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生在化妆。他生怕被人认出,就用牛黄将自己的脸染成几疤大褐瘢和喷喷点点的许多小褐瘢,十足是一只患病的大麻雀。
一个人要掩去自己的本来面目,多多少少是遇到了麻烦。此时,太阳生卢登辉深深地感到,他这一生是受到了名声之累。
名声对于人来说,是斑斓的皮,绚烂的羽,峥嵘的角,御寒的衣服和充饥的食粮。
好人坏人都多多少少有点名声,都多多少少需要点名声,不论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可是名声大了却不一定是好事。常言道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名声和肥胖都是一种病。猪胖了,主人必定大喜过望;而自己胖了,那就乐不起来了。名声像一株娇嫩的花,需要呕心沥血的培植,但虫子的咬噬和肃杀的风霜,一夜就能让它凋零。
此刻卢登辉像一只失去了爪子和牙齿的狮子,艰难地在等待死亡,而杀了他就立即能在江湖成名。自从受到白马大侠的阻击以来,他就等待着江湖人对他的追索。当时他神功练成,宝刀初试,尚可踌躇满志。但是被玉弓一笑失去功力后,他几乎灰心了。过去他总用大丈夫能屈能伸来告诫他人,如今临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这种境地的难堪滋味。可是他还不想死。他知道武林中有许许多多奇遇和契机,玉弓不是遇到了奇遇和抓住了契机么?可是他练的是什么功夫,太阳生心里感到纳闷。
他一直在费尽心神在寻找武林的心脏,可是心脏至今没有出现,在他糊里糊涂遭到失败之后还是没有出现。无声无息地等死,比壮烈地赴死还更可怕。也许心脏要让他自生自灭,因为像他现在这种处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回想起做武林领袖的辉煌日子,真是得意猫儿胜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他的宝藏藏在险要之处,过去怕人觊觎,他一直用险峻来提放那些寻宝人,却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失败。
没有想到过失败岂非也是一种失败。
驿道上路直沙平,卢登辉拄着一根拐棍摇摇晃晃地走着,朝他藏宝的地方走去,虽然他知道凭他现在这种状况,就是到了地头也无法拿到那些珠宝。他脸上的皱纹里沾满了黄|色的土粉,过去他能驾刀遁飞行,如今只得靠三条腿行走。他已经三天没进一粒米了。三天前,他在一家饭馆里零钱用完,拿出了一片金叶子正想兑换,忽然背后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将金叶子抢过去。一个粗嗓子说:“大爷正愁没处筹措赌本,你可是只大羊牯啊。”
卢登辉朝他陪了笑脸,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不许动!”那人大喝一声拦住去路道:“将钱统统交出来。”
“找死!”卢登辉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戟指朝那人胸窝剑突|茓点去。眼见那人不会武功,但他挨了打似乎还无大碍。卢登辉这才意识到他的武功已失。
“妈个巴子!”那人张开蒲扇般的大手,一个耳刮子将卢登辉掀翻在地,骑在他身上猛擂,然后将他身上的盘缠剥了个精光,嘴里咒骂着扬长而去。卢登辉气得差点晕过去,只得朝前走。可是没钱处处遭人白眼,李天衡在斗败后离开了他,到江湖上访求名师去了;小卢自从那天失败,再也无影无踪,他现在总算尝到了遭人白眼的滋味,这使得他嘴里不迭地咒骂玉弓。
三天不吃饭,就是铁人也挨不住。他终于眼睛一黑昏倒在地。等他醒来时,躺在一张床上。“爷爷,他醒来了。”一个梳着羊角髻的童子嫩声嫩气地叫道。一个老农走进来,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扶他坐立起来,说:“你是饿昏了。”他在锅里盛过一碗稀粥,夹了一条萝卜干放在上面,端到他面前。卢登辉接过,狼吞虎咽地将这碗稀粥吃完,待他想要再吃,老农道:“你饿坏了,刚刚恢复,不能一次吃的太饱,吃太饱会伤身的。”就将他的碗筷收了,这使得卢登辉的饥火烧的更加厉害。
卢登辉心里暗咒老农,假装伸手抚摸着小孩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孩答了。
“你愿不愿意学武艺?” 卢登辉又问。他装着要报答一下这户人家。他虽然武功已失,但还想调教徒弟以待来日报仇。
“什么叫学武艺?”小孩问。
“就是练拳啊。”卢登辉答。
“什么是练拳?”小孩问。
“练拳就是学打架,练好拳,一个人能打赢好多人。”卢登辉答。
“我不要打架。”小孩躲进了老农的怀里,瞪大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卢登辉一看他爷孙深情,这感觉他在带小卢时也曾有过,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消失了。现在重温旧梦,觉得若能安详静谧地度过晚年也是很幸福的。可是这一切已经被他一手毁去,他现在成了一只过街老鼠,想到这里,不由得淌下两点热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下后悔的泪。
“爷爷,他哭了。”小孩说。
“让他哭吧。”老农抚着小孩的肩膀,坐下凳子问:“你是何方人士,为何流落此地?”
“在下家在白下,受仇家暗算以至家破人亡,背井离乡,流落此地,幸蒙老丈仗义相救,在下当结草衔环以报。在下要将这小孩调教成武林的一朵奇葩,并且将我的珍宝送与你安度晚年。”卢登辉随意捏造了个借口搪塞过老人的询问,并许下宏愿,希望老农能够接纳。
“不敢当,不敢当。”老农连连摆手道:“出门人难免遇到困难,互相帮助也是应当的,我家世代居住此地,种二亩薄田聊以糊口,村野之人从不过问世事,只听得江湖人仇杀甚狠,得了宝物恐怕会惹祸上身。你如不嫌弃,留在我这里帮忙家务农活,在这里可以安度晚年。”
当夜,老农开了一缸浑浊的家酿酒,与卢登辉就着一碟咸菜,在灯下称兄道弟对酌起来。卢登辉锦衣玉食已惯,只是饿了几天之后水准也自降低,对酌之间,觉得老农的友谊像这酒菜朴实无华,至诚至淳。只是他的高谈阔论老农似懂非懂,因此不能尽兴。
卢登辉在老农处做了几天火头军,感觉老农爷孙难以造就成大器,又熬不过寂寞,只好将老农的积蓄拎了,不辞而别,重新上路。暗道日后得宝再加倍还他。
秋风,秋月,秋露,秋花。
秋天的寥廓恢弘深远,清丽脱俗。
山市晴岚,花村草店,天际望断归航,三星传恨,将那功名两字勾销。得意时他笑人,失意时他人笑。
酒旗斜挂,日已正午。
盘子里放着几只肥蟹,钩子上吊着一片大猪肉。勺子敲着铁锅,灶里火苗乱窜。卢登辉凭着他的江湖阅历和巧手,扒窃了一些银两,也走进店里吃午饭来了。这些天来,他有一顿没一顿的,扒窃多了就大吃大喝,扒窃少了就少吃少喝,钱花光了就没吃没喝。他变得头发花白,皱纹深深,眼眶深陷。
他已不再幻想前景,因为他已经练到虎兰点天神功的极限,却让玉弓一笑废了武功。除非另有奇遇,否则凭生生古洞的秘籍看来也无济于事。他只将那殷切的期望寄托在小卢身上,希望她能得到奇遇,好回来报仇。此刻,他要找个落脚之地,像苍蝇一样钻进去隐蔽起来,以便吃喝有着落,好安享天年。
他拣了张椅子坐下来,心中仍然回忆着失去的光荣。这是老年人和失意人的通病。他望着店外的无限江山,如醉如痴,不住地摇头叹气。
这时门外几声马嘶,走进两个客人。卢登辉认得那个黄须、赤发、红睛的名叫猫战,是个刀口舔血,杀人不眨眼的黑道魁首。而另一个穿着宝蓝绸子长衫,头上扎着方巾,一副读书人模样,江湖人称玉面虎,乃是崆峒高手,卢登辉认得他们,而他们却不认得卢登辉。要是在过去,卢登辉视他们如废物,如今见他们走近也陪了个笑脸。他俩坐在卢登辉旁边,要了上等的酒菜,就旁若无人地说起话来。
卢登辉竖起耳朵听,听见他们在讲论武功,正在用嘴巴拆招。要是在过去,卢登辉只要眉头一皱,就会有手下将他们赶开了去。可是现在他却要绞尽脑汁来和他们套交情。
猫战道:“万里飞霜”。
玉面虎道:“飞鹰搏兔”。
猫战道:“长虹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