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一群忠勇的魂灵,在干枯地表下35米深处,将生命之链绷到了极限。
天色渐暮时分,八连残存的15名官兵已全部退人1号坑道。
其中只有4名战斗员。
李宝成趴在洞口,神情郁郁地巡望着弹雨覆盖下的高地,将20日的战场印象完好地叠放在心底,40年未朽——
这个7天里倒下近万名骁勇军人的地方,简直不像战场。凹凸起伏的高地上千干净净的,竞没留下什么厮杀的痕迹,一片虚松的灰土地,只有几根炮火烧焦的树桩还余烟缭绕。炮火充当了战地清道夫,勤垦无倦地用爆炸的气浪,很利索地将所有残骸断肢,破枪烂衣,掀到高地下面。
22日夜里,一支补充到八连的队伍向597.9高地运动时,经过5号与6号阵地之间的那条小山沟。走着走着,一个排长觉得脚底下不对劲儿,怎么软软乎乎的。乘着敌人探照灯扫过的工夫,他扒了扒地上的浮土,头皮一下就麻了,浮土下全是尸体和打断的胳膊腿。在那上面爬了一个多小时,他没敢说,连里还有不少新兵呢,怕吓着他们。
整整20年之后的那个夏天,就在那位排长爬过的地方,朝鲜一场大雨还冲刷出一具美军中校的尸体,呢质军服依旧完好,仿佛那场浴血之战昨天才刚刚结束。
那些为各自理解的和平含义,从不同的国度远远赶来,轰轰烈烈了7昼夜的军人们,就这样叠摞在一条条寒冷的山沟沟里,衔仇含恨,表情复杂地枕藉于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对于他们来说,仗,是从此打完了。
正如柏拉图所说的:“唯有死者可看到战争结束。”
他们或许会在天国化解仇恨,和睦为邻,彼此抚慰着未愈的创伤,对这场战争作番探讨和反思,杯盏咣当地为他们已不再居住的地球,不再从属的人寰,祈祷永远的和平。
不知道那位来自芝加哥的金发卷曲的陆军中士史蒂芬·齐枚,是否也躺在这里。他是哼着那首根据美国福音赞美诗《好话不会过时》编成的大兵流行歌曲,走进美七师第三十一团兵营的:“老兵不会死,不会死,老兵不会死,他们只是悄然隐退……”
军舰刚把他拉到釜山港,他就对记者发牢骚说:“为我的祖国,我是愿意打仗的。为这个鬼地方打仗,他妈的我可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再没有比稀里糊涂地死去更悲哀的了。
这类血腥呛鼻的回忆,对于走出战争日久,情境已趋平静的老人,委实是种心灵的折磨。但今天仍然需要打开他全部的记忆库门,这多少有点残酷。让文学充任史实法庭的行径,容易令人反感。然而,为了昨日的那份光荣的永存,历史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传唤这些英勇的证人。
经不住一次次叩门拜访,李宝成老人只好眯缝起已渐昏花的眸子,让目光聚焦着穿透时间的层峦叠嶂,神思远游,重返那条呈“F”形的l号坑道。
坑道里的情况糟透了。
李保成回忆说,我们连刚退进去时,坑道里挤着80多人。光是来不及转运下高地的伤员就有55个。建制乱的好半天才理清楚,共有来自16个连队的零星人员,都是仓促间就近撤进来的。
起先还没多少人认识退守坑道的战役意义,加上与上级联络不通,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因而人员思想波动,情绪沉闷。
坑道里无人出面管理,秩序混乱不堪,死者、伤员、未伤人员全拥挤在一疙瘩。有的烈士就躺在洞口,半边身子浸在泥泞里,也没人顾得上管他。武器、弹药、军用装备,扔得满坑道都是。头一天里就连续发生7起步枪走火,2起手榴弹走火,伤了好几个。
你想想那份乱劲儿吧。.
无线电通讯就更乱套了,上甘岭上大大小小几十个坑道,散布有21部步话机。乍一退人坑道,各单位的心情都很焦急,争着抢着要向营、团指挥所报告战斗情况,寻求下一步的指示。可是,步话机上就那么三四个频道,几十部机子都挤上去,哇喇哇喇一起呼叫,结果谁也听不清谁的,谁也报告不成。
这时,537.7高地北山主坑道里的那个叫陈文均的步话机员,主动站出来制止混乱。他在步话机里建议说:“同志们,我们都是为了一个战斗的胜利,应该避免自我混乱。各坑道要分清主次,顾全大局,我建议先主坑道,后排班坑道,一个一个地报告。现在先由597.9高地l号坑道报告情况。”
团里得到我们的报告后,21日夜里就派二营教导员李安德带着团的指示和从军警卫连、我们团七连等单位抽调的百十号人摸进我们1号坑道。
李安德向我们传达了上级坚守坑道的作战意图,并按上级指示,以我们八连为主组成坑道党支部,形成一个战斗核心。为便于指挥作战,上级命令所有进入我们1号坑道的部队,统统编人八连归我指挥。
接着,我们党支部便开始着手进行坑道内的管理整顿。
上甘岭上对敌人威胁最大的,是597.9高地的坑道。
该高地上共有3条大坑道,8条小坑道,以及30多个5米左右深度的防炮洞。大坑道和多半数的小坑道,都控制在第四十五师手里。其中八连坚守的l号坑道为主坑道,位于l号阵地上,是整个高地最大的屯兵洞。洞子全长70多米,高1.5米,宽1.2米;坑道内有左右两个叉洞;坑道顶部是厚达35米的石灰岩坚石层;坑道的两个洞口,均面北朝着五圣山方向。
美军虽然占领着表面阵地,但固守在坑道内的志愿军部队,使得他们像站在随时可能复活的火山上,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突然喷发的岩浆淹没。因此,破坏坑道成了20日后美军的主要任务,而l号坑道是他们的第一破坏目标。
22日清晨,一场晚秋冷雨刚停,l号坑道口外就响起美军大兵靴的咯吱咯吱声。他们抵近洞口,用无后座力炮轰;堆放炸药包炸;下饺子似的往洞口里掼手榴弹;用“F-51”型强击机俯冲扫射;一个班接一个班地向坑道里冲击。直打得坑道口浓烟滚滚,山石进裂飞扬。
八连全力进行反击,但洞口狭窄,射界受制,一位战士纵身跳出,横起冲锋枪与美军面对面的射击。他刚倒下,又一个战士冲出坑道。第三个战士正要往外冲,李保成一把拦住,朝步话机员吼了一嗓子:“要炮火,朝洞口打!”
步话机员机敏地将拴在手榴弹木柄上的天线扔出洞口,大声呼叫:“张庄,张庄!我是李庄,我是李庄!门口尽是苍蝇蚊子,快洒药水。”
少顷,一阵阵炮火从五圣山背后呼啸而至,炸得美军横尸枕藉。
李宝成老人说:“美国人的脚就踩在我们头顶上,可我们不能老受鬼子们的作践。他白天片刻不停地折腾咱们,晚上咱们也不能让他们睡片刻安稳觉。我们想各种点子治他们,三五一群,两三人成组地一拨一拨地摸出洞口,炸地堡、搞哨兵,满山遍野都是我们联络的击掌声和小喇叭声。弄得他们很恼火,天一黑就神经紧张,怕跟我们打夜战。”
美军的夜战恐惧症至今未能治愈。
采访完李宝成回招待所的那天晚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中,正好在播放:驻扎沙特阿拉伯沙漠上的美军士兵,人人都配发了最先进的野战夜视眼镜和枪炮上的夜视瞄准镜。这种夜视镜器具可在微弱星光条件下,看清千米之外的物体。可美军士兵们还是觉得夜晚阴森恐怖,害怕伊拉克军队乘夜袭击他们。
他们像怀念自己的女人、孩子一样怀念着家乡夜晚的灯火。
偏偏志愿军都是夜老虎,乘夜暗频频出击。
坚守在2号坑道里的四连指导员赵毛臣,坚守坑道的14天里,先后组织了11次较大规模的夜袭,成功地将战斗推向夜色中的敌占阵地。
然而,597.9高地上的坑道部队处境,还是一天天恶化。
为了改善一下1号、2号坑道内八连和四连的坚守环境,第四十五师决定23日晚打个反击战,以第一三五团五连配合八连,将1号和3号阵地夺回来,以减轻这两个连队的压力。
是日天一擦黑,“喀秋莎”火箭炮营对597.9高地的东北山梁子,打了两个齐射。近千米的梁子,顿成一条灿烂的火龙。可是山梁脊薄,宽不过50米。300多发威力甚巨的火箭弹,只有十几发落在山脊敌阵地上,远未能产生应有的摧毁效应。
步兵攻击却仍按原计划准时发起了。
八连在副连长侯有昌的率领下冲出坑道,从主峰向东北山梁一路打过去。五连则从东北山梁顶端的2号阵地向主峰打。
五连是第一三五团战斗力较弱的一个连队。在一年半以前的朴达峰阻击战中,二营参谋长杜贵带领该连坚守广德山,连队麻痹大意,夜间连个警戒哨也未派出,结果被美军搞突然袭击,打了他们一个窝里乱,一下就损失了大半个连。
当时杜贵也慌了手脚,指挥剩余部队胡乱扔了十几个手榴弹就撤了。3门迫击炮、2挺重机枪连同偌大一个山头阵地,一起都丢了。美军则由此一气楔入第一三五团与第二十九师的防御结合部,撕裂了第十五军的防线。
广德山乃险要之地,一丢就很难再夺回来。其后,第十五军一次投入军直、第四十五师和第二十九师的三个侦察连进行反击,仍未能将阵地收复回来。
为此,战后军里批第四十五师,崔建功批第一三五团,团领导批五连。层层批评下来,五连就再也没抬起过头来。
营参谋长杜贵和五连连长被一起撤职,押送回国。
杜贵自感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回国的半道上,他乘押送人员不备,蒙羞跳进了清川江。
五连一仗失利,低眉垂眼地灰溜溜了一年半,这才有了上甘岭之战这么个重振再起的机会。全连上下同仇敌忾,那股气憋得肚脐眼都疼,发誓要在上甘岭打个翻身仗,一雪广德山之耻。可19日晚大反击时,五连被拆散了,一个排一个排地支出去,配属给兄弟连队。等反击完再将各排收拢回来,已损失得只剩20人了。那仗都打得好苦,也很顽强,但那是帮人家打的,没显出五连自己的战绩。
几天之后,团里给五连补入了60个兵,同时也给了他们配合八连反击597.9高地1、2号阵地的机会。
然而,战场上的机会像是颗极不安分的流星,稍纵即逝。
五连接受任务过于仓促,来不及熟悉597.9高地东北山梁的地形,当天便匆匆投人战斗。在向高地运动途中遭敌炮袭,伤亡近30人。他们接近第一个攻击目标——2号阵地时,阵地上的美军像睡死过去一样,竞无半点声响。五连长求功心切,不知其中有诈,将连队全推了过去。
进至距敌阵地10多米时,地堡群上的射击孔,像一起睁开了惺红的睡眼,十几挺轻重机枪突然同时开火。顿如阵地上狂风大作,急雨骤至。五连仿佛被罩在从山脊上扣下来的火笼子里,一动也不能动。一动,非死即伤。半个多小时,五连没能摆脱险境。一个阵地没拿下来,全连却损失了30多人,余下的十几个人被迫退出战斗。
五连的挫败,使八连失去助攻的策应,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地,陡添攻击难度。反复争夺9次,八连才攻下l号阵地,继而集中兵力进攻3号阵地。美军乘八连移兵,就虚反扑上l号阵地。此时,八连仅余5人。
凌晨3点多钟,李保成无可奈何地命令放弃反击,重又退回坑道。
5天之内,八连第二次全连打光。
可是,五连比八连打光了还难受。机会,一次次流水似地从他们的指缝中漏过去。
许多老人都叹息,说五连没有战场运气。
真的,五连太亏了,幸运似乎总是躲着他们走。在上甘岭这样举世闻名的大战中,他们几乎没留下自己的痕迹。第十五军的那部16开本,厚达400多个页码,记述一等功以上英模的名册上,除了配属六连19日晚大反击时荣立特等功的班长李炳舟,再没有五连任何集体或个人的名字。
通宵守在军作战室没合眼的秦基伟,凌晨3点多钟接到597.9高地反击战况,心情沉重地在日记中写到:
“今天晚间的战斗失利,对今后的作战方针发生新的问题。在过去的多次反击中,一般是比较顺利地恢复全部或大部阵地。而今晚不仅战斗进展慢,而且占领敌人驻守的阵地后,很快被敌人攻了下来,部队的伤亡也更大。我想这正是由于敌人争取了几天时间做准备工作,构筑了工事和熟悉了地形。敌人占据了我们某些较强的工事乃至坑道防炮洞等,这样就增加了反击的困难。”
至此,第四十五师伤亡已逾4000人。
当夜(实际上已是24日的凌晨),秦基伟将情况向第三兵团代司令员王近山和志愿军总部作了报告。如此集中、惨重的伤亡,令兵团部和总部震惊不已,在两个仅3.7平方公里的小山头上,只打了7天,一个全员满额的步兵师就拼残了。
王近山是第二野战军的一员著名战将,越是大仗、恶仗,他打得越是勇猛智慧。但是,面对上甘岭的惨烈,当晚他便提出了两个方案供秦基伟考虑:一是打,二是收。
第二天,秦基伟在道德洞主持召开的军作战会议上,豪气于云地说:“目前整个朝鲜的仗都集中在上甘岭打,这是十五军的光荣,我们打得苦一点,兄弟部队休整时间就长一点。我们已经打出了很硬的作风,咬着牙再挺一挺,敌人比不了这个硬劲。上甘岭打胜了,能把美国军队的士气打下去一大截。战场上常常是这样,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敌人也可能更困难,这时候就要较量胆魄和意志。
所以我提出,上甘岭战斗要坚决打下去,就是要跟美国人比这个狠劲凶劲,这是朝鲜战场全局的需要。”
会上不仅统一了全军不惜战至最后一个人、坚决打到底的作战意志,而且对前一阶段作战的战术问题进行了检讨,制定了下一步作战方案。
就在秦基伟主持第十五军的作战会议时,他的老对手范佛里
美七师将597.9高地的防务移交给韩二师守备的当天夜里,就被八连发觉了。是夜,1号坑道派出的两个战斗小组炸掉敌人的两个地堡,里面横七竖八躺的都是李承晚的兵。回到坑道后,八连马上用步话机向团里报告这一情况。刘占华团长一核实,美军果然溜了。
听说韩二师上来了,八连没把他们放眼里。可没想到这个部队挺棘手,接过阵地便对597.9高地坑道,进行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破坏活动,其手段较之美军更为毒辣。
后来第四十五师的老人们提起韩二师就骂娘:“狗日的李承晚兵,那算是坏透了,多么阴损缺德的点子他们都想得出来。”
韩二师不像美军性躁蛮干,他们以与中国人相类似的东方的思维方式,并充分扬厉了亚洲人狡诈而技巧的心智和比美军更能吃苦,更有耐性的秉赋,破坏得极富创造性。他们用曲射炮弹远吊轰炸坑道口;用毒气罐、硫磺弹往洞里熏;从坑道顶部凿眼装药爆破;滚来巨石堵住洞口;将铁丝网缠绕成团堵塞坑道……
美国大兵们乱哄哄地忙活了5天,对坑道仍无可奈何,韩二师接防的当天,就成功地将60米深的2号坑道炸短了半截,压死2人,压伤6人。1号坑道的两个出口也被他们全部炸塌,只剩下碗口大的一个孑L透点气。八连付出了37人伤亡的代价,才将洞口重又掏开。
当天,第四十五师炮兵指挥所便将4门山、野炮推上菊亭和菊亭砚阵地,分别直接瞄准597.9高地的几个主坑道口,专门轰击破坏坑道的敌人,以保护坑道口。
对于坑道部队来说,最危险的威胁还不是美七师和韩二师,而是水。
敌人在破坏坑道的同时,加紧了对坑道部队后方供给运输线的封锁;用绵密的炮火进行全纵深压制,切断五圣山至上甘岭前沿的所有通道,致使上甘岭各坑道粮弹告罄,滴水无存。
后方拼出牺牲几条性命的代价,送进坑道一布袋饼干,可它无法通过干燥的食管,几乎停止分泌唾液的口腔,拒绝任何食物的吞咽。仁丹粒含在嘴里都化不开,舌头肿胀得话也说不清,发出的声儿呜嘞呜嘞地含混一团。坑道里并不荒诞地出现了拿着饼干、馒头挨饿的情景。
饥与渴,如同两把钝刀子,慢条斯理地宰割着一副副萎缩的胃和欲燃的喉嗓。渴极的战士往干裂的嘴唇上抹牙膏;趴在坑壁上,舔那一块块湿润的岩石。
最后终于有人打破羞涩,小心翼翼地提出可以用尿解解渴。
提议立即被响应,卫生员规定为保持体内的水分,每次只能一人尿,大伙轮着喝。李保成带头端起盛尿的茶缸:“喝,就当它是光荣茶嘛。”
这是以损害肾脏为代价的极端的求生之举,严重缺水的人所排泄出的尿液,经体内高度浓缩,味道也格外难闻。
李宝成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权当它是可以治病的药吧,喝一口能治渴。”
喝第一口时,那股怪异的尿昧熏得大伙儿直皱眉头,几口下肚之后就不大在乎了,而且渐渐喝出了点小窍门:用毛巾裹上一包湿泥土,将尿淋上去过滤一下,然后再挤点牙膏掺和进去,这样异臭味便小得多了。
尿,成了生存的第一需要。倘若该着谁尿的动作慢了,还会有人等不及地催促:“叫你尿了我喝,你咋不尿呢?”
那个兵便急得直跳脚:“我尿不出来你咋喝?真是的,怎么就尿不出来呢?”
可再往后即便是尿也排泄不出了,若能尿出一点来,那还得先保证给伤病员们喝。
坑道里最痛苦的就是那些转运不下高地而滞留在坑道里的伤病员们。
战争从来蔑视道义和良知。
表面阵地上盘踞的敌人和纵深封锁的炮火,残忍地截断了上甘岭的伤员们通往康复的路径。在连一滴酒精,一团药棉都没有了的坑道里,无药可医的伤员们,只好任伤口糜烂、疼痛。他们只能靠刚强意志和身体素质坚持、苦熬,等待那不知时日的反击。
有的伤员疼得实在受不了便哼哼,可是刚出声儿旁边马上有人制止他:“忍住点儿,我们躺这儿什么也不能干,可他们还要打仗呢,别影响他们的情绪。”
于是,大家便都死死地用床单堵住嘴。
伤员们盖的床单没一条是好的,全是咬烂的。有的伤员活活疼死,至死嘴里咬住的床单还拽不下来。
各坑道的卫生员们在药品和医疗器械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无不表现出高度的责任心和最大的创造力。他们夜里爬出洞去,拣敌人照明弹上的降落伞,扯敌尸体棉衣里的棉花,找断枪管和断锹柄,回来做成夹板和急救包,给伤员固定断肢,替换敷料。
537.7北山一个坑道的卫生员杨朝新,与另外两个卫生员一起,护理150多个伤员。为了保证每个伤员每天都能喝上一小口水,他几乎整天就那么跪在地上,用棉团一点点地蘸着坑道角上的泥水,然后将泥水挤到茶缸里用纱布过滤一下,放在煤油灯上烧开。
战后报功最多的就是坑道卫生员。
第十五军的英雄谱上,记有一长串卫生员们的名字。其中最著名的是荣立特等功、获得“二级模范”称号的第一三三团二连的卫生员陈振安。在弹雨如泼的阵地上,他一人抢救下144名伤员,坑道护理10昼夜,竭尽全力将伤员死亡率、残废率减少到最低限度。
但是,他们不可能挽留所有的生命。
在23日晚反击3号阵地时,右胸让敌人机枪打得稀烂的八连副连长侯有昌,被背回坑道的4天里一声没吭过。第五天头上,这位铁打的汉子悄悄地死了。
提起这位个儿瘦长,灵敏矫健的侯有昌,第四十五师的一些老人们尽都唏嘘不已,惋惜至深。都说他是全师最能打的连长之一;都说他那个处分背得很冤枉。命令他带部队从坑道出击那会儿,敌人炮火正砸得铺天盖地,出去多少死多少,他便按住部队等了一会儿。就这么个事儿,上面说他犹豫不决,没抓住战机。当时仗打得紧,也没经过仔细的调查研究,他的降职处分就来了。
咽气的伤员都被抬到坑道底部的右叉洞安放。
可是,频频进行的小部队夜袭和反坑道破坏斗争,使得平均每天都有近一个班的人伤亡,很快叉洞里就摆不下了。卫生员请示党支部分工负责照顾伤员的原一连副指导员王戌金,问怎么办?
王戌金反问:“你说怎么办?总不能送到洞外让敌人炮火糟蹋呵。摞起来放吧。”
僵硬的遗体像垒墙似地被一层层摞起堆放,王戌金一边摞一边啪啪往下掉眼泪,念叨着:“对不起啊,实在是委屈同志们了。”
令人惊奇不已的是坑道里温度高达30多度,遗体堆摞了14天,竟无一具腐烂。
活着人便越发伤感,都说英灵有知,他们怕味儿熏着我们。
一说到伤员,赵毛臣老人的嘴片就哆嗦,泪光一晃一晃地从眼里闪烁出来,反复念叨说:“我们的伤员真好呵,真的。那伤多疼呵,可坑道底部安静得我们常常忘了那边儿还躺着一片伤员呢。”
北方的利芒寒流,冷冷地向低纬度的朝鲜中部卷来。
下雪了,如绒的雪片轻轻地飘落在焦糊的上甘岭。可是拥挤不堪的坑道里,战士们穿着衬衣还汗流浃背。蒸腾的热气从坑道口飘出来,远远一望,像地灶里冒出的缕缕炊烟。
终日充塞着汗酸、烟草、硫磺、屎尿、血污秽物,以及伤口腐烂恶浊气味的坑道里,严重缺氧,煤油灯、蜡烛都燃不着。
那份闷热和缺氧的窒息感,带来头疼、烦躁、恶心、失眠、乏软……狭窄浑浊的空间,将蜷缩其中的人的生存耐力逼到了极限,每一条生命之链都绷得铁紧。
为使坑道里的空气能流动起来,战士们不得不尽量坐低一些。
但是,一些生命的链条终于断裂了。
26日下午,敌人包围坑道口时,几个战士失控地一跃而起,不等下命令就咆哮着冲出坑道,与敌人对射。他们明知道冲出去就是死,也不肯憋在坑道里遭这份罪。
537.7高地北山的地形简单,反击成功率高。第四十五师每反击一次,便乘机抓紧轮换一批坚守坑道的部队,补充一次弹药、食品和药品,清理一下坑道环境。因此,537.7高地北山的坑道守备状况相对好一些。而597.9高地上十几个坑道的部队,无一不苦熬在生与死的临界点上。
但没有一个官兵不清楚:无论如何艰难,没有命令决不许放弃坑道。
这种强烈的坑道意识,是每个人上高地前就与枪支弹药一起武装上身的,坑道就是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