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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十一回

苦口婆心,为劝离群劣马走正路

忠肝义胆,誓送害人瘟神上西天

一天一夜的奔波和激战,并没有累垮这一伙儿叛逆的山民。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在黑暗、泥泞、坑洼不平的雪路上大步前进。这些祖祖辈辈让人踩在脚底下的人们,今天小试锋芒,第一次颠倒乾坤,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如虎似狼的官兵和衙役,杀了他一个人仰马翻,大大地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恶气。遗憾的是没能把本良给救出来,也没能把老少两个恶讼师的黑心掏出来。不过这是早晚间的事儿,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他们心里全都明白:这种与官家皇上为仇作对的事情只要做开了头,就是想收也收不住了。从今往后,只好以打官家吃大户为业,也就是说:要上山落草,扯旗造反了。只要本良他还活着,哪怕是像孙悟空似的被镇在五指山下,也要劈开山峰,救他出来。

至于李联升父子,不过是两只端午节前的癞蛤蟆,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初十①,早早晚晚,总有把他们的牛黄狗宝②掏出来的一天。就连那个打皇帝身边来的金太爷、伙同他坑害良民的金太太,也都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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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躲得过初五,躲不过初十──“在数难逃”的俗谚。农历五月初五,是旧俗取蟾酥最好的日子。过了这一天,初十日取的也较好,因此取蟾酥者多在这两天捕蟾取酥。

② 牛黄狗宝──牛黄,是病牛胆中的黄|­色­结石;狗宝,是癞狗腹中的一种青灰­色­结石。二者中医都用来入药。“把他们的牛黄狗宝掏出来”,是一句骂人话,一方面指人为畜生,一方面指把他们开膛破腹。

他们在黑暗中大踏步走着,压低了嗓音谈论着,不时响起一两声发自心底的欢快的笑声,打破了寒夜的沉寂,惊醒了昏睡的山鸦。

为了防备可能遇到的意外,立本下令把人马分为三路:雷一飞和小虎等在前边开路作先锋;大虎和雷大嫂、红梅等为中军,护着伤号;自己和刘福喜、本厚等人断后。

刘福喜来得晚,有些详情细节还不大知道,立本有意留他在后面,两个人并肩走着,把这些时候家里天翻地覆的经过情形给他细说了一番。

刘福喜的头上裹着好几层布,血水流淌到脸颊上,凝结成一条条黑紫­色­的蚯蚓。他虽然是个读书人,却也是条硬汉子,尽管每迈出一步都震得伤口割裂似的疼痛,但是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一点儿痛楚的神态。他默默地听立本叙述,时而Сhā问一两句话,时而点点头,“嗯嗯”地答应着。他的姐姐就是本良的母亲,他和吴石宕人血­肉­相关,心连着心哪!

这一支七十五个人的队伍,一口气走了五里路,静悄悄儿地穿过了回石金塘村口,到了五里牌,一路上没有惊动任何人。出了五里牌村,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北边一路通石笋前,东边一路通白水山。人马要在这里分路了。

石笋前的人都自然地集结到北边的路口上。福喜清点了一下人数,小声地对东面路口的立本说:

“这次起手,尽管是慌急慌忙的,事先没有好好儿策划,不过还算顺利。我们来了二十二个,回去十一双,一个也不短。除去我挨了林炳一凳子,别人都没有带伤。行啦!咱们功德圆满,该分路啦!你们进山以后,有什么难处用得着我们的,只管叫本厚送信来就是了。”

此时此刻,立本的心情十分沉重。经此一役,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以前的那些想法,完全不切实际,彻头彻尾地错了。如今的天下,不是八个人抬不走一个“理”字去,而是有钱有势也就有理。当初不听雷一鸣的劝,一定要进诚来打官司,把希望寄托在五品京官金太爷身上。这步棋一错,全盆棋就错到东洋外国去了。要是早听雷一鸣和二虎的话,悄悄儿地往山上一钻,神不知,鬼不觉,何至于叫雷一鸣和本良吃这许多苦头之外,还有好几个人身负重伤?这不都是自己处置不当的过错吗?往后的种种事情,更是千头万绪,眼下还无法通盘计划和安排。好在进山以后,有乡亲们帮衬着,“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今后总可以避免一些诸如此类的过错吧?

这一次举事,不得已牵动了石笋前的人,万一有人嘴上不严,或是露了形迹,这二十多口人也就会一起卷进这股风浪中去。立本面对着将要分道而去的石笋前的弟兄们,他有满腹衷情要诉,可是迫于时间,来不及细说了。沉思了片刻,只是说:

“我们进山去,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去找你。在深山里,离官府远,耳目也少,哪个旯旮儿犄角都能藏住身子,倒是你们这二十多个人出来这一趟,尽管全都平安回去,不过也要十二分小心在意,万万不能走漏一点儿风声。福喜头上的伤,好在不是刀劈斧砍,借个口实,想来还不难蒙混过去。要是一不小心,证据落到人家手里,可就麻烦啦!这会儿没工夫细说了,切记守口如瓶,凡事小心吧!”

福喜想到的却是吴石宕人的处境。他也有一肚子话想关照立本,但迫于时间,只好千句话并作一句话,简要地说:

“我这边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好了。今天来助阵的这几个伙计,大多是本家近亲,一半儿还是我亲手点拨的武艺,全是靠得住信得过的。我头上这点儿伤,回去以后找个大帽子扣上,不碍吃不碍喝的,外人也不理会。倒是你们抢走了雷大哥,又盗出了本良,县里不问也知道,案子准是雷、吴两家的亲人同时做的。等不得天亮,知县、守备就会一面联衔飞报上司,一面派兵丁隶卒到吴石宕去搜捕,进白水山去征剿。这样看来,眼下第一要紧的,是立刻派一个­精­细的人,赶在官差之前回到吴石宕,把凡是有牵连的家小作速绕路送进山去;第二要紧的,是你们进山以后,立刻就要着手构筑砦堡,准备迎敌;第三才是设计再救本良,谨防姓金的拿他出气,提前处决了。总之,这一路上风风雨雨,沟沟坎坎,不知道会遇上多少险恶。凡事大家多商量,一定要瞻前顾后,胆大心细,先挺过眼前这一阵子,再决定下一步的行止去向吧。”

立本刚拿眼睛物­色­着叫谁回吴石宕去好,本厚头一个站出来自告奋勇:

“我回家去走一遭儿!顺便还得到黄龙寺去走一趟,请正觉老师父和来喜儿他们也进山去躲一躲:官府里追究砸站笼的小沙弥,保不齐会找到他们的头上去。再说,他们头天晚上就走了,还不知道咱们今天­干­的这档子事儿呢!”

没等立本表示可否,大虎就连连摇头,把话接了过去说:

“不行,你是榜上有名的人,今天又跟林炳对过面交过手,难保他认不出你来。这时候你回家去,不是自己送上门去吗?反正黄龙寺的路我也认识,我家里也得回去安排一下,这件差使就交给我得了。”

立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石笋前人分路要走,把从李家搜来的几个包袱递给了吴石宕人。立本挨次摸了一摸,从中取出几封银子来,递给福喜说:

“咱们这一趟起手,本不是去打家劫舍。本厚砸了李联升的家,顺手抄出千把两银子来。这些不义之财,不能给他留下,再者我们进山,另起炉灶,也正用得着,倒是两便。这几封银子,你带回去,给哥儿几个打酒喝,权代犒劳吧。我知道你的兄弟伙儿不是为这个来的,多少带点儿‘彩头’回去,也是有福同享的意思。那些认得出来的金银器皿,我不给你们,免得又节外生枝,惹出一些风波来。虽说银子是不妨事的,不过也还是要格外小心为上。”

刘福喜是个爽快人,也就不客气地收下银子,带上那二十多个人,跟大虎一路取道往北。立本等五十三人,则转身向东。两拨人马在五里牌分道扬镳,挥手作别。

大虎从黄龙寺出来,天­色­已经大亮。挑惯了炉匠担的人,脚底下本来有劲儿,如今空手走路,更其轻松,不到正午,就到了壶镇了。

路过林村的时候,大虎怕碰见熟人,走了风声,就从林家后门悄悄儿地绕了过去。刚走过后院儿围墙东北角拐弯儿的地方,一眼睃见东角门池塘旁边有两个人,驻脚一看,原来是来旺儿拉着一个挺苗条的俊丫头正在说体己话儿。那丫头左手捏着一条罗帕,却叫来旺儿抓住了,像是两个人在夺那条帕子。来旺儿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叨着,指手划脚的一副急猴儿相。那丫头三分急,七分羞,又不敢高声嚷,只是低着头,想抽回那只叫人抓住了的手。大虎见他们两个难分难解,不想去惊动他们。刚走了两步,转念一想,不对,来旺儿是跟林炳一起进城去的,这会儿他已经在家里了,那么林炳是不是也已经回来了呢?看看四周,并没有别人,略一犹豫,就转过身来,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把那一对儿吓了一大跳。那丫头一看是个陌生男子,脸一红,放开那条罗帕不要,挣脱了身子就跑了。来旺儿抬头一看,见是大虎,忙把那条罗帕掖进袖口里,略一迟疑,也想返身追进门去,却听见大虎在背后叫他:

“来旺儿!你过来,有话跟你说!”

来旺儿探头看看门里,又望望四周,一副心惊­肉­跳的贼相,犹豫了好久,这才像一只耗子似的溜到了大虎跟前,在墙角旁边低下了头,等待着大虎的呵责和审问。来旺儿犹豫了好久,这才像一只耗子似的溜到了大虎跟前,低下了头,等待着呵责和审问。

面对着这个忘了一家三代的冤仇,把灵魂出卖给仇人以求荣的无耻之徒,大虎好像吞下了一只苍蝇那样恶心,又像抓了一手蛆虫那样腻味。要论当时的心情,恨不得抡圆了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才解气。想到他是个长工的儿子,从小受苦,总也应该懂得有点儿是非好歹吧?是什么蒙住了他的眼睛,才­干­出这种卑劣无耻的行径来的呢?他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因为胆小怕事么?他的良心如果还没有出卖尽净,留有一点儿人味儿的话,是不是还可以开导开导他,让他醒悟过来,成为埋伏在林家的一条内线,配合吴石宕人为他的弟弟报仇呢?大虎忍了又忍,口气一个下子放平和了许多: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做好挨剋准备的来旺儿,原以为马上会有一场狂风暴雨兜头盖脑般压过来的,等了半天,不料是一句心平气和的家常话,不禁翻了翻眼皮儿看了看大虎的神­色­,这才忐忑不安地小声儿回答说:

“我回来三天了。”

“就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不,炳大爷还在县里,是焕二爷和我们三个先回来的。”

“哦!林炳到今天还没回来?”

“他在县里等实判,三天五天的只怕回不来哩!”

大虎摸到了林炳还没有回来的第一张底牌,先放下了一半儿心。想了一想,又换一个题目接着问:

“这次进城打官司,你立的功劳不小哇!林炳赏了你多少银子?”

来旺儿羞愧地低下了头,没有回答。大虎接着说:

“一个人活在世上,跟披毛带角的畜生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人有一颗良心,懂得是非好歹;要是披着一张人皮,却不长人心,连是非好歹都不懂,主子叫你咬谁就咬谁,不是就跟狗一样了吗?”

来旺儿把头垂得更低,脊背紧贴着土墙,恨不得躲进墙缝儿里面去。大虎见他还懂得羞耻,似乎还有一点儿人味儿,就把事情挑明了说:

“林、吴两家这场官司的关键,就在林家宰的是条什么牛上。这件事情,只有你最清楚。在堂上,你昧了良心,愣把黄牯说成是花牛。这一来,吴家的官司打输了,吴本良给判了个故杀论抵。本良的这条命,没死在林炳的枪下,倒死在你来旺儿的嘴上。你自己想想,良心上过得去么?”

“我……我……”来旺儿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心情十分痛苦。想为自己辩白一番,又说不出叫人信服的道理来。嗫嚅地“我”了半天,终于声音越来越小,把自知不成理由的理由都吞进肚子里去了。大虎见他还有动于衷,决心再刺激他一下:

“你吃着林家的饭,得听林炳的吆喝,不由你不向着林家说话,这种苦处我明白,也算不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不怪你。只是林炳掉枪花使心计活埋了你弟弟,你挺明白的一个人,也不是看不出这里面的花招来,不单不想着替他申冤报仇,反倒帮着林炳来害向着你弟弟的吴石宕人。你手拍良心想一想,你办的这些事情,哪一件是对得起你弟弟、对得起吴石宕人的?鱼靠水活着,树靠土活着,咱们是穷苦人,全靠大伙儿相互帮衬,才能活得下去。像你这样,走出门来,夸的人少,骂的人多,你想想往后怎么过日子吧!别以为你攀上了高枝,就会一步登天,再也用不着乡亲们了。要知道有钱有势的人,良心大都长在脊梁背儿上,埋他爹娘的时候,主意打到了你兄弟身上,赶明儿又有个什么事儿,能保主意不打到你身上来?再说,你知道林家的隐私越多,他就越是要想方设法除掉你。不是我专拣这不好听的话来吓唬你。你要是相信,半夜里睡不着了不妨前前后后仔细想想,怎么才能跳出这个陷阱来;你要是不相信,这时候你鬼迷心窍,我也犯不着跟你多费唾沫星儿,咱们骑着毛驴儿看唱本儿走着瞧吧!”

让大虎一语道着了心病,来旺儿更加惶恐不安起来了。不错,自打来喜儿进了花坟,往常对他那么亲热的大婶儿大妈们,见了他都不理不睬了;这次打城里过堂回来,经林国梁在村里那么一宣扬,他来旺儿不但没有变成受大伙儿尊敬的忠奴义仆,反而连跟他打个招呼的人都没有了。大叔大伯们见了他,不是背过脸儿去,就是报之以白眼,更有人嗤之以鼻,啐之以唾沫。他来旺儿不聋不瞎不傻,怎么会感觉不到?照他原来的想法,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田地,从今往后,只有死心塌地去做林炳的忠奴义仆这一条路了。那些穷得叮噹响的乡亲们,爱理不理,往后指不定谁找谁告帮求助呢!可是听大虎刚才这一说,不由他不担起心来。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林、吴两家的官司一了,他这个什么关节都知道的活见证,是成了林炳的心腹呢,还是让林炳当作不把牢的嘴悄悄儿除掉呢?他心里可是一点儿实谱子也没有。他知道:林炳是个念完了经打和尚的主儿,根本不会讲信义道德的。想起爷爷、爹爹和弟弟这三代人的凄惨遭遇,等待着他的,似乎正是这种不太美妙的前景。他思前想后,矛盾和痛苦在噬啮着他的心灵,真地有些害怕起来,脸­色­渐渐变得像死人似的蜡黄灰白,眼睛却张大了许多,惊慌而又无神地盯着大虎的脸,又羞愧又害怕地说:

“我,我知道吴石宕人对我好,对我亲。可我,可我害怕林炳,没敢说实话。是我害了本良大哥,我对不起吴石宕的乡亲们。如今是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实判一下来,就什么都完啦!大虎哥,说真话,我的心是向着吴石宕人的,只是我的胆子太小了。这件事情,往后该怎怎么办呢?我还能替吴石宕人出点儿力气吗?”

看他那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大虎相信他多少已经有些动心了。虽然晚了一些,但总比执迷不悟继续为林炳卖命要强得多,就放缓了口气鼓励他:

“只要你认清了恩仇、亲疏,从今天起就掉转枪头,身在林家,心向吴家,暗地里跟吴石宕人多通气儿,大家合着办事儿,总有一天能替你弟弟报仇雪恨的。吴石宕人是吃了秤铊铁了心了,不斗倒林炳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你瞧着好了。”

“本良大哥呢?他还能回来么?”

“本良如今还陷在大牢里,一时半会儿的,是回不来吴石宕了。倒是林炳说话就要回来。他打赢了官司,手捧着衙门里盖过朱红大印的判决书,加上他现掌着壶镇团防局的实权,回来以后,对吴石宕人还会有好脸­色­吗?眼看过不了几天,这里又会有一场灾难。到那个时候,可就要看你的良心是搁在正中间还是搁在后脊梁上了。这会儿你也不用向我起誓赌咒,往后,你就自己瞧着办得了。”

“行,只要我知道的事情,我一定千方百计给你送出信儿来。你放心好了。”

“林炳眼下还用得着你,他家的事情,不论大小你也都知道点儿。只要你不怕,就好比给我们在林家安上了一双眼睛,我们就不用在暗地里瞎摸瞎打,白费力气了。远的事儿先甭提起,就说本良他爹上林家讨牛一去不回这件事情。你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你要是真心向着吴石宕人,今天就先把这件事儿的详情细节跟我说个明白。你放心,官司我们不打了,不会叫你去公堂上对质;在林炳面前,也不会叫你坐蜡。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实话实说;你要是不放心,我也不勉强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来旺儿心里好像开了锅,思前想后,翻腾不已。自从林、吴两家的纠葛一出来,从他的本心说,何尝不想向着吴石宕人呢?当双方在林家后院儿厮拼的时候,他和来喜儿俩,不就是明打暗保,处处护着本忠,还担着风险把他放跑了吗?可是两家打开了官司,他的想法就多了,做法也变了:在林家,他的地位是卑下的;但在这件官司上头,他的一句话却是举足轻重,胜败攸关的!林家的官司要是为此而打输了,炳大爷能轻饶得了他吗?惹恼了这位太岁,打一顿轰出去?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弄得不好,只怕连小命儿都得搭上。想到自己才十八九岁,连个媳­妇­儿还没有,如今弟弟又没了,这传宗接代承继香火的大事,就全指着自己一个人啦!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去做那枉死城里的新鬼吗?在大堂上,他那矛盾着的心理是复杂的,痛苦的。本良那大义凛然的厉声呵责,林炳那凶光毕露的吃人眼­色­,好像两把锋利的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两边,叫他左右为难。最后,考虑到自身的安全和今后的利益,终究还是把良心往后脊梁上推了一推,没把实话说出来。当他听到本良为此而判了个故杀论抵的时候,他心里确实也难受过一阵子。不过这种难受,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等他回到林村来,难受的心情也就随之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对那个瓜子脸儿大眼睛丫头的眷恋和邪念。林炳已经许诺他可以在两个陪嫁丫头中任择一个,这不等于就跟定了亲一样吗?要不是为了林国栋的丧事,这会儿也许都已经圆了房了呢。好不容易今天抓了一个空子,拦住凤妹表白了一番心迹,正在向她要表记的当口,来了这个煞风景的大虎,一番话,把他从巫山阳台的彩云中推了下来,一个跟头跌进了五里迷雾,方向难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才是了。美梦中的温暖、舒适,顿时间化作子虚乌有,眼前突兀出现一座冰山、一条深渊,拦住了去路,迫使他不能不考虑前进后退,何去何从了。摸摸胸口,还在突突跳动,良心似乎并没有当尽卖绝;试试额头,也还有点儿微温,血液似乎也没有凉完冷透。立志是怎么死的,他一清二楚。如今大虎问到这件事情上来,一者林炳不在旁边;二者大虎有言在先,不会叫他坐蜡;这样一个顺水人情,为什么不送出去,表一表自己向着吴石宕人的心迹呢?聪明的来旺儿,经过一番思前想后,决定把这件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那天晚上本良大哥来叫门的时候,家爷慌了手脚,一面叫炳大爷赶紧到后院儿把牛牵出去,一面把本良大哥带到前厅上坐着瞎扯蛋。炳大爷生怕后门也叫吴石宕人堵住了,没敢往外牵,走到厨房看见我和来喜儿两个正在磨豆腐,灵机一动,就叫我舀上半桶生豆浆,跟他到牛栏里去把大黄牯抹成了花牛。黑灯下火的,本良大哥没想到这里面的鬼把戏,叫他给蒙了。等到我们磨完豆腐正要去睡觉,见家爷和炳大爷带着立志大伯挑着灯笼又往后院儿走。我打发来喜儿先去睡,自个儿借着洗磨盘归置家伙,在厨房里看动静。不一会儿,就听见牛棚里立志大伯火爆三丈地嚷嚷起来。我心知是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探头往牛棚那边一看,见炳大爷蹿出门来抄起一具石锁,回头又冲进牛栏里去,接着就听见立志大伯惨叫了一声,再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用不着说,准是立志大伯拆穿了花牛的鬼把戏,炳大爷老羞成怒,下不来台,下了毒手啦!”

“这些细节,跟我们估计到的都差不多,只是抓不到他的证据,空口说白话,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你躲在厨房里看,他们把尸首藏到哪里去了,想必你总知道的吧?”

那天晚上,林炳杀了人,跟脚就把来旺儿叫去,两个人在后院儿西北角挖了一个深坑,把立志拖进去埋了,在上面压上一爿废磨扇,又在四周撒上好些­干­草,掩盖了痕迹,这才显得又亲近又威严地对来旺儿说:“立志埋在这里,只许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许在第三个人面前提起一个字。有人问,就说吴立志根本没来过。只要你嘴上把牢,往后大爷自然会格外看承你;要是你走漏了一丝儿风声,咱们丑话说在头里,可别怪你大爷……”

这会儿大虎一提起立志的尸首,来旺儿马上就想起了林炳的这一番话,似乎看到一双放­射­着凶光的眼睛正在逼视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啊!说不得,这事儿可千万说不得呀!眼下自己的小命儿还捏在林炳的手里,吴石宕人又遭了下风官司,能不能斗得过林炳,还是飘在半天空的乌云,难说下不下雨呢。自己要是把这宗机密泄露出去,先遭殃的不会是别人。什么事情,都不能办得太绝了,总得给自己留下退步和后路哇!吴石宕人没钱没势,官司打输了又不服输,惦着来硬的鲁的接茬儿跟林炳斗,他们除了有那几十个人之外,凭什么能把林炳斗垮呢?他们两家打冤家,自己Сhā在中间打夹板墙,太不值得了。还是话到嘴边留半句,等看看风头以后再伸腿儿吧!”这样一想,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随口编了一篇瞎话说:

“我一看立志大伯出事儿了,生怕炳大爷知道我在偷看,连我也一起­干­掉灭口,急忙一口吹灭了灯,偷偷儿溜回自己房里躺着去了。藏尸灭迹的事儿,都是炳大爷自己一个人­干­的,究竟埋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呢!”

从来喜儿口中,大虎早已经探悉来旺儿是藏尸的参与者,立志究竟埋在什么地方,也只有他和林炳两个人心里明白。如今他嘴里说不知道,两眼惊恐惶惑,难掩他嘴不对心的一副窘态。大虎叹了一口气,对眼前这个蒸不透、煮不烂、不开窍、不进味儿的石疙瘩脑袋瓜儿,也感到头痛难办了。他今天此来,并不是专为开导来旺儿皈依正道的。他还有许多事情,要抢在林炳回来之前办理完毕,不能为了劝说来旺儿和追问立志的尸首下落而花费太多的时间。不管怎么说,在三岔路口徘徊的来旺儿多少已经动了动心,说出一些真情来,自己这一番苦口婆心的良言相劝,就算是没有白费工夫。一火煮不熟,只好多费点儿柴炭,慢慢儿熬着,火候到了,总会煮烂的。更何况人家的小命儿眼下还在林炳的手心儿里攥着,吴石宕人又连一点儿得势的迹象都没有,担心害怕,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大虎反复思忖了一会儿,决定再钉问他几句,就把今天的谈话告一结束:

“事情过后,你就连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发现吗?”

“第二天,我趁着工匠搭棚的工夫,在后院儿里转了一个圈儿,哪儿也没看出有动过土的痕迹。是不是拖出后门去了,也很难说,我再留心细看看吧!”

来旺儿故意闪烁其词,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大虎见他没把门封死,就顺着他的话茬儿再点他一板儿:

“这件事情,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什么时候等你想过来了或是察觉了,再找机会给我递个信儿得了。我出门去的时候,吴石宕总还有人在家的。你好好儿琢磨琢磨,只要找到了立志大伯的尸首,不论官的私的,吴石宕人就能找林炳把这笔血债讨回来,你弟弟的仇不就也一起报了吗?我还有点儿急事儿,今天没工夫跟你细说了。你出来这半天儿,也快回去吧,免得他们找不见你了起疑心。”说着,拍拍来旺儿的肩膀,不等他答话,就扭头走了。

自从林国梁回到村子里,把有关县太爷怎么过堂问案,吴石宕人怎样理屈词穷,吴本良如何被判了个故杀论抵、秋后开刀问斩等等,添枝加叶大肆渲染了一番。这些歪曲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不胫而走,一夜之间传遍了林村,就连附近几个村店也都听说了。吴石宕人细一打听,话是从林国梁嘴里传出来的。尽管人人知道他的话要打个七折八扣才能听,但即便是除去了枝枝叶叶,在官司的谁输谁赢这一节上,总不会有太大出入的。单从林家的四个人回来三个,吴家的人则一个不露面这一点上看,也可以说明传闻非假。不过吴石宕人也有猜不透的地方:就算官司打输了,本良定了死罪,那其余的人又怎么着了呢?总不能大撒网全都扣押起来,连跟去打杂的人也不放的吧?

吴石宕的青年石匠,大多裹在官司里面进城过堂去了,只留下五六个老石匠和十来个学艺不久的小石匠进宕去应付每天的石活儿。两个主事人,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进城打官司,村里宕里的大小事务,就由二房里的长子吴立新暂时照管着。从外表上看起来,立新是个不多言不多语不爱管闲事的老好人,没儿没女没火­性­,只知道吃饭­干­活儿睡大觉,没事儿了就叼着旱烟袋叭唧愣神想心思,却錾得一手漂亮的石人石马石狮子,心里面知好知歹知恩怨,管公务无远无近无偏私。人都说他是狗熊吃花线内绣(秀),他老伴儿却说他是哑巴吃饺子蔫有准儿。

林国梁回来的当天晚上,有关官司上的消息就传进了他的耳朵。当全村的人都在议论猜测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一言不发,坐在家里抽烟愣神想心思。当大伙儿蜂拥到他面前探问该怎么办的时候,他也只是淡淡地说:

“没咱们的人回来报信儿,都作不了准儿。明天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要相信二哥他们,不要有点儿风吹草动就乱了手脚!”

有亲人在城里的人,听说官司打输了,又不见自己的亲人回来,心里当然是着急的。不过他们想到有立本在主事,定会有妥善的安排,早一天回来晚一天回来,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也就不再胡思乱想了。独有本顺的父亲立德,却比谁都沉不住气儿。本顺是他的独子,孩子刚会扶着墙走,他老伴儿就死了,是他又做爹又做妈的把孩子拉扯大的。为了怕孩子受后娘的折磨,他从三十多岁打光棍儿到如今没有续过弦。为了怕孩子发生意外而夭折,他不让本顺跟着兄弟们舞刀弄枪,甚至连上山打猎下河逮鱼也不许。正因为如此,本顺成了吴石宕唯一不谙武艺、却多识几个字的青年人。也正因为他不会武艺,他爹管得又严,去年九月二十六大闹林家后院儿没有他,十月初三大闹蛤蟆岭陵园也没有他。一直到了接到传票要开审,需要一个人跟着去做饭打杂,立本存心要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摔打摔打他,就点了他的名。尽管立德心里很不愿意,但一者是立本点的将;二者是为公中的事情,几乎家家都出了力气,自己再要往后[ 勑] ①,护着孩子不让去,也太不像话了;再说跟去做个饭跑个腿儿,又不动刀动枪,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才没有说话。如今听说打输了官司,去的人全都陷在城里回不来了,可把他急坏啦!他心想:自己的儿子,跟这场官司原本是没有牵连的,如今也裹在里面吃挂落,太不值得了,不如趁这会儿陷得还不太深,赶紧想个法儿退出身子来吧。等大伙儿都散去以后,他悄悄儿地对立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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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踃──原指牲口往后退看走,转指人遇事不敢向前,有贬义。

“三哥,这事儿你得拿个主意呀!林家的人都回来了,咱们的人一个也没露,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就说是官司打输了,我家小顺儿是跟去打杂的,总不该连他也扣起来吧?”

立新依旧不动声­色­地在抽他的烟,没有回答。立德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开口,急不可待地紧钉着磨烦:

“二哥不在家,如今你是咱村的主事人了,该怎么着,你倒是说句话呀!你没儿没女没牵挂,心里自然不着急;可我儿子陷在县里回不来,眼下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我能不焦心吗?他娘死得早,我拉扯大这棵独根苗儿,不容易呀!你要不肯拿主意,明天我自己进城去一趟,不管怎么着,好歹先把顺子弄回来吧!啊?”

瞧立德那滚油煎心的样子,站不住坐不住的,立新并没有责怪他沉不住气儿。他是立新的亲弟弟,他是怎么把小顺儿拉扯大的,十几年来,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尽管立新自己没儿没女,也完全能够体会到这种舔犊之情、爱子之心。只是那么多人没有回来,都是同宗共祖没出五服的兄弟叔侄,他们的父母难道就都想不到吗?立新取下叼着的旱烟袋,斜眼看着他兄弟,只回答了几个字:

“没回来的,就你儿子一个么?”

他没提小顺儿的名字,而用了“你儿子”三个字,连立德听了都觉得有点儿刺耳。但这会儿顾不上这个了,他两眼求乞似的望着立新,用一种发颤的嗓音可怜巴巴地说:

“可我就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呀!”

听立德说出这样的话来,立新倒是真有几分生气了。他这个弟弟,别样都好,独有牵连到小顺儿身上,事无大小,总是偏私,连孩子小时候跟人打架,他也要Сhā一嘴,不到别家孩子认输求饶不算完。十几年来,大家可怜他领着个没娘的娃娃,凡事都让着他点儿,不料倒姑息出这么一个毛病来了。一向不爱说话的立新,发觉自己的弟弟在偏心护犊的邪路上走出如此之远,不禁也大吃一惊,不由得话也就多起来了:

“咱们吴石宕,刨去我这样的绝户不算,独子单苗没回来的,就你一家么?为什么人家急的是大伙儿的安危,你却只惦着你儿子一个人呢?大哥、二哥原也都有两个儿子来的,如今一个跑了,一个死了,不也跟独子一样吗?林国梁的话要是靠谱儿,本良还叫人判了个故杀论抵哩!怎不见大嫂急成你这样?你儿子又没犯罪,只不过有事儿牵住了,晚回来几天,就值得急成火上房?都像你这样,咱大嫂还不该急疯了去寻死上吊哇?依我说,你儿子在城里啥事儿也没有,用不着牵肠挂肚不放心,倒是得去看看大嫂,帮她拿个主意才是正经。”

立德没有立新那么宽阔的胸襟,见三哥数落了他一通,一半儿负气一半儿挂不住,只说了一声:“我还得上林村找地保细问问去。”不顾立新连连喊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立新来到立志家,见房间里已经挤满了男女老少,连村里年过七十、伤过腰腿、往常天一黑就不出房门的老长辈三叔公吴绍林也来了。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各自听到的消息的异同和真假;女人们则围着本良娘,说一些劝慰的话解心宽。有几个半大小伙子,交头接耳指手划脚地小声嘀咕着什么,似乎是在商量对付林炳的办法。只有月娥一个人瞪直眼睛端坐在床沿上,凝结着愤怒和仇恨的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本良的母亲刘氏,小名冬花儿,是福喜的姐姐。她的父亲,是个饱学的儒生,少年即负文名,又是石笋前村学的塾师,由于家往在独峰书院左近,受到了书院里教授们的赏识和帮助,破例取得了非学中生员而能借读藏书的方便。书读得越多越杂,对八股时文也就越来越觉得乏味而讨厌。可是读书人的出路只有应科举一途,而应科举就非得熟习这种制艺不可。刘老先生虽则心中不喜欢这种­干­瘪刻板毫无生气的文章,为了应考,也不能不硬着头皮言不由衷地做几篇。这样的东西,难入考官的法眼,落选自是意料中事。因此,提了三十多年考篮,头发都白了,依旧是个老童生,连秀才的衣巾都没有混上。感叹生不逢时之余,学一个“五十而知天命”,不愿再进考棚去跟那些孙子辈儿的娃娃们抢粉汤包子吃了。从此纵情诗酒,专读非圣贤之书,并决心要把他生平所学统统传给儿子。他的两个儿子福禄、福寿,都生得聪明过人,不到十岁就能赋诗作文,有大小神童之称,可惜几年后同时染上了天花,在一个月中相继死去。老先生痛定思痛,就把女儿当儿子看待,起了一个大名,叫做“亚男”,教她读书写字,承继所学。三年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起名“福喜”,老头子就把心思移到了儿子的身上,对女儿的培育也就渐渐地由放松而停止了。因为有这么一层因缘,福喜他姐姐读过好几年书,能认不少字。长大以后嫁给立志,成了吴石宕唯一识文断字能读会写的堂客,眼界见识也都比别人要广阔得多。

今天晚上冬花听到了官司打输、本良被判死罪的消息,当时虽然也脑袋嗡地一声几乎立脚不住,但过后随即镇定下来,照常切菜喂猪,不动声­色­。

三个月来,丈夫下落不明,一个儿子身负重伤,一个儿子远走高飞,好好儿的一家人家,叫林炳拆了个七零八落。巨大的悲痛袭击了她,也淬炼了她,使她更加痛恨林炳,也更加坚强起来。尽管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礼教习俗,规定了她在家族中只能听话不能说话的地位,但她懂得自己应该怎样忍住悲痛,配合族中的决策去跟林家厮拼到底。她从来喜儿口中,明明知道立志已经死于林炳之手,但是族中决定没有得到确证之前暂不举丧,她也就在新年中照常贴出了大红春联①,闭口不提立志的生死存亡一个字。今天虽然听到了不好的消息,但真假如何,还未见分晓,一切都应该等立本他们回来以后另作计议。这个时候如果不能冷静沉着,一哭一闹,不单乱了自己的阵脚,还叫仇人看了笑话去。为此,她能够做到把一切痛苦和不幸都埋藏在心里,不轻举妄动,凡事等公中作出决断以后,再另定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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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缙云旧俗:有丧事的人家,写春联的纸要用蓝­色­,不能用红­色­。

立新一进屋,那几个正在小声嘀咕的毛头星就沉不住气儿了,没等他坐下,三房里一个叫本清的半大孩子就急不可待地站了起来,以压倒众人的尖细嗓音激动地大声说:

“进城之前,二虎哥早就算定了这场官司是非输不可的。如今怎么样?不能不信服人家看得准想得远吧?大伯和大哥总惦着跟恶人讲理,等到吃了亏上了当,后悔可又晚了。要是早听二虎哥的话,躲进深山老林里去,来个张果老倒骑驴永不见畜生之面,上哪儿关咱们的人去?如今大哥叫他们关进了大牢里,再要想法儿弄出来,可就不容易啦!眼下应该怎么办,趁这会儿三伯在这里,咱们大伙儿琢磨琢磨,定出个准主意来才好呢!”

有人挑了头,另一个叫本强的小伙子也沉不住气儿了,梗着脖子说:

“刀子都架在脖子上了,你说怎么办?宰只­鸡­还扑腾几下子呢!人家要咱们的脑袋,能乖乖儿地自己摘下来,双手捧着献上去?我看倒是本厚先头的那个主意高:等林炳回来,趁他不防,打他个措手不及,先把他送回姥姥家去,一不做,二不休,再把他一家大小斩尽杀绝了,咱们全都上山落草去!等人马招多了,咱们就打进城去砸大牢,连那狗赃官的脑瓢儿也给他揪下来!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是民不反官逼民反的事儿,不由你依不依,除了这条道儿,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由于本强说出了大家心中想到而又不敢说出来的话,屋子里轰地一阵好像开了锅。在往常,像本强这样的“|­乳­臭小儿”是不敢在族中长辈面前这样说话的。谁要是敢于贸然一试,三叔公那根油亮的老竹拐杖就准定会跟谁的脑袋瓜儿叙叙交情。奇怪的是,今天三叔公居然没有发火,只是用手拈着胡须,沉吟不语。

有人挑了头,又不见三叔公呵责,于是憋足了气儿的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就这个题目议论开了:有主张等县里的人回来以后一起­干­的;有主张就现有的人先­干­起来,事成之后再去跟立本汇合的;有说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不等林炳回家就该先去端他老窝儿的;有说多派些人伏在半路上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先­干­掉林炳再去杀他媳­妇­儿和兄弟的。不管是哪种意见,立足于斗这一点则完全一致。经过进城之前是躲是斗的那一场争论,再经过今天官司打输了这样的事实,这会儿人人都认定打官司是下策了。

立新听了听,不见再有什么新的主张,这才挥挥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不慌不忙地说:

“看样子,大伙儿是决心要跟林炳斗到底了。还有人主张层层上告接茬儿打官司的没有?大伙儿的主意,究竟哪个为上,哪个为次,哪个行得,哪个行不得,这会儿我也说不清,认不准。我只有一个想法:不管怎么个­干­法,都要等二哥他们有了确实的消息之后再作决定。咱们吴石宕,拢共就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肩膀头能搁得住一点儿份量的,多一半儿进城去了;剩下咱们这几个,一者是人少力量小,二者二哥他们在城里究竟怎么安排的,咱们不清楚,要是自作主张地胡­干­一气,跟二哥他们牛蹄子两掰着,再想掉过头来可就难了。不管怎么说,好歹咱们再等三天。三天之内,大伙儿多动动脑子,我跟三叔和大嫂他们也再琢磨一个万全之计。三天之后,要是二哥他们还没消息,咱们这里就一边准备动手,一边着人进城去找二哥去。能挂上钩儿总是以挂上钩儿为妥;实在联络不上,那就得靠咱们这几个人自己拿主意­干­他一场了。三叔你看,暂时这么安排一下,行不行?”

三叔公已经多年不管村里的大小事务了。这次立本进城去打官司,把村里的事情交给立新代管,又怕他有些事情一个人拿不定准主意,临行前又再三关照他重大的事情要多跟三叔公商量。吴绍林见立新办事稳重,没得说的,只是要求大家对外要严守秘密,村里的动静,半句也不能传出村外去;明天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外村有人问起此事,就回说这是林国梁放的谣言,真相如何,等立本回来就一清二楚了。

大伙儿逐渐散去以后,立新又劝慰了他大嫂一番,也告辞要走。月娥娘送到门口,见左右没人,这才压低了嗓音悄悄儿地对立新说:

“她三叔,不是我­妇­道人家胆小怕事,要按大伙儿刚才说的那样办,我瞧着有点儿不怎么妥当呢!大伙儿都在火头上,只知道杀了仇人解气,先不说人力多寡办成办不成,就算办成了,后事怎么安排?光知道上山落草,这个草怎么个落法?上哪儿去落脚?再说,上山落草,就是独坐山岗,自立为王,不听朝廷官府的号令,不再完粮纳税,可是安下营盘扎下寨,不免还要招兵买马、劫富济贫。村里的年轻人,拍拍ρi股就走了,家里那些破的烂的,本也不值几个钱,倒是不用惦着,只是女人和老人怎么办?就算咱们村不少姑娘媳­妇­儿都会点儿武艺,自古山寨上也不乏女大王和女兵,总不成连老人孩子也全都带上山去吧?官军来剿,不免有打的时候,也有走的时候,有这么些拖累,怎么打仗?单是我随便这么一想,就有这么多的难处,要是细想起来还会更多。这样大的事情,你这个当家作主的,责任重大,千万可不能轻举妄动啊!”

听大嫂想得这么多,这么远,立新心里也很激动,不过他是个喜怒不形之于­色­的人,依旧十分平静地憨笑着说:

“多谢大嫂惦着给我提个醒儿。这些事儿,我也正在一件件琢磨着呢!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这不是等着二哥回来再商量么?就是二哥一时回不来,咱们大伙儿人多主意多,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斗倒他林炳,再平安离开这里,大概还是不会出拐的。”说着,转身走了。

本良娘看看他的背影儿消失在黑暗里,这才关门进屋去。

当天夜里,就在大伙儿从立志家里出来后不久,立德也从林国梁家里心神不宁地回来了。

他这一趟去林村,当面见到了林保正,耳朵里又灌进了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坏消息:什么过完头堂本良就被打进了大牢,其余的吴石宕人,也全都被扣押起来啦!什么有一个人替本良拔铳①,在街上骂父母官,让县太爷给送进站笼里站起来啦!吴本良杀人抵命之外,还要着落亲属身上追赔烧埋银子一千两啦!等等,等等。更主要的,还是林国梁假充知己地悄悄儿告诉立德说:林炳一回来,就要在吴石宕挨家挨户地大清查,凡是跟吴本良有关联的人,都要算作是通匪写入另册,往后还要三天一问,五天一查,不服管束者,轻的送到团防局去打ρi股,重的送到县里去站站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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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拔铳──打抱不平,出面­干­预。

立德越听越担心,越想越害怕,整整一个通宵,上睫毛就没碰下睫毛。第二天一早,尽管还是硬硬头皮进宕­干­活儿去了,却是“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一锤子没砸在钢钎上,倒把自己的大脚趾头砸扁了一个,不到半晌午就拄着拐杖回家来,想进城找儿子,也去不成了。

转眼到了第三天中午,多数人都以为城里不会有人回来了,小强子却三口两口扒拉完中午饭,就到村子外面去等着,倒好像他算准了今天准定会有人回来似的。当他老远地看见大虎从林村那边走过来,就喊着跳着迎了上去,当他看清了大虎身后确实没有第二个人的时候,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奇怪地问:

“怎么就回来你一个,我二伯他们呢?”

大虎顾不上跟他细聊,只说了一句:“进村说去!”并不停住脚步。小强子一听,三步并作两步就跑进村去,一边跑一边喊:

“大虎回来了!大虎哥回来了!”

全村的人都以为不会有人回来了,立新正在跟吴绍林商量派谁进城去打探的事儿,忽听大虎回来,全都喜出望外,一齐拥出村口来接,又一齐拥着大虎进了立志的房间。连立德都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瘸来了。没等大虎落座,心急的人就一连提出好几个问题来。大虎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大伙儿知道扣人心弦的叙述就要开始了,全都屏息着呼吸,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大虎先说头堂官司,县太爷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吴石宕人统统扣押起来立德一听,先就急了,赶着问:

“我家小顺儿也在押么?”

大虎斜视了他一眼,轻声回答:

“他又不是进城去打官司的,扣他­干­什么!”

立德放了一半儿心,小声地嘘出了一口气。

接着说当天夜里雷一鸣被捕,第二天一早过二堂,县太爷宣判了本良的死刑之后,就把扣押的吴石宕人统统都放了,却把雷一鸣狠打一顿之后关进了站笼屏息静听的人们迸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立德听说关进站笼的是雷一鸣,不是他儿子,又放下了一半儿中的一半儿心。

往下说到立本亲赴黄龙寺求救,老和尚踏雪进城智激李隐吏,来喜儿、小红路遇雷大嫂、雷红梅,三个小鬼头营救雷一鸣未成,老和尚带着马驹、牛娃连夜返回黄龙寺座中多数人都不知道来喜儿和小红还活在世上,今天突然知道了他们的下落,平息下去的窃窃私议声又一次­骚­动起来,而且响声比上次更大,几乎要把大虎的话音淹没。立德听到这些事情当中都没有他儿子的份儿,最后那一半儿中的一半儿心,也完全放下了。

再说到第三天雷一鸣生命垂危,雷大嫂决定动手硬枪,本厚去石笋前搬兵,黑夜里分作三路:一路砸站笼放出雷大哥,另一路打牢中救出本良,又一路冲进李家宰了翠花儿大伙儿听了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大叫:“砸得好,杀得好!”等听到跑了林炳,大家又都“唉”地一声长叹表示遗憾;等听到梅守备带兵来追,双方在学宫前­肉­搏血战,吴石宕人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以少胜多,死伤绿营兵多人,大家又都振奋起来;最后说到梅守备兵败撤退,顺手牵羊,夺走本良,大伙儿恨得直用拳头捶自己的腿。立德所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听大虎说到这里顿住了,赶紧Сhā嘴问:

“这次起事,我家本顺也Сhā手了吗?他可是什么武艺也没学过呀!”

“在那样紧要的生死关头,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用处,谁能拢着手站在一边看热闹?”大虎撇撇嘴,表示他的不满,接着补充了一句:“小顺儿没武艺,倒有几斤傻力气,派给他的差使是背着本良。他要是懂点儿武艺,本良还不至于叫人家抢了回去呢!”

“天哪!这不是撵着鸭子上架吗!”立德不为本良重落敌手而痛心,却为小顺儿叫起撞天屈来。“我家小顺儿本来就什么也不会呀!”

大虎接着说小队子和衙役们尾追不舍,中了二虎在城门上布下的伏兵,抱头鼠窜,狼狈而逃大伙儿不由得又都欢呼哄笑起来了。最后说到五里牌分路:石笋前人各自回家,吴石宕人跟南乡老哥一起进了白水山,打发他大虎专程赶回来报个信儿,要大伙儿赶紧收拾收拾,连夜进山去,不要等林炳回来,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再走就不容易了。

大虎刚说完,立德就已经忍耐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那么说,我家本顺也进白水山去啦?”

“不进山去,难道留在城里等人家来抓怎么着?”大虎有点儿没好气,顶了一句。

“他应该回家来呀!他一辈子没­干­过半件坏事,谁来了也不怕呀!一进了山,倒蹚上了浑水,好像白布进了染缸,再也漂不­干­净啦!咱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谁的漏子谁钉着,别拉扯上别人好不好?”

对于立德这种只知心疼儿子而不顾全族的卑劣行径,招来了全体族人的强烈反对,纷纷投之以鄙夷的目光。小伙子们火气冲,七嘴八舌,酸的苦的一起上:

“什么别人自己的?你还算吴石宕人不算?”

“本顺是你儿子,本良就不是你侄子啦?手心手背都是­肉­,拉起来不一样疼吗?”

“什么呀!手心­肉­厚,手背­肉­薄么!通吴石宕只有他儿子是一朵花儿,别人儿子全是豆腐渣!”

“亏你还是本良的叔哩!瞧瞧你自己,身上有一点儿做叔的味儿没有?”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了,还分什么清水浑水的呢?咱们这一塘清水,早叫林炳给搅浑了。你想一个人图­干­净啊?只怕林炳就不肯答应你呢!”

对于立德这两天来的所言所行,吴绍林早就有所觉察。今天亲耳听他说出这种不顾大局的话来,直气得雪白的胡子簌簌发抖,扶着拐杖站起身来,指着立德厉声呵责说:

“好哇!只顾你儿子,连天理都不要了?连亲人都不管了?你这不是老鼠钻牛角越走路越窄么?没想到我二哥那么明白的一个人,竟生出你这么个糊涂虫来!我先问你:吴石宕人在城里砸了大牢杀了官兵,上山造反去,凡是吴石宕人,谁还能在这里安安生生住下去?你能不蹚这浑水,一个人留在村子里打石头吗?”

立德叫自己的侄子们连损带挖苦地数落了一通,已经就半羞半恼了,再让三叔呵责了一顿,更下不来台,火头上耍开了无赖,拿出一副强硬到底的架势来,理直气壮地说:

“我一没有杀人放火,二没有反叛朝廷,我怕什么?我逃什么?只要你还我本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吴石宕,决不扔下祖先辛苦开创的基业,上山去当上匪!”

“好,好!只要你有种,敢在吴石宕呆下去;只要你儿子不怕,敢从山上回来,由我作主,还你儿子!不单还你儿子,我还要在这里陪着你,看着你,且看你往后蹚的是清水还是浑水!我这一把年纪,比你爷儿俩加在一起还要大几岁,不信比你还胆小!”

吴绍林盛怒之下,一跺拐杖,说出这句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话来,把大伙儿都愣住了。足有半袋烟工夫,没有一个人搭言,都用恼怒的眼光瞪着立德,且看他怎生回话。又过了半响,吴绍林见立德只是涨红着脸,无言以对,以为他有动于衷了,就又放缓了口气,接着说:

“一个人活在世上,比不得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子儿,木知木觉,六亲不靠,只顾自己,不顾别人。要是远近不分明,恩仇分不清,那还能叫人吗?其实,有的时候,这个自己和别人是很难分开的。比如说:有人在你的左邻右舍放火,你要是不管,那火就会连你的房子也烧掉。又好比说:你坐在船上,有人要把般凿沉,尽管这条船不是你的,你能不管吗?”

立德是个怕硬不怕软的人。你硬,他就服软;你一软,他倒又硬气起来了。这会儿他三叔口气和缓了下来,他马上梗起脖子,装傻充愣,不服输了:

“三叔,你说话可得算话!我是死活不走了,本顺我也就冲你要定了。你们商量怎么上山吧,这里没我说话的份儿,我回去啦!”说着,不顾立新连连喊他,管自一瘸一瘸地出去了。

立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口气儿说:

“一个人要是让私心蒙住了眼,就只能看见自己的鼻子尖儿,看不见别人了。牛不吃草,不能强摁脑袋;他舍不得家业,舍不得儿子,愿意留下,就让他留下吧。不过任怎么着,他总是我兄弟,把他爷儿俩撂在这里,铁定要受林炳的折磨,我还真不放心哩!”

“就为这个,我才也留下来的嘛!”吴绍林接着话茬儿说。“我反正已经土埋齐脖子,离死日不远的人了,有我在这里,总比他爷儿俩单吊要强些。我倒不是怕他受折磨,这私心重的人,遇事难保不思前虑后,摇摇摆摆,万一要是叫林炳拉过去,成了蛀虫一条,事情就坏了!”

这时候,一直坐在一角静听大伙儿说话的月娥娘,忽然掠了掠鬓发,直了直身子,像是有话要说,张了张嘴,却又停住了。立新看见,连忙问:

“大嫂有什么主见,说说嘛!”

月娥娘看了看立新,又看了看三叔公,这才说:

“我有一句不知深浅的话,可不知该说不该说。”

大伙儿见这个虽然识文断字却又从不多嘴的女人,今天要在大家面前说说自己的主见,都十分好奇地望着三叔公,希望赶紧得到他的首肯。吴绍林见月娥娘有话要说,点了点头:

“说嘛,说嘛!吴石宕遇上这么大的变故,每个人都应该说说自己的主见,正面反面都得想到了,才不会有漏洞。合用不合用,大伙儿再琢磨嘛!”

月娥娘沉思了片刻,似乎在重理自己的思路,这才很有条理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咱们吴姓人祖孙四代在这里落脚谋生,一向相安无事,布衣淡饭,日子也还算过得下去。如今平白无故地叫林炳逼得家破人亡,再也不能在这里耍手艺混碗饭吃,只好上山去落草,这是万分无奈的事情。不过,是不是除了这条路,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呢?是不是每个吴石宕人都非上山不可呢?我琢磨:二叔他们,砸了站笼,抢了犯人,杀了官兵,在城里闹了个天翻地覆,要不拉起山头来自立为王,就没有别的活路了。不过亡命江湖,不单不是好办法,一旦叫人捉住了,难免一刀,死得更窝囊。吴石宕人扯起旗子来造反,咱们这些人就成了‘匪属’,就算衙门里不来抓,试想林炳能放过咱们去么?所以说,凡是沾上了‘匪属’的边儿的,再也甭想在这儿安安生生住下去了。不过,咱们吴石宕这十几户人家中,也不是家家都有人造反,我挨家细算了一下:大武子家、小强子家、小清子家,还有三叔公这一房的兄弟仨,都跟官司上一点儿牵连也没有。加上小顺子一家,共合七家,照我看,这些人就不一定非上山不可。咱们吴石宕虽则是一姓人聚族而居,却是分门各户另过日子,并不是四世同堂,一家有事,牵连不到别家。留下这七户人家,一者能守住祖先留下来的基业;二者能牵制住林炳,随时察看他的动静。退一步说,实在无法在这里立足了,晚一步依旧可以上山。这是一。第二,前天我就跟他三叔提起过,上山落草,比不得安家立业,一扯起义旗来,就是一支义军,当然要安营扎寨,招兵买马,官兵来剿,就得动刀动枪;兵家的事情,有进有退,有攻有守,调动布防,东奔西走,更是常事。自古以来,女兵女将有的是,女大王也出过不少。咱们村的姑娘媳­妇­儿,也大都会两下子,上山去,不单不会给他们添累赘,倒是添了一支娘子军。只是像我这样什么也不会的­妇­道人家,还有老人孩子,居家过日子,倒是各人有各人的路数,多少也还有点儿用处,一上了山,可就成了没脚蟹一只寸步难行了。眼下山里一点儿根底也没有,难处还很多,咱们这些老的小的再进山去,叫他们顾得了妻儿老小顾不了安营扎寨;顾得了安营扎寨又顾不了妻儿老小,结果会是两头抓不住。我的意思,凡是跟官司没有牵连的,一律留下不走;凡是跟官司有牵连的,不分男女,年轻力壮的统统上山,年老体弱的先缓一步,暂且到娘家或是远地亲戚处住些日子,等山寨里有些眉目了,再决定去还是不去。我这个想法,不知道妥当不妥当,说出来,大伙儿再议议吧!”

小强子一听说要把他留下,头一个跳起来反对说:

“不行,不行!这个主意不妥当!有大哥他们在这里,林炳还要变着法儿来欺负咱们哩!要是只留下六七户人家,又没几个真有本事的,他还不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哇?到了那个时候,拼了吧,拼他不过,服了吧,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去,那日子才不好过呢!要依着我,不如今天晚上趁林炳没回来,打进他家去,杀他一个­鸡­犬不留,再放一把火把房子也烧它个净光净,统统都上山!让林炳回来也尝尝家破人亡的味道!山里刚扎寨,正是用人的时候,多一个人,不就多一分力量吗?”

大武子见小强子开了炮,赶紧作补充:

“我们这几个兄弟,不管怎么说,总比那些新来入伙儿的要信得过些吧?本事再不济,也算得是初学三年,就别三心二意啦!不管它官司上有牵连没牵连,是老弱的不妨暂时走避一下;是能跳能蹦的,咱们统统上山!”

月娥娘的一番言语,引起了人们新的分歧和争论:大体上有点儿岁数的都同意月娥娘的看法;火气正壮的小伙子,则都同意小强子和大武子的主意。这工夫,立新小声地跟他三叔嘀咕了几句,站起来宣布最后的决定:

“时间紧迫,今晚上就要动身,没工夫再争执了。我跟三叔商量了一下,决定按我大嫂刚才说的主意办:三叔一房三兄弟、大武子、小强子、小清子三家,加上立德爷儿俩,一共七户人留下不走。这七户人家中,大小还有十几个石匠,勉强还能应付石作坊的大小活路。三叔的意思,我也是官司上没牵连的人,要我留下主持石宕里的事务。三叔年纪大了,照应不过来,我反正是没儿没女的,就留下给他当个帮手好了。上山的人,要准备吃大苦,要准备流血流汗,能不能在山上站住脚,能不能打退官兵的进剿,能不能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就看你们的了。留下的这几十个人,不单要把祖先开创的这个石宕继续开下去,更主要的还要暗中注视林家的动静,随时给山里通风报信儿。山里有人回来,也好有个藏身的地方。上山的人,是面对面一刀一枪来硬的;留下的人,却要随机应变,该硬则硬,该软则软。比较起来,我看还是留下的人日子难过些,危险也更大些,所以肩膀上担的份量实际上比上山的更重。今后到底怎么办最合适,咱们另商量好了。月娥年轻,又有武艺,进山去是不用说的了。本良现押在大牢里,他娘躲到哪里去也不稳便,三叔的意思,不如也一起进山去。大嫂识文断字,能写会算,除了动动笔管管账之外,烧个火看个堆儿什么的也还用得着。小强子他们,仗着有几斤力气,动不动就想来鲁的,只想手起刀落,图个痛快。要知道一者这里还要留下人;二者今夜明早这里还要悄悄儿地陆续撤走一批人,打草惊蛇,把事情闹大了,从眼前来看,也绝无好处;三者,冤有头,债有主,血债是林炳欠下的,就得向林炳讨还,趁他不在家,杀他一家良贱,也不是咱们吴石宕人是非分明的行径。林炳哪天回来,还没一定,咱们得在他回来之前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今天下午,除留下的人之外,不论上山的还是远走的,都要把行装拴束停当,把浮财分散完毕,今夜明早,分批上路。紧着点儿,各家各户分头准备去吧!”

这样的决定,尽管小强子他们几个留下的小伙子还有些意见,但是心知再争也没有用,就也退了出去,另找地方商量对付林炳的主意去了。

一时间,满屋子人走了个­干­­干­净净。大虎见自己的差事已经办完,准备回银田村去。正要告辞,月娥走来轻轻地问他:

“哥,我嫂子她们,是跟你上山呢,还是留下不走呢?”

关于这个问题,大虎早就思谋成熟,也跟二虎商量过了。照他们想,银田村属永康县地界,壶镇团防局管不着他们。再说,二虎是个伤号,谁也不会想到城门上的礌石是他带人布下的。为此,估计林炳一时半会儿的还不会找到银田村去,就告诉月娥:他娘、他老婆孩子和他妹妹,暂时仍都住在银田村,看事态变化再另作打算。有人问起,就说大虎出门挑炉匠担去了;二虎送到外地治伤去了。月娥想了一想,对她娘说:

“娘,今晚上你跟大虎哥一起动身,先到舅舅家等我吧,我到银田村跟我金凤嫂子一起住几天,等林炳回来以后看他怎么摆布。要是他不去难为我嫂子,我住两三天就到石笋前去,咱们一路上山,要是他找上我嫂子的麻烦,我就跟她一起走。好歹我比她胆子大一些,路上多少还能照应着她点儿。你说好不好?”

她娘也正为金凤的处境安危而担心。虽说是个没过门儿的儿熄­妇­,可定下这门亲事以后,已经是远近皆知的事情了。林炳摔了跟头赖西瓜皮,回来以后拿金凤出气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听月娥这样说,虽然明知女儿留下来危险很大,但这样的事情又只有她能办,也只得狠狠心同意了。

傍晚时分,月娥带了随身衣物和双剑,先到了银田村张家。上山去的二十四个人,分头拴束扎结停当,一人一份儿行囊、一件称手的家伙,天黑以后,都到蛤蟆岭脚大樟树底下取齐,由大虎带路,分作几拨儿,前后相跟着绕开林村上路了。月娥娘先到石笋前,要等天亮以后,才跟外出暂避的老弱­妇­孺们一起动身。

这个时候,山上房上的积雪虽然还没有完全化尽,通往城里去的大路,经过人来人往的践踏,却已经融化殆尽,比进城去打官司那阵子,要好走得多了。二十四个人中,虽有七个是女的,好在刘教师在世的时候早有先见之明,劝说她们的父母亲,把闺女的小脚都放了。别看那是半大的白薯脚,练过几年功夫,腰身腿脚都特别灵活,走起夜路来,还真不在小伙子以下呢!

按照预先的约定,一行人应该在天亮之前赶到问渔亭跟老和尚取齐,由于大家脚底下加了劲儿,动身的时间又比预计的提前了不少,因此到达仙都山脚,离天亮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大虎把人全都带到山脚下隐蔽的地方藏住了身子,自己一个人走上问渔亭等着老和尚。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大虎刚迈过半步鸿沟,星光下看见老和尚在亭子里迎着寒风踢腿练拳等待多时了。见大虎提前到来,老和尚爽朗地笑着说: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提前到了。”又回过头去喊:“都出来吧!还跟你大虎哥藏猫儿玩儿哪?”

随着老和尚的话音儿,来喜儿跟小红像小燕儿归巢似的张开两臂扑了过来,一齐叫开了“大虎哥”。星光下,见这一对儿宝贝已经脱下僧袍还了俗,依旧是去年十月里投黄龙寺来的那一身穿着打扮,只是腰间各挎着双刀,显得更英武了。老和尚笑了笑,对大虎说:

“去年十月,是你把这一对儿小猴子送到贫僧这里来的。如今修行了四个月,他们还没有成­精­。这一者是老僧道行浅薄,点化不了他们;二者也是他们没有仙胎道骨,缺乏慧根。今天你把他们接走,就算是物归原主了。老僧一身无牵桂,也要云游去啦!”

大虎听说老和尚要去云游,吃了一惊,忙问:

“老师父不跟我们一起上山么?”

老和尚耸耸肩膀,大笑着说:

“你们上山,修的是营寨,又不是寺庙,要我老僧去­干­什么?”

“我们这些庄稼汉手艺人上了山,就跟没脑袋的苍蝇似的,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一安下营寨,扯起了大旗,往后跟官家、乡绅少打不了交道,要是走错了一步棋,就会牵动全局。您见多识广,刘师傅临终的时候,再三叮嘱遇到大事要听您的主张。我来的时候,立本叔和大伙儿嘱咐了又嘱咐,叫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您请上山去。我们刚刚起手,心里一点儿准稿子也没有,大事儿小事儿,都还等着您去替我们拿主意安排呢!”

老和尚呵呵地笑着说:

“一个人再聪明再有本事,也有失策失手想不周到的时候。这次你们起手,大伙儿一起商量,事情不是办得挺­干­净利落吗?往后只要事事都跟大伙儿商量,什么好点子都能思谋出来,比我一个人出主意,不知道要强多少呢!”

大虎十分失望地说:

“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您怎么可以甩手不管,四海云游去呢?往短里说,也得等我们打开了局面,安定下来以后再走哇!”

“要等你们安定下来了,我那老朋友就不得安定啦!”老和尚绕了一个圈子,这才点了题。“你不想想,你们四个小伙子把我那老朋友一乘小轿抬到白太尊府里去了,回头你们倒又去砸衙门、杀官兵,这不分明是要他的好看吗?你倒是说说,你们打算怎样解开这个扣儿,把他从处州府抬回来呢?”

一提起李隐吏,大虎心里很明白,尽管白太尊不会难为老头子,但是怎么个收场法,还得好好斟酌斟酌。事实上,也只有老和尚出马,面见老隐吏,才能圆过这个场来。听老和尚的口气,四海云游是假,去了却这宗公案是真。先不说破,试探地说:

“这件事情,我们想是想到了,不过没来得及细商量。照我们想:李老先生去见白太尊,本来就是打着叙旧的旗号去的,太尊那里,并不知道他是说客。县里出了事,飞报到府里,最多太尊不再查问本良的案子也就完了,对李老先生的安危,总不会有影响吧?”

“照你这么说,咱们在太尊面前放的这一把火,就算是白放,不单没点着,差点儿还烧了自己啰?不是老僧有什么回风之术,我这一去,还得借你们这一闹,把白知府那里的火点得更旺些。往轻里说,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私造非刑、激起民变这四条罪名,是要奉送给金太爷的。”

大虎听到这里,方才知道老和尚处州之行,是从另一方面替吴石宕人使劲儿出力气,不禁大喜过望地说:

“要是真能点起这把火来,从背后给姓金的一闷棍儿,那就太好啦!您从处州回来,可一定得进山去呀!”

“我去处州,除了我那老朋友之外,免不了还要见见太尊,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当面煽风点火。这把火要是点着了,白太尊就会一蹦三丈,打消疑虑,出面弹劾。那时候,老僧要是进山去跟你们会面,不就露了形迹了吗?好在你们还有四个人在处州,结果如何,我在哪里落脚,他们都会带信儿回来的。你们慢慢儿走吧,我的路远,得先走一步了。”说着,背起一个褡裢来就要走。

大虎几个依依不舍地送了几步,老和尚拦住了,伸出手来摸了摸来喜儿和小红的头顶心,无限深情地说:

“翅膀还没有长硬,就让人捅了窝儿,不得不提前飞出去啦。这四个月,一者是我过于溺爱,对你们姑息怂恿,管教不严;二者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你们出山,所以你们长进不快,责任在我。这一去,就得在风风雨雨中自己磨炼了。你们两个,冤重如山,仇深似海,只要你们紧紧记住自己是怎么叫人埋进坟里去又怎么叫人救出坟来,就会恩仇分明,就不会看错人,走错路。你们两个,都一样任­性­,在我这里,几次都宽容了你们,没有严责,这不能不怪我过于心软;要是往后你们依旧在任­性­上出了差错,那就是我的不是了。在我这里,不过是个师徒的名份,实在不堪造就,赶出山门也就完了;到了山上,进了大营,就跟投军一样,如果不听将令,任­性­胡来,轻则责打,重则斩首,军令如山,求饶说情都是没有用处的,这一条一定要牢记。另外,你们的功夫、学问还都非常浅薄,进山以后,要像在我身边一样,昨晚上给你们安排下的功课,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回来,要是还不见长进,这一顿戒方,可是再也不能寄下啦!”

来喜儿和小红眼里噙着热泪,唯唯地应着。听师父说完了,两个人一起跪下叩了一个头算是辞别。老和尚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转过身去,甩着广袖,迈开大步,顿时间就消失在夜幕里了。

夜,依旧是沉寂的,宁静的,黑暗的。恶溪溪水,也依旧在平稳地向西静静流去。可是有谁知道,什么时候平静的溪水会掀起巨浪大波,奔腾喧嚷,去冲破这宁静的黎明前的黑暗呢!

第四十二回

假设现场,小­淫­­妇­身归­阴­曹成烈女

微服验尸,大老爷假借公事了私情

林炳伏在小巷中一户人家的矮墙里,光着上身,惊魂未定,在夜半的寒风中瑟缩着。背上挨了雷红梅一铜锤,虽不是致命伤,但是喘息稍定,那伤发散开来,举手弯腰就有些不大自如起来了。挨揍之前,只不过吃了一片心、两口酒,并没有半粒米饭下肚,跟翠花儿尽情地奉承了一番之后,已经­精­疲力竭,接着又跟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们接战了一仗。一者众寡悬殊,二者事出意外,三者力气刚刚用尽,因此虽有一身本事,也施展不开,不得不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一头扎进墙犄角躲了起来。这个时候,只觉得肚子里咕咕叫,耳朵里嗡嗡响,眼前金星乱迸,头脑昏昏沉沉,真是又冷又饿,又羞又恼,又怕被人发现,不得不把身子蜷缩成一团,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寒风一吹,脑袋瓜儿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就尽力回想刚才那一帮男女的音容面貌:火把儿下面,只见一个个头上全裹着英雄巾,脸上都涂得跟包龙图相似,漆黑墨乌的,难以辨认。看起来,倒像是一帮砸明火抢钱的土匪,不像是专为他林炳而来的。但是再仔细一想,不对,开了大门之后,明明听见有人大喊“打开西厢房捉拿贼林炳”这样的话,而且那嗓音尖细尖细的,十分耳熟。这样看来,这些人又明明是为他林炳而来的。要是确实如此的话,那么这帮人准是吴石宕人无疑的了。从道理上说,吴石宕人打输了官司,来杀他泄忿,很说得通。这么一想,他猛地记起来了:这耳熟的尖细嗓音,不正是去年九月二十六日在后院儿跟自己怒目相向小有接触的吴本厚么?还有,他使的双刀,不正是前年秋天在南校场上本良使过的那一对儿柳叶刀么?不错,不错,正是这小子。转念间又一想,不对,打了自己一锤的,明明是个姑娘,吴石宕并没有这么个使铜锤的好手哇!

从使锤的姑娘,一下子又想到了雷一鸣身上:这个卖膏药的,外号不是叫铜锤子吗?昨天晚上,不是有个红衣姑娘去砸过站笼吗?那个红衣姑娘,不就使的是一对儿铜锤,还击伤了一个衙役的手腕子吗?对了,对了!这件案子,是雷、吴两家合伙儿做下的无疑!就跟铁板上钉钉子一样,再也没个跑的了。

也不知他蹲了有多少时候,尽管身子越缩越紧,上牙跟下牙还是不往地捉对儿厮打。心想:与其在这里冻饿而死,还不如撞出去拼个你死我活倒痛快些。侧耳一听,四处静悄悄儿的,连一点儿响动也没有,琢磨着吴石宕人一定已经远去,就站起身来,刚要跳出墙头,又犹豫了一下,弯腰从地上摸着了两块土块儿,啪!扔出去一块,没有动静;啪!再扔出一块,依旧没有反应。像耗子似的探出半个脑袋,左右细看了看,星光下不见巷内有人埋伏,就忍着背上的伤痛,一跃而出,身子紧贴着墙壁,瞻前顾后地一步一步向李家门口摸去。

拐了几个弯儿,来到李家门口,只见大门洞开,里面一团漆黑,一点儿响动都没有。根据常情推测,凡是做案子的人,不论得手不得手,都不会在现场久留的,但林炳是个狡黠的家伙,为防万一,先往门里扔了两块石头,不见有反响,这才一手仗剑,贴着门扇,悄悄儿地溜了进去。

大门里面,正房厢房漆黑一片,只见厨房里有一丝儿灯光透过穿堂­射­了出来。林炳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除了一盏昏灯在灶壁上摇晃跳动之外,没有一个人影儿。锅碗瓢盆,菜厨饭桌,一如以往,并无半点儿异样。看起来,不速之客没抓到他林炳,已经离此远去了。放下了心,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翠花儿:自己跳窗而逃的时候,她还蜷缩在床角,这会儿怎么样了?连忙左手掌灯,右手仗剑,匆匆回到前边来。

西厢房的门窗全都洞开着,走进房内用灯一照:桌子旁边的两张方凳虽然已经倒翻在地,桌子上的酒菜却依然未动。就手把桌上的灯点着了,拨得亮亮的。灯光下,照见罗帐低垂,踏床上两只绣花鞋一正一反地交叉着,像是翠花儿还在床上没有下来的样子。急忙过去撩起帐子一看,吃了一惊,只见翠花儿一丝不挂地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雪白的胸脯子上开了一朵大红花儿,闭着眼,张着嘴,脸上还留着惊恐的神­色­,却是再也不会说话了。

林炳放下了帐门儿,一ρi股坐在床前的踏脚上,一手支着剑,垂下了脑袋。想起自己跟翠花儿眉来眼去已经非止一日,转眼之间,这个刚刚投入他怀抱中来的多情嫂嫂,就此撤手长逝,一去不返了,怎不叫他悲从中来,怅然凄然呢!

由痛惜翠花儿的死去,陡然间恨上心头,猛地站了起来,一挥宝剑就想冲出屋去,赶上吴石宕人,跟他们决一死战。但是刚迈出一步,背上的伤痛迫使他不得不站住了。刚才挨的那一锤,清楚地告诉他:尽管他林炳本事高强,但在人群之中腹背受敌,不但不能取胜,反而有被擒被杀的危险。他清醒过来了:翠花儿固然可爱,但自己的­性­命更其要紧!一站住脚跟,另一个念头又随之而生,使他有恃无恐,心安理得起来了:这一回,吴石宕人夜入民宅谋害人命,真的成了土匪了。这样的案子,自有太爷作主,不难一个个收拾他们。一回身,又作了难:翠花儿如此这般地死在他林炳睡的床上,时已夜半,老少讼师马上就要回来,这桩公案怎么交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只见他放下手中剑,拨亮了桌上灯,把帐门挂到了帐钩儿上,把翠花儿的尸体头朝里横了过来,让她上身仰卧在床中心,两条腿则在床沿半搭拉着,然后把床角的那一堆儿衣服抓了过来,穿上自己的内外衣裤,却把翠花儿的衣服胡乱地四散扔在地上,再用脚搓揉几下。布置妥当,正要端灯出门,一眼看见桌上的酒菜没动几筷子,是个破绽,恰好这会儿肚子正饿得十分厉害,顾不得冷酒凉菜,提起锡酒壶来,嘴对嘴儿地一口气儿灌下半壶去,接着风卷残云,把翠花儿亲手调制的心儿肝儿全装进了肚子里,这才一手掌灯,一手提剑,虚掩上房门,走出厢房来。

客厅里,自鸣钟砸了,帽筒花瓶碎了,大理石的小Сhā屏裂了,唐太宗的《百字箴》撕了,桌椅板凳倒了,铜痰盂扁了;正房里,橱门掉了,箱笼撬了,被褥撕了,满地上扔着皮棉单夹的衣服裤子;东厢房里,钱柜儿劈了,算盘散了,洋画扯了,蒙难的耶稣再一次蒙了难,玻璃的煤油灯摔成了细粉,缸瓦的圆鼓墩儿碎成了八爿儿,状稿簿子、《圣经》和《大清律例》之类的书册撕成了一片片扔得满地都是。林炳见是这般模样,反倒笑出了声儿来:这样的场面,还用得着再做什么手脚?想起那几个丫环仆­妇­是住在楼上的,就又端着灯走上楼去。

楼上跟楼下并没有什么两样:凡是能翻个儿的,统统都翻了身,凡是能砸烂撕碎的,也绝不留下整的。一个丫环、一个厨娘和一个老苍头,六只手背靠背捆成了一盏走马灯,绳头拴在柱子上,嘴里塞着破布,早已吓成一摊泥软瘫在楼板上了。林炳用剑割断了绳头,替她们解开了绳扣。三个人各自取出嘴里的破布,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四个人刚下楼,见一盏灯笼两条黑影儿急冲冲地扑进门来。从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就可以辨认出这是老少讼师赴宴回来了。

原来,爷儿俩噇够了黄汤,塞饱了鱼­肉­,说和了官司,美滋滋地提着灯笼一步三摇地晃回家来。刚走到衙门口,只见站笼碎了,地上躺着好几具死尸,正要找人探问是怎么回事儿,恰好迎面碰见小队子的人马大败而归,一个个丢盔弃甲、头破血流,舍命狂奔而来,好像后面有追兵赶来似的。小讼师拦了几个没拦住,还差点儿叫人撞倒了,好容易拽住了一个问是什么事儿,只说得一句:“土匪打进城来了!”就甩手挣脱了身子接着飞跑起来。林炳这会儿肚子正饿得厉害,顾不得冷酒凉菜,提起锡酒壶来,嘴对嘴儿地一口气灌下半壶去

老少讼师一听是土匪进城,只叫得苦,不知高低,急忙没命地往家跑。跌跌撞撞地跑到家门口一看,见大门洞开着,先就慌了神儿了;又见只有西厢房亮着灯,就奔了西厢房。刚推开房门,一见房里的情景,爷儿俩就全愣住了:一路上念叨上帝保佑,千万别叫土匪光顾自己的家;真是伯什么偏遇上什么,不要什么偏来什么。用不着说,久揽词讼的人,一看眼前的光景,就知道这是先­奸­后杀的案子。只是翠花儿怎么会跑到这间屋里来呢?林炳又跑到哪里去了呢?一时间还琢磨不透。看看桌上,残肴剩酒还没有撤去,是不是林炳……?

爷儿俩正在伤心落泪,惊愕狐疑,见林炳端灯提剑,带着一男两女走进门来。小讼师是个吃官司饭的,当然懂得死尸不离寸地的规矩,但是当着外人和下人,叫自己老婆赤身露体地躺着,也实在不太雅观,就把床上那条血被拉了过来,把翠花儿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这时候,老讼师还不知道厅房被砸的事情,只知道儿媳­妇­叫人­奸­杀了,两条眉毛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一边摇头叹气,一边无可奈何地搓着手,正在琢磨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见林炳进来,好像捉住凶手又像是见到亲人似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一面摇晃着一面就嚷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我们爷儿俩出门去不过才两个时辰,我们翠花儿怎么就叫人给杀啦!是谁­干­的,你在家里,总看见了的!你得替翠花儿作主,替她申冤报仇哇!”

小讼师见他爹气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就过来劝慰说:

“爹先别着急,事情已经出来了,急也无益。尽管咱俩没在家,好在大世兄没出门去,翠花儿又是死在他床上的,这里面的细节,他能不知道吗?再说,咱家里也还有三个大活人哩!您先坐下定定神儿,听世兄慢慢儿跟你说。”

讼师到底是讼师,几句活,明的暗的,就点到了点子上,立等着林炳往外撂真的了。

林炳虽说没有小讼师­精­明强悍,也不像老讼师那样老­奸­巨猾,但是从小说惯了瞎话,锻炼有素,张嘴就来;再说,进城几趟,又跟老少讼师学到了不少打官司的诀窍,得到了真传,融会贯通之后,早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只见他不慌不忙,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土匪破门而入、杀人越货的经过:

“今天晚上世伯和世兄出门去赴宴,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嫂子就把晚饭整治好了送进屋来给我吃。等我吃完了饭,嫂子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有一伙儿土匪闯进门来,打着火把儿,大喊大叫的,眼看就要进房来。我一看事情不好,先把房门闩上,回头拔出剑来,打开窗子,一凳子打倒了一个为首的,接着就跳出窗去,跟匪徒们搏斗起来,为的是护住嫂子,不叫他们打进门去。无奈匪徒越聚越多,不下四五十人,团团转围着我。我奋力砍杀,砍伤了他们好几个。匪徒们狂怒起来,上来几个有本事的截住我厮杀。廊子里地方小,施展不开,杀着杀着就杀到大门外面去了。我一个人力敌他们二三十个人,这一拨杀败了,那一拨上来,在大门口足足杀了有半个多时辰,叫我砍伤的匪徒不下十几个。他们见得不到便宜,就唿哨一声,且战且走,要想逃跑。这时候,大门里面的匪徒也一拥而出,四散而逃。我又追赶了一阵,小巷狭窄,怕中埋伏,想起穷寇莫追,又惦着嫂子还在屋里,就折了回来。进了门,才知道嫂子已经遭了毒手了。”

老讼师瞪着小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对于林炳的叙述,有些似信不信的样子。听到这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头Сhā嘴问:

“先­奸­后杀的案子,不是素有宿仇,就是怕被认出。我们翠花儿,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街坊四邻,没一个不夸她的。她又不是本地人,谁跟她有那么大的仇哇?”

老讼师的怀疑,小讼师并不是没有想到。看起来,爷儿俩对林炳的描绘并不是那么相信的。不等林炳开口,小讼师就问那三个婢仆:

“土匪打进门来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少­奶­­奶­被杀,你们是否看见?”

那丫头跟厨娘,受到了一吓一捆,加上进门来看见少­奶­­奶­赤身露体叫人杀死在床上,早已经吓得脸皮发青,眼睛发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老苍头到底比他们多活了几十年,经得多也见得广,前前后后想了一想,这才结结巴巴地说:

“今天晚饭做晚了,少­奶­­奶­亲自炒完菜,才想起来叫我去打酒,等我打了酒回来,天就黑了。我们吃完了饭,林大爷还刚吃。少­奶­­奶­就吩咐不用伺候了,叫我们去睡觉。我刚躺下眯着了不多一会儿,就听见楼下兵乓乱响,大呼小叫的,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隔着门缝儿一看,只见一院子的火把儿,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围着林大爷在厮杀,吓得我躲在床下没敢出来。躲也没躲过去,到了儿还是让人家给拽出来了。那为首的年纪不大,涂着一脸的锅烟,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问我东家哪里去了,我说出门去了;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得过三四天;他叫我传一句话给东家:说是暂且寄下这两颗狗头,从今往后,要是还不知悔改,继续坑害良民,随时来取。说完,就把我们三个捆在一堆儿,唿哨一声,一起动手,把楼上楼下的东西乱砸乱摔了一通,再唿哨一声,就统统都退出大门去了。这不是,直到刚才林大爷追杀土匪回来,才把我们几个解了下来呢!”

老苍头这两天来没有少从林炳手里接钱打酒喝,东家问到他头上,顺顺当当地就按着林炳定的调子唱了起来。老讼师听着,先还觉得跟林炳说的不相上下,后来听说砸了东西,脸刷一下子就白了,顾不得多说话,从儿子手里接过灯笼来,就迈出房门去查看。从厅堂查到上房,又从上房查到东厢房,越查脸­色­越白,越走两腿越迈不开步儿,最后看到钱柜儿劈开、大小元宝一个不留的时候,老头子再也受不住,一ρi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像死了爹娘似的嚎开了:

“完啦!完啦!统统都完啦!可怜我一生的心血呀!挣这份儿家业不容易呀!我一个一个攒的钱,让杀千刀的连锅儿端啦!抢我的钱,造孽呀!不得好死呀!”嚎着嚎着,痛心已极,­干­脆呜呜地哭起来了。

这个坚信“财­色­”二字是天下至宝的老讼师,只在一夜之间,就财­色­皆空了,怎不叫他伤痛备至,哀哀欲绝呢!对于“财”和“­色­”,他也并非等量齐观,不分厚薄的。在他看来,翠花儿死了固然可惜,但还算不得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儿,大不了花几百两银子,再到班子里赎一个出来就是了;砸了浮财固然心痛,但是算算总账,也不至于大伤元气,用不了太多的钱,就又可以照样购置一套陈设在厅上房中;独有这个钱柜儿,是他几十年如一日一点一滴搜刮积攒起来的,这是他的聚宝盆,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命根子呀!拿走他的钱,他就变成穷光蛋一个啦!到了这会儿,他才懊悔不该不听他儿子多置田产的劝告,总觉得从泥腿子手里敛钱,数目不大,花的­精­气神却不小,不如攥在手心儿里把牢。谁知道住在县城里面,就在太爷眼皮子底下,也还会遭到匪抢呢?

小讼师据老苍头的叙述和被砸被抢被­奸­被杀的情景细一琢磨,已经觉察到今天的抢匪绝不是单为钱财而来的了。想到他父子二人今晚要不是赶巧外出,十之八九跟翠花儿是一个下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庆幸自己命不该绝。虽然杀死了老婆抢走了钱,爷儿俩却白拣了两条­性­命,也算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财­色­固然是至宝,狗命却更其值钱。命都没有了,更漂亮的女人更多的钱谁去享用?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么?女人是钱买来的,钱是人挣来的,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人在,就凭自己这通天的手眼和生花的妙笔,还怕买不到女人弄不到钱吗?要紧的倒是得把这帮抢匪的来历搞清楚,才好借重太爷的虎威神力,捉贼追赃。这样一想,真是痛定思痛,反觉不痛了,急忙从地上扶起老头子来,一面宽慰,一面询问林炳在这一伙儿匪徒中可有他面熟认识的。林炳到底年轻,不知利害,连忙照实说:

“刚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让世伯给打断了。这一伙儿人,尽管个个都脸上涂着黑,不过其中有一个使双刀的我认出来了,那是吴本良的弟弟吴本厚;还有一个使飞锤的姑娘,除了就是砸站笼的雷一鸣的女儿之外,也不会是别个。只要有这两个人在,用不着问了,这件案子准定是吴石宕人伙同雷一鸣的亲人一起­干­的啦!”

老讼师一听,眨了眨小眼睛,­精­神马上又来了,表面上却依旧装出一副伤心绝望的样子,带着哭声说:

“不错呀!我们爷儿俩刚才路过衙门口,已经看见那站笼叫人砸了个粉碎,雷铜锤也叫人劫走了。这件案子,准是吴、雷两家人­干­的。一定是他们先在县里砸了站笼,又上我家来要杀我爷儿俩,没找着我们,就拿我家的钱财和翠花儿解气啦!大世兄啊,我家跟吴石宕人无怨无仇,今天可完完全全是为你林世兄落了个家破人亡啦!别的先甭提起,单说我这钱柜儿里,封存的整数就有五千多两,我李某人呕心沥血、闯荡一生的全部积蓄,可全都为你世兄抖搂得­干­­干­净净啦!我老头子这一大把年纪,遭到这样一场塌天大祸,林世兄总不会丢手不管,眼看我老头子一家人饿肚子吧?”

看到老讼师的凄声惨相,又想起了翠花儿的深情厚爱,林炳心中不觉也酸楚了起来。一时间动了真情,不假思索,就把事情揽了下来说:

“老伯放心,你家为小侄遭此惨祸,林炳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哪能撤手不管呢?嫂子的后事,一定要从丰办理,一应寿衣寿材坟地佛事的零整花销,统统由小侄一人承担。说到老伯府上的损失,我这里虽不能如数照赔,总也还有点儿小小的意思。等我回家以后,立刻差人送上一千两的即期庄票一张,老伯先对付着把嫂子的丧事办了,余下的先打发日常的用度,往后的事情,咱们再另商量吧!”

小讼师见林炳出手大方,一开口就是一千两,心里面明知道这是翠花儿的好处,也知道老头子的老底儿早已经收藏稳妥,不会全都放在银柜儿里,不过这场戏既然老头子已经如此这般开场了,他当然也得紧锣密鼓呐喊助威。小讼师赶紧恳切陈词,以表谢意:

“家父追随令祖,闯荡半生,又加上回乡来惨淡经营了半世,一共就积了这五千多两的产业,可以说是惨而又惨,微乎其微的了。如今为世兄面上开罪了吴石宕人,杀了我女人不算,还把一应家财洗劫一空,手段可谓毒辣之极。经此一役,吴石宕人不单是世兄府上的仇人,也是我李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从今天往后,咱们两家,一定要携起手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把他吴石宕弹丸之地踏平烧光,不把吴姓的男女老幼斩尽杀绝,难消我心头之恨!如今事不宜迟,赶紧报官!我这里马上写下禀帖,也不必惊动地保和四邻了,等天­色­一亮,我就送进衙门里去,务必请大老爷亲自来验尸踏看。世兄是唯一的目击人证,还得有劳世兄把当时情景备细详述一番。要是能说动太爷发兵去吴石宕搜捕,当然更好;要是太爷唯恐城内空虚,不敢发兵,世兄现任壶镇团防局总办,绥靖地方正是你世兄的职责,吴石宕又是你世兄辖下的地面,何不就请太爷发下一纸公文来,由世兄返里缉捕归案?这叫做公报私仇,一举而两得。到时候怎么办理,还不全凭世兄的高兴,一切可以便宜行事吗?”

对于老少讼师的深谋远略,林炳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切行止,都是言听计从的了,还有什么可以商量还价的呢?当下帮着小讼师从地上拣起笔墨砚台,扶起倒翻了的桌椅,翻出撕剩下的纸张,点起没砸烂的灯盏,让小讼师坐了下来,哀哀切切,详详细细,依照林炳所言,写了一张禀帖,递给林炳和老讼师看过,又修改了几个字,这才伏案恭楷誊清。

等到一切就绪,已过四鼓,小讼师揣上了禀帖,亲自上衙门投递去了。

衙门口的门子衙役,跟李梅生本来都相熟,听说李家也遭祸死人,一向只帮别人出谋划策打官司的讼师,如今官司打到他自己头上来了,不敢怠慢,赶紧接过禀帖,报了进去。

自从昨夜流星飞起,号炮爆响,县太爷坐在二堂提心吊胆,调兵遣将,一夜没有合眼。绿营兵和小队子两起败兵回来,清查之后,报来了伤亡人数和匪众人数:衙门前有多少人砸站笼,大牢外有多少人劫狱,城外又有多少人接应,三处人马加在一起,总数不下三四百人之众──要不是有那么多的悍匪,官兵死伤几十人之多,又怎么交代呢?──金太爷看后,吓得面如土­色­,慌忙传令未曾受伤的兵丁衙役,一律列队衙前,布伏衙后,严防吴石宕人二次光临。另外单派几名剽悍亲丁,持枪执刀,在内衙护卫掌印夫人。全衙上下不分文武,都分派了职守,人人弓上弦,刀出鞘,摆出一副严阵以待、决一死战、誓与衙门共存亡的架势来。金太爷在二堂上秉烛独坐,发号施令之外,每隔半个时辰,就派人出城去探听一次消息。探子们一拨一拨出去,又一拨拨回来,众口一词,都说匪众出了东门之后,不知去向。实际上,那些怕死的大烟鬼只不过站在城楼上往远处望望,唯恐黑夜里中了埋伏,连城门洞都没敢钻出去!

天亮之前,门子送进李梅生的禀帖来,金太爷匆匆一看,脸­色­刷地就白了。从本良和雷一鸣的被劫,他已经意识到案子是吴石宕人做下的,但没有想到吴石宕人怎么能够一下子纠集起好几百人来,兵分几路,一齐动手,最后居然还把两哨绿营兵以及一百来个小队子土兵和衙役军牢杀了个落花流水,大败而归。李家父子适逢外出,未遭毒手,这真算是命不该绝,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但是一想到翠花儿的先被­奸­,后被杀,金太爷不由得暗暗地攥紧了他那瘦弱的拳头,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两只布满了血丝的眼珠子努了出来,放­射­着凶光,几乎就要离开眼眶掉出来了。恼怒中,他一动不动地愣了神儿,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了翠花儿的婀娜身影、两只丰腴而雪白的­奶­子和一对善于察言观­色­的慧眼;特别是那双替他搭桥引线的纤纤玉手,给他的宦囊里装进了多少封白花花的银子啊。如今,所有这些他所喜欢、所迷恋的,全都随着翠花儿的横死而化为子虚乌有了。“该杀的吴石宕人,只要有我金某人坐镇缙云县大堂一天,你们就别指望有好日子过!你们仗着懂点儿武艺,会几路拳脚,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须知我金某人可不是吃豆腐长大的,而是吃海椒长大的!你们吴石宕人哪怕个个都长着三头六臂,会七十二种变化,也得把你们一个一个抓进衙门来,尝够了三十六道名菜之后,最后送进站笼里去……”

金太爷从沉思中醒来,见那门子还在一旁侍立,就吩咐说:

“传话下去,今天早衙点卯暂免,告诉李梅生,辰时正本县准时去他家踏看现场,吩咐仵作、书办,准备验尸。另外着人去知会典史和守备大人,巳正内衙三堂有要务相议,请他们务必准时来到。”

尽管死伤士兵丁壮多人,当县太爷的都可以不看不验。但是翠花儿的最后一面,多情的太爷怎么能够忍心不去一见呢?

吩咐完毕,门子“喳”地一声,打了个千儿,退了下去。看看天­色­,已经放明,闹腾了一宿,金太爷这时候感到又困又倦,眼泪鼻涕,呵欠连连,一拂袖子,回内衙过瘾去了。

金太爷摇摇晃晃地走上楼来,金太太体恤老爷夜来辛苦,亲自下厨房整治早膳去了,没在屋里。两个通房大丫头见老爷神­色­不对,急忙迎上前去,伺候着卸去了袍带靴帽。春梅见老爷急不可待地歪倒在烟榻上,心知他通宵未眠,这会儿瘾急了,赶忙也半个ρi股斜倚着烟榻,拿起烟膏烟扦来,熟练地用最快的手法做好了一个烟泡,装在瓷斗上。金太爷侧身躺着,就着太谷灯贪婪地猛吸了一口,慢慢地喷出一缕烟来,两眼呆呆地望着袅袅烟云愣开了神儿。直等到这一口烟升腾消失殆尽,这才醒过茬儿来,摸着了烟枪,再猛吸一口。在烟雾腾腾中,他作了盘算,下了狠心,暗晴起誓:我要不报这深仇大恨,誓不姓金!。

抽完了第二个烟泡,金太爷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四平八稳地躺着过瘾──正在腾云驾雾中,忽见房门“呀”地一声推开,风摆柳枝浪催荷叶似的飘进一个人儿来,那轻盈的步履,那未语先笑的小嘴儿,不是翠花儿又是谁呢!金太爷上前一把拉了过来,低声说:

“好翠花儿!没事儿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哇!梅生一大清早巴巴儿地给我送份禀帖来,说是吴石宕人先­奸­后杀把你害死了哩!急得我呀,都快发了疯啦!”

翠花儿轻轻地推开了金太爷,用袖子一掩小嘴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瞧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连这点儿障眼法都不懂啊?要不说我死了,你怎么肯去砍吴石宕人的脑袋呀?”

金太爷嘿嘿地笑着,在她耳边低声说:

“都说比­干­的心比常人多一窍,我看你的玲珑心哪,只怕比比­干­还要多一个心眼儿呢!让我摸摸,你的心到底有几个心眼儿?”

说话间,正要伸手,忽见翠花儿自己撩开上衣,露出胸前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来,里面竟是空空荡荡的,吓得金太爷连忙缩回手来,指着她的胸口,大惊失­色­地嚷着说:

“你的心!你的心哪里去了呀?”

翠花儿轻轻地打了一下指向她胸口的那只手,嗔着说:

亏你还是个读书做官的明理人呢!就不知道世上没良心的人到处都有吗?我的心,早在十年之前还在苏北的时候,就叫狼给吃啦!“

金太爷摇了摇头,不解地呐呐着说:

“一个人没有了心,怎么活呀?”

翠花儿撇撇嘴,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伸出一个手指头来刮着他鼻子:

“别不知道害臊啦!在我的面前,你装什么蒜哪!你摸摸你自己的胸口,看看良心在哪儿呢?甭瞒我,你的那颗心哪,早就悄悄儿地叫金太太给卖啦!”

金太爷顺从地回过手来,在自己的胸前一按,果然不觉着心在跳了。急忙伸手到内衣底下去摸,却发现胸口也是一个碗大的窟窿。伸进手去一掏,呀!连肝肠肚肺都没有啦!肚子里面却装满了大小元宝,空档地方,还用铜钱灌了缝儿,重甸甸硬帮帮的。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把推开翠花儿,就直着脖子叫喊起来:

“不好啦, 没有心了!我活不了啦!还我的心来!”

伸手一抓,抓了一手软绵绵热呼呼的东西,睁眼一看,原来眼前站着金太太,左手端着一碗燕窝粥,右手抓住了金太爷的手腕,嗔着他说:

“大白天里说梦话,你嚷什么哪?几个毛贼来吵闹了一下,就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亏你还是个见过世面的朝里官呢!我看是胆小如鼠,连一丁点儿魄力也没有!”

金太爷见自己抓了一手的燕窝粥,苦笑着说:

“我做了一个恶梦……。你不知道,翠花儿昨晚上叫土匪给杀了。”

金太太“哟”了一声,松开了手。一努嘴,绍兴丫头连忙端起铜盆来到厨房取热汤去了。金太太取过一条洗脸帕来,替太爷一边擦着手一边奚落他:

“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你的心儿,本来就在她身上,如今她一死,把你的魂儿也带走啦!”

金太爷又苦笑了一声,十分感慨却又无可奈地说:

“你也是个没良心的!那阵子,你们姐妹们好得就跟一个人一样,这会儿人家刚咽气儿,你就这样咒人家。死后不怕入拔舌地狱?”

金太太用白眼珠子翻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

“要信那个呀,连阿鼻地狱①都搁不下你啦!甭说叫你送进站笼里去的人了,单单我们姐妹,你就欺负了多少?这会儿死了一个翠花儿,你倒在那里猫哭耗子──假充起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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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阿鼻地狱──佛教传说中十八层地狱中的最下一层。阿鼻,是梵语译音,永远无间断的意思。俗称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春梅端来了一盆温水,太爷洗了手脸,又讨茶来漱了口,就坐下来吃粥。金太太坐在对面,细问翠花儿被杀的经过,太爷把李梅生禀帖里的话说了一遍之后,接着说:

“我已经告诉李梅生,辰正我带人去验尸莅勘。按说你们姐妹一场,今天她惨遭横死,你也应该去见见她最后一面才是。”

金太太只是淡淡地说:

“我们姐妹,今天算是到了头了,论情理,我当然应该去跟她见上最后一面。只是大老爷验尸,我怎么好跟着去?入殓的时候,人粥似的,我也去不得。看起来,只好等她出殡的那天路祭一番,给她多上几支香就是了。”

金太爷摇了摇头:

“今天验尸,不比往常。我不打算多带从人,只叫仵作和书办悄悄儿地跟我去走一遭儿,半官半私地把公事了了就算完了。我这样做,一是为了免得翠花儿死了之后还要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乖露丑;二是你如果有心去,可以暂充一下文案相公,跟我一起去走一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金太太也不想过于拂了老爷的心意,就点头依允了。

说话间吃完了粥,太爷摸出耷拉表来看了看,已经是辰初一刻,忙叫腊梅传话给小跟班儿的,问仵作和书办到了也未。不多一会儿,腊梅进来回说:两位相公在二堂等候多时了。太爷忙叫更衣。金太太上堂,原是常事,男装本就现成:披上一领青衫,扣上一顶帽于,登上一双熟皮小蛮靴,居然是一位风流倜傥的大相公。打扮完了太太,两个丫头一个捧着补褂朝珠、一个端着红缨暖帽,伺候老爷更衣。太爷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今天不用这个。”

金太太白了他一眼,对两个丫头说:

“两个傻东西!连老爷这点儿心思都猜不透!今天是什么日子?能穿这个吗?快去把老爷跪香用的那套白衣素服找出来。”

金太爷苦笑了一声说:

“我的夫人,别尽拿人打哈哈了。大正月里穿着纺绸长衫满街走,不是存心招人看疯子吗?咱们今天是微服出行,还是青衣小帽吧!”

打扮完了,两人一起步下楼来。刚走到三堂门口,太爷站住了脚步,略一思索,叫过两名亲丁来,吩咐他们把三堂归置齐楚,再传话厨下备一席略丰的便宴,午正开到三堂上来。这才叫过仵作和刑房书办,带上一个小跟班儿,开了后门,五个人相跟着悄悄儿地往后街走去。

尽管金太太是李家的常客,金太爷却碍于身份,畏于人言,从来没有到李家来走动过一次。同样,李家娘子三天两头往内衙跑,出入不必通报,李联升父子也没进内衙去做过一回客。对他们来说,这叫做彼此心照不宣。因为凡是做贼的人,心里总是虚的,一有举动,就想到先要遮住众人耳目。其实,这叫做欲盖弥彰,这里面的鬼花活儿,明眼人又有谁不知道呢?

从内衙后门到后街,本来就没有多少路。大老爷微服出行,今天又是头一遭儿,路上即使碰到几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一向出了衙门就是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县太爷,今天居然会身穿青衣头戴小帽,用他的两条尊腿在鹅卵石砌就的后街上彳亍而行的。因此,一路上倒是并没有被人识破。李家的左邻右舍,自从昨夜里火把儿齐明人声鼎沸之后,见这一伙“抢匪”单单只砸李家,不动四邻,就知道这不是通常的抢劫,一户户不愿招惹是非的人家,全把大门关得紧紧的。这会儿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明明有事要出门的人,也都“闭门家中坐”,唯恐“祸从天上来”。

当这五位特殊的客人来到李家门口的时候,尽管还没到辰正,老小讼师和林炳三人,却已经在门口伫望恭候多时了。他们万没有想到县太爷今天居然会破天荒第一次步辇儿①驾临李宅,只以为县太爷仍和往常一样,准会摆出全副仪仗执事,坐上八抬大轿,堂而皇之地铺排一番的。小讼师只顾侧耳谛听远处有没有开道的锣声传来,对即将走近门口的五位贵客,居然视而不见,没有放在眼里。还是林炳眼尖,一眼看见那张自己仔细端详过多次的苍白的三角脸,就认出了来人非别,正是恭候光临的父母官大人,就急忙用胳膊肘捅了捅李梅生。小讼师一看是县太爷夫­妇­青衣小帽微服而来,一时间惊恐万伏,百感交集,激动得涕泪交流,一甩袖子,忙不迭地用小碎步上前趋迎,在当街上下了半跪,说了一些“不知老大人微服光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之类的套话。老讼师和林炳也紧走几步迎上前去打了一躬。县太爷见了李家父子,登时就想起了翠花儿的惨死,不禁面露愁容,轻轻地摆了摆手,带着悲声低沉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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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步辇儿──本指一种人拉的小车,这里指步行。

“免礼,进屋说话吧!”

金太爷和金太太并肩走进大门,仵作和书办在后面跟着。跟班儿的马上站在大门外面,看住了门户,禁止闲杂人等喧哗出入。

为了保持现场,客厅里所有的陈设依旧东倒西歪,弃置一地,未加收拾。等到太爷走进中厅,立足观望了一阵之后,小讼师才亲自动手,把破的烂的往边儿上挪挪,扶起几张勉强还能坐的椅子来,请太爷夫­妇­和两位相公落座。老苍头端上茶来,小讼师接了传送上去。金太爷坐定以后,见他们三位还都站着,先开口说:

“本县今天此来,半官半私:一者是李先生承办林团总的案件,遭到了吴石宕凶犯的报复,砸抢财物,­奸­杀人命,作恶多端,罪在不赦。如此重大案件,本县自当前来察看现场,检验尸首,以便如实飞报上司,火速剿捕。李先生在县城里面,也算得是体面的绅董,惨遭此祸,实属可恼可叹。如果再当着众人检验尸体,不单有辱李大嫂子的清白之躯,就是李先生面上,亦不好看。学生有鉴及此,特意不多带从人,只烦两位刑房里的相公来验明死因,录成案卷,了此公事,也就是了。二者内子与李大嫂子情同姐妹,不时往还走动,一朝永诀,五内俱裂,趁此机会,来见上最后一面,也是她姐妹一场的半点心意。为此,今天大家不必拘礼,彼此不妨随便些。三位都不是外人,全请坐下说话吧!”

金太爷的格外施恩,特殊照顾,使老小讼师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倒好像经过吴石宕人这一砸一杀,他李家的身价凭空又高抬了许多似的。正错愕不知所对间,金太太又接口说话了:

“是啊!都不是外人,不必拘礼,全坐了吧。林团总咱们虽没见过,却也闻名已久,算得是老相识了。我们老爷听说我妹妹惨死在吴石宕匪徒之手,恼怒万分,想起我们姐妹一场,往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为此按下许多急事,挤个空儿先带我来这里验尸,也是让我们姐妹再见上最后一面的意思。今天我也算是半公半私,暂且充任一下文案相公,请二位尸亲苦主和见证人等,先把昨夜匪徒进门以后的经过情景细细地说上一说,烦书办相公录成文案,然后咱们再一起去察看现场、检验尸首,你们说好吗?”

父母官一再赐坐,老小讼师受宠若惊,但也为实在没有如许多的座头而为难。西厢房里,倒是还有几张方凳,不过太爷还没有去看过那里的现场,还是以不动为妙。小讼师想到厨房里还有几张未砸的长凳,急忙跑去掇了来凑数,七个人总算都坐下来了。

林炳没有见过金太太,太爷一到,林炳就对他身后这位七分女相的相公感到纳闷儿。这会儿听她自己这么一分说,才知道这位文案相公,就是鼎鼎大名的“姽婳夫人”乔装改扮而来的。看她举止大方,说话爽快,说到翠花儿惨死,连眼圈儿都红了,倒像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怎么老小讼师却把她说成是个铁石心肠的女酷吏呢?

正想着,老讼师那边已经拱手发话,除了表示感恩图报之外,说的无非是昨夜因事外出,家里被砸被抢,媳­妇­被­奸­被杀,都是事后才知道的,好在当时有林团总在家奋勇杀敌,一应细节,身受目击,可资证明等等。

书办从护书里取出纸笔墨盒,坐在瘸腿方桌前面奋笔疾书。林炳接着绘声绘­色­地把那篇谎话又重复了一遍。为了掩盖时间上的漏洞,他把吴石宕人的到来提前了半个多时辰;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武,他把与吴石宕人激战的时间又拉长了半个多时辰,并说成至少有十五六个人被他的利剑所伤。金太爷又着重问了问依据什么判断是吴石宕人做的案子,林炳矢口咬定他认出了本厚的面容和声气,又说使双锤的姑娘也可以判定是雷一鸣的女儿无疑。金太爷点了点头,不说话了。金太太就拿出空白尸格来,叫仵作去验尸。

按照验尸的常规,应该先由仵作细验,填明了尸单,然后再由太爷按单核对复验一遍。今天的验尸,金太爷自己先说是半公半私,问话笔录也都没有照章办事,验尸当然也就不必拘泥于程序了。

仵作领了尸单,由小讼师引着,刚要到西厢房去,金太太头一个站了起来,随后跟去。金太爷急于要见翠花儿,等不得复验,不由地也起身相随。李联升见太爷要去亲验,不敢怠慢,连忙奉陪。书办和林炳见大家都站起身来了,也不便在厅上枯坐,于是乎一行七人,全进了西厢房。

由于吴石宕人是杀了翠花儿之后出了西厢房才砸的李家,因此这间房里除了有个死人之外,倒是唯一保持桌椅床帐完整无损的一间房间。桌上的残肴剩酒,依旧摆着;床上的罗帐,依旧挂在钩儿上,翠花儿的内外衣裤,依旧在地下扔着;一条大红绸面被子,盖着翠花儿的尸身。小讼师走上前去,揭开了半条被子,露出翠花儿的脑袋和前胸来。那张原本十分红润的脸蛋儿,这时候怪样地扭曲着,白得像一张纸。如果不是经常见面的熟人,是会感到­阴­森、凄惨和可怕的。左|­乳­上一个两寸多宽的血口子,向外翻翻着,污血染红了全身和两臂。金太爷一见这个血窟窿的大小、部位都跟自己梦中所见的分毫不爽,瞪着眼直勾勾地看了足有半袋烟工夫,连一句话也没有。金太太回头看看金太爷好像丢了魂的样子,生怕李家父子看破有所不便,急忙叫仵作过来验看,一面嘴里悲声念叨着:

“妹妹冤魂不远,姐姐来看你了。你死得好惨好苦!你若有灵,今夜就来跟姐姐托梦,告诉我­奸­污你的人是谁,杀害你的人姓什么叫什么。只要你说出姓名来,老爷一定替你作主,星夜差人去把他捕来,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再浇上油点天灯,替妹妹报仇雪恨。妹妹呀!呜──喂──呀!”

这个从来不知哭泣为何事的铁石心肠女人,爹娘死了也没哭过一声,今天当着老爷当着众人,为了要显示自己的淑德贤良、姐妹情深,居然也演戏似的念了一段说白,洒了几滴眼泪。这一来,别人倒犹可,金太爷可真动了情了,鼻子一酸,几乎也掉下泪来。仵作依照太爷的吩咐,要看别处还有伤没有,伸手想把盖住翠花儿下半身的那条被子完全揭去。小讼师见房内好几个男人,有点儿磨不开,过来向太爷下了半跪求告说:

“启禀老大人,贱内尸身,除左胸有一处刀伤之外,别处无伤,为免有污尊目起见,求老大人下身免验吧!”

金太爷特意关照仵作注意一下杀前是否被­奸­,小讼师不知趣,要想拦阻,太爷哪能应允?摇了摇头,没有多说话,只吐出两个字:

“速验。”

随着太爷的话音儿,被子被轻轻揭去。那位在缙云县坐镇多年的仵作,拿出几代祖传的看家本事来,三下两下就翻检完毕,一面轻轻地用被子重新盖严了尸身,一面对太爷说:

“回大人:李大娘子除左胸有二寸四分长八分宽深及心肺的致命刀伤一处之外,­阴­内有白­精­外溢,生前有被­奸­迹象,确系先­奸­后杀无疑。”说着,烦书办代填尸格,叫小讼师带他到厨房打水洗手去了。

尸身已经盖上,跟翠花儿的最后一面,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金太爷皱了皱眉头,好像还舍不得离开这里似的。一转身,看见桌上四盘剩菜,一把锡酒壶,一只空酒杯,一双象牙筷,旁边还有一只空托盘,心里一动,回过头来,看着林炳莫测高深地­阴­笑了一声说:

“林团总昨天晚上只怕是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就奋勇迎战了吧?”

林炳一听,正说到了点子上,吃了一惊,不知道太爷是怎么知道的,不由得支支吾吾地说:

“不,不,是吃过了饭好一阵子,匪徒们才破门而入的。”

“要是吃过饭,怎么桌上只有酒杯筷子,连饭碗也没有一只呢?”

林炳这才知道饭桌上留有破绽,幸亏太爷当面点穿,不难圆谎,连忙分辩说:

“大人有所不知,昨夜吃饭,用的是一只银碗。想是匪徒见银碗值钱,临走的时候,掳了去了。”

林炳在李家几次吃饭,用的都是银碗,如今信手拈来,随口说去,倒也合拍。金太太看了看桌上,又提出一个疑点:

“银碗掳去了,象牙筷子怎么不要呢?”

林炳若无其事地说:

“穷打石头的,认识银子就算是长眼睛的了,哪儿见过什么象牙筷子?不拿它当猪骨头做的,那才怪哩!”

老讼师见尸首已经验完,敦请太爷去踏看楼上楼下被砸的情景,刚好就把这一段小Сhā曲隔过去了。

几个人转了一圈儿,太爷也无心细看,只吩咐小讼师查点清楚了,拉一张清单报县存案,就又回到厅堂上落座。

换过了茶,老讼师被家破人亡刺痛了心,傻了似的呆呆地坐着,尽顾了算账了,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小讼师虽说死了媳­妇­儿,却比他老子沉得住气儿,心里琢磨的,不单单是痛惜死了老婆,抢走了钱财,砸烂了家当,也不是光在损失有多大上用心思,而是在怎么借重县太爷和林炳的手把吴石宕人斩尽杀绝为自己为翠花儿报仇这一点上动开了脑子,也没有多说话。

翠花儿跟金太爷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他李梅生不痴不傻,不会不知道。这几天来,翠花儿跟林炳眉来眼去的,他李梅生不聋不瞎,也不会毫无觉察。他一个包揽词讼的人,既懂得利用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善于判别这种关系的利害与主次。何况当年续弦,不想娶个小家碧玉而要到班子里接出这样一个风­骚­女人来,其目的也正是要利用她的美­色­来疏通一些他自己无法疏通的关系。他十分明白,追究翠花儿跟金太爷、跟林炳有什么关系,是没有丝毫好处的。远的不说,单单翠花儿赤身露体死在林炳睡的床上,这里面就有许多破绽可寻。自己办案多年,除了通­奸­者外,哪有被强Jian的­妇­女是光着身子的?不过这时候纠缠这些问题没有任何用处,要紧的,倒是利用他们之间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借他们的实力来为自己效劳。金太爷今天徒步来吊,不正说明这种关系的暖昧与可用么?为了讨个实信,小讼师试探地问:

“敢问老大人,这件案子,有林团总目击证实确为吴石宕人所作,总可以据此将凶犯缉捕归案,严加惩处,以明法纪了吧?”

金太爷微微地点了点头,沉吟了半晌,这才慢慢地说:

“这件案子,牵扯面很广,看来并不那么简单。三位也许还不知道:县前的站笼叫人砸开,枷在笼子里示众的雷一鸣也叫人劫走了……”

“这个我们知道了。”小讼师没等太爷说完,就把话头儿抢走。“照我看,一定是吴石宕人先砸了站笼,后到我家来杀人的。砸站笼抢犯人情同劫牢,罪同反叛,就凭这一条,还不该派兵去把吴石宕踏平么?”

“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太爷拧紧了眉毛,显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和棘手。“砸站笼的,单是一拨人,跟上你家来的人不是一回事儿。据受伤逃回来的值夜军牢说,为首的一男一女,一个使铁锤,一个使铜锤,那个使铁锤的,力大无比,一个铁锤就有四五十斤重,站笼的木栅栏足有手臂粗细,在他手里,就像是撅麻桔秆儿似的,三下两下就把个站笼给拆散了。”

小讼师一听,不由得惊呼起来:

“那是雷一鸣的养子虎儿,外号叫花虎!他是吃老虎­奶­长大的,确实力大无比。上次王头儿去逮雷一鸣,没把他一起逮来,准是他回山搬了救兵来了。那使铜锤的娘们儿,不是雷一鸣家里的,准是他妹妹!”

金太爷“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接着说:

“还有呢!就在砸站笼的同时,还有一拨儿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大牢后身挖了一个地洞,把吴本良也盗出去了。”

县太爷没有隐瞒,把实况都说了出来。林炳原先只以为就是那十几个吴石宕人伙同雷一鸣的女儿到李家来专门找他的,后来听说砸了站笼,救走了雷一鸣,就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待到听说跑了本良,吃了一惊:跑了雷一鸣倒犹有可,独有这个对头星吴本良,可千万跑不得呀!跑了他,明摆着不会跟自己善罢甘休的,真要是撞在他手里,自己的小命儿就玄啦!正惊愕间,金太爷接着往下说:

“三处人马,据报每处都不下八九十人,汇合在一处之后,在学宫前跟梅大人的两哨绿营兵­肉­搏了一场,虽然死伤了几个弟兄,总算把吴本良夺回来了。小队子王班头领兵去追,刚出城门就中了埋伏,死伤惨重……”

“劫牢狱杀官兵,这不是造反了吗?”林炳忍不住喊了起来。不过听说抓回了吴本良,倒放了心了。

“对,是造反了。要不是造反,事情不就简单了吗?”金太爷说的是实话。“看起来,案子不单单是吴石宕人做的。吴石宕据说只是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男的女的一起上,充其量不过能拉出三五十个人,可这一次的三处案子,加上城外埋伏的,总数大约在三百人以上。再根据这一帮人剽悍善战,舍命上前这一点来判断,十之八九是吴石宕人勾结了股匪一起做下的案子。设若事情果真如此,吴石宕人难道还会回家去坐等搜捕吗?这会儿,他们早就不知道蹽到哪个深山老林里去藏了起来,找也没处找啦!”

“这个倒不见得。”林炳见金太爷在搜捕吴石宕人这个问题上感到为难,连忙给他煽风吹气:“麻雀飞过去还有个影儿呢!不信这三百多人就能来无影去无踪,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给咱们留下。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照我看,刨树还是得刨根儿。吴石宕离我家不足三里之遥,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也是壶镇团防局辖下的地面,金大人如果能把缉捕吴石宕匪徒的案子交到我们局子来办,治下敢保不出阅月之内定能查明去向,追出下落。只要设法逮住其中一人,其余的人来自何处,就迎刃可解了。”

金太爷手摸着光秃秃的下巴颏儿沉思良久,一个主意在心里形成。伸手掏出表来一看,已经巳初一刻,就站起身来,显得格外亲近似的连夸奖带鼓励说:

“林团总少年有为,后生可畏,自请承担缉捕吴石宕匪徒的重任,必能马到成功,手到擒来,本县深为嘉许。不过此事因牵扯面较大,不是逮住一两个吴石宕匪徒就能覆灭匪巢的。看起来,必得通盘筹划,三路进兵,官军民团,分进合击,才能根除祸患。今天巳正,原约定守备、典史会商此事,既是林团总亦有此意,不妨以壶镇团防局的名义联席共商细节。现已巳初一刻,本县有些琐事尚须料理,不能多陪了。请林团总巳正之前务必驾临,本县内衙三堂恭候。”

说着,夫人相公一齐起立,拱手告辞。

老讼师直到金太爷要走了,方始如梦初醒,急忙打躬,声称便酌已经去传,不成敬意,务请稍进些许。怎奈太爷心中有事,急如风火,任凭老少讼师恳留再三,执意起驾要走。

李家遭此一役,银子虽然尽数失去,但因铜钱份量太重,却是不便于背走的,太爷驾到之前,小讼师早已经拿出几十吊来,换成了碎银,包成了几封程仪,这时候赶忙拿了出来,谢了两位相公,又拿几百钱赏了跟班儿的。父子二人这才连连作揖,道了劳乏,把太爷相公们送出大门,再三称谢而回。

第四十三回

知趣告退,典史守备无计可献

出谋划策,瞽目蠢驴硬充军师

林炳献策,受到太爷的赏识,居然能够登堂入室,进内衙去共商大计,喜不自胜。送走了太爷,回来又向老小讼师请教了一番,看看已近巳正,慌不迭地打开行囊,翻出一身崭新的茧绸孝服来,打扮齐楚了,辞了老少讼师,急冲冲地往县前而来。

从李家到内衙,如果走后门,不过半里之遥,几步就可以走到。不过太爷临走时并没有留下走后门的话来,这一次进衙,又是堂而皇之去商议剿匪大事的,跟上一次进衙打官司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更应该大摇大摆地从仪门进去,因此不惜多走二里地,大宽转绕了一个弓背弯儿,拐到衙门前面来。

荷花池两旁,四架站笼只剩下三架了。砸烂的那架残骸,早已经搬走。死伤的衙役军牢,也早已经挪开。不过地上还有几摊血迹,表明昨夜这里乾坤倒置天地翻,一向是官家整治百姓的地方,破天荒第一次百姓整了官家,把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衙役们毫不留情地掀了下来,铜锤铁锤一起上,打了他一个灵魂出窍,非死即伤。看见这一摊摊血迹,林炳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似乎从中看到了自己的­阴­影。他定了一定神儿,咬了咬牙根儿,朝门房走去。

衙门口明显地增了兵添了岗,如临大敌。门子虽然认识林炳,却不知有太爷相请一事,听他说明来意,风头上的事情,不敢怠慢,赶紧着一个小衙役飞快报了进去。不多一会儿,内衙小听差的迎了出来,见面就撇着京腔笑着说:

“林总爷怎么舍近就远,绕到大门来了?老爷吩咐下来,后门口有人专候呢!快请吧,守备大人、典史老爷都到了,就等着您啦!”

林炳跟着小跟班儿的穿堂过户,一直到了内衙中厅三堂前面,小跟班儿的进去回了话,太爷、守备、典史一齐接到滴水檐前,彼此拱手行过礼,进厅落座,小厮送上茶来。林炳跟梅得标有师生之份,又行了师生之礼,谦逊恭维了一番。金太爷先开口说:

“林团总少年有为,智勇兼备,接管壶镇团防局以来,忠于职守,只身擒获吴石宕匪徒多人。却是学生疏于检点,放虎归山,宽刑纵恶,姑息养­奸­,以至酿成今日大患,懊悔不迭。昨夜的事情,三位都比学生清楚,用不着细说了。有道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今天略备菲酌,请三位驾临,商议善后之计。梅大人驻兵本邑,负有守土之责。此次匪众突然袭来,猝不及防,小有挫伤,可见平时兵骄将惰,一朝有事,噬脐莫及。经此一役,吃一堑,长一智,自当励­精­图治,整饬军纪,巩固城防,加强巡守,严防匪徒二次入城。匪首吴本良虽经梅大人奋力夺回,但贼众必定不肯就此甘休。为此牢房内外,亦需添岗加哨,请袁典史立即整饬属下,严加防范。有此一人押在牢里,正好诱兵,以图一网打尽。吴石宕地面,归林团总管辖,有关缉捕吴石宕匪众事宜,林团总一力自任,其志可嘉。匪徒作案之后,断无返回家乡之胆,估计此时仍流窜在外,潜藏蛰伏。不过吴石宕为匪徒老巢,流匪逸去,坐匪难逃。林团总此去,不可­操­之过急,宜于冷静沉着,稳扎稳打,尾其踪迹,窥其出没,不求急于逮人,务求探明其藏身之处,方便于捣其巢|­茓­,一网打尽,一劳永逸。若能晓以利害,于坐匪中诱降一二人作为内线,则更为上策。如此三方策应,上下配合,不怕匪势猖獗,亦必指日可擒。愚见如此,未必尽善,愿三位以公务为重,以全城百姓安危为重,畅所欲言,有以教我。”

梅得标昨夜仓促应战,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出兵失利,虽然夺回一个吴本良来,可是部众却死伤甚多,平时吃粮不当差,拿饷不管事,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兵不­精­,将不勇,临阵畏惧,退缩不前的弊病,就统统暴露无遗了。今天金太爷知会有要事相议,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刚才的一番话,尽管说得客客气气,骨子里的力头却不小。无奈自己吃了败仗,说不出响话,就是舌辩雄才,也难于开脱罪责了。

对于吴本良,自从前年在校场献艺,对他的武功深为赞许,至今印象还很深。看他谈吐行事,也绝不像是匪类,倒是眼前这个新科武举人林炳,明明是个­阴­险狡诈之徒。自从告了他师兄冒籍抢走头名武秀才之后,科场蝉联,中了举人当了团总,明明是仗势欺人,非把他师兄置之死地而后已,以致激起民愤,酿成了昨夜的变故。

细想起来,这次变故,前因固在林炳,但若没有金太爷的袒护,也不会有此后果。苛政猛于虎,观此信然。但是一者武不­干­政,二者此话也难于说出。他当知县的惹出事儿来,却要叫我当守备的来收拾,收拾得不如他的心意,还要听他的言语,想想也的确可气,实在窝火。

不过梅得标是个正直忠厚的人,不善于耍弄舌剑­唇­枪,也不肯借故推卸责任。想了想,只是说:

“昨夜出兵,小受挫败,皆因平时管束不严,疏于训练所致,责任在我。金大人不妨据实上报,自有卑职待罪。说到昨夜的贼情,除东门系绿营防守之外,其余三处,均属民壮练勇的职责,与绿营无关。说到城防,本邑自唐代万岁封登元年建县以来,即有城而无墙,大路小道儿,四通八达,实在防不胜防。虽有更鼓巡夜,但也无济于事。金大人适才所说的亡羊补牢,除整饬军纪、加强巡守可以立即着手并付诸实施之外,对巩固城防一节,有何高招妙策,还求明示!”

自金太爷到缙云县上任那一天起始,对这座无墙山城的防守,就忧心忡忡,担心一旦匪徒来攻,道路四处相通,无法防守,且县治又系建于峡谷之中,四面都是高山,守者难守而攻者易攻。不过近一年多来,并没有发生过匪情贼患,这种忧虑,也就渐渐地淡薄下去了。

昨天夜里事变突起,金太爷的这种忧虑又随之复生。但他是个文人,到底应该怎么个巩固法,却又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刚才随口一提,原不过是要守备去自行设法的意思,没想到梅得标也不含糊,原礼奉还,来一个虚心请教,倒弄得金太爷一时语塞,无话可答了。

林炳本是个愣头青,初学三年,天下去得,自以为天下武学,尽在我腹中,今天又蒙太爷青睐,请进内衙来与太爷老爷们共商军机大事,若不趁此时机露一露头角,拿出几项镇得住人的高招儿来,岂不有负金太爷的垂青?

正思索间,听梅守备问到城防一节上来,见金太爷无言以对,连忙略作思索,代为回答说:

“缙云县城,坐落在谷地之中,四面环山,有城而无墙,恩师以为难守,门生颇感不然。细考缙云自唐代设县以来,迄今千有余载,并不见历任邑宰守将修筑城垣者,何也?以愚意度之,非不能也,乃不为也。何以见得?自古战事胜负,不在一城一池之得失,而在于削灭敌军有生之力,故只于关隘重镇,方驻军防守。而我缙云小城,若有大军压境,既无处可屯重兵,又无充足之粮草,退无处退,守无可守,坐待困毙而已。历代兵家不于此处筑城争战,可证所见略同。如此说来,缙云是否成了无法固守的穿堂,可以来去自如了呢,也不尽然。自古兵家妙用,在于因地制宜,出奇兵奇计以制胜,于不可守处固守,于不可胜处获胜,方称上乘。即以缙城而论,只需粮草充足,军民同心,虽无城垣可据,亦能以数百­精­粹死守数月而万无一失。试观缙城为恶溪所东西横贯,人烟街巷,十之八九在溪北,溪南不过百十余户而已。为全局计,必要时放弃溪南,并不足惜。溪上东西两桥,可各拆去两孔,白日以木板铺接,黑夜或事急时抽去,则南面据险,一兵一卒即可固守。东门城楼,接山临水,形势险要,泥丸可封,一夫当关,万夫莫入。如此重地,昨夜落入匪徒手中,难怪王班头中了埋伏,伤亡惨重。此城系用条石砌就,虽重炮亦难摧毁,但城门系用木板制成,略嫌单薄,若改建厚门,启闭又添不便,愚意不若在门外加建一千斤石闸,平时吊起不用,遇有紧急军情,只消一转关捩,石闸即能于瞬息之间落下,闭塞通路。北门城楼,建于两山之间的夹谷之中,也可如法办理。南门建在山岭之上,有名而无实,只不过是个望台而已,好在有恶溪天堑可守,可放弃勿议。下余几条小路,大都为两山夹峙,只须于险要去处多设滚木礌石,平时于各路口设立哨卡,盘查行人,一有动静,可鸣锣告急,必要时两边山上滚木礌石打将下去,任凭强贼拥千军万马,有天大本事,也将砸为齑粉。如此无城垣之防,虽不能固若金汤,但以此对付些许毛贼草寇,管叫他在城外的Сhā翅难以飞进城来,在城里的也Сhā翅难以飞出城去。门生一得之愚见,不知恩师以为然否?”

林炳的一番话,纯粹是假充内行,信口开河,梅得标听了,心里暗暗发笑。不料英雄爱英雄,惺惺惜惺惺,爱吹的喜欢牛皮匠,爱拍的钟爱马屁­精­,金太爷听了却推崇备至,大加赞赏,不等梅得标搭话,连夸“好主意,好主意”,并且答应马上照办,弄得梅得标无法Сhā嘴,只好不说话了。

典史袁正纲是个胆小怕事的好好先生,只为看不惯太爷到任以后的所作所为,又怕他日激起民变连自己也裹在里面,因此托病在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佛门经。昨夜的变故,听说是因为雷一鸣而起,老典史心里多少也有点儿犯嘀咕:一方面是不愿意自己的老朋友吃亏,一方面又怕牵连到自己的头上来。林炳的一番话,纯粹是假充内行,信口开河,梅得标听了,心里暗暗发笑。

今天一大清早,金太爷着人来通知有要务内衙面议,袁正纲心里就猜着八成儿是为雷一鸣的事情。及至到了内衙,才知道还有李家同时被砸,刚才听金太爷和林炳的口气,是要清剿搜捕,一网打尽,不获全胜,誓不收兵的意思。想起自己跟雷一鸣好歹也是个朋友,吴本良是不是雷一鸣的亲戚,倒不一定。从街谈巷议中听,却人人谈论他是个好人,都说林炳不是个东西。如此看来,自己能开脱的总是以尽力替他们开脱为妙。想到此事如果呈报到府里,白太尊不明情由,必然对吴石宕人有所不利,不若设法稳住金太爷不报或晚报,自己再悄悄儿地写个禀帖,将城里百姓的议论详详细细地报与太尊知道,不仅对吴石宕人的官司有利,即使有朝一日事态闹大了,太尊怪罪下来,也没有自己的是非。主意拿定了,趁梅得标无话可说的当口,故意拿话岔开去说:

“林团总青春年少,胸怀韬略,布防严密,真乃当世之将才,不佞深感佩服之至。昨夜疏于防范,为宵小所乘,虽小有损伤,所幸并未伤及元气,且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足挂齿。梅大人引咎自责,无非因为身受皇恩,不能感恩图报,忠于职守,愧对朝廷的意思。昨夜的事端,又系因站笼而起,深究起来,不唯于梅大人不利,即于金大人面上也不好看。好在有林团总出谋划策,巩固城防,缉拿匪徒,群丑指日可擒。愚意昨夜之事,以暂且压下为上,待擒得匪众之后,再上报伤亡人数,申请抚恤,则不唯府里不会怪罪下来,大家脸上也都光彩。至于死伤兵丁的掩埋医治费用,不拘哪项款项中暂挪一下也是无妨的。不知金大人尊意如何?”

对于昨夜的事端,未曾拿获一名匪徒,固然罪在守备;但是苛政虐民,激起变故,知县也难逃罪责。典史的主张,守备倒是无可无不可,金太爷却十分赞成。林炳虽无罪责,但并无寸功,也愿意自己立了大功之后再申报上司。为此,一场风波,满天云雾,居然就此一手遮住,对上瞒了个严严实实。

时已近午,厅上摆下了便宴,四人入席──林炳虽是远客,但系守备门生,未便僭越,倒是典史坐了首席,守备和林炳东西对面,金太爷主位。

四个人各怀心思,并不投机,无非应酬而已。林炳见守备、典史都不想说话,席间气氛沉闷,就尽量找一些话题来说。除了继续就巩固城防一事乱出主意之外,又就站笼被砸一事发表他的看法:

“听说站笼里被枷号的那个雷一鸣,是个畲客,世居南乡,善使飞锤,以跑码头使枪­棒­卖膏药为业。昨夜来砸站笼劫罪犯的匪徒中,有两个使飞锤的男女,大概就是他的妻儿。另外到李联升家­奸­杀抢砸的匪徒中,也有一个使飞锤的姑娘,估计就是前天夜里在衙门前面用铜锤砸站笼的那个红衣少女。这样看来,南乡畲客来砸站笼强抢雷一鸣,和吴石宕人劫牢偷走吴本良,绝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事先经过­精­密策划。雷一鸣交游广阔,一定又与股匪勾结,不然绝不可能在仓促之间聚集三五百众之多。雷一鸣既然已经被他们抢走,估计这时候必定已经返回山林养伤无疑,请金大人作速知会舒洪团防局,严加缉捕。至于吴石宕人,作案之后绝无胆量再回吴石宕去,估计不是随南乡畲客进了山林,就是随股匪入伙当了强盗。到底藏匿何处,待我回壶镇以后,即可查问明白。”

金太爷频频点头说:

“林团总的估计,有一定道理。吴石宕人作案以后,必定流窜在外,不过也有可能从现住吴石宕的人中找到蛛丝马迹。林团总返回壶镇之后,务必作速寻出线索。至于南乡畲客方面,我这里正打算给马翰林写封书信去,让他以全力对付畲客。他虽然是舒洪团防局的总办,不过是地方借他的一点名声而已,他是个文人,并不懂兵事,再说年纪也大了。团防局的实权,其实在他第三个儿子手中。听说马三公子倒是一个从小练武的生员,当年还只有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曾经带领南乡团勇到壶镇合力攻打过粤匪,也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将才,只是他无意功名,不愿出仕。待他有了消息,自会报县。此外,缙云股匪以聚集于西乡者居多,我这里同时知会西乡新建团防局,也让他们密切注意,以便互通声气。”

林炳又提出在押的吴本良绝不能放过,要设法让他开口,供出匪徒的下落,金太爷也答应照办。

守备、典史二人心中不快,小饮几杯,连饭也不吃就起身告辞。太爷也不苦留,和林炳一起送到仪门口,回来重整怀盘,另换热酒,开怀对酌。真是酒逢知己不知醉,活遇投机不觉多,说说笑笑,竟成知交。

林炳对于城内绿营练勇的分工、训练、编制、驻防等等又陈述了一番高见;金太爷言听计从之外,又感叹了一番梅得标老朽无能,不善带兵,徒耗朝廷钱粮,养活了一帮废物。想到林炳少年老成,血气方刚,且又有勇有谋,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就起了要参革梅得标、保举林炳出任守备的念头。只是目前林炳身无寸功,梅守备也无大错可抓,不便言明,姑且待之来日。

饭后又闲谈了一阵,林炳辞了出来,回到李家,已经是未末申初,当晚仍在李家胡乱权宿一宵。第二天一早,雇一顶轿子,辞过了李家父子,又在翠花儿灵前上了香默祷一番,这才上轿回壶镇去。

第四十四回

步步进逼,林国梁狐假虎威下战表

节节退败,吴立德人模狗样纳降书

林炳辞了李家父子,坐轿子回家。不过轿子并没有抬进林村,却一直抬进了壶镇团防局去了。

在这里,他召集了在镇的团董,转达金太爷责成壶镇团防局全力清查缉捕吴石宕叛匪的面谕,重新安排了各主要道口的哨卡和黑夜里的巡逻,规定了接应的暗号,又挑选了两个小头目和十二名­精­壮的团勇进驻林村,专门对付吴石宕人,保护团总的安全。接着上钱庄办好了划归李联升名下支取的一千两即期庄票。顺便把吕久湘请到老丈人吕敬之家里,细叙进城打官司的经过结果和吴石宕人勾结股匪在城里杀人劫牢造反的情景,并劝说他们把现银该窖的窖了,该藏的藏了,晚上门户小心些,睡觉警醒些,谨防李家的惨祸重演,落一个人财两空。

在丈人家吃过了晚饭,这才到团防局去带上那几名选出来的头目和团勇,匆匆回林村去。尽管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但是林炳回村这样的大事,尤其是带回来十几名团勇的消息,当天晚上就传遍了全村,而且连三里之外的吴石宕人都知道了。

根据林国梁传出来的话语,根据大虎带回来的实情,吴石宕人估计到第二天林炳定要带上团勇进村大闹一场,为此也曾作了一些准备。但是事情偏偏跟大伙儿想象的不一样:天刚麻麻亮,几位早起的林村人看见林家大院儿的黑漆大门儿打开了一条缝儿,一个人慌急慌忙地跑了出来,过桥往壶镇方向匆匆而去。由于天­色­不明,谁也没看清那人是谁。一直到了太阳都老高了,才看见来旺儿带了一顶白布篷小轿如飞而来,敲开大门,径直抬进院子里去。过了将近半个多时辰,又看见大门打开,原轿抬了出来,紧跟着来旺儿又把林步雪和林国梁请进大门里去了。紧锣密鼓的,台场①倒是闹得挺欢,至于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却是谁也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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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台场──指戏班子的乐队。当地的草台班子,戏曲开演之前,先要鼓乐齐鸣地吹奏一个多小时,以此招徕观众,俗称“闹台场”。所以俗话中有“台场闹得挺欢,不知道戏唱得好不好”这样的话。

午时以后,才见乡约地保打着饱嗝儿从林家出来,各自回家。接着来旺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背着雨伞袋过桥去,像是出远门的样子。整整一天,连一个人也没到吴石宕去探一探脑袋。黄昏时分,消息灵通人士通过各自不同的渠道,终于打探到了相同的消息:林炳到家不久就病倒了,小肚子疼了一夜,好容易请了大先生来一看,说害的是夹­阴­伤寒,叫把大盐炒热了包在靛青染的土布里烫肚脐眼儿急救,才慢慢儿缓过这口气儿来。至于把他叔父叔公请去­干­什么,是商量后事还是计议怎么整吴石宕人,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林炳这来得突兀的怪病,瑞春忙碌焦急了大半夜。及至大先生说出病名,急救见效,开了药方原轿匆匆返回以后,瑞春把丫头支开,关上房门,不顾林炳痛楚方定,就跟他吵开了包子。过门儿才三个多月的新媳­妇­儿,也不知她是哪儿听来的,愣说夹­阴­伤寒这种病是偷了女人以后吃惊受风着凉吃了生冷东西所致,手里捏着药方,非要他说出实情来不可,要不然就不给他去抓药。

林炳又痛又急,一手捂着小肚子一手指心,赌咒发誓,矢口否认。怎奈醋娘子吃了醋,酸劲疯劲儿一齐发作,做姑娘时候养成的脾气和在娘家使惯了的招数统统拿出来了。第一个回合,瑞春乘虚而入,不哭不闹,抓住了小辫子不撒手,以此要挟,直到林炳答应从此不再在外过夜以表明心迹,才算念他初次,姑且饶了这一遭儿,不予追究。驾驭丈夫的第一条规矩,就这样立下了。

瑞春叫来了来旺儿,要他去壶镇街上抓药。林炳却打发他去请地保乡约,把抓药的美差照顾了另一名小团勇。

林步雪和林国梁,昨天晚上就听到林炳回来的消息,只因天­色­已经黑了,人家又没来请,想到新婚夫妻小别重逢,虽在丧中,也必定有一番亲热,没好意思过来打搅。这会儿听到来旺儿专程来请,忙不迭地赶了过来,没想到一让让到了新房里,林炳竟还没出被窝儿!好在都是至亲,瑞春也没回避,张罗着请叔叔和叔公坐下,这才说了说林炳偶感风寒,夜来发冷发热,已经请大先生来看过,开了药方,无甚大紧等等话头。林炳在枕上告了罪,又叫丫头把林焕请过来,这才慢声细语地把城里闹了个天翻地覆的情景说了个大概,又着重细叙了自己被请到内衙去与守备、典史联席议事,自己如何献策,太爷如何言听计从,这次回来务必查清吴石宕匪徒勾结何处股匪、现藏何处等情;最后问到吴石宕那边都有什么动静,缉捕的事情该从何处下手,请叔公、叔叔、弟弟一起来斟酌商议。

凡是地保、村正一类人物,最怕的是天下太平,无争无斗,不能两面煽风,从中渔利。林国梁一听吴石宕人在县里闹的场面如此之大,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过却意识到吴石宕人这一闹,给他带来的不是啰唣麻烦而是油水好处。因为吴石宕人闹得越凶,牵扯的人家越多,他的腰包也就会越来越鼓。想一想这几天来自己放的空气,做的文章,正好都在点子上,头一个美滋滋地晃着脑袋说:

“没想到吴石宕人胆大包天,居然敢做出劫牢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看样子,吴立本带着一伙儿小石匠不是投入股匪就是躲进深山里去了。这两天,吴立德天天到我这里来打听消息,为的是他儿子跟立本进城去打杂,至今没有回来,他心里起急,忍不住了。从他的嘴里,我得知吴立本他们一去就没回头,到如今连个信儿也没送回来。这说明他们只顾逃命,连老婆孩子都顾不上了。反过来说,连他们的妻儿老小都不知道他们的去向,这对咱们搜捕贼众确是多了一层难处。不过他们有了立足的地方,少不了还是要派人回来接取家小的。我看这就是一道缝隙,咱们不妨马上带人去把匪属统统抓来,另外派人伏在吴石宕村外,只要抓住接头人,就不难找到他们全伙儿的下落了。即便接头人抓不到,他们听说妻儿老小都叫咱们抓走了,也不会丢手不管。这叫做‘诱兵之计’,只要把他们引出洞来,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吗?”

林焕听他叔硬充军师,出了这样一个善策良谋,不禁笑了起来说:

“你这个‘诱兵之计’,我看不单诱不来兵,反倒要赔出几担粮食去。吴立本他们打输了官司,走了下策,在城里仓促动武,一时顾不上家眷,等到有了地方落脚,当然要着人来接家小的。至少也要着人来送个信儿,叫家里的人走避走避。所以说,顺着这条缝隙钻进去抓他们的接头人,是可行的。要是把他们的老少全抓来,他们听到信儿,反倒不来了。这几十口人每天要吃要喝,杀又杀不得,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白白替他们养活家小,那才叫冤枉呢!要诱兵,就得放长线钓大鱼,一个人也不抓他的。我哥这一病,大先生这一来,料想也瞒不住,不妨就以我哥病重为名,先不去惊动吴石宕人,却在通往吴石宕去的两处道口日夜设下埋伏,我看不出三天,准能抓回一个活的来,吴立本他们的下落,也就清楚了。”

林国梁在分拨族中村里的大小事务上头,不管头绪多么纷繁,情节多么复杂,只要一经他的手,准能连蒙带唬地办得八面玲珑,四方讨好;可是一沾这侦缉搜捕用兵打仗,就不免要露怯,不能不承认学武的生员比自己懂得多多了。不过,他对林焕说的暂时不去惊动吴石宕人,还有些不敢苟同之处,原因是:只有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以保正的身份找上门去,才能趁火打劫,浑水里摸鱼,发一注小小的横财;要是­干­瞅着不上门去咋唬一通,谁肯乖乖儿地把银子捧上门来呀?这么一想,他就一个劲儿地撺掇林炳到吴石宕去走一遭儿:

“照我看,把他们的妻儿老小抓来固然不妥当,不去跟他们照个面儿,也不一定是上策!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们增加一点儿份量,让他们觉着官司打输了,如今又成了匪属,林炳的病一好,就要去收拾他们,叫他们老是提着心吊着胆,急着要去找吴立本。不管是来报信儿的还是去讨信儿的,咱们只要抓到他一个,就不难追出立本的下落来。这时候,他们村子里也许还不知道立本聚众谋反的事儿,等一会儿我­干­脆去给他们挑明了,把他们统统列入另册,先让他们受点儿惊吓,拴住了手脚,往后的文章,不是就随便咱们怎么做了吗?”

老学究身为乡约,地方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能一推六二五,什么也不管。不过对于什么是匪,什么不是匪,什么是匪属,什么不是匪属,他读过圣贤之书,脑子里有一条比较分明的界线,不像林国梁那样希里糊涂乱搅一锅粥。对于林国梁提出来的主张,当然也不会感到满意。没等林炳表示可否,他就答了茬儿:

“吴立本大逆不道,聚众反叛,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罪大罪小,判轻判重,自有法度和律例管着。自古汉法最重,也不过‘夷三族’,就是父党、母党、妻党。方孝孺‘夷十族’①,不过是高、曾、祖、考、子、孙、曾、玄,其实只是一族,外加一个门生而已,比起汉法来,还算是轻的。如今吴立本打输了官司,聚众反叛,对抗朝廷,吴石宕人有参与的,也有不参与的。叛众之中,又有元凶主恶与被迫胁从之分,罪行轻重,难于猝定。对其亲属,更要分清是否知情伙同,不可一概而论。吴石宕虽是吴姓人聚族而居,不过鱼龙混杂,良莠不齐,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叛逆谋反者固然有之,安份守己者更不乏其人,不能善恶不分,统统打入另册。事关朝廷法纪,不可等闲视之。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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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方孝孺夷十族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人称“正学先生”,明代宁海人,是宋濂的学生,建文中任侍讲学士。燕王朱棣入南京,即帝位,命方孝孺草即位诏,方孝孺为维系惠帝朱允炆(建文帝)的正统名份,反对朱棣(永乐帝),不从被杀,夷十族(九族之外加门生)。

林国梁和林焕听老学究如此说,都做声不得。林炳见他叔公迂腐的毛病又犯了,可他既是叔公又是乡约的身份,自己还不能不听,不觉也皱起了眉头,感到为难,沉吟了半晌,这才说:

“放长线钓大鱼,不把吴石宕人抓起来,以为诱敌之计,我看是可行的。我这次回来,要是不给吴石宕人一点儿颜­色­看看,未免也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太叫吴石宕人小看咱们了!不过,尽管吴石宕人好的少,坏的多,也还是不能一律看待,不能统统打入另册。以我之见,吴立本反叛的事情既然他们村里人还不知道,咱们也犯不着去替他报这个信儿。只是我如今一病不起,下不了床,出不了门儿,不能不烦请国梁叔代劳,明天多带团勇,到吴石宕去走一遭儿,晓喻他们主事的:第一,北山的石宕自即日起收回自采,吴石宕的石匠有愿意留下的,先找殷实铺保写下保状,随后再进宕­干­活儿,­干­一天给一天工钱,不愿留下的就请自便;第二,吴石宕人打输了官司,除吴本良杀人者抵命之外,奉太爷面谕,还得着落吴立志、吴立本两家追索烧埋银子一千两,限三个月交清,每十天为一期,按期追索,到期交不出银子,籍没其身家财物;第三,凡是与吴本良沾亲的吴石宕人,不论亲疏远近,每户具一份安份守己、不通匪窝匪、听从壶镇团防局管辖调遣的甘结文书,不写的一概作通匪论,打入另册,听候处置。只要这三条他们全都照办了,就好比孙悟空戴上了金刚箍,什么时候不老实,我这里一念紧箍咒,管保他们俯首帖耳,怎么说怎么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老学究不再说什么,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林国梁目的达到,更其欢喜。大家又闲话几句,各自回家。

林炳趁瑞春送叔公出大门的工夫,让凤妹把来旺儿喊进房来,叫他以送信为名,把一千两即期庄票送到李联升家,明天取了回书回来。来旺儿匆匆吃完了午饭,急忙赶路去了。

吴石宕留下的八户人家,听说林炳回到家里就病倒了,不知真假,反正事情早已安排策划好了的,也不去理他,该种地的照常下地,该打石头的照常进宕,风平浪静地过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立新带了大小二十来个石匠刚出村,迎面碰上林国梁也带着八名团勇进村来。往常地保有事儿到吴石宕,总是一个人手提长烟杆儿佝偻着腰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走;这一次来吴石宕,今非昔比,ρi股后面跟着八名膀大腰圆手执兵刃的土兵,捧凤凰似的捧着他,好像一下子身价提高了十倍,不由得脖梗子也直起来了,胸脯子也挺起来了,脚步子也大起来了,眼珠子也瞪起来了。两路人马在村口碰了头,同时收住了脚步。立新一看,好哇,林炳托病不出场,倒叫地保出面打头阵来了,瞧他身后那几条汉子耀武扬威的样子,盛气凌人的架势,本想不理睬他们,转念一想,既没有抓破脸,也不必跟他来鲁的,不妨先礼后兵,等他翻脸了再对付他也不算晚,就迎前一步,抱拳相问:

“国梁哥今天好早哇!公事繁忙,哪里走走?”

林国梁见立新故意装糊涂,仗着背后有人,大模大样地一手叉腰,一手用他那支长烟杆儿指着立新,连个笑脸儿也不给,冷冰冰地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当保正的,村子里大事儿小事儿堆成堆儿,没那闲工夫带人出来瞎溜达。今天我们哪儿也不去,专就为找你们吴石宕人来的。你且说,现如今你们村子里谁是管事儿的吧?”

立新见他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也就把嘴角上那半丝儿笑意刷地收起,用同样的口吻回答说:

“不知保正大人百忙中驾临小村,没叫合村老小摆下香案道旁跪接,太不成敬意了。保正大人进了一趟城回来,价码儿涨了,­性­命也值钱了,出门不坐八抬大轿,保镖的倒是真没少带呀!要问如今小村里管事儿的是哪个么?这叫做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自从我立志大哥下落不明,立本二哥奉陪林团总打官司以来,村里宕里,大小事务,就统由我老三掌管。保正大人是要打块坟碑,还是要打具棺材?您老就请吩咐好了。是保正大人的活儿,我们格外克己,打坟碑外带一块小坟碑,打棺材外赠一具小棺材,不另加价,还不行么?”

一番连损带挖苦的刺儿话,说得林国梁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好像《三郎活吊》里的张文远①,怒火升起,再也按捺不住,几乎是咆哮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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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三郎活吊》里的张文远──《三郎活吊》,即鬼戏《活捉张三郎》,演《水浒》中阎婆惜被宋江杀死之后,变作厉鬼,活捉张文远到­阴­司去对质的故事。剧中张文远由丑角扮演,被厉鬼活捉之前,受到三把鬼火的焚烧,脸谱由白变青,由青变红。

“放你娘的屁!你大爷今天是为公事奉命而来,既然你吴三儿当上了管事儿的,好哇!你马上给我把全村老小不分男女都聚集到村前来,我这里有要紧公事面谕!”

看着林国梁给气得蹦起来了,立新不单不生气,反而更加心平气和地放缓了声调说:

“当着那么多的人放臭屁,实在有失体统,保正大人还是检点检点,稍许收敛一些的好吧?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谁家里没个长幼之别,内外之分?就是保正大人府上,怕也不是尊夫人掌令,一切全听你娘们儿调遣的吧?我们吴石宕人,男人不管内务,女人不问外务,大人说话,孩子只有听着的份儿。眼下小村里除出门在外的不算,每一户都有主事的大人在这里,有什么上谕,就请在这里宣读吧!”

林村和吴石宕,相距不过三里之遥,两个村子里的人,虽不是早晚见面,也是三天两头会碰上遇到的,谁家里有几口人,彼此心里也都清楚。尤其是林国梁,身为地保,兼管吴石宕的赋役丁税,对吴石宕的人丁户口,更是了如指掌。看看立新背后,二十来个人中,小伙子和半大的孩子倒占了多一半儿,够得上当家人资格的,只不过五六个人,就没好气地说:

“你拿我当是刚从京里省里来的外乡人哪?我林国梁在这山窝儿里土生土长五十多年,天上星星有多少不知道,你们吴石宕有几个脑袋几张嘴巴,我不用翻丁口册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你们村里,一共十四户人家,如今在这里的人,连你在内也不过才六七户,还有七八户人没到齐。你既是吴石宕管事儿的,少在这里废话,快去把人都给我叫到这里来,我好给你们报喜唱喜歌。”

立新嘿嘿一笑,回头对身后的石匠们说:

“这真叫‘荒年出饿鬼,乱世古怪多’呀!长这么大,只听说过喜鹊会报喜,还没听说过老鸹也会唱喜歌的。”回过头来,又冲着林国梁:“保正是贵人多忘事呢,还是故意装糊涂哇,还有十几户人,进城跟林团总打官司去了,不是前两三天你亲口说的,全叫太爷给押起来了吗?你叫我上哪儿给你找人去?”

吴石宕的小伙子们,遇上这种场面,一向不肯后退示弱。对面前这个狗仗人势飞扬跋扈的林保正,没有立新的令,虽不敢上手教训他一顿,说几句带刺儿的话损他一顿,还都是不怵头的。小强子先开头:

“报什么喜呀!这叫做‘夜猫子进宅,不偷­鸡­不来’!”

大武子马上帮腔:

“贼偷­鸡­不着蚀把米,夜猫子偷­鸡­不着呀!叫他把皮留下!”

一阵挪揄哄笑,把林国梁的心头怒火煽得更旺了,跺了跺脚,唾沫星儿四溅地大声吼叫起来:

“不行,今天的公事关系重大,非比一般,家家户户都得来人,少一户也不行。吴立志、吴立本不在家,就叫他们的女人来!”

“请林保正息怒,”林国梁越是暴跳如雷,立新越是心平气和,存心气他:“我大嫂、二嫂,都进城给儿子送牢饭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要是真有要紧的事儿,是不是宽我两天的限,让我进城去把她们找回来?”

林国梁一听这两家要紧的都走了,有些不大相信,眨巴眨巴眼睛,歪着脑袋问:

“她们真的不在家?”

“你多咱听到过我们吴石宕人说瞎话?要是不信,你自己瞧瞧去呀!”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都三天啦!吴石宕那么多人结伴进城去探监送牢饭,你当保正的难道就一点儿都不知道?”

“什么什么?除了立志、立本两家,别家也有进城去的吗?”

“凡是有男人、有儿子扣在城里的,全都去啦!”

“一共多少家?多少人?”

“不知道林保正要来查问,我没那闲工夫一家一家去清点。约摸数儿,总有七八家二十几个人吧?”

“她们怎么知道自己的男人、儿子扣在城里的?”

“嗨,说你贵人多忘事儿嘛,你还真够可以的。自己拉的屎不能撮回去,自个儿说的话,总也不该说出口来回头就忘了吧?‘吴石宕人进城去打官司,叫太爷全给押起来了’的话,不正是你自己从城里回来亲口给大伙儿说的吗?俗话说:猫下的猫疼,狗养的狗爱,猫狗还都知道骨­肉­之亲呢,一听你说的那话,我们村里有亲人在城里的,能不急吗?烙点儿­干­粮,第二天一早就全进了城啦!”

听立新这一说,林国梁窝了一个大窝脖儿,又急,又恼,又气,嘴里还说不出苦来,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发作,冲身后那八名团丁一招手,说了声:“走!跟我进村去!不论男女老少,是人就给我轰出来!”登登登地就带头走进村里去了。

立新也不拦他,让他一家挨一家地去找人,把老人孩子和­妇­女们轰到村口空地上来。林国梁走遍了全村每一户人家,果然如立新所说,不单立志、立本两家锁着房门,村里十四户人家,倒有多一半儿门上由铁将军把守着。老婆孩子在家里的,扰共不过七八户人家。那八名团勇,如狼似虎的,倒是真听话,每走进一户,就把屋里所有的人全轰出村口去。最后走进立德家里,林国梁见他用一张小板凳儿架着左脚,独自一个坐在门口打草鞋,就问他说:

“你今天怎么不进宕去呀?”

立德指了指自己的左脚说:

“不留神砸了一锤子,把大脚趾头给砸扁了,动不了窝儿啦!”

“你没进城去看你儿子么?”

“我砸伤了脚,就是想去,也走不了啦!不过他也快回来了,用不着去接他了。”

“你怎么知道他快要回来了呢?”

立德警觉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转圜:

“是我托人带信儿去叫他回来的。大伙儿都说:我儿子又不是进城去过堂的,就是官司打输了,要坐牢监,也轮不到他头上。想必是每天要送牢饭,脱不开身。如今各家都有人进城去了,我儿子不就可以替回来了么?”

“他们哪天走的?”

“大前天一早儿走的。”

“大大前天晚上你到我家来,怎么没有说起这件事儿呢?”

“那会儿我正为决不定进城还是不进城,才去找你讨个实信儿嘛。你又说不准是怎么回子事儿,大伙儿又说官司上的事儿跟我儿子不相­干­,劝我不用去。我心里一迟疑,第二天就伤了脚,如今是想去也去不了啦!”

尽管立德爱子心切,跟大伙儿的心思想不到一个点儿上去,可是在外人面前,无条件地维护吴石宕人的利益,那是用不着多说的。

林国梁想起了林炳转达的金太爷的面谕,要分化瓦解,从吴石宕人里面寻找可作内线的人,不由得琢磨起眼前这个吴立德来。这个人,年纪还不到五十岁,可是生活的鞭子,已经在他额头上刻出了好几道深深的皱纹,看起来比他的哥哥立新还要年老了。这个人,除了特别疼爱儿子之外,跟其他吴石宕人的脾气秉­性­也颇不相同。看起来,这个人比较软弱,私心也较重,正可以利用他的爱子之心,把他俘虏过来,控制起来,成为安在吴石宕的坐探,吃他自家的饭,却为林家办事。这样一想,地头蛇嘿嘿一笑,装出一副十分亲近十分关切的神态说:

“你这个人哪,怎么我说话你总是不肯相信?咱们老哥儿俩相交四十多年了,我骗过你一回没有?我不给你说得很清楚吗?我跟林焕、来旺儿三个是金太爷判完案子的当天上午就离开县城回村来的,有些事情,还不大清楚。我只是想:这件官司,不是欠租不交,也不是欠债不还,这是一件杀人越货的抢匪重案哪!只要定下吴本良抢匪的罪来,一路进城打官司的人,不论过堂不过堂,就算不是同伙儿作案,这‘通匪’的罪名,难道能洗刷得掉么?昨天我问过林炳了,你家本顺,倒是没算在本良一伙儿里,你要是趁早叫他回来,从今以后不再跟立本他们通同一气,我可以看在咱们老哥儿俩多年交情的份儿上,替你在林炳面前开脱几句,往后就是有再大的漏子,也跟你们本顺不相­干­了。这可是咱老哥儿俩的私房话,大家心里明白就得了,千万别张扬出去,叫我吃不了的兜着走,落一个纵容包庇的罪名!今天我来,是为太爷传下来的公事,不是专为找你。你慢慢儿走到村口去,听听太爷的面谕,就知道我是为你好,才跟你透这么个风声啦!”说着,不等立德回话,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立德半信半疑,拄着拐杖慢慢儿站起身来,拽上了房门,一瘸一拐地往村口空场上瘸去。他弄不清林国梁的话有几分儿真几分儿假:大虎明明说小顺儿已经跟立本上山去了,为什么林炳回来没有提起此事,又说没把本顺算在本良一伙儿里呢?想来想去,脑袋都痛了。要不是立本硬抓的官差,他一家两口跟官司上的事情一点儿瓜葛也没有,该有多么清闲自在?如今弄得一身麻刀,白白跟着人家吃挂落,过那揪心扯肺的日子,实在是太冤枉了。看起来,马上撤身还不算太晚。只要本顺能够平安回来,往后爷儿俩除了吃饭­干­活儿不问外事,打定主意两头不得罪,还不行么?

等到立德瘸呀瘸的瘸到村口,空场上已经站满了人,全村留下的男女老幼,一共三十几口子,扇子面儿似的把林国梁和那八名团勇围在中心。人声嘁喳中,只听见林国梁那嘶哑的嗓门儿正在竭力喊叫:

“……刚才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石宕收回自采,这是林老爷生前就跟你们打过招呼的;如今一晃又是一年多,再提事先没说清楚,那就是你们强词夺理啦!”

人群中有两个小伙子嚷了起来:

“他胡搅蛮缠不讲理,不要理他,要想退宕,办不到!”

“是讲理的,叫林炳拿出当初租宕的合同来,该怎么着,咱们照合同办!”

林国梁用力地挥了挥手,要大家安静,嘈杂声中,不能不加大嗓门儿。

“不要嚷!听我说:当初租宕的合同,林团总早就翻出来看过啦!‘租户不退,山主不收’,这话的确写着。不过另外还有一条,那就是租户欠租,山主有权收宕。照老规矩,石宕是先付租金后采石头的,你们自己想想,今年正月都快过去了,你们头一季的租金交过一文钱没有?”

听林国梁在理屈词穷中施展出这最后一招看家解数来,立新一声冷笑,会场顿时鸦雀无声,静听立新说话:

“愣要拿不是当理儿说,我看你还没那道行。说到租金,自打吴姓人在这里租宕打石头起,每年四季先付后采,从来不该不欠。今年为什么没交租,按说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去年腊月二十六,是我二哥会同你林保正一起去找林炳结算蛤蟆岭坟园的工钱的,原打算结清账目之后,今年第一季石宕租金就从第三期工钱中扣除,大家两便。没想到林炳耍赖拒付,一个钱也不给。我们工匠手艺人,原不过挣一个花一个,手边攒不下钱的;他一个钱不付,我们全村十四户老少几十口人,连年都还没法儿过呢,哪儿来的钱给他交租去?再说,前年林国栋要收宕自采的事儿,明摆着那是鬼花招,为的是杀工价,要我们吃自己的饭,白替他林国栋­干­活儿。饶是那样,我们明知道吃亏,看在是山主的份儿上,也还是把活儿承接下来了。收宕的事情,也就不再提起。林炳今天旧事重提,明明是找碴儿生事,想借收宕为名,寻我们的事端。这件事儿,是我们租户与山主之间的争执,跟你当保正的扯不着边儿。今天既然是你带了话儿来了,一事不烦二主,有劳你把我们的话也捎回去,就说吴石宕人按照合同办事,石宕绝不退回。什么时候结清坟园工钱,就什么时候交清石宕租金。这件闲事儿你就甭管了。刚才你不是说有县里的公事要转达吗?那就办你的正事儿吧!”

立新的一席话,有理有力,说得林国梁张口结舌,不得不翻翻白眼,咽下一口唾沫,涎着脸说:

“得啦!算是我一手托两家,林团总的话,我已经带到了;你们的话,我一准儿也带回去就是啦!下面说第二件事情:这第二件事情哩,还是离不开林团总跟你们之间的交道。你们两方,去年为了一头牛大打出手,各有死伤,官司打到了县里,连累我也罚到县里去走了一趟。如今好啦,官司县里判下来了,吴本良杀人偿命,秋后一刀,自有行刑刽子发落,没我的事儿;我当保正的,奉太爷面谕,责成我着落吴立志、吴立本两家追缴烧埋银子一千两,分三个月交清,以十天为一期,按期追比,就从今天起算,每隔十天,我来收一次银子。胆敢抗拒不交的,奉命籍没身家财物作抵。如今吴立志、吴立本两家,因事外出也好,畏罪潜逃也罢,反正没人在家;既然你们都是各伙另过的,我也不来难为大伙儿,只要他们两家有人回来,把这话帮我传到了也就是了。十天之后,要是他们还不回来,别怪本人事先没打招呼,大封条贴到了门上,抄家籍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第三件,吴本良伙同吴本善、吴本忠等兄弟四人,夜入民宅,抢劫未遂,杀死人命,太爷已经按抢匪杀人罪判定吴本良秋后处决,吴本忠发海捕文书四处捉拿,吴本善格斗身亡不再追究。为此,凡是吴石宕人,不论跟吴本良亲疏远近,每户都要具一份甘结,申明与吴本良素无来往,并无通同作案情事,今后与吴本良断绝一切瓜葛关连等等,谁家胆敢不写甘结的,一律按通匪论,打入另册,听候团防局解县处置。都听明白了没有?你不找烦恼,烦恼不找你,别活得不耐烦,自己找苦吃。好好儿琢磨琢磨、思忖思忖吧。给你们一天期限,明天这会儿把甘结都写齐,摁上手印,着个人送到我家里去。都听明白了没有?”

林国梁的话音儿刚落,空场上人声鼎沸,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前来,要眼林国梁评理。几条高低粗细各不相同的嗓子同时在喊:

“林国梁胡说八道,别听他的!”

“林国梁是林炳养的狗,专替林炳看家护院儿咬人的,别怕他瞎汪汪,再胡吣一起,敲掉他的狗牙!”

“叫林国梁拿出判决书来大家看,拿不出判决书来,就是假传圣旨,胡造谣言,先抓起他来,解县里发落!”

“就是他拿得出判决书,也不能听他的!知县受了贿,贪赃枉法,判得不公,还许可上诉哩!咱们官司打到府里省里,滚钉板进刑部大堂,也绝不含糊!”

“谁写甘结谁是狗娘养的!吴石宕没有这种软骨头坯子!”

“林国梁趁早滚回去,叫林炳那小子自己来!”

群情激奋,小伙子们更是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一个个粗着脖子红着脸,捋胳膊挽袖子的,就差把拳头打到林国梁的脸上了。

林国梁在地方上当保正多年,除了见官府拜财主不能不低声下气之外,在老百姓面前,尤其是在穷百姓面前,一向是趾高气扬吆五喝六惯了的,多咱让穷工匠们指着鼻子训斥过?再说,他挖空心思从林炳面前讨了这桩美差来,原指望一个下马威,吴石宕人就会吓得屁滚尿流,不知所措,毕恭毕敬地献上银子来疏通打点,从而肥肥地发一注横财的。没想到吴石宕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刚将了一军,就敢以小犯上,冒犯他林保正的威严。此风一开,当保正的往后还怎么说话办事儿?仗着身后有八名持刀执械的团丁保驾,上面还有林团总和县太爷撑腰,胆子凭空大了许多,圆乎脸儿一抹变成了长乎脸儿,绿豆眼一瞪变成了蛤蟆眼,雷公嘴一撇变成了簸箕嘴,挥舞着他那从不离手的长烟杆儿,骄横地狂叫:

“统统住口!你们是要造反还是怎么着?我当地保的给你们传太爷的面谕,都敢说不相信,你们相信谁的?再有说不相信的,周昌!全给我抓起来!统统按通匪论送县严办!”

八名团勇跟林国梁出来,只在村子里转了一个圈儿,正没地儿抖搂威风呢,如今得到了保正的一声号令,就像八条狗似的一齐蹿了出来,挺刀横枪,一字儿排开。吴石宕的小伙子哪儿怕这个?把老人孩子往身后一藏,也一字儿排开,手中虽然没有家伙,却全然不怕,一个个挺胸凸肚,以手叉腰,跟团丁们面对面地怒目而视。周昌自从去年年底错打了林国梁,挨了踢赔了礼以后,跟吴石宕人也算是结了仇了,正想借机泄泄私愤,比另外那七个人更加耀武扬威。这时候,吴石宕人中间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

“不相信!就是不相信!看你能咬下我一截儿去当箫吹不能!”

随着这句活,七八条嗓子一齐喊:

“不相信!不相信!就是不相信!”

周昌一听,忘了去年那一跤的教训,蹿过来要抓领头喊不相信的那个人。他挺着刀瞪着眼,自恃人多,又自以为办的是公事,只顾大踏步往前闯,却不防脚下有人使了绊儿,背上又叫人猛击一掌,一个踉跄,摔了个嘴啃泥,紧跟着上来两只脚,一只踏住了后心儿,一只踏住了右手,只得乖乖儿地把刀交了出去,让人家反剪着双手提了起来。下余那七个团勇,见吴石宕的小伙子个个出手麻利,周昌还算是有几分本事的,尚且着了道儿,哪个胆敢上前找不自在?于是乎双方不进不退,陷入了僵局。

林国梁一见周昌出马失利,反叫人家拿住了,急得躲在人后大叫:“反了!反了!”一个劲儿地催那七名团勇上前。吆喝了半天,没见有人迈步,正在进退两难不知所措间,只听见吴石宕人群中咳嗽一声,闪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来,拄着一根通红油亮的老竹拐杖,用他那苍老但却响亮的嗓音颤巍巍地说:

“我说林国梁,你这个当保正的,有点儿蝗虫吃过了界,管得也太宽点儿了吧?你自己说说,今天你管的这三件事儿,哪一件算是你保正份儿内的?我们租林家的石宕,双方有合同为据,不是谁随便一句话就可以收走退宕的。合同上既不是你的中你的保,跟你林国梁更是八竿子扎不着,有事儿我们自己会商量,不用你来传什么话。官司上的事情,谁输谁赢,赔钱偿命,往近里说,有县里的头役送那盖过朱红大印的实判来;往远里说,县里判得不公,我们还要层层上告,连一判二判都作不得数,就凭你空口这么说几句白话,指望我们就会乖乖儿地听你的摆布哇?这不是屎壳螂爬秤盘不知道自己有多大份量吗?连官司都还没打完呢,谁又能给你具什么甘结?这不是没影儿的事儿吗?今天的工夫,算是白白叫你给耽误了这小半天,看在你当地方的平时常替我们跑腿儿的份儿上,我们自认倒楣算了。立新,领上你的人进宕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指了指周昌,又说:“这位看样子是个大饭桶,留着他,咱们也管不起饭,还是叫他跟保正回林炳家去填草料吧!下剩的老小,各回各家,林保正有我来送他出村……”

大伙儿听吴绍林这样吩咐下来,一松手,先把周昌给放了,把刀也还给了他;立新一声招呼,把石匠们带出了村去,下剩的老小­妇­孺,发一声喊,呼啦一下子全都跑回各自的家里去了。村口只剩下一个吴绍林,在朝阳的沐浴下神态自若地拈着他那霜雪一般的飘然长须,等人全都走完以后,这才不慌不忙地说:

“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林保正也该请回啦!”

林国梁眼看着吴绍林把人全都遣散了,八名团勇更没一个有那胆量把人拦回来,直气得两眼发直双手发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绍林最后的那句话,倒给了他一个台阶儿,只见他勃然变­色­,手指着吴绍林就骂开了:

“好,好!你们胆大包天,我的话不听,连太爷的面谕都敢违拗,也太不自量了。你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准有你们哭鼻子叫皇天的日子!”说着,向团勇们招了招手:“走!都回去!这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东西,见了棺村才知道哭也晚啦!”说完,一扭身子,带上八名团勇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连三天,吴石宕平静得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时候,正月过去,转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季节就要开始,工匠们不能不紧一紧手里的活儿,停了石宕里的工,忙着去耕田播种。

这平静的三天中,立新的心中却很不平静。他知道,这种平静是极不寻常的。林国梁灰溜溜地被顶了回去,要办的三件事情一件也没办成,林炳能善罢甘休么?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就好像桥头的回旋一样,水面上看起来动都不动,可是水面底下却不知道有多么急的水流在翻腾呢!

立新也曾着人到林村去探听消息,但除了知道林国梁回去之后曾到林家和林炳密谈许久之外,什么底细也没打听出来。大虎临行之前,说到来旺儿多少有了点儿悔悟之心,答应给吴石宕人做内应,有关林炳的动静,可以悄悄儿地去问他;但他从城里回来之后,连大门都没有出来过,又不能上门去找,有了内线却送不出信儿来,不是跟没有一样吗?

到了第三天,壶镇逢集,有关吴石宕人通同股匪劫牢杀人大战学宫前的消息,经过渲染扩大之后,变成了传奇故事,当作最新新闻传到了壶镇,又通过市集上的街谈巷议和茶楼酒肆中的清谈高论扩散到了各村各店,甚至连县太爷面谕林团总火速缉拿一众叛逆这样的绝密军机,也从团董们嘴里辗转相传泄漏出来了。可是几天来林炳依旧闭门高卧,除了前门后门增了岗,村前村后添了哨,夜里还有人四处巡逻之外,却不见有别的举动。这不能不使立新意识到在这种宁静的后面,将会有一场狂风恶浪迎面袭来。明知道林炳正在那里挖陷阱设圈套,却又识不透他的计谋,难猜他何时从何处下手,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事到临头,再随机处置了。

第四天一早,吴石宕仅余的青壮年男女和Сhā得上手的孩子们,全下地­干­活儿去了。太阳上山以后,一名团丁晃晃悠悠地出了林村,往吴石宕这边走来。进村没打听,就径直奔了立德住的那个院子。立德的左脚上了伤药,红肿已经退了,离收口却还早,不拄拐棍儿还是走不了路。只能一个人在家里歇着。冷丁见走进一个团丁来,吓了一跳,连忙让座儿递烟,请问有何贵­干­。那团丁是林炳吩咐清楚了的,说话透着十分和气,谢了座儿,辞了烟,不慌不忙地说:

“你不是吴本顺的父亲吗?告诉你一个喜讯儿,你儿子回来啦。他是昨天夜里一个人悄悄儿地溜回来的。我们巡夜的见他形迹可疑,把他扣起来了,如今在我们团总后院儿空屋子里锁着呢。我们团总说,吴立本在县城里劫牢杀人,也有他的一份儿,这次回村来,准是给叛匪通风报信儿来的,放他不得。要想放他回来,除非你亲身去保。只要你担保他跟叛匪没有来往,这次回来也不是通风报信儿,就把吴本顺交你带回来。事不宜迟,快跟我走一趟吧!”

立德一听是小顺儿回来了,真是又喜又急:喜的是立本果然把小顺儿给放了回来;急的是在林家关了这一宿,不知道吃了苦头没有。急切间顾不得脚痛难行,拄上拐棍儿关上了门,不单没到地里去跟立新说一声,就连近在左邻的三叔那里也来不及去打个招呼,就眼那团丁出村儿去了。

到了林家,大门上早都说好了的,并不拦阻。那团丁把立德带到了林炳的起坐间,也就是账房间里。原先林国栋的那张紫竹烟榻挪走了,换了一张竹躺椅,铺着厚厚的被子。林炳裹着一条大红氆氇毡,头上缠着几层黑纱,在躺椅上侧身歪着,两腿伸得笔直,架在一张方凳子上,由蹲在旁边的凤妹替他轻轻地捶着后腰。那团丁走进门去,打了一个千儿说:

“回总爷,那个吴立德来了,现在门外。”

林炳鼻子里哼了一声,往门外瞥了一眼,傲然下令:

“叫他进来!”

那团丁“喳”了一声,返身出来,向立德招招手,叫他自己进去,就转身走了。

立德心里突突乱跳,放轻了脚步,迈过了门槛儿,走进屋里,在躺椅前面呆呆地站住。林炳半闭着眼睛,假装不知道,头也不抬,依旧四平八稳地躺着,像是睡着了的样子。立德屏息着呼吸,在躺椅前面站了足有一袋烟工夫,几次鼓了鼓勇气,想开口说话,一看林炳那份儿架势,到底还是没那胆量;他只是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心里却更加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是好。

凤妹见这个半老的乡下人如此拘谨胆小,一面继续不停地替林炳捶着大腿,一面抿着嘴偷偷地乐了,还直向立德努嘴使眼­色­,意思告诉他林炳并没有睡着,叫他有话快说。立德又局促不安地犹豫了半天,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伸手把头上那顶半旧的毡帽抓了下来,摁在当胸,这才半弯看腰,呐呐地叫了一声:

“林团总!”

尽管立德的声音很轻,但在这阒静的房间里,林炳既没睡着,耳朵又不聋,怎么会听不见?不过为了摆架子拿大,故意装腔作势吓唬人罢了。凤妹看惯了林炳在瑞春面前的那种轻薄相,看不惯这种架势,就代立德回了一声:

“大爷,你找的那个吴石宕人来了!”

林炳微微张开了眼睛,似乎不胜困倦的样子,依旧是头也不抬一抬,只是懒洋洋地说:

“吴立德,你的架子还真不小哇!我一早就打发人去请你,怎么挨到这时候才来呀?”

林炳倒打一耙,立德更加惶恐不安了,嗫嚅地说:

“团总,我没敢耽搁呀!一听说总爷传呼,我马上就赶来了。只是我这只倒楣的脚,有点儿不听使唤,唉,没办法,我这是用一只脚跳着走来的呀!有劳团总久等了,您多担待吧!”

林炳扭动一下身躯,抬起头来。善于体察人意的凤妹,连忙拿一个小引枕来垫在他的脑袋下面。林炳又微微地咳嗽了一声,凤妹连忙提起煨在炭火盆里的一把铜壶,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了他的嘴边。林炳就凤妹手里小口小口地呷了几口茶,一摇头,茶杯挪开了,这才半坐半躺地靠在躺椅上,斜着眼睛­阴­阳怪气地问:“吴立德,你的架子还真不小哇!我一早就打发人去请你,怎么挨到这时候才来呀?”

“吴立德,尽管咱们素常没什么来往,不过近村紧邻的,我知道你一向安份守己,从来不招惹闲是闲非。这一回,吴立本勾结股匪在城里劫牢越狱,杀人作案,你怎么也舍得叫你那独根苗儿去冒这么大的风险,担这么大的是非呢?”

立德见林炳直Сhā本题,一下子就问到本顺的事儿上来,不由得心里通通地跳个不住。听那口气,似乎本顺在城里的事儿他全都知道了。不过在没有探明实底儿之前,出于护犊的本能,他不能不否认:

“总爷弄错了吧?我家本顺,是我二哥带去打杂做饭跑个腿儿看个门儿什么的,跟官司上的事情可没一丝儿瓜葛。您也不是不知道,就为怕他招惹是非,我没让他练过一天拳脚,哪样武艺他也不会呀!”

林炳冷笑了一声,稍稍露出一点儿不快的神­色­:

“你不会说瞎话,就甭学着说好不好?刚才去请你的那个团丁告诉你了没有?你儿子在城里作了案,跟立本上了山,入了股匪的伙儿,是你带信儿去叫他回来的,你给我装什么糊涂?要知道,人已经叫我逮住审过了,你儿子自己全都招啦!你还替他瞒什么?我看在邻里乡亲的份儿上,叫你来把儿子保回去。你要是不识抬举,愣拿自己当外人,在我面前连实话都没一句,可别怪我不讲交情,明天就着人把他解到县里去由太爷发落。那时候,你就是烧高香磕响头,也别想保出个带气儿的来啦!”

听林炳那话茬儿,好像他什么全都知道了。难道说,小顺儿让他逮住了以后,把实话全撂了吗?俗话说得好:“知子者,莫若父。”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做老子的当然是最清楚不过的。小顺儿尽管很听自己的活,不让他学武,他就不学;不让他多管闲事,他就不管;不过他到底是在吴石宕长大的,为人处世,言语办事,更像他的兄弟伙儿:为了公中的事儿,只要封过他的口,不许他往外传,那是任凭你打折了骨头打飞了­肉­,也别想从他嘴里抠出半句实话来的,为什么林炳一问,他就吐露真情了呢,出于保护儿子,他不能不第二次否认:

“林团总的话,倒把我给说糊涂了。林保正从城里回来,说是吴石宕人打输了官司,全叫太爷给扣押起来了。我儿子不是官司中人,想必是在张罗着送牢饭,一时回不来。我大嫂她们进城去探监,我带信儿去叫他回家来,难道这也有罪么?”

立德没有到来之前,林炳早就盘算好了:对这个吴石宕人,不用动硬的,只要一诈一唬,他就会把实话吐露出来。如今见一诈没有诈成,脸­色­一变,改用了第二手绝招儿唬:

“吴立德,你别给脸不要脸,拿我一片好心当作驴肝肺。你耳朵里没塞着寥货①,壶镇满街上都嚷嚷的消息,你总也听到了吧?六天前,你二哥领着你儿子他们,勾结股匪在城里劫牢杀人,当天夜里就带着你儿子上了山,难道说你会不知道?你带信儿叫你儿子回来,这信儿往哪儿带的?你倒是说明白了!你儿子要是没上山,怎么直到今天才回来,这五天工夫都在哪儿窝着的,我好心好意开脱你儿子,叫你父子团圆,你偏偏牵着不走打着走,敬酒不喝喝罚酒,连句实话都没有!那好吧,这是你自己不要你儿子,怪不得我。我重病在身,没那­精­气神儿跟你逗闷子玩儿!趁早你回去吧!”说着,余怒未息地翻了一个身,脸冲里侧歪着,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看立德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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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寥货──是一种形似香蕉的廉价点心。在下层社会用它骂人,隐喻男子生植器。

凤妹是个实心眼儿的丫头,只当林炳说的都是实话,倒暗暗地替立德担起心来,就在林炳的背后挤眼睛打手势,一个劲儿地向立德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求情赔不是。立德叫林炳一语道破,点到了心病上,情知自己的谎话没说圆,掩饰不过去,又听说要把小顺儿送官,更其着慌了,傻不愣登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见凤妹直向自己使眼­色­,懂得那是叫自己转圜,急忙连连作揖,改口认错说:

“林团总,请看在我手艺人不通世情的份儿上,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有说话不对的地方,多担待点儿。我家小顺儿,您抬抬手,还是让我带回去吧!”

林炳听立德给自己转圜,就慢慢儿回过头来,半睁着眼睛,装出一副不关痛痒的神态,有气无力地说:

“算了吧,你不疼你的儿子,我还顾惜我的身子哩!有那闲工夫,我多闭闭眼养养神不好么?听你那连鬼都不信的瞎话­干­什么!”

一见林炳那副不在乎的样子,立德生怕他真地扣住小顺儿不放,急忙许愿:

“我什么也不瞒着总爷了。以前的事儿,凡是我知道的,我一定实话实说;往后的事儿,我担保不再跟山上来往掺和,还不行么?”

林炳听他说出了“山上”两个字来,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却不去催逼追问,而是欲擒故纵,让他自己撞进罗网中来:

“早跟你说过,你儿子已经全都招供了,问问你,不过是试试你吴立德是不是有决心跟你那造反谋叛的哥哥一刀两断,从今往后悉听官府的管辖,做一个安善良民。你不想想,我们团防局一百几十号人,难道都是白吃饭的?再退一步说,就算我们团防局的人全是窝囊废,县里还有专­干­缉捕的快班和小队子呢!他们吃的是皇粮,当的是官差,太爷发下牌票来,三天一问,五天一比,要是逮不住人,老大的板子就要打到他们的ρi股上去,谁敢延宕不尽心?你们吴石宕人又不是高来高去的神仙剑侠,燕儿飞过都还有个影子,这一大帮人劫了牢杀了人,能不留下踪迹么?他们一有了消息,跟我们都是通气儿的,我能不知道么?看起来,你是吃了秤铊铁了心,不想要你儿子了。”

立德在心里琢磨:“是啊!林炳说的倒是实话。这么大一件案子,都过去五六天了,来龙去脉,县里还不是早就弄清楚了?看起来,这会儿上山去的人早就已经到了,营寨设防该也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这些事情,看来也不再算是机密,就是说出去,对山上对村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关联要紧了吧?来不及细想了,还是救儿子要紧哪!”立德走前一步,两手拢住胸口,用一种虔诚的语气说:

“林团总说的这些都是金玉良言,我一定照办,只求总爷让我保回儿子去,我一定听官府的管辖,听团总的调遣,做一个安善良民。我这是一片诚心,团总要是不相信,往后日子还长着哩!您就瞧着好了。”

“­干­吗要看往后哇,诚心不诚心,眼面前问你的几件事儿你全不说,还算是诚心吗?”

“我说,我全说!”

林炳冷笑一声,不屑理睬似地撇了撇嘴:

“要说,就说真的,说那些你自己都画不圆的谎话,我可没那闲心听你瞎嚼舌头。”

立德真怕林炳变脸,连连打躬作揖:

“我说实话还不行么?”

林炳长吁一口气,略抬了抬头,装出一副另眼相看的神情却又像试探地问:

“那么我先问你:立本在城里闹事,勾结的是哪路股匪?为首的叫什么名字?”

立德在心里掂掇了掂掇,觉得雷一鸣的事情反正是瞒不住的,用不着遮遮盖盖,而刘福喜的事情则并无外人知道,千万说不得。好在这事儿并不是自己亲自参与的奇 -書∧ 網,即使林炳知道内中还有石笋前人,自己说不知道,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就存了一个心眼儿,打了个马虎眼儿说:

“我二哥他们在城里­干­的那些事儿,是南乡一个卖膏药的姓雷的媳­妇­儿,带来一拨人一起­干­的,那里面没什么股匪呀!”

“那天闹事,兵分三路,加在一起,听说有好几百人呢,姓雷的媳­妇­儿,能带来那么多人吗?”

“那天的事儿,其实拢共就几十个人,黑夜里看不清,越说越多,就成了几百人了。”

“闹事之后,都上哪儿躲着去了?”

“都上白水山雷家寨去了。”

“你们吴石宕一夜间逃走了十几家,也都是上的白水山么?”

立德迟疑了一下,回答说:

“凡是有亲人在山上的,怕受到牵连,都上山去了。”

“是谁回来送的信儿?”

立德又迟疑了一下,想到不能牵扯上张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圆了个模棱两可的谎:

“那天夜里我都睡觉了,是我二嫂把我叫起来,告诉我县城里出了事儿,叫我赶紧收拾收拾,跟她们一起悄悄儿连夜上山去。我估摸着别人也不敢回来,准是本厚回来送的信儿。”

“那你怎么不跟你嫂子她们一起上山呢?”

“我一家清白,为什么放着本份儿的手艺人不当,要跟他们上山当土匪呀?我儿子跟官司上的事情没一点儿瓜葛,城里面闹事儿也没有他,我叫他回来,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

“你说得倒轻巧!你怎么知道他在城里没跟着吴立本为非作歹呢?”

“这您也知道,他可是从来没摸过刀哇枪的,什么武艺也不会呀!”

“糊涂话!难道只有拿刀动枪的才叫土匪,替土匪烧饭打杂跑腿儿送信儿的就不叫土匪吗?”

让林炳一句话问住了,立德半天回答不上来,分辩不得,只好求情了:

“这就得请林团总体察下情,在太爷面前,帮我们分说分说啦!我们本顺,确实是一向安份守己,从来没­干­过一件亏心缺德的事情,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干­那叛逆谋反的砍头勾当啊!早知道我二哥会­干­出那样的事儿来,我才不会答应叫他进城去呢!”

“事情都已经办出来了,这些后悔的话,说上一车也不管用啦!你儿子的事儿,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儿,你刚才说的,也大半是实话。要我在太爷面前替他分说开脱,倒是不难,怕的是我替你求下情来了,你儿子却又暗地里跟山上勾结,送了你的命不算,还得连累我吃挂落。你跟我非亲非故,又不跟我同住一村,你说叫我怎么能相信你呢?”

听林炳的话茬儿,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大有转圜的余地,琢磨琢磨,除了写保状打包票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叫林炳相信自己了。只得叹一口气,连连给林炳作揖说:

“唉!谁叫我鬼迷心窍,让我二哥把本顺带走的呢!如今是后悔也来不及啦!不过我儿子最听我的话,你看,我二哥都把他带到山上去了,我带信儿去叫他回来,他就回来了。以前的事儿,求团总看在他是叫我二哥强拉硬拽去的,也没办什么坏事的份儿上,饶了他的初次,在太爷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往后的事儿,我给你写保状,全包在我的身上,只要再有跟山上通气儿的情事,唯我是问,还不行么?”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你保你的儿子,要我来保你啰?”

立德苦笑了一下,恳求似地说:

“求总爷多担待吧!”

林炳却纵声大笑起来:

“得啦!上当不过一回,就让我上一回当试试得啦!­干­脆告诉你说吧,北山的石宕,从明天起我要收回自采了。赶明儿招一帮石匠师傅,开个石作坊,就由我国梁叔领东经管。你要是不愿迁走也不愿改行,就到我的作坊里来当个工匠头儿吧。往后国梁叔管银钱出入,你管活茬儿安排,­干­活儿不­干­活儿的,每天比别的工匠多支给你两斤米钱,­干­不­干­?你琢磨琢磨!”

听说林炳真要把石宕收回自采,立德不能不慎重细加考虑了。从几天前林国梁到吴石宕传这话时大伙儿的激愤来看,吴石宕人是不肯把石宕交还山主的。事实上打石头的没有了石宕,就跟种田的没有了田地一样,一家人的穿衣吃饭,就都会没有着落。因此,林炳要收宕的事情,非引起一场新的争端不可。不过再仔细一想,山是人家的,权也在人家手里,就凭吴石宕留下的这七八户人家二十多个石匠,要想跟手握壶镇团防局实权的林团总斗,明摆着是斗不过人家的。不管吴石宕人愿意不愿意,闹了归齐,石宕还是要叫人家收走,吴石宕人也不得不搬家改行,要不然,只能给林记作坊当伙计,赚工钱过日子了。掂掇轻重,迁居损失太大,改行吧,丢了耍熟的手艺也可惜;比较起来,还是不搬家不改行,留在原地给人家当伙计最省心。这样做,可能会多受些闲气,少赚些工钱,但是要从人家手底下图个安生,也不得不低低头,忍耐一时了。只要林家不挤得人太紧大凶,能叫人穿得上裤子填得饱肚子,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情,哪还管得这许多?不过,吴石宕人一向自由自在惯了的,肯在别人手下讨生活么?何况,跟林炳结了仇以后,见了面眼睛都是红的,真要成了东家伙计,天知道会乱成个什么局面!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吧。实在无路可走了,非投靠林家不可,也只能当个伙计,这惹是非多口舌的工匠头子,可千万当不得呀!这样想着,立德畏缩似地向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说:

“多谢林团总的深情厚意,肯替我爷儿俩开脱作保,我们爷儿两个,敢不报效总爷的大恩大德?不过这石宕的租和退,另有合同管着,看我们兄弟伙儿的意思,是不肯退的呢!要是石宕由总爷收回另开作坊,把我们爷儿俩留下当伙计,那就感激不尽了。当工匠头儿,我吴立德可不是那材料,总爷还得另寻高手才是呢!”

“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手里拿着银子,还愁找不到出力气的?话多伤神,今天就不跟你多说了,快把保状写来,把你儿子领回去吧。你自己会写字不会?”

“单说认,斗大的字也能认下一挑来;要说錾,一笔一画的连笔锋都能不走样;独有写,借条收据还能凑合,文书字墨,就写不上来了,保儿子的保状,我可连见都没见过哩!”

“你自己不会写,那没办法,破费几文,请别人去写吧。这样的文书,也不用到学里去求塾师,反正还要请保正做中,就烦他替你写好了。紧着点儿你领上儿子回村去,还能赶上中午饭。快去吧!”

说了半天儿话,只有到了这时候,林炳才从氆氇毡里把他那双宝贝手拿了出来,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一连躺了好几天,倒像是越躺越乏似的。直等到立德哈了哈腰,戴上了帽子,转身出门去了,这才坐起身来,甩开氆氇毡,对凤妹说:

“告诉二爷,回头吴立德送保状来了,把本顺叫他领回去;再去给­奶­­奶­说一声,我有急事儿要到壶镇去走一趟,大概得吃过晚饭才回来,不用等我了。”说着,自己动手解去头上缠着的黑纱。

凤妹帮他换上了细麻布的孝服,腰里悬着双剑,带上了来旺儿,大踏步地走出门去了。乍一看,谁会相信这是个刚从病榻上爬起来的“夹­阴­伤寒”患者呢!

吴立德花了两吊钱,请林保正写了保状并做中人,再次到了林家大院儿,林炳去壶镇已经走了多时。好在他走前留的有话,由林焕看过保状以后,领出儿子来,天­色­早已经过了午时。

看到儿子身上没有一点儿伤痕,肚子也吃得饱饱的,立德两眼满噙着泪花儿,心里着实感激林炳的宽厚仁义。不是么,小顺儿昨天夜里叫他们逮住了,如果先不先饱打一顿,再来个反飞倒吊,逼问口供,折磨一宿,又能上哪儿去诉苦申冤呢。

但是爷儿俩刚一离开林村,却在路上吵开了。

连立德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一向十分顺从听话的儿子,几天不见,竟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出了林家大门,立德就喋喋不休地叨念着林炳的格外施恩和另眼相看,并把这种深恩厚遇归结为自己的规矩本份,要儿子从此只管老老实实打石头,不要去沾惹任何闲是闲非。本顺却只顾搀着他爹往村外大步快走,一句话也不说,拖得立德拄着拐棍儿像三脚猫那样跳着走,呼哧呼哧地喘个不住。

走出村外,本顺回头看看,见身后没人了,这才焦急地小声问他爹:

“爹,别不分好歹,胡夸一气啦!俗话说:老虎嘴里掉不下­肉­,狐狸嘴里吐不出­鸡­;又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说的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意思。你不想想,林炳是什么人?他跟咱们这样的人家套近乎,为的是什么?这不明明是黄鼠狼给小­鸡­子拜年,没安着好心的事儿么?他抓到了我,从我嘴里逼不出口供来,就打开了你的主意。你给我说实话,到底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了?”

听儿子这样说,立德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儿来。从林炳言语神态的温和亲近和本顺没吃到苦头这两件事情上看,他不相信这是一场骗局。但是,林炳明明说小顺儿已经什么都招了,而本顺自己却说没从他嘴里逼出口供来,这不是驴­唇­马嘴,两头对不上茬儿么?看看本顺,正瞪直眼睛焦急地等待着回答,一时说不清楚,却反问了一句:

“山上的事儿,你没说么?”

“这是什么样的事情,我能说半个字儿吗?昨天夜里,我不知道林村前后的路口上都放有卡子,让他们给逮住了。押到林家,林焕审了我一堂,吆五喝六的,绳索棍捧刀剑都搬出来了,一会儿要打,一会儿要杀,咋唬了小半夜,我咬定了牙关,只承认县太爷判下官司来的当天我就离开了县城,在马石桥姨妈家住了几天,就回家来,别的一概不知道。一审审到了子时过后,来旺儿来传林炳的话,叫别审了,先关起来,明天再问,这才找了间空屋把我锁了起来。今天早上来旺儿给我送饭,说是林炳着人到村子里去找你,要你写保状保我出去,我就知道事情要坏。刀子架在脖子上我都没吐口的话,准会叫你给泄露了出去,要不,林炳能有那善心把我放出来?人家都上了山了,偏你事儿多,非叫我回来不结。我就知道我这一回家准保不会有好事儿。这不是,人还没到家,事儿就出来了。快跟我说,我二叔带人上山的事儿,你说了么?”

受到了儿子的谴责,立德觉得窝火,也觉得委屈。不过他并不想逃避罪责,也不愿推卸责任,而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你没说,林炳他怎么知道你上山了?他说你自己都承认是从山上下来的,我还瞒着­干­什么?”

小顺儿一听,急得直嚷嚷:

“你呀,真糊涂。他这是诈你呢!咱们的人在城里闹翻了天,一转眼又全不见了,到底在哪儿,他们还蒙在鼓里呢!昨天夜里,林焕也一口咬定我是从山上下来的,我问他什么山,他就说不上来了,可见是连蒙带诈,什么也不知道。你告诉他什么山什么村了么?”

“我说了。我想就是你没说,反正这样大的事情,早晚也是瞒不住的。不撂给他一点儿真的,他能把你放回来吗?”

“二虎哥早就猜到我回家以后要泄露机密的,扣了我三天,没立刻放我下山,就为的多赚一天是一天,山上好多做些准备。你不知道山上刚安营扎寨,什么也没有么?晚叫他们知道一天,咱们就可以多设一处埋伏,多筑一道砦堡。我还给二虎哥赌咒发誓,绝不从我嘴里吐露一句真情呢!这倒好,我还没到家,你就把真情都吐给人家了。除此之外,你还说了些什么?石笋前舅舅,你说没说?”

“没说。我只说了姓雷的媳­妇­儿带人进城砸的站笼,石笋前的事儿,没提一个字儿。”

“真没说吗?你可得说实话,说了,就承认说了,好赶紧着人去送信儿,这可是几十颗脑袋的大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呀!”

“没说就是没说,撒谎我可不会。”

“那么大虎哥回来报信儿的事儿呢?你说了没有?”

“这个我也没说。”

“你不说大虎哥回来报信儿,村子里的人怎么都跑了?上山的事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是半夜里让二嫂子叫起来的,琢磨着可能是本厚回来报的信儿!”

“你可别骗我呀!”

“你怎么连你爹的话都不相信了呢!”

“不是我不相信你,你不想想你的一句话关连到多少条人命,再想想你办的这都叫什么事儿啊!除此之外,还说了些什么了?你仔细想想,先别着急。”

立德果然努力回忆了一番,终于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没有了,别的话我什么也没说,就连小娥没走,有些人回娘家,我都没说。”

“保我的保状上,都是怎么说的?”

“保你跟吴立本、吴本良等人一刀两断,不通匪,不窝匪,遇有匪情,立即报官,听从团防局的调遣……”

没等立德说完,本顺气得直跺脚,愤愤地说:

“一张纸,叫你把良心都卖给林炳啦!我不跟你多说了,我找三叔公和三伯去。林炳去壶镇,准是跟县里通气儿商量剿山的事儿去啦!我等你不及了,你自己拄着拐棍儿慢慢儿走吧!”说着,一转身,头也不回地飞一般跑进村子里去了。

立德眼看儿子跑远了,摇摇头,叹了口气,心里头一次感到了办错事情的内疚和沉重,一面心里还在暗自庆幸:幸亏没有把实情全说出去,不然的话,祸事可就大啦!

第四十五回

报仇雪恨,月娥放冷箭行刺

晕头转向,林炳大白天见鬼

本顺满头大汗地飞跑进村,拽了立新就往三叔公屋里跑。立德一大清早就叫团勇带走的事儿,早已经传遍了全村。这时候人们已经吃完中饭,正要下地去,没见立德回家,却见本顺气急败坏地跑进村来,顾不得跟大伙儿招呼说话,拉着立新的手一头扎进了三叔公的屋里,都知道准是有了变故,就不约而同地全都跟了进来一探究竟。

本顺先说大虎他们到了山上,传三叔公的话,要本顺回村,本顺自己先就不愿意;二虎又说大家刚刚进山,立脚未稳,只可潜伏喘息,将养元气,不可走漏风声,招来官兵进剿,疲于奔命,羽翼难成,也不赞成放本顺下山。怎奈立本说这是三叔作了主说了话的,不能不算数,又怕立德为此不满,反倒会生了心泄了密,定要本顺遵命回村。二虎做好做歹,硬留了三天,又给本顺仔仔细细地安排了回村以后万一遇见意外如何对答应付等等,这才放他下山。没想到刚走近林村村口,就叫林炳放的卡子给逮住了。接着说立德怎么上当写了保状,怎么让林炳诈去了立本的下落。最后传立本的话,叫月娥不要在银田村久住,一者怕走漏了风声,叫林炳抓走;二者怕官府里探明了立本等在白水山落脚,封了山断了路,往后进山可就难了,要月娥接到信儿以后,不要再耽搁,立即进山去。另外,林炳从立德嘴里得到了口供之后,马上抱病到壶镇去,估计八成儿是与团董们计议跟县里通气儿的事儿,要月娥顺便把这个消息带上山去,好叫山上及早做好迎敌的准备。

大家听说立德居然糊涂到了这种地步,办出这种没有骨头的事儿来,给吴石宕人招来灾祸,一个个又气又恨。正在这时,恰好立德也是一脑袋白毛汗一瘸一拐地进屋来,大伙儿的满肚子火气,一下子全发到了他的身上,你一言,我一语,有气势汹汹的,有义正辞严的,有雷霆大作、声­色­俱厉的,有剖析入微、合情合理的。立德自知做了错事闯了大祸,分辩不得,只好低着脑袋缩在墙角乖乖儿地听着。等大伙儿数落够了,三叔公才跺一跺拐杖,抖动着雪白的胡子,强忍着怒火恨恨地说:

“你办的这事儿,有说是鬼迷心窍的,有说是忘了祖先的,也有人说你是恩仇不分、是非不明的。照我看,说得对,也不对。说对,是你正是这样一个人;说不对,是大伙儿没看到你的骨子里去,说的不是根本。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兄弟伙儿十几个,独有你一个人像条狗似的向仇人去摇尾巴求施舍呢?大伙儿说你昧了良心出卖亲人,难道说得不对么?别人眼睛里看到的是合村全族,你的眼睛里,除了你自己、你儿子,还想到这小一百来口子人没有?吴石宕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子孙,真把大伙儿的脸都叫你丢尽了!就连你儿子,听说你纳了降书,投靠了仇人,都不肯认你这个老子了呢!你自己说,你办的这都叫什么事儿!往后还怎么站着做人哪!啊?”

从事态的后果,立德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帮了谁害了谁,也在悔恨交加中流下了眼泪。他要恢复作为一个吴石宕人的荣誉,挽回因自己的过错所造成的损失。在众目睽睽交相诘难中,他抬起头来,痛心地说:

“大伙儿和三叔说的,都对。三叔说的,更是点到了我的根本上。路走错了,走回来,事儿做错了,改回来。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我这就去找林炳把保状甘结要回来。往后,大伙儿瞧着我的脚印儿往哪边走得啦!”

立新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正­色­说:

“说你糊涂,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一盆儿水泼出去都收不起来,一句话说出去能收回来吗?你去要甘结保状,他就问你要儿子,你是给他还是不给?甘结要回来了,你说过的那些话,能要回来么?一张甘结,不过是一张废纸,只要你心中自有主张,要回来不要回来其实都一样。照我看,事情已经办到这步田地了,不单不能退回来,反倒应该将计就计,假降真打。往后的局面,林炳的势力会越来越大,咱们这几个人,跟他硬顶硬拼是没法儿在这里立足的。咱们留在这里,不是为了当面锣对面鼓地跟林炳厮打。动刀动枪,自有二哥他们在山上跟他­干­,咱们这些人,要紧的还是在这里牵住林炳。咱们要千方百计在村里住下来,还要叫林炳少注意咱们这些人。这样,往后咱们这些人就可以多方活动,就可以管大用了。所以说,除了立德爷儿俩纳了降书之外,咱们这几家慢慢儿地也要把甘结送上去。这叫做委曲求全,站住脚跟。在这里,立德一定要不露声­色­,在林炳面前还要多多买好,给大伙儿穿针引线。要不叫林炳起疑心,功夫才算到家呢!立德你能做到么?小娥那边,等会儿我自己去走一趟,叫她今天晚上就动身上山去。”

当时计议定了,三叔公点了头,立德也讪讪地承应了,方才各自散去。

下午,大伙儿进宕的时候,立新扛根扦担①,掖把弯刀,装作去砍柴模样,翻过蛤蟆岭,往银田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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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扦担是一种两头尖、比较长的扁担,挑柴草用。

月娥改了男装,在银田村住了已经四五天了。每天非早则晚,都有吴石宕放牛割草的孩子过山来传递消息。几天前林国梁到吴石宕,月娥就猜到必有一场好戏在后面等着,但是琢磨不透林炳安的是什么鬼心思,只能坐观其变,另作区处。今天中午见立新亲自过山来,就知道林炳的戏法一定已经开场,村里有了大的变故了。但是她却没有想到,为了本顺下山,又惹出这么多事端来。

本顺下山来了,自己则要上山去。这一来一往,无非都是为了各得其所,在不同的地处,跟共同的仇敌林炳展开一场生死的搏斗。自己跟林炳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为了报仇雪恨,身体­性­命都可以交出去,上山不上山,反正都一样,难决的是金凤嫂子,没学过一天武艺,经不得一拳一脚,上山去是个累赘,打起仗来不单不能帮一手,还得有人去护着她;要是不上山呢,把她撂在林炳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又是吴本良没过门儿的媳­妇­儿,即便林炳不扣为人质,也难免要上门儿来找碴儿,实在放心不下。

于是,她送走了立新,回头就来劝金凤。

照月娥的想法,与其把这么个弱女子留在林炳的眼皮子底下经受风霜雨露,还不如把她带上山去;平常的时候,帮着娘管理后营的军务,打仗的时候,由自己来护着她。再说,年轻轻儿的,又早就放了脚,难道还怕练不出一身过得去的武艺吗?

但是金凤有金凤自己的想法:她不愿在这山寨初建的困难时候去给大伙儿增添更多的困难。林村与银田村虽然只有一山之隔,但分属两个县两个府管辖,林炳的权力再大,总也不能蝗虫吃过界,把团勇带到隔壁县来抓人吧?金凤娘明知两个儿子都在山上,一个还带着伤,要人照料,很愿意叫金凤上山去,但想到山上的难处,也不能不狠狠心,有困难留给自己来承担,倒帮着金凤反过来劝说月娥,要她放心先走,等山上有个眉目了,再去不迟。林炳要是挤得人急了,不是还可以跟吴石宕人学,锁上房门,往娘家一走了事吗?

说不动金凤,月娥归置了自己的行装,只等着天一擦黑儿动身上路。

看看到了申牌时分,却总不见那太阳下山去。心里越急,那太阳好像也越发爬得慢了似的。想起立德泄露了机密,林炳匆匆抱病去了壶镇,用不着说,县里一旦得到了立本一伙儿人的确切消息,一定会火速进兵,先发制人,把义军消灭在义旗举起之前的。如今山里还不知道立德出的差错,自己上山,同时负有报信儿的重任,怎么能够不急呢?

再一想,不对,林炳中午去的壶镇,等回到林村来,也该是黄昏前后了,自己要是等擦黑儿动身,不管怎么绕道儿,躲得过林村,也躲不过壶镇街外的大路,不论在什么地方碰上了林炳,岂不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么?尽管已经改了装,但那只能遮遮生人耳目,却瞒不过林炳那双贼眼去。到时候动起手来,自已明摆着不是他的对手,被擒甚或丧生都是小事,要是因此耽误了上山送信儿,事情不就大了么?看起来,上路的时间,不提前就得错后。不过提前了,大白天的,容易碰见熟人,会走了消息;错后了,黑地里碰上巡夜的团勇和卡子,也是不好对付的事情,正在两难之间、抉择不下的时候,忽然想起刘教师常说的“敌强我弱,只可智取,不可力敌”这句话来。俗话也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为什么不可以给他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找一个林炳回家必经的道口躲藏起来,赏他一支冷箭,送他回姥姥家去呢?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善策良谋,准保可以手到擒来,马到成功的。

说到箭法,自己的本事虽然比不上本良和二虎,但是几次跟哥哥上山去打野­鸡­山麂,只要弓响箭发,还没有过落空的时候。只可惜事前没有想到这一招儿,自己用熟了的那张小桑木弓没有带出来,只得借用二虎留下的那张铁胎硬弓了。

思谋成熟了,月娥从二虎的房里摘下弓囊箭袋,跟自己的双剑一起拴束停当,就背上行装,去跟二虎娘、金凤和大虎媳­妇­儿告辞,只说是为避免跟林炳碰面,不得不提前上路。二虎娘和金凤正在厨下为她赶烙­干­粮,听她说得有理,也不拦她,忙把烙得了的几个糖饼用包袱包上塞到她的手里,嘱咐她一路上要多长一只眼睛,小心在意,谨防暗算。

金凤端详了一下月娥的脸,觉得跟小伙子还是有些不大一样,急忙到自己房里拿来一瓶面油,一个粉扑,在月娥脸上重重地打了一层油底子,再轻轻扑上一层黄土面儿,盖住了容易叫人看破的­嫩­白鲜红,这才打开后门。月娥赶紧闪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往蛤蟆岭那边走去。──门里门外,六行眼泪,却同时流下来了。

蛤蟆岭上,依旧是野草枯黄,怪石嶙峋,白石牌楼后面,两行新栽的松柏,经过一冬天的霜雪,虽没有凋零枯萎,也已经针叶蔫黄,毫无生气地在早春二月的冷风中颤抖着,挣扎着。月娥看看四周,见并无行人过往,一个转身,拐进了白石牌楼,沿着青石板砌就的秘道走上了月台。她到这里来,要­干­什么呢?

­阴­森森的花坟,飞檐高翘,石门紧闭,仍然保持着刚完工时的款式。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种图案花纹,以及栩栩如生的石人石马石龟石羊,无一不是吴石宕人一锤一凿的成果,也是吴石宕人汗水和心血的结晶。但是这样一座结构奇巧、布局宏伟、雕刻­精­细、外观壮丽、令人咋舌不止的石雕建筑群,却是为了埋葬林国栋夫­妇­而设,真是太不相称了。这座挖空心思设计出来的花坟里面,葬的不单是两个刻薄起家、搜刮一世、满身铜臭、作恶多端的死鬼,同时还埋过一对儿活蹦乱跳、清白无辜、受尽欺凌、孤苦无告的孩子。想到这里,就感到这样的建筑物不是庄严肃穆,而是罪恶可耻;不是富丽堂皇,而是狰狞可怖。这样的吃人魔窟,难怪立本第一次稀里糊涂地建成一座之后,懊悔不迭,第二次又承接这样的活计时,没有推诿,甘愿少收工钱,却以拆穿这种现存于人世的地狱为己任了。

月娥每逢走近这座人间的活地狱,一种莫名的厌恶和愤恨就从心底油然而生。她相信,总有一天,亲手把它修建起来的石工匠人们,又会亲手把它砸为齑(j ī基)粉的。

她站在月台上,愤恨地瞪视着六十步开外那座巍峨高大的白石牌楼。“林氏墓园”四个端楷大字的背面,是同样大小的“福地洞天”四个篆字。这些财主老爷们为了给自己求福,糟蹋了多少生灵,又给穷苦人带来了多少祸水呀!

他越看这个七钩八拐的“福”字,越像一个张牙舞爪口中滴血的吃人妖魔。“刷”地一声,她摘下弓,抽出箭,略瞄了瞄,就向那恶魔­射­去。“砰”然一声,火星四迸,正中“福”字。那箭镞虽然是钢的,但也只能在黑字上留下了一个白点儿,就蹦跳着掉落在牌楼下面的石砌秘道上了。

月娥试了试自己的箭法、臂力和弓的硬度,胜利地笑了。她把弓装进袋里去,转身走到刘保安的墓前,两眼看着石碑,愣了一会儿。已经是二月初了,还有一个月零几天,就到了清明节。刻教师归天以后,自己才来扫过一次墓,今年这第二个清明节,就只能由立新他们来祭扫,自己这个做女儿的,再也无法尽这份儿孝心,表一番情意了。又想到刘教师英雄一世,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林炳手里,抱恨而终,旧恨新仇,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几乎不能自制。为了给刘教师和吴石宕人报仇,今天她要去一试自己的箭法。临行之前,她特地到这里来,祈求刘教师在冥冥之中助她一臂之力。

没有香烛,她只能双膝跪下,诚心诚意地磕一个头,再磕一个头,心里默念着自己的愿望。她相信自己这种无声的语言,刘教师已经全都听清,也允诺了。于是她陡然间勇气倍增,再磕一个头,站起身来。

刘教师脚下,是吴本善的墓碑。她轻轻地对本善的坟茔叨念着:

“二哥,我去杀林炳,给我爹、也给你报仇。你要是有灵,就跟我一起去,暗中帮我一把,助我成功吧!”

一阵冷风“嗖”地从山顶上刮了下来,卷起了带着雪渣冰凌的枯草落叶,旋转着,一路往牌楼那边刮去。月娥高兴极了,几乎忘其所以地喊出声来:

“二哥,等等我,咱们一路走!”

月娥­精­神抖擞地顺着秘道跑下山来,在牌楼底下,她拣起刚才­射­出的那支箭看了看,箭翎和箭杆儿都完整无损,箭镞­射­在石头上,不是飞将军李广,当然­射­不进石头里面去,但却把镞尖儿给折断了。正想随手丢弃,但是山村姑娘爱惜一针一线从不暴殄天物的本­性­阻止了她,顺手又Сhā回箭壶里去了。她想,到了山上,箭一定是很缺乏的,只要把箭镞拧下来,过一过火,锤一锤尖,不又是一支好箭了吗?

从林村到壶镇去,千家岭是必经之路。所谓“千家岭”,并不是岭上有许多家人家,而是连一家人家也没有。这里只是一条山口通路,路两边的山坡上,接二连三大大小小的全是坟墓。有一抔黄土的荒丘,也有石板砌就的屋形浮厝,更多的则是那种前有坟面石、后有坟头碑、两旁有坟柱的中型坟墓。每一座坟墓的前后左右,都种有一些松柏之类的常青树。年代久了,这里也就形成了一片苍松翠柏郁郁葱葱的小树林。

过了千家岭,就进入了平整广阔的“壶镇垟”地界。因此,千家岭是林村最远的一道屏障,也是月娥选择来刺杀林炳的最好的地方。这里离林村远,林炳设的哨卡和巡夜团勇鞭长莫及,但离壶镇近,隐身在坟碑或大树后面,壶镇那边有谁走上岭来老远就能看见,还可以等他一直走到面前了再放箭,万一失手了,四处都是坟墓,能躲也能逃。怕只怕林炳有鉴于此,早在这里设有卡子,那就不好办了。再者,林炳如果不是单身回来,而是跟有团丁前呼后拥,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过去,算是他命不该绝。

为防意外,她在山顶上观察了许久,然后绕小路躲过哨卡,爬上了千家岭背,又悄悄儿地溜下坡来,在路边不远的一块坟碑后面藏住了身子。

这时候太阳快要下山了,上山下地的人们,正三三两两地肩扛锄锸收工回家。乌鸦喜鹊,也一群一群地同时回巢,在人们头上呱呱喳喳地叫得十分热闹。一个报喜,一个报凶,弄得人们也无所适从,不知道听谁的为是了。

收工回家的人们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千家岭上渐渐冷清起来,除了鸟雀的啾鸣之外,不闻人声。月娥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只见山下村落中升起了炊烟,路上的行人已经断绝。冷风吹来,凉飕飕的。月娥心里在琢磨:林炳是已经回到家里了呢,还是留在壶镇不回家了呢?

正沉思间,忽见大路上远远地过来一个人,在落日的余晖中,穿的是一身纯白的长袍。早春二月,天气乍寒乍暖,虽说是“二八月乱穿衣”,但像这种融雪不久气候还冷的春天,除非死了爹娘,是很少有人穿着白长衫在外面穷溜的。看那形景,八成儿像是林炳回来了,而且又是单身一人。这不是鬼使神差,合该他今天死在千家岭么?月娥赶快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箭来,搭在弦上,做好了准备。

白衣人越走越近,月娥的腰越弯越低,五十步,三十步,连眉眼都能看清楚了,来人正是林炳!月娥迫不及待地刚要举起弓,又强自克制了自己,心里说:不要急,不要慌,一急一慌,箭就­射­不准了。再说,面对面发箭,容易被他发觉,还是等他再走远点儿,在他背后­射­箭吧!

林炳大踏步走上千家岭来,两眼左盼右顾。他倒不是防着有人暗算,而是在动脑子算计别人。这个地方,他走过不下几百次之多,但以前并没有想到过要在这里设一道卡子。今天在团防局的议事厅里说到了立本两次派人回村来,头一次不单没有发觉,还叫吴石宕人一夜之间逃走了十几家;第二次回来的人,也一直到了林村村口才把他抓住。座中就有人说:哨卡设得太近了,万一吴石宕人勾结股匪夜里打回村来,要是到了村口才发觉,那就晚啦!林炳看看这千家岭,正是吴石宕人回村的必经路口,要是早在这里设下一道暗哨,从林村村卫里挑选几个认识吴石宕人的人在这里把守,吴石宕人不管是进来还是出去,保管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岂不手到擒来,Сhā翅也难飞上天去么?

月娥躲在坟碑后面,眼看着林炳走近前来,真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她屏息着呼吸,几次举弓要­射­,都不得机会,眼看着仇人从她面前走过去了。月娥一看,此时再不放箭,就要坐失良机了,急忙探出身子,用尽生平之力,扯满弓,瞄准了林炳的后心,手一松,弓弦一响,那支仇恨之箭滴溜溜飞一般离弦­射­出,直奔林炳的后心而去。林炳正在盼顾之间,忽听得身后弓弦响,心知有人暗算,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急切间往旁边一跳,蹿出去有五六步远,那支箭从身边飞过,Сhā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

月娥见一箭没有­射­着,心里有些惊慌,顾不得隐蔽自己,站起身来,从箭壶里取两支箭,按照刘教师教的联珠箭­射­法,瞄准了林炳,一连发了两箭。

林炳转过身来,看清了放冷箭的人是月娥,又见她只是单身一人,心里暗笑说:“就你那点儿本事,也想来暗算我,不是自己找死么?”拔出剑来正要去追,弓弦又响,一支箭迎面飞来。林炳不慌不忙,等那支箭将次­射­到,用剑一拨,就把箭拨到路旁草丛里去了。

联珠箭的箭法,前后两支箭几乎是同时­射­出,一前一后,紧紧相跟,号称“间不容发”。林炳是­射­联珠箭的能手,耳听得弓弦连响两声,心里暗笑她班门弄斧,第一支箭刚刚拨落,第二支箭又­射­到了胸口。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只见他伸手一绰,就抓在手里,却故意大叫一声,往后便倒,直挺挺地仰天躺在路中心,一动也不动了。

月娥只当林炳已经中箭,咬着牙骂了一声:“恶贼,你也有今天!拔出剑来,大踏步走上前去看个究竟。走到林炳跟前四五步远的地方,不料那”死尸“一个鲤鱼打挺竟跳了起来,又听得一声”看箭“,林炳胸前那支箭”嗖“地一声变成了暗器飞了过来。月娥刚刚把箭拨开,林炳已经蹿到了面前,舞起双剑,兜头盖脑地猛压下来了。月娥用尽生平之力,扯满弓,瞄准了林炳的后心,手一松,弓弦一响,那支仇恨之箭滴溜溜飞一般离弦­射­出,直奔林炳的后心而去。

论武艺,林炳是专业,月娥只是捎带脚练练,两个人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不过,林炳练的是全套功夫,月娥则是单攻双剑一门,因此尽管功夫相去甚远,倒也勉强还能应敌。两个人一来一往,一劈一刺,四把剑舞得跟一团白练相似,足足斗了有三十个回合。月娥仗着身体轻巧,眼明手快,攻则砍搠劈刺,守则遮拦架隔,退则跳跃腾挪,两相配合,恰到好处。林炳虽然在本事上略胜月娥一筹,一时间却也没有得到什么便宜。

但是月娥终究是个姑娘,不宜于久战,时间一长,底气不足,力量渐渐不支,刺出去的劲头越来越小,遮拦架隔也感到越来越吃力了。刚一接手,林炳就看出月娥的剑法厉害,出手与众不同,心知这是刘教师秘传的看家本事,就故意延宕时间,想用体力取胜。果然,月娥在使完了三十六路秘传剑法之后,汗水淋漓,气喘吁吁,出手就不像开初那样­干­净利落了。

林炳见她已经力怯,立刻振作起­精­神,实打实地一剑连着一剑上劈下刺,杀得月娥两臂发麻,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眼看就要败下阵来了。

月娥在绝望中想起了刘教师和本善:“­干­爹呀!本善二哥呀!你们的­阴­魂有灵,快来搭救一把呀!”

小娥偶一回头,呀,盼谁谁就来:谁说刘教师的­阴­魂不会显灵!这不是千真万确、活灵活现的刘教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么?不错,正是刘教师身背双刀站在一旁观战,尽管他满脸的胡茬儿,但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月娥只要甩眼一瞥,就能从千百双眼睛中区别开来。看到刘教师的突然出现,月娥­精­神为之一振,一面奋力向林炳劈刺,一面回过头来大声叫喊。

“­干­爹救我!刘师傅快来救我!”

路边那人听月娥呼救,略一迟疑,甩开背上的行装,抽出雪亮的双刀,也不打话,就上前助战。林炳听月娥喊­干­爹,只当她是绝望的呼救,没有想到死去一年多的刘教师居然应声而至,这一吓非同小可,脸­色­刷地就白了,剑法不由得也乱了起来。

月娥见她­干­爹前来助阵,更是抖擞起­精­神来,奋力猛攻,两支剑使得神出鬼没,呼呼直响。林炳受此一吓,惊魂未定,况且又是重病之后,怎么敌得过四件家伙?不到三五个回合,早已经眼花缭乱,无法招架了。一看不是事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瞅空儿卖个破绽,大喊一声,橐地跳出圈外,一扭腰,真比兔子还快,“登登登”地就往林村方向逃下岭去了。

月娥见林炳弃战脱逃,追了几步,看他已经去远,急忙拈弓搭箭,就往他后心­射­去。林炳急于逃跑,弓弦声被自己的脚步声所淹没,刚跑出不过二三十步远,后背上突然中箭,一个趔趄,几乎跌倒。月娥鏖战之后气力不足,开弓不满,赶巧取的又是在蛤蟆岭­射­牌楼时折了镞尖的那支箭,虽然­射­中了林炳,但只­射­进皮­肉­几分深,碰到肩胛骨,就掉在地上了。

月娥赶紧再取一支箭搭在弦上,见林炳已经跑出六十步开外,自己的臂力,战前还勉强可及,这时候,明摆着是够不着了,就愤愤地啐了口唾沫,把箭装进革囊,回头来找­干­爹说话。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娥回转身,明知遇见的是刘教师的­阴­瑰,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紧走几步,迎上前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干­爹”。刚叫完这一声,忽又张大了眼睛,惊愕地愣住了。她记得小时候听人说过,鬼是没有脚的,也不走路,而是随风飘。但是眼前这个胁下夹着双刀,向自己温和地笑着的­干­爹的鬼魂,不是明明有一双粗大结实的脚,稳稳当当地在地上站着吗?再抬头看看他的脸,那刚中有柔、正慈祥地看着自己的炯炯双眼,完完全全是刘教师的,那端正的鼻子、刚毅的嘴­唇­,也是刘教师的;尤其是那微笑,温和而安详,月娥比谁都熟悉,也不会弄错。但是,但是那胡子却太不一样了。刘教师的胡子,稀稀拉拉的有些发黄,而这个人的胡子,却是又浓又黑,跟刚鬃似的。那么说,这是另一个人啰?月娥正在惊奇错愕间,那人却开口了:

“不要惊慌,先让我来猜一猜,你是吴石宕人,名叫吴月娥,对不对?”

他说的是一口带上海腔的官话,和刘教师刚到吴石宕那时候说的腔调也一模一样。月娥张大了眼睛,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感激地点了点头,继续端详着这个似曾相识其实却是十分陌生的人。

那人见月娥点头了,一团喜悦全堆在脸上,笑逐颜开地说:

“哈哈!这叫做‘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刚才我从岭下走上来,看见你跟那个人斗剑,使的是我师父秘传的三十六路剑法,就猜到一定是我哥教出来的吴石宕人。后来又听你叫我‘­干­爹’,又叫我刘师傅,说话的声气又是个女孩儿,不用问,当然是我哥认的­干­闺女吴月娥啦!走错了路,倒在这里给你解了一场围。刚才那个丧门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跟你交手?你为什么又要改成男装?”

月娥听那个人说刘教师是他的哥哥,就一切全都明白了,不由得从惊奇一变而为惊喜。刘教师故去一年多,今天又见到了他的弟弟,真是比见到了亲人还要亲三分哪!月娥止不住热泪盈眶地迎了前去,趴在地上就要给师叔叩谢救命之恩,却又被他拦住了。月娥哽咽着说:

“保义叔,我早就听我­干­爹给我讲起过您了。我们大伙儿都盼着能够见到您!今天您来了,不过已经太晚了。我­干­爹他……”小娥说不下去了,­干­脆掩面小声地啜泣起来。

刘保义一听话中有话,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疑虑不安地问:

“我哥莫非有了什么意外?”

月娥强忍住悲痛,咬牙切齿地说:

“­干­爹叫林炳害死已经一年多了。”

“林炳?那不是我哥在林府当教师的时候收的学生吗?”

“就是刚才跟我交手的那个人。”

刘保义恨得连连跺脚:

“这个丧门星!早知道这件事儿,刚才我就一刀劈了他!走!咱们先回去见见你爹,再慢慢儿商量收拾林炳的办法。我哥是怎么被这个丧门星给害死的,这一路上你细细地跟我说说。”

“我爹,您再也见不着了,他,他也叫贼林炳给害死了。我的家,我的家,也回不去啦!”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了么?不要紧,你慢慢儿地从头说起,咱们再来合计报仇的办法!”

“就是这个地方,咱们他不能停留得太长久了。过不了多一会儿,林炳就会带上团勇四处搜捕咱们的。我家里遭的这些祸事,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说清楚的。我二叔他们让林炳给逼得上了山落了草,我妈还在我舅舅家里藏着,这会儿我就是上舅舅家去,打算跟我妈一起上山去投奔我二叔的。您要是愿意见见我妈跟我二叔,咱们就一路走吧!等走出了壶镇垟地界,在路上我再详详细细把这些事情告诉您。”

刘保义听说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说:

“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哪!我哥几次辗转托人给我带信儿来,叫我无论如何要到这里来跟他见见面。那时候,我正有些事情分身不开,没有赶来。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接到我哥的书信。哪想到他一生闯荡江湖,竟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我哥既是不在了,你家里又回去不得,那当然应该去见见你妈和你叔。安营扎寨的事情,我多少也懂点儿,没准儿还能替你叔他们出出主意呢!你一边带路,一边跟我说着我哥跟你们家这些年来的大事儿小事儿。你一个姑娘家单身走夜胳,有我替你保镖,不敢说叫你放下一百条心,九十九条是放得下的。闲话少说,咱们边走边聊吧!”

刘保义从地上背起行囊,收起双刀,就要上路。月娥请他略等一等,跑到坟碑后面取出自己的包袱,背在身上。两个人这才一前一后的,走下千家岭,直奔通往县城的大路走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林炳背上挨了一箭,又疑神见鬼地吃了一惊,一溜儿小跑,跌跌撞撞地奔回林村,天­色­已经黑了多时。

进门儿二话不说,一迭连声地叫林焕。瑞春听见,迎出屋来,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吃了一惊,忙搀他进房,一眼看见他背上的箭伤,乌黑的凝血把雪白的细麻布孝服污染了一大片,吓得尖声惊呼起来。林炳自知伤势不重,解开纽襻儿,把外衣和上衣全脱了下来,自己开抽屉找出一包金创药,这才趴在床沿上叫瑞春拿­干­净棉花蘸着淡盐水洗伤口。

凤妹到厨下端来一碗温盐水,递到瑞春手中。她见那伤口皮­肉­翻开着,跟小孩儿嘴巴一样,她从小娇生惯养的,哪儿见过这个?止不住两手发抖,连碰也不敢去碰它。正在这时候,林焕来了,接过碗去一面替他哥洗伤口敷药,一面问:

“准是在半路上遭到吴石宕人暗算了吧!天都那么黑了,你就不会在壶镇过一夜,明天再回来么?要不,也应该多着几个团丁送你回来呀!”

瑞春想到这都是自己给林炳立的规矩,不许他在外面过夜,方有此失,心里多少有些内疚,又怕他当着弟弟说出这实底儿来,不等林炳回答,先拿话岔开去:

“是啊!天那么晚了,你不会上我妈家里去住一宿,明天早晨再回来吗?别人家里不能住,我娘家难道也不能住吗?再说,你每次出门,不是都带着来旺儿么?怎么这一次你独自一个回来了?多一双眼睛多两只手,怎么的总也管点儿用吧!”

盐水洗着伤口,痛得林炳龇牙咧嘴,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分辩说:

“团防局里有紧要军情向县里禀报,一时找不到稳妥的人,是我一时大意,把来旺儿打发走了。以后真还得多加小心。要说暗算,些许一个两个人,我倒不放在心上;邪­性­的是,今天我遇上刘教师了!”

林焕和瑞春都吃了一惊,同声问:

“真的么?别是你看花了眼了吧!”

“千真万确。要不是遇上刘教师,吴石宕那帮穷小子,三个五个的也别想靠近我。”

“你是在哪儿碰上刘教师的?是他捅了你这一刀么?”

瑞春没见过刘教师,但自从过门儿来以后,家里的长工牧童丫环仆­妇­没有一个不夸他的,且又是最初的坤方媒人,却不明白这样的好人,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跟自己的门徒作对。

“我是在千家岭上碰见他的……”林炳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最后说:“这一箭要是换了刘教师­射­,今天我就别想回来啦!”

“那么说,是刘教师的鬼魂来救吴月娥的么?”瑞春听得有些害怕起来了。

“刘教师死去一年多了,不是鬼魂,难道还能是个活人不成?”林炳答。

“那倒不一定。”林焕放下盐水碗,拿起了金创药。“吴石宕人贼着呢!别看他们呆里呆气的,什么鬼点子都想得出来,谁敢担保他们不会故弄玄虚地把刘教师藏起来,却谎称是死了呢!咱们可谁也没见到过他的死尸。我去祭吊的那天,早就入殓了。对这些鬼呀神的,我就从来没有相信过。鬼神要是真能显灵显圣,还要县里的太爷、府里的太尊­干­什么?人命官司,不是冤鬼自己就能了结了吗?”

林炳因为自己害死的刘教师,做下了亏心事,倒有八成儿相信这是冤鬼显灵,可又不能说穿了。定了定神,等金创药敷上了,又贴了个专治跌打损伤的百宝神应膏,这才站了起来,一边穿上­干­净衣服,一边对林焕说:

“鬼神这东西,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刘教师要是没有死,这一年多来在吴石宕也藏不住身子。从去年到今年,出了多少件事儿了,他能等到今天才出头么?说来说去,想必是吴月娥命不该死,所以他来把她救走了。我呢,也一定是该当有这一场血光灾,所以才会吃她的这一箭。我想,吴月娥要不是他­干­女儿,他才不管呢!”

“大白天里活见鬼!”林焕依旧不相信。“就算是世界上真有鬼,按照常人的说法,也得夜里才能出来。你过千家岭的时候,天还没黑哩!”

“尽管天还不黑,可太阳早就下去了。太阳一落山,鬼魂就能从坟里出来啦!你要是不信有鬼,这时候胆敢带上几名团丁到千家岭去逮他们么?”

“这有什么不敢的呢!不过照我想,他们也不是笨伯,­射­了你一箭,还会在那里等你去逮吗?这会儿不是绕道儿回了吴石宕,就是奔大路上了白水山啦!你要不信,我这就去替你转一遭儿去!”

说着,果真出去召集了七八名团丁,连灯笼也不点,摸着黑儿奔千家岭方向去了。

黑夜里搜山,本来就是一件大海里捞针一般的傻事儿,七八个人在千家岭坟墓间树林里摸索了半个多时辰,疑神见鬼的,除了惊起几头夜间出洞来觅食的狐狸和黄鼠狼之外,当然是什么也没有逮着。几个胆子小点儿的团丁,听说这次黑夜搜山不单是要逮人,而且要捉一个本事比林团总还要高强的鬼,直吓得毛发倒竖,躲在林焕身后,畏缩不前。每逢听到一点儿响动,也是这几个胆小鬼叫喊得最响,吆五喝六的,一会抡刀,一会儿掉枪,无非为了给自己壮胆。

几个人在千家岭两侧的坟场里像篦头发似的篦了一个来回,那几个胆小的,早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怀里揣着一头小鹿,突突地跳个不住,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撺掇着林焕回家去,不要再白费工夫。其实林焕也明知千家岭上早已经人去林空,杳如黄鹤,名副其实地连鬼也碰不上一个的。此番黑夜搜山,原是赌气而来,要在哥哥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胆量罢了。出来转了一圈儿,目的达到,天也不早了,就把几个人带回家来,让他们到厨下美美地吃了一顿夜宵,以示犒劳。

林焕没去吃宵夜,而是到了上房去见哥哥。林炳趴在床上等他的消息,还没有入睡。兄弟两个,又扳了一阵子杠,林炳十分惋惜没有把他的莲蓬枪带在身边,不然的话,连人带鬼一起逮回来,是人是鬼也就清楚了。

最后,林炳把今天下午在团防局商谈的结果给林焕说了个大概:要求他从明天开始把林村的乡勇认真整饬一番,各家各户,三丁抽一,定期­操­练,轮流巡哨,专门对付吴石宕人。

另外,明天派四名团丁去封宕,带八名团了到吴石宕去抄家封门,凡是有人上山的,家里财物不论粗细轻重一概籍没,由吕敬之派当铺里的朝奉来估价运走,货款赔偿烧埋银子;房屋暂且封上,待石宕里招到工匠以后,再作价出售或出租给他们居住。这事儿林炳打算亲自出马,要林国梁和林焕也参与其事。吴石宕人中,凡有不服抗拒、出言不逊的,立即拘捕,以通匪罪送到县里去究治。这一次,非得制服吴石宕人的嚣张气焰,让他们老老实实听林家的摆布不可。而最主要的,还是今天从吴立德口中探到了吴立本等人盘踞的所在,派来旺儿到县里面禀金太爷去了。只要吴立本确实没有跟股匪勾结,趁他们立脚未稳,急速出兵,一举歼灭,心腹之患就指日可除。这小小的壶镇地面,往后还不是他林家的天下吗!

第四十六回

假传圣旨,林炳抄家封宕碰壁

情急智生,小顺装神弄鬼成功

月娥走了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除了有四个石匠进宕去赶小宗急用的定货之外,立新和其余工匠人等全都去耕田耙地,准备播种。

太阳上山以后,家里人往地里送去了早饭,大家坐在田埂上,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在议论着昨天立德泄漏了机密,林炳抱病去壶镇,且看他这一回有什么新鲜的花样拿出来。有的说,这一回林国梁准不敢出头露面了;有的说,这一回该林炳亲自出马了;有的说,林炳来了也不要怕他,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有的说,团总到了,酒­肉­没有,一顿笋(损)总该管他够;有的说,林炳一向不讲理,要是仗势欺人,以大压小,动武蛮­干­,事情可有些不好办。

立新吃完了饭,点上烟,听大家议论得差不多了,这才对大家讲解为什么要把这几家人家留在这里的道理,要大家暂时忍气吞声,不要计较一时一事的吃亏受辱,要从大处着眼。

刚说到这里,只见从林村那边涌出来一伙儿人,吵吵嚷嚷的,不下二三十人之多,打头的几个端着刀扛着枪,头上扎着英雄巾,脚上打着裹腿布,分明是团丁模样,一径往吴石宕方向走过去了。

由于距离远,看不清伙儿中有没有林炳和林国梁,再说,也不知道他们是到吴石宕去的还是到别处去路过的。总之,是一件蹊跷事儿。村子里除了三叔公、立德和小顺子,就只有女人孩子了。立新不放心,一面催大家快点儿把饭吃完,好对付万一有什么乱子,一面打发小强子快回村去探听动静,及速来报。

小强子刚走了没多一会儿,进宕去打石头的本清气咻咻地跑来,找到了立新,指手划脚风风火火地说:

“三伯,林炳又找事儿来啦!我们四个正在宕里打石头呢,来了四个团丁,说是奉了林团总的命令来封宕的,要我们马上撤出石宕,从今往后再也不许进宕去打石头了。打得没打得的大小石活儿,一概不许挪动,听候林炳发落。我们跟他讲理,上次叫咱们拿住的那个草包团丁就跟我们吹胡子瞪眼,说是他们只管奉命封宕,不管别的,有什么话,找他们团总说去,要是不服,格杀勿论。说着,就要夺我们的锤子錾子。我们一看不是事儿,只好抢过家伙来先离开石宕再说。眼下,大武子他们三个还在宕口看着家伙,等着我来请您的示下。三伯,您说怎么办吧?就那几个草包团丁,咱们多了不用,再去上两个人,带上家伙,教训他们一顿,把他们撵走,怎么样?”

没想到立新听了,不单没有生气动火儿,反倒劝本清说:

“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嘛!他们硬,你们就不能先软一软?他们进,你们就不能退一退?要是针尖儿对麦芒,厮拼起来,眼前你们也许能得些便宜,往后难保要吃大亏的。为了往后占他个大便宜,眼前先吃点儿小亏,有什么关系?再说,他们当差的,好比是磨房里的牛,也是听别人吆喝的,你去跟他们计较,又能争出个什么结果来?谁的账,谁顶着;是林炳下令封宕,咱们往后找林炳算账就是了。”

小清还有些不大愿意,噘着嘴说:

“我们今天就白受他这一顿窝囊气了吗?”

立新接着耐心地跟他解释:

“欠下的债,哪儿能不还呢?赶明儿要他加倍奉还,让你痛痛快快地出一出气儿,还不行么?快回去告诉他们三个说:今天歇工,不打石活儿了,都回村去,有什么话,找我说,别跟那些不懂人话的东西瞎吵吵。听清了么?快去吧!”

尽管本清心里还是不愿意,但是立新发了话,他现在是吴石宕的主事人,不愿意也得听他的,更何况他说的有道理,又答应住后要加倍讨回这笔债呢。因此走的时候,居然没有噘着嘴。

本清刚走了不久,小强子又气咻咻地跑回来了,后面还跟着本顺。离着老远儿的,小强子就嚷开了:

“不好啦!林炳带人进村来抢东西啦!还把三叔公也捆起来啦!大家快回村揍林炳去!”

立新对小强子这种咋咋呼呼的劲头很不满意,没等他站住脚,就训了他一顿:

“你嚷什么?沉住气儿,慢慢儿说!”

小强子吃了一个大窝脖儿,红着脸讪讪地说:

“我还没进村儿,就碰见小顺儿了。村里的事儿,我是听他说的,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也没看见,还是让小顺儿自己说吧!”

立新不满地瞪了小强子一眼。小顺儿紧走几步,上前来给他解围:

“林炳这一回带来的人可多了,除了八个团丁之外,林国梁、林焕、来旺儿都来了。还有壶镇街上当铺里的两个朝奉,带着五六副杠子、十几名杠脚,一共不下二十七八个人。他们进了村,先在村口张贴告示,林国梁还耀武扬威地扯着破嗓子筛锣叫街,要村子里的人全去看。我爹怕我惹事儿,把我倒锁在屋里没叫我出去,他自己拄着拐杖去了。不多一会儿我爹又悄悄儿地溜回来对我说:告示是壶镇团防局出的,上面有名有姓,开了十几个人的名字,都挂上了‘叛匪’的罪名,除了我,凡是进城上山的人都上了榜了。告示上说:凡是叛匪,家财一律籍没,折赔林家的烧埋银子;凡是家属,都是匪属,若能幡然悔悟,大义灭亲,投案举发,准其将功折罪,不再追究,还可以酌情发还房屋田产,自谋生计;三天之内如果不去投案,即以叛匪论罪;有知情不报或藏匿不举的,也要以通匪论处。告示上还说:凡是现住吴石宕的人家,三天之内,必须向团防局递交甘结文书,申明以前跟叛匪没有勾结,担保以后不跟叛匪有任何来往;递了甘结,可以各安生计,永作良民;要是不递,就是通匪,罪同反叛,三天之后,一律拘捕,解送县里发落。我爹说,林炳贴了告示,就先奔我大伯家,砸开了锁,把屋里的桌椅板凳、箱子柜子、水桶粪桶、锅碗瓢盆、衣服被褥,凡是能搬能动的,全挪到院子里,由当铺里的朝奉估价登账,粗的细的,分门别类,打叠成包,扎缚成杠,就要抬走的意思。三叔公找到林炳,问他们这样胡来,凭的什么,可有县里的硃批。林炳那小子装模作样地声言,这是奉的太爷面谕。三叔公说,就是面谕,也得有硃批火牌,没凭没证的,单就一句空话,老百姓能相信呜?一句话扎了林炳的肺管子,像个蛤蟆似的蹦了起来,睁圆了眼睛扬起了手,说这是给叛匪撑腰拔铣,分明是通匪的行为;又说,不相信团防局就是藐视官府、对抗朝廷,跟反叛差不了多少,当即下令团丁把三叔公拿下了,捆在廊柱上,还扬言要解到县里去发落。我爹一看林炳这一次来势很凶,各户主事的又都不在家里,怕三叔公要吃亏,叫我从村后溜出来给三伯送个信儿,赶紧回村去想主意把林炳轰走才好呢!”

小强子听小顺儿把村子里的事情细叙完了,没等立新回答,赶紧Сhā嘴说:

“三伯,我刚才没把事情说拧了吧?村儿里来了狼,把咱们的家都抄了,把老人都捆起来了,你说还能不急吗,快别慎着啦!对付豺狼,得动刀枪!就咱们这二十多条,对付那几个草包,我担保用不着喘大气儿就能把他们给收拾了。三伯,救人要紧,快拿个主意吧,就听你一句话啦!”

立新没有回答,不过也没有发火儿,只是拧着眉梢在琢磨对策。从上次把林国梁噘走,到这次立德上当泄密,谁都料到林炳早晚会亲自出马,不把吴右宕人睬在脚底下,总不会善罢甘休的。难办的是:今天他变私仇为公事,借用团防局的名义,打着县太爷的旗号,带来一拨儿乡勇抄家封门。所抄的人家,不是在押在逃,就是去县里劫过牢闹过事儿的。不管怎么说,如今还是大清朝的天下,没有上山造反的老百姓,还不能不听官府的管辖。今天林炳动用了印把子,不管真的假的,他是现任壶镇团防局总办,只许他说瞎话,不许小百姓不听不从。怎么办呢?用武力硬顶硬轰么?不行了,这已经不是一人对一人、一家对一家的冲突和纠葛了。什么事情,只要一牵扯到了“官”字,就意味着有王法在拘管,有朝廷在撑腰,谁要是胆敢反抗,等着你的,不是夹棍、站笼、监狱,就是斩首、凌迟、寸磔。虽说是英雄不怕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但也要问一个值得不值得。就眼前这二十几个吴石宕人,甭说那八名乡勇不在话下,就是搭上林炳、林焕,也能把他们轰出村儿去。但是这样一来,这留下的几家,在吴石宕也呆不住了,最后还是得上山。与其折腾一场让人家撵上山去,当初全村人一起撤走岂不更其­干­净?既然留下几十口人在村儿里,却又一点儿用处也没有,那留下这些人­干­什么?左思右想,难哪!实在难哪!

大伙儿看立新沉思良久,委决不下,都眼瞪瞪地望着他,不敢Сhā言。忽然,立新一摆脑袋,出于大家意料之外地问小顺儿:

“你看清了没有,进村儿的人里面,有没有林步雪?”

“没有。”小顺儿摇着脑袋回答说。“我爹没说有他,我出村儿的时候,悄悄儿到大伯家门口看了看,除了林炳、林焕之外,只看见有林国梁,还有来旺儿,没看见‘子路不说’。”

“好!”立新终于做了决定:“他不来,咱们偏去请他来,这一台戏,还非得他来收场不可。他不来,不是他不肯来,一定是林炳没去请他。他是林炳的叔公,平时嘴上又最好讲些个仁义道德。今天林炳到吴石宕来抄家,一没有县里的火签,二没有太爷的硃批,办的又是逞强霸道的事儿,难怪他要背着他叔公。他不是想背着人吗,咱们偏去替他请来,再拿话一激一将,那些不便从咱们嘴里说出来的话,由他叔公嘴里说出来,他也就无可奈何、不能不听了。不过这林步雪也不是个一请就到的主儿,非得给他一点儿甜头才能把他请出来。这样吧,你们统统回村儿去,只要保住大人孩子不受欺侮就行,特别要护住我三叔。请老学究的事儿,由我去办。不论请来请不来,在我回村儿之前,不许你们跟林炳斗嘴动武;在我回来之后,再看我的眼­色­行事。去罢!”说完,解下围裙来,掸掸身上的土,又给小顺儿交代几句,就往林村去了。

二十多人中,有相信立新能请来老学究,并像卤水点豆腐那样,一物降一物,真能把林炳制住,救出叔公的;有知道老学究爱财图利,只要许他好处,没个不来的,只是能不能向着吴石宕人说话,制住林炳,却就不见得了;有认为老塾师一向胆小怕事,如今吴石宕成了叛匪的老窝儿,避之犹恐不及,借他点儿胆子,也不敢往这边伸腿儿,要想他来替吴石宕人说话,更是提也不要提起。三种人尽管看法不同,不过都听立新的分拨,归置好了家伙,牵着牲口,匆匆赶回村子里去了。

当这一伙儿吴石宕人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林炳已经清点完了立志的家财,在门上十字交叉地斜贴了两张大封条,接着又砸开了立本家的门锁,继续往外搬东西。三叔公被反剪着双手捆在立志家的廊柱上,老竹根拐杖扔在一边儿,有一名团丁手执单刀在一旁看守着。林炳正在吆喝着杠脚们搬运东西,一眼看见吴石宕现有的青壮年男丁涌进村来,心知一定是有人到地里去报信儿来着。做贼的心虚,只当是吴石宕人厮拼来了,看看那几十条抡大锤砸石头的铁胳膊,再看看自己挑出来的那几名团丁,虽然比其余那些酒­色­过度、满脸烟容的废物点心要强些,却也都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在别处打了人做了案无处安身,流落到壶镇来的地痞、青皮、混混儿、懒虫。这些人,当团勇不过是为了混碗饭吃,并可以借此没事儿生事儿,敲诈几百文烟钱茶钱,发个小小的利市,或者闯进土娼暗门子的家里去,占点儿小小的便宜。真要是遇上了大阵仗,双方势均力敌,混战一场,不至于伤筋动骨的话,还可以对付一阵;若是逢上敌众我寡,要他们去硬打硬拼,白刃­肉­搏,那是指望不上的。林炳有鉴于此,见这几名团勇已经露出了怯阵的神­色­,为了鼓舞士气,急忙来一个身先士卒,抽出双剑来,迎着进村儿来的吴石宕人走了几步,按剑站定,如临大敌。林焕和来旺儿见了,急忙也各掣家伙,站在林炳身后。那七名团勇见首领已经上前,不敢慎着,又不敢过于上前,以免首当真冲,只是各人亮出腰刀,在林炳与朝奉之间站成一字儿横队,像是保着团总,又像是护着朝奉,摆出一副能攻能守的阵势来,战事以乎一触即发。

奇怪的是,这一帮吴石宕人涌进村儿来,对眼前这种阵势竟然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从林炳的鼻子尖儿底下走过去,还把各人的妻儿老小都叫进屋去了。顿时间,林国梁费了好大劲儿鸣锣聚众召集起来的人,走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手,简直比给了林炳一个耳刮子更使他恼怒和难受。他带人来抄家,一半儿为籍没财产,填补他近日来的亏空;更多一半儿,还为的要造成一种声势,杀­鸡­给猴子看,叫留下的这几户吴石宕人望之生畏,从而投靠林家,达到他以吴石宕人攻打吴石宕人的目的。如今这一着棋分明已经失败:砸开吴立志的家门,金银细软值钱的财物早就一件也没有了,连米柜谷仓也都是空的。几张破旧桌椅,几件破衣烂衫,加上几间空壳儿房屋,满打满算也值不了几两银子。吴立志的家里如此,吴立本的家里也差不多,其余各家尽管还没有砸开,但可以预料,情形不会相差多少的。林炳明知道财物转移,不会藏得太远,大部分东西仍在村内左近几家人家屋里。但没依没据,也无法分别。单单这件事情,就已经使林炳十分恼怒,再加上这些人若无其事地一哄而散,连正眼儿也不看他一眼的轻蔑和藐视,更使林炳暴跳如雷。唱戏要有人捧场,变戏法卖膏药还要有人站脚助威呢,如今他在这里顶着石臼跳加官,却连一位看客都没有,岂不可恼?盛怒之下,林炳一跺脚,冲那几名团丁一声大喊:

“去!统统都去!把那些躲进窝儿里去的穷骨头全都给我轰出来!”

几名团丁听见团总一声令下,虽不敢怠慢,却又怕遭到暗算,只好三个一群儿两个一伙儿地手执钢刀大声吆喝着就近找个门儿探进身去。来旺儿见团丁们都走了,忙转身跟上,却一头扎到村子的最后面,进了立德住的那个小院子。

屋子里,小顺儿正在低声地跟他爹叙述立新的决策,要他爹利用给林炳纳过降书这样一种特殊身份,出去跟林炳慢慢儿周旋,只要拖延到立新回来,事情就好办了。林炳要问躲在家里­干­什么,就说正在规劝大伙儿写甘结,他就没话可说了。正在这时候,来旺儿推开房门闯了进来,扯开嗓子大声嚷着说:

“吴立德!你好大的架子!我家总爷奉太爷面谕,亲自到你们吴石宕来查抄逆产,宣抚百姓,你怎么出去照个面儿就溜回来了?你还算是递过甘结愿意为总爷效劳的哩!快走吧!总爷着我请你来啦!你快把乡亲们都叫到村前去,静听总爷的晓谕。快走!”

来旺儿一边嚷,一边却频频向小顺儿使眼­色­。小顺儿会意,帮着劝他爹说:

“爹,团总请你,那就快去吧!见了团总你就说:各家各户,都在张罗着写甘结,等写完了甘结,马上都去听他的晓谕就是啦!”

立德听小顺儿交代过了,心中有数,连忙起身陪笑回答说:

“是哩,是哩!团总传呼,我这就去。小顺儿,快请你来旺儿哥用茶,歇歇腿儿再走。”说着,拿起拐杖,一瘸一拐地出门去了。

来旺儿见立德走远,坐下来问小顺儿:

“立新叔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他回村儿来?”

小顺儿被关在林家后院儿的半天半宿,来旺儿被褥茶饭的照顾得很周到;临放他的时候,又悄悄儿地告诉他立德供出了白水山的机密,林炳扶病去了壶镇,内中必有重大变故,要他多加小心,并设法通知山上早作防备。通过这一段交往,小顺儿对来旺儿的看法略微有些改变,回村以后,跟立新说起此事,立新又告诉他来旺儿经大虎的一番开导之后,略有悔改之意,并愿意替吴石宕人通风报信儿当内应一节。因此,对来旺儿的戒心多少放松了一些儿,不是太机密的事情,也不打算瞒着他,于是就照实告诉他说:

“我三伯到林村去请乡约老夫子去了。”

“请他来­干­什么呀?”

“我三伯说,老学究是林炳的长辈,他说话,林炳还不敢反驳。”

“用钱去买通他么?”

“不,老学究满嘴上仁义道德,明着给他送钱疏通,他会把钱扔出来,把人骂出来,装一副廉洁清正的面孔给村里人看。他常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要想收买他,就得照顾他的面子,借一个题目把银子送去,他就会替我们出力,向着我们说话了。”

“立新叔用什么名义给他送钱去的呢?”

“这个我不知道,我三伯没说。”

“这事儿,能成不能成,我看还两说着。你不知道,自从家爷死了以后,炳大爷特烦老学究,有什么事儿,不单不去跟他叔公商量,还尽躲着他。就拿今天这事儿来说吧,叫我今天一早去请地保,却又关照我不要叫他叔公知道。看起来,老学究就是肯向着你们说话,炳大爷还不一定肯听不肯听呢!”

“我三伯说:正为林炳今天办的这件事儿背着他叔公,他才偏要去把他叔公请来见见这场面!不管怎么说,老叔公说出话来了,林炳就是不愿听,总也不能当众驳回吧?”

“那咱们就一会儿瞧好看的吧!噢,对了,你一会儿告诉你三伯说:昨天天擦黑儿的时候,你们家月娥在千家岭上放冷箭想害炳大爷,一箭­射­在他后背上,伤得不重,让他逃回家来了。我听凤妹说,兄弟两个还抬了半天杠,大爷说他千真万确在千家岭上碰到了刘教师的鬼魂。焕二爷说他是大白天里活见鬼,要不就是刘教师根本没死,这一年多来叫吴石宕人藏起来了。焕二爷还带上好几个团丁,摸着黑儿到千家岭上去搜了一趟山。真格儿的,你说果真是刘教师的­阴­魂出现呢,还是根本就没死呢?月娥不是跟她娘上山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大概是躲在村子里根本就没走吧?”

突然听到这么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聪明的小顺儿并没有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心里琢磨着对这个没有骨气的人还不能过于相信,该瞒着他的事情还得瞒着。就在来旺儿提出一连串问题之后,小顺儿也编了一则更为离奇的神话,以一种平淡无奇的语调回答他:

“刘教师显圣的事儿,你还不知道么?这两年,你扔下了放牛鞭,不大上蛤蟆岭去,也难得上我们村儿里来,难怪你不知道。咱们是自己人,你要是担保不说出去,我就把实底儿告诉你。”

来旺儿原不过只想给立新送个信儿,以此买个好,没想到无意中还能探知刘教师显圣的真假虚实,这要是回去禀明了大爷,岂不又是大功一件?赶紧又加了三分亲热,拉着小顺儿的手,指天发誓说:

“我要是说出去了,天打五雷轰,往后死在刀剑之下!”

小顺儿不以为意地说:

“用不着起那么重的誓,只要你不说出去就行啦!我告诉你吧:去年清明节那天,我月娥姐在头天就煮好了一只­鸡­、一块­肉­,又盛了两碗青菜豆腐,连同香烛烧纸都装在一只篮子里,清明节一早,天不亮就擓上篮子到蛤蟆岭头去给刘教师烧香上供。那会儿,林家的坟园还没修成,满地堆的都是石头,咱们的那个‘点将台’上也还没砌上墙,单是把前面的月台砌起来了。我月娥姐擓着篮子只顾低着头绕开那大大小小的石头,没顾得抬头看山上。等到走上月台抬头这么一看,吓了一跳:你猜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

“就在那‘点将台’上,朦朦胧胧的好像有一个人,面向着东方,正在那里‘呼’地吸一口气,‘哈’地吐一口气,分明是在吐纳练功呢!我月娥姐心里纳闷儿:谁那么早就到这里来练功了,一琢磨:不像是吴石宕人。再一琢磨,对了,二虎跟本良大哥说起过他们要一起练气功的话儿,准是他一个人先悄悄儿地练起来了。她就踮着脚尖儿走过去,想着吓他一跳。刚走近‘点将台’旁边,晨光朦胧中看清了那个人,倒吓了自己一跳:你猜那练气功的是谁?”

“不是二虎么?”

“谁也没想到,竟会是刘教师!我月娥姐明明知道刘教师是叫林炳给害死了的,怎么又活了呢?莫不是鬼魂显圣么?我姐姐想到刘教师生前最疼的是自己,就一点儿也不觉着害怕了。她一直走到刘教师脚下,抬起头来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干­爹!’刘教师一低头,见是我月娥姐姐,不单没有化作一阵清风遁去,反而伸手把她一拉就拉到‘点将台’上去了。──这就是我月娥姐姐头一次看见刘教师显圣。不过她听刘教师的嘱咐,回来以后,跟谁也没有说破。后来,我大伯见我月娥姐一夏天里常常天不亮就蹽到蛤蟆岭上去,不知道她在­干­什么。问她,只说是每逢初一、十五去给­干­爹烧炷早香,保愿他早日超升。我大伯听着,心里不怎么相信。有一天清早,见月娥姐又上蛤蟆岭上去,就悄悄儿地在她后面跟着。这一回,我大伯也见到刘教师了。刘教师见自己的形迹已经被人撞破,也就不避生人,坐下来叙活。闲谈之中,才知道刘教师一生忠义,死后不隶鬼籍,不归城隍和阎罗王管辖。天帝怜他枉死,把他拨到伏魔大帝①驾前听令,跟随关帝专诛天上、地下、人间三界妖魔­奸­佞。又说,近一年来,他每天一早一晚都在蛤蟆岭上吸食日月山川的­精­华,已经逐渐修练成形,只要在日出之前、日落之后,都能够跟生人见面。从那以后,刘教师就常常现形显圣。就拿去年九月二十六日刘教师周年那天来说吧,本忠丢了牛,黑夜里跟他大哥两个人到蛤蟆岭去找,刘教师就现出形来,说是牛已经让林国栋牵走了,叫他们上林家去讨呢!我月娥姐早就跟她娘上了白水山了。是她们给我带的信儿,我才回来的嘛。不过刘教师是得了道成了神的人,当然也会腾云驾雾,有什么事儿,还不是瞬息千里吗?他要谁回来,只要差个黄巾力士去,就能把谁接回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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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伏魔大帝──全称应为“三界伏魔大帝”,是明代万历四十二年神宗皇帝朱翊钧对关羽上的封号。

小顺儿一通云苫雾罩地神聊,把个来旺儿吓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舌头伸出来,半天缩不回去。

正说着,村子里锣声响了,分明是立德的公鸭嗓子在大声地喊:

“乡亲们,吴石宕的全体安善良民们!快出来吧!都到村头听林团总的晓谕去呀!林团总说啦:凡是不跟吴立本上山造反的,都是我大清朝的好百姓,林团总不单不加罪,还要代朝廷、代官府、代县里金太爷抚慰你们,保护你们,给你们很大的好处哩!快出来吧!不出来的不单得不到好处,还要拘捕起来,送到县里去打ρi股站站笼,按通匪论罪呀!哐!哐!哐哐!”

原来,团勇们进村来轰人,一连走了好几家,连一家也没有轰出来。有的说:“正在张罗着写甘结呢,你要叫我出去,那甘结可就不交了。”有的说:“出去不得,不出去还保个太平无事;一出去,你看三叔公,不过才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就叫你们给捆起来了。”团勇们想动武硬拽,看看这些身强力壮的石匠,手臂伸出来比他们的大腿还粗,自知不是对手,不要像上回赛周仓似的,人没抓着,倒来一个嘴啃泥,当众出丑。几个人一递眼­色­,只得回到林炳面前,据实禀报。

正在这个时候,吴立德来了。本来就有三分傻相的人,再装上七分,简直是傻态可掬。在林炳面前,真的假的一齐上:先说林团总一进村,二话没说就抄家捆人,大家害怕了呀!又说自己怎样一家一家去劝说,总算把大伙儿连劝带唬地说动了心,答应一家具一份甘结,如今让团勇们去一搅,把他们的心又搅散了,死活不肯写了呀!说得跟团勇们回禀的满靠谱儿。林炳一听,皱了皱眉头,就喝令把吴绍林放了,又从林国梁手里接过锣来递给立德,教给他一番话,叫他去鸣锣聚众。立德又讨了半天价,蘑菇了好半天,这才一瘸一拐地在村前村后筛着锣叫起街来。

来旺儿一听立德都已经奉命鸣锣聚众了,怕林炳起疑,不敢久留,嘱咐小顺儿一定要把话传到,就起身走了。

小顺儿在屋子里揣摩来旺儿刚才说的这番话,拿定了一个主意,就也拽上房门,往村前走去。

经立德这么一喊,村子里的男女老幼重又陆陆续续往村子口聚拢来。吴绍林已经松了绑,拄着拐杖在廊沿上站着,噘着他那雪白的胡子,正在生气,嘴里还呐呐地在叨念着什么,像是在斥责林炳,又像是在数落立德。

空场上,抄家籍没仍在进行,一件一件的东西从立本的屋子里抄出来,堆在地上。两个苏州朝奉,一个坐在桌子旁边,戴着玳瑁边儿的老花眼镜,在账本儿上用典当行业专用的花体怪字一笔一笔地落账;一个站在桌子旁边,手里捏着一大把桑皮纸写的码子①签条,一边往每一件估价的物品上拴,一边嘴里拖着长音像老生说白似的怪声怪气地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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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码子──当时商业上记账通用的中国式数码字。

“地字第一百三十二号,皮袄一件,有筒无袖,有里无面儿,虫伤鼠咬,光板儿无毛,估价五十文!”

“地字第一百三十三号,水桶一对儿,底漏帮破,缺箍断梁,估价二十文!”

“地字第一百三十四号,方桌一张,白木无漆,缺档少腿儿,一估价……”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到了当铺朝奉的眼里,好的也会变成次的,整整齐齐的也就变成了破破烂烂的,真叫做:人参当作萝卜­干­儿,珍珠当作白蜡丸儿,就是刚从国库里兑出来的银元宝,也敢说成是锡打的铅铸的,至多不过薄薄地喷一层银子罢了。

来旺儿从立德家里出来,一口气儿跑到林炳面前,挤了挤眼睛,就往立本的住房里走去。林炳本是个人­精­子,知道来旺儿有悄悄儿话要跟他说,在空场上转了一个圈儿,就也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立本的家。来旺儿把他引到一个背人的地方,瞒去了自己向小顺儿透露消息这一节,却编了一个因头,说成是自己怎么从村子里探听到了刘教师显灵显圣的真假虚实,把小顺儿编的那篇神话照样儿复述了一遍。林炳虽然有些半信半疑,却为自己亲眼看见过刘教师,又不能不信。想到刘教师的死跟自己有扯不清的关系,尽管在阳间没人知道,但是冥冥之中却为鬼神所共见。单是与吴石宕人为敌,就已经落一个爹死娘亡,兄弟两个都受伤,银子也用去了好几千两,人与人斗,尚且弄得自己焦头烂额;一旦加上人与鬼斗,其结果还堪设想吗?

小顺儿这一招,一下子打下去林炳的五百年道行。从立本的屋里出来,眉毛也低了,眼皮子也耷拉下来了,­精­气神儿也泄了,跟他刚进村的那会儿比较起来,前后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懒洋洋地走到朝奉身边,拉过一张空椅子来,一ρi股就坐下了。脑子里面,却好像开了锅,上下翻腾,嗡嗡乱响;又好像有两帮人马在捉对几厮杀,乱成了一片儿。在嘈杂声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影从脑海中浮起,犀利的眼锋投枪似地向自己连连袭来。他眼睛闭得越紧,这个面影却越发清晰。在无可奈何中,只好强打­精­神,抬起头来。

这时候,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差不多全到齐了。人们显得很安闲,好像抄家封门,跟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似的。

吴立德怀抱铜锣,就在方桌旁边不远的地方站着。见林炳低着脑袋陷入沉思,又像是得了重病的样子,他没敢打搅。反正是耗时候,多耗一会儿是一会儿。直等到林炳大梦初觉似的抬起头来,他才向前瘸了一步,傻呵呵地陪着笑脸说:

“回禀总爷,村子里就这么些人了,除了没来的,统统都来啦!您有什么话,就给大伙儿晓谕晓谕吧!”

林炳张开无神的眼睛向四周一望,空场上东一堆儿西一伙儿地大约有五六十个人,其中多一半儿是女人和孩子。看见这些穿着开裆裤、拖着鼻涕的娃娃,他感到有些恶心;再看看这些被繁重的家务拖累得连头发都没工夫梳一梳的女人,他感到腻味。他有些后悔起来了。他觉得他大可不必亲自出马来跟这些肮脏邋遢的女人孩子们打交道。这些人,有­奶­便是娘;管吃管穿就是汉子,她们懂得什么?她们能像翠花儿那样懂情怀知风月、对男人体贴入微么?一想到翠花儿,他的眼前一亮,一个体态轻盈的女人一晃而过,紧接着眼前一黑,这个女人砰然倒地,一身的血污,扭曲着嘴脸,胸前一个大窟窿。他吃了一惊,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拳击在方桌上,震得手臂发麻。

林国梁见林炳登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在桌子上猛击一拳,只当他要说话了,赶紧示意两位朝奉暂停登账,同时呼喊那些站得稍远的吴石宕人往前靠一靠。

经林国梁这么一打岔,林炳多少清醒了一点儿,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要­干­什么事情了。他张口结舌,嘴­唇­皮儿哆嗦了半天,这才说:

“乡亲们!吴石宕的父老兄弟姊妹们!你们吴门不幸,出了一伙儿谋反的逆贼,他们在城里劫牢杀人,如今到白水山头落草为寇去了。他们自己上山不算,还把老婆孩子都带了去,这叫做自寻绝路。就他们这几个草寇,再加上有老婆孩子的拖累,用不着出动镇台衙门标下的官兵,单就县里守备衙门的绿旗营,就可以把他们一举剿灭。你们这些不愿跟随叛匪上山的人,都是大清朝的安善良民。不过你们要想当好百姓,就应该跟叛匪一刀两断,绝不可藕断丝连,明面儿上不来往,暗地里却通气儿。要是有这样的人,一旦查出来,不单要按通匪办罪,还要罪加一等。凡是真心向着朝廷的人家,为了洗刷自己,表明清白,每家要向团防局递一份儿甘结文书,担保全家人以往跟叛匪没有牵连,以后跟叛匪不通声气儿。要是不写,那当然是心中有鬼,要跟朝廷为敌的了。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对于误入歧途的人,只要改过自新,官府里一定宽大为怀,既往不咎。尤其是那些上山的匪属,本身并未犯罪,被擒之日,却难免无辜受戮,实在可悲可痛。凡有人知道叛匪及其家属下落的,应该千方百计地去把他们找回来,由林某人担保,绝不加罪。不信,你们就看吴立德:他儿子吴本顺脱离叛匪回来,不是什么也没有难为他么?要是决心跟朝廷作对,与官府为敌,今天先抄家封门,估价待售,若能悬崖勒马,幡然悔悟,犹未为晚;如果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大军一到,玉石俱焚,那就悔之晚矣!有道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在下今日良言相劝,也不过是为你们吴石宕人着想。再者,在下身为壶镇团防局总办,负有清除匪患、绥靖地方之责,职务在身,也不能不为尔等指点迷津。设若‘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忠言逆耳,甘愿以生命为赌注,则他日身受斧钺之诛,可别怪在下言之不预。何去何从,请诸位三思!此外,在下还有一件私事,也在此一并宣告:就是北山的石宕,一向由业主赁与吴姓人开采,现经办人吴立本、吴本良均为匪首在押在逃,其余工匠弃业外逃者也过半数之上,本年租金又分文未交,为此,业主有权将石宕收回自行开采。原吴石宕未曾外逃的工匠,有愿自谋生路、另就别业者,悉听尊便;有愿入伙合营者,可与领东林保正接洽,自当优先予以录用。”

林炳把昨天夜里打好的腹稿滔滔不绝地吐了出来,他的主意是:不管你听不听,反正我说过了就要照办;你再说不知道,那就对不起了。吴石宕人呢,今天也拿定了主意:拖时间,磨工夫,一切全等立新把老塾师带来以后再解决。

但是就在这时候,小清子和大武子他们四个从石宕里回来了。他们听从立新的话,忍了又忍,总算没有跟赛周仓戗戗起来,挑着铁锤钢钎,窝着一肚子火儿往回走。没想到冤家路窄,刚走进村子,就听见林炳鼻孔朝天指手划脚地在打官腔。前半截儿话没听见,后半截儿话说的就是收石宕的事儿,正撞在他们火头上:找还找你不着哩!你自己送上门儿来了,此时不跟你评个理儿长理儿短,更待何时?四个人憋着的一腔子火儿再也按捺不住,就一齐迸发出来。小清子先放炮:

“姓林的,你说得倒好听!任你花言巧语,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打的是什么鬼算盘,我们全清楚!你就是嘴上抹糖,舌头上抹蜜,也是一肚子脓汤坏水儿!我们奉公守法过日子,安份守己打石头,招你了还是惹你了?惹了你的你惹不起,就惦着找好欺负的欺负,拿我们撒气呀?吃柿子尽拣软的捏,天下哪有那么多的便宜事儿?我们行得正,站得直,不怕影子斜,不怕日头偏,你想­鸡­蛋里挑骨头哇?锔碗的丢了眼镜儿这个碴儿你找不着!我们一没有偷偷儿地把人家的牛宰了,二没有悄悄儿地把别人的爹害了,我们怕什么呀?有本事的,带上你的团丁逮那惹你的人去呀!”

大武子见本清只顾放炮,石宕的事儿反倒一句没提起,等他炮声一停,赶紧接火儿:

“俗话说:‘人凭一口气儿,事凭一条理儿。’你要是讲理的,咱们就当着大伙儿评评这个理儿。这叫做‘锣不敲不响,理儿不辩不明’,也叫做‘有理没理,出在大伙儿嘴里’,任你力大如牛,八个人抬不走一个‘理’字去嘛!北山是你家的产业,这不错。不过我们吴姓人租石宕开采,经营五六十年,已经打开了场面,进路出路,遮阳泄水,存石场,弃石场,全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你想拣现成,一句话就收回去自采,天下有这样的便宜事儿吗,租山开石宕好比租地造房屋,跟租田种庄稼不一样。我租了你的地盖房,你借口要收地,把我的房也收走了。天下有这样的理儿么?我们老辈儿从业主手里租山的时候,早就想到了这一步的。所以怎么收,怎么退,合同上都有明文规定。传到你这一代,没换合同就想毁约,那可不行。这是一。第二,我们吴石宕人都是一个祖先传下来的,这也不错;如今吴石宕有人被逼上梁山,这也不假。不过我们共祀一个祖先也好,共开一个石宕也好,吴石宕人只是一姓人、一族人,不是一户人、一家人,更不是一个人。俗话说:‘十个指头有长短’;又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就拿你们林村来打比方,早先也是一个祖先,如今只是林姓聚族而居,三百多家各立门户,各垒锅灶,各奔各的路子,各过各的日子。要是有个林村人欠我二百吊钱收不上来,我去找你要,你能给么?一样的道理,如今吴石宕有一些人跟你有碴儿,你惹不起他们,倒找上我们这些跟你没碴儿的人来了。天下有这理儿吗?北山的石宕,是我们全村人合族公租的,不是哪一家哪一个人租下来分租给我们的。经办的人不在了,族中可以再公举一个;工匠少了一半儿,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与业主无关,更不是收宕的理由;只要我们按季交祖金,哪怕我们一个人不进宕,你也管不着。今天咱们把话说到这儿了,是讲理的,把你的理儿也摆出来让大伙儿评评吧!”

小清子的一通炮轰,连损带挖苦,直轰得林炳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大武子紧接着跟他评理儿,一件件,一宗宗,步步紧逼,节节进攻,直说得林炳张口结舌,瞠目不知所对。不过理儿这个东西,有真的,有假的;有正的,也有歪的。但是歪理千条,敌不过真理一条。凡是拿歪理当真理说的人,都有一条附加条件,那就是胡搅蛮缠,以势压人。先是拿不是当理儿说,诡言狡辩,颠倒黑白;到了理屈词穷,无言以对的时候,就一拍桌子,勃然大怒,势力小的拳头脚尖一起上,势力大的板子夹棍一齐来,直到对方无法开口了方才罢休。于是乎强者得胜了,歪理也就变成正理了。这叫做以讲理开始,以不讲理收场。所以说,讲理的前提,必须是双方的肩膀一般齐,地位上下相近,实力旗鼓相当;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你有权,我有势;你有力气,我会武术;谁也不能拿谁怎么样,才能够辨别青红皂自,讲清谁是谁非,不然的话,双方地位不等,实力不均,不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还有什么理可讲呢?最后无非是以大压小,以强凌弱,有权有势,也就有理了。这一番道理,许多吴石宕人还不大明白,而林炳不单很明白,而且身体力行,修炼有素,屡经试验,百无一爽。今天见这两个初生之犊理直气壮地跟自己讲理来了,于是乎照方抓药,援例待客,圆乎脸儿一抹变成了长乎脸儿,两眼一瞪,祭起了头一宗法宝:

“去去去!那么多大人都自知理亏,没有言语,也不知道谁的裤裆破了,掉出你们这两个胎毛未­干­的|­乳­臭小儿来,一个是口出不逊,一个是胡搅蛮缠。要不是看在你们年幼无知上,大耳刮子打得你连家也找不着!既然你们两个要讲理,那咱们不妨就摆出来,也好叫你们心服口服,省得你们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第一,你们也承认北山是我家的产业,不是你们吴姓人的;山主姓林,不是姓吴。什么叫山主?简单地说,就是这座山由我作主,不由你作主。我的山,我想咋着就咋着。不合我意的,我宁愿把山荒了一个钱不收,也不租给你!第二,北山石宕是五十多年前原产业主租给吴姓人开采的,原订合同每年租金六十吊;后来产业归到我祖父名下,原合同只换了个名字。想当初吴姓人租宕的时候,不过十几个石匠打石头,如今事隔多年,生息繁衍,每天进宕打石头的不下几十人之多,租金却仍按五十年前的老例分文未加,叫你们自己说说,这合理吗?细算起来,每年你们有多少人白开我家的石头,占了我家多少便宜!第三,就按合同上的规定说,应该是先交租金,后打石头,如今二月二都已经过去了,你们头季租金交过一文钱没有?就凭这三条,我收回石宕,该也不该?”

按照预定的计划,吴石宕人原本不打算跟林炳发生争执,静候立新请老学究来收场的,如今半路上杀出两个程咬金,不问情由,抡斧子就砍,打乱了立新的部署,引起了一场有理无理之争,新的变化,加上林炳的无赖行径,激起了大家的愤慨,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就在林炳以该不该收回石宕为题发出质问之后,从四面八方响起了一迭连声的回答与遣责:

“不该!不该!当然不该!”

“别听他的胡搅蛮缠!他这是拿不是当理儿说!”

“他讲的这是歪理儿!别听他的,石宕就是不退!”

“叫他把蛤蟆岭坟园的工钱结清,咱们交祖金!工钱一天不结,租金也一天不交!”

“……”

大武子一见群清激愤,要与林炳争个青红皂白的劲头更足了,分开众人,往前迈了几步,跟林炳面对面儿站着,扬着胳膊,大声喊着说:

“大伙儿静一静!听我来回答他的三个问题:第一,他说山是他的,他想咋着就咋着,这话对不对呢?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说对,是他祖上出过钱,把北山买下来了,可以说山是他家的;说不对,是咱们也出过钱,把他的石宕租下来了,在租赁期间,这石宕就归咱们,他想咋着就咋着,那叫门儿也没有。”说到这里,转过脸去专对林炳:“第二,自从有鲁班爷爷那一年起,凡是租山采石头,都是按大小论年月交租金,从来没有按人头儿交祖金的。北山石宕,听老辈儿传说,原是修建壶镇大石桥那会儿的一个采石场,当时有上百人在那儿打石头,场面倒是不小,工地却是乱糟糟的。后来租给吴姓人开采,双方商定,就按原采石场的范围,不许扩大,按季交租,先交后采。所有这些,合同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尽管我们采石的人数多了,石宕的四至大小,到今天还是照旧不变,只不过从山顶开到了山脚,越打越深,一直往下钻进去就是了。这好比租田种庄稼,田东只管哪丘田收几斗谷子的祖,佃户用几个人工种,总产量又是多少,这些田东就不用管,也管不着了。如今从你这里要半道儿上改变老章程,实话告诉你得了,你就是说下大天儿来,把皇上二大爷请来,也是办不到的。第三,你说我们欠你今年头一季的租金,为什么不提你欠我们蛤蟆岭坟园的第三期工饯呢!一季的租金,共合十五吊钱,可你欠我们的工饯,又该有几个十五吊?到底是我们该你的,还是你该我们的,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吗?我还是那句话:理儿不怕讲,只怕你不讲,越讲理儿越明,哪怕你编瞎话的本事再高明,砍的总没有镟的圆,连瞎话老祖还怕讲理儿较真儿呢,你要是不强词夺理耍无赖,还有站得住脚的理儿可说么?”

不错,砍的没有镟的圆,在正理面前,哪怕有歪理千条,也是难于站住脚跟儿的。林炳被大武子据理一通批驳,理屈词穷,体无完肤,一时无话以对。正在动心计转肠子,想憋出一条不是理儿的理儿来难倒大武子的时候,小清子也分开众人,一步抢上前去,一蹿蹿到林炳跟前,指着鼻子就损起他来:

“怎么啦?吃冰拉冰没化(话)啦?装进了坛子里闷啦?夹裤改单裤没里儿(理儿)啦?还是兔子吞了山药蛋堵着嗓子啦?早知道自己没能耐,趴在窝儿里甭出来,少办一档子伤天害理的事儿好不好?不过这会儿服理认输也还不算晚,趁早夹起你的尾巴走你娘的吧!”

林炳是个不讲理的主儿,长那么大,吃过竹笋、莴笋,还没有吃过人笋,如今让小清子损了个不亦乐乎,哪儿吃得消?没等小清子损完,脸­色­一变,一步冲上前去,给了小清子一个大耳贴。本清冷不防左脸上挨了一巴掌,身子一侧歪,还没有站正,林炳又冲上一步,当胸一把抓住,一推一搡间,出其不意地把他的两只手都扭到了背后,再也挣脱不了了。

这时候,站在林炳身后的团丁们,见团总已经动了手,刷地一声,全亮出了腰刀,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林炳一声:“拿下!”就上来两名团丁,拿绳子把本清捆了个结实。

本清也是个好样儿的,一见自己失了风,让人给抓住了,无法挣脱,就破口大骂。林炳也在火头上,不怕失了团总的身份,就跟本清对骂起来。大武子就在本清身边,见他失风,赶紧来救,可是手中没有家伙,本清又让七八名团丁围住,无法下手。全体吴石宕人见此情景,哪儿能坐视不救?也就挥舞着双臂,呼喊着围了上来。尽管他们手中没有兵器,但是他们心里都知道,林炳虽然气势汹汹,也不敢真的动手当中杀人,所以一个个都敢于挺起胸脯子来,跟手持刀枪的团勇们面面相对,毫无惧­色­。林焕见吴石宕人又要闹事,跟来旺儿两个各持单刀,在背后护定了林炳,以防暗算。林国梁见识过吴石宕人的厉害,生怕双方动起刀枪来会把自己捎上,趁乱中急忙溜到圈儿外跟那两个手捧着账本子索索发抖的苏州朝奉一起远远地站着观战。

二十几个青壮年男子在前面,一大群女人孩子在后面,对团丁们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儿。人们拥挤着,叫喊着,挥舞着手臂,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进。团丁们尽管手里都拿着刀,可是在这群赤手空拳、被激怒了的人流冲击之下,也不得不一步一步向后退缩。虽然他们嘴里吆喝着,还扬起刀来恐吓着,但是眼睛里却流露出胆怯、疑虑、惊恐的神情来。渐渐地,团丁们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步了。在林炳的叫骂之下,他们不能不乍起胆子来,扬刀虚砍,想把人群驱散。

一者是团丁们见自己势孤没有真砍,二者是吴石宕的小伙子们学过空手入白刃,面对着雪亮的大刀,毫无退缩之意,一声唿哨,两个对付一个,几拳几脚就踢翻了两个团丁,打落了几把钢刀,其余几个让人四面靠住,胳膊手都被抓住了。转眼间,家伙都到了吴石宕人手里,夺回了本清,八名团丁也都乖乖儿地当了俘虏。得胜了的人们叫喊着,怒骂着,一步一步向林炳逼近。

到了这时候,林炳才第一次意识到吴石宕人的确难于对付,相信林国梁的话并非夸大。他一撩长袍下摆,提出那支莲蓬枪来,朝天“嘡”地放了一枪,怒目大喝:

“站住!都把刀放下!再要往前走一步,我这枪子儿可就不认识人了!”

林炳生怕真把事态扩大了,非又闹出一场新的乱子来不可,因此刚才那一枪,只是朝天开的,为的是吓唬别人,更主要的还是为自己壮胆。枪声一响,往前逼进的人们果然应声站住,一时间,双方都不知道应该怎样来解决这个争端,只是互相怒视着,僵持着。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得圈儿外传来“啊呀”一声,大家一齐回头去看,只见小顺儿仰面朝天一交跌倒,口吐白沫,两眼倒Сhā。站在外围的人,只当他是中了枪弹。几个年长一些的以为他中了邪了,刚想替他掐人中,扯耳朵呼唤,忽见他浑身哆嗦,四肢乱颤起来,嘴里“嘟……嘟……”地发声,猛然间一个鲤鱼打挺,直立了起来。从来没练过武功的本顺,也不知怎么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他身边两个­棒­小伙手都没能摁住他。只见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两眼发直,两腿打弯,做成一个骑马蹲裆势,两手往腰间一Сhā,大喊一声:

“闪开了!吾乃三界伏魔大帝驾前先行刘浪刘保安是也。尔等为了何事,在此吵闹?”

大家一听,嗓音变粗了,说的又是带上海腔的缙云话,这不分明是刘教师的­阴­魂附体吗?三叔公头一个磕磕绊绊地走上前去,扶着拐杖,双膝跪下,拜了三拜,哆嗦着雪白的胡子,眼里噙着泪花儿,颤声高呼:

“刘教师啊!您忠魂不散,在伏魔大帝驾前当了先锋,今日显圣,可要给我们作主哇!”

站在前排的吴石宕人,见三叔公头一个跪下了,也在他身后依次跪了下来。在大家的罗拜中,三叔公指着林炳,呐呐地倾诉。后面几个知道小顺子个中奥妙的小伙子,也顺势跪下,­干­脆大呼大叫起来,历数林炳今天办的几件欺人的事情。小顺儿没等大伙儿说完,就怒目圆睁,大摇大摆地走到桌子旁边,抬起左脚,踏在一张交椅上,左手Сhā腰,右手拿起桌上的铜墨盒权当惊堂木,使劲儿地在桌上一拍,指着林炳大声问:

“大胆林炳!办的好事!你可知罪么?”

这突然出现的刘教师,不单说话声气完全一样,就是那走路的样子、左手Сhā腰的神态,也是丝毫不爽,再加上满场的人都在一口一声喊着“刘教师”,就不由林炳不相信刘教师的­阴­魂附体了。自己心中有鬼,昨天明明见过“鬼”,今天又听来旺儿讲了刘教师经常显圣的故事,更使他深信不疑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面,他只好上前打了一躬,短着舌头说:

“师傅请……请……息怒,林炳知……知……罪了!”

小顺儿用拳头在桌上一捶,怒喝一声:

“既是知罪,还不与我跪下!”

就好像有人在林炳身后猛击一掌似的,只见他哆嗦了一下,连长袍下摆都来不及撩,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手上的枪来不及放回革囊里去,抓在手里又觉着不合适,就把它放在膝头前面。

来旺儿听小顺儿说过刘教师显圣的故事,本来就深信不疑的,如今见刘教师的­阴­魂附在小顺儿身上显起圣来,更其相信这是真的了。又见林炳以及全体吴石宕人都跪下了,赶紧在林炳身后找了个略为平整些的地方跪下,并且学着主子的样子,也把家伙在膝头前面打横放着,低下了脑袋。

在这个阵势面前,八名团丁、两个朝奉、十几名杠脚,加上林国梁在内,都怀着不同的心思相继跪下。场子上,只有一个人依旧昂首挺立着,这个人,就是不信真有鬼神的林焕。小顺儿不去理他,管自厉声地训斥林炳:

“常言说:‘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要论你的所作所为,不论是对我、对本良、还是对一众乡亲们,只要我禀明大帝,立时三刻就可以将你拿办,打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只为你年岁尚小,冥冥之中,且看你是幡然悔悟,改恶从善,还是执迷不悟,继续作恶。若非如此,你就是有十条命,也早就完了。远的不说,只点你两件事情,自己去回想回想:头一件,几天前在城里,你从李家光着脊梁逃出来,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不追你?第二件,昨天临晚在千家岭,月娥要是不用秃箭­射­你,这会儿你还有命么?三番两次给你机会,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作恶越作越多,可不要忘记一举一动,冥冥之中都为鬼神所共见,跟你算起账来,对质­阴­曹,后悔可就晚了!”

说到这里,突然一抬头,指着林焕大喝一声:

“还有你,林焕!尽管你哥杀人害命的事情与你无关,可你身为其弟,不单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通同为恶,也给你记着一笔账,为鬼神所共知。你要不信,我也点你一板儿:昨天夜里,你到千家岭去抓我,都说了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会儿,我就在你身后!你要是知罪知错,还不跪下!只要你能改邪归正,我不怪你!”好像有人在林炳身后猛击一掌似的,只见他哆嗦了一下,连长袍下摆都来不及撩,就直挺挺地跪下了。

一番话,说得一向不信鬼神的林焕毛骨悚然,虽然没有立刻跪下,也只得低下了头,心里兀自突突地跳个不住。

小顺儿一脚踏在椅子上,一手叉腰,昂首挺胸,傲视着全场,正想再说几句大话,把明目张胆的抢匪轰走,猛抬头,却见立新带着老学究,正一步三摆地摇进村来。老头子看见这样的场面,奇怪得眯着眼睛张大了嘴,弄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等到他听出个大概来,小顺儿也正好看见他,灵机一动,撂下数落林炳兄弟,大摇大摆地迎上前去,抱拳当胸,对老学究施了一礼,学着刘教师的口吻和声气说:

“啊哈,不知老先生驾到,有失远迎,刘某当面谢罪!许久未曾与老先生谋面,正想找个机会叙谈叙谈,请教一番。快快请坐,快快请坐!”

昨天晚晌林炳在千家岭遇鬼的事情,一清早经团丁、厨娘们四处传播,早已经轰动了林村。传到老学究耳朵里的时候,经过千口百舌的加工润饰,已经变成一个更加荒诞离奇的故事了。所以老学究进了村,一看这种情景,一听小顺儿说话的口吻声气,就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尽管老学究一生中严守“敬鬼神而远之”的圣训,但是一者今天是当面见鬼,无法“远之”;二者那么多人只有环跪罗拜的份儿,唯有自己受到了刘教师的礼让相迎,受宠若惊之余,不禁也有点儿飘飘然起来,觉得自己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了。好在这是大白天,身旁又有那么多的人,也就不觉得太可怕。尽管面前只是个没长胡子的半大娃娃,平时相遇只配退让路边向自己请安问好,但今天是刘教师的­阴­魂附体,就非比一般了。老学究见“刘教师”拱手揖让,连忙也一躬到地,口称:

“呵呵!刘教师!久违久违!前年一别,只当就此永诀,再无谋面之期矣!不意今日夤缘再次得见仙颜,慰我渴念,真乃三生有幸哪!敢问刘教师仙去之后,一向遭际何处,知遇何方?可曾返乡探望令尊堂安好?”

小顺儿见老学究乖乖儿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唱开了戏,十分高兴,决心要借重他来了却这一宗公案,也就一甩袖子,双手扶起老学究来,参照往日看戏时听到的说白、唱本里读到的唱词,学着刘教师生前的口吻,哈哈大笑说:

“老先生不必多礼,快请坐下,好让你我开怀叙谈。不才自从返本归真之后,天帝念我一生忠义,不隶鬼藉,拨往伏魔大帝帐前听调,充任招讨左先锋之职,专司降伏三界­奸­佞妖魔。可恼林炳兄弟不听教诲,作恶多端,昨晚特命月娥赏他一箭,以示薄惩。叵耐这厮依旧不知醒悟,今日反而变本加厉,随带扈从打手多人来此吵闹。请问老夫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冥顽之徒,几次三番,开导与他,仍不知醒悟,毫无悔改之意。为此特禀明关帝,前来拿他归案,五殿阎君那边,吴立志也早已把他告下来了,立等他去当面对质。这叫做咎由自取,天理昭彰。老夫子当不以兄弟不念师徒之情而见责吧?”

老学究一听,糟了,这不分明是刘教师奉命来拿林炳去见阎罗王,说话就要伸腿瞪眼,活不成了吗?不管怎么说,自己跟林炳是同宗共祖的亲骨­肉­,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来的族人,再说,近年来尽管他不怎么听自己的管束,可也没少从他那里得到好处,就是人不亲,铜钱银子可是亲的。这样一想,不由得着急起来,急忙离座冲“刘教师”深深一揖,诚惶诚恐地说:

“刘教师,啊,不,刘先锋刘将军,此事万万不可如此办理,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林炳固然不肖,有负刘教师刘将军多年栽培教诲,且念他生父林国栋待将军不薄,恳望将军于大帝驾前代为关说转圜,姑念他年幼无知,饶他初次,由老夫担待,教其改邪归正,不知能否看我薄面,慨然应诺。若得将军网开一面,令其有自赎之机,则不唯林炳兄弟幸甚,我林氏一族幸甚,即国栋夫­妇­于九泉之下,亦必称颂刘将军大恩大德。刘将军忠义一生,今又得成正果,佑我地方安宁,当由老朽责成国梁与有关人等,为将军于壶镇关帝庙内塑起金身,享用四方香火,略报将军之盛德于万一。愿将军谅察!”

小顺儿装神弄鬼,工夫也不敢过于长久,万一弄巧成拙,露了马脚,那可不是玩儿的。如今既然有林村的族长出面转圜,拍胸脯担保,不如赶紧见好就收,以免拆穿西洋景,前功尽弃。主意拿定了,先装出一副迟疑难决的样子来,低头沉思了半天儿,这才喟然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指着林炳对老学究说:

“要论这个孽畜的所作所为,早已经是死有余辜的了。既然是老夫子说情,且看尊面饶过他这一次!若能听从老先生教诲,不再作恶,也不负我上苍好生之德。既然如此,尔等且都起来,一应未了事宜,统由老学究与吴立新等酌情磋商办理。在下公务繁忙,不能在此久留,诸位乡亲,俱请各自保重,吾神去矣!嘟……”

小顺儿弄神通,随口说到吴立志在阎罗殿告下林炳这一节,林炳听了,作贼的心虚,一道灵魂“嗖”地透过泥丸宫,逃到爪哇国去了。两次见鬼,本就已经吓得骨软筋酥,再加上一语道着了心病,又听说还要到­阴­曹去与吴立志当面对质,早已经吓成了一段呆木头,跪在那里天旋地转,隐隐约约只听见老学究在为自己说情,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刘教师”­阴­魂脱体,小顺儿“嘟噜”一声,两眼倒Сhā,踣然倒卧在椅子上,大伙儿这才每人叩了三个头,送走了“伏魔大帝驾前招讨左先锋”刘将军以后,纷纷站了起来。独有林炳依旧两眼发直,脸­色­铁青,中邪着魔似的,僵直地戳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林焕到底是个不信神的,虽说叫小顺儿捉弄了半天,心里依旧是半信半疑,见哥哥吓得灵魂出窍,动弹不得,忙叫来旺儿把他扶回家去将息。

这边老学究、林国梁和吴立新又非要留住他商议“未了事宜”不可。林焕送走了哥哥,回来吩咐把已查抄的两家财物如数搬回房内封存,没有查抄的几家全都贴上封条,然后坐下来商议石宕的租赁问题。

吴立新见吓走了林炳,口气更加强硬起来,坚决不肯退出石宕;林焕呢,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事儿并不十分相信,坚持收回石宕是林国栋生前的遗愿,非要雇人自采不可。经老学究从中斡旋,两头关说,做好做歹,总算是说合成功:北山老石宕即日起由林家收回自采,原有合同作废,有愿留下替林记石作坊­干­活儿的,各听自便;有不愿替林家­干­活儿的,另在北山东头开一新宕,按人收租,每人每月租金一吊,先交后采。当然,免不了又得重订合同,由老学究来代笔做中。一户一张合同,每张合同酬润笔三百文,就是两吊多钱,满够买一担大米的。虽不是横财一宗,也堪称不无小补,乐得老学究眉开眼笑,半天闭不拢嘴。

林炳回家以后,就发高烧说胡话,一病不起。两次见鬼,使他心有余悸,口口声声只叫“刘教师饶命”。请了大先生来,开了方子吃了药,也不见效。

这时候,有关刘教师得道成神、在蛤蟆岭上吸食日­精­月华修炼成形、可以白昼出现的神话四处传开。林国梁领了乡约老夫子的旨意,找林焕支钱要替刘教师在关帝庙里塑神像;林焕支支吾吾,不肯拿出钱来。林国梁生怕这件有油水的美差溜走了,忙把老神童林步雷请来“降坛”,虔诚询问三将军:关帝座前可有刘先锋其人。十分难得,降坛的是轻易不大出门的大哥唐将军,说话文绉绉的,声称关帝座前不单确有刘先锋其神,而且跟三将军早就结成了莫逆之交,不时往还。不单如此,要是不赶紧替刘将军­精­塑金身,只怕林炳的病从此难好云云。林焕还在推阻,瑞春听见了,埋怨林焕这是有意不想叫哥哥病好,自己拿钥匙开了银柜取出钱来,交给林国梁急速去办。

说也奇怪,关帝庙里刘先锋的神像刚刚开塑,林炳的病就轻了许多,等到金身落成,病也就完全好了。开光那天,林炳还特地穿上吉服,以“刘先锋弟子”的身份,亲自到关帝庙去拈香行礼哩!

第四十七回

夜路夜话,­干­叔叔语重心长诲­干­侄

山村山祠,亲舅舅更深人静等亲甥

刘保义在月娥的带领下,穿村过店,翻山越岭,避开大路上的哨卡盘查,专抄近道儿小路走。月娥虽然是双先缠后放的白薯脚,又是在黑夜里走山路,却走得真不慢。要不是时不时回过头来向刘保义问这问那,连这个走南闯北的赳赳武夫,都会让从未出过远门的山村姑娘给甩在后边呢!

没走出几里路,也没说了多少话,月娥立刻爱上这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干­叔叔了。他不单脸型相貌跟­干­爹相似,说话声气、一举一动跟­干­爹相似,就是那颗善良而赤诚的心,也跟­干­爹一模一样啊!

当他知道刘保安在临终之前曾给月娥一家细说过生平,也就不瞒着自己的身世了。他告诉月娥:自从他跟一个堂房叔叔到苏州去开了铁匠铺,跟他哥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不过哥哥跟师傅、师妹他们成立天地会,杀赃官,举义旗,投奔上海刘丽川参加小刀会起义,直到兵败投奔太平军等等经过,他事后倒是都知道的。原因是他在苏州也入了天地会,后来太平军围城的时候,他们天地会在城内里应外合,破了苏州,从此他也就在太平军里当上了一名头目,转战南北。有一次在战报上看见了哥哥的名字,还怕是同名同姓的人,辗转托人带信儿去问,直到回书到了,才相信没错,并且知道师傅、师妹都已经先后叫官府杀害了。那时候战局变化无常,队伍行驻不定,通一封书信很不容易。有的时候,书子是从或死或伤的人身上找了出来,又由不相识的人揣在怀里辗转相托传递方才送到的。收到的书子,往往叫汗水和血水给浸透了。兄弟俩就是通过这许多双热情的手,才能够约略地知道一些彼此的过去和现在。自从侍王李世贤部众撤出浙江,就连这种十分简单的书信,也不可能再转递了。不久,太平军兵败,他在一次激战中被清军蒙古骑兵冲散,流浪到靠近安徽的淳安县杜井镇,幸亏在一对好心的老人掩饰下躲过了大搜捕,从此就认他们做了爹娘,在街上支起一个铁匠炉子,靠打铁度日。后来听说侍王被部将所杀,他的队伍在福建全军覆没,从此就再也得不到哥哥的消息了。

万没有想到过了几年之后,上海一家亲戚给他转去一封索讨旧账的书信,署名是刘浪。从那笔迹和语气,一看就知道是他哥哥刘保安写的。有了哥哥的确信,这才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写了回书,辗转托人带到缙云。刘保安收到书信以后,立即回信说了自己在吴石宕落脚及去林家处馆的经过,也曾经劝弟弟来缙云安家。那时候,刘保义认的爹娘全靠他打铁养活,收入微薄。日食三餐之外,没有多余的钱可以积蓄,一旦离开,两老就要活活饿死。这同生共死患难相依为命的一家人,虽不是亲生骨­肉­,早已经比亲人更亲了,分身不开,只好作罢。

去年冬天,不知道怎么一来,这一家假骨­肉­的来历叫地保知道了,先是来勒索要饯,见实在榨不出油水,就在一天半夜里带了衙役来抓人。老两口儿放走了儿子,自己却被抓进了县里去,连冻带饿加上非刑敲打,不出三天,就先后被折磨死了。刘保义得了凶信,当夜就闯进地保家垦,手起刀落,出了一口恶气,又把金银细软打成一包背上,就连夜逃了出来,千里迢迢地到缙云找哥哥来了。本指望兄弟相遇,重叙手足之情,谁知道遍地豺狼,普天之下都是有钱有势的人横行,无财无权的人遭殃。如今哥哥死在他自己的徒弟之手,连吴姓满门合族也不得安生,除了死伤之外,不是关进了监狱,就是逼上了梁山。这个世道,要不打它个天翻地覆,还会有老百姓的安生日子过吗?

月娥听了保义叔火辣辣的言词,心想:他跟刘教师一样,为了替老百姓打天下,毫不顾惜地献出了自己的一切:这样的英雄,同秀英姑姑和­干­爹一样,怎么能不令人从心底里爱他们喜欢他们呢。

当小娥羞涩地讲出了自己心中的感受,刘保义忍不住压低了嗓音呵呵地笑着,小声地告诉她:刚才在千家岭上,她拿他当作是鬼,以为是刘保安的­阴­魂出现了;不知道那时候他也拿她当作鬼,以为是周秀英的­阴­魂出现了呢!谁会想到,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相距一千多里,相隔二十余年,今天的吴月娥,居然跟他的师妹周秀英长得一模一样!

月娥谦逊地说:秀英姑姑是古往今来的女英雄,自己虽然外貌上有些像她,可是跟她比起来,连她的一个小手指头也不如哇!刘保义笑着告诉她:周秀英小时候可爱撒娇了,谁想到杀敌上阵,却比男子汉还凶猛呢!刘保义感叹了一番,鼓励月娥说:这次上了山,就要跟周秀英一样,拿起刀枪来为老百姓打天下,到了节骨眼儿上,要跟周秀英姑姑一样,宁可自己倒下去,却要让更多的弟兄们活下来,保存实力,好去杀败为虎作伥的官兵,为穷人打下自己的天下来。

出了壶镇垟地界,两人走上了大路。一弯新月,刚刚洒下一些斑斑点点的寒光,就匆匆地躲进山后睡觉去了。夜空顿时更加黑了起来,两人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一路上,月娥低声地把本良初遇刘教师一直到刚才千家岭上打跑林炳为止的大小往事详细地讲了一遍。刘保义用心地听着,偶尔Сhā问一句两句话。当听到林家父子­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的时候,牙齿咬得嘎嘣响,鼻子里出的气儿也粗重多了。

月娥讲完了吴石宕几年来的风风雨雨,静静地等待着刘保义的回答。照她想,刘叔叔听完了,一定会火冒三丈的,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刘保义只是平静地语重心长地说:一路上,月娥低声地把本良初遇刘教师一直到刚才千家岭上打跑林炳为止的大小往事详细地讲了一遍。

“几千年了,有钱有势的人总是骑在咱们老百姓头上拉屎,原因就在于天下还有‘皇上’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在那里给他们撑腰当戳杆儿。唉,要想改变这种人吃人的世道,就得把官绅权贵连同他们的戳杆儿皇上连根儿铲掉;要想铲掉皇上,就得有不眼红皇上、不惦着也当皇上的好带头人才能成功。到了那一天,才算真的天下一统,四海一家。只要大伙儿同心,这样的日子,总会来的。今天咱们上山,是让林炳和金太爷这些人给逼的,这叫做官逼民反,俗话就叫做‘逼上梁山’。不过上了梁山之后,这个反究竟应该怎么个造法,可就得好好儿琢磨琢磨了。就拿你来说吧,你今天上山去,是想暂时躲一躲官兵呢,还是打算一刀一枪,连朝廷皇上一起反,替受苦人打下一个没有官绅压榨的天下来呢?”

月娥不识几个字,不知道几千年来都是怎么改朝换代的。她嗫嚅着不好意思地说:

“这么大的大事儿,我又不是主事的人,怎么答得上来呢?我一个山里姑娘,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只会洗衣裳做饭搂柴禾;要不是给林家害得家破人亡,我还不是一辈子围着锅台猪圈转?在家当个听话的闺女,出嫁当个贤惠的媳­妇­儿,规规矩矩地过日子么?如今家里遭了祸事儿,我是吴家的女儿,大仇未报,我能安安生生地丢手不管么?只要能为我爹报仇,哪怕是鱼死网破,我也要跟仇人去撞一撞,拼一拼。这就是我上山去的想法。要问我打败了官军以后准备怎么办,说实在的,我还没有仔细想过呢!关系到全村合族的大事,有我叔我哥他们作主,如今又来了您这样见多识广、遇事不慌的人,一定会替我们想得很周到的。像我这样的人,只要听令照办,不就行了吗?”

听完了月娥那天真质朴的回答,刘保义不由得会心地笑了。月娥的话,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一个没有经过风雨的山村姑娘,能想到这些,应该说已经想得很多很远了。在惨遭横祸、家破人亡的情形下,她没有被吓得只知哀哀痛哭,而是挺身而出,敢于只身去刺林炳,尽管从策略上说这是一件没有把握的轻举妄动,而且非常危险,但这说明她有很不寻常的胆量,也说明哥哥往日在她身上所花的心血没有白费。这样的人,如果能够因势利导,再锤打锤打,淬炼淬炼,是可以锤炼成一块坚硬的好钢的。本良、二虎以及许多受哥哥调教出来的徒弟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想到这些,刘保义很满意,也很兴奋。他沉思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慢语轻声地说:

“看起来,你已经按照我哥的指点,决心跟着你秀英姑姑的脚印儿往前走了。不过你口口声声总说自己是个女孩儿,拿不了什么主见;女孩儿又怎么样?照我说,男孩儿不比女孩儿多长两个脑袋,女孩儿也不比男孩儿少生一条胳膊,有什么不一样的?要说不一样,那就是:女人比男人受的苦更多,身上压的份量比男人更重罢了。你秀英姑姑,从小就不说自己是个女孩儿、­干­不了大事这样的话。要不,她才十五六岁,怎么就能舞动百廿斤刀了?还不是练出来的么?”

月娥想起­干­爹临终前细说生平的情景来,情不自禁地Сhā嘴说:

“听­干­爹说过,秀英姑姑手舞大刀冲锋陷阵,身上的衣服都让血给染红了,可是在上海大南门倒下去之前,连一次轻伤都没有负过呢!­干­爹还说,每次交锋下来,我秀英姑姑总是不顾自己一身一脸的血污,就先去给弟兄们裹伤,轻手轻脚的,可细心啦!”

“这些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刘保义接着话茬儿往下说。“太平军里男女平等,女兵女将到处都有,除了周秀英之外,太平军中女将的故事还多着呢!人一生下地,不论男女,都不是天生来的将材官坯。不管是男将女将,都是从敌阵里冲杀出来的。所以说,像你这样的,不单要当女兵,还得准备当女将,不能妄自菲薄,今后打了胜仗,人马多了,叫你去当将军,你当不当呢?”

“只要我有那本事,当得了,我就当。”

“好,这样说话,才像是我哥的­干­闺女。没有雄心壮志,不敢带兵打仗,还谈什么造反哪!什么叫本事?本事就是在一次次的胜利和失败之后得出来的经验。这种经验多了,也就有了本事了。”

这时候,月娥思绪万千,心潮起伏,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似的。但是一张嘴,反倒什么也说不上来了。刘保义知道她内心的激动,就决定暂时不去打搅她,让她一个人去回味回味,思索思索。

脚下的路,正是刘保义白天走过的那条“城壶官道”,虽然仅只走过一趟,但凭着他多年来转战江南练出来的本领,哪儿是岔道儿,哪儿是凉亭,哪儿要过桥,哪儿要拐弯儿,早已经记住了。因此一路上并不需要月娥指点带领。四十里山路,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仙岩铺。从这里往前走不多远,就是分别通向城里和石笋前的岔路口了。

看看天­色­,三星刚刚有点儿偏西,离天亮足足还有两个半时辰。月娥的意思,请刘保义跟她一起进村,好跟福喜舅舅见上一面。刘保义生怕半夜里敲门打户的会惊动街坊四邻,招人犯疑,有所不便,主张月娥一个人悄悄儿进村去,他在前边问渔亭里等她。月娥说:她舅舅在祠堂里教村学,就在祠堂里住。祠堂远离村子,四面无靠,就是砸破了门儿,也不会有人听见的。再说,她舅舅睡觉最警醒了,又是事先讲好了的,只要到他窗户跟前轻轻地敲敲窗子,他就会来开门。农村人早上起得早,天不亮就有人走动,那时候再去把她娘叫来,趁天黑赶紧上路,准保神不知鬼不觉,连表兄弟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哩。

刘保义听说如此,也就放心大胆地跟她到了石笋前村。如今是一家人了,路过家门口,总也应该去认一认亲戚呀!

当月娥带着刘保义走近祠堂的时候,见糊着羊脂①油纸的东窗上还亮着灯光,隐隐可以听到缓慢而低沉的诵读声隔窗传来。福喜舅舅三更半夜的还在用功呢!

月娥先敲了敲窗户,接着亲切地叫了一声“舅舅”。窗内的诵读声立即消失,问了一句:“是小娥吗?等一等,我给你开门。”说着,灯光掩映摇晃,刘福喜端着灯盏,走出来打开了祠堂的边门。

尽管刘福喜每天要开课教书,难得到吴石宕去,不过逢年过节还是要去走动的,因此跟刘教师有过一番交往,也请教过拳脚枪­棒­,谈论过古往今来。头一年春节,还敦请刘教师到石笋前做客,把村里那一帮子弟们全聚到祠堂前边来,刺枪弄­棒­,比武试箭,足足热闹了七八天,还带着刘教师分东西两路逛了两天仙都风景,倪翁洞胜迹和石笋、铁城的奇异景观都见识了。刘教师的热情爽朗和超群武艺,也给石笋前人留下了极深极好的印象。这时候刘福喜一拉开门,在半明不暗的油灯微光中,忽然看见刘教师站在月娥的身后,吃了一惊,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几乎叫出声儿来。月娥来不及细加解释,只说了一声“进屋说话”,就把刘保义让进门去,回头就把门儿给Сhā上了。

福喜头上的伤并没有好,为了减少别人的疑心,自己上了点儿药,就硬挣扎着装得没事儿似的给孩子们开课讲书了,因此并没有露出马脚。几天以后,城里的消息传进村子里来,又有谁会想到:外甥的案子,会跟舅舅密切相关呢!

通过月娥的简介,使刘福喜欣喜若狂,虽然是初次谋面,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他们从刘教师的被害,谈到这一次大闹县城,然后对立本他们上山以后的处境和前途各抒己见。两个人说得正起劲儿,没想到月娥已经到厨下生火做好了点心,端着两碗面条进屋来,在每人面前放下了一碗。

爽快的人,饥饿的肚子,加上热气腾腾喷鼻儿香的面条,当然是不会推让客气的。两个人边吃边说,转眼之间,风卷残云,完全落肚。吃完之后,又聊了一阵子天,村子里已经­鸡­叫二遍。月娥催促舅舅快回村去把她娘叫来,以免天亮了人多眼杂,又生枝节。刘福喜明知难留,也就不来虚假客套,开开边门,进村去了。

不过一顿饭多点儿工夫,月娥她妈就和福喜一起回来了。听说是刘教师的弟弟千里来投,并且在千家岭救了月娥一命,见了面,深深地福了两福,先道过谢,再表示歉意。月娥只怕天亮了给舅舅招事儿,背上弓箭包袱,催着上路。

福喜看看他们三个,一人一个包袱,外加刀剑弓箭,不伦不类,非工非农,打猎不像打猎,拜年不像拜年,经村过店引人注目不要说起,遇上哨卡盘查怎么支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到后间取出一根竹扁担,两条青麻袋,把三个人的兵器行装连什物,统统装进麻袋里去。当地人正月里走亲戚住娘家,大都是这般模样。三个人走在一起,也就像是一家人了。用不着招呼,刘保义伸手就把担子接过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这点儿份量,对他来说,跟空手也差不了多少哇!

一副担子三个人,安步当车,消停自在,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到了问渔亭前,天刚拂晓,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一路上,月娥不停地给刘保义讲述沿途所见的风光胜迹及其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倒也不觉寂寞。从石笋前到白水山,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经下洋、周村,过官店,到五里牌,这里是去县城和进舒洪的分路口,先向东到船埠头村过渡,经双龙村到舒洪,才能折而向北经麻车店进白水山,全程三十里;另一条是小路,从下洋过溪,可以直接到双龙村,要近十里路。

小娥娘是石笋前人,当然不会舍近道而走远路。在下洋过了溪,就见两条东西走向的山脉蜿蜒而来,在一座馒头形的小山包前汇合,构成一个所谓“双龙抢珠”的地形。在“龙珠”与“龙头”之间,是一条狭窄的通路。穿过这个狭谷,前面就是“双龙村”。从双龙到舒洪去,中间还得翻过一条又高又陡的山岭,叫做“大玉岭”。山岭两边都是陡坡,怪石嶙峋,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杂树。实际上,这一个山口,形势非常险要。山岭上,有一个宽敞的凉亭,有一个长年在此卖粥卖饭的小饭铺,还有一个烧饼摊、一个卖糕点杂品的吃食摊,因此也不冷清。

刘保义一边步伐稳健地走着,一边听月娥滔滔不绝地说着,两只眼睛却不住地东张西望,时而凝神,时而点首,时而驻脚,时而沉吟。月娥只当是他被这风景如画的江南景致所陶醉了,就更加详尽他讲述她幼年住姥姥家从小伴儿们嘴里听来的那些神话传说和遗闻轶事。可惜的是:一过了大玉岭,这里她从来没到过,可就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关于“双龙抢珠”的故事,尽管她以前没有到过这里,可听说过不止一次了。尤其是“龙珠”顶峰上的那座花坟,更是一个尽人皆知的笑话奇谈:南乡早先有一家最有钱的财东,听信风水先生的撺掇,把祖坟葬在这里之后,兄弟二人就为了争夺财产而不和,打了整整三十六年官司;县太爷换过六任,兄弟二人也相继去世,但是子孙后代遵守各自先人的遗嘱,当尽卖绝也非要把官司打赢不可。于是一任一任的县太爷高升时全都满载而去,为两家效劳出力的刀笔先生也都置了产业迁了新居,而两家后代已经变争夺财产为争一口气儿,可是各人的家产已经所剩无几了。后来有一位明公二大爷到两家去游说,说这场官司的根由是错把祖坟葬到了“双龙抢珠”的绝地上,风水感应,主子孙争执不休;要不把祖坟迁走,谁的官司也别想打赢云云。两家至此方才“恍然大悟”,急忙把祖坟草草迁走,官司也不再打了正确地说,是无力再打了。那时候,这显赫一时富甲一方的兄弟两房,早已经当尽卖绝,一家住进了词堂角,一家搬进了土地庙,早没有什么财产可争啦!

月娥讲完了这个真实的故事,见没有应景的话题可说了,就反过来问刘叔叔:这风水感应的事情,到底有没有道理。

刘保义微微一笑,意在言外地说:

“当初,要是有一家穷光蛋把祖坟埋在这个‘龙珠’上,没有什么财产可以争夺,兄弟两个绝不会为了一根打狗棍、一个讨饭瓢打起官司来。像你说的那两兄弟,他们的祖先就是飘洋过海翻了船,死无葬身之地,连个坟头也没有,这场连打三十六年的官司,也还是非打不可的。”

两句话,说得月娥娘连连点头,说得小娥格格格地笑个不住。

爬上了大玉岭,在岭上凉亭里喝够了不花钱的大叶茶,问明了路径,一溜儿五六里下坡路,就到了南乡的第一大镇──舒洪了。

第四十八回

舒洪街头,机灵鬼犯疑演假戏

雷家寨里,英雄汉怀旧说真情

在缙云县的东南西三个乡中,东乡的中心壶镇镇,是从永康到仙居通临海(台州)的孔道,西乡的中心新建镇,则是从永康到缙云通丽水(处州)的必经之地;独有南乡的中心舒洪镇,却是一条死胡同:它背靠南乡第二高峰白水山①,从县城到这里,道路就已经够迂回曲折、狭窄难行的了;要是从舒洪再往里走,那就是“重重山,层层树,茫茫云雾遮断路,羊肠小道难行走,深山密林无人住”的高山地区了。因此,相形之下,东南西三乡中,以南乡为最闭塞,最不开通,当然也最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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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南乡的第一高峰大洋山,海拔1500米,比括苍山主峰米筛浪还高,是浙南的第一高峰。此外南乡还有一座越王山,海拔1172米。但这都是解放以后才测出的,当时当地的人及县志上都说南乡最高的是马鞍山,第二是白水山。经实测,马鞍山高海拔1007米,白水山高海拔1006米。

舒洪的街路,比壶镇的要短得多,除了必不可少的当铺和饭铺之外,还有几家布店、米店、南货店、杂货店,此外就只有各行工匠的小作坊了。至于深山冷岙里畲族聚居的寨子,则又更加闭塞一层,这只要看他们依旧保留着秦汉时代的服装款式,就可见这里是“居民未改秦时服”的世外桃源,也可见其与外界老死不相往来之一斑。

这一天舒洪不逢集,因此本来就不大热闹的舒洪街,显得更加冷落而萧条。就连新年里生意最好的南货店,伙计们也只是拢着两手靠在柜台上望着街心出神儿。唯一有较多人聚集的地方,是那块足有一人多高的大“当”字招牌的下面,比人还高的柜台拦柜前面,挤着七八个衣衫褴褛的穷措大,每人手里抱着一个或大或小的包袱,依次踮起足尖把手里的包袱高举过头送上高栏柜里面去。他们当中,有的是年前交了租还了债,就已经所剩无几,勉强熬过了愁人的正月新春的;有的是家道小康,闭门家中坐,忽然祸从天上降,当家人凭白无故地被衙役抓走了的……总之,他们遭了祸,遇了难,非得“赵公元帅”和“孔方兄”出马来驰救不可了。但是“孔方兄”跟他们早就下了绝交书,于是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包袱里的几件旧衣服上。他们哪里知道,当铺里的朝奉,眼睛都是长在头顶心儿上的,良心都是长在脊梁背儿上的,哆嗦着双手递上去的包袱,多半儿只解开一角瞅了一眼,一声:“太破了!不当!”又给扔了下来。

小娥他们三个人都是第一次来舒洪,今天路过此地,反正时候还早,当地也没人认识他们,没必要从镇外绕着走,于是安步当车地在街上慢慢儿走着,观光观光。一条街路快走出头了,见是这般光景,也就兴趣大减,不打算再留连。正想找个老成可靠的人问问上白水山雷家寨该走哪条路,正好对面走来一个畲家装束的猎户小伙子,细长雪亮的猎叉上挑着几只雉­鸡­山麂,­操­一口浓重的南乡山里腔在沿街叫卖。

月娥心里想:雷家寨是畲家山庄,去问这个畲家小猎户,他一定会知道怎么走的。就紧走几步,到那人跟前站住,正要动问,两人都吃了一惊,全愣住了,月娥刚要开口,那小伙子瞧了一眼刘保义,把话抢了过去:

“好肥的山­鸡­呀!买两只吃不?”

月娥一迟疑,顺手摸了摸那一串野味的肥瘦问:

“雉­鸡­怎么卖,麂子怎么卖?”

“雉­鸡­一百文一只,麂子二百文一只。”

“什么好东西呀!野­鸡­卖得比老母­鸡­都贵了,难怪没人要你的哩!”“好肥的山­鸡­呀!买两只吃不?”

“自古货卖给识家,识货的,你就买,不识货的,也没人硬要你掏钱哪!再说,买卖买卖,两头情愿,许我要价,也就许你还钱嘛!你倒是说说,能出多少?”

“要我说呀,雉­鸡­五十文一只,麂子一百文一只。你要肯卖,我包圆儿了!”

“俗话说:买的没有卖的­精­,卖的没有买的狠。我们打野味的,弄不得虚,做不得假,­精­不­精­全部一样;可你这个小客人,还价还得也太狠点儿啦!”

“我给钱,你卖货,买不买由我,卖不卖不还在你么,你嫌钱少,另找给钱多的卖去呀!”

“唉!谁叫我市日不卖闲日卖,家里又等钱买米下锅呢!没奈何,就当是少打几只吧,拿钱来,全卖给你了!”

月娥娘站在旁边,听他们两个一来一去地讨价还价,没有开口,直到讲定了价钱,这才Сhā嘴说:

“出门走亲戚,谁重甸甸地怀里揣三百五百钱哪!我家就在前面不远,有劳你多走两步路,到我家里去拿钱吧!”

那小猎户十分不愿地嘟囔了几句,挑起雉­鸡­山麂来,倒在前面带起路来了。

刘保义见母女二人一下子买了那么多野味,心里纳闷儿,不知道她们母女是什么意思,只为有言在先,经村过店,不许自己说话,又见那猎户一边跟月娥讨价还价,一边两只滴溜乱转的眼睛却在自己脸上身上横竖打量,不知是何朕兆,更不敢开口了,只好挑着担子,在后面跟着。

走出舒洪镇不到一里地,月娥娘见前后左右没有人了,紧走几步,指着那小猎户的鼻子笑着骂:

“好你个小猴子,戏演得真不错呀!你想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那小猎户站住了脚,转过身子来嘻嘻地笑着,换了一口壶镇腔回答说:

“大街上那么多人,我又是这身装束,大呼小叫起来,不是白叫人看了破绽去吗?再说,你们又是三个人……”

月娥娘回过头来,指指那个小猎户,笑着对刘保义说:

“这个小猴子,是我们吴石宕的机灵鬼儿吴本厚。才几天工夫,你所听,一口南乡腔!人没多大点儿,心眼儿倒不少,刚才在街上的那场戏,多一半儿还是冲你演的哩!”说到这儿,又指着刘保义对本厚说:“这是你刘师傅的亲弟弟,还不快给你师叔磕头!”

本厚憨笑着,只是扶着肩上的猎叉深深地作了一个揖,笑着说:

“师叔恕罪!路上不便行礼,等到了山上,再给您磕头吧!刚才在街上,我不能不多存个心眼儿,师叔莫怪。我还当是有人装成刘教师的模样,押看她娘儿俩来赚我们落圈套的呢!”

大家边走边笑,月娥问起山上动静,本厚说:乡亲们待大伙儿可好了,吴石宕来的人都有了住的地方。这几天,雷一鸣不顾自己的伤还没好,就强挣扎着给几个重彩号上药治伤。为防城里派兵来打,立本正带着大伙儿撬石头修砦堡,把进山的几处险要路口都砌成了石头的寨门,以便层层固守。又说:二虎的伤还没全好,就在山上当军师出主意,他怕月娥娘儿俩进山来不识路,弄得不好,叫舒洪团防局的乡勇给截了去,特地派人装作猎户模样到镇上来接,都已经接了好几天了呢!

过了麻车店,山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险了。本厚从刘保义肩上把挑子接了过去,把山麂野雉也分做两堆儿挂在扁担的两头,却把猎叉递给了月娥娘当拐棍儿。

又走了几里地,在一处险要道口,吴石宕的石匠师傅正带着猎户们构筑箭垛、雉堞和滚木礌石。众人见了他们四个,纷纷围上来问讯儿说话。听说是刘教师的弟弟同来,早有人飞报上山去了。

月娥看见山里人憨厚朴实,热情好客,跟吴石宕人心贴心,已经做了不少防守的准备,十分高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多一半儿。经过几道这样的“关口”,上坡路越来越陡了,抬头看看白水山,依旧是层林叠翠,高入云端,连个村庄的影子也不见。月娥心想:莫非这雷家寨安在山尖儿上不成?要那样,上下出入该有多不便哪!

正想着,盘山小路在一座异峰突起的山峦前面急转直下,眼前立刻展现出一幅美丽的图景来:在一个平坦的山谷中,依着山坡高低有一片石头墙茅草顶的房屋,房顶的烟囱上面飘着炊烟,院子里栽着果树,­鸡­啼犬吠声中,夹杂着孩子们的呼喊。一条山涧,从峡谷中流过,水声淙淙,显得分外欢乐悦耳。村子口有一条堤坝,截住了流水,提高了水位,一个小小的水碓,咿咿呀呀地唱着。呀!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月娥正在赞叹,忽见村子口涌出一帮人来,领头的分明是二叔立本。在他身后,是十来个男男女女──他们听说刘教师的弟弟不远千里而来,简直是喜从天降,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一起迎出村来。连二虎和雷一鸣,都拄着拐棍儿迎出来了。

两边的人都紧赶几步,抢先握手言欢,由本厚充任了临时介绍人。小虎则咧开大嘴,在一旁傻乐。小红和红梅见到了月娥姐姐,一齐扑进她的怀里,一个哭,一个笑,其实同样都是欢喜的心情!

一阵寒暄之后,把客人让进了立本暂时借住的一间稍大的房间里。有身份或有伤的,都坐下了;小字辈儿的,就只好在地上蹲着站着,满满堂堂的,挤了半屋子。本厚把雉­鸡­山麂拿到厨下交人整治去了,又一手提着瓦壶一手托着七八个粗瓷饭碗进屋来,给客人们斟了茶。那份儿利索劲儿,真像一个小堂倌,逗得大伙儿哈哈直乐。

大家坐定,刘保义先约略地讲了讲千里迢迢奔浙南来寻找哥哥的经过,接着月娥把几天来吴石宕所发生的大小事件细说了一番。当说到本顺回村被团勇所获,林炳以此为钓饵对立德威逼利诱,套走了吴石宕人在雷家寨落脚隐蔽的消息,立本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七八个碗里的茶水全溅出来,流了一桌子。这时候要是立德就在跟前,这一拳非打在他脸上让他落一个鼻青牙掉满脸花不算完的。后来听说林炳误将刘保义当作刘教师,吓得丧魂落魄,吃了月娥一箭,抱头鼠窜而逃,一屋子人全都笑得前俯后仰:有惋惜这一箭没­射­他个透心儿凉的,有埋怨月娥不该把秃箭混进了利箭里,以至于误了大事的。

月娥说完了,二虎灵机一动,想到林炳在千家岭仓皇逸去,必定以为是真正遇鬼无疑了,今后将错就错,正可以在这上头给他做点儿文章,就提出关于刘保义上山的事儿,必须严守秘密,不许走漏一个字。立本觉得言之有理,就叫本厚记下了,回头分别各处去通知。

说到山寨里的事情,上山才几天,办的事情却真不算少。立本估计,进山的消息早晚要传出去的,官兵衙役们也迟早要来封山进剿的。看看白水山的地势,倒是十分险恶,宜于固守,要紧的是衣食日需一定要充足,关隘砦堡一定要坚固。为此,上山以后的头一件事,就是拿出从李家抄来的银子,趁第二天舒洪镇赶集,全体出动,到镇上购买了大量的粮食、咸盐、棉花、布匹之类,当天挑了回来。第二件事,是派两个胆大心细的人进城去坐探消息,一有动静,马上回报。第三件事情,是亲自到山前山后察看了地形,选定了地点,动工构筑防御设施,准备官兵来犯。不论是吴石宕人还是雷家寨人,对于自己这几天来的努力和成绩是满意的,自负的。照他们想,短短几天时间内,办成了这许多急切间难以办成的事情,是大伙儿同心协力一致对敌的象征和结果,估计一定会受到刻保义的赞许。但出于他们的意料之外,刘保义听了,只是频频点头,却微笑不语。

说话间,本厚把桌上的茶壶茶碗全收走了,打抹­干­净桌子,用托盒端上几碗热气腾腾的菜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猎户人家请客,当然离不开飞禽走兽、村醪土酿。在座的晚辈儿们见客人要吃饭了,都纷纷起立,告退走出。立本留下了雷一鸣、雷一飞和大虎、二虎做陪客。月娥娘也站起来要走,却叫立本拦住了,说是席间还有些事儿要商量。为此又把铜锤大嫂留下,凑满了一张八仙桌。

立本为了要听听刘保义的主见,酒过三巡,故意把话题儿往如何防御迎敌这方面领。刘保义也知道他心里的意思,上山以后,看到的听到的都不少了,自己的意见也大体上考虑成熟,等大家就如何迎敌的大事谈论了一阵之后,刘保义Сhā进话来:

“照大伙儿刚才说的,林炳从立德嘴里得知了咱们的下落,派兵来剿是理所当然的了。那么,谁能估计到官兵什么时候来呢?是马上就来,还是过些日子来?县里一共有多少人马,能出动多少?”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立本示意二虎先说。二虎从不怯阵,略想了想,马上回答:

“照我看,县里这位太爷,是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大草包:怎么贪赃枉法、营私舞弊,倒是个行家;怎么用兵布阵,那就一窍不通了。守备梅得标是武举出身,在行伍中征战多年,对打仗并不外行,不过有这位草包太爷在上面压他一头,只怕是有了准主意也作不得数,一切还都得听太爷的。咱们在城里闹了他一个人仰马翻,杀了太爷的威风,挫动了他的锐气,他一定是火冒三丈,暴跳如雷,急于要逮住咱们解恨的。林炳连夜派人给他送信儿去,告发咱们的下落,他还能沉得住气儿吗?他虽然是个草包,‘兵贵神速’这一条大概总也听人说起过,一定会趁咱们新来乍到、立足未稳,就把咱们一扫而光,所以也一定会逼着梅守备立即出兵进山来的。县里的绿旗营,我早就打听过了,一共是两个哨,二百名刀枪手一把单刀,一支烟枪专负守土之责,轻易不会出动。一般的案子,还有五十名小队子和二十几名捕快专管缉捕。梅守备是个经验丰富的­精­细人,绝不会倾巢出动,造成城里空虚,反倒给了咱们以可趁之机。照我估计,他最多只出动一百名绿营兵,再加上五十名小队子,共一百五十个人进山来。不过要是姓金的硬要他二百人马全部出动,他也不能不照办。那个时候,咱们是在山里跟他硬拼呢,还是趁城里空虚去端他的老窝儿,就得好好儿商量了。好在我们已经有两名细作在城里住着,一有动静,就会回来报信儿的。”

对于二虎的估计,刘保义很满意,连连点头,接着又问:

“官兵的人数,姑且算他一百五到二百,如果厮拼起来,咱们寨子里有多少练过武的人能够拉出去上阵呢?”

立本是这支队伍的主帅,就由他来报账:

“这个我们头两天就盘算过了。吴石宕来的人,一共有二十二个男的八个女的;雷家寨这边,练过武能上阵的,有二十八个人;众猎户中,还能抽出三十个人来;加上雷大嫂母女两员女将,一共大约有九十个人可以上阵。家里的杂摊儿,做饭的、管财务粮草的、打造兵器的、医药的,少说也得有十个人。两下子加在一起,咱们这支人马,也是一个哨满一百整数了。”

雷一飞生怕刘保义嫌人马少,没等他开口,就为立本加了注解:

“这九十个人,是随时准备拉出去打硬仗的。要说守关隘放箭,上山头放滚木礌石打灰瓶,我们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不是草包。再说,那两哨绿营兵和半百小队子长几个脑袋几条胳膊,我们在城里跟他们交过手的心里都有数儿;就那些酒囊饭袋呀,不是我说大话,咱们的人一个当十个是瞎吹,一个抵他俩是稳扎稳打的。咱们这九十个人,别看大多数没上过阵,真要打起仗来,就是县里那三百五十名草包全涌上来也不怕他。”

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刘保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的却是:

“我没说九十个人不够使啊!要照我的看法,九十个人,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皇上官家,有老百姓替他当差纳粮,一个县里也不过二百多人马,咱这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要是也拉起上百人的行伍来,每天只顾巡逻防守,别的活儿什么也不­干­,从李家抄来的那千把两银子,又能花多久呢?我们以前打仗,不论是攻城还是列阵,一向都是以少胜多,靠智取而不靠力敌。眼前咱们刚刚上山,人力物力都不足,对手也不过一二百人,更有险要的地形可以利用。就眼前说,咱们这支人马,有五十个人当­精­锐主力,我看尽够用了。大伙儿的意思,咱们是凭险固守呢,还是打算伺机出击?”

对于这个突然提出来的问题,大家全不做声。看起来,不是没有主意,而是主见不一。雷一飞眼瞅着二虎努了努嘴,意思是要他先说,二虎会意,见立本还是不做声,就鼓了鼓勇气说:

“刘师傅在世的时候常说:自古战争,只有攻法,没有守法。守,只是为了攻,也是攻的一部分。要是不为了攻而单守,自古以来,可以说没有哪座城池是攻不破的,没有什么天险是不能攀登的;更不要说是咱们这座小小的白水山了。照我和雷家两位哥哥的意思,反正事情已经做出来,叫官家逮了去,横竖都是死,就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大­干­他一场,暂且拿白水山当个落脚点,招兵买马,安营扎寨,跟官家朝廷对着­干­。要是天从人愿,咱们的人马越打越多,越战越强,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有朝一日打进京师去,宰了不办好事的皇上,打下江山来,也为天下的穷哥儿们吐一口气儿。可我立本叔说我们这是不自量力,还说太平天国一百多万人马,都打下半个中国来了,连京都朝廷都有了,结果还是叫别人打败了算完事;就凭咱们这百把个人,连个真正有学问有本事的人都没有,就想造反,还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咱们是让姓林的和姓金的逼上山来的,咱们就只认定了找姓林的跟姓金的两家算账报仇,朝廷和皇上兵多将广,跟咱们又无冤无仇,咱们反不着也反不了。吏隐山李老先生和黄龙寺正觉老师父不是到处州府白太尊那里去了吗?我立本叔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了,说是白太尊的本章一上去,朝廷准会派钦差大臣来查办这件事情。见咱们上山以后,对官兵只守不攻,对附近百姓秋毫无犯,自然会赦了咱们的罪,还会把姓林的和姓金的拿问法办的。要是咱们既打家劫舍,又攻占城池,不单钦差大臣来了不好说话,就是李老先生和正觉上人在白太尊面前也难于交代。就为这件事情,我们争了好几天了,还没有一个准稿子。师叔见多识广,打仗的事情经得也多,先说说我们谁有道理吧。要是我们这一头有理呢,师叔还得帮我们做说客,帮我叔解开这个扣儿才好呢!”

立本见二虎在师叔面前当着自己告起状来,没有生气,反倒笑了,举起杯来,对刘保义说:

“咱们喝酒归喝酒,打官司归打官司,一张嘴还要兼顾两头,哪头也不能耽误了。来!喝!”

大家举杯,各喝了一口。立本放下酒杯,又指着二虎说:

“你有嘴,会告你老叔的状,我也有嘴,就不会反告你一状吗?到底谁有理,说出来让你刘师叔评评,也省得咱们争执不下,倒分了心泄了劲儿。我还是那句话:像咱们这种靠力气吃饭的人,只要有活儿­干­,有饭吃,没人欺负咱们,能够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心满意足了。咱们应该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材料,明知道谁也没有当皇上的本事和福份儿,为什么偏要不自量力去扯旗造反?咱们让贪官豪绅给逼得没路可走了,上山来,只为暂且躲躲锋头。只要除掉了贪官豪绅,咱们还回吴石宕打咱们的石头去。这会儿咱们要是去打家劫舍,不是真的成了土匪了么?咱们要是去攻占城池,不是真的成了反叛了么?一旦成了土匪反叛,白太尊就是想给咱们开脱,也开脱不了啦!”

善良本份的工匠,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是绝不肯铤而走险的。这样的人,刘保义见得多了。但他们一旦为形势所逼迫,或在他人的事例感触下豁然贯通的时候,往往又是造反最彻底、最坚决,虽粉身碎骨亦万死不辞的硬汉子。为了保持立本已有的信誉,刘保义没有谴责他的想法不切实际,也没有肯定他们两方谁是谁非,而是用抹稀泥的办法,先使双方的步伐一致,然后再等待马上就要到来的事实本身去给他教训。当然,话语中间也不忘了表明自己的看法:

“你们双方的争执,照我看来是并不牴牾的。在做法上,都行得通,只是在步调上一个该早一个该晚罢了。眼下既然有两位得力的人到白知府那里去游说,为了这两个人的安全,也是暂时以退让固守为上策,更何况这事情还有一两分成功的希望呢!不说成功的希望有七八分,是因为当官儿的总是向着当官儿的居多,除非两人有碴儿,很少有县里发生了劫牢大案,知府却反而派知县的不是。这样的本章,就是递上去了,到不了皇上面前,军机处就会给打了回来。更何况这个姓金的知县,既是皇亲,军机处又有他的戳杆儿,一个小小的四品知府拜本参他,我看十成里有九成是参他不倒的,还有一成,只怕连拜本的人都保不住要吃挂落。我的话先说了在这里搁着,应验不应验,过几天看事实好了。这几天之内,咱们就守着这一分希望,先固守一阵子。官兵不来攻,咱们也不出击。不过照刚才二虎说的,那是官兵不单必来,而是眼前就要来的事儿。那么,咱们应该如何守法,可就大有讲究了。固守,换句话说,就是把来犯的敌军杀退或者歼灭,他不来攻,咱们可以做到不杀生;他一定要来送死,那咱们可就不能不开杀戒啦!守,也有好几种守法。好比有人要来抢咱们的东西,咱们可以在房门口守,可以在大门口守,还可以在村子口守。而最最­干­净利落的办法,莫过于在半路上打伏击,让他连村子边儿也挨不着就打发他回姥姥家去。不单自己损失少,实底儿也让他摸不着。今天我一路走来,已经看好几处地方了。只要刺探军情准确,我包你打一个大胜仗,叫他们到不了舒洪镇就乖乖儿地滚回去,先给咱们树一树威风,叫姓金的不敢正眼儿觑着咱们,咱们也好有足够的时间来­操­练人马、巩固山寨。在这期间,白知府的咒灵不灵,大概也应验了。要是真能够把姓金的参下来呢,那当然好;姓金的一倒台,姓林的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咱们大家都回家去各安生计;要是白知府这一本参不动姓金的呢,不是我拿话吓唬大家,不单有家回不得,只怕连这条命也只好豁出去,非造反到底不可的了。大家想想:本来是一个小山城里几十个人闹的一点儿小事儿,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如今一闹闹到京城里去了,要参的知县又参不倒,军机处还不批覆到府里命镇台带兵来剿哇?那时候,不单眼下这一百个人不够用,只怕再招几百,也不嫌多呢!那时候,就不是只打几十个人的狙击战、伏击战了,几百人的攻城战、上千人的大会战,就都免不了啦!那时候,那么多的人马要穿衣吃饭,除了攻城杀赃官收缴国库之外,像林炳那样的豪绅,能不砍了他脑袋抄了他的家吗?那时候,朝廷早就认定了你是反贼,跟你做定了冤家,你就是不想造反,也由不得你啦!”

一席话,说得争执双方心悦诚服,不同的主见也得到了统一,连今后的前景都给指点得明明白白了。在座的人,对刘保义的洞察力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们看来,这个人不单相貌像刘教师,言语神态行动坐卧像刘教师,就是身上的本事、胸中的韬略,也跟刘教师不相上下。山寨里有了这么一个智勇双全的人,如虎添翼,有他为山寨出谋划策,能叫大伙儿少吃多少苦楚、少折多少兵将啊!

雷一飞高兴之极,提起酒壶来,斟了满满一怀,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捧定,嘴里说:

“前年我大哥从城里回来,说起刘教师为人如何豪爽,武艺如何了得,胸襟如何开阔,眼光如何远大,叫我佩服之极,只恨自己无缘,不能得见一面。今年春节,我大哥跑码头回来,我就和大哥说好了,等到正月十五,跟我大哥一起到壶镇去拜见刘教师,以解朝夕思念之苦,顺便也看看远近闻名的壶镇灯节。没想到小虎回来报了凶情,才知道刘教师那年从县里回去,就遭到林炳的谋害,已经仙去多时,再也无缘拜见了。今天天从人愿,叫师叔千里迢迢到缙云来投亲,到了我们小寨,这不是老天有意替我们请一位教师来,传授武艺韬略,替山寨出谋划策,击退官兵,生擒林炳,为刘教师报仇雪恨么?想当年刘教师不嫌吴石宕地方小生活苦,为吴家培植了许多将材;我们雷家寨坐落在深山老林里,地方更偏僻,要是师叔不嫌这里日子苦的话,小子斗胆,敢请师叔就留在小寨,当我们的教师吧!这是上天的旨意,师叔要是上顺天意,下从人心,请先尽此怀,另择吉日,再引一众子弟们来给师傅磕头。”说着,就把酒杯双手高举过头,献到了刘保义面前。

刘保义没有想到雷一飞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了,却不知怎么回答是好,因此并没有伸手去接。立本听雷一飞的口气,是想把刘保义留在他们寨子里当教师,与吴石宕人无关了,怎肯答应?没等刘保义答茬儿,赶紧也站起来把话头抢过去说:

“一飞兄弟说到哪里去了?刘教师是我们月娥的义父,又是叫林炳给害死的。刘教师跟我们吴家有亲,跟林家有仇;如今他兄弟千里迢迢来投亲,当然要跟我们同命运,共呼吸,先把仇人除了,把冤仇报了,才提得到上哪个村子去落脚。如今吴石宕的男丁大都上山来了,往后这个仗怎么打,这个仇怎么报,我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俗话说: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咱们这个山寨,当然也得有一个打头的,才好统一号令。这个打头的,除了他刘二兄弟,还上哪儿去找更合适更有本事的人呢?二兄弟要是愿替刘教师报仇,愿替我们吴石宕人作主,就请满饮此杯,我们不论男女老幼,全听你的号令行事!”说着,提过酒壶来把酒杯斟满了,也双手捧到了刘保义的面前。

一个酒杯捧过来,就已经使刘保义感到为难,如今又添上一杯,使他更加无所适从了。正当他一只手推开一杯酒,打算来一个两头谢的时候,只见二虎扶着桌子也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

“你们两方且不要争,刘师叔也别忙辞,先听我来说一句公道话。要是大伙儿听着觉得还公道,那就照我说的办;要是谁说不公道呢,那就请他把公道的拿出来,咱们大伙儿评评。按情理说,刘师叔一千多里路大老远地赶来,遇上了这些挠头的事儿,不论是为了刘教帅还是为了吴石宕人,当然是以留在山上共商御敌大计为重。刘师傅没了,来了刘师叔,要是都惦着往自己村子里让,那么,我也是给刘师傅磕过头的正宗徒弟,我出面把师叔迎到银田村去,不也满可以说得通吗?其实,挑这个头儿的也不是一飞哥,要追起根儿来,还得说是我立本叔。本来,咱们雷、吴、张三姓,一起在城里起手造反,又一起退到这白水山来,就已经变成了一家人,再也不应该分谁是什么族、什么姓、什么村。官兵杀来,抡刀就砍,绝不会问你姓什么,原住哪个村的。咱们三家,既是同一命运,就只能同舟共济,别的事情暂且都丢开,先一起来对付眼前就要打上山来的官兵,才是最最要紧的事情。说句公平话,这场祸端本来跟雷家寨人是毫无牵连的,是雷大哥见义勇为,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才把祸事引到他自己身上去了。又多亏一众雷家寨人舍命相救,才能幸兔于难,不过苦头也吃足了。事情都到了这步田地,可我立本叔还相信朝廷会拿问贪官豪绅,会开恩赦免咱们,心里想的,不是怎么出主意把官兵打败,倒是怎么回吴石宕去打石头。自从上山以来,大伙儿推举立本叔打头儿,也就是山寨里主事的。一寨之主跟大伙儿不能想到一块儿去,怎么能怪一飞哥想把刘师叔长留在雷家寨呢?这事儿要是听我的,咱们从今往后都是山寨上的人,再也不许提谁是哪儿来的。不管是立本叔掌令也好,还是刘师叔掌令也好,咱们大伙儿全得听着。山寨上的各种规矩,刘师叔是带过兵的人,得帮着咱们快点儿定出来,该赏该罚,该怎么办,也好有个依据。我的话谁觉着不近人情道理,就请当面反驳;要是觉得还公道合理呢,来,咱们一起来­干­了这一杯!”说着,提过酒壶来,把各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了。

二虎的话,不单替刘保义解了围,也博得在座诸位的一致赞同,纷纷起立端起酒来。刘保义一手举杯,一手做了个“且慢”的手势,郑重其事地说:

“我刘某穷途落魄,千里投亲不遇,承蒙诸位乡亲父老不弃,留我在山上共商退敌大计,杀败官兵,生擒林炳,为家兄报仇雪恨。这是诸位的器重,刘某敢不应命?自古以来,贤者为主,能者为辅,刘某德望浅薄,身无寸功,更兼刚刚上山,人情地理都不熟悉。在江湖上闯荡半主,没有成功的经验,只有失败的教训。有道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承诸位看得起我,留在山上,协助寨主出出主意,定定计谋,也许倒能少走一些前人走过的弯路,少栽几个跟头,少受一些损失。要是容我在此效劳,我一定尽我所知,出谋划策,上阵冲锋,奋力杀敌;如果要我来担当寨主,那就是强人之所难,刘某断难从命,就此告辞,下山去了。”

大伙儿见刘保义言词恳切,反倒帮着他来劝立本。立本见无法再推了,只好答应仍由自己暂充寨主,屈刘保义坐了第二把交椅。大家一齐举杯庆贺,接着商议山寨当前所最急于要办的事务。按照刘保义的推测和安排,当前山寨的第一件大事是如何迎敌。金­鸡­太爷得了林炳报去的确实消息,责令守备火速进剿,势在必行。除了官兵之外,舒洪团防局的团勇人数不少,地方又熟,也是一支不可低估的劲敌。据雷一鸣的介绍,舒洪团防局的总办,就是那个在上倪村修建花坟并用童男童女殉葬的马翰林,马富禄中进士的时候,就已经年过半百,点进翰林院当了十几年庶吉士,除了在南书房替皇上写过几块牌匾的字模①之外,没有当过什么美差。虽经大考,由于他舍不得花钱托人情打关节,也得不到升迁,在翰林院这个“清水衙门”里混了十几年的马富禄,依旧是个“穷翰林”。看看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孙子媳­妇­都进门儿了,依旧得不到肥缺,于是忽萌“灰心仕途”之念,于前年告老还乡,安度晚年,享受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他家住在洪坑桥,离舒洪十二三里。他是个六十多岁的在籍翰林,刀不会使,箭不会­射­,把他请出来当团总,一者借他的官衔名声,二者他是南乡首富,从北边的白水山到南边的古方山,大都是他家的产业;舒洪镇上的当铺、粮行、木料栈、百货店,也大都是他家的买卖;而更主要的,还在于他那第三个儿子人称马三公子的,从小不爱读书,专好舞刀弄枪,请过好几个拳教师,学成了一身好武艺,却只为好玩儿,并不图功名出身,所以并没有赶过科场,只在团防局里当一名帮办。太平军入浙,到过缙云县县城五云镇、东乡壶镇镇、西乡新建镇,唯独没有进过山高林密的南乡舒洪镇。本来,他只要带领乡勇守住南乡的门户就可以了,但他是个好出风头的人,主动与壶镇团防局总办吕慎之联络,合兵出击,力战太平军,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也为自己赚来了赫赫威名。他如今三十多岁了,只求在本乡本土当个“地头硬”,无意仕途,更不想外出,除了算是不入流品的舒洪镇团防局帮办之外,至今依旧是个白丁的身份。他在镇上闲住,每日里除了听听各处买卖的领东报报账之外,倒把大半儿光­阴­都花在团防局里,时不时的带上几名团勇来回巡查,遇有找碴儿生事的、形迹可疑的就抓起来,或问几句关几天就放了,或拿帖子送到县衙门去究治。有这三项原因,团防局的大权,实际上早在太平军入浙之前,就已经­操­在马三公子的手里。老翰林马富禄告老回来以后,出任团防局总办,只不过挂一个空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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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字模清代皇帝写的大字牌匾,一般先由南书房上值的翰林学士写出字样,由勾字匠勾成学模,然后再由皇帝照描。所谓“御笔”,大都是这样产生的。

刘保义问:

“舒洪镇上,可有咱们的坐探?”

立本说:

“眼面前的事儿,当然不会放过,早就派了两个做眼的下山去了。”

几个人只顾说话,酒没喝多少,菜也凉了。本厚送上热莱来,撤下冷菜去,立本叫温酒,刘保义说:“有酒先留着,等杀败了官军,全寨上下一起喝。眼下赶紧吃饭,趁下午还有半天工夫,先去看清山势地形,好思谋计策,布兵设防。”

立本也不过于相强,就叫本厚送饭上来。刘保义询问现有人员如何分派,立本答以大虎管中军,兼管银钱出入大小杂务;二虎腿伤未愈,暂时协助出谋划策,是个摇鹅毛扇的角­色­;雷一鸣受刑之后,身体衰弱,一边自己将息,一边也替几个彩号治伤,由本厚给他当帮手;雷一飞统领大小三军,巡逻放哨,构筑防御设施;雷大嫂是娘子军头目,眼下一共就十名女兵,不过想“投军”的姑娘很多,立本没敢收,给拦住了。今天月娥娘上山来,就算是山上识字最多的“秀才”了。立本的意思,想请她协助中军管一些文书账目上的事情,让大虎多在粮草、兵器上­操­一些心。

刘保义的意思,眼下就这样各抱一摊儿先­干­着,等打胜了关键的头一仗之后,再看情形另行调配安排。一应规章法令,也到那时候再定。目前全寨上下同心合力,先做好迎敌的准备,一应杂务,先放一放,以免分心。

吃过了中午饭,刘保义和立本、雷一飞出村儿去转了一圈儿。三个人攀藤附葛,踏着樵夫猎户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儿一直爬到了山尖。在这里俯瞰全县,河流山脉,村庄城镇,历历在目。

白水山的北面,与缙云县第四高峰马鞍山隔谷相望。雷家寨坐落在白水山的西坡山谷中,有一条山路和山脚的麻车店相通,此外山南还有一条小路,直通洪坑桥。不过那是打猎砍柴的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不是山里人,谁也不敢走这条不是路的路。东坡山谷中的蓝家寨,就是铜锤大嫂的娘家,有一条小路通到后吴,跟通仙居、临海的官道相连接。北面­阴­坡全是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跟马鞍山可望而不可即。

刘保义看了一会儿,觉得要是在这个山尖儿上安一个瞭望哨,远处有官兵进来,马上点起烽火,倒是一个报警的好办法。雷一飞说,官兵要想从北坡的峭壁上攻上来是绝不可能的。就是本山的猎户,轻易也不到那里去。因此,北坡可以不设防,只要有两个人在这里兼管瞭望烽火,就连北坡全都守住了。东坡跟雷家寨隔一个山头,路程最远,又有蓝家寨的寨兵把守,只有傻子才会从这里进攻,西坡路口是自己人守的,处处关卡,层层没防,不必说了。为难的是南坡,第一那里地势平坦,又是汉人的聚居区,平时跟畲家很少来往;第二那里跟洪坑桥邻近,要是官兵从西面打,团勇从南面攻,雷家寨腹背受敌,同时要抵敌两路人马,可就有些为难了。

刘保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远处的洪坑桥,一个想法在脑海里浮现:只要有攻进来的路,就有打出去的路,为什么不能改变腹背受敌为两路出击呢?

三个人看完了地势回到家里,太阳已经斜挂在山尖儿上,院子里早就没有阳光了。二虎的伤腿不能爬山,急得像是怀里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见他们去了多半天还不回来,更其坐不住了,拄着拐棍儿,到大门外去接了好几次。一见他们回来,忙不迭地就问如何利用有利地形。立本说可以在山上设一座瞭望哨,监视四方的动静,发现官兵来攻,就举烽火报警。二虎想了想说:瞭望哨,白天是必不可少的;但是一到黑夜,就成了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再说,山上多毒蛇猛兽,一两个人在山上过夜,也不安全。他主张在山顶上高搭瞭望台,白天以红旗报平安,以锣声报警;黑夜里以红灯报平安,层层关卡都设烽火台报警。比如说,头一道关口前面出现官兵了,赶紧就乱­棒­筛锣,同时点起三个品字形的火把儿来;第二第三道关口看见了,也敲响铜锣点起火把儿,最后一道关口的守将,把警报传进中军来,马上可以调兵遣将去抵敌。这样双管齐下,不论白天黑夜,就都不怕敌军偷袭了。刘保义很称赞他的古法新用,不愧为谋士,说得二虎自己也高兴地笑了。

四个人正在商量如何利用山南这条通路去抄团防局的后路,忽听得门外一片闹闹嚷嚷,像是有什么好事儿喜事儿似的,一路嘻嘻哈哈说说笑笑走近前来。立本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探头往门外一看,原来是派到城里探事的本智带来替李隐吏抬轿子的本安、本宁兄弟两个回来了。本智一进门儿,就指着两个轿夫对立本说:

“我们两个在城里逛了几天,探到了一点儿消息,正想回来一个报信儿呢,恰好在十字街口碰见他们两个从处州府回来,不认识进山的路,我们就结伴儿一起进山来了。我的事儿简单,先说我的吧。这两天,我们在赌场上交了不少朋友,有衙役,有绿营兵,也有小队子。自从咱们的人大闹县城以后,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谣言多得很,千奇百怪的说法都有,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只有昨天晚上和今天中午两件消息多少靠点儿谱儿:昨天半夜里推完了牌九,我们请一个衙役在馄饨铺里吃夜宵,他说起劫牢砸站笼的土匪有了下落了,是壶镇团防局派专人送来的消息。致于究竟在什么地方,那小子明明知道,可就是不肯说,钉紧了,怕他会起疑心,就没有往下细问。今天中午在街上遇见一个绿营兵,勿匆忙忙地往家里走,请他上酒馆喝一杯,这小子一向见酒不要命的,这一回头一次说”心领“,还说,守备大人在衙门里商议了多半宿军机大事,今天一早又提前把下个月的饷银也关了,叫有家的回家去安顿安顿,一两天之内要开差。我们俩琢磨着这两件事儿只怕是一件事儿,就先回来一个报信儿,留下一个接茬儿打听。另外,这两天城门路口都盘查得很严,城门正在安千斤闸,天不黑就关,天大亮了还不开。一断黑,东西两条石板桥上临时搭上去的木板就抽掉了,要想过河,也得天亮以后。城外通城内的几条小路路口,也日夜有绿旗兵巡逻盘查。我的事儿说完了,处州府的事儿,你问他们俩吧!”

抬轿子的兄弟俩互相推诿了一下,还是哥哥本安开了口:

“我们四个把李老先生送到处州府,白太尊听说我们是赁来的轿子,还等着把老先生抬回来的,就说是这一回要留老先生在府衙里多盘桓几天,打发衙役把轿子送到同一个字号的轿行里去了,留我们四个在下房里住,每日里有酒有­肉­地款待着,没事儿了就在街上瞎遛。一住住了三天,李老先生悄悄儿告诉我们说,事情还没有办成功,白太尊一者可能担心传闻失实,要派人暗地里到缙云县来察访核实一下;二者也怕金­鸡­太爷来头大,自己品级低,朝里又没有戳杆儿,要是参他不倒,打蛇不死反被咬,没准儿连顶戴都会飞走,所以还没拿定主意参他不参。第四天下午,黄龙寺正觉老师父赶来了。当时他只说是打算出山去云游,到李家去辞行,才知道老先生在知府衙门做客,反正是顺路,就来会一面的。老先生引他去见了白太尊,白太尊听说他是一位高僧,又是老先生的好友,留他在内衙多住几天。晚间摆酒接风,席上问起缙云地面的民间疾苦和金太爷的政声,正觉老师父这才把金­鸡­太爷私立非刑、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官逼民反,一直到吴石宕人砸站笼、劫牢狱、杀死官兵衙役多人之后不知去向这些事情,一件件一桩桩说了个详详细细,清清楚楚。还反问白太尊,像这样天翻地覆尽人皆知的事情,当知府的怎么会不知道,难道当知县的还敢隐匿不报不成?白太尊让正觉老师父一句话给将火儿了,当时就叫进一位心腹­干­办来,叫他扮作客商模样,连夜骑马到缙云县查访,限第二天断黑之前回报。第二天天不黑,那个­干­办就回来了,除了李老先生和正觉老师父说到的那些事情之外,还查来了许许多多金­鸡­太爷的劣迹。这一下子白太尊可壮了胆子啦,别的甭说,单就县里闹了事死了人,”隐匿匪情不报“这一条,就够得上撤职查办的了。当天夜里三个人商量着拟好了弹劾本章,叫书吏誊清了,半夜里就装进马封着人送到驿站去,按特急快件驿传到省城,请抚院衙门代转代奏。今天早上,正觉老师父辞别要去,白太尊苦留不住,赠了二十两程仪,送出衙来。李老先生乘机也要辞别回家,白太尊死也不肯,只好叫我们先回来两个,说是天睛雪化,道路好走了,有两个人抬轿子就行。白太尊这才赏了我们每人两吊钱,打发我们回来了。跟正觉老师父分手的时候,他叫我们转告山上:他到天台山华顶峰善庆寺去访一个老朋友,最多一个月就回来,再看情形决定行止。山上要有事儿找他,他三月初三到三月初五日一准在黄龙寺,过时不候。至于白太尊的本章上去管用不管用,等到李老先生的轿子一抬回来,也就知道了。”

大伙儿对于他们仨人带回来的消息都很满意,也很高兴。金­鸡­太爷吃过一次亏,死伤了不少人,还是不自量力不死心,非要较量较量不可,怎么可以不奉陪呢!这里是古木参天的深山老林,是野兽出没的地方,也是猎户称霸的所在。他们在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地来来去去,就像鱼在水中游、鹰在天上飞一样。可是外人要到这里来,就好像掉进了茫茫大海、浩浩沙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没人指点,简直寸步难行。更何况,山寨中连日来不分昼夜地设下了层层壁垒,道道关隘,他们愿意进山来,正可以借此机会试试锋芒,练练本事,可谓求之而不可得。为此,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各显身手。

立本对于白太尊的希望本来就很殷切,听说本章已经驿传而去,金­鸡­太爷有了拿问的可能,更是欢欣鼓舞,喜形于­色­。独有刘保义,听本智讲城里的动静时,倒还频频点头,似乎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等到本安讲到白太尊动本这一节,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惊讶、疑惑的神­色­,似乎是大大出于他的意料之外。本安的话刚一说完,刘保义忙不迭地问:

“你说的这个正觉老师父,是个游方和尚吗?”

这时候小红正在他旁边,没等本安开口,就替他回答说:

“他是我师父。我和来喜儿哥都是他的关山门徒弟。听他自己说,他以前是个游方和尚,云游到仙都山,喜欢这里的山光水­色­,就在黄龙寺里挂单,后来黄龙寺老当家的圆寂去了,寺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啦!”

关于黄龙寺老和尚收留来喜儿和小红当沙弥的这一段故事,刘保义已经听月娥在路上跟他细说过了,但是这个老和尚的来历,当时月娥却没有说清楚。他接着问小红:

“你师父多大的年纪?有多高的个子?说话是哪儿的口音?会武艺不会?”

来喜儿不甘沉默,抢着回答:

“我师父都六十多了,可满脸红光,连一条皱纹也没有,就好像还不到五十岁似的,个头嘛,跟您也不相上下,脸儿圆圆的,比您可显得胖多了。说话是外乡口音,老管小红叫‘小恒’。他说那是什么腔来着,噢,对了,湖南腔!他说过,他是湖南人。要说武艺呀,这三个多月来尽教我们使双刀了。要是日子长些,十八般武艺没准儿我就全都学会啦!他不单武艺烂熟,使一根哨­棒­,就跟摆弄一根柴禾棍儿似的,我和小红四把刀,连他的身子也挨不着!他那肚子里,还不知道装着多少篇文章呢!我们进寺三个多月,没有念过一天经,倒是每隔三四天就教我们读一篇古文,都是他默写出来教给我们的。刘师叔,您是不是也认识他呀?”

月娥想起了刘教师临终之前的嘱咐来,也Сhā嘴说:

“我­干­爹临终的时候,留下话来,叫我们往后有什么疑难事决断不下,就去找黄龙寺老师父,还说他的武艺学识,都在我­干­爹之上。可见他们以前不单认识,一定还挺熟的呢。只可惜来不及问清他的来历,我­干­爹就故去了。小红她们在寺里住了几个月,对自己的身世,他又连一个字也不肯提起。看样子,刘叔叔准也认识这位老师父吧?像他那么能耐的人,会出家当了和尚,一定也有一篇叫人伤心悲痛的往事,难于对人言的。刘叔叔要是知道他的根底,是不是可以跟我们说说呢?”

“跟我们说说吧!”凡是听说过老和尚的人,都佩服他的学识渊博,武艺高超,又奇怪他的行为奇特,与众不同。听他的所作所为,近似剑仙侠客、得道高僧;但见过他的人,又都说他谈吐风趣,平易近人,跟常人没什么不同的地方。今天听说刘师叔也跟他熟识,月娥又提出了说说他身世的要求,正中大家的下怀,不约而同地,也就全都跟着喊起来了。

对于老和尚的为人,立本也是又敬佩,又惊异,一团疑云藏在心里很久很久了。由于不明他的身世,对他的来历,也有过自己的猜想,无法核对,猜也不过是瞎猜。今天来了知道他底细的人,当然也是不肯轻易放过的。趁孩子们异口同声嚷成一片的工夫,就也来助一把劲儿:

“像正觉师父那样的奇人,文有文章才情,武有武艺韬略,本来是栋梁之材,为什么会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如今只落得当一个游方和尚,在破庙里存身呢?用不着说,准也是叫­奸­臣权贵们给逼的给害的。二兄弟要是知道他的这段经历,说给大家听听,不单可以叫我们更清楚老师父的为人,最要紧的,还是叫这些后生小子们学着分辨忠­奸­、善恶、真假、美丑。别看他们凭一时的火­性­上山来了,要是不给他们上几堂课讲讲道理,赶明儿打了败仗,受到了挫折,难免脑子一浑,办出些什么糊涂事儿来。要是其中没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就跟大伙儿说说吧!”

一双双期待的眼睛,都在深沉地望着刘保义,刚才的欢腾和喧嚷,忽然间变得阒然无声,一间挤满了人的屋子,竟会静得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一样。

就在这静默和期待中,记忆的翅膀,把刘保义的思绪带回到十几年前那沸腾的战斗生活中去了。啊,多少像刘保安那样英勇善战、忠心耿耿的好兄弟,多少像正觉师父那样深谋远略、智勇双全的好谋士,都让这卑鄙龌龊的“私心”二字给害得无用武之地,无献策之处,不是被敌人所杀,就是被自己人所害,以至于把千千万万人用生命换来的“天朝”,功败垂成,毁于一旦哪!

每逢想到这些往事,刘保义总是有一股莫名的怒火从丹田升起,直往上冲,脾气马上也就暴躁起来。独有今天,他想到了这些事情,虽然也怒,也火,也恨,但是他用最大的自制力压下了心头的波澜起伏,缓慢地吁出了胸中的积郁陈怨,这才开始用心平气和的语调、坚定有力的词句,有条不紊地叙述起来:

“大伙儿都知道正觉法师是一位奇人,所以也都想知道一点儿他的生平。遗憾的是,有关他的事情,我知道的也实在不多。比如说,像他这么能耐的人,为什么会出家当和尚?是不是看见国事日非,自己又怀才不遇,这才遁入空门,混迹于缁流①之中?我就根本不知道。总之,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不信佛、不念经、不吃素的和尚了。要说他的事情,难言之隐倒是没有的,反正你们都已经知道我哥是长毛头子,我也是个长毛头子,你们如今也都成了反叛朝廷的绿林英雄,咱们用不着担心半夜里会有衙役来敲门,一根铁链儿把人锁了去。可是人家眼下还没有上山来,朝廷的王法还管得着他。这些年来,他的事情没人说起,也没人知道,他才能够安安生生地在破庙里住下去。我今天要是说穿了他的来历,你们嘴巴子要是不把牢,这话传到山下去了,我那老朋友的日子,可就不好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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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缁流“缁”是黑­色­。僧衣一般都是黑­色­的,因此用“缁衣”指僧人。

大伙儿见刘保义欲言又止,还有些不放心,一齐担保绝不乱说,刘保义这才略顿了顿,整理一下思路,接着往下说:

“稍微聪明一点儿的人,听我的口气,大概也就猜到正觉法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干­脆说吧,他也是个长毛头子。是侍王李世贤麾下的一名参军,跟我哥时常来往,两个人算得上是心腹之交。咸丰十一年辛酉的正月新春,侍王的人马和忠王李秀成的人马合在一起,共有七十多万人,从湖北转战江西。可是两王主见不一,各自为政,首尾不能相顾,在鄱阳湖东面的乐平县被左宗棠统领的清军打败了。侍王决定跟忠王分兵,进军浙江,派参军正觉到天京朝圣,面陈机宜。那时候我在天京,我哥就写了一封长信托他带来面交给我,我就是这样跟他认识的。

“有我哥的一层关系,我们马上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他说他是湖南人,在岳阳县西门外正对着岳阳楼的君山上,有一座君山禅寺,他原本就在那里出家的。太平军打下了岳阳县,他也就投了军。不过没有还俗,用的还是他的法名正觉,只是不再穿戴僧衣僧帽就是了。第一次见面,我们俩就谈了个通宵。他是个学识十分渊博的人。尽管他出家当和尚,可并不信神信佛,这一点跟我们天地会的人一样,只信天地正气,就是不信一切鬼神和邪门歪道的。

“要说正觉的事情,还不得不先说说太平军是怎么成立起来、怎么造反的。太平军到过缙云,你们也都知道洪秀全是太平天国的‘天王’。不过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大家不一定都清楚。趁今天这个机会,我简单地跟你们说说。

“洪秀全是广东花县人,本名仁坤,小名火秀,后来才改名为洪秀全。他行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不过他的两个哥哥都不读书,只有他一个人想通过读书求得仕途通达,做官发财。他从十四岁开始考秀才,一直到三十一岁,十七年中一共考了四次,连一次也没考上。这期间,他不是用功读书,而是整天赌博,后来也自己开过学馆。第三次考不上,他羞愧加上怨恨,大病了四十多天。后来据他自己说,他在病中曾经‘魂游高天’,‘上帝教朕桥水(也就是计谋)’。这可能是他病中的梦境,也可能是他事后编的瞎话。总之是到了道光二十三年,他第四次考秀才落榜,年纪已经三十多岁,知道再考也没用,就决心不再考了。

“这一年,他在冯云山的劝说鼓励下,创立了一个‘拜上帝会’。冯云山是广西人,和洪秀全一样,也是个没考上秀才的老童生。他学过相术,见到洪秀全以后,就说洪秀全有帝王之相,劝他造反。这时候有个叫梁阿发的人编了一本传教的书《劝世良言》,用来劝人参加基督教;他把这书拿过来改了改,以此为基础,成立了一个‘拜上帝会’,自称是天父的第二个儿子,基督是他的天兄。他们说:‘信上帝的人无灾无难,享福无穷,天堂路通,不信上帝要被虎蛇所咬。’可是花县的人都知道洪秀全的底细,名声也不大好,没人听他的胡说八道。两人只好离开广东,到广西桂平紫荆山去。这里是偏僻贫困的山区,识字的人不多,而且本来就有几股反清的会党。在烧炭工杨秀清的参与下,拜上帝会有了许多会众,终于发展起来了。

“洪秀全把一切教、会、道、门,统统斥之为妖,只拜上帝,每七天要做一次礼拜。洪秀全自称是上帝的第二个儿子,所以上帝是他的天父,耶稣基督是他的天兄。他说话,就是代天立言,至神至圣,人人都得听从,不得违拗。他不但这样说说,还到处毁佛拆庙,自称‘太平天王’,贴出告示。为此惹恼了官府,把冯云山抓了起来。洪秀全害怕了,逃回广东老家。杨秀清一看拜上帝会要黄,灵机一动,假装‘天父下凡’,带领会众把冯云山救了出来。

“风险过去,拜上帝会不但没有溃散,反而扩大巩固了。冯云山又到广东去把洪秀全请了回来,要他亲自来策反起兵造反。这时候参加策划造反的,除了洪、杨、冯三人之外,还有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洪宣娇这些人。韦昌辉和石达开都是当地的富户,他们把自己的财产都拿出来供起兵之用。洪宣娇本来姓黄,是个跑江湖卖解的‘绳妓’,也就是在高空走绳子的,生得很好看。洪秀全跟她结为兄妹,让她改姓洪,又把她嫁给萧朝贵,想以此笼络他。

“造反的事情刚有眉目,还没有起兵,洪秀全就自称‘天王’,还穿起了刚刚做好的天王龙袍。兄弟们劝他不听,萧朝贵就学着杨秀清的样子,自称是‘天兄下凡’,方才把洪秀全的胡闹制止了。

“洪秀全这种破万教立一教、破万妖立一妖的装神弄鬼,本来只能骗骗愚夫愚­妇­,明眼人看来只觉得滑稽可笑。一支反抗朝廷的大军,草创之初,如果借用神力来统一民心、军心,一致对敌,倒不是绝对不可以,不过应该有一个限度,头头儿们之间应该心明眼亮。可是太平军的头头儿们不是见好就收,反倒越弄越神,弄到后来,东王杨秀清装神弄鬼成了习惯,动不动就自称是上帝附体,想来一个以神制神,控制洪秀全,弄得洪秀全也不得不跪在地上给他的‘天父’叩头,接受‘天父’的杖责,从此种下了内讧的祸根儿。

“洪秀全口口声声主张男女平等,反对纳妾,可是他自己和王爷、侯爷们是例外的。起义之前,洪秀全还没有登基做皇上,他的‘后宫’就已经有十几个女人;到了咸丰元年正月在桂平县金田村树旗起义的时候,他就公开宣布太平天国的天王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一共可以有八十一个老婆。定都南京以后,单是天王府里的伺候他和后妃的‘女官’,就有一千多个!

“但是对于士兵和大小官员,实行的是洪秀全所定的‘男行’‘女行’制度,也就是男女一律分开住宿,即便是夫妻的,只要违反了这个制度,就叫做‘犯­奸­­淫­罪’,处分起来非常严厉,甚至连‘正丞相’这样的大官,也要夫妻一起斩首。所以太平军的大小官员夜里有‘亲兵’贴身伺候,新兵也不得不跟老兵同宿,都是很普遍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有许多官兵就是因为对这件事情不满才逃离太平军甚至投敌的。直到咸丰五年,洪秀全实在无法坚持了,才颁布了‘婚配令’,凡是十五岁至五十岁的未婚男女,同意又‘媒官’择配,实际上就是给当官的分女人,官儿越大的,分到的女人越多越漂亮。不过仍规定夫妻一个月里只有规定的两夜可以同宿,平时仍要男女分开住。

“太平军纪律严明,一切缴获都要上交‘圣库’,除大官外,士兵军佐发现身上藏银超过五两的,一律杀头。实际上,士兵有钱也没处用,因为每打下一处地方,第一件事情是‘除妖’,凡是清朝的官员、满族的百姓、尼僧道士、乡绅商人、秀才学士,都是‘妖人’,不是杀头,就是抓去充贱役,所以在太平天国治下,头几年根本就没有店铺,拿着钱到哪里买东西去?直到咸丰五年春,方才允许小商贩在南京城外摆摊售货。但仍严厉禁止出售烟酒。

“那天晚上,我们从这些可笑的事儿谈起,一直谈到太平天国建都南京以后的种种弊端和致命的症结。金田村起义之前,关于洪秀全的这些笑话,凡是广西来的‘老兄弟’,当然都是知道的。后来参加的‘新兄弟’,即便不是尽人皆知,至少也是有所耳闻的。但是对于定都以后各王府里面和各王府之间的事情,在前线作战的弟兄们,就不见得都知道了。比如说吧:关于定都南京,本来就是错误的决策。明眼人都知道,造反大业,应该一鼓作气,打到北京去,轰走满鞑子,才可以建立自己的朝廷。但是洪秀全急于要做皇帝早享福,连半壁江山都还没有打下来,南京城还在清军的江南大营控制之下,他不顾大家的反对,坚持要先建都。建都以后又不肯把主力用来攻打北京,只派三万人‘北征’,实际上是深入腹地,孤军作战,处境相当困难,根本没有取胜的希望。再说,作为‘京城’,首先应该有老百姓,当时南京原有八十万人口,太平军一进城,逃的逃,杀的杀,轰的轰,到后来南京城被湘军攻破的时候,只剩下三万多人了。

“历朝历代,不管是谁造反,第一要取得民心,第二要有能人辅佐。洪秀全第一不要老百姓,第二不要读书人,凡是比他聪明能­干­的,都斥之为‘妖’。对所有古书,读者斩,藏者斩,卖者斩,买者斩。抄出来的古书字画,不是烧掉,就是扔进茅房。他只知道自己享福,把明故宫拆了拿去建他的天王府。天王府是用原来的两江总督府改建的,建成以后,比北京的紫禁城还大一倍多,外面叫太阳城,里面叫金龙城。金龙殿一共九进,雕梁画栋,­精­雕细刻,金碧辉煌,十分气派。全国各地搜刮来的金银,都集中在这里,金银器皿堆积如山,不但他的‘龙座御椅’是用黄金和珍宝造的,就连他用的浴盆、马桶和夜壶,也都是用黄金做成的。到了湘军攻破南京,单是从天王府内搜出来的金银珍宝,就价值几千万两银子。为了避免追查,天王府其实是湘军放火烧了的。天王府内城有八十八个后妃,有一千多个‘女官’,外城还有一千多个‘男官’,专门伺候他一个人。他沉湎酒­色­,声­色­犬马,吃喝玩乐,不问朝政,传说每月初一十五的例行朝拜,他也懒得出来,用一个木头人放在龙座上让大家参拜,虚应故事而已,所有大小事务都推给杨秀清去办,他每天只泡在女人堆里花天酒地尽情享福。古往今来昏君不少,但是造反还没有成功就当了昏君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了。

“单是当昏君,还不一定会葬送太平天国,更糟的是洪秀全不止一次搞窝里斗。太平军内部的派系争斗是十分激烈的。不单单在首领之间有,士兵之间也有。太平军在广西金田村起义的时候,人数不过两万,占地不过几县,财力十分有限。这样一支小小的义军,一两年之内为什么就能够扩展到几十万人马,占地好几个省呢?除了官绅压榨、老百姓日子难过、人心思变这几条之外,主要原因在于将士一心,同甘共苦,将领能够身先士卒,士卒能够奋不顾身,想到的只是快些把满清皇帝赶跑,建立一个替老百姓说话作主的朝廷,好让子孙后代都过上太平日子。可是有一些人,看见人马越来越多,地盘越来越大,他们的私心也就越来越重,给自己盘算的时候也就越来越多。太平军打到南京的时候,十之二三的两广人称为老兄弟或老军,其余十之七八的两湖人称为新兄弟或新军。老兄弟成了天王的嫡系亲信,他们居功自傲,无功受禄,有了过错也不依法惩处,而很多两湖、三江人立下了战功,地位总是上不去,难免怨恨不平。就是在老兄弟内部,以‘九千岁’东王杨秀请为首的广西派掌握军政实权,每每也排斥以洪秀全为首的广东派。例如智勇兼备的罗大纲,就曾经对人说:‘我跟秦日纲、胡以晃一同起兵,功劳也不相上下,他们两个只因为是广西人,都封了王了,我只因为是广东人,连一个侯都不封,天下事再也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了。难道天王就忘了他自己也是广东人吗?’杨秀清听到了这话,说他有二心,更不敢重用他了。就连洪秀全的内第赖文光,也受到杨秀清的猜忌,只授他一个文职,不叫他参与军机。太平天国失败之后,他成了捻军的首领,在北方跟清军周旋多年,以多谋善战闻名。可见他不是不会带兵,而是得不到重用。这种大派里套小派的局面,必然造成互相排挤、互相倾轧、自相残杀、涣散人心的结果。

“咸丰六年秋天,广东派的洪秀全联络了广西派里的小派韦昌辉,杀死杨秀清,在清抄东王府的时候,一次就杀了两万多人,韦昌辉以功臣自居,趁机夺得了杨秀清所掌握的大权,要挟洪秀全。石达开回京来指责韦昌辉,韦昌辉竟连石达开也要杀,弄得石达开不得不在半夜里逃走。韦昌辉一面叫人追赶,一面叫人杀了石达开一家。石达开逃出去以后,带领大军杀回南京‘靖难’,洪秀全怕自己的地位动摇,不得已,又联络了杨秀清的余党反过来杀死韦昌辉,把韦昌辉的脑袋送到安徽给石达开,把韦昌辉的­肉­一块块挂在各街道路口,旁边还挂着告示,写着‘北­奸­­肉­,只准看,不准取’。天下还没有打下来,就红了眼睛争权夺利,大伤自己的元气。后来将领中有不少人降于清朝,成了湘军、淮军里残杀太平军的悍将。除了这些人骨头不硬、没有气节之外,由于派系门户之见,怕遭杀身之祸,也是促使他们投敌的原因之一。他们中间有的人为了报私仇,杀起太平军来比清兵还要凶残。

“这些自相残杀的内幕,我们住在天京的人多少知道一些,在前线作战杀敌的将士们,好多人并不清楚。正觉到天京来以后,听到了一些在外地听不到的真实消息,气得他好半响没说出话来。事实上,经过几次自相残杀之后,洪秀全不单没有想到这样下去会葬送整个太平天国,应该设法扭转这种局面,从自身做起,实现起义初年向全体将士和百姓许下的宏誓大愿,反而变本加厉,对洪姓之外的所有部将都不敢相信了。同治二年,洪秀全改政,唯恐带兵的部将夺他的天下,下令内外大小军营将相一律称天朝、天军、天民、天官、天将、天兵,谁敢妄称我队、我兵的,就说谁有­奸­心,竟处以五马分尸的酷刑。就在天京被围、十分吃紧的年月里,洪秀全一方面令忠王李秀成防守京城,一方面又封了许多无功无能的洪姓族人为王,巡查城门关隘,牵制、监督李秀成。今天清早,我在路上就跟月娥说过:自打有皇上那一天起始,天下人就分为两种,一种是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上人,有皇上替他们当戳杆儿;一种是让别人压在身下受苦受罪的人下人,他们没有戳杆儿,对这种不公平,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几千年来,人下人也有翻过身来的时候。不过这些翻过身来的人下人,不是觉得人分两类不公平不合理,而是眼红那些骑在别人头上的人上人有福气。他们要造反,就是要想翻过身来,也骑在别人的头上,享那种人上人的福。洪秀全在带领穷哥儿们举旗起义的时候,倒是想到过人下人的悲惨和痛苦的。可是一旦他身登大宝,成了人上人,就只想到他自己,只想到他的一家一族:千千万万还在陷阱里挣扎的受苦人,他忘了;他自己答应过的诺言,也忘记了。穷人造反,结果大都只是用自己的白骨造成新的宫殿,去供新的皇上来压在自己身上作威作福。什么时候有了不惦着当皇上的好领头人,带着千千万万穷哥儿们去造皇上和那些人上人的反,这个世道,也许会变变样子了吧?

“话说远了,还是回过头来说正觉吧。他到天京来,正赶上洪秀全颁布《钦定士阶条例》,规定了勋爵世袭的制度,把起义之初的平等宗旨一下子扔进了东洋大海,完全变成了换汤不换药的改朝换代了。洪秀全自从到了天京,就大兴土木,建筑王宫,他坐在王宫里,想的只是怎样才能让他的子孙万代永世当太平天王。他为自己以及其他的人上人制定了许多礼法,规定应该享有的特权和身份。除了规定勋爵世袭之外,在他所颇布的《太平礼制》里,还特地为新权贵们制定了高人一等的称谓,《钦定敬避字样》里还规定:上、帝、耶、稣、洪、秀、全、爷、火等很多字必须敬避;不小心用上了,不独奏章禀帖概不收阅,弄得不好还要办一个‘故违’的罪名。在天京,凡是当官的都坐轿,天王洪秀全,有轿夫六十四人,东王杨秀清有轿夫四十人,连只管二十五个人的兵头将尾‘两司马’,也有四名轿夫。更可笑的是大官出行的执事仪仗,比满清官员还要多。东王出行的一副‘銮仪’,就有一千好几百人,大白天的打着开路灯笼,活像乡村里的迎神赛会。所有这些,乍从战场上到天京来的正觉,是想不到也也看不惯的。前方将士的清苦生活,比起天京这些大小官员的摆谱儿比阔来,简直是两个世界。从这些大小事例,他看到了洪秀全的忘本变质,看到了天朝面临覆灭的危险。

“他跟我说:如今的世界,发展变化是很快的,特别是西欧外国。为什么一个泱泱大国,如今不如西洋的一个小国强大了?原因就在于中国人因循守旧,不肯接受新东西。洪秀全建立的拜上帝会,实际上是把洋迷信加上中国最落后、最愚蠢、最野蛮的东西混合而成的一个不中不西不洋不土的邪教,宣扬的不是自由、平等、博爱,而是封建迷信、君权神权。他扫荡了中国几千年的固有道德和文化,废除了学宫和书院,却不去兴办学堂,培育自己的士子,却搞什么新科举,取什么女状元,无非是显示他皇权的威风,要知书识字的人借此表示归顺。他痛惜驰骋疆场十几年、死伤将士几十万换来的半壁江山,不单不能山河一统,反而功亏一篑,前功尽弃。太平天国起事之初,反对满清皇朝的压迫统治,提倡平等,是为了老百姓过好日子;如果照这样做法,天王洪秀全岂不是比满清皇帝更坏、老百姓的日子岂不是比在满清统治下更苦了么?这样做法,已经不是换汤不换药的问题,而是前门赶走了狼,后门来了虎,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就在他离开天京的头几天,他几乎忧愤成疾,如痴如狂,在我的住处摇头叹息,顿足长吁。对于身居高位、私心极重的天王,不知用什么方法才能把他从昏睡中唤醒。

“正觉在离开天京的前一天晚上,冷静下来了。他通宵不眠,用了整整一夜的工夫,写了一篇长达万言的说帖,第二天一早亲自送交天王府,这才上马扬鞭,离开了天京。他也知道一个人的私心欲念不是一篇剀切的说帖、几句诚恳的言词所能打消得了的。那时候,侍王李世贤已经打到了金华,不到三天,从天京传来了把正觉就地处决的密令。幸亏掌管机密的卤簿平时很佩服他的为人,悄悄儿地把消息透露给我哥。等到侍王遵命派人去逮他的时候,正觉早已经远走高飞,无影无踪了。

“太平军在金华只住了九个月,就退到江西、福建一带去了。我接到我哥最后的一封书子,还提到正觉潜踪在逃,下落不明。没想到事隔十几年,又将在这里跟他相遇,这真叫‘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有如在梦中’啊!照你们刚才所说,他的模样儿还没有多大变样儿呢!”

听了这一段激动人心的叙述,在场的人不单知道了正觉老和尚的来历,多少还知道了太平天国失败的原因。对吴石宕人来说,要不是林国栋牵走了大黄牯,从而引出一场人命官司,逼得吴石宕人有家归不得,这些大小石匠,谁会跑到这畲民聚居的深山冷岙里来呢?如今上了山,马上就要与官兵开战,看起来,主意是拿定了的。但若问他们今后打算怎么办,意见就不完全统一,至于这个不公平的天下最后应该怎样改一改才能公平,更没有也不可能想到。一者因为那还是遥远的将来的事儿,二者有几千年的老规矩,凡是造反,总不外乎成者为王败者贼,真要能把“当今皇上”赶跑了,另立一个头头儿当皇上,事情也就完了。照他们想,任何一个穷人打定天下,当了皇上,总应该向着穷人说话办事,拿出点儿颜­色­来给官绅豪富们看看才是。没有想到,一刀一枪的事情,居然也如此复杂。穷人当了皇上,十个就有五双是忘了本变了种,倒过来依旧是欺压百姓的。“只有不眼红皇上、不惦着当皇上的好领头人,由他带着千万穷哥儿们去造皇上和一切人上人的反,这个世道才会变变样子”,说得多么好多么透彻呀!可是上哪儿去找这个既有本事又没私心的好领头人呢?

大伙儿都在切切私议着。他们弄懂了一些道理,但是还有许多事情和道理没有想通。月娥忽然想到:这个正觉老和尚,既有本事,又没私心,为什么不请他来做这个带头人呢?她问刘保义:

“刘叔叔,听我­干­爹说,正觉老师父的武功和学识都在我­干­爹之上,用不着说,本事一定是大得很的了;刚才听刘叔叔说,他看见洪秀全忘了本,舍出命去上说帖给洪秀全提个醒儿,还会有私心呜?这样的人,准不会眼红皇上,也不会惦着当皇上的。您去把他请来,咱们就让他来当领头人,不是很好吗?”

月娥的主意,马上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就连把出路寄托在白太尊身上的人,想起在得到赦免之前还要跟金太爷和林炳周旋厮杀,也盼着有一位能人上山来给大伙儿开导领头。刘保义见大伙儿都十分拥戴正觉师父,笑了笑说:

“大伙儿想的倒是不错,怕只怕他未必就肯上山来哩!既然是大伙儿都有这个意思,做我的两条腿不着,三月初三那天,我亲自到黄龙寺去会他一会,哪怕是磨破了嘴皮子呢,拉也要把他拉上山来入伙儿。山上有了这样一个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能人,县里那二三百人的区区小数,还能看在他眼里吗?尽管我跟他也只是见过几面,不过对他的为人,多少还知道一些。就是在太平军里,他也只挂一个参军的空名,不抓实权,还照旧剃他的和尚头,连发辫都不蓄。可见他是看破了红尘,跳出了名利圈之外的了。要说请他来领头,他必然不肯。不要紧,只要他肯上山来,我就有办法把担子一点儿一点儿加到他的肩膀上去,叫他想推也推不掉!”

今天刘保义的上山,给全山寨的人心里燃起了一把火。他不单叫大家有了打败官兵的信心和决心,还给大家指明了前进的道路和方向,把胜利的前景推到了大伙儿的眼前来了。

要是正觉老师父再上山来,山寨里的面貌更会焕然一新,这支小小的造反人马,就会所向无敌啦!

第四十九回

贪财图利,范二秃乔装改扮当­奸­细

冤家聚头,谢三哥隐恨藏仇演戏文

刘保义上山之后,只做了半天客,第二天一早起床之后,就以山寨首领之一的身份,按照他在行伍中带兵多年的习惯,先把数儿内的男女兵丁头目统统召集起来,带到打谷场上,分头­操­练。吴石宕人,凡是以前经过刘教师调教点拨过的小伙子们,已经养成每天清早先练几套拳脚的习惯,不用刘保义招呼,几乎全都到齐了,连月娥和吴立本都不例外。雷家寨人,大都以狩猎为业,只种一些蔬菜杂粮,柴禾更是满山都是,砍不完烧不尽的,因此很少有早起的习惯,连雷一飞都是让刘保义从被窝儿里叫起来的。小虎那是更不用提起了:一个人伸开了两手两脚,仰天睡在一间厢房里,鼾声如雷,叫也叫他不醒。

点了点到场的人,也就五十个上下,这支号称一百的小股人马,只到了一半儿。不过刘保义并没有因此露出不悦的神­色­。他先分别看了看刀牌、弓箭、长枪、短剑的­操­练,拣那要紧的破绽处点拨了点拨,就下令停­操­,叫大伙儿都席地而坐,听他讲解示范刀法、枪法和箭法。刘保义跟刘教师本来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两个徒弟,武艺不相上下,又都在行伍中带过兵,有充足的实践经验,因此不论是讲解数招数,还是讲攻法守法,都另有一功。吴石宕人早先听惯了刘教师授徒讲武,今天听来,俨然又是一个刘教师再世。雷家寨人学的不过是世代相传的土招儿土法,今日一听,简直是神人下凡,瞪大了眼睛,连眼皮儿都不敢眨一眨,生怕把紧要的关节看漏了。顿时间,刘教师下­操­讲武的消息由打谷场上传到村儿里,小伙子们听见了,不管是数儿外还是数儿内的,哩哩啦啦又来了许多。等到刘保义一堂课讲下来,再看看四周的听众们,比应该到齐的人居然多出了一倍还多。

刘保义收住了兵器,又给大伙儿说了说大敌当前,不能贪图被窝儿里舒服,而必须加紧­操­练,起义军才能像一支军队,才能够按军令行事,有进有退,有行有止,步调一致,取得胜利;不然,就是一伙儿有令不行、各自行动的乌合之众,打起仗来,一击即溃。雷一飞现在成了带兵的统领,当即按照刘保义的意思,把数儿内的兵丁一伍一什、分门别类编制成队,又各各指派了大小头目,立下每天清晨点卯下­操­的常规,定下了鸣锣报警、闻号聚集的章法,这才宣布解散,各回各家。

今天第一次下­操­,雷家寨人就学到许多本领,人人称赞,个个欢喜。

吃过了早饭,按照刘保义的谋划,上午去探一探从雷家寨到山南几个汉民村落的进出通路以及到洪坑桥去的小道儿,下午再到大玉岭和“双龙抢珠”去踏勘地形。这一次是出村儿活动,不比昨天登山远眺,不能不略事改扮,以免招人猜疑。刘保义的一口上海话,夹一个账本儿包袱打扮成收山货的外地客商最像不过了。吴立本有几岁年纪,又是本地口音,就背上一杆大秤装个牙郎。雷一飞是在白水山上长大的土著,又是雷一鸣的弟弟,近几年来,还帮着老族长管理一些公中的事务,山前山后大大小小十几个村子里的人,谁不认识他?若是改变成汉民服­色­,反倒露了马脚,就­干­脆原样儿不改,有人问起,只说是给上海来的客商带路引见的,倒也贴谱儿。还要几名脚夫,带着扁担麻袋,为的是多几个人,以防万一有事儿,也好接应。这样的脚夫,越眼生越好,当然只能从吴石宕人中挑选。此外,除了拳脚上得有两下子之外,还得眼明手快,冷静沉着,遇事才能随机应变,不忙不慌。挑来选去,最后点定了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数儿中自然少不了有机灵鬼儿吴本厚。大虎是中军,想趁此机会跟雷一飞去走访一趟左邻右舍,以便往后办事儿,就也杠上一根扁担,顶了一名挑夫。

一行七人,打扮好了,商议妥了,就一齐拥出大门儿,像真事儿似的往南山脚走去。

还没有出村儿,就听见一阵拨浪鼓的咚咚声,迎面过来一挑货郎担。一个矮个子货郎,毡帽压得低低的,帽檐儿几乎把眉毛都扣住了,只露出两只滴溜乱转的黄眼珠子,一眼看去,给人以一种贼不溜滑的感觉。那货郎见迎面有六七个人说笑着走了过来,­干­脆把担子在一家人家的门口放下,一手扶着竹扁担,一手摇着拨浪鼓,两眼像是不在意似的打量着来人,同时扯开了破锣似的嗓于,用永康腔怪叫一声:

“­鸡­毛鹅毛换白糖唻!”

原来,当时当地串乡村走镇店的货郎担,大都是永康人的行当。他们除了发卖一些针线、锥子、黄蜡、鹅蛋份、梳头油等等­妇­女用的杂货之外,同时还用麦芽糖换取零零星星的­鸡­鸭鹅毛。这种麦芽糖,当地土话叫做“白白糖”,也简称“白糖”;而用甘蔗制成的白糖,在当地则是称为“糖霜”的。

本地人看惯了这种货郎担,不以为意地走过去了。独有外乡人刘保义,对眼前的情景觉得有几分新鲜和好奇,猛一回头,正好跟那货郎的眼锋相遇。──啊,那是两只直勾勾的、贼一样的眼睛啊!

凭他跟清兵周旋多年所练就的洞察力和警觉­性­,对这两只滴溜乱转的贼眼很不放心。他紧走几步,赶上了走在最前面的雷一飞,肩靠肩地轻声问:

“你们寨子里,常有这样的货郎担进出么?”

雷一飞以为他对这种行当感到新鲜,笑着解释说:

“我们山里的女人,很少有下山去赶集的。男人挑着山货野味到集上去卖掉,买回布、盐、粮食、农具之类,至于针头线脑儿的零碎儿,全靠货郎挑上门儿来让婆娘们自己挑选。像这种货郎担,不说天天有人来吧,三天五天或十天半月来一次,是少不了的。”

“那么说,全是老熟人啰?”

“那还用说!寨子里有几户人家;谁是丫头,谁是婆娘,他们全都一清二楚。说得过份点儿吧,就跟我们寨子里的人也差不多少。”

“那么,刚才这个货郎,你认识么?”

一句话问住了雷一飞,他猛地站住了脚。刘保义的话提醒了他,使他也警觉起来。他尽力回忆了一下,肯定地回答说:

“这个人,我没见过,是不是……”

刘保义打断了他们话,说出了几个疑点:

“西面进山的路,咱们已经卡死了,不是自己人,谁也别想进山来。这个人跟咱们走对脸儿,当然是打南面这条路上来的了。南面这条路,你不是说……”

雷一飞立刻明白过来,迫不及待地把话头抢了过去:

“南面根本就没有路。要到南山脚去,得穿过两片黑松林、一道大山梁,只有打猎砍柴的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儿。不是山里人,谁也不敢单身空手从那里过;挑着货郎担从这条路上来,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您这么一说,这个货郎是有几分蹊跷。走,咱们回去盘问盘问,可别让他给蒙过去了。”说着,扭头就往回走。

这时候,那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正往寨子中心走去,一面吆喝着,一面东张西望,分明已经注意到了汉民装束的吴石宕人在来来往往。雷一飞见此情景,怒不可遏,大步赶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喝一声: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那货郎吃了一惊,猛一回头,两只眼睛里一股凶光喷­射­而出。不过这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转眼之间,凶光收敛起来,换了一张谄媚的、油滑的笑脸,慢慢儿地放下担子,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同年哥①!用点儿啥咧?别看我这担子不大,货­色­可齐全。有真正常州出的篦子,上海出的鹅蛋粉、蛤蜊油,还有上好的刷废②,三文钱一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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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同年哥──永康方言中对同辈男子的客气通称,与年龄无关。

② 刷废──是一种长条刨花儿,用水泡出粘液来,可用于润发,是当年农村­妇­女的化妆用品。此词的结构:“刷”指用粘液刷头;“废”是“树废”一词的简略。而“树废”一词,则是“刨花儿”的当地方言说法。合在一起,就是“刷头发的刨花儿”。

“没问你这个!”雷一飞没好气,嗓门儿更大了。“问你是从哪儿来!进我们寨子里来­干­什么?”

那货郎既不惊慌也不着急,依旧嘻嘻地笑着,在担子上翻检一番,最后选定了比较值钱的一个银灯掭③和一只银顶针圈儿拿在手里,这才冲雷一飞哈了哈腰,讨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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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 灯掭──放在油灯盏里用来拨灯芯的工具,一般用竹、木、锡或甲鱼的腿骨做成,只有富贵人家才用银制的。

“我从南山脚杨村来。昨儿晚上在那里过的夜。听说这边有个雷家寨,是个大村落,经人指点,绕小道儿到贵方宝地来做一趟买卖,发点儿利市。家里大人小孩儿五六个,就指着我这货郎担子赚几个钱养家活口,不容易呀!可我没有别的能耐,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您老可是寨子里管事儿的头人大爷?买卖小,您老别见笑,这两件小玩艺儿算是我孝敬您的。咱们一回生,两回熟,往后还得您老多多照应,用点儿什么,只要我担子上有的,只管随意;担子上没有的,只要您老吩咐一声,反正我往后常来常往,下次进山来,一准儿给您老带到。这点儿小意思,您老先赏脸收下吧!”说着,双手捧着那银灯掭和银顶针圈儿,送到雷一飞面前来。

大虎在旁边听那货郎­操­着缙云腔极重的永康话,就知道这是个冒充永康人的假货郎,因为他那一口并不高明的永康话,还不如吴石宕的孩子们学得像呢!不等雷一飞开口,就先盘问起他来:

“你这个货郎,倒是真阔气呀!永康同乡,你是哪个村子的人哪?”

大虎那一口极为纯正的永康腔,叫这个假货郎吃了一惊,生怕泄了底儿,赶紧掩饰:

“我是从金银坑来的,跟缙云县是两隔壁,只隔一座山。同年哥,你是哪儿的呀?”

“哪就巧极啦!我是梅花坡的人,离你们金银坑不过三里多路。前两天,我还在小溪集上碰到你们村子里的九如叔,说是他老伴儿病了,上街抓药来的;不知道这两天好点儿没有──噢,对了,你是挨着谁家住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真是越渴越吃盐,越怕越露馅儿,急得那假货郎抓耳挠腮,结结巴巴地分辩说:

“我家住在村后靠山脚,单门独户的,跟谁家也不挨着。我又长年在外挑货郎担子,难得在家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难怪咱们谁也没见过谁了。今年我是罗锅儿上山──钱紧,过了正月半,就出门来做买卖了。动身的前两天,我着见九如婶儿还是好好儿的,没听说得什么病呢!”

砍的没有镟的圆,编出来的瞎话总不免有漏洞。大虎听他越描越黑,分明已经露了马脚,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

“九如家里的死了都一年多了,大正月里的你还看见过她,这不是活见鬼了么?别抵赖了,老老实实说,你是­干­什么的吧!”一使眼­色­,两个小伙子一起上,一人扭住他一条胳膊,把假货郎给抓起来了。

假货郎当然不会服输,急哩白咧地大叫起来:

“这是哪儿的话呀!我不是说过我长年出门在外,难得回家,村子里的事情,我不大清楚么?再说,谁也保不齐有眼花看错人的时候哇!”

雷一飞见此情形,心里已经明白了八分儿,一晃脑袋,吩咐说:

“别跟他多废话,带回去细细地问他,多给他点儿香东西吃,不怕他不撂真的!走!”

两个小伙子扭住假货郎就往前推,本厚就去挑那货郎担。刚挑起来,就又放下了,寻找什么似的掀起前后担上放货物的带格子方木盘来一看,惊叫了起来:

“难怪这副担子轻飘飘的呢!两个箩筐全是空的。连一把儿­鸡­毛鹅毛都没有!”

一伙儿人押着­奸­细回到了“寨主”和“中军”的驻地,继续审向。假货郎咬定了牙关,只承认是金银坑人,以挑货郎担为生,别的什么也不肯说。要不就呜呜地哭,说什么家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娘和四个没妈的孩子啦,生平没­干­过半点儿亏心事儿啦,今天却叫人当贼抓起来啦!揣着明白的,拿出糊涂的,怎么可怜他怎么说。

雷一飞气得火冒三丈,找了根麻绳,把假货郎反绑在廊柱上,准备给他点儿香的辣的吃吃。

这时候,逮了个­奸­细的消息传遍了半个寨子,人们一批又一批地涌来看究竟,黑鸦鸦地站了一院子,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雷一飞把假货郎捆绑结实了,扽出尖刀来,指着他的鼻子说:

“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说不明白,我一刀一刀片了你,死也不能叫你痛快了l ”

假货郎一看刀光晃眼,装出一副吓坏了的样子,爹呀妈呀地嚎了起来。雷一飞­性­起,拿尖刀就要去扎他的嘴,却叫吴立本给拦住了,正想开导他几句,腾地一声,从人群里蹦出一个人来,五短的身材,又瘦又小,却是矫健灵活,行动敏捷,走起路来像猴子似的,一踮脚一垫步,噌地一声就从院子里蹿到了石阶上,在假货郎的面前站住了脚,也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端详。

这个人,就是有名的采蘑菇神偷,外号人称“穿山甲”,也就是这一次大闹县城打地洞救出吴本良来的的谢三儿谢振国。他虽然是汉人,不过没家没业,光杆儿一条,像浮萍似的随遇而安,反正他身上有钱,到哪儿白天都少不了他的吃喝,晚上也少不了有女人陪他睡觉,近来正在雷家寨落脚,住在一个青年寡­妇­的家里,不明不暗的,一半儿算主人,一半儿算客人。由于他的职业习惯,夜里不到三更以后不睡觅,早上不过巳时不出被窝儿,今天清早第一次点卯,他还在梦乡中酣睡未醒。刚才有跟他相好的人说起寨子里逮了个­奸­细,正在审问,叫他听见了,一掀被窝儿,披上件大棉袍,来不及扣纽襻儿,掩着怀,趿拉着鞋就跑来了。

说也奇怪,那假货郎尖刀指着鼻子还嚎丧似的嚎得挺欢势呢,谢三儿钻出来在他面前一站,立刻丧也不嚎了,脸­色­一下子从蜡黄变得煞白,浑身还像筛慷似的哆嗦起来了。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真是不假。只见谢三儿不声不响地伸出手去,把那扣在假货郎眉梢上的毡帽往上一推,马上露出一个光秃秃的瘌痢头来,毡帽也随手滚落在地──帽根儿上连着的,原来是一条假辫子。

人们“轰”地一声哄笑,有人觉得奇怪,有人觉得滑稽;更多的人却是赞许谢三儿的神通广大。随着这一声哄笑,假货郎的嚎丧变成了真哭,哀哀地央告求饶起来,永康腔也变成了缙云话了:

“谢三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前的事儿,都是兄弟我的不是。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单看在我妹子对你一片真心的份儿上,替我在诸位大王面前美言几句,高高手,饶了我的一条狗命吧!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统统全都说出来,还不行么?”

谢三儿却毫不客气,伸手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个耳刮子子,一边打,一边骂:

“好你个二秃子,也有落在我手里的这一天!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我正找你不着哩,你自己倒送上门儿来了。这不是天有眼。活报应么?不提你那臭妹妹,我火气还小点儿,提起那个­骚­表子来,我恨不得活剐了她!好哇!你们俩做好了的活局子,差点儿把你三爷的命都出送了!今天你进山来当­奸­细的事儿先甭说起,单就算算咱们俩的这笔账,你也甭打算活着回去啦!”

说起这个谢三儿来,颇有一段传奇­性­的故事。

在壶镇西南边二里地,有一个很大的村庄,地图上写的是南顿,当地人习惯于叫阳顿。由于全村人都姓蔡,所以北边半个村庄也叫“上蔡”,南边半个村庄也叫“下蔡”。

下蔡有兄弟二人,哥哥叫蔡大海,弟弟叫蔡广洋。哥哥善于经纪,一生除了酒­肉­之外,从不涉足娼家、赌场。弟弟呢,完全相反,不但有一口极重的鸦片烟瘾,而且生平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赌钱、喝酒、玩儿女人。为了减少阻力,父亲一死,早早地就跟哥哥分了家,老婆也不娶,整日整夜地不是泡在赌场里,就是躺在私窝子女人的被窝儿里。哥哥和亲戚族人等多次规劝无效,大家也就不再理睬他了。不过三五年工夫,一份儿家业被他败得­精­光。不过这个赌徒,倒算得上是个硬光棍儿,家产输光嫖尽之后,并不到哥哥那里去纠缠,而是倾其囊中所有,叫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美滋滋地吃饱喝足以后,又抽了半两多鸦片,最后把剩下的多半盒生鸦片烟膏统统吞了下去,这才搂着相好女人沉沉睡去。只是这一睡,从此就再也没有醒来过。

第二天,那个女人发现自己床上躺着个死人,这才着急起来。开门出去叫来了邻居。大伙儿仔细一看,发现桌子上留有一封遗书,是写给他哥哥的。那女人不敢怠慢,赶紧请人给他哥哥送去。他哥哥拆开一看,开头说了几句“欢乐人生,已经到头,祖宗攒下的作孽钱,也已经统统还给了人家,从此一身无牵挂,理当回到来的地方去”之类的废话,接着给哥哥道歉,因为他“回去”之后,还有两件未了事宜,要请他哥哥代为料理:一件是他的遗体,要求买棺入殓,葬进祖坟;一件是他的这个相好女人谢氏,已经怀有身孕,而且的确是他的种子,他日临盆之后,不论是男是女,都要哥哥看在同胞骨­肉­的份儿上,善加照顾。

他哥哥看了信,皱了皱眉头。不管怎么说,弟弟总是弟弟,尽管他不走“正道”,落了个如此下场,收殓尸骨,入葬祖坟,总还是义不容辞的。只是这个“遗腹子”的事情,却有点儿不大好办。第一,这种半开门的私娼,朝秦暮楚,阅人颇多,知道她怀的是谁家的孩子?第二,即便如弟弟所说,确实是他播下的种子,但他如今已经当尽卖绝,一无所有了,这个孩子长大以后,男的要一份儿家私,女的要一份儿嫁妆,从哪里出?斟酌再三,做哥哥的只好承担一半儿责任:把弟弟的尸体抬回来安葬了;至于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呢,却坚决不承认是蔡家的骨血,根本不予理睬。

那个女人当了多年私娼,也有一副光棍儿脾气:你不承认,我也不指望。孩子生下来以后,就自己养着,还姓了她自己的姓,大名就叫谢振国。因为是三月初三日生的,起了个名字叫谢三三,小名儿就叫谢小三儿,长大以后,简称谢三儿。

谢三儿在这样一个私娼家里长大,读书上进的机会当然是没有的。不过却继承了他父亲的“灵气”,不但长得相貌端正清秀,还十分聪明伶俐:才六七岁,赌台上的事情不用教就全会了;才八九岁,喝两三斤绍兴花雕居然不会醉;才十二三岁,就跟邻家比他大好多的姑娘“初试云雨情”了。──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如果不能得到正常的引导,一旦在邪路上发展起来,那种速度一定是突飞猛进,非比寻常的。

有一个职业窃贼,大概也是谢三儿母亲的相好吧,发现这个小小的孩童具有非凡的“灵气”,大有造就前途,于是征得他母亲的同意,收他为徒,带到外地严加教诲去了。

了大海明明知道这件事情,可是当年既然不承认这个侄儿,如今也就无法出面­干­涉了。谢三儿呢,尽管他也曾从母亲那里听说过自己的生身之父是谁,自己应该姓什么,可他也继承了父母的那种脾气,并不想从蔡氏家族这条线上得到什么便宜。所以蔡、谢两家以及亲友们虽然都知道这件事情,却从没有来往。

谢三儿学成出师以后,回到缙云县来“学以致用”。好在他们“盗亦有道”:做贼的第一讲究“兔子不吃窝边儿草”,第二也讲究“睦邻政策”,他这个从小就拜师学偷的“时迁弟子”,不但从来没在本县行过窃,而且很懂得“替天行道”,偷来的钱财,至少有一半儿是周济了鳏寡孤独,撒给了遇有急难的穷苦人家;另一半儿呢,他完全继承了乃父的衣钵,生平所爱,第一是酒,第二是赌,第三是女人,而且还和他父亲一样:绝不成家,而是到处打游飞。不过他的不成家,跟他父亲又略有不同:他父亲是要做钱财的主人,不做钱财的奴隶,生怕娶了媳­妇­儿成了家以后会受到妻子家庭的拖累,不能为所欲为;谢三儿的不成家,除了也要随心所欲之外,更主要的是他的职业不允许有家庭。一个没有固定住址的贼,又有一身功夫,失主官家,到哪儿找他去?他没有自己的家,“外家”却真不少。因为他的“好­色­”,跟他父亲绝不相同的是:他父亲见花就采,只要那女人有几分姿­色­,不管她是大姑娘小媳­妇­儿,总要千方百计弄到手才甘心;谢三儿的好­色­,却受过严师的传授教诲,只许采“无主花”,也就是还没有嫁人的大姑娘和死了丈夫小寡­妇­;已经嫁人的小媳­妇­儿,也就是“有主之花”,则是绝对不许问津的。这,除了“道德”因素之外,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少结冤家,从自身安全着眼。所以,他的相好女人,第一是多,第二是独占,绝不会因为争风吃醋引起争斗,而且到哪一家又都好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可以倒头就睡,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捉­奸­。

在缙云县,许多人都知道谢三儿是个神偷,而且有许许多多关于他如何行窃的传说。最有名的一次,是一年端午节的夜里,城隍庙有人出钱请戏班做戏还愿。当时当地演野台子戏,规矩是晚场酉末戌初也就是下午七点钟天还不太黑就开始敲锣打鼓,演奏乐曲,名为“闹台场”,实际上是招徕观众的意思。台场闹到戌时正,也就是八点钟,天­色­也暗下来了,于是先演三四折折子戏,休息二十分钟之后,接演正戏,大约在半夜子正也就是十二点钟左右散场。当时缙云县演戏,在乡下大都只点蜡烛,在戏台的三面挂六盏不带灯笼壳儿的灯笼,在半明半暗灯光摇曳下影影绰绰地演,因此夜戏往往不如日戏看得清楚。在大镇店或者县城演戏,一般都要点煤气灯。当时煤油和煤气灯都还是从外国进口的,很不普遍,点煤气灯更需要有点儿小小的技术,弄不好就要熄灭。而谢三儿心灵手巧,正是摆弄煤气灯的行家,每逢演戏,都要请他来一显身手。那天晚上,台场闹到一半儿,也就是天­色­刚刚暗下来的光景,台下的人分明看见谢三儿手提着气灯到台上去点着了;到散戏的时候,也就是半夜子时以后,又人人看见他上台去把气灯摘下来。吃过宵夜,谢三儿又跟戏班子里管三箱的即管服装、道具、盔头的坐下来推排九,一直推到天亮。

就在推排九的时候,谢三儿扬言:当天夜里,他到处州府也就是丽水去做了一趟买卖,偷了正大绸布庄三匹呢子、四匹绸子和许多洋布。大家都说他吹牛,因为从缙云到丽水,足足有九十里路,而且是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中间还要翻过一座高入云霄的桃花岭。短短两三个时辰,来回走一百八十里山路,还要打洞作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呢?不料谢三儿笑眯眯地说:“谁要是不相信,可以到处州去打听,正大绸布庄后墙上打了一个脑袋大小的洞,洞的右边我还拉了一泡屎呢!”问他为什么要在贼洞的旁边拉屎,他说这是作贼的规矩,打好贼洞以后不能立刻就钻进去,而要定定心心地在旁边拉一泡屎,静听洞内有甚么响动,免得被人发觉的,一钻进去正好让人家掐住了脖子。当时大家都以为他开玩笑,一笑置之,没有追究。

过了三天,戏班子到处州府去演出,管三箱的想起谢三儿的话,出去一打听,正大绸布庄果然在端午节夜里被盗, 除了失窃完全相符之外, 连贼洞右边有一泡屎的细节都一点儿不错。于是“神偷谢三儿”的名气一下子就四面八方传了出来。

这个消息,正大绸布庄的老板也知道了。他本来是已经向当地官府报案的,一听说是谢三儿做的案子,就去把案子撤消了。他懂得,像这样神出鬼没身手不凡的“神偷”,只偷这么点儿东西,可以说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如果再不忍让一些,惹火了人家,再来“找补”一下,那可就真要“吃不了的兜着走”啦!

谢三儿做案,第一是本事高强,第二是都在他乡外县,所以还从来没有失风过。不过据他自己说,也有一次几乎被人家抓住。

那一次,他的贼洞刚打好,还没有蹲下来拉屎,就听见洞里面有响动。他立刻施展壁虎功,伏身在一面墙上。不久就大门打开,出来一帮伙计,手拿刀剑扁担,四处追赶。凡是追贼的人,都是把家伙拿在手上的,偏偏有一个二不愣伙计,把一根大竹杠子扛在肩上,大踏步追赶。大竹杠在墙上一划拉,歪打正着,把他给划拉下来了。亏得他轻功好,一个旱地拔葱,蹦上房去逃跑了。后来那家字号听说是他做的案子,怕他报复,托出人来,请他到大饭馆吃了一顿,又给了他一注银子,才算把这件事情摆平了。

尽管谢三儿在缙云县享有“神偷”的美名儿,但是在他的同伙儿中间,却是以“笨贼”出名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原来,当时官府里对于盗贼的判刑,是很轻的。抓住了盗窃犯,严刑拷打,无非为了追赃。如果退出了赃物,不过关上两三个月就放了。就是退不出赃物的,顶多也不过关上半年,写一张甘结,还是一放完事。所以当时当地凡是失主自己抓住了贼,大都不送官府,而是动用私刑追赃,动用私刑泄愤。动用的私刑,也是无奇不有,残酷之极:轻的是把窃贼的两手别到背后去,用细麻绳蘸油绑住两个大拇指,接上一根粗麻绳,脸朝下倒吊在树杈或者房梁上,当地土话叫做“飞”,也叫“鸭子凫水”,有时候还要拿一扇磨盘来挂在窃贼的脖子上,然后用带刺儿的荆棘打一下问一声,非得把多年以前丢失的东西都问出来不放人;狠点儿的,用铁丝穿过锁骨吊起来打;实在追不出赃物来,狠心的失主还会把窃贼脚后跟上面的那条筋割断,让他一辈子别想再站起来走路。

因此,在当时凡是做贼的,首先必须具备一副不怕打的“硬骨头”,才可以出来“替天行道”当地有“贼骨头不怕打”的说法,就是据此而来。不怕打的保证,一是练成“挺刑”的气功,二是有一张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方;而这两项法宝,又都是秘不传人的,只有真正拜过师傅、学过“手艺”的贼门弟子才能得到。临时客串的窃贼,一旦被抓,那就只好“活受”了。

谢三儿从小拜师“学艺”,这两宗法宝当然都是得到的。据他说,他们代代相传的这张方子,不要说是皮­肉­之伤了,就是割断了脚筋、砸断了骨头,也能完全治好,照样飞檐走壁。做贼之所以还要拜师傅,除了“学艺”之外,主要就是为了得到这两宗法宝。对一个职业窃贼来说,行窃的技巧虽然十分重要,但却比较简单,根本用不着学三年零一节时间;行窃的时候,主要是靠胆子大,也就是通常所谓的“贼胆”。但是任何一个技艺高超的窃贼,却都免不了有失风的时候,这就非得拥有这两项法宝不可了。拜师学偷,给师傅磕三个头,给祖师爷时迁磕三个头,还要老老实实地帮师傅偷三年多,所期望得到的,无非是这两项法宝而已。

手艺人的规矩,拜了师傅,只跟师傅三年零一节,师傅就要在此期间把看家本事教给徒弟,让他出师,自己独立去闯江湖了。只有学偷这一行另有规矩:出师的时间并不固定,学满了三年,软硬功夫都学扎实了,师傅就告诉徒弟:他的那张治伤秘方,藏在某一处所或某一范围之内,只要徒弟能偷到手,才能“正式”出师;要是偷不到手呢,只能怪自己本事没有学到家,对不起,那就老老实实地接着帮师傅去偷吧。

谢三儿是个出名的机灵鬼儿,但是任凭他怎么机灵,竟然就没能把师傅的那张秘方偷到手。学艺三年期满,别的本事都学得差不多了,完全有资格出山“替天行道”了,于是师傅告诉他:那张秘方,就藏在他睡的房间里,叫他自己去找。找到了,尽管远走高飞;找不到,那就是本事还不到家,再学两年吧。

他的房间,不过方丈之地,一床一桌之外,家具不多。再说,按照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作为“毕业考试”的这张卷子,还必须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绝不许锁在箱子里柜子里的。把秘方放在徒弟的房间里,这不等于已经把方子传给他了么?做贼的讲究“眼明手快”,什么东西一经“贼眼”过目,就没个跑的了。要是连这样简单的试题都考不出,往后还怎么行窃?可是谢三儿找遍了自己的的房间,居然踪影皆无。眼看着半年又将过去,再要找不到,出不了师不要说起,消息传了出去,“笨贼”的雅号,可就要送来给他了。

谢三儿绞尽了脑汁,翻遍了床上桌下,就是找不到这张三寸见方的纸条儿。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去求师娘,要她指点一个更小点儿的范围或方向。师娘正在厨房里做饭,见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徒弟居然这样没有眼­色­,不禁觉得好笑,就用嘴向房间里一努说:“喏,不是就在那里吗?”

谢三儿顺着师娘努嘴的方向一看,厨房与房间之间隔着一道门,门的那边,只能看见一张床。也就是说:师傅的这张秘方,藏在床上是一准无疑的了。但就是这么一张长不过六尺、宽不过四尺五的床,自己天天晚上要在上面躺四五个时辰,怎么竟会视而不见?一手搔着头皮,心里半信半疑地回到自己房间,上上下下足足翻了三天,依旧一无所获。不得已,只好第二次又去问师娘。师娘也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数落他说:“你这个笨贼,不是已经告诉你在床‘上’了吗?像这样‘眼面前’的东西都拿不到手,还能出山做生意呀?­干­脆,你就留在我身边帮我烧火吧!”

这一回,谢三儿听师娘说话中重读了“床上”的“上”字和“眼面前”这三个字,心里多少明白了一些,就专门在床的“上面”去找。床的上面,不过是蚊帐,根本藏不住什么东西的。从蚊帐顶上找到底下,仍旧什么也没有发现。一生气,­干­脆躺下,又从“眼面前”这三个字去琢磨,终于醒悟过来,撩起蚊帐门,一伸手就把那张秘方拿到手了。

原来,蚊帐的开口处,是用两块布重叠缝制的,垂下来的时候,才能合缝,挂起来的时候,形成一个三角形夹层。那张秘方,就用一枚针别在这个夹层处。

谢三儿拿到了治伤的药方,这才离开了师傅,成了“独行大盗”。他的这件“轶事”后来由师娘说了出来,传到了江湖上,从此果然人人都管他叫“笨贼”。谁会想到这个“笨贼”,几年之后竟会变成一个“神偷”呢?

他们这种烧香点蜡烛给祖师爷磕过头的专业窃贼,同行之间不但有帮会的组织,而且还有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非常严厉的规矩。比如说,什么钱可以偷,什么钱不能偷,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再比如说,到手的钱财,不论多少,只许花费施舍,哪怕下赌场、进妓院都可以,却绝不许用来买田、盖房、做生意。谁要是违反了祖师爷的规矩,不但同门的师父、师叔、师兄弟可以出面来“清理门户”,就是帮会中人,也有资格出面­干­预。

糟的是­干­这一行买卖的,并不一定都是帮会中人,有许多好吃懒做的浮浪子弟,穷愁潦倒的落魄少爷,两手空空,走投无路的时候,常常也会多长出一只手来。这些人并不懂得贼帮中的规矩,连人家买药、买棺材的钱都敢偷,大大地损伤了他们贼帮的声誉。因为失主丢了东西,只知道是被贼偷走了,却不知道贼里面也有专业与业余之分。对于这种“非我门中人”却坏了“我门中规矩”的贼,如果他只是偶尔为之,只要他不太出格,帮会中人一般是不会跟他计较的;如果他办事出格又不知收敛,那么帮会中人就会去找他,要么拜山门认师傅,以后按帮规行事;要么从此洗手,不要再来败坏贼帮的声誉。要不然,贼帮中人可就要整治他了。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拐个弯儿把他交给失主去发落,就够他受的了。

不过职业窃贼与非职业窃贼是有分明的做案技巧和特征的。比如说,职业窃贼偷东西,讲究的是“打贼洞”,绝不去撬锁。有经验的办案番子只要一看那个“贼洞”的大小和形状,就知道是哪一路好汉做的案子。当地的店铺和大户人家,砌的都是砖墙;凡是砖墙,又一定是用石灰钩的缝儿。职业窃贼在砖墙上打洞,根本就不用锤子和凿子,只要随身带一竹筒酸醋,把醋灌进砖缝儿里,过几分钟,那石灰就会变得像炉灰一样松散,再用小刀子一剔,一块整砖就可以抠出来,绝不带一点儿声音的。

谢三儿打的贼洞,只有脑袋大小。也就是说,他有“缩骨法”,只要脑袋钻得进去,整个身子就都可以钻进去。贼洞打好以后,锻炼有素的职业窃贼是不会立即钻进洞里去行窃的,而是必须先蹲在贼洞的旁边拉一泡屎。这有两种作用:一是定一定神,以免钻进洞去以后慌慌张张,留下了什么痕迹;二是静心听一听洞里面的动静,万一里面的主人已经发觉,做好了绳套或者手持棍­棒­正在等待着窃贼钻进来,那就糟了。只要做贼的沉得住气儿,打好了贼洞先不钻进去,洞里面的人反而会沉不住气儿,一有响动,等于通知外面里头已经有所准备。这时候,做贼的就可以从容离去,绝没有失风的危险。

谢三儿虽然居无定所,但他是缙云人,常年住在缙云,当地人虽然明知道他是贼,却也都知道­干­他们这一行的规矩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对他并不存有戒心。因此茶楼、酒馆、妓院、赌场,他照样可以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不用担心有人会来抓他。

人们也许永远不会想到,他是以一种职业掩盖另一种职业:他的真正职业并不是做贼,而是“采蘑菇”。

什么叫做“采蘑菇”?这是­干­他们这一行的行话,意思就是把坟墓里的金银财宝挖出来也就是偷坟掘墓。这才是他师傅教给他的真正本事。偷­鸡­摸狗打墙洞,不过是他的副业,是用这种职业掩盖另一种职业。因为自古以来,对于偷坟掘墓的人处置起来都很严,《大清律》上就有明文规定:偷坟掘墓,立斩之罪。道理也很简单:那些法律,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定的。也只有他们,包括皇上在内,才会把那么多的金银财宝埋到了地下去。按照他们祖师爷的说法,金银财宝是给活人用的,只有锡箔纸折叠的银锭才是烧给死人用的。要是有钱人家把金银财宝都埋到了地下,那世上的活人用什么?­干­他们这一行的,把不见天日的金银财宝挖出来让它重见天日,应该说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但是他们­干­这种功德无量的好事,偏偏法律却要判他们死刑,所以­干­他们这一行的,行动都十分秘密。好在掘墓的和做贼的本来就是同行,只是掘墓的要判死刑,做贼的大都不判刑,于是他们就承认自己是做贼的,而多数人不知道他的真正的职业是采蘑菇。这样一来, 不是就安全多了吗?“

不过谢三儿做的买卖,不论是打墙洞还是打地洞,少说也都在百十里地之外下家伙。瞅准了,一年里也只消做那么一趟两趟,就够他一半载里花不完使不尽的了。

这个人,一是没家没业,二是也不想成家立业,三是更不想发家致富。从拜师傅磕三个头的那一天起始,他就知道《大清律》里有一条明文规定,叫做“偷坟掘墓,立斩之罪”。­干­这一行的,脑袋都得掖在裤腰带儿上,明天活不活不去管他,今天该怎么­干­的还得怎么­干­。从师傅那里传下来的经,就说“铜钱银子是花的,不是藏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为有人死了之后偏偏还要把钱财带走,他们才来“替天行道”,恢复了银钱的本来用途。因此,他严守师训,也不愿拖累家口,手里有了钱,不是上酒楼赌场,就是在私娼暗门子家里泡,来得容易去得也方便,反正只要富贵人家把死人埋进土里,就少不他花的使的。

他单身一人,向来没个固定的落脚地方,又学了一身硬功夫真本事,传说他会壁虎功、缩骨法,飞檐走壁,穿房越脊,如履平地一般,更何活儿做得­干­净,不留下任何痕迹,盗过的坟墓,连本主儿自己都不知道,一没有人首告,二又是他州外县出的案子,本县的历任太爷,也犯不着去捕风捉影,没事儿找事儿。因此自从他出师“行道”以来,尽管许多人都知道他是­干­这个的,却还没有现过一次,也从来没有吃衙役辅快捉将官里去的时候。

自从马翰林马富禄告老还乡以后,风闻地方上有这么一位神偷,不免心里常常犯嘀咕,虽说他家修在上倪的花坟坚固异常,但是一者地隔百里,二者无人守墓,三者入殓的时候有多少随葬的金银财宝,早为人所共知,名声在外,只要穿山甲有心去盗,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为此,马翰林顾虑重重,寝食不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因为“失窃金银事小,破坏风水事大”。──祖坟叫人钻了个窟窿,聚敛起来的灵气一下子跑了个­干­净,岂不是误了子孙后代的生发?

马富禄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就吩咐马三公子,一定得想个法子把他逮住了,送进县衙门里去办他一个死罪方才放心。

马三公子领了这道钧旨,在镇上细细一访,知道了谢三儿一身三好:一好酒,二好赌,三好­色­。平时神出鬼没,行踪无定,偶然到舒洪镇上来,也只有在酒馆儿里、赌场里或是暗娼的私窝子里才能找到他。不过他腿脚灵便,身子灵活,有个窟窿就能往外钻;抓住点什么就能往上爬。要是动武的硬逮,不单很难抓住他,反而打草惊蛇,给他送了信儿。一得罪了这样的人,那就算是捅了马蜂窝儿,往后的日子再也不得安生消停了。

马三公子不愧是个有勇有谋的“将才”,略一思忖,就着人把镇上一个青皮赌棍儿名叫范通、外号人称二秃子的叫了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说定了,只要能把谢三儿逮住,赏钱五十吊。

这个二秃子,从小游手好闲,不知打哪里拐来一个粉头,倒有几分姿­色­,诈称兄妹,来到舒洪安家落户开私窝子,专靠诈钱耍钱过日子。在赌场上,二秃子看见谢三儿兜儿里有钱,就千方百计地拉皮条陪小心,打了酒炒了莱,把谢三儿往他“妹妹”房间里领。从此两人交上了“朋友”,没有赌本儿的时候,尽可以十吊八吊地向谢三儿借,反正有他“妹妹”的皮­肉­还账,不单不用按期支付本息,就连那粉头的吃穿度用,都有了着落了。如此和浑水,涮锅子,明来暗往,已非一日。

那天范通从马府出来,一者是贪图那五十吊赏钱,二者是想由此攀上马府的高枝,日后有了靠山,从此可以飞黄腾达起来。回到家中,就如此这股跟那粉头细说了。两个人本来是一座窑里烧出来的货­色­,眼睛里只认识铜钱银子,还有个不同意的?

过不了几天,谢三儿在赌场上赢了十几吊钱,悉数背到那粉头家里来,打发二秃子去安排莱肴酒果,三个人坐下来一递一盅儿地吃。一个无心,两个有意,你劝一杯,他贺一盏,吃了一个多更次,谢三儿不觉酩酊大醉,像一摊烂泥似的倒在了床上。

马三公子带着团勇,已经在门外守候多时,只等二秃子开门出来,就一拥而入,连人带被子捆作一团,扛到团防局里去了。

喝醉了酒的人,有昏昏入睡的,有呕吐狼藉的,有心里糊涂的,也有心里明白,只是四肢绵软,身不由己的。谢三儿醉酒,就属最后的那一路人。当时他醉倒在床上,二秃子怎么对那粉头说话;怎么开门儿把马三公子引了进来,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挣扎不起来,奈何不得,只好由着别人摆布。

当天夜里,谢三儿在团防局关了一宿,第二天换用粗麻绳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由两名团勇一前一后牵着绳头,另两名团勇一左一右持刀押解,揣着马翰林亲笔写的帖子,径往县衙门里送。

五个人走到大玉岭背,团勇们进凉亭喝水买烧饼,把谢三儿捆在柱子上,哪料不多一会儿就没了影踪。有人说是他自己挣断了绳索的,有人说是他会缩骨法,能够自己松了绳套的,也有人说是烧饼铺掌柜的得过他的好处,趁人不防悄悄儿助了他一刀的。不管是哪样说法对吧,反正是四个大活人看着他,却叫他带着绳索一溜烟儿逃跑了奇*書$网收集整理。从此以后,舒洪镇上就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也没人知道他身藏何处去往何方。谣传都说他并没有远去,正在相机下手报复。为此,把个马翰林和二秃子“兄妹”吓了个半死,好长一段时间,连面都不敢露。

从那以后,二秃子“兄妹俩”躲进了马翰林的高墙大院儿,而谢三儿则进入深山,在雷家寨靠上了一个小寡­妇­,俩人谁也没有见过谁。

马翰林打草惊蛇,没有逮住谢三儿,生怕他黑夜里打洞报复,除添用了好几个人看家护院儿值夜打更之外,还派了两个人到上倪去看守花坟,以防谢三儿盗墓。没有想到谢三儿逃脱之后,当天夜里就去了上倪,不单把坟中的金银财宝悉数席卷一空,还连死人骨头也起了出来,坟前坟后撤了一地,把个马翰林气得差点儿发了狂。从此以后,双方都惦着报仇,可又都无从下手,一个在等待时机,一个在寻查下落,捉迷藏似的已经拖了半年多了。

二秃子万万想不到谢三儿会窝在畲家的山寨里,谢三儿更是做梦也没想到二秃子会自己送上门儿来,真叫做仇人相见,份外眼红。谢三儿搧了他两个嘴巴,又照他心口踢了两脚,这才回过身来,两手抱拳高举过顶,向立本下了个单腿半跪,满腔怒火喷发而出,大声地说:

“大哥,兄弟我在江湖上闯荡半生,没家没业,从小拜师傅磕三个头,学的就是盗富济贫的没本钱买卖。这上八府五六十个县,二十多年里跑了一大半儿,到哪儿都是严守师训,没有动过穷哥儿们的一根毫毛。刨去官绅大户不算,我谢振国只有一个冤家对头人,就是这个兄弟不离口、背后下毒手的狗杂种范通。我谢三儿一辈子没受过小人欺,发誓要出这口气,今天冤家路窄,天教他自己上门儿来送命讨死。求大哥看在兄弟也曾为山寨出过一点儿力气的份儿上,成全成全我,也成全成全他,把这小子交我去审问发落吧!”

关于他们两个人的陈怨宿仇,雷家寨人大都早就知道了。吴石宕人则在上山之后多少也曾听说过一些。一听谢三儿管这个假货郎叫“二秃子”,就明白了七八分儿。昨天刚上山的刘保义,察言观­色­,也看出了他们两人之间不但熟识,还有冤仇,不过到底为的什么事情,却不清楚。他见谢三儿下了半跪请求把­奸­细交他发落,心知审问是假,泄愤是真。若是如此轻重不分、主次颠倒,必然会忽略敌情,贻误军机,造成败局。略一思索,先向立本耳语了几句,接着就向身旁的本厚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把范通暂且押下去。立本离座双手扶起谢三儿,拉过一张椅子来,强摁他坐下了,这才劝慰他说:

“兄弟你放心,是你的冤家,也就是咱们大伙儿的仇人,我要是放了他,大伙儿也不会答应的。看起来,这小子乔装打扮进山来,不是找你而是找我。他要是知道你在这儿,凭他这点儿胆量,也不放往刀口子上撞。只要你知道他的来历,就不难把他这次进山的底细摸清楚。你们俩的事儿,头两天我倒是听一飞兄弟说起过几句,连他也知道得不怎么详细,更甭提我们后来的了。为了弄清楚这个人的底细,你把你们俩的那宗公案先细说一遍,怎么发落他,一会儿大家再商量,好不好?”

谢三儿无奈,只好耐着­性­子,把他怎么上当受骗的前后经过说了个详详细细。刘保义听说这个青皮赌棍儿已经投靠了马翰林,而马翰林父子又是舒洪团防局的前后台团总,就意识到范通此来,不单与马家有关,八成儿还与县里这次出兵有关。也就是说,范通假扮货郎,挑着担子从南山脚进来,穿过雷家寨,再从东山坡出去,并不是为了寻找谢三儿的下落,而是来探听山寨的虚实动静、兵力强弱、布防设施和进路出路,以便躲开埋伏,从虚弱处攻打山寨的。

刘保义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审问范通,对反击官兵第一次攻打山寨的胜败关系重大,必须讲究策略,慎重对待,切不可大意草率,鲁莽从事。

雷一飞也看出了范通的来意,就做好做歹,劝谢三儿先回家去,叫他要以山寨为重,先公而后私,等把口供问出来了,再把仇人交他发落不迟。

劝走了谢三儿,再把院子里看热闹的闲人也都撵走,几个主事的人又计议了一阵子,决定只留下雷一飞和小虎两个来主演这一出,其余的人都退到内室去听隔壁戏。

一间小小的草堂,临时布置了一下:正中放一张方桌,桌子前面是一个火苗儿直窜的炭火盆儿,烧着几根火筷子,选了八个膀大腰圆的亲兵,一­色­儿宽边大领的蓝布袍子,整幅的白布扎腰,大肥裤腿儿的下半截儿打在裹腿里,脚蹬熟皮钉靴,头戴宽边毡帽,脑后一把儿大红缨流苏,手执雪亮的钢刀,一排四个,八字形站在桌子两边,十分威武。布置好了,雷一飞站在桌后,一只脚蹬在椅子上,一手叉腰,活脱一个山大王的模样,一拍桌子,大喊一声:

“带­奸­细!”

“带──­奸­──细──!”堂上八条大粗嗓子一齐鼓噪起来,震得草堂里嗡嗡作响。小虎听得一声令下,刷地甩掉了内外上衣,光着大板儿脊梁,露出一身的伤疤和胸前的茸茸黑毛,带着风儿大踏步地飞出草堂去了。

范通被绑在廊下的柱子上,旁边还有两个人手持钢刀看守着。刚才在街路上,由于对金银坑现况不明,说错了话露了馅儿,让人给抓了起来,事情虽然麻颂,但他并不十分害怕。没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只要咬得住牙,舍出一顿打去,哪怕是自认为贼呢,小命儿还是保得住的。设想到冤家路窄,居然会在这畲家山寨碰见谢三儿。这一来,招认成什么都免不了一死了。要是落在仇人的手里,只怕还不能痛痛快快地一刀了事,零剐碎割的活罪怎么个受法,到时候只好由着别人的高兴了。

这时候,他后悔不该愣充能人,自告奋勇上山来当暗探;也后悔不该贪图那五十吊钱出卖了财神,断了自己的财路,还结下了冤家,在人前更抬不起头来。早先那会儿,谢三儿除了上赌场,就整天盘在他家里,身上的洋钱银子叮噹响,花起来哗哗地像淌水,单单花在他“妹妹”身上的,又何止三五个五十吊?如今投靠在老财奴马翰林门下为婢作仆,供他驱使,除了一天白吃三顿饭,晚上有个能伸直了腿睡觉的铺位之外,大老爷还说他是个躲灾避祸的闲汉,白养着他就不错了,竟连一个工钱也不给。赌场里进出的人,没了赌本儿,真比没了三魂七魄还要难受。就说这次冒险进山吧,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得几个赏钱好去捞本儿?他后悔自己错打了主意:杀­鸡­取蛋,得罪了财神爷,却投靠了吝啬鬼。只是事到如今,后悔已经太晚,以前办的事儿对与不对,这会儿也没那工夫再去细细品味了。要紧的是怎么闯过眼前这一关,求一条活命的生路,倒是事关重大,非得好好儿琢磨琢磨不可。看刚才的场面和谢三儿说话的口气,在这个山寨里,他不单不是为头的首领,只怕连大头目都不是。因此,自己是死是活的生杀大权,并不­操­在谢三儿的手里,而是掌握在寨主至少是大头目的手中。怎么想一个金蝉脱壳之计,能讨得寨主的欢心,不叫自己落到仇人的手中去呢?

范通正在转动着小黄眼珠子想主意,忽听得草房中厅堂里传来一阵­阴­森的吆喝声,接着跳出一个赤­祼­着上身、圆睁着虎眼的人来,一阵风似的刮到了面前,见捆绑范通的绳头还在柱子上拴着,也不耐烦去解那扣儿,­干­脆拽住了绳子,一脚蹬住柱子,只一扽,一根比大拇手指头还粗的崭新的麻绳,“嘎蹦”一声就断了。由于用力过猛,房架子晃动起来,发出一阵“叽叽嘎嘎”的响声。范通见此情景,差点儿吓掉了魂儿,浑身筛糠似的嗦嗦发抖,就像一只小­鸡­子似的,让小虎悬空提走了。

进了草堂,只听见八条嗓子齐崭崭地一声呐喊,扑通一声,小虎把范通像一头死猪似的扔在地下,不交一言,站到桌子旁边去了。

范通让小虎一扔,摔了个七荤八素,不知东南西北,稀里糊涂地站了起来,正想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向上行一个Сhā手礼自报姓名,抬头一看,只见桌子后面站着刚才要拿刀子扎他的那个壮年畲客,一手叉腰,一脚蹬在椅子上,两眼圆睁,一拍桌子,大喝一声:

“范通!”

随着这一声喊,两旁的八条嗓子又打了一个闷雷,呼啦一声,八把雪亮的钢刀高举在空中,闪光耀眼,吓得范通胆战心惊,两腿一软,身不由己地两个波罗盖儿就着了地,跪倒在桌子面前了。

不知是出于恐惧呢,还是由于在马翰林家里养成了习惯,每逢有人这样怒喊他名字的时候,他总是要弯下身子低下头,恭恭敬敬地答应一个“在”字的。这次即便是在惊魂不定之中,也没有忘记,没有例外。随着一声喊,两旁呼啦一声,八把雪亮的钢刀高举在空中,吓得范通胆战心惊,两腿一软,身不由己地跪倒在桌子面前。

随着范通的应声,雷一飞举手一挥,八把钢刀晃一晃,刷地一声,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雷一飞趁势一ρi股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一仰,大模大样的,俨然是一副山大王的架势,一脸怒气,冷冷地说:

“范通!你这个吃里爬外、卖友求荣的狗东西!你不是投靠了马翰林了吗?今天乔装改扮进山来,又想­干­什么?是来追查谢三儿?还是来刺探我山寨虚实?”一拍桌子:“说,说不清楚,叫谢三儿来一刀一刀零割碎剐了你!”

范通直起腰来,把ρi股坐在脚后跟儿上,先偷偷儿地打量一眼座儿上这个威风凛凛的山大王。见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从头到脚, 一身畲家装束, 脸上的怒气也不像刚才那样火燎燎的了,心里先自放宽了一半儿,胆子不由得猛地增大了一半儿,又直了直腰,居然半扬起脸来说:

“启禀大王,范通这次进山来,一半儿是为了来救我谢三哥的一条­性­命,一半儿也是为了大王和山寨里上千生灵免遭浩劫。大王不问情由,不分好歹,就一条麻绳把我捆翻,还口口声声要杀要剐,未免有点儿太不够意思,也太不顾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了吧?”

雷一飞一听,好滑头的家伙,转眼之间,就改了词儿了。听他那口气,好像他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似的。尽管雷一飞是个山里人,没到过大地方,没见过大世面,但是多年来打猎,尽跟狐狸、山猹打交道,对狡兔、黠鼠的脾­性­,更是摸得一清二楚。刚才在街上和廊下,这小子还口口声声自称是金银坑的货郎,待到被谢三儿认出,也只知哀告求饶,为什么再押上来,就改了词儿了?这不分明是欺人之谈么?看起来,这个家伙滑得像只油耗子,不给他点儿厉害看看,是不肯老老实实吐露真情的。这么一想,“哼”地一声,火气顷刻之间就烧着了上丹田,一拳捶在桌子上,噌地站起来,瞪圆了眼睛指着范通骂:

“住口!你这个不长人心的东西!黄鼠狼给­鸡­拜年,知道你安的是啥心肠。你这是夜猫子进宅,没事儿不来!你要是懂得半点儿江湖上的规矩,办错了事情,知错改错,不藏着掖着,倒不失为一筹硬铮铮的汉子,即便谢三儿不肯饶你,我也好替你作主。如今进得山来,满嘴里跑马,一句实话也没有,不单不认错请罪,反倒夸起功来了。你这不是放着自在不自在,自找不自在么?来呀!把火筷子烧红了,先在他腮帮子上捅两个窟窿,且看他还说瞎话不说!”

话音儿刚落,四个小伙子一齐上,两个摁住了肩膀,两个抱住了脑袋,小虎怪叫一声,从火盆儿里抽出一支烧得通红的火筷子,一手揪住他耳朵,一手就要往他腮帮子上扎。急得范通差点儿尿了裤子,杀猪也似的没命价大叫起来:

“听我把话说完了,死也甘心!不听我的话,眼看着你们离死都不远了,等吃了大亏,那时候可别怪我!”

雷一飞见这小子嘴头上还挺硬,又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就高叫一声:

“停!且让他说!再要胡说八道,一边腮帮子上给他烙上两个窟窿,叫他关不住风,再也说不成瞎话!”

小虎嘘出了一口恶气,把火筷子Сhā回火盆儿里,噘着嘴退回到桌子旁边,气得胸脯子像皮老虎似的一起一伏。四个小伙子也都松开了手。

范通吓得脸皮铁青,脑门儿上冷汗淋漓,瘫了似的跪在地上,半响里一句话也没有。

雷一飞斜着眼睛瞅了他一眼,一拍桌子催促他:

“有什么话,快说!”

范通慢慢儿地直起腰来,偷偷儿地瞟了雷一飞一眼,先说了一句试探­性­的开场白:

“这事儿,说来话长,请大王容我把话说完了,别打岔儿!”

雷一飞真的烦了,一挥手:

“别啰嗦,快说,没工夫跟你嚼舌头打哈哈!”

范通又顿了顿,似乎是在整理思路,琢磨着从哪里说起好。雷一飞见他尽在宕延时间,又要发作,他那里却突然说了话了:

“回禀大王,你们山寨里的人在城里­干­的那宗买卖现了,眼下守备梅大人已经发兵来清剿搜捕你们啦!”

雷一飞吃了一惊。尽管这消息并不新鲜,但是范通这么单刀直入,却不能不令人感到奇怪和突然。按照常情,这时候他是应该尽力回避这些事情的,为什么他先翻牌儿亮相了?雷一飞口问心,心问口,吃不准他施展的是哪一招儿。急切间不及细想,一瞪眼睛,一拍桌子,大喝一声,给了他当头一­棒­:

“不许胡说!我们山寨里的人,在城里­干­什么了?”

见雷一飞不认账,范通一歪脑袋,苦笑了一下,又接茬儿往下说:

“我说过,不要打岔儿,听我慢慢儿说嘛!头五六天,城里有个公差骑着驿站的马给马翰林送来了金太爷亲笔写的一封书子,封套上贴着三根­鸡­毛,硃笔批的‘十万火急’四个字,是我给递上去的。老爷拆看了之后,吓得面如土­色­,一面大叫:‘反了!反了!’一面叫我马上赶到舒洪镇上把三公子请回来,只说有要事面商,不许耽搁。来回三十多里路,等我伴送三公子从镇上回到洪坑桥,天都已经黑了。老爷和大公子、二公子都在书房里坐着说话儿,单等三公子回来。老爷一见我把三公子接回来了,就挥挥手叫我出去。我多存了一个心眼儿,退出书房顺手带上房门儿,却故意留下一道缝儿没有关严,站在隔扇外面悄悄儿地听了一会儿。老爷先给三公子读金太爷的书子,说有个南乡人名叫雷一鸣,因为诽谤朝廷命官给送进了站笼。昨天夜里,来了一帮匪徒,把站笼砸了,把人抢走了。除此之外,还从大牢里劫走了一名姓吴的杀人凶犯,杀死一个刀笔先生的娘子。衙役、小队子和绿营官兵闻讯去追,反叫匪徒杀得大败而归。金太爷的书信中还说:雷一鸣是南乡人,那个姓吴的杀人凶犯是壶镇人,匪徒又有好几百人之众,闹事之后,不是逃回乡里,就是聚啸山林,为此,特责成壶镇团防局和舒洪团防局,务必在短期内查明上述匪徒的行踪去向。三公子说:雷一鸣是个畲客,家住在白水山雷家寨,平常日子总是改了服­色­走江湖卖膏药,很少有在家里闲住的时候。不管怎么样,先着人到他家里去看看动静再说。第二天,三公子派两名团勇进山来,不到半天儿就回去了,说是进山的各处险要路口都有人把守,进不去。用不着问,雷一鸣一定已经回到家里,畲山一定又要反叛朝廷了。马老爷得了这个实信儿,赶紧修了回书,当天就着人火速送进城去。前天夜里,金太爷和梅守备又打发人送来一封联衔的便函,说是县里已经得到确报,案子正是吴、雷两姓联手做下的,如今连壶镇的吴姓匪徒也投奔到白水山来入伙儿了,人数不详,男女一共大概有七八十个。又说守备大人不日将起兵进山征剿,责成舒洪团防局从速查明山中虚实和各处进出通路埋伏设施,兵到之日,再共同研讨进兵之策,合力剿山。西路道口已经堵死了,进不来,大管家说:南山脚杨村,有一条山径小路能通雷家寨。可是没人敢从这条路上独自一个进山来,派谁谁都往后躲。我想到雷大哥是江湖上一条好汉,一定得给他报个信儿,让他走避走避,不要跟官兵硬拼,免得吃亏。又想到谢三哥上次在我家里喝醉了酒,让三公子给逮了去,后来逃跑了,听说一向窝在雷家寨。他不明就里,非得埋怨是我把他给卖了不结。我们江湖朋友,义气为重,就是两肋Сhā刀,也得冒死上山,给他通个风儿,报个信儿。只为有以上这两种因头,是我自告奋勇,把这份儿差使讨了下来。我的话说完了,信与不信,当然全凭大王自己决断。该怎么处置我,大王您就发落吧!”说完,眨巴眨巴眼睛,乞怜似地望着雷一飞,居然还挤出几滴眼泪来。

听了范通的这一篇自供,雷一飞不觉又感到为难了。范通说的这些话,有些是山寨中早就知道了的,有些是通过推测,多少也估计到的。这些话,原打算先揪住一点儿头绪,再顺藤摸瓜,要从他的牙缝儿中间慢慢儿往外挤的。没有想到,他竟通通通地自己全都倒出来了。这些话,能相信么?雷一飞把他讲到的几件事情串起来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这才淡淡地问他:

“你说的这些话,有一句是真的吗?”

范通连忙赌咒发誓:

“老天爷在上,我范通要是说半句瞎话,天打五雷轰,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雷一飞冷笑一声:

“不要弄鬼了。老天爷真要是有这么灵验,天下的官绅财主还不得死掉一半儿多?我再问你:这些话,你进了山寨以后,为什么不及早说出来,直到谢三儿认出你来了,还要遮遮掩掩的呢?”

范逼梗着脖子瞪直了眼,真事儿似地说:

“这可是绝密的军机大事呀!当着那么多的人,我又不认识您是谁,我怎么敢随便乱说呢?”

“那么说,这会儿你知道我是谁了啰?”

“还是不知道。”

“那你怎么又敢对我说这么绝密的军机大事了呢?”

“不认识您大王,还不认识花虎雷小虎么?他是雷大哥的养子,有他在场,我就知道您一定是雷大哥信得过的自己人,我也就完全放心啦!”

多么通清达理的人,又是多么无可辩驳的话呀!连雷一飞这么­精­明强­干­的人,都犹豫起来,决断不下了。考虑再三,只好叫人把范通押下去先看管起来。

范通冷眼看见雷一飞半信半疑的神情,不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一场惊心动魄、雷鸣电闪的刑讯,怎么把­奸­细审成了义士,躲在幕后听“隔壁戏”的人们,有明白的,有糊涂的,也有疑信参半的。“公堂”撒去,各路头目们又回到了“中军帐”,议论范通的口供究竟是虚是实,有几分可信。

立本是个厚道人,每每不肯把别人的心肠估计得太坏,因此认为范通的供词大体上可信,主张先把他开释,等打过了这头一仗,他的话也都印证了,再放他下山去不迟。

大虎走的地方多,深知人心险恶,尤其是这一类青皮光棍儿,惯于出尔反尔,弄虚作假,寡廉鲜耻,­奸­诈邪恶,他们的话半句也听不得,不然就会吃亏上当,因此主张先关押起来,等把官兵打退了,再来核实发落。

其余的人,不外乎也是这两种主张。可信与不可信,牵扯到该放与不该放,各说各的理儿,争执不下。

只有刘保义一个人却静默沉思,不发一言。雷一飞感到事情难办,又见刘保义只顾反复琢磨,不置可否,就请他为这件事做一个公正的决断。

刘保义又沉吟了一会儿,这才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

“我新来乍到,人地两生,许多事情还没有摸到头绪。像这样一件牵连多方、关系重大的事情,要我拿出准主意来,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新来的人也有新来的长处,那就是不会被先入为主的成见所左右。不管对不对,先说说我的看法,最后还得请大家都来琢磨,商量通了,再由寨主决断。先说这个范通。看起来,这是一个当面好话说尽、背后坏事做绝的青皮光棍儿。第一条,他那个女人不论是他妹妹也好,是他婆娘也罢,反正是只要给他几吊钱,就可以心甘情愿地出租出让,可见他是个要钱不要脸、只认得银子不认得朋友的那么一种人。第二条,他眼下投靠了马翰林,在马家帮闲打杂,来回奔走,成了亲信的腿子,由此可见谢三儿在他家里醉酒被抓的事儿,绝非出于偶然。第三条,他说这次上山来的原因,是为了给谢三儿报信儿,这更是一点儿根据也没有。照我看,他进山之前,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谢三儿,他要是真为报信儿而来,乍一看见谢三儿,为什么不说有要事找他,反倒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说好话求饶?再说,像他这种良心长在后脊梁上的人,说他只恨谢三儿不死倒还差不多,要说他忽然天良发现,生怕官兵剿山的时候谢三儿会吃挂落,为此上山来通风报信儿,那简直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如果我这三条看法都正确,事情大概是这样:这小子财迷心窍,要钱不要命,仗着自己会说两句半吊子的永康话,觉着蒙蒙你们山里人绝不至于露马脚,就自告奋勇进山当细作来了。设想到那双滴溜乱转的贼眼先引起我的疑心,半像不像的永康话又叫大虎兄弟识破,三问两问,就给问漏了底儿了。那时候,他是哪怕自认作贼,甘愿挨一顿打,也不肯说出他是马翰林派来当暗探的。等到谢三儿认出他是范通以后,他想到这一次落到了仇人手里,八成儿是活不成了,除了说好话求饶之外,没别的高招儿。就在咱们商量怎么审他的时候,他也在琢磨着怎么对付咱们。他不是傻子,也知道只有山寨的头目才能不叫谢三儿杀死他。为了取得山寨对他的相信和欢心,就把绝密军机当做破烂货贱卖出去。为了换命,他也不敢拿假货来骗咱们。所以说,他刚才招的供,大体上都是真的。事实上,跟咱们知道的和估计到的也不相上下。不过,他知道的事儿不见得统统说出来了。比如知县和守备联名写给马翰林的密书上,哪天出兵、多少人马,要是不写清楚,怎么给他们准备粮草、住处?又比如马三公子要跟梅守备合兵剿山,眼下都做了些什么准备,打算从哪条路上进攻?这些事儿,范通可能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一定肯说。这种节骨眼儿上的军情,就算他说出来了,未经查对核实,也绝不可轻信。只有把这个人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才能做出怎么处置他的决断来。我说得对不对,大伙儿再琢磨琢磨吧!”

刘保义到底不愧为久经风云的太平军将领,他对范通这个人剖析入微,了如指掌,赢得了在座每个人的钦佩。雷一飞醒过茬儿来了,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门儿,大声叫着说:

“好险!好险!要不经高人指点,差点儿让那小子给蒙了。放他回去是个祸害,不如过一会儿再审他一堂,叫他把梅守备出兵的日子和三公子攻山的打算统统说出来,过后再找一个碴儿,把他交给谢三儿去发落算了。这么一来,叫谢三儿痛快痛快,也不枉他下山辛苦一趟,怎么样?”

经刘保义这么一指点,二虎的脑袋瓜儿也开窍了,对雷一飞的这个主意当然不会满意,忙不迭地摇手反对说:

“你这么办,把马翰林专程送上山来的活宝贝白白给糟蹋了,不能不说是下策。你没听师叔刚才说的吗?有些事情,范通不一定全知道;即便知道一些,有意无意地给弄错了,你是信他还是不信他?咱们城里有耳目,镇上有坐探,梅守备出兵的日期和马三公子的动静,咱们的人会有准消息报上山来。要紧的,是要借用一下范通的眼睛和嘴巴,让他回去把马三公子的团勇统统带来自投罗网,这叫做放长线、钓大鱼。你放心好了,这个范通,早晚还得让谢三儿去把他收拾掉的。”

雷一飞还有些不明白,反问说:

“你的意思是把他放掉?他把咱们这里的底儿全泄了,还不是白白成全他一注赏钱?要我看,这个人可万万放不得!”

二虎见他还不明白,故意逗他说:

“就是要他回去给马翰林送信儿哩!咱们山寨里的动静,最好还得多叫他知道一些。层层关隘,滚木礌石,瞭望哨,烽火台,也叫谢三儿带着他全去观光观光,回去以后也好给山寨扬扬威名。马三儿听了,一害怕,不就不敢来攻了吗?”

刘保义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暗暗夸奖这个年轻人心眼儿灵活,一点就透,难怪哥哥在世的时候喜欢他。为了不拖时间,他把话茬儿接了过来,挑明了说:

“对,不单要把他放回去,还要叫谢三儿手拉手地从西山口送他下山,叫他见识见识弟兄们日夜赶工修出来的各项防御设施,叫他回去替咱们张扬张扬。马三儿不是笨伯,听范通回去这么一说,绝不会引了人马从西面硬攻。南山口的那条小路,山高林密,咱们没有设防。范通这一次上山,咱们谁也没有发觉,不能不说这是失着。如今咱们就利用这一失着,在这上面捞回一个大胜仗来……”

雷一飞已经明白过来,不等刘保义说完,两手做了一个包抄扼杀的姿势,把话头抢过去说:

“咱们只要在险要处设上埋伏,就等着瓮中捉鳖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全笑了起来,二虎也笑着补充说:

“这不叫瓮中捉鳖,这叫做引蛇出洞。咱们也趁下午和晚上的工夫,先稳住范通,分一拨人马火速到南路悬崖上设滚木礌石,平路上挖陷阱,树林子里多埋几处绊马索。马三儿和梅守备不来便罢,只要他敢来,管叫他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死一双,谁也别想跑回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也没有人不明白了。大伙儿在细枝末节上又作了不少补充。最后,刘保义说出了他的通盘计划:

“这是咱们显名扬威的第一仗,只能打胜,不能打败。这一仗打胜了,往后官兵做梦都怕见到咱们,下回再交手,就好像耗子见了猫,逃都来不及了。这一仗难的是:咱们人马不多,又得兵分三路,攻守并举,再者,还不知道马三公子是跟梅守备合兵一处呢,还是各打各的。我的初步想法是:探明梅守备出兵的日子,咱们分头在双龙山和大玉岭上打埋伏,叫他没进舒洪镇就全军覆没,剩几个败兵也只能往城里跑。这样,叫他两处人马想汇合也合不成,然后另出奇计,一举歼灭。最好的办法是:两处战事,一前一后错开一些。比如说,先击败团防局的人马,咱们就可以解除后顾之忧。除留下少数人守寨之外,可以用全力去堵截绿营兵。不过这个前后又不能相差太大,以免梅守备得信儿变卦。我正在想,除了二虎说的设下埋伏把蛇引出洞来打之外,能不能来一个先下手为强,给他个直捣蛇窝。马三公子的团勇不是大都住在舒洪镇上吗?他的父亲马翰林住在洪坑桥老窝儿里,估计看家护院儿的人不会太多,加上村卫,最多不过四五十个人。咱们要是分一小股人马出击一下呢,能得手,把马翰林逮上山来,当然更好;即便不能得手,撩拨他一下,也好叫马三儿早日出兵来攻山。只有引他自投罗网,咱们才能够不出大力气就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二虎的脑瓜子好使,你有什么锦囊妙计把马三儿引出来,先吃掉他,再回兵去恭候梅大人?”

一番活,说得在座的人个个拍手称快。二虎让刘保义给说红了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不过他究竟不是大姑娘,一边笑着,一边扶着拐杖站了起来,朝刘保义连连作揖说:

“我一个种田汉,要没有刘师傅开导指点,能知道什么呀?还不是只会砍柴放牛耪大地?刘师傅常说,官绅财主祖祖辈辈用势力压咱们,使­奸­计害咱们,逼得咱们不得不聪明起来,多学一些本事去反抗他们。我这个不开窍的脑袋瓜儿呀,要跟师叔您比起来,那简直成了石头疙瘩啦!师叔这一夸,要是别人,早羞得躲到桌子底下去了。为了打胜这上山以后的第一仗,我的腿脚不灵便,上不得阵,就只好在出主意上头多花些力气了。师叔刚才说到的那些做法和打法,我都同意。说到提前把地头蛇引出洞来打死它,我倒有个办法,那就是重赏范通,叫谢三儿把他领回家去,摆酒压惊,不叫他随便走动,饮酒中间,叫谢三儿多发牢­骚­,拿话引他,告诉他山寨空虚,只要马三公子敢来攻,还可以给他做内应。范通回去,必然瞒过他被山寨识破招了口供这一节,又探明了南路空虚,一定会力劝三公子来攻。咱们这边呢,来一个兵分两路,一路守山,一路只等团防局点兵出动,马上抄小路去洪坑桥端他的老窝儿。等马三儿中了埋伏,咱们把他的老窝儿也端下来了,再回兵去对付梅守备,三箭齐发,各挡一面。这个主意,师叔您看还有破绽没有?”

刘保义这一回没有马上夸奖二虎的神机妙算,歪着头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大放心似地说: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只要范通和马三公子肯听咱们的将令,准时发兵来攻,就算他们中计输定了。要害关键是谢三儿。我对这个人还不太清楚。乍一看去,好像是个没什么心计的粗鲁人。要他把仇人放下山去,我还怕他不肯答应呢,再叫他跟仇人面对面坐着饮酒言欢,这场戏,我只怕他演不像。我看那范通,倒是又­奸­又滑,万一要是让他瞧出破绽来,那可真叫放虎归山,一步棋走错了,全盘棋可就都乱了。”

雷一飞笑着代二虎作了回答:

“要说我是个粗人,脸上掩不住三分假,倒还差不多;要说谢三儿粗,那您可真是看岔了眼啦!这个谢三儿要是长一身毛哇,那真叫比猴儿还­精­。您想想,­干­他们那一行,在地底下还能分出个东南西北上下高低来呢,不机灵还行?别看他刚才见了范通又是锅贴又是火腿的满招待,他那是一者叫范通给害苦了,二者仇人已经捆在柱子上,还用得着耍什么心计?您放心好了,谢三儿的事儿,包在我的身上。准保您露不了馅儿。这种一点就透的主儿,言语神态全用不着教,就会演得比咱们想到的还漂亮。不过有一句话咱们可得先说清楚了!事成之后,这个范通该杀还是该剐,可得听由谢三儿发落。要不的话,只怕谢三儿不­干­。怎么样?请寨主做最后决断,发个令儿吧!”

在一片欢笑声中,立本站了起来,容光焕发,胜利在握地朗声笑着说: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只要振国兄弟能演好这场戏,把马三公子引出洞来,事成之后,逮住了范通,一准由他便宜处置。除此之外,还在功劳簿上替他记上头功。眼下光­阴­紧迫,不能拖延时日了。刚才大伙儿商量定了的事情,马上就得分头去办。这样行不行?南山口那条小路,一飞兄弟本来就熟的,等交代完了谢振国,发放了范通,你就带上几十个人,找好了险要去处,先安滚木礌石,后安绊马索挖陷坑。我和保义二弟在这一带眼生些,依旧是这一身收货客人的装束,火速到大玉岭背和双龙山去走一遭儿,去晚了,只怕连舒洪镇都过不去了。大虎在这一带挑过炉匠担子,难保有人认识,还是不要随去的好。有三条扁担跟着,收货客人也就满阔的了。”

雷一飞满意地点点头说:

“这样兵分两路,齐头并进,又快又好,你们只管放心好了。南路的埋伏和防守都交给我,明天上午就请寨主去验收。四条扁担少了一条不要紧,叫我小兄弟一声换了装束跟你们一路去。这一带的进出山路他全熟,用不着过舒洪镇上,就能抄小道儿把你们送到。眼前开战在即,一处埋伏一处截击,都少不了要用弓箭,中军离位,这些事情谁管哪?如今咱们是各抱一摊儿,地头蛇出洞来了,抓他不住,唯我是问,要是双方交了手缺弓少箭,可就得打中军的板子啦!”

大虎听雷一飞拿他打哈哈,又说到弓箭的事儿上来,不但没有发笑,反倒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你们两头,往西的不让我去,在南的不叫我走,还要问我要弓要箭。我又不是孙猴儿,就那几位铁匠师傅,赶着打刀造枪还来不及呢,上哪儿给你变出箭来呀?”

刘保义听大虎诉苦,知道武备供应确实困难,手摸下巴,沉吟了一会儿,接口说:

“仓促间进山造反,兵器武备供应不上,那是一定的。好在猎户人家,鸟枪都不缺。这种打铁沙子儿的土枪,尽管打不到洋枪那么远,可打着了就跟筛子似的,一片儿窟窿,比洋枪还厉害。我们太平军,就是用土枪打洋鬼子,夺洋枪来解决武备短缺的困难。咱们眼下时间紧,材料缺,也只好用太平军的老办法,夺取一些,自己再打造一些。我是个学徒出身的兵器匠,打刀造枪制火铣可不外行。只要这头一仗打胜了,腾下工夫,我来管这一摊儿,保管人人都能使上称心应手的家伙。只要有铁有火药,抬杆儿①、过山炮②也造得出来。告诉弟兄们,万事开头难。这开创山寨基业的头一仗,更难。箭不足,就要求咱们大家练出一手箭不虚发的硬功夫来,每­射­出一支箭,就得­射­倒一个敌人,缴回十支箭来。这样,咱们的箭就不是越­射­越少,倒是越­射­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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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抬杆儿──是一种巨型火铳,有胳膊粗细,因份量较重,要两个人抬,故名。

② 过山炮──是一种土炮,能把铁沙子儿打过山去,故名。

听了刘保义的话,大家顿时­精­神振奋,必胜的信心油然而生。时间不早了,两路人马分头准备出发。

雷一飞叫来了他的小弟弟雷一声。这是个圆乎脸儿的小胖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听他哥哥一说,回家去换了一身汉民的装束,又回来了。立本见他的衣服挺合身,问他借的谁的。雷一飞代答说:寨里经常下山走动的人,都备有一两套汉民服­色­,为的是少惹人注目,办事方便。立本由此连想到住在寨子里的吴石宕人,跟本地人服­色­各异,谁来了就能一眼认出,为此,急忙跟大虎商量,要求每一个吴石宕人,在寨子里都穿畲家的服­色­。同时要求每一个准备出战的雷家寨人,各准备一套汉民服装,以便随时下山,不易被人发觉。大虎领命,照办去了。

雷一飞等西路人马动身之后,把谢三儿请来,细细地跟他说了审讯范通的经过以及大伙儿商定的对策,要他以山寨为重,暂且藏起个人冤仇,把这场戏演得更逼真些,千万不能露出一丝儿破绽。同时告诉他:这时候动手,只能杀掉一个范通,稍稍推迟几天呢,不单能把马翰林的老窝儿给端了,就是范通,也还得照样儿逮回来,最后由着他谢三儿的高兴,爱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

谢振国不是个不懂道理的人,说通了,轻重缓急分得很清楚,演起戏来,更具有特殊的才能。对于这一点,雷一飞充分相信他。响鼓不用重捶,三言两语,就把一切过场全合计好了,接着就把范通提了上来,两人当面对质。谢振国巧妙地装傻充愣,很懂分寸,恰到好处:先是死活不信,继而疑信参半,说到最后,居然拍着胸脯子敢替范通写保状了。

雷一飞在范通的分辩和谢三儿的帮腔之下,最后也装出一副豁然贯通、疑虑冰释的样子来,哈哈大笑着,亲自替范通解去绳索,再三地致以歉意,并立即传话备酒,要与范通陪礼道谢压惊。还是谢三儿做好做歹,说是哥儿俩许久不见,正想掏心肺腑仔细聊聊,非要强做这个东道主不结。雷一飞无奈,捧出五十两一锭的银元宝来相谢,乐得范通心里喜脸上笑,咧着大嘴跟谢三儿走了。

走完了过场,下面的好戏要看谢三儿的,雷一飞就不管了。

这时候,天已响午,大家急匆匆地扒完了饭,一行二十多人,带上绳杠斧镐,一齐出村奔山南而去。

第五十回

同心协力,小兄弟寨子口设滚木

骨­肉­相认,老穷婆落虎崖诉冤仇

按照雷一飞先远后近、先难后易的主张,一行人出村之后,先奔落虎崖,计划在那儿安几垛滚木礌石。

这里是从山南到雷家寨必经的第一道险口,悬崖峭壁,直立如削。传说早年间曾有一只大虫从崖顶上失足摔了下来,因此名为落虎崖。进村的山径小路,就从崖下通过。小路的外侧,又是陡坡。这样地方,确实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 的险要隘口了。

滚木礌石,第一必须安在悬崖的顶尖儿上,砸下来才有力道;第二从下面往上看,还不能够叫人一眼看穿,这样,趁敌军从崖下通过的时候放开千斤,滚下圆木头大石块来,才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无处躲闪。雷一飞选的这个地方,真是最合适也没有了。大伙儿走近了落虎崖,正准备往山上爬的时候,小虎眼尖,看见有个人影儿在崖顶上一晃,就不见了。只听他说了一声:“山上有人!”后面的人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只见他举着手中的巨斧,弓着腰像一只山猫似的蹿上山去了。

后面的人听说山上有动静,又见小虎单身一人蹿了上去,怕他有失,也赶忙脚底下加劲儿,快步跟了上去。不过吃人­奶­长大的,怎么也比不上吃虎­奶­长大的有力气:大伙儿刚爬到半山腰儿,小虎已经到了崖顶,等到大伙儿都到了崖顶,四下里一看,哪里还有小虎的影子呢?

雷一飞生怕小虎粗心­性­急,中了埋伏,急忙叫大伙儿撂下手里的东西,先去找人。几个人还没有散开,就看见一块山崖的后面,探出小虎的上半身来,向大家叫着说:

“快来!人在这儿呢!”

大伙儿蜂拥上前,只见一块向前凸出的山崖下面,形成了一个浅浅的石洞,大小能容两三个人。由于它的特殊位置,使得在崖下路上的人无法看到这里的秘密。再看一看洞里,只见一个衣服十分破烂、头发雪白的老­妇­人,正浑身哆嗦着跪拜在小虎的脚下,不敢抬头。身边还有一只破旧的小竹篮,上面盖着一条破包袱,看不清篮里装的是什么。

雷一飞一看是这情景,先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接着就有几分恼怒起来,对小虎怒喝一声说:

“你这是­干­什么?一个穷老婆子,又不是暗探细作,别把她吓着了。”

小虎闪开了身子,翻着白眼珠嘟囔说:

“谁知道她是不是­奸­细?她要是心中没鬼,见了咱们,躲什么!”

雷一飞不去理他,管自过来一面搀那老婆子,一面说:

“你这个老安人①,这么大年纪了,还爬到这山头上来­干­什么?快下山去吧!不是我吓唬你,这山上野兽多,天­色­晚了,仔细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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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老安人──缙云人对老年­妇­女的通称,不分贫富。

老婆子惊恐万伏,听雷一飞说话和气,才慢慢儿地抬起头来。只见她脸上爬满了皱纹,已经是七十开外的人了,瘦得皮包骨头,高撑起两块颧骨。她那浑浊昏花的眼睛看了看雷一飞,又看了看小虎和大伙儿,­干­瘪无牙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有气无力地感叹着说:

“十六年了,我是一年一趟,没一年断过。往年有我儿子,还有那苦命的孙女儿一起来,山好像没有这么高,路好像也没有这么难走,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这山也欺负我!我从清早上山,这早晚才爬到这山头上来。吃人的野兽,原先我只当是天下最可恨最可恶的了;没想到不长人心的人,比野兽更能吃人呢!野兽吃了我儿媳­妇­,还给我留下几根骨头­棒­儿;大老爷吃了我儿子,马老爷吃了我孙女儿,可连骨头也没吐一根啊!像我这老不死的穷婆子,还不如叫野兽吃了的好呢!”

老婆子一面唠叨着,一面抽泣着,眼泪不断地从她那枯涩塌陷的眼窝中流淌而出,好像别人对她的身世、一家人受的苦难全都清楚似的,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令人摸不着头脑。雷一飞顺着她的话茬儿,引水归渠,回到正题儿上来:

“说得对呀,老安人!山上的虎豹要吃人,山下的豺狼也吃人。这叫做‘天下乌鸦一般黑’:有钱有势的老爷啊,总是拿没钱没势的穷百姓当鱼当­肉­一口儿吞下肚子里去的。听你说话的意思,你的一家,有被野兽吃掉的,有让太爷老爷吃掉的,如今只剩下你一个啦。你是哪个村子的?你说的大老爷和马老爷,都是谁呀?”

老婆子又累又饿,刚才又吃了一吓,两条腿更像面条似的,连站都站不住了。雷一飞把他搀扶到一块平整些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把破篮子放到她的脚下。她抬眼看看四周,围着她的这一群青年山客,一个个全都带着三分笑,面目和善,就连刚才把她追得没地儿躲的那个面目可怖的人,这会儿也傻呵呵地咧着大嘴,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她撩起破衣裳的里襟,擦去了汩汩而流的泪水,长叹一口气儿,悲愤地说:

“我就是这南山脚杨村的人。你们只要到杨村去问起老穷婆,我家的这些伤心事儿,全村老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印把子攥在人家的手心儿里,咱穷人有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没办法呀!十六年了,为了躲祸,我那儿媳­妇­进了虎口,三个孩子只剩下了一个。我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谁想到天杀的马富禄还是不肯放过她,不单把她抢走了,还连我的儿子也一起给治死了,只留下我一个孤老婆子讨口过日子。天杀的马富禄哇!不得好死呀!”

一番话勾起了老婆子更大的伤心,止不住大声号哭起来。大伙儿又七嘴八舌地劝慰了一番。雷一飞听说她是杨村人,又说是十六年前儿媳­妇­进了虎口,不由得心中一动,十分同情地说:

“老安人,你说得真对呀!朝朝代代,祖祖辈辈,印把子都是攥在有钱人的手心儿里,咱们穷人只好吃苦受罪­干­生气。我们山客,吃的苦就更不用提起了。早年间,我们山客连盐都吃不上;要吃盐,得拿麝香去换哪!我们造了几次反,才换来今天吃盐可以拿钱买这么点儿方便和好处。可你哪儿知道,我们前前后后一共死了多少人哪!直到今天,官府里还骂我们是野人,是蛮人,不许汉人跟我们往来。咱们两家村子挨着村子,也不过五六里地,可咱们谁跟谁也没有往来。你家里的事儿。我们连听也没有听见过。要是你不拿我们当外人,马富禄是怎么害得你家破人亡,你给我们说上一说,没准儿我们还能给你帮上点儿忙呢!尽管早先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们又是山里的畲客,不过,有道是山上的藤萝藤牵藤,山下的大树根连根,千样不同,万样各异,都受官府豪绅欺压这一条,咱们都是一样的啊!”

老婆子再次撩起上衣的里襟来擦去了眼泪,端详着眼前这一张张善良的、富于同情的脸。正像刚才雷一飞说的那样,这些年来,在她一家几度遭受奇冤大祸的日子里,同情和支持她的,不都是跟她一样的穷邻舍穷乡亲吗?对眼前这些山客,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了。她只想在自己死去之前,把自己一家人的苦处,把马翰林的黑心肝,如实地说给大伙儿听听,好让大家不再上当受骗。她知道,她自己是无力来替死去的家人报仇雪恨了;但是她还有一张嘴,她要把自己一家所遭受的苦难告诉大家,让大伙儿都来看看马翰林的良心有多黑,心肠有多毒。也只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有这份儿勇气和力量顽强地活了下来,以乞讨为名,走村串乡,四处去数说马翰林的“德政”。今天在这个山头遇见的,虽然是一帮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畲客,但是整座白水山都属马翰林所有,他们既然也住在白水山,少不了也有跟马家打交道的时候,给他们说说自己的这一篇血泪账,叫他们也知道一下马翰林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也可以少吃点儿亏,少上点儿当不是?

老婆子一想到自己负有戳穿马翰林鬼画皮的重任,立刻忘了劳累和饥饿,正了正身子,两手捏着拳头,长叹一口气,开始了她那一字一泪的叙述。

你们这些住在高高山头的畲客乡亲们,打的是活货,种的是苞萝①,哪儿知道我们住在山脚下的穷人吃的是什么苦招的是什么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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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苞萝缙云方言,玉米。

我今年七十岁了。自打三岁那年公爹把我背到杨村来当小媳­妇­儿②,我不单不知道娘家在哪里,自己连个名字也没有。小时候,村里人都管我叫“小穷妹”;长大以后圆了房,“小穷妹”变成成了“穷嫂嫂”;如今老了,人人都叫我“老穷婆”。我这一辈子,就跟这个“穷”字分不开家!单单穷,倒也不怕,穷人穷骨头,人穷志不穷。只要不是懒人懒骨头,就会人勤地不懒。我们夫妻加上公婆四个人,一心只想躲开穷,哪儿顾得上歇一口气儿啊!我们住在山脚下,现成的田地租不起也没地方租去,一家四口就没日没夜地开山荒,种上苞萝、白薯,尽管一时半会儿的躲不开穷,只要能躲开饿,也是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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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小媳­妇­儿──指童养媳。当地的童养媳,习惯上都是由公爹到娘家去背回来的,所以文中用了一个“背”字。

我们山下人从祖辈那里传下来的规矩,都知道开山荒头五年不用交租子,也用不着去跟山主打招呼。如果五年之内荒地种不熟,收成不好,可以另换一块地再开再种种;如果收成还行,这才找山主订租约,讲定一年交多少租子。老天不负有心人,加上我们一家四口把汗水都撒在这块地上了,我们开的那片荒地,长的苞萝一尺多长一个,白薯五六斤重一块,收成比山下还好。这样过了五年,开的荒地越来越多,收的粮食也一年比一年多了。家里翻盖了茅屋,还喂了一头猪,眼见得日子好过起来,真的快要把“穷”字给躲开啦!

到了第五年的秋天,苞萝、白薯长得比哪年都喜人。我们一家四口一边打算收秋,一边合计着想请地保做中,跟山主去订合同,从第六年起开始交租子。没想到人家比我们先走一步,没等我们上门儿去找他,地保带着马家的账房先生找我们来了。他们愣说我家开的生荒地全是熟地,头一年就得给东家上租。还说我家不言不语儿偷偷儿种了他家五年地,不加倍罚租就算客气了。在杨村,我家是外姓人,地保当然是向着马家说话的。管事的先生一拨拉算盘,单单五年的地租加在一起,不算利息,把我们全年的收成全交出去还差得远呢!这样的冤枉债,谁肯承认?我公爹不服气,顶了几句嘴,当场就叫马家的家丁一根麻绳捆翻,送到县里去了。

县衙门里的大老爷,跟这些粮绅大户们都是共一个祖宗、伙穿一条裤子的,还能向着我们穷人说话吗?结果是关了三天,审了两堂,打了四十大板,写了一张欠据,这才放了出来。等到我男人去把爹背回家来,爹已经不会说话了。我婆婆一见,当时就吐了血。第二天,马家就带人把地里的苞萝和白薯全都收了去,算是补交两年半地租的本息。我忙把大肥猪轰到野地里去放,总算没叫人逮走。可是接下来公婆吃药、买棺材、出殡,一头大肥猪还是不够。旧账加新账,一家人穷得比先头更加穷了。

从此以后,我夫妻两口子,不分白天黑夜,拼死拼活,只要是能挣钱的事儿,不管多脏多累,我们全­干­,盼只盼早日把这一ρi股两肋的债还清了,好奔自己的日子。可就是这么卖命,我们一家人依旧叫人家牢牢地压在账本子底下,翻不过身来。每到年底一打算盘,总是旧账之外又加新账,利滚利,利加利,债不但还不起,反而越欠越多。这样的阎王债,真是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啊!

我家里一天穷似一天,村子里的地保就说这是我的“淘箩命”给招的,是我“穷妹”的名字给妨的。

过了几年,我生下一个儿子。为了生气,也为了不认命,我给儿子起了一个大名叫“招财”,小名儿叫“填债”。我们家,就这样招财、填债,越填越穷,越穷越填,填到我儿子也有了儿子的时候,我家里究竟欠马家多少租子多少债,我已经闹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了。

我那儿媳­妇­,也是三岁就到我家来的童养媳。小两口儿长大以后,除了种地之外,砍柴、挑脚、养猪、做豆腐,样样全­干­。饶是这么着,每到年底,大管家的算盘一敲,一年的积蓄刚刚只够付利息的,要到哪年哪月,才能还清这笔阎王债呀!

后来,马老太爷死了,马举人马富禄接过了账本子。这是个大肚汉,外号叫做“仨半斤”:每顿饭要吃半斤酒、半斤­肉­、半斤米。尽管他吃饭度量大,对待穷人的度量,却小得不能再小了:他一抓到账本子,头一年就逼着我家清旧债。那一年的年三十儿,我男人出去躲债,再也没有回来。大年初一,有人在山神庙里找到了他:他用一根裤腰带儿,把自己挂在梁上……

打那以后,我儿子和儿媳­妇­看穿了这个世道不会有穷人的好日子过,躲不开穷,还不清账,指不定哪天也是一根绳子往梁上一挂算完事儿,就也认了命,来一个穷日子穷过,再也不早起晚睡,拼死拼活地­干­活儿了。反正地里长什么就吃什么,活一天算一天,到了收成的日子,地里也光了。一家人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地过日子。到了年三十儿,任他马家的账房先生跳得有多高,骂得有多凶,反正家里只有等着填的嘴巴,没有好下锅的米,账房先生除了告诉我们本年又欠多少债、一共欠了多少债之外,也没有什么办法。炼苦了的油渣,再炼也炼不出什么油水来了。照我想,马家再狠,也不能把我们的人拉去抵债吧?

没有想到,穷人想都想不出来的事情,财主人家真有那狠心办得出来。就在我那苦命的大孙子十二岁那年,不长人心的马富禄不知道听了哪个断子绝孙的出的高招儿,不到年三十儿,就打发大管家和地保来说:“今年的账,还不出也得还,绝不能拖到来年了。要是还不起,就把你那大孙子卖给马家做书僮,不单新债旧债全清了,孩子也有了好地方,再也不用吃苦了。”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娘的心肝宝贝,宁可穷死饿死,天下哪个做娘的肯把儿子卖出去当奴才呀!我不肯,我儿子儿媳­妇­不肯,就连我那才懂人事的大孙子也不肯,他说宁可在家里喝稀汤,也不去当奴才吃米饭。我只好对大管家说,这是我家的长孙,要靠他继承香火的;在他下面,还有一个三岁的妹妹、一个不到一周的弟弟,请马老爷再宽限几年,等老二长大一点儿了,我亲自送进府去。大管家说:马府里急着要用书僮,我的二孙子才周岁,等他长大了,得什么时候?要是钱也不还,人也不给,对不起,房门贴封条,男人送到县衙门去追比,女人孩子统统撵出去。他那里话音儿刚落,跟来的家丁拿出绳子来就要捆人。倒是我儿媳­妇­横下了一条心,反来劝我答应卖孙子。我一把搂住孙子就哭得晕了过去,他们那边怎么写的字据,又怎么把我大孙子抢走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听马家的长工说,我孙子进了马家,换上了里外三新的衣裳,每日里好吃好喝,没事儿只在书房门口坐着,啥也不叫­干­,也不许出门儿。我听着,就觉得有几分不对头。马家买人是当奴才的,不是当儿子的,好吃好喝地养着,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怎么也解不开这个谜!哪儿想到,黑良心的马举人是要把我孙子往阎罗王那里送啊!

过了两个来月,也就是十六年前的今天,我那大孙子突然间跑回家来了。他说马家昨天来了一个算命打卦的风水先生,还带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马举人叫那小丫头跟我孙子站在一起,从头到脚相看了半天,这才说是“天生的一对儿金童玉女”,就把丫头送进后院儿去了。我孙子在书房门外听马举人跟那风水先生嘁嘁喳喳地咬耳朵,心里起了疑,就溜到窗户根儿底下去偷听,才知道他们原来在商量怎么把“金童玉女”埋进老太爷的花坟里去呢。

马举人打算在开春之后给他爹迁坟的事儿,远近的人早就知道了。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还要用一对儿童男童女去陪葬。我那大孙子年纪虽小,可有心计啦。半夜里趁人不备,爬上大树,溜出院墙,摸着黑儿逃回家来了。他爹听孩子一说,就急坏了,要全家人都到山上去躲一躲,还不让走一条路。他带着大儿子往北,我带着三岁的丫头往东;他媳­妇­儿带着不满一周的儿子往西,爬到这落虎崖上来了。

天一亮,马家找不到我大孙子,立刻带领一大帮打手到我家来找,一看家里没人,就带人满山来搜。那么大一座白水山,藏起几个人来,还不是针落海底没地儿捞去吗?天下的事儿,怕就怕“没想到”三个字。没想到的是:马三公子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还养了好几条狗,本是为上山打猎用的,这次出来追人,家丁们把几条猎狗也牵出来了。狗在前边咬,人在后面追,连弯路都没走,就把他爷儿两个抓了出来,打了我儿子几个耳刮子,单把我孙子带走了。

等我儿子到村东山上找到了我,已经是申时过后。我们三个顾不得回家,出村儿往西又来找我那金不换的儿媳­妇­。等我们爬上这落虎崖,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我们按照事先约好的地方找到了这个岩洞老天爷呀!我那受尽人间苦楚、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儿媳­妇­,已经叫野兽撕碎吃尽,只剩下几根大腿骨、一个骷髅头啦!我那可怜的小孙子,连­奶­­奶­还不会叫呢,就叫野兽给吃得连骨头也没剩下一根儿啊!

老婆子说到这里,忍不住悲痛,尽管没有放声大哭,那泪水却再也止不住,扑打扑打直往下掉。四周环立而听的人们,有的觉得鼻子酸,有的已经红了眼圈儿,人人都噙着一包泪水,只是狠命地咬住了下嘴­唇­皮,才没让那眼泪流出来。老穷婆直了直腰,出了一口长气,像是借此吁出一些积郁,避免胸膛内部压力过大而爆炸。她又一次撩起上衣里襟来擦­干­了泪水,抑止了悲痛,接着往下说:

骨头上刮­肉­刀连刀,马举人害得我家破人亡,这还是刚开头哩!过不了几天,马举人替他爹迁坟,把我的大孙子和一个买来的小丫头一起灌了水银,送进花坟里去当了陪葬。我儿子听到消息,要到县衙门去告发,还没走出村儿,就碰见那个背时的地保了。他说:当初卖孙子,写的是死契,生杀死活,爹娘不得过问。告上堂去,不单讨不到便宜,只怕吃不了的兜着走,还得办一个诬告乡绅的罪名。我儿子看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他自己坐班房不要紧,家里一老一小由谁来照管?跺了跺脚,强咽下一口气儿,回家来了。

就这样,我家六口人,叫马家害死一个,逼死两个,只剩下我祖孙三代三个人了。打那以后,马家的总管一连两年没露面。第三年,马举人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回乡来开词堂祭狙,大管家到各村各店去催收贺礼,顺便到我家里来看了看,说是这次马老爷年过半百还能中上进士,都是迁了祖坟风水有应的缘故。说到风水好,又说全亏我大孙子替他家守住了龙脉,是马家的有功之臣。他那里狗戴嚼子胡勒勒一起,怎知道我心里好像是扎上了万把钢刀,想哭都没有眼泪呀!临出门儿,这才叫我把当年的租子准备出来,往后再也别欠账了。我们还只当马老爷看在我孙子替他守龙脉的份儿上,免了我家这两年的租子了呢!

我们一家三口人,我带着小孙女儿穷花儿忙家里,我儿子一个人下地招财填债,一熬又熬了十五个年头。去年,我们穷花儿也十八岁了,尽管她没吃过一顿好饭,也没有一件整齐点儿的衣裳,可那模样儿出落得比花朵儿还惹人喜爱。她爹觉着两个儿子都没了,想招一个麻利勤快的养老女婿,到自己老了爬不动的时候,也好有碗热汤喝。没想到又是没想到,前年冬天,马翰林告老还乡,去年八月收租的时候,他说是来看望看望多年不见的老乡亲们,其实是怕这十几年中他不在家大管家弄鬼,亲自下乡来对账收租的意思。难为他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胖得像过年猪似的,一顶竹轿,用四个轿夫才把他抬进村儿里来。走了几家佃户,对了对账本子,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就径直进我家来了。我们庄户人家,就一里一外两间屋,冷丁进来一大帮人,我们穷花儿没处躲避,让那老不是人的给瞅见了。当面夸了两句,临走又留下一两一锭的两个银锞(k è课)子,说是给丫头摆弄着玩儿的。弄得我们收他的不是,不收他的也不是。

过了三天,马家的管家又来了,说马翰林原先在京师的几个通房大丫头,在他回乡的时候都打发走了,如今连个烧烟倒茶的丫头都没有。前几天上山来收租,看中了我们穷花儿长得机灵,有心想“抬举抬举”我们,带回府里去使唤。还说当时留下的两个银锞子就是定银,我们收了,就算是答应了。今天他特地上门来,就为讨一个接人的实信儿,再讲一讲身价银子的实数儿。

大管家这一说,气得我浑身乱颤。马富禄害得我一家九口死了六口,如今瞧着我们丫头长大了,又惦着拆我们亲骨­肉­来了。我儿子气得脸皮铁青,从枕头底下取出那两个银锞子来,劈脸就扔还给他。那管家登时就放下脸皮,取出账本子,指着十四五年前的那两年欠租,加上利息,一算算出了八十三吊整,问我们是愿意给人呢,还是给钱。

我儿子见马家欺人太甚,一咬牙,认了个年底清账,就把大管家给轰走了。我儿子的意思,是想暂且支吾一阵,先找好了落脚的地方,等年关近了,全家人悄悄儿一走了事。没想到马家看出我们有逃走的意思,就先下手为强,使上坏招儿了。

腊月初八那天,我儿子从山上回来,在路上拣到一个印花包袱,里面是几件半旧的女人衣裤。快过年了,他正愁没件整齐点儿的衣裳给闺女穿呢,这一来倒是天从了人愿。我们穷花儿从小没穿过一件不带补丁的衣裳,怎能不高兴呢,改巴改巴,第二天就穿出去了。你想想,人家是做好了的圈套,能不快么?不等天黑,大管家带着地保团丁,一齐进了我家,连没改的几件衣服也搜出来拿着,一根绳子,把他们爷儿俩都拴走了。

第二天我儿叫两个团丁五花大绑地押到了县里,我孙女儿当天晚上就送进了马家。我一个人顾不得两头,只好撂下孙女儿,先跟进城去照料儿子。过了头堂,才知道是马翰林拿帖子送的人,告我们是欠租不还租,卖女不送女,偷了马家的财物,想往远处逃走。除了那几件旧衣裳之外,马家还开了一张几十款的失单,要太爷着落我儿子身上追赃包赔。我儿子吃了这天大的冤枉官司,能承认吗?从初十日送进衙门去,一连过了几堂,一堂比一堂的刑法厉害。我每天在城里叫花一口剩饭,给我儿子送去。最后一次送牢饭,我儿子已经走不了路了,爬过来手扶木栅栏对我说:“娘啊,不是儿子骨头软,实在是马家定好了毒计,要往死里整我。我反正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痛痛快快地招了,倒死得­干­脆些,省得零打碎敲白叫皮­肉­受苦!”

第二天再过堂,他就招了个合伙作案,同犯在逃。反正堂上要的是口供,好定下罪来,有没有那么一回事儿,他们是不管的。录了口供,当堂就判了出来:闺女判给了马家抵债,把她爹又打了四十大板,站到县前站笼里去了。

那站笼是个什么东西,你们去过县里的人大概都清楚。没见过的人,想都想不出来那东西有多损多毒。我儿子在大堂上挨了夹棍儿、大板,两条腿本来就不会站了,那些不长人心肝的衙役得了马家的好处,只怕我儿子不死,把他脚底下的砖头一块一块全抽掉,让他悬空挂在站笼里。可怜他身上只穿着两层单,那西北风呼呼地吹着,透心儿的凉。我在笼子外面站着,想给他挡点儿风,那如狼似虎的衙役过来就骂,直轰我走。你们想想,我一个做娘的,眼看着儿子受这样的活罪,我的心里真比刀割还要难受哇!我恨不能自己去替他受罪,换出他来,好给我们一家报这血海深仇。头一天,我讨了一碗饭来,他还能咽下几口去。过了一夜,那腊月的西北风冻得他泻了肚子,第二天就什么也吃不下去,翻来覆去只会说“不甘心”、“要报仇”这两句。伤后得病,连饿带冻,第二夜就断了气儿了。

我经人指点,好不容易到城隍庙求了一口薄皮义材,请几个好心的闲汉把我儿子埋进了乱葬岗子,我才一步一跌摸回杨村自己家里。这两间住了七十来年的破草房,还是头一次只有我一个人在屋里过夜。山风吹来,刮得破窗户纸咝咝直响。那一夜,我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觉,想到了往后的日子,我一个孤老太婆,怎么活下去呀!可是想到大仇未报,我绝不能去死!哪怕是穿村过店,沿街乞讨,我也要活下来,好四处去揭穿马富禄那张骗人的鬼画皮!只要我活着,只要我孙女儿也没死,我们一定会有主意把马富禄的黑心肝掏出来的!

雷一飞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居然能够承受住这么大的打击,她那­干­瘪的身躯里,居然能够装得下这么多的悲伤!她满脸的皱纹,说明她饱经沧桑,确实已经很老了;但听她刚才讲的那一番话,还像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复仇少年。对于这个受尽了人世苦楚的老太婆,他已经觉着不单单是值得同情,而是觉着值得崇敬了。很明显,老太婆的话并没有说完,肚子里的苦水,也没有倒完。她之所以说到这里戛然中止了,只是出于她的小心,出于对大伙儿还不信任而已。他猛然向前跨出一步,在老穷姿的膝前蹲了下来,拉住了她那龟裂枯瘦的手,深情地说:

“老安人,尽管我们是住在高高山头的畲客,不过我们长着的是一颗人心,说的是人话,办的是人事儿。你刚才所讲的这些,我们全都懂得。你是白水山山脚下长大的人,总也知道我们山客受马家的欺负,也不是一年两年、一代两代了。说起来,我们畲客山头家家户户都有一本血泪账,记着我们对马家的恨和仇。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今天到此地来,就是为了对付马富禄,准备跟他的民团见个高低上下的。你打算怎样报你的仇,你孙女儿如今在马家怎么样了,你不愿意多说,我们不怪你。可你今天爬这么高的山,到落虎崖来要­干­什么呢?”

老穷婆眯起了眼睛,又一次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和气的、懂得礼数的强壮汉子来。论年纪,他比她那个被埋进花坟里去的孙子大不了几岁,可人家多么会说话,又多么懂道理呀!老穷婆很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她攥紧了雷一飞的手,满含深情地回答说:

“我不是不放心你们。穷帮穷,富帮富,这个理儿,老穷婆我懂。要不,我也不会给你们说那么多了。我打算怎么报我一家的仇,眼下还只能我和我孙女儿两个人明白。知道的人多了,难免人多嘴杂,走漏风声,万一要是传到那个老不是人的耳朵里去,我那孙女儿的命就保不住了。我们祖孙俩,谁也没打算活多久,只要有朝一日亲眼看见马富禄死在眼前,我们俩就一起寻个自寻,绝不让马家逮住活口儿。要问我今天一个人爬到这山头上来­干­什么,婆婆我刚才说得很清楚,怕是孩子你没听仔细。我跟你说过,今天是我那苦命的儿媳­妇­和我那可怜的小孙子的死日。我那小孙子,是连骨头都没了;我那儿媳­妇­,剩下的几根骨头,当年就埋在这个崖洞里。从那以后,每年的今天,我们全家大小就都要到这里来哭祭。十六年了,刮风下雨,也没有一年不来。今年尽管家里只剩下我孤老太婆一个人了,我也要四处讨口,拣一碗整齐点儿的饭菜,到这里来祭一祭我那苦命的儿媳­妇­。你们不知道,她自打三岁到我家,也跟我一样,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整齐点儿的衣裳啊!”老穷婆想起了儿媳­妇­在世时候的好处来,不禁痛哭失声。

雷一飞的心中又一动:“十六年前?野兽吃了?没有留下尸骨……”他一把抓住老穷婆的手,急不可待地问:

“老婆婆,你记得不记得,你那小孙孙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暗记么?”

老穷婆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来,在悲痛中,只是随口回答说:

“我的孙子,我天天替他换尿布,身上的暗记,怎么会不晓得?我那小孙孙,右腿朝里有一块鞋底模样的黑胎记,我给他起的小名儿,就叫‘黑子’嘛!”

不等老穷婆说完,雷一飞一个虎跃跳了起来,大叫:

“虎儿,快过来见你­奶­­奶­!这是你­奶­­奶­呀!”

小虎就在老穷婆的身边。听了刚才这篇有血有泪的叙述,气得咬牙切齿,眼珠子瞪得滴溜儿圆,两只手使劲地在胸前拧绞着,好像是在跟马富禄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尽管他对这凄惨悲苦的一家人十分同情,对­阴­损狠毒的马富禄痛恨之极,但在他那憨厚的脑子里,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跟这个老婆婆之间,竟会有血­肉­相连的血缘关系。当老婆婆说出自己身上那块鞋底形胎记的时候,一种突如其来的感情震惊了他,使这个一向十分粗犷、憨厚的人顿时间目瞪口张,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应付这个突兀而又难以令人置信的场面了。直等到一飞叔把他摁倒在老穷婆面前强令他叫“­奶­­奶­”的时候,他才有如大梦初醒,跪倒在老穷婆面前,两手抱住了她的膝盖,亲切地叫了有生以来第一声“­奶­­奶­”,接着就俯下身去,悲痛地放声大哭起来。

老穷婆被这出乎意外的悲喜场面弄得稀里糊涂,不知道眼前的事情是真是假。听虎儿的呼唤如此亲切,听他的号哭如此纯真,完全是发自肺腑的,绝不会掺杂半分虚假。但是就在小虎抬起头来看他­奶­­奶­的时候,老穷婆看清了他那张横一道竖一道布满了伤疤的脸,不禁又吃了一惊,吓了一跳。留在她的印象中的小孙子,是一个白白胖胖、活泼可爱的娃娃,她的孙子怎么会是这么一副模样呢?她痴痴地看着小虎,不交一语。她入神了,她惊奇了,她糊涂了。

雷一飞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弯下腰去,替小虎解掉了右脚的绑腿,把畲族人穿的那种肥腿裤子一捋就捋到了大腿根儿,露出那块鞋底形的黑胎记来。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胎记变大了,但那形状模样,老穷婆只要随便瞟上一眼,也是绝不会有丝毫差错的。在事实面前,老穷婆再也不疑惑、不犹豫、不迷糊了。好像她的孙子是死而复苏,也好像从天上突然掉下一个孙子来,从今往后,她就不再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了。四代人的血海深仇,有孙子孙女儿的里应外合,也就有了报复的一天了。看见孙子,她好像又看见了她的娘,仿佛也看到了他的爹、他的大哥、他的爷爷,在幻影乱晃中,她张开两臂,一把抱住了小虎的脑袋,喊出了长长的一声:“我那苦命的黑子呀!”只见她两眼往上倒Сhā,嘴里吐出了白沫,人事不知,晕死过去了。

小虎轻轻地托起他­奶­­奶­来,举到一个背风向阳的斜坡地上放下,雷一飞掐了掐她的人中,一声细悠悠的“黑子呀”,又把她从半天云雾中送回到地面人间。但是由于一早爬山劳碌,由于回忆往事的伤神和悲痛,由于和小孙子的猝然相逢,所有这一切,喜的,怒的,哀的,乐的,一个一个接踵而来,这种­精­神上的急遽大变,使得她那瘦弱的躯体再也无法承受了。尽管她心里十分高兴,但是此时此刻,她感到头晕目眩,百爪挠心,只知道哀哀号哭,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小虎有如大梦初醒,跪倒在老穷婆面前,两手抱住了她的膝盖,亲切地叫了有生以来第一声“­奶­­奶­”。

雷一飞知道不经过一番平静的歇息,她那汹涌澎湃的心潮是难平难止的,就挑出两个老成持重的人来,对他们说:

“你们两个跟小虎把他­奶­­奶­送回寨子里去,把前后经过详细告诉我嫂子,她会妥当安置的。我们这里军务紧急,也推迟不得。刚才耽搁了一会儿,我们多使一把劲儿,晚回去一会儿,也得把这一垛滚木礌石先码起来。快走吧!”小虎擦一擦湿润润的眼睛,两手轻轻地托起他­奶­­奶­,健步如飞地蹦跳而去。后面跟的两个人,累得气喘吁吁。雷一鸣的母亲早已故去,小虎来到他家,就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样子。今天在无意之中有了­奶­­奶­,而且是自己的亲­奶­­奶­,是受尽人间磨难的亲­奶­­奶­,是爱宝贝似的爱着孙子孙女儿的好­奶­­奶­,怎么能够叫他不高兴呢!

雷一飞他们码完了三垛滚木礌石,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正打算收工回家去,见寨子那边有三条人影儿大步流星地向落虎崖奔来。雷一飞不知是什么事情,叫大伙儿先不要动,等来人传话。不过一袋烟的工夫,三条影子已经飞到面前,原来是本厚和两个雷家寨人,各拿着刀枪弓箭,像是放步哨的样子。一见面,本厚就跟雷一飞打哈哈:

“二十几个人,一下午码一垛礌石还没码完哪,我们几个探双龙山的都回来了,晚饭也吃了,奉寨主之命,来接替你们。有什么说的?快说清楚了,回家吃八大碗去吧!我们三个打夜班儿,完不了不让回去呢!”

雷一飞信以为真,连忙指点着解释说:

“这落虎崖上的三垛滚木礌石,都完工了。要不是耽误了会儿工夫,能拖到这早晚吗?我们正打算往回走呢!”

本厚笑弯了腰,拍着巴掌说:

“你们二十多个人­干­一下午的活儿,真惦着叫我们三个打夜班儿­干­通宵哇?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你们耽误了会儿,我们还用不着上这一宿夜班儿呢!你们这一耽误,这倒好,寨子里又哭又笑的,热闹着哪!小虎送他­奶­­奶­回村去,招了一屋子人,你大嫂正跟老婆婆细说虎|­茓­救小虎这一段儿的时候,我们探双龙山的这一拨儿就回来了。刘师叔一听老穷婆说她孙女儿如今还在马家,一拍大腿哈哈直乐,连说:‘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当时就商量定了:第一,老穷婆进村儿的消息,不许走漏,更不许叫范通知道一个字。第二,明天一早放范通下山,下午由小娥送老穷婆到洪坑桥,打听马家的动静。第三,明天等范通下山以后,全山寨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到晒谷场聚会,听老穷婆讲她一家四代人的深仇大恨。刘师叔说:这样的故事,让大伙儿全听听有好处。听了这样的故事,大伙儿就会明白过来:马翰林这样的富绅,是当地一霸,是遮在白水山头的一片乌云,要不反了他,全乡老百姓都别指望能过上消停的日子。雷大嫂说:老穷婆祖孙相聚,这是天大的喜事,今天晚饭是她的东,给老穷婆贺喜带接风,不管好赖,准能凑出八个大碗来,要我来请你回去当陪客。雷大哥说:南边这条路上,咱们一直没有设防,范通摸进村来了还不知道,如今老穷婆又到天黑了还不回去,谁知道杨村的地保会不会借故寻上山来?他叫我们多来几个人,带上家伙,暂且在落虎崖上瞭一阵子哨,等断了黑以后,再撤回去守住村口就行了。我刚走出大门儿,就碰见本智从城里回来,说是打听到梅守备出兵的准日子了。详细情节,我没来得及问。你快回去吧,席上还等你去商量军机呢!别忘了,有好吃的,给我留点儿!”

雷一飞听了,笑着骂了一句:

“促狭鬼,偏你瞎话多!回去要吃不上八大碗,看我撕你的嘴!”说着一挥手,呼拉一下全下山去了。

刚走了几步,雷一飞一愣神儿,回过头来跑到本厚面前,小声儿地说:“促狭鬼,别光顾打哈哈!要不是有大队人马开上来,你可千万别松这千斤!这玩意儿一松开,呼啦一下子,二十几个人一下午­干­的活儿,就全完了,明白吗?”

本厚十分自信地笑了一笑,嗔着他说:

“别隔着石磨看人,把人看扁了。你当我是傻瓜呀,你放心好了,来上三五个人,我手上的弓箭也不肯放他们走着回去的。少惦着我这儿,快吃好东西去吧!”

说完,用力把雷一飞往山下一推,只见他一个立脚不稳,就趔趔趄趄地快步往下冲去。一者固然是下坡,一推一搡,有股子冲劲儿,二者猛­干­了一下午活儿,肚子也确实饿了。早点儿到家,不是可以早点儿吃上他嫂子的八大碗吗!

第五十一回

调虎离山,三公子中计遭理伏

里应外合,翰林府夜半被火烧

二月十一,月明星稀。一百多名南乡团勇,天黑之前酒­肉­饭菜塞饱了肚子,悄悄儿地离开杨村,往雷家寨摸去。

走在最前面带路的是范通。他冒死进了一趟雷家寨,自以为把山寨的底细全摸清楚了。除了发现吴石宕人果然在山上落脚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了南路根本就没有设防,而谢三儿从西路送他下山的时候,他又亲眼看见了山顶的瞭望哨和一路上的层层关隘和烽火台。回到舒洪,见到了马三公子,先是编了一篇瞎话, 说自己如何混进山寨,凭三寸不烂之舌,先是冰释了谢三儿对他仇恨和怀疑,有说动了他答应在寨子里当内应,还把一路上的防守设施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一番,末了儿又说:雷家寨人在村子口儿扎了一个下跪的草人,大字写着“活捉马小三”,简直是欺人太甚了,不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怎知三公子的厉害?何况谢三儿发誓赌咒,拍着胸脯子担保,只要在夜间悄悄儿地从南路摸进去,村口有谢三儿接应,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直捣匪巢,匪首也一举可擒。吹得天花乱坠,一个劲儿地撺掇马三公子在梅守备到来之前独力攻下雷家寨,做出一番奇迹来给县太爷看看,也省得梅守备老是不把舒洪团防局看在眼里。一番话,气得好胜心特强的马三公子怒发冲冠,当天就带着范通回洪坑桥跟马翰林面商决策。

马富禄是个文人,征战打仗的事情本来就一窍不通,只是觉得梅守备大兵未到,团防局就先自动手,有些不太合适。可是马三公子叫那个草人给激怒了,加上一心想逞能,又听范通把攻打山寨说得如此容易,非要当天夜里就出兵不可。马富禄拗他不过,只好答应他准备一日,第二天夜里悄悄儿出动,嘱咐他凡事小心,不可大意。又拿出十吊钱来,赏了范通,说是要等打下雷家寨来,再赏那下余的四十吊,绝不食言云云。

马三公子回到舒洪镇上,当夜就通知下去,命令全体团勇明早­操­练听点。第二天,点齐了一百名­精­壮团勇,以演习巡逻为名,开进了杨村。这个消息,早叫雷家寨探事的侦得,报上山寨来了。

这会儿,范通大摸大样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神气活现,心里美滋滋的。想到不多会儿攻进山寨去,先把谢三儿骗过来一根绳子捆翻了,押回去领赏。单单捉住了谢三儿,就能得赏钱五十吊,再加上下欠的四十吊,几个月的吃喝和赌本,就都有啦!

马三公子走在最后面,这不单是为了便于催促,还在于万一遇到埋伏,便于掉头往回跑。今天夜里,他的火气已经消下去一些,不像昨天那样火爆三丈了。尽管他还是按原计划出了兵,可是他对范通的话有些半信半疑起来。心想:谢三儿既不是山寨上的主要头目,怎么能把防守设施都一一指给外人看呢?即便谢三儿一时大意,山寨的首领们也不会答应的呀?再看看这条小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险,万一中了埋伏,不就会全军覆没么?越往前走,他心里越犯嘀咕,当即传下令去,吩咐兵分三股,每股间隔一二十丈,以便遇到动静,可以首尾呼应。

看看走近落虎崖了,范通自以为心中有数,倒是放心大胆地只顾往前走去。月光下,团丁们看见山崖壁立,形势险恶,不禁都捏着一把汗。心想:要是在这个地方安上一垛滚木礌石,一松千斤,这一百号人还不全砸成­肉­泥烂酱吗?尽管大伙儿心里嘀咕,脚下也迟疑,可是眼看着领路人范通毫不在意地走过去了,山上并没有什么动静;马三公子军令森严,后退是不行的,也只能硬硬头皮跟了过去。一个,两个,三个,五个,等到过去了十来个人,后面的人也就放心大胆起来,一拥而过了。等到马三公子走到崖前,月光下抬头看看直立的山崖,不由得心里暗笑:“看起来,山上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连一个会用兵的也没有。要是有个明眼人在这里设上一道埋伏,有多少人马也别想从这儿通过去!”

过了落虎崖,小路从一片黑松林中间穿过。参天的大树,挡住了月光,一片漆黑,人从树林中隐约可辨的小径走过,好像四周布满了伏兵,有千百双眼睛在紧盯着他们似的,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听到一点点儿轻微的响动,都会迫使团丁们驻脚谛听,四顾审视,真是进两步,退一步,迈出去的脚,随时都准备缩回来。好不容易穿过了这片松林,走不多远,前面又遇上一片。马三公子走到这里,不禁也摇头叹息:“难怪雷家寨人在南路不设防,就凭这险恶的地形,要不是事先探明了,谁敢往这儿伸腿呀!”

穿过了松林,山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险,也越来越陡了。

一百名团丁,连吓带累的,一个个心惊­肉­跳,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爬过了一道山岗,地势逐渐平坦起来。再走几箭远,隐隐约约能看见一座石墙瓦顶的矮小平房孤零零地立在路边。范通站住了脚,团丁们也就不再往前走了。等马三公子赶到,范通迎上去说:已经看见山神庙了,过了山神庙,就是寨子。谢三儿跟他约定,三天之内,每天二更天前后,谢三儿在这山神庙前守候接应。他请马三公子带着人暂靠一边儿隐蔽,他自己先去察看一下动静。

马三公子见一路无事,平安到达接应地点,十分高兴,叫范通快去接头。

到了这时候,范通反倒有些紧张起来了。谢三儿的话是真是假,已经不单单是那五十吊赏钱,而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百多号人的生死命运了。想到三天的约期未过,一路上又都平安无事,胆子略为壮起来一点儿。定了定神儿,四处察看了一下动静,见一切与三天前没有多大变样,这才哆嗦着两腿,猫着腰,贴着路边儿往山神庙摸去。

走到离山神庙十几步远的地方,恍恍惚惚看见庙门前面路当中蹲着一个人,吓了一跳,急忙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静等了足有一袋烟工夫,看那人依旧纹丝儿不动,心里有些起疑,情急中又不好往回走,就在地上摸着一颗小石头子儿,照那人轻轻儿地扔了过去。“啪”地一声,正打在那人的身上,却不见有丝毫反响,这才恍然大悟,想起这必是跟村西路口一样的一个草人,不由得自己也暗暗地笑起来了。又往前摸了几步,定睛仔细一看,可不是一个草人跪着么?一颗提到嗓子眼儿上的心,又复了原位。定了定神儿,他装了两声猫叫:“咪呜,咪呜!”

“妙!妙!”山神庙门口,立刻也传来了两声暗号。范通又叫了两声,那边又回了两声,紧接着钻出一个人来,轻声问:

“都来了么?”

范通见谢三儿准时在这里守候,完全放心了,也迎上几步,回答说:

“都来了。村里有动静么?”

“山里人舍不得灯油,这早晚,全睡啦!你放心大胆,把人叫过来好了!”

范通一听,真好比猪八戒吃了人参果,全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坦的,急忙狗颠屁服似的跑回到马三公子跟前,如此这般细说了一番。马三公子沉吟了一会儿,下令把人马分成三股,两股由范通和谢三儿带领,去包抄雷家寨的中军,一股留在村子口接应。

范通带了两股人马赶紧回到谢三儿跟前。他是一心想逮住谢三儿,好去报功请赏;谢三儿呢,也生怕范通趁乱中跑了,赶紧迎了上来,紧紧地盯住了他。

一伙儿人走近了山神庙,马三公子看见庙门口跪着一个人,反背着两手,Сhā着一面斩由牌,月光下分明看见白纸上写的是“活捉马小三”五个脑袋大的黑字。马三公子一看,不由得气往上冲,喝令团勇们站住,快把草人儿挑开。当即有十几名团勇一跃上前,正要举刀,只听得一声“不好”,十几名团丁连同草人儿一起掉进陷阱里面去,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马三公子一见是这情景,顿时醒过了茬儿来,情知已经中计,大喝一声:“有埋伏,快撤!”顾不得别人,自己一扭头就往回跑了。

与此同时,庙后面涌出几十个人来,有筛锣的,有敲着铜脸盆儿的,有打着梆子的,嘴里一片声喊:“活捉马小三儿!别叫马三儿跑了!”──其实,这一帮全是老弱­妇­孺,要的是这个声势,连一个追的也没有。

范通一看事情有变,刚想拔腿逃跑,谢三儿大喝一声:“你跑不了啦!”脚底下一使绊儿,咕咚一声,把个范通摔了个嘴啃泥,又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掏出绳子把他捆了个四马攒蹄,扔到一旁去了。

这边挠钩套索一齐上,从陷阱里活捉了十几名团勇;那边马三公子带头,一口气儿跑出几百步开外,耳听得背后人声嘈杂,脚步声紧跟,只当是追兵就在身后,更加不要命地跑了起来。一跑跑了有二三里地,一个个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呼呼直喘。也有跌破了膝盖的,也有磕破了头皮的,大多数人都把手里的长枪大刀扔掉了。听听背后喊声已远,再说,也实在跑不动了,这才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一帮人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马三公子清点一下人数,还剩下八十六个。喊了几声范通,没人答应,情知已经着了谢三儿的道儿,恨得他直咬牙跺脚。一面暗暗发誓要报今夜之仇,一面挥手下令快撤。

带兵打仗,最难带的是败兵。每逢败下阵来,狼狈而逃,那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难拘难束,难止难收。更何况马三公子带的,又都是些没见过大阵仗的团丁呢?尽管这时候后面并没有追兵,但是人人都怕掉了吃饭家伙,一听说撤,马上就争先恐后,你拥我挤,任你怎么叫喊,也没人肯听的了。

马三公子长叹了一口气,悔不该误听范通的鬼恬,以至于弄得如此狼狈,溃不成军。眼看着那帮团丁蜂拥而去,无法喝止,只好跟在后面,替他们押阵断后。

但凡逃命的人,大都是慌不择路,不顾安危的。从山神庙往回撤,一者是逃命,二者是下坡路,一溜儿小胞,转眼就到了头一个黑松林,因为来的时候平安通过,这时候根本就没想到树林子里会不会有埋伏,一头就钻进去了。马三公子唯恐有失,一个人远远地掉在后边,手提宝剑,竖起两耳,谛听动静,直到走出了松林,却是什么埋伏也没有。等到穿过第二座松林的时候,连马三公子都有些大意起来,以为再也不会遇到什么波折了。

第二座松林,没有头一座那么大。八十几个人,排成一字长蛇阵钻了进去,蛇头已经穿林而出,蛇尾还刚刚进入树林。就在这谁都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刻。忽然响起了一阵急风暴雨般的锣声。团丁们一听,拔脚就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随着锣响,横埋在小径上的绊马索尽数拽起,正在舍命狂奔的团丁纷纷倒地。除了已经走出松林和脚底下跑得快的人之外,八十多个人被活捉了一大半儿。

锣声响起的时候。马三公子还在树林子外头,一看前面的人中了埋伏,扭头就往斜刺里一钻,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四五十名团丁叫人拴成了一长串儿,又在树林子里面搜查了半天儿,这才押上山去了。

马三公子成了惊弓之鸟,一直等到山里人押着俘虏走远了之后,这才身贴着大树,手提着宝剑,像个幽灵似的钻出树林子来。

跑在最前面的和眼明腿快的三十几名团丁,逃过了两次埋伏,拣得了一条­性­命,更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只知道不要命地从原路往回跑,哪里还顾得上是否另有埋伏?就在他们慌慌张张地从落虎崖下面拥挤而过的时候,崖上守望的义军看得真切,急忙松开千斤。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响,一尺来粗的大木头杠子、比脑瓜儿还大的石头块儿,一齐滚下坡来。除了跑在最前面的六七个人侥幸没有砸着逃得一条活命之外,其余三十来个人,不是化作一堆­肉­泥烂酱,也砸成了少胳膊短腿,只会鬼哭狼嚎,再也站不起来了。有几个人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大石头,倒撞下悬崖去,更是跌得粉身碎骨,不成个人形儿。

马三公子正走之间,猛听得前面轰隆隆一声巨响,心知又中了埋伏,急忙躲到路边一棵大树后面去。月光下,分明看见山崖上慢慢儿走下十几个人来,到崖下路上挨个儿检查那挨砸的团丁:凡是断了气儿的,一脚一个踹下山沟儿里去,还有一口气儿的,就让能走动的扶着瘸腿的,轻伤的背着重伤的,哼哼唧唧地押回山寨去了。

马三公子静等了一会儿,见山上崖下都没有响动了,估摸着守山崖的人已经撤回,这才提心吊胆地紧贴着路边往前摸着走,一手提着长剑,准备遇见强敌随时交锋。看看摸到了落虎崖下,一者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被人发觉,二者不知道崖上的滚木礌石共有几架,越是害怕,一颗心越是通通地狂跳,好像自己都能听见。尽管他是蹑手蹑脚轻轻儿试探着往前走,但是在这宁静的深夜里,响声显得特别大;每走一步,不是踩空了脚,几乎跌倒,就是踢着了石头,骨碌碌往坡下滚去。真叫胆战心惊,一步一侧耳,一步一回头,生怕大石头突然之间又会砸了下来,把自己砸成­肉­泥烂酱。崖下险路,其实不过一箭之遥,却像过奈何桥①似的,也不知走了有多少时间,越想快点儿通过,偏偏越挪不动腿儿,脑门儿上黄豆大小的汗珠子,啪哒啪哒直往下掉。好不容易挨过了这一段随时都可能砸得粉身碎骨的险路,回头看看山上,依旧没有丝毫动静,不由得吁出了一口长气儿,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的一颗心,总算放回了原位,用袖子抹一抹脸上的油汗,甩开大步就狂奔起来。刚跑了不到十步,猛听得山崖上有个还没变音儿的嗓门儿小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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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奈何桥──当地道教、佛教的宣传,说是人死之后,先上望乡台,后进鬼门关,接着过一条十分狭窄的奈何桥,恶人会跌下去被毒蛇撕咬。

“二哥,看,崖下有人!”

另一个刚变音儿的嗓门儿不慌不忙地回答:

“不用急,他跑不了!”

话音儿刚落,猛听得弓弦声响,三公子急忙往路边一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支箭嗖地一声飞来,不偏不斜,正好Сhā在他的后心儿上,一个趔趄,几乎跌例。好在­射­箭的是个半大孩子,膂力不足,距离也远,只不过箭头­射­入­肉­中,并没有穿胸而过,团此并不致命。三公子生怕第二支箭再­射­来,转身就跑,只听得身后又响起了两声弓弦,却连那两支箭落到了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

跑了一阵儿,觉得后背疼痛难忍,这才想起那支箭还在背上。回头看看,并无追兵,就停下脚步,回过手去,一咬牙,拔出那支箭来。一抬头,只见东南远处火光升起,映红了半爿天,估计那方向远近,正是洪坑桥自己的老窝儿。三公子至此方才明白中的是什么计,上的是什么当,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

“雷家寨呀雷家寨!要不踏平你山头血洗你山庄,我誓不为人!”

败北的“孤胆”英雄,顾不得背上流血,恨恨连声地往杨村如飞而去。

雷家寨人探明了马三公子兵发杨村,当即由雷一飞和雷家母女带领一支人马,乔装打扮,悄悄儿下山,直奔洪坑桥。

天黑之前,雷大嫂在村子里找到了装成花子模样的老穷婆,知道她跟穷花儿已经见过面通了气儿,并且把月娥藏进了马家,于是约定二更前后,由穷花儿打开后门儿,接引大家进宅。雷大嫂问明了马家宅院的深浅布局,有多少人看家护院儿,马富禄和账房先生各自住在哪个房间,这才分头做好准备,只等更深人静,内外一齐动手。

马家的房屋布局,是当时当地财主家住房的标准式样:大体上像一个“目”字,前后三个院落,大门两边是一排朝北的平房,中间是两进楼房,后面也是一排平房。马富禄的书房和账房做在第一进楼房,大小老婆的卧室做在第二进楼房,后排平房是厨房和佣工们的住处。由于南乡地区山深林密,经常有草莽英雄出没,历代又经常发生畲民反叛的情事,因此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宅院,都造得十分坚实牢固。马家既是远近知名的富户,又是在朝的京官,当然也不例外。他祖父建造这所住宅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各种可能发生的突然袭击,因此四周的砖砌围墙又高又厚,一­色­儿的灰浆勾缝儿,窗户上都有铁栅栏,前门后门除了包上厚厚的一层铁皮之外,里面还安有一人高的闸板。太阳一下山,前门就关闭下闸,只留后门进出,而从后门到一二排正房,中间还要经过两道同样坚固的三门二门。房顶上面,四周都是青砖砌就的加厚雉堞,可以居高临下放枪­射­箭。这种近乎监狱砦堡的住房,在当时来说,就算是十分牢靠的了,如果没有内应或大炮,是很难从外面攻进去的。因此,近一百年来,尽管别处的富户经常有绑匪窃贼光顾,马家却长年以来高枕无忧,从未发生过类似的情事。

这一天,由于三公子不听劝阻、愣要出兵偷袭雷家寨,马富禄好像有预感先兆似的,在家里心惊­肉­跳,心神不宁。马富禄外号人称“仨半斤”,从青年时代开始,每顿饭都要吃半斤­肉­、半斤酒、半斤米饭。他曾经放出话来:谁能够跟着他这样一连吃三个月,他养活谁一辈子;但若吃不满三个月,那个人就得供他这样吃三年。但是这样优厚的条件,居然没有一个人敢来贸然一试的,都说顿顿吃半斤米饭半斤酒并不难,难的是顿顿要吃半斤­肉­。今天晚上,厨下给他做的是冰糖肘子和笋丝儿炒­肉­丝儿,但是他端起酒杯来,肚子里好像揣着一个石杵,什么也吃不进去。­干­咽了两口,就放下了酒杯,叫盛饭来吃。酒没有喝过瘾,雪白的大米饭也就味同嚼蜡,只扒拉了几口,就放下不想吃了。几十年来,没灾没病胃口好的马富禄,第一次没有吃完他的“仨半斤”,就扔下筷子,躺到烟榻上去了。

大小老婆见老爷心绪不好,不敢在他面前找不痛快,都各回各房去了。三姨太见老爷晚饭吃得不多,赶紧回房去剥桂圆泡莲子,给老爷准备夜点。书房里只留下一个小丫头,伺候做泡烧烟、递茶递水。

穷花儿进了马家以后,改名琼花儿,分拨在三姨太房中当粗使丫头,每天端饭送水扫地洗衣服,往来于二门和后门之间。三姨太是马富禄从京里带回来的如夫人,年纪比三公子还要小得多。十几年来,跟老爷在任上当“两头大”的夫人,自在惯了,回到这山窝窝儿里来,这也不顺眼,那也不如意。在大房二房面前,还处处拿大,不肯服小,仗着他在老爷面前得宠,把一家人家吵了个天翻地覆。回家来不到半年,就把三个儿子连儿媳­妇­都借故撵到镇上去了,回头来又跟大房二房怄气。看见一个脸­色­,听到一句闲话,就拍桌子踢板凳儿;说她两句,就撤起大泼来,一哭二骂三打滚,还嚷嚷着要寻死上吊,闹得马富禄也没了办法,最后只得逼着大房二房跟她赔不是才算完事儿。

穷花儿被抢进马家以后,根据马富禄的暗示,大管家把她分拨到二姨太房中,为此惹翻了三姨太,点着名儿把穷花儿要走了。三房得势,三房的丫头似乎也高人一等:要个汤要个水什么的,厨下不敢怠慢;传个话问个事儿,小厮杂役们连应声儿都响亮些。三姨太又是个有名儿的醋罐子,对老爷的防范十分严密,头脸整齐点儿的丫头,挨都不让他挨着。有这么一层关系,穷花儿到了马家以后,马富禄一时间还无法下手。开头几天,她惦着爹爹和­奶­­奶­,又没法儿打听到消息,只有一个人躲在被窝儿里哭的份儿。后来因为常到厨房里去取饭食,跟掌灶的王二婶儿渐渐熟识起来,没人在眼前的时候,也悄悄儿跟她吐露过心里话。王二婶儿是个好心人,劝她暂且先忍着,还答应慢慢儿地替她打听消息,等她爹和­奶­­奶­有了下落以后,再作商量。

过了半个多月,一天中午,她伺候三姨太吃完饭,往厨下送残汤剩水的时候,王二婶儿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里。没想到在那里等着的,竟是她日夜想念的老­奶­­奶­。那时候,老穷婆擓着讨饭篮子,已经讨了不少日子的饭了。她到马家后门口,也不知转了有多少趟,总指望着能碰上穷花儿正好出来,见上一面。自古侯门深似海,穷花儿又是个新抢来的丫头,看着她还怕她跑了呢,哪儿能单独放她一个人出门去?多亏好心的王二婶儿看出了蹊跷,上前盘问,老穷婆见她是个好人,就说出自己是穷花儿的­奶­­奶­,想跟孙女儿见上一面。王二婶儿担着­干­系,把她悄悄儿引到自己的房中去。这次见面,穷花儿方才知道爹爹已经死在站笼里,直哭得死去活来,咬牙切齿地发了誓,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杀死马富禄,报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两人定下的计谋是:由老穷婆设法送进一包砒霜来,瞅准了哪天马富禄在三姨太房里吃饭用点心的时候,悄悄儿地下药毒死他。但是,一个讨饭的老婆子,要想买到三钱砒霜,实在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别说是一时间凑不起买药的钱了,就是凑够了钱,没有知名大夫开的药方子,药店里也不卖呀!因此一个多月来,老穷婆虽然也来过好几次了,总没有办法弄到砒霜,依旧无法下手。

昨天,老穷婆忽然来了。这一回,老穷婆不像往常那样哭哭啼啼的,而是兴高采烈地给穷花儿带来了她黑子弟弟还活着的消息,带来了雷家寨人今天晚上要来攻打马家的好消息。她要求穷花儿把月娥找个地方藏起来,在二更以前一定要把后门打开,以免耽误工夫,跑了马富禄。

接到这样突如其来的将令,穷花儿真是又惊又喜:一者找到了亲弟弟,二者马富禄死期不远,三者自己也有了出头之日。这是三喜临门,连做梦也梦不到哇!

马富禄歇在三姨太房里的时候居多。每天晚上酒­肉­吃饱,鸦片抽足,亥正以前,一准儿上床。今天因为惦着三公子攻山的事儿,心神不宁,过了亥正还在书房里吞云吐雾想心思,一点儿睡意都没有。老爷未曾就寝,三姨太只好点着灯在屋里坐着­干­等。穷花儿的心里,更是比谁都着急。按照往常的习惯,只要老爷一进房,三姨大就会打发穷花儿到厨下去取八宝莲子粥之类的夜点心。那时候,跟月娥两个趁便把后门儿开开,并不费什么大事。如今坐在屋里,不借个因头,怎好溜到厨房里去呢?

穷花儿正在想主意,忽听得门外郴声笃笃,锣声嘡嘡,已经是二更二点了。三姨太打了个呵欠,一边吩咐近身丫头铺床摊被,一边就叫穷花儿到厨房去取夜点替老爷送到书房去,顺便捎去一句话:“请老爷今晚别处睡去吧,三姨太身上不舒服,熬不得夜,已经就寝了。”

穷花儿得到这样的差遣,真是求之不得,脆脆儿地答应了一声,就蹦出房去了。

厨房里,除了王二婶儿之外,还有一个看家护院儿的癞金奎坐在一张条凳上抽旱烟。这个金奎,又秃又癞,却长着一颗狗一样的忠心。三十多年了,专管马家的后门儿,每天天一黑,就在后院儿里来回转,从不擅离职守。这会儿,他是到厨房里来吃他那份儿应得的夜点的。看家护院儿打更上夜的人,一共有四个,每天三更时分宵夜。时间未到,王二婶儿的面条还没有下锅,就只有金奎一个人在那里等着。穷花儿一脚迈进厨房,见他正在愣着神儿抽旱烟,就装作没事儿似的笑嘻嘻地说:

“金奎大伯,三姨太叫我来告诉你,有一件事儿,求你帮忙给办一办呢!”

金奎听说三姨太有事儿相求,连忙站起来问:

“三姨太有什么事情差遣,只管吩咐就是了。只要我金奎能办到的,一准去办。”

穷花儿笑着说:

“论情理,这事儿本该我去办的,只是马府里的家规,你也知道,夜里不许丫头老妈子到前边去。偏偏今儿晚上这早晚了老爷还不回房安歇,三姨太说,怕老爷饿了,叫我传话给你,让你把老爷的夜宵给送到书房去,顺便还捎上一句话:就说三姨太身上不怎么舒服,老爷再不回房,三姨太可要安歇了。”

事情确实不大,只是跑一趟腿儿。不过,要他离开他的职守,却使他颇费踌躇了。支吾了一阵子,为难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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