雪之夜天公困英雄和美女的经历,也未必就是坏事,我们只好把它理解为天公作美了。要不然我 下车往前边走走,到村子里找个电话让乐思蜀来接咱们。”
叶知秋急忙拉住王步凡的手说:“别去了,这里我比你清楚,前面至少十里才有村庄呢,天这么冷,万一不小心滑倒摔伤了怎么办?”叶知秋说过话之后才觉得自己握王步凡的手时间太长了,就很不好意思地松开。多亏是黑天,要是白天王步凡一定会看到她脸上泛着的红晕。
车窗之外大雪飞扬,寒风怒吼,整个世界都在银装素裹之中颤抖,而在凄凉的山岗上,只有一辆车和两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切男女之间的羞涩已经荡然无存,唯一重要的就是如 何战胜眼前的困难,不被冻死冻伤,生存是最重要的。
雪越下越大,车窗上已经凝结了厚厚的冰雪,车内漆黑一片,温度也在急剧地下降。叶知秋穿的单薄,牙关咯咯地敲着,在夜深人静的车厢内听得格外清晰。
王步凡说:“生存是人生的第一要诀,没有健康,没有生命,一切都无从谈起。知秋,如果你感到寒冷就靠上来吧,两个人抱在一起可以取暖御寒,严酷的考验已经摆在我们 面前了。”
知秋听罢并没有说话,慢慢地把身子靠了上来。王步凡这时突然产生了英雄救美人的气概,把知秋紧紧地抱住,知秋的呼吸有些急促,王步凡有些激动,现在怀中抱着的是自己一见倾心的女人,他心情很复杂,但并没有性的冲动。两个人就这样抱了很久,王步凡并没有显出一点轻薄的举动。叶知秋便发出了感慨,“哥,你是我今生今世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我敬佩你的人品,敬佩你的…一切。”她本来想说敬佩他的坐怀不乱,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王步凡也并不是入怀不乱的人,他克制住自己了。即使他今天有性的要求,在冰天雪地 里也不会成功,因此他干脆放弃了欲念,并不提任何要求。也正是这一点更让叶知秋动心,在她心目中男人都是不敢见血的蝇子,是天生的贱骨头。而今天她躺在王步凡的怀中 ,王步凡竟然神态自若,就更令她肃然起敬,这样的男人太难得了。
又是一阵沉寂之后叶知秋开腔了,“步凡哥,你说男人最大的追求是什么?”
“男人的追求无非是名利,诠释一下应该这样说,事业的成功是男人最好的营养,社会的宠爱是男人最好的滋补品。当然最重要的是名利,名利是男人生活的源泉,尤其是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无作为的男人就会被社会和时代所遗弃,就连一般人也会说你没有本事,而有本事和没本事的衡量标准又是金钱和地位。可能你不赞成我的观点,但事实确实是这样的。” 王步凡说罢觉得叶知秋问问题的主题并不在这里。他了解女人,一般的女人不会赞赏男人这样的观点。他把男人的追求解释为名利,调子也低了点,但在叶知秋面前他不想唱高调,自己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叶知秋果然提出了异议,“那么女人和爱情究竟在男人的世界里占多少份量?”
“宠爱难道不包括女人和爱情?名利难道不包括怀中有娇美的女人和人生有成功的事业么?”王步凡说罢,自己也觉得这种解释有些苍白,又补充道:“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我认为只有婚姻和感情而没有爱情…”
“你的解释非常牵强,你的观点也有些偏颇,也许事实上天下的男人的确都是这样的。而我们女人,最大的幸福应该是爱情和家庭。只有个别的女强人才会同意你的观点。要知道人世间平凡的女人毕竟占多数,苦心追逐名利的女人占少数。”说到最后叶知秋更像在探讨女人。
“那么,你的最大追求是什么?”
“…”叶知秋没有回答。
“知秋,我总觉得你在爱情方面过于慎重了,一直没敢多问,怕伤了你的心。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介绍一点情况?”
叶知秋长叹一声,“不慎重不行啊!我姐姐和我的两个表姐就是前车之鉴,姐姐简直是经历了生生死死的一场恶梦,两个表姐也都过得不幸福,受伤的为什么总是女人。”
“愿闻其详。”
“…”叶知秋仍然没有吱声。
“也许我不该提起这些话题,你不想说咱们就换个话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