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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有三姨太的话,我敢不去吗?不过,太老太爷传下来的规矩,看家护院儿的,谁在自己的点儿上,是不许随便走开的呢!”

穷花儿还没有开口,王二婶儿笑着答了茬儿了:

“得了,得了,往前厅走一个来回,拢共就屁大点儿工夫,不信就能钻进贼来了。再说,你一个看门儿的,老在我这里坐着,算是什么点儿呀?哪天晚上吃夜宵,你们不在这里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咱们办事儿瞒上不瞒下,大家图个方便,较什么真儿呀?你要不放心,我给你看着那两扇牢门,还不行么?”说着,把莲子粥盛在碗里,装进了小提盒儿。

穷花儿见二婶儿直给自己帮腔,赶紧也笑着说:

“金奎大伯真会打哈哈,这些话,当着老爷说去才值钱哩!跟我们说,岂不是白糟践了?这会儿说得好听,只怕是一吃过夜宵,四个人就不知道躲到哪里耍钱去了呢!你放心,我就在这里替你看着门儿,还等你讨了老爷的话去回三姨太呢!”

金奎让人把底儿给揭穿了,又是三姨太的吩咐,只好从王二婶儿手上接过提盒儿来,傻乐着走了。

金奎刚走,王二婶儿就从堆放柴草的空屋子里把月娥放了出来,只说了一句:“快,快开门!”就一手一个,把穷花儿和月娥都推出门外去;回头又拿起勺子来,敲得锅边沿“噹噹”直响,为她们打掩护。

穷花儿和月娥跨出厨房门,就往后门奔去。后门也是双扇的,那板足有一寸厚,外面钉着齐胸高的铁皮,里面一槽儿七八块齐肩高的闸板,每块都是五尺多长、一尺多宽、一寸多厚的硬木制成,两头各钉着一个提环,少说也有二十多斤重。两个人就一人提一个铁环,用最快的速度奋力往下卸闸板。

这时候,金奎都已经走过二门儿了,忽然想起提盒里只有一碗粥,没有拿调羹,此外,见王二婶儿匆匆忙忙地从笼屉里端出八宝粥来,连糖都没放就装进提盒儿里去了,这样子送去,岂不是自找倒楣么?一拍脑门儿,扭头就又往回走。刚走出三门儿,就听见后门儿的闸板卸得乒乓响,吃了一惊,放下提盒,就往后门跑去。月光下,看见穷花儿和另一个姑娘正在卸闸板,已经卸下好几块来了。这时候,金奎方才醒过茬儿来,知道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了,放下提盒儿,大喊一声,打腰里扽出尖刀来,就向穷花儿扑去。

月娥看见金奎扑了过来,冲穷花儿喊了一声:“你快开门儿,我来对付他!”抽出双剑来,就跟金奎交上了手。月娥今天初次出战,虽然是单枪匹马,却是憋足了劲儿的,两支长剑像风卷残云一般,兜头盖脑地迎面劈去。那金奎拿的是短家伙,根本就近不了月娥的身儿,急切间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不敢耽搁,回过身去,边跑边嚷:

“快来人哪!土匪打进来啦!”

照他的想法,他这么一嚷,前头几个看家护院儿的就会来接应,至少能把二门堵上,抵挡一阵儿。但是这条老狗在马家看了三十几年门儿,一者是年过半百,­精­气神儿一天不如一天;二者是几十年来没出过什么大的差错,渐渐地也有些松懈下来,不以为意了。今天突然间遇到了“匪情”,不免有些乱了手脚慌了神儿。他前脚刚迈过三道门的门槛,月娥后脚就已经追到。他只来得及回身把门儿掩上,再也没有工夫下闸板了,急切间只好用ρi股死命把门儿顶住,一面接着大声喊叫:

“快来人哪!士匪打进门儿来啦!”

一个在门外用力推,一个在门里死命顶。月娥的力气到底不如金奎大,推了半天依旧推不开,双方都出了死力僵持看。这时候,穷花儿已经卸完了最后一道儿闸板,打开了后门。

雷一飞他们几十个人早就埋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过了二更,忽听见门内传来了卸闸板的声音、月娥与金奎的格斗声、金奎的叫喊声,知道里面以经动手了,一伙儿人全都点亮了火把儿,围在后门外,急得了不得。

正着急中,忽见后门开开,雷一飞头一个往里就冲,差点儿把穷花儿撞了个仰面朝天。后面的人见雷一飞冲进去,也一拥而入。雷一飞冲到三门前,见月娥还在用力推门,示意她闪开,他用肩膀往门上一靠,使出全身力气,猛一使劲儿,那门缝儿张开足有一寸来宽,月娥趋势把长剑从门缝儿里伸进去用力一捅,正好扎进金奎的后腰,随着一声狂叫,两扇小门儿也就吱吽一声打开了。

前院儿两个上夜的,忽听金奎在三门口杀猪也似地狂叫起来,正想去接应,刚迈了几步,又转念一想:后门进了土匪,前门上了闸板,打开已经来不及;老爷还在书房,无处可藏,还是先救老爷要紧。两人停步一商量,顾不得金奎死活,回身就奔了书房。

马富禄抽足了鸦片,正在烟榻上瘾着,忽听金奎大嚷“土匪打进来了”,立时慌了手脚,脸­色­蜡黄,六神无主,像一摊泥似的软瘫在烟榻上。两名上夜的家丁冲进门来,二话不说,一边一个托住了胳肢窝,像拖死狗似的,连拉带拽地把他架到楼上去了。后门开开,雷一飞头一个往里就冲,后面的人见雷一飞冲进去,也一拥而入。

雷一飞从穷花儿嘴里知道马富禄还在书房,就让雷大嫂和月娥带着女兵们去搜查内眷,自己带着男兵叫穷花儿引路直奔前院儿来。

整个前院儿,除花厅和账房之外,就是书房和起坐间。布置格局,仍按照在京师住家时候的款式:院子里种几盆花草,养两缸金鱼,在门洞里刷上四个红底黑字的门封,一边写“进士及第”,“翰林院庶吉士”;一边写“南书房行走”①,“赏戴双眼花翎”,以此夸耀他的荣华富贵,叫人一进门来就肃然起敬。正对大门,是一个大福字影壁,书房的门楣上挂一块横匾,大书“若谷”二字,作为斋名。这还是他三十年前乡试归来,甲榜挂名之后的手笔。据他自己说,这是“虚怀若谷”的意思;但是他的同寅们,却都戏称这是“壑欲难填”的饰词;虽是笑话,却也贴谱儿。两边的对联儿写着:“富贵年年添富贵,恩光代代受恩光”,则是他告老以后新挂出来的。为了跟他的“若谷书斋”相呼应,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欹器②来,陈放在条案上,还刻了“中则正,满而覆”六字铭言,以表示他绝不贪多,适可而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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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南书房行走──清代宫廷内的官员,已有一定的职务,又被派到别的衙门去办事的,称为“行走”。南书房在乾清宫的右边,原先是康熙皇帝读书的地方。从康熙十六年(1677)开始,选派翰林院官员入内当值,协助皇帝办理文书和笔墨上的事情。凡被选入值的官员,叫做“入值南书房”,也叫“南书房行走”。

② 欹(q ī欺)器──古代一种置于座右以为戒的器物,平时中空,是斜的,注水一半,就正了,注满了水,就倒了,所谓“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古欹器的制作法已经失传,现存的欹器,据说是六朝时祖冲之重新设计的。欹,倾斜的意思。

雷一飞一伙儿冲进书房,屋里空无一人。烟榻上太谷灯未熄,书案上桕油灯通明。书桌烟榻之外,靠墙还有一溜儿好几个红木书架子,堆满了各种书籍碑帖字画。雷一飞拿灯往桌子底下、书架子后面照了照,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书架子旁边有一个紫檀木的书箱,钥匙还在锁孔里Сhā着,像是有人匆匆开过的样子。顺手把箱子门往外一拉,里面像是一道“楼梯”,每层“楼梯”是一个抽屉,一个抽屉里又分成大小几十个格子,每个格子里装着一件珍玩:有的是一枚埃及古币,有的是一部名人手抄的寸半本蝇头小楷四书,有的是一个­精­镂细刻的九层玲珑牙球,有的是一个雕着山水人物故事的核桃……十几个抽屉里,装的全是玉器、铜器、瓷器、牙雕、金石、字画之类,不下几百种之多。穷花儿解释说:

“这个百宝箱,听说原本是乾隆皇帝的玩艺儿,不知道马富禄是怎么弄到手的。里面装的室贝,能值好几千两银子呢!还不把它带走?”

雷一飞听了,撇着嘴说:

“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送给我还不要呢!倒是这个箱子,做得还真细巧,带回去给我哥当药柜儿,他准高兴!”说着,把格子里的玩艺儿全倒在地上,这才关上箱门,收起钥匙,双手抱起来掂了掂说:“一个空箱子,就有好几十斤重,可见这木料不错!”

按照穷花儿所说,马富禄明明是在书房里的。再看他连命根子似的百宝箱都来不及锁上,可见是匆忙中躲到哪里去了。雷一飞端起灯来,环顾一下四周,就朝烟榻走去。那烟塌比床铺要矮些,还是红木做的,三面有围屏,镶着螺钿,中间的炕几上放着烟具,两边铺着豹皮,斜着引枕。烟榻下面,没有多少空隙,马富禄是个胖子,也钻不进去,因此大伙儿进房以后,谁也没去查看过。雷一飞一手端灯,一手撩起围子来一照,看见一双瑟瑟发抖的小脚,二话不说,抓住了就往外拖。等到拽出来一看,原来是那个替马富禄烧烟的小丫头,一脸的土,满脑袋灰,趴在地下,只知道磕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穷花儿拉了她一把说:

“不要怕,这事儿跟你不相­干­,快说马富禄躲到哪里去了?”

那丫头见一屋子生人,有拿钢刀的,有举着火把儿的,吓得浑身筛糠,直等到认出了穷花儿,好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木板一样,一把拉着穷花儿,再也不肯撒手,前言不搭后语地直央告:

“琼花儿姐姐救救我!老爷……马富禄,叫他们架走了,一边一个……”

“谁?架到哪里去了?”

“那两个护院儿的。把老爷,架出书房,好像是,好像是,上楼去了。”

雷一飞放下那小丫头,打发几个人分头去账房、厢房里仔细查看,自己带着下余的人退出书房,打算上楼去搜。楼梯就在书房与厢房之间的过道上,穷花儿领头,走在最前面。但是刚迈上几级,就撞了脑袋了。原来楼梯的上面也有闸板,放下来跟楼板一样平,上面扣住了千斤杠,除非把楼板敲破,别想从楼梯走上去①。雷一飞问别处有上楼的楼梯没有。穷花儿说:两进楼房,虽然各有各的楼梯,但楼上是相通的。马富禄从这道楼梯上去,一定把后楼的楼梯也闸死了。雷一飞使劲儿顶了顶闸板,纹丝儿不动,急切间无计可施,只好退下来,去跟大伙儿商量一下,再作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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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这种楼梯带闸板的结构,解放前壶镇南顿村一家蔡姓地主的三层楼房中还能见到。解放后这座楼房没收,改成小学,后来又分给了多户贫下中农合住,估计也已经拆除了。

刚走到花厅前面,月娥和雷大嫂带着一群女兵正好迎了上来,去搜查账房的人也凑过来了。互相一问,才知道除了马富禄和两个护院儿的之外,其余人等不分上下已经全部逮住,分男女关在后院儿的两间空屋子里,听候发落。马富禄的二姨太,还是光着ρi股从大管家的被窝儿里揪出来的。大管家已经把银库的钥匙全交了出来,只求饶命。楼下的几个银柜儿,大约有万把两银子。大管家说:老底儿都在楼上,钥匙在大老婆手里,后楼的楼梯,也已经用闸板闸死了,要想上楼,可得费点儿事儿。

雷一飞问他嫂子:第一,楼上的银子要不要;第二,马富禄是不是一定要逮活的。雷大嫂想了一想,回答说:这次下山,不是为了抢财物,楼下的万把两银子,就有六百多金重,还有别三东西,够这几十个人运的了;马富禄嘛,当然最好是能够活捉,不过为他多费周折,惊动了村卫,事儿就啰嗦了。能把大管家带回去,给大伙儿解解气儿也好。雷一飞说:

“行,有嫂子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大伙儿听着:打开银柜,每人带走三五百两,别的笨重东西,就不要了。前楼后楼,同时点火,烧他娘的。不信马富禄这老小子会火遁,今儿晚上就送他上火德星君那里去。火一上房,带上大管家跟我从小路上撤;关在后院儿的那些人,烧不着他们,甭去管他。快动手,麻利脆!”

雷一飞一声令下,大家分头把银两在腰间扎牢,又取出大管家捆绑结实,然后高举火把儿,在前楼后楼同时点火,先烧楼梯,叫马富禄想下都下不来。等到火舌蹿上了楼房,一群人已经离开洪坑桥,在田塍小路上往回走了。

洪坑桥大火,烧红了半爿天,尽管是在深夜里,舒洪镇上也还是有那晚睡的人看见了。他们上楼开窗远望,看那火头火势,不用多费猜测,就可以肯定那是马富禄家的楼房着火了。

在洪坑桥,虽然也有好几座楼房,但是谁家的也没有马家的高大。马富禄的爷爷暴发以后,决心盖一座当地最豪华最美观最牢固的住宅。除了礼请名师设计打样之外,所有工料,全都亲自采买验收,务求尽善尽美。别的不提,单说中间那两进正房所用的二十四根方柱子,不单全是樟木的,而且还是从一棵大樟树上开出来的。

缙云地处浙南,本是出樟树的地方,几百年的大樟树,并不少见。比如城隍山戏台旁边那棵“樟树娘”,就是隋代人手植,有四个人合抱那么粗,是缙云县现存樟树中最古老的一棵了。此外如南门内的一棵、东门外李鋕陵园中的一棵、西乡新建镇魁星阁旁边的一棵,都有两三个人合抱粗细,树龄大都在三四百年以上。不过不论是长在哪里的樟树,清一­色­的都是矮­干­高冠,离地面不足一丈,就分杈了,而且绝大部分都遭过雷击,中心是空的,只能开成薄板用来做樟木箱,绝不可能用来做柱子。

据说马富禄的爷爷买下白水山来的那一年,亲自上山去为自己的新居寻找梁柱,在古木参天的松柏杉林中,发现了一棵足有五六个人合抱的大樟树,估计树龄当在千年以上了。千年古樟,对当时的浙南山区来说,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不足为怪,怪的是:由于这棵樟树生长在森林中间,四周都是几丈高的大树,好像打了夹板似的,迫使它不能早早地分杈,只能笔杆朝直地往上长,一直长到三丈开外,方才分出杈来,所以主­干­又粗又直又高大。更其少见的是:由于山深林密,比它高的树不知道有多少,因此得天独厚,没有遭到雷击,整个树­干­是实心儿的。

马富禄的爷爷找到了这样一棵千年古樟,见景生情,当即决定就用这棵大樟树给自己的新房做柱子,建造一座在全县独一无二的、在全国也是极为罕见的、不怕白蚁蛀蚀的全樟木柱子三层楼房。──事隔一百年之后,大约在光绪年间,壶镇北面的左库地方,才有一家财主也找到了一棵与此类似的大樟树,破成了十八根柱子,建造了一座门窗高大、内庭四面有回廊的半中半西式木结构二层楼房①。尽管柱子的数量和楼房的高大都不及洪坑桥马家,但那时候马翰林的房子已经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左库的那座楼房,就成了缙云县独一无二的全樟木柱子楼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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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左库的这座楼房,至今还在,七十年代曾是壶镇供销社左库分社的门市部。

可以想象,这样高大的一棵千年古樟,又是生长在深山密林里,要把它砍倒,再锯成一般粗细的二十四根方柱子,然后运下山来,该有多难哪!

遗憾的是:千年古樟砍倒以后,量来量去,主­干­的高度其实不足三丈。当时当地富贵人家的住宅,第一层一般不能矮于一丈二,第二三层不能矮于一丈。算来算去,盖三层则少三尺,盖二层则又多七尺,颇使马财主左右为难,委决不下。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就以树­干­的高度作为楼房的高度,加高地基和柱础,第一层高一丈三,第二层高一丈,第三层高七尺,造成了当地称为“假三层”的一座两层半楼房──第三层不住人,专门用来存放金银财宝和贵重物品。

马家的楼房虽然只有两层半,但在洪坑桥来说,则是当地最高大的楼房了。因此,今天洪坑大火,人们在舒洪等地登高远眺,不用多费猜测,一看那火头的高度,就可以判定是马翰林家失火无疑的了。

马三儿带领一百名团勇进剿雷家寨,马大、马二当然知道的。他们跟乃翁一样,那天夜里,也有些心惊­肉­跳,惶惶不安,都已经三更半夜了,兄弟俩还在坐等捷报传来,未曾安歇。这时候,洪坑桥大火的消息由下人传了进来,兄弟俩急忙登楼观望,立即判断出着火的不是别家,正是自己的老窝儿。联想到这场大火早不着晚不着,偏偏在马三儿出兵的时候着了起来,也猜到了八成儿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中了人家的计了。路隔十多里,不知道家中财产损失多少,父母安危如何,急忙传令镇上留守的全部团勇和各店的伙计杂役火速驰救。

雷家寨人在马家点完了火、离开村子后,等到火舌四吐,火头蹿出房脊,村内打更的方才发觉。一阵急急风似的锣声,夹杂着狂呼大叫,把村子里酣睡的人全都吵醒了。人们弄清是马家失火,大部分住得远的都怕沾惹是非,开门探头看了看火势,又缩头关门退身上床依旧睡他的太平觉去了。离得近的,只怕大火蔓延,殃及池鱼,急忙唤醒全家,先把自己家里值钱的东西搬到空旷地上去码起来再说。也有小一部分人,一见村子里着火了,二话不说,拿起水桶斧头铁钩之类,就去救火。他们涌进后院儿,挤进三门二门,一路上连一个人影儿也没见到,竟是一所空房。也不知是哪位带的头,扔下水桶不要,一头冲进房去,抱起值钱的东西就走。后面的人也照方狐药,一时间,箱笼被褥、粗细摆设,像一条龙似的从后门冲出来,分散到各家各户去了。过不了多久,有人嫌后门进出拥挤绕脚,居然冒着熊熊烈火把大门的闸板搬开,打开大门,尽情如意地搬运值钱的东西。

这时候,只见房顶雉堞上一根粗麻绳缒下一个大胖子来,跟脚又顺着麻绳溜下来两条汉子。原来,马富禄见前后火起,无计可施,烟火中找到一根绳索,这才爬到房顶上,让两个护院儿的把他先从一处没火的地方缒下来。两个护院儿的跟着也溜下来以后,一个把主子搀到空旷地儿上去歇着,一个就去找地保。正好地保召齐了村卫,也往这边赶来,两下里撞个正着,就一齐来见马富禄。

马富禄见到了自己人,顿时间胆子也大了,声气儿也粗了,先是气咻咻地责怪地保来得太晚,接着又吩咐赶紧去救火救人追回财物。等到地保奉命退去,身边只剩下两位保驾力士的时候,马老翰林看看自己半世搜刮,十年为官,一生心血,三代聚敛,统统付之一炬,不禁悲从中来,只觉得一阵心痛,一口气儿接不上来,两眼上翻,晕死过去了。

等到人们七手八脚把马富禄救活过来,前后相连的两廊厢房已经砍开火道,关在后院儿空屋里的人也都已经放了出来,稍有力气的男工女仆们都救火去了。房前空场上,金奎腰眼儿上挨了一剑,躺在一块门板上直哼哼。二姨太叫人光着ρi股从被窝儿里拖出来,如今又单单不见了老相好账房先生,又羞又急又悲痛,只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偷偷儿垂泪的份儿。三姨太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嚎陶大哭,想起自己从小死了爹娘,还没长大就被舅舅卖到了堂子里,后来嫁了个比亲爹还大的老翰林,就已经够晦气的了,在京师只住了十几年,就到这个偏僻冷清的鬼地方来活受,如今老窝儿叫人给端了,自己十几年来撤娇撒痴从老爷手里一个一个抠来的私房钱,也统统送给了火神爷,赶明儿老爷两脚一蹬双眼一闭,这苦日子该怎么过呀?对景伤情,越想越觉得痛心,哭着哭着,突然一阵狂笑,接着就站起身来,一扭一扭地唱起了在班子里唱惯了的­淫­词浪调──分明已经疯了。

马富禄睁开两眼,见是这番景象,又见只有发妻一人坐在自己面前哭泣,忍不住长叹一声,也流下两行老泪来。

火场上,四周坚固的砖墙,倒了;两进高大的楼房,焦了;心爱的古玩玉器,碎了;珍藏的字画善本,烧了;就连那轻易不让别人摸一摸的百宝箱,也成了奉献天廷的贡品了。

马富禄痴痴地呆望着火场出神儿,没人敢劝他,因为他们深知马富禄的脾气,谁愿意在这个一触即发的时刻给自己找不自在呀!

等到马大、马二领着百把十人跌跌撞撞地奔回洪坑桥,两进全木结构的楼房连同厢房,早已经化为飞烟灰烬了。兄弟俩一边叫人清理现场,一边寻找父母的下落。及至看到马富禄两口子都在门前空场上席地而坐,一个默默无言,一个哀哀哭泣,赶紧上前请安劝慰,并询问大火的起因和肇事者的下落。

马富禄晚饭之后就没有出过书房门儿,一听说土匪来了,就慌忙逃到楼上去,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儿,稀里糊涂地根本说不清楚。他老婆已经听金奎说过是穷花儿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打开的后门,就把这件事情说成是穷花儿勾结土匪做的案子;带走了大管家,更是报仇的明证。只是哪里来的土匪,一时间猜不透,反正有男有女,都是从来没见过的。

马大、马二气得直咬牙跺脚,但也无可如何,只好劝爹娘先放宽心,暂时先到镇上去住,慢慢儿查访清楚了,再发兵征剿不迟。说罢,一面打发二管家的和地保带领众人清理火场。收集烧剩和抢出来的财物,一面打发人去找轿子,打算把爹娘和两位如夫人抬到镇上暂时安顿下来再说。

正忙乱间,只见远处一片灯笼火把儿,如飞而来。马富禄只当是土匪又杀回马枪来了,大惊失­色­,爬起来就想跑。马大、马二仗着身边有一百来条汉子护身,胆子稍为大些,急忙把团丁伙计们召集扰来,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一拨儿护定了马富禄四口子,一拨儿持枪列阵,准备厮杀。地保没有见过大阵仗,生怕要吃眼前亏,借口去找未到的村卫,像一条泥鳅似的滑走了。

等到火光逼近,这才影影绰绰看见七八个人打着灯笼火把儿,抬着一扇门板,飞奔火场而来。走在最前面的,分明是杨村的地保独眼龙杨家骥。

大伙儿见是自己人,赶忙散开,闪出一条通路来,放他过去跟马富禄见面。有人认得,后面抬门板打火把儿的,都是跟随三公子去剿山的团勇们。一行人气喘吁吁地站住了脚,门板刚放下地,马大、马二就看出来头不妙,不及细问,伸手就去掀那门板上盖着的棉被。只见三公子双目紧闭,面­色­灰白,俯身趴在门板上,背上一片血迹,不由得大吃一惊。翰林夫人见此情形,只当爱子已死,不问情由,一头扑倒在门板上就放声大哭起来。马富禄则是吓得目瞪口呆,两眼发直,不知如何是好了。两位公子一面解劝母亲不要痛哭,一面询问杨家骥剿山失利的细节。独眼龙说:

“三公子天黑以后带人进山去,一直不见有动静。到了三更过后,才见这几个团勇逃回杨村来,说是中了雷家寨人的埋伏,只逃回他们几个来;三公子八成儿不是死在山上,就是叫人家逮了活的去了。我叫起浑家来,正给这几位打点饭食的工夫,三公子跌跌撞撞推门进来,一句话没说就晕倒在地上。我见他背上中了一箭,创口发黑,断定中的是猎户们­射­山猫的药箭,要不及时解救,只怕­性­命不保。顾不得让这几位吃饭,急忙摘一扇门板,点几个火把儿,就送来了。山上怎么埋伏的事儿,让他们几个细说吧!”

六七个腿长命大的团勇你一言我一语,心有余悸地叙述了进山以后遇到的一连串埋伏。问到他们三公子是怎么中箭的,一个个张口结舌,不知所对。只说范通被谢三儿抓住以后,是三公子下令撤兵的,以后就各自只顾逃命,谁也不知道三公子是在前面还是在后面了。

马富禄见儿子命在旦夕,顾不得多问详情细节,一迭连声大叫快快备轿,赶紧送到镇上速请名医诊治。

洪炕桥是个小地方,急切间哪有许多轿子?家人们四处去找,只找来两顶蓝布竹轿,给老爷夫人坐了,临时用竹杠绑上椅子做了两副“滑竿儿”,抬着两位如夫人;三公子依旧睡的是门板;其余人等不分尊卑老少,一律步行。半夜三更的,打着灯笼火把儿,前后都是团勇伙什们簇拥着,浩浩荡荡,往舒洪镇上进发。

这一伙儿送葬不像送葬、迎亲不像迎亲的人流,走了不到五里路,前面的人忽地站住了脚,后面抬轿子的、抬椅子门板的,也不得不跟着站住。马翰林见人马无故不行,掀起轿帘儿来,唾沫星儿四溅地呵责从人,询间前边出了什么事情。正在怒斥狂叫的时候,人流蠕动,火把儿乱晃,两名留在镇上看家的老伙计,一个包着脑袋,一个吊着胳膊,踉踉跄跄地晃到了马富禄的轿前,屈一屈单腿半打个千儿,哭丧着脸说:

“启禀老爷,大事不好了!自打三爷带了一百团丁去剿山,大爷二爷看到家里起火,又把下剩的几十名团丁和年纪轻点儿的伙计都带走了;镇上空虚,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帮土匪,趁虚而入,把马府名下的当铺、布店、粮栈、钱庄全都砸了。油盐棉布、金银铜钱,能抢走的统统抢走,带不走的都扔到街上,唿哨一声,转眼间又都不见了。土匪一走,街上的青皮光棍儿全都钻了出来,抱起当街儿上扔的东西就往家里跑。我们几个老骨头去跟他们讲理,反叫他们给饱打了一顿,不单一个人也没轰走,反而越轰越多,抱完了街上的,又抱店里的。我们俩瞅冷子跑出来的工夫,当铺里的三间库房已经抢空,又都拥到粮店布店去了。老爷再不去弹压,只怕镇上的产业全都保不住啦!”

老翰林一听,嗡地一声,三魂七魄从头顶心儿上飞走了两魂六魄,只省得连连跺脚,大叫:“快!快!快追!”两眼一黑,“咚”地一声,仰身跌进轿子里面去了。

第五十二回

长驱直入,王斑头逞能断送­性­命

全军覆没,梅守备惨败单骑回城

金太爷接到林炳专差送来的密书,当天夜里就把典史袁正纲、守备梅得标和小队子的绍兴佬王班头一起请到内衙来,计议进兵之策。

袁正纲是个好好先生,每逢要他拿主意的事情,总是多烧香、少念咒,不出主张。这次发兵,又是去捉拿雷一鸣,更不肯轻易表示可否了。

梅得标跟金太爷早就貌合神离,管不着的事情绝不沾手;非管不可的事情,不是推就是拖,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拨才动一动。

金太爷则因为吴石宕人大闹县城的事情隐匿未报,生怕一旦上宪查觉,追究起来吃罪不起,所以一心只想早日了却这桩心病,要求梅守备火速发兵征剿白水山,将首犯、从犯统统逮捕归案,以便报功请赏。

梅得标声标绿旗营只负守土之责,职在城防,如有匪寇来犯,起兵迎敌,自然责无旁贷;至于缉捕案犯,捉拿盗贼,另有快班和小队子专司其事,绿旗营不便于越俎代庖云云,给他来了个一推六二五,根本不打算出兵。

王班头一者自到缙云县来以后,没有办过几件露脸儿得手的案子,二者上次县里闹事恃勇去追,让人家一顿石头砸了个落花流水,伤亡惨重,正打算寻找机会大­干­一场,把丢了的面子抓回来,也解一解心头之恨。因此,王班头极力撺掇绿旗营、小队子和捕快合兵一处,倾巢出动,一鼓荡平白水山。

四个人三条心,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商量的结果,无非是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加上袁正纲的唯唯诺诺,不置可否,牵来扯去,一直宕到三更过后,还没有一个准谱儿。最后金太爷大有梅守备不答应出兵就不放他出衙门那个劲头,软硬兼施,又说又压,总算勉强达成了协议:由绿旗营出一百人,小队子出五十人,捕快民壮合凑五十人,组成一支剿山大军,由梅守备任正统领,由王班头任副统领。原先择的是二月十五日卯正点齐人马,辰正祭旗出兵。金太爷的意思,最好再早几天,以免夜长梦多,日久生变。但是梅得标提出一大堆难处,要求补足弓箭刀枪,发放一二两个月的欠饷,预支三月份饷银,还要先发信到舒洪团防局去叫他们准备食宿之类。扯来扯去,金太爷总算答应先从钱粮上暂时借一注银钱,把三个月的饷银如数关足,梅得标这才同意提前三天出兵。

二月十二日一大清早,三路人马齐集南校场,金太爷靴帽袍带整齐,梅守备和王班头全身披挂,挨次坐在点将台上,静听哨官头目捧着花名册逐个点名。快班班头张胖子跟雷一鸣有旧,称病在家未到,其他人等悉数到齐。辰时正,抬过猪羊三牲来,金太爷亲自主持祭了旗,酹了酒,祝告了天地,又勉励了军士们几句。三声炮响,军旗挥动,刀牌手、长枪手、弓箭手连同旗手、号手、火夫人等,一双双一对对各自执定家伙,雄赳赳气昂昂地随着鼓声迈步走出校场,过桥以后,沿溪迤逦往东进发。正副统领打躬告辞,金太爷送到了校场口。马夫牵过马来,梅守备向太爷略拱了拱手,也不理王班头,管自上马去了。

王班头见梅守备神态傲慢,不把他这个副统领看在眼中,心里十分恼火。无奈自己不过是太爷请来维护地方的,地位跟幕僚不相上下,本不是朝廷命官,也无可如何。金太爷看在眼里,也有些气不忿似的,斜着眼睛瞥了骑马远去的梅守备一眼,附耳低声向王班头说:

“姓梅的让前任给惯坏了,专会以老卖老,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瞧他那架势,此去多半儿也是吃粮不当差,虚应故事而已。我这一回特意委你当个副管带,也是借重你老哥,好牵制他一些的意思。遇有该办的事情,你只管放心大胆办去,有什么漏子,我顶着。你是副管带,作得一半儿主,姓梅的要是不让,你就说是我说的,且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王班头得了这一道密谕,真比得了一柄上方宝剑还要高兴三分,抱拳躬身,别过太爷之后,甩开大步,噌噌噌几下子就追上了梅守备。

梅得标虽然已经年过六十,颔下一部长髯已经白了一半儿,但是身躯结实,神采奕奕,横刀立马,缓辔而行,不失武将风度。王班头呢,多年来在绿林里呆惯了,不论居家外出,总是宝蓝­色­茧绸的英雄巾包头,整幅的白绸子扎腰,穿一套紧身密扣窄袖的玄­色­箭衣,四周还镶着白边儿,脚底下熟友快靴,背上十字交叉斜Сhā着两把单刀,打扮得军不军民不民的样子,乍一看倒有点儿像是镖局里的镖客。这时候,他走在梅守备的马ρi股后面,怎么看都像是个跟班儿的。一路上,行人点点戳戳,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但是没有办法,因为小队子的班头不是入流品的命官,按制没有马骑,只能“腿儿着”。

走了一段路,梅守备并不理他,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了。过了桥,­干­脆紧走几步,抢到队伍的最前头去,耀武扬威地走着,自己觉得挺有气派,别人看起来也像个带队的官员了。

在偏僻的山村里,小小一支二百人的队伍,又是旗又是鼓,又是刀又是枪的,后面还跟着一位胡须花白的队官押阵,可以说是一件很不常见的事情。经村过店,引得大人小孩儿像看迎神赛会似的站在路旁边看边议论着,尽管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却已经一路上哄传开去了。

相反,天刚麻麻亮,从白水山上也悄悄儿地下来一拨人马,全是汉民装束,三三两两地顺着小路直奔双龙山和大玉岭而去。一路上也经村过店,但却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没有觉察到。这就是义军不用衣甲旗号的好处。

梅得标虽然在缙云县当了不少年的守备,只为上了几岁年纪,不好走动,就连舒洪镇也没有去过。过了船埠头村,就到了双龙山地带。梅得标坐在马上,一路观看山光水­色­,心里着实赞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从而又联想到雷家寨人敢于扯旗跟朝廷作对,这连绵起伏的高山峻岭,可攻可守,无异于给他们增添了一倍的兵力!面对着这样险恶的山势地貌,心想自己这一次出兵,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到达舒洪镇以后,一定要稳扎稳打,先约同当地的团防局首领仔细踏勘一番白水山的地形之后,再商量进兵的善策。

正思讨间,猛抬头看见前面的“双龙抢珠”山峰陡峭,通路狭窄,形势险恶,是个天生的设埋伏去处,不觉心中一动,急忙勒住马头,传令前军停止行进。

王班头正走之间,忽然得到这样的军令,心中很不痛快,又不知道为的什么,皱着眉头返回身来,走到梅得标的面前,很不以为然地问:

“梅大人想在这里原地休息么?听‘带条子’的说,过了这个山口,不到三里地,就是双龙村,到那里再歇脚,也能弄口水喝,该有多好?”

绿林出身的王班头,出兵打仗,忌讳颇多,说惯了江湖黑活,张嘴就来,总是把“路”说成“条子”。

梅得标见这个出身草莽的班头连一点儿用兵的常识都没有,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碍着他是这支小小联军的副统领,又是金太爷的面子保举的,不便当众叫他过于难堪,只好自己跳下马来,指着前面的山口对他说:

“王班头错领在下的意思了。你看前面那个山口,两边是悬崖峭壁,中间是一条狭窄的道路,要是叛匪事先在山上设下埋伏,单等我军从此通过,只消一垛滚木礌石,就能叫我全军覆没。咱们人地生疏,凡事小心为第一,不可轻进。鄙意不如先派几位弟兄两边搜索一番,以防万一。不知尊意若何?”

王班头听梅得标如此说,斜着眼睛瞥了瞥山口,不由得纵声大笑起来说:

“梅大人用兵,可谓谨慎有余,魄力不足。从这里到雷家寨,还有十几二十来里地呢!再说,这儿又是双龙村的村口儿,那帮反贼有几个脑袋,敢把手伸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可见梅大人未免过虑了。不过为解大人的疑虑起见,兄弟不妨带人去搜索一番。”说着,不等梅得标回话,扭头就走。

转眼工夫,一位头目和王班头两人各带十余名军士分别登上了两边的山头,随便看了看,不见有什么异样和动静,随即下山来,也不跟梅守备招呼一声,朝军士们挥了挥手,就发出前进的命令,管自把队伍带走了。

梅得标见他如此做作,心知山上并无埋伏,强咽下一口气儿去,不去跟他计较,依旧上马,跟在队伍后面缓辔而行。

一­干­人在双龙村稍事歇息,继续前进。王班头刚才在众人面前显了显自己的眼力和威风,十分得意,横着膀子走在前面带队,连步子都像是轻快了许多似的。

出了双龙山,走不到几里地,远远就看见大玉岭了。梅得标坐在鞍上,眼看前面两山对峙,森林茂密,奇崖凹凸,怪石嶙峋,中间夹着一条石级峻岭,分明又是一个设埋伏的良好地方、覆三军的险恶去处,心中不觉狐疑起来。这样的地形,最为兵家所忌,稍一不慎,孤军深入,让人家装进口袋里去,可就连个突围的口子都没有啦。不过想起刚才在“双龙抢珠”的那一出,让王班头那样的草包当众奚落了去,也实在有些窝火,因此,又忍了一忍,且等到了跟前再说。

不多一会儿,前军已到岭下,王班头耀武扬威,­精­神抖擞,指手划脚,正在挥军过山。梅得标极目往岭上一看,只见岭上凉亭内外,人来人往,好像有一支人马屯在那里似的;再看看两边山上,密林中影绰绰像有几个人头在晃,岩石后亮闪闪似有刀枪在举,大吃一惊,不由得绰起大刀,高声下令:

“前军立定,注意警戒,搜索前进!”

王班头刚往岭上走了几步,听到后面又传来这样的命令,心里更恼火了,暗暗骂了一声“胆小鬼”,转身又奔到梅得标马前,没好气儿地嚷着说:

“梅大人,像这样逢山搜山,遇水查水,也过于小心谨慎了吧?这里离城虽远,离舒洪镇却近:就在舒洪团防局的鼻子尖儿底下,伸手就能摸着的地方,雷家寨那几个毛贼有多大的胆量,敢到这里来设埋伏?大人只管放心大胆过岭去,管保没事儿!”

梅得标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耐着­性­子开导这位草包:

“自古用兵,攻占一方,讲的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时候,出奇兵以制胜。反过来,对防守一方来说,就应该处处在意,时时有备,越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和意想不到的时候,越是要严加防范,不可疏忽大意。今天,咱们是攻,人家是守。不过攻守双方,并非一成不变,孙武子曰:‘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万一敌方出其不意地来一个拦截堵击,他们就转守为攻,咱们就反攻为守了。所以凡是会用兵的人,攻的时候要想到守,守的时候又要想到攻,必须面面兼顾,方才不至有失。疏忽大意导致全军覆没的先例,举不胜举,咱们还是不要麻痹的好。”

梅得标的一番话,不单没有引起王班头应有的注意和重视,还以为梅得标故意卖弄才学,借此奚落他不懂兵法,因而更加反感,当着一众兵丁毫不退让地反驳说:

“梅大人,我老王上阵交锋,白刃­肉­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单凭‘不怕死’这三个字,豁开这一百多斤去,拼个你死我活,也没有叫人逮住过。都要像今天这样处处犯疑,在这阳关大道上都退缩不前,到了深山老林里,还不得寸步难行吗?”

梅得标挨了一通抢白,心里知道这是金太爷在背后煽了风,但是意识到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因此尽管很不受用,却并没有发作,只是苦笑一声,忍着气又解劝了几句:

“王班头请不要意气用事!在下行伍多年,说的都是经验之谈,绝不是背几句兵法来唬人的。两军对垒,一刀一枪,固然以勇敢为第一;但是今天咱们是官军,剿的是土匪;咱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咱们经村过店,惊师动众,人家聚啸山林,出没无踪;咱们人地生疏,两眼漆黑,人家土生土长,来去自如;咱们旗帜鲜明,衣甲整齐,走到哪里,都是官兵,人家聚则为匪,散贝为民,出没无常,真假难分。比较起来,利于敌者多,利于我者少。军情如此,咱们小心谨慎为第一,难道还不应该吗?你看看山岭上面的凉亭里,来来往往的一大帮人,你知道他们是良民还是土匪?再看看两边树木森森,巨石累累,能藏下多少人?不弄清楚了,遇到意外打你个措手不及,可就晚了。”

王班头闻言哈哈一笑,蔑视地说:

“这大路边儿上的凉亭里,还能少得了有人歇脚哇?就算他们都是叛匪,可谁也不会在脑门儿上錾得有字呀!咱们着人先去探看,莫非就能认出来?要是认不出来呢?咱们这二百多号手持刀枪的官兵就不敢上山了吗?这样吧,梅大人就在这儿等着,看我先上去,到岭上探明了虚实,再回来迎接你吧!”说着,负气转身走了。

王班头带上他的小队子,紧一紧草鞋带儿,上山没多远,忽然看见岭上凉亭里一下子蹿出四五十口人来,分立在山路两旁;另有十几个人,簇拥着一员小将,大踏步迎面走下岭来。王班头一见,不明就里,也就站住了脚。不多一会儿,有十几个人已经到了面前,只见为首的一个,头戴撒着红缨的范阳毡,身披绣着花儿的锦袍,腰悬长剑,足登快靴,面圆耳大,鼻正口方,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身后十几个小伙子,一­色­儿穿着舒洪团防局的号衣,头裹英雄巾,腰里掖着单刀,­精­神抖擞地照直走了过来。到了王班头面前,这才站定了脚步,为首的略抱了抱拳,笑嘻嘻地问:

“借问一声,尊驾可是县里梅大人进驻舒洪的大军么?”

王班头见来人都是团丁打份,放下了心,却端起了架子来,大剌剌地问:

“明明知道,还问什么?你们可是马团总派驻岭上的守军?”

那为首的十分谦恭地回答说:

“既是县里来的大军,有劳尊驾通报一声,就说有舒洪团防局马总办派来的专差求见梅大人。”

王班头见此人不拿土地爷当神仙,口口声声只认得梅大人,不把他姓王的看在眼里,心中顿时就不痛快起来,斜着眼睛,神气活现地说:

“既是马翰林派来的专差,有话跟咱家我说,也是一样,不必去见梅大人了。”

那专差上下打量了王班头一番,见他打扮得不军不民,不像个当官儿的模样,不免有些犹豫起来。正迟疑间,王班头身边有个小头目趁机拍开了马屁,Сhā嘴说:

“这位就是我们的副管带王大人,凡事作得一半儿主的。你有话跟王大人说,不是还省得来回传话费事儿吗?”

那人听了,立时恭敬起来,重新抱拳行礼,微笑着说:

“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就是王大人,失敬了。前日家父接到梅大人手谕,得悉贵军今日进住小镇,克日剿山,本应亲自前来迎接,怎奈家父年逾花甲,身弱体衰,近来偶感风寒,连日卧病在床,不能亲自远迎出接,特命晚生率众在此岭上恭候。镇上乡亲们闻说县里大军下乡剿灭匪寇,为民除害,莫不香花顶礼,望风膜拜,纷纷牵羊担酒,箪食壶浆,随晚生来此,一者瞻仰梅大人、王大人及各位将领丰采,二者敬献水酒一杯,恭祝大人等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庇我一方生灵免遭涂炭。岭上已经安排下酒果菜肴,山乡野地,没有什么好东西款待诸位大人,不成敬意,略表寸心而已。请王大人禀过梅大人,一起上岭入席如何?”

王斑头听说来人就是闻名已久的马三公子,不觉立刻就显得局促不安起来。可是刚才大话已经说出去了,马上改口,有点儿难于下台,只好硬硬头皮愣充好汉,并借此机会贬低梅得标说:

“原来足下就是马三公子,闻名已久,无缘得见,实在遗憾。今天相逢,果然是少年英俊,一表人才,名不虚传。兄弟是个粗人,说不来客气活,请不要见笑。刚才梅大人见这座山岭形势险恶,生怕中了埋伏,传下令来,正要着人搜查哩!我不先上岭,他哪儿敢上去?走,咱们先一起到岭上转一圈儿,他见平安无事,自然也就上来了。咱们在山上等他吧!”

马三公子见王班头要甩开梅得标,劝了几句说:

“梅大人久经沙场,一生谨慎,足资我们晚辈仿效习学。不过,这条山岭是舒洪镇的门户,一向在我团防局的掌握之下,大人尽可以放心过往,如有不测,晚生愿以身家担保。如今既然是梅大人放心不下,也不敢相强,就请王大人先上岭去探索一番,再请梅大人不迟。”说着,就让出一条路来,请王班头先走。

娃王的当了半天副管带,这会儿耳朵里又让人家灌满了“王大人”,更不知自己姓什么­干­什么了。为了显示能作一半儿主的权力,传令原属他管辖的五十名小队子和五十名捕快民壮跟他上岭去;梅得标的一哨人马,则留在原地待命。实际上,那一哨人马根本就没人听他的,他也调不动。

马三公子和王班头让一群人捧凤凰似的捧在中央,肩并肩地沿着石阶拾级而上。王班头竭力装出一副长者的风度,端着官员的架子,大摇大摆地走着,嘴里却又一个劲儿他说一些不文不土的恭维话,向马三公子大献殷勤。

说笑之间,一行人已经走上了山岭,只见山路两旁,先是一边二十名团勇,排着整齐的行列,未等王班头走到跟前,就一齐举刀行礼。团勇后面,是四五十名乡亲,男女老少全有,有提着篮子的,有挑着箩筐的,有捧着茶壶的,有端着酒碗的。见王班头来到,一齐拥上前来,有叫大人的,有献上酒来的,有捧上­肉­来的,欢腾热烈,好不兴头。跟在后面的一百兵丁,也先后从乡亲们的手中接过烟茶果酒、烧饼­鸡­蛋,东一堆,西一伙儿,又吃又喝,又说又笑,原本尚称整齐的队列,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了。

梅得标骑在马上,远远看见王班头跟山岭上的几个人嘀咕了一阵,带上一百人管自上岭去了。本想赶紧着人去问是怎么回子事儿,但已经来不及了。梅得标气得呼哧呼哧的,仍不放心,下令叫哨官亲自到两边山坡上查看有无埋伏,准备过岭。那哨官挑了十几个人,打算从右边山坡上查过去,打左边山坡上查回来。刚走出百十来步,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一丛荆棘丛后面传来一声毛骨悚然的高呼:

“快撤!快撤兵!你们中了……中了埋伏啦!……”

显然是有人捂住了高呼者的嘴,听不清楚后半截儿的话。那哨官吃了一惊,猛转身狂叫了一声:

“那边有人!快搜!”

说着,一个箭步,就向那小树丛蹿过去,想看个究竟。他身后的十几名绿营兵,也噌噌噌地跟了上去。就在这时候,只听得弓弦响,嗖地一声,一支短箭­射­了出来,正中那哨官的面门,咕咚一声,就栽倒了。他身后的十几个人一齐站住了脚,正想扶起哨官往回逃跑,但是来不及了,就在附近的矮树丛和大石头后面,大树的上面,上下四方,乱箭一齐­射­来,登时又­射­倒了七八个。没有中箭的,再也不敢救人,扭回身去,狂叫着没命地跑了。

原来,雷家寨人在这里设下埋伏之后,一直等到巳正光景,还不见梅得标的人马,却等来了马翰林派往城里报信儿求救的专差。雷一飞把他逮住以后,正要审问,远远看见一支人马迤逦而来,就暂且把他捆上,交给小虎带的弓箭手,藏在一丛矮树丛后面。雷一飞和装团勇的、装劳军乡民的,都到岭上等着去了。按原先的安排,等梅得标的人马一到岭上,由雷一飞装着三公子的模样迎上去围住,岭上岭下一齐动手,手起刀落,就可以把梅得标的二百人马全给收拾了。没想到梅得标是个­精­细人,叫人先去两旁山坡上查看。雷一飞见官兵走到山下,像是要搜山的样子,生怕他们发现伏兵,会打乱全局,跟刘保义和吴立本一商量,­干­脆带上几个­精­细的人,迎着脸儿走下岭来,以便随机应变,把他们引上山岭,才好一齐下手,一鼓而歼。没有想到梅得标会第二次派人到两侧去搜查,更没有想到那个报信儿的专差,居然会把塞在嘴里的布团一点儿一点儿地吐出来,高声狂叫。这么一闹,原先安排好的步骤被打乱了,梅得标的人马还在埋伏圈之外,战事就发生了。

没有­射­倒的几个兵丁嚎叫着往回一跑,梅得标马上意识到中了埋伏,急忙在马上四处一望,传令布阵,准备迎敌。一时间岭下刀光剑影,喊声大作。

岭上的官兵看见岭下乱了营,急忙报与王班头知道。王班头走出凉亭,往岭下一望,只当是梅守备受到了突然袭击,匆匆找到了装作马三公子的雷一飞商量说:

“梅大人许是受到顽匪的攻击,你我快下山去接应他一下!”说着,就拔刀在手:回身大叫:“弟兄们,跟我来!”

他那里一个“来”字还没说出口,雷一飞觉察情况有变,事不宜迟,说了一声:“你跑不了啦!”飞起一脚,踢掉了王班头左手的一把大刀。装团丁的,装乡亲的,见雷一飞已经动手了,也各各掣出家伙,截住身边的兵丁,猛砍猛杀起来。顿时间刀起剑落,铜锤飞舞,比一台全武行的好戏还要热闹。王班头冷不防叫人踢飞了一把刀,急转身,又见“马三公子”抡剑直向自己砍来,才知道已经落入圈套之中,不由得心中火冒三丈,急挺手中剩下的一把刀,就来迎敌。回头看看四周,一百名兵丁已经在冷不防中被砍死杀伤了二三十个。“乡亲”数儿中,一个使双刀的中年汉子尤其厉害,刀法纯熟,进攻勇猛,碰到的负伤,砍着的亡命。王班头眼看自己的人倒下去的多,厮杀着的少,就架开雷一飞迎面劈来的利剑,大喊一声:

“弟兄们不要恋战,赶快下山!”

兵丁们见班头发话了,各自甩开敌手,朝山下跑去。因为居高临下,冲力过大,再也收脚不住。刚跑到半山,忽见两侧的乱箭像飞蝗一般­射­来。有盾牌护身的还能抵挡一阵,没遮没拦的可就苦了。剩下的半数兵卒,又伤亡过半。王班头仗着武艺过人,眼明手快,一连拨落好几支­射­近身来的箭矢。但架不住他手中只有一把刀,慌乱中左臂中了一箭。回头看看,追兵蜂拥而来,再也不敢迟疑,只好带着箭仓皇跑下山去。

山下梅得标的人马摆开阵势,准备迎敌,却为箭矢如雨,上前不得,只好在一旁观战,呐喊助威,等到王班头和剩下的三十几个带箭带伤的兵卒逃回阵前,岭上的和两侧的伏兵也同时追到了,跑在最前面的是舞着飞锤的雷小虎。梅得标提刀跃马,让过了狼奔豕突的败兵,截住小虎就厮杀起来。刚交手,梅得标看见这两只重甸甸的大铁锤,就想起学宫前的那一场苦斗来,知道这一对儿飞锤的份量和厉害,不敢轻敌,使出全身的解数,只望以巧取胜。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刀起锤落,杀得难分难解。

后面陆续追到的,另有人接住厮拼。一百多人对一百多人,刀枪并举,血­肉­齐飞,喊杀声中夹杂着短兵相接的叮噹乒乓声,小小的一场战斗,再现了古战场上那种激越悲壮的声势和场面。

一条山路,本没有多宽,厮杀起来施展不开,加上交战中有逃的,有追的,不大会儿工夫,就连山坡上田野上都是人了。

梅得标骑在马上,使的又是长柄大刀,在这狭窄的山路上交锋,越发觉得没有驰骋回旋的余地。一刀砍出去,还没等掣回家伙来,背后飞锤又到,急忙转身架隔;等到调转马头,小虎却又蹦到马后抡起了铁锤。梅得标已经年过六十,当年太平军退出浙南以后,镇台指放他当缙云县守备,一半儿也为这里团练骁勇,地面平静,可以让他闲散闲散的意思,因此这几年来刀马武艺日见荒疏,体力­精­气日见衰退。今天猝然交锋,对手又是个神力将军,一锤接一锤地打来,虽然勉强还能架隔,却震得两臂酸麻,眼看就要败阵了。恰好就在这时候,铜锤疯丫头一连气儿砸碎了好几个脑袋瓜儿,兵卒们一见她就四散奔逃,正找不到对手厮杀,一看哥哥跟一个骑马的官儿在厮拼,难分胜负,就蹦过来舞锤助战。小虎的铁锤重,舞起来慢;红梅的铜锤轻,舞起来快。梅得标一慌神间,露出一个破绽,让雷红梅一锤砸在马ρi股上。那马受惊,四蹄腾空跳起老高,差点儿把他掀下马来。幸亏梅得标久经战阵,两腿夹紧马腹,趁势拍马冲出包围,往斜坡上跑去。回身一看,小虎和红梅紧追不舍,前后左右,自己的人马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去,已经剩下不多了。再看雷家寨中有一个使双刀的,舞得上下翻飞,神出鬼没,杀人就像滚瓜切菜一般,不由得大惊失­色­。雷家寨数儿中有如此英雄了得的武将,自己这一百多个酒囊饭袋,哪儿够他这么砍斫的?面对着这个敌强我弱、敌盛我衰、敌逸我疲、敌勇我惧的场面,败局已定,再要不撤,势必全军覆没。这样一想,顾不得双方激战正酣,纵马扬刀,在圈儿外来回奔驰,找到了王班头,大声传令:

“王班头,你带领弟兄们快往回撤,由我断后!”

军士们巴不得有这一声,各自卖个破绽,虚晃一刀,脚底一通,直等到大部残兵败将都撤远了,这才拍马舞刀杀出重围,奔驰而去。小虎和红梅正要追,让雷一飞给拦回来了。小虎的铁锤重,舞起来慢;红梅的铜锤轻,舞起来快。梅得标一慌神间,露出一个破绽,让雷红梅一锤砸在马ρi股上。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王班头带领一众败兵没命地奔逃,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连手上的刀枪都嫌累赘,扔下不要了,一口气儿就跑出三四里地去。一直逃到双龙村前,回头看看没有追兵,方才站住了脚。不论是带伤的还是不带伤的,一个个衣甲不整,狼狈不堪。梅得标驰马赶到,在马上一点人数,二百兵卒只剩下不足五十,叹了一口气,传令进村稍歇。王班头一者怕后面追兵赶来,二者刚才在村里歇脚的时候,在众乡亲面前吹过大牛,如今狼狈逃回,也没有那张厚脸去见人,因此极力主张从速回县与金太爷商议下一步征剿之策。剩下的士卒中,绿营兵已经不多,一听梅得标要在村中歇脚,全都鼓噪起来。梅得标深知败兵难带,约束过严难免会激起变故,进驻村中更难免要­骚­扰百姓,也就不再坚持己见。只好穿村而过,匆匆地往县城方向趱赶而去。

这支衣甲不整的队伍,依旧跟来的时候一样,还是由王班头带队,梅得标断后,只是不像来的时候那样兴致勃勃了。一行人愁眉苦脸地走着,各想各的心事,谁也没有出声儿。王班头吊着左胳膊,剩下的一把刀掖在腰里,想着梅守备叫自己去搜山,是自己大意,以致中了埋伏,回到县里,追究起来,少不了还是自己的­干­系。才当了半天的副管带,不单今后再也当不成,只怕连班头这碗饭都不一定吃得成了。与其被金太爷革职问罪,还不如带几个弟兄回去做那没本钱的买卖,倒痛快些。

梅得标也在心里后悔:自己早该退归林下,安享晚年的清福,到如今只落得身败名裂,兵也没了,追究起来,少不得还是自己当主管的去顶罪。正思忖间,抬头一看,前面又到了“双龙抢珠”,王班头都已经走进龙头与龙珠之间的隘口了。梅得标心中又一动,暗自念叨:雷家寨人要是再在这里设下埋伏,这几个败兵,可就

Сhā翅难飞啦!转念又一想:这里是王班头带人搜查过的,大概总不至于出错,就没有说话,信马由缰地走去。走不了几步,猛然想起刚才战阵上刀如闪电的那个汉子不像是个庸碌之辈,雷家寨人在大玉岭设埋伏,多半儿是这个人的点子。如此说来,这个人怎么会看不到这里的形势可资利用呢?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小心为第一。想到这里,赶紧勒住马头往山上观望。

就在这时候,龙头上突然出现二十来个人,手执鸟枪弓箭,瞄准着山下,分明是伏兵。再看看龙头下面,以王班头为首的四五十个人正在你拥我挤地在隘口通过。这时候,只要从山上滚下一块石头来,就能砸死好几个人。多么危急的关头哇!梅得标顾不上自己的安危,扯开嗓子就狂叫起来:

“山上有人!快撤出险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山上乒乒乓乓一片声响,十几支鸟枪一齐开火,半百败兵没有死在大玉岭,却在这“双龙枪珠”的风水宝地丧了生,连王班头在内,无一幸免。

梅得标目击此惨剧,尽管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吓得目瞪口呆,半响没有醒过神儿来。一直等到山上的伏兵欢声雷动地叫着跳着跑下山来,梅得标这才想到自己的处境,急忙掉转马头猛抽一鞭。那马登时四蹄腾空而起。梅得标两腿夹紧马腹,把大刀顺过来搂在胁下,脑袋紧贴马鬃,听凭自己的哑巴朋友往哪儿走,──已经是全军覆没的光杆儿将军了,他还能到哪儿去请援取救呢!

沿着山路跑了一程,约摸有半里之遥了,回头看看,并没有人追来,不由得吁出了一口长气,以为已经脱险了;没有想到一声铃响,横埋在路上浮土里的几条绊马索尽数拽起,那马跑到这里,咕咚一声就栽倒了,把梅得标倒撞下马来,大刀扔到了一边儿,红缨头盔也滚出去老远,没等他爬起来,两旁蹿出四个小伙子,二话不说,就把他反剪着双手捆了个结结实实。

四个小伙子,一个牵着马,一个扛着刀,一前一后地押着梅得标,往“双龙枪珠”走去。那儿,十几个人正在收拾现场,从地上捡起刀枪弓箭,把几个没有断气的伤兵从死人堆儿里抬出来,单放在路边等待救护。有一个五十多岁首领模样的人见押来了梅得标,急忙上前替他松了绑,然后连连拱手赔礼说:

“梅大人受惊了!莫怪山里人心狠手辣,把你二百人马杀得一个不留,实在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出此下策。我们听说你并不坑害百姓,只是官差不自由,不来也不行。我们不跟你为难,还你刀马,放你回去。只是如今县里官绅勾结,狼狈为­奸­,鱼­肉­百姓,陷害忠良,眼下你又全军覆没,单身一人兵败回去,姓金的谅也不会有好果子给你吃。以我之见,不如趁县里还没有得到实信儿,你赶快悄悄儿回家去,搬取老小星夜潜逃才是上策。咱们先把话说在头里,今天看在你是个正派人的份儿上放了你,从此你不再替赃官卖命,咱们彼此算是交上了朋友,要是死不悔悟,下次临阵又叫我们捉住了,可别怪我们不懂得交情!”说着,从小伙子手中接过缰绳、马鞭、帽子和大刀来,一一递到了梅得标的手里。

梅得标惭羞满面,本想说几句“感谢不杀之恩,图报有期”之类的话头,但是一者难于开口,二者也不能正确表达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意思,因此只是无言地拱了拱手,急忙认蹬上马,抽了一鞭,头也不回地往西一溜烟儿跑了。

大伙儿望着马蹄后面滚滚而起的烟尘,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笑声在清幽的峡谷中回荡,发出了雷鸣般的巨响。

雷家寨义军第一次出兵与官军交战,大获全胜而回。

第五十三回

庆动祭旗,雷家寨誓师起义

舞狮击剑,白水山军民同欢

同治十三年的仲春三月,春风拂面,百花争艳。清明前后,正是鲜红的杜鹃花儿盛开怒放的季节。三月初三这一天,白水山上温暖的春风格外煦和,吹得满山坡上的杜鹃花儿竞相绽开笑脸。

中国是杜鹃花儿的原生地,是中国三大名花儿的第一名。从东北的黑龙江边到华南的珠江流域,从大西北的高寒山区到海南岛的热带丛林,几乎没有一个省份找不到杜鹃的踪迹。全世界的杜鹃花儿共有八百多个品种,中国就有六百五十多种。

杜鹃花儿品种繁多,名目自然也不少,什么夺目杜鹃、樱花杜鹃、紫玉杜鹃、红线杜鹃、火红杜鹃、微笑杜鹃、露珠杜鹃、迷人杜鹃……八百多个名字,足够编一本小词典的。

每当春天来临,浙南山区野生的杜鹃花儿,开得漫山遍野都是,全是深红­色­的,鲜艳欲滴。清明前后,盛开的野杜鹃像是抖开了丝绸,甩开了锦缎,把一座座山峰都披挂起来,能映红了半座山坡,所以“官名”叫做“映山红”。但在缙云东乡,却通称它为“借宝花儿”;而在南乡和西乡,不知道出于何典,却都叫它“长毛花儿”。又因为它是山里姑娘常戴的花儿,不像牡丹似的只开在富贵人家家里,所以又叫做“穷人花儿”。它不登官家富户的门儿,却在山坡上,地角边,甚至连石头缝儿里都能找到它们的踪迹。白水山上,除了不透阳光的密林深处,凡是­祼­露着泥土山石的地方,一丛丛,一片片,几乎把大半座山头染成了殷红­色­,一阵和风吹过,杜鹃花儿的花海中翻卷着杜鹃的波浪,花涛上面是千千万万只彩蝶振翅翻飞,白水山好像也应该改名叫“红花山”或“杜鹃山”更加贴切似的。不是么,鲜艳的杜鹃花儿,不仅映红了整个山坡,也映红了雷家寨的每家每户,映红了雷家寨每一个大人孩子的心!

一大清早,掩不住满心喜悦的的畲家姑娘们,就成群结队地踩着露水,迎着朝阳,爬过了深沟高坎,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采呀,撅呀,每个人都怀抱着一大捧还带着露珠儿的杜鹃花儿,嬉笑着,欢唱着,互相追逐着,回到村子里来了。

畲家的姑娘是美丽的,她们美在天然,没有一点儿脂粉气。她们从小就跟着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不论是在田间地头、屋里屋外,分担着一份儿家务农活儿,也分享一份儿丰收的喜悦。她们的粗手大脚,是在勤劳的­操­作中磨的长的;她们的欢快爽朗,是祖祖辈辈与官家朝廷抗争中锤的炼的;她们的丰肌朱颜,是在风雨烈日中吹的晒的。拿她们与杜鹃花儿相比,简直最恰当不过的了。尽管她们的服装至今还保留着唐人的款式,但是经过她们的慧心巧手裁剪缝制,镶着各式各样的大宽花边儿,比起汉人那单调的褂子和满人那圆筒似的的旗袍来,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她们那别具一格、只有在节日里才偶而一穿的盛装,尽管不敢说是“普天之下无与伦比”,至少在缙云地面上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漂亮的服装了。

三月三,是王母娘娘与诸洞神仙做蟠桃盛会的日子,对凡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隆重的节日。但是同治十三年的三月初三,对雷家寨人来说,却是有生以来最不平凡的一天。只要看一看寨子里已经七八十岁的老婆婆都要把当年做新娘子的大红喜服翻出来穿上,就难怪姑娘们要采那么多的花儿,要把自己和自己的一家打扮得那么漂亮,那么花团锦簇了!

二月十一和二月十二两天,雷家寨人接连在白水山、洪坑桥、舒洪镇、大玉岭和双龙抢珠这五处地方闹了个天翻地覆,大获全胜,打死打伤官兵二百余人,只放走梅得标一个人单刀匹马逃回城里。舒洪团防局这边,一百名剿山的团勇,除了生俘四十多人、逃回六七个人之外,其余一半儿,也大都葬身在落虎崖了。更解气的是:除了俘获谢三儿的仇人范通之外,还把雷家寨人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揭了他皮吃了他­肉­的二东家也逮了来。白水山聚义以来的这头一仗,不单振动了舒洪一镇,也震惊了南乡全乡,震撼了缙云全县。雷家寨的威名,一下子传遍了四方。连日以来,每天都有附近各处的穷乡亲们不甘忍受豪门富户的欺压盘剥,纷纷上山来投靠入伙儿。特别是雷一鸣四处跑码头交下的江湖朋友,听说他的村子如今成了反叛朝廷的山寨,都慕名来投。面对这种迅猛壮大,不由人不往前走的局面,雷家寨人怎么能不考虑下一部的步子应该怎么迈呢!

胜利了的雷家寨,壮大中的雷家寨,正在做的和应该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自从吴石宕人进山以后,由于道路不明,方向不清,意见不一,到底是举旗造反还是暂避一时,争执不下也委决不下。因此,作为一个山寨所必须设立的种种,并没有设立,统属关系不明,军民界线不清,质言之,只是一个不听官府差遣、不向朝廷纳粮的叛逆山村而已。如今一仗打下来,大灭了官府的威风,大长了自己的志气,不论是吴石宕人还是雷家寨人,个个踊跃,人人振奋,每天清早下­操­,不单小伙子们全数到齐,就是不在数儿内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也三三两两地约齐了小伴儿,死缠着雷大嫂要求编进数儿内,一起舞刀弄抢,­操­演武艺,还抢着去巡逻放哨,把守关隘。雷家寨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连日来全都沉浸在一片胜利的欢乐与喜悦之中,到处是一派兴旺红火的景象,反朝廷、打天下,已经成了每一个人最关心、最经常挂在嘴边儿的议题与话题。事实上,大敌当前,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了。

这几天来,最最忙碌的人,莫过于刘保义了。不论是哪一摊儿,没有不找他的,也没有哪一摊儿他不Сhā手的。­操­演武艺要他指点,巡逻守寨要他分拨,就连打造兵器,也要他去安排,节骨眼儿上,还不得不亲自抡上几锤,做个样子。而其中最最要紧的,则莫过于把这支小小的反叛义军,从自发地反抗豪绅官府,引导到反对朝廷皇上的正路上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轰轰烈烈地大­干­它一场,去完成那千千万万个前人丢了脑袋却没有完成的光辉业绩。

自从太平天国起义失败之后, 他隐姓埋名,四处飘泊,也想到过要设法网罗散落在各地的太平军旧部,重整旗鼓,再大­干­它一番。不过仔细一想,像太平天国那样的造反,前方奋勇杀敌,血流成河,后方自相残杀,也血流成河,各怀二心,另有异志,别说是大业难成了,即便是打下江山来,还不是私心最重、良心最坏的人坐了天下,倒楣的依旧是老百姓么?还不是跟几千年来的改朝换代一样,归根结蒂,只不过是换一个贪欲更大的人来做皇帝而已!

他不知道没有皇帝的天下是个什么样的天下。更正确地说,是他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过。他的希望,只求由清官好皇帝来治理天下,不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不拿百姓当鱼当­肉­,就心满意足了。根据他的经历和对各­色­人等的交往,他意识到这样的清官和好皇帝只能来自没有私心的穷人和有良心的读书人。他自己是个武夫,单有这样的想法,却缺乏把这种想法付诸实施的才能。再说,太平军遗留在各地的余党,也都跟他一样,为了躲避官府的搜捕,谁也不敢出头露面,自己就是想找,也无从找起呀!

自从跟哥哥失散七八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忖这个明知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一个人闷在心里,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好不容易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了哥哥的下落,不怕千辛万苦,独自一个找到浙南来,为的也是要跟哥哥合计一个良谋善策,想在浙南山村这个偏僻的山区点起一把火儿来,借哥哥在当地播下的种子作为南风,一直刮到京师去。

没想到哥哥死在新进的豪绅林炳的手中,剩下一帮徒众,又处于无路可走的境地,正是只消一粒火星儿,就可以点起一场熊熊大火的关键时刻。面对这样的局面,尽管哥哥已经故去,无人可以商量,他经过再三斟酌,决心抓住这个有利的时机,先拉起一支人马来,运用自己多年来带兵打仗的实战经验,出其不意地打它一场大胜仗,一者可以保住哥哥多年来苦心栽培的这一批幼苗,作为他日举事的主力,二者用武力占据一块地盘,官家鞭长莫及,威名远扬之后,散处各地的太平军余党和各路忠义之士才有闻风来投的可能。

不过,他新来乍到,对于这些从来没有经过阵仗的村夫山民,能不能听从号令,行动有度,进退有序,很不摸底,也极不放心。头一天下­操­,看见吴石宕人队列整齐,步伐一致,有令则行,无令则止,绝非乌合之众,知道这是几年来哥哥所花的心血,疑虑不由得打消了一半儿。等到这头一仗的五个回合完全依照他的策划取得辉煌战果,没有折损一兵一将,连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行伍,也不能不感到惊讶,不由他叹为奇迹了。

经过这一番实战的考核,他认为白水山中的这座畲家山寨,人有斗志,地有险势,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完全有资格作为造反的发祥地。正式誓师举旗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胜利了的雷家寨,人心更齐了。许多原先持怀疑观望态度而不敢让孩子参加战斗的中老年人,在事实面前,迅速扭转了自己的看法,纷纷带着子女来找寨主,要求入伙儿。当着一众头目,他们羞愧而坦率地说出了各自藏在心中的疑虑:自打他们的祖先因为对抗官府和乡绅的欺压被官兵剿捕追杀无处可逃最后从丽水流落到白水山上落户安家以来,由于不甘心忍受财东与官家的欺凌,先后不止一次地竖起过反旗。寨子里的青壮年男子,三丁抽俩,俩丁抽一,几次拉起过一支人马来巡山守寨,对抗官兵。但是每次举事,一者缺乏高人带头,二者各人主张不一,人心不齐,不是中途起了内讧,就是打了败仗,叫官兵杀进寨子来,最后总是以血洗山寨火烧村庄而告终。这种代代相传的往事,他们没有忘记,这种辈辈受辱的仇恨,他们也想昭雪。但是用千百条­性­命换来的惨痛教训,告诉他们遇事必须慎重,万万不可鲁莽从事,以致重蹈覆辙,再遭浩劫。

雷一鸣把吴石宕人引上山来暂避一时,出于山里人的仁义和对吴本良的敬仰,大伙儿是绝不会有异言的;但是听说还要为此去跟官军兵戎相见,较量一番,主见可就颇不一致了。多数人的想法,是前有强敌,后无退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也有少数人觉得山寨里拢共就这么几个人会使枪弄­棒­,力量单薄,县里的官兵加上镇上的团勇,总数不下四百来人,实力雄厚,双方兵力相差悬殊,只宜坚守,不宜出战。因此,当大多数人纷纷拿起兵器站到校场上去听点听调的时候,也有少数人关上了房门,不让孩子出去。

等到五处交锋连战连捷大获全胜凯旋归来,他们方才打心眼儿里佩服刘保义的神机妙算和深谋大略。山寨里有了这样的能人当军师,又有吴石宕来的那么多勇士当战将,扯旗造反打天下都不怕,些许几百抽鸦片的土兵,还在话下么?

山里人心眼儿实,想不通的时候,前面拽后面搡也不见得肯走一步;想通了以后,颠儿颠儿颠儿地跑了来,拦也拦不住,轰也轰不走。人心所向,众望所归,面对着这些憨厚可爱真心来投的乡亲们,立本又怎么能拒之于千里之外呢?

雷家寨这个畲家山村,坐落在高高的山头上,一向又与外村外镇老死不相往来,本不是什么知名的村落。除了春秋二季有那收山货药材的客商进山去走走之外,平时很少有人会去爬那么高的山的。自从火烧翰林府,大闹舒洪镇,又在大玉岭背和“双龙枪珠”把梅守备杀得全军覆没以后,山寨的威名迅速传遍了四方,成为人人都知道的当地梁山了。

但凡是传说,总不免越传越神,神越越传,传到后来,终于变成了神话,连本人听了都会大吃一惊的。雷家山寨建寨伊始,小试锋芒,运用“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战略,诱敌深入分兵痛歼,接连取得了几个小小的胜利,其实离“用兵如神”四个字还相去甚远。但是这些实事一旦成了传说,千口百舌,只要一人描上一笔,小羔子就变成了大黄牛:人们不单把山寨里的兵力扩大了十好几倍,还把不知姓名的首领们也吹得神乎其神,简直就是姜子牙再世,诸葛亮还阳,除了能掐会算之外,就差呼风唤雨了。

这种神话,编的人倒不是为了要吓唬谁,只是觉得非如是不足以令人置信罢了。而其结果呢,却正好起了壮大山寨声势、吓坏了官府乡绅这样效用。从城里探听到的消息说:梅得标全军覆没单骑败回县城以后,并没有星夜逃走,而是一面送上请罪书,引咎自责,等待发落;一面称病在家,杜门谢客,军营里的大小事务一概不管。金太爷对此又恼又恨,又气又急,肝火上升,暴跳如雷。但是投鼠忌器,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这么惨重的败绩,绝不能据实上报,因此梅守备的纱帽翅儿一时间也摘不下来。难的是死伤人数如此之多,这一笔恤金没有着落,不能不忍痛先从自己以及合衙上下的户粮进益项下提成支用。为此,又遭到了合衙上下的非议和反对。更使他坐立不安的,还是惧怕雷家寨的神兵天将会乘胜奔袭,打进县城里来。他一面加强城防,勒令军民练勇日夜巡逻;一面驰书马翰林,皮痛­肉­不痛地慰问几句之后,主要是责成马家父子密切注视雷家寨的动静,严防雷家寨人再次下山,然后再另行计议剿山的善策良谋。据此看来,除了从舒洪镇通往雷家寨的各主要道口都有舒洪团防局下剩的团勇日夜把守盘查行人之外,短期之内并不会有大军压境。于是,雷家寨村内出现了一个相对平静的局面。

所谓平静,只不过是两场风暴之间短暂的一瞬。久经战阵的刘保义,对此当然最明白不过。而且只有明白这层道理的人,才最善于利用这短暂一瞬的平静来整顿军务,休养生息,鼓舞斗志,以利再战,从而保证在下一次交锋中能够战而胜之,取得更加辉煌的战果。

几乎是在打败了梅得标得胜回山的当天晚上,刘保义就已经在脑子里思考这件事情,并作出恰当的估计和通盘的计划来了。他十分明白,要在这一群自由自在惯了的村夫山民中建立起一支纪律严明的造反大军去反朝廷打天下,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事在人为,如果瞅准了时机,因势利导,办理得当,也不像想象中那样困难。这里面,人心所向和是否深得民心,正是关键中的关键。有道是“军民之情如鱼水”,任何一支没有老百姓支持的不得人心的军队,最后都只能以败北覆灭而告终。李自成的失败是如此,洪秀全的失败,质言之,也是如此。因此,连日来刘保义除了跟大小头目们一起商谈或办理山寨里的事务之外,大部分时间,总是这家出,那家进,在乡亲们中间了解他们的疾苦和要求,帮他们解决大小纷争和困难。这也就是他成为山寨里最忙的忙人和最受人欢迎的红人的根本原因。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他把全村的人头都摸熟了,也把全村人的心思都摸透了。他不仅知道了吴石宕村的来历和石匠师傅们的饥寒困苦,也明白了雷家寨如何建成以及猎户山民们祖祖辈辈的惨痛境遇。他心头的那张白纸,逐渐画上了清晰明白的图画;他脑子里的那个疑难问题,也逐渐有了妥善解决的办法和明确肯定的答案了。

与官军民团较量得胜归来以后,山寨里的大小头目们正式或非正式地聚会过几次,所商谈的急待办理的事情,不外乎如何竖旗建寨、如何发落俘虏、如何补给粮草甲杖等等。逮住的范通和马翰林的大管家,暂时还关着。谢三儿、老穷婆和受害的乡亲们,一日三次地来催问何时砍他们的脑袋。刘保义总是回答说:这两个人另有用处,要大家稍等几天,再作决定。许多事情之所以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的根本原因,主要在于首领们对“反到哪儿算一站”的想法还不一致,因此其余枝节问题也就无从解决。

立本的老主意是:不管用什么办法,文的也好,武的也好,只要把林炳斗倒,把金太爷撵走,仇人和赃官都没有了,即便天下还不太平,至少缙云地面自然太平了。那时候,造反也就算是到了头,手艺人并不想做官当皇帝,只要能回家去打石头,有青菜谈饭布衣裳,吃饱穿暖,就算是安居乐业,心满意足了。可是大部分雷家寨人和吴石宕人都说:义旗一举,就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要想反官府杀官兵,又想在官家手下过太平日子,无异于与虎谋皮,根本就不可能办到。他们根据自身所受到的欺压,从平等的要求出发,感到这个世道不变,就绝不会有自己的好日子过;但又不敢相信单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反上金銮殿,就能办成改朝换代这么大的事业。

刘保义摸准了大家的底儿,对症下药,采取的是“以点带面,各个击破”的战略,先从道理上把二虎、月娥、本厚这些敢于踹营闯关的年轻人一个个都点透了,说通了,然后通过他们再去感染别人,影响别人。他引证历史上多次官逼民反的起义军作为事例,说明造反的军队“师出有名”,必定能够得到穷苦百姓的衷心爱戴和拥护,因此才能由小及大越战越强的道理。他以自己的所见所闻现身说法,指出太平天国功败垂成的根本原因,要大家接受教训:一不要妄自菲薄,眼光只看到鼻子尖儿底下,看不见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与官家皇上有深仇大恨的老百姓作后盾;二不要妄自尊大,眼睛长到了头顶心儿上去,像洪秀全那样,以为天下除了自己之外,就没有圣人了。私心作怪的结果,必然是尔虞我诈,互相倾轧,越想当皇帝,越是当不成,白白葬送了自己和千千万万起义弟兄的­性­命。他鼓励大家:为了改变这个世道,为了千千万万穷苦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不再遭受官家皇上的欺压,要把天下兴亡的重任担当起来,做一个披荆斩棘的开路先锋,不打到京师把皇上赶跑绝不罢休。

像一粒火种爆进了­干­柴禾里,转眼之间,就引起了一场熊熊大火。雷家寨的男女老幼,都被这阵烈火烧着了。人们沸腾起来,奔走着,议论着。在争辩中,大家的眼光逐渐远大起来,胆识也猛增了许多。“反朝廷,打天下,改世道,为大家”,一时间成了人们共同的心愿。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变成了一股不可遏止的浪潮,推波助澜,冲刷着少许人头脑中的疑虑和杂念。

在头目中,经过几次正式的聚会和争议,想法也逐渐一致起来,最后终于走向统一。他们下定了决心:不­干­则已,要­干­就大­干­一场。根据刘保义的提议,决定把摆宴庆功和祭旗誓师放在同一天去办,要办得比过新年、娶媳­妇­儿更热闹三分,让全寨的男女老幼好好儿乐上一乐。

经过再三斟酌,这不寻常的一天,就选定在三月初三。这不寻常的一天。把全村上下男女老幼全都卷了进去。整个雷家寨沸腾起来了。

这天,一大清早就去采花儿的姑娘们,来不及回家吃早饭,就嬉笑着,欢唱着,喧嚷着,簇拥着,涌到由打谷场改成的校场上来。她们一齐动手,用大捧大捧火红的杜鹃花儿,加上绿­色­的柳枝、松枝、柏枝,把一座临时搭起来的野台子打扮得花团锦簇,红红火火,把整个校场全部映红了。

在所有的姑娘们中间,打扮得最最漂亮的,莫过于穷花儿。这朵在穷人家里成长起来的花儿,十几年来,含苞待放,今天一旦在温暖的仲春时节跟杜鹃花儿一起开放,显得格外妩媚动人。尽管她来自山下,是个汉人,但自从老穷婆找到了孙子并把她从火坑中救出来以后,她跟­奶­­奶­两个就在雷家寨落户了。老­奶­­奶­还像从前一样,穿的仍是汉人的服­色­,穷花儿到了山寨以后,却特别喜欢畲家姑娘的服装,也穿上了大宽花边儿的畲家服­色­,变成地地道道的畲家姑娘了。欣逢今天山寨里祭旗盛典,小姐妹们争相替她赶制了一身绣着大红杜鹃花儿的节日盛装。这头花蝴蝶,一早起来,欢快地飞上了山坡,采了比谁都多的一大捧穷人花儿,又欢快地飞回寨子里来。一路上步履轻盈,翩翩起舞,放声欢唱。她那婉转美妙的歌声,回荡在山谷中,跟山外婆的接应声①相应和。从她那欢声笑语中,人们可以听出来,这确实是她有生以来最欢乐、最愉快、最充满着幸福和希望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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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山外婆接应──当时当地人认为“回声”是山中有一个“山外婆”在接应。

姑娘们把刚从山上采回来的杜鹃花儿都用来装饰“将台”。台子的立柱和横梁全Сhā满了鲜花,穷花儿的手里还剩下一小把儿,就跳下台子去,想把花儿Сhā到竖在台前的一高二矮三根杉木杆子上去。小伴儿们笑着告诉她:那高的是旗杆,将要Сhā雷家寨起义造反的大纛;那两根矮的,样子像系马桩,照她们的猜想,多半儿是用来拴祭旗的牛的。她们不由分说,把剩下的杜鹃花儿全都Сhā在穷花儿的头上,这才嬉笑着,跳跃着,各自蹦回家去。

典礼定于巳正举行。但是瞧热闹的人们,刚吃过早饭,就都蜂拥到校场里来了。远远看去,只见红的绿的一大片;走到跟前儿,才看清那都是些老年­妇­女和孩子。为了让“义军”数儿内的人都能够参加这次盛典,中年­妇­女和老猎户们都主动到山前山后替换义军把关守隘去了;青壮年的男女和半大的娃娃们,即便不是“数儿”内的,也大都各有差使:能歌善舞的畲家,每逢佳节庙会,都要敲敲打打,吹拉弹唱,表演小戏、高跷、叠罗汉、游龙戏珠,狮子滚球之类的­精­彩技艺。今天的盛会,一方面是为首次大捷庆功,一方面还要誓师造反,可以算得上是雷家寨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多才多艺的畲家,怎么能让这样的好日子冷冷清清的过去呢!

巳初一刻。三声炮响,以锣鼓喇叭为前导的大旗,由小虎捧着进入校场。众头目簇拥着吴立本、刘保义和雷家寨的族长老爷爷跟在后面。雷家寨的造反大旗,以蓝天作底,由日月三星组成:左上角一个太阳,右下角一个月亮,三颗硕大的星星,从右上到左下斜向排列,取的是“日月同辉、三星高照”的意思。这是刘保义根据大伙儿议定的意思画出草图,由月娥带领众姑娘日夜赶绣而成的。接着,两面三角战旗引着男女两队兵丁进入校场。男兵的头目是雷一飞和张二虎,鉴于“三军司命”的大纛尚且不绣“帅”字,他们的红­色­战旗上也就不绣“雷”字或“张”字,却用金线绣了一头展开双翅作跳跃状的飞虎;女兵的头目是雷大搜蓝兰花和吴月娥,她们听说男并队打的是飞虎战旗,就也给自己设计了一面战旗:绿­色­的绸子上绣了一只大花蝴蝶。古往今来,以蝴蝶作为战旗的,好像还从来没有过,确确实实够得上“别开生面”这四个字了。

山寨还在草创时期,无力制办号衣,只规定男兵男将用蓝巾包头,女兵女将用红巾包头。男兵队中,大都是白布对襟儿的小褂儿,蓝布肥腿儿的裤子,打着半截儿裹腿,脚下草鞋;女兵队中,服­色­可就杂了:红梅依旧是一身的大红,穷花儿却是一身的翠绿,其余也有穿红衣绿裤、花袄儿紫裤的,一个个都像是战旗上的花蝴蝶,只有月娥为了带她爹爹的孝,穿的是黑底白边儿的小紧身,在大红大绿中间显得格外典雅不俗。

男女兵将各持兵器在台子两侧分左右立定以后,表演各种­精­彩技艺的青壮年男女也相继入场,面对大旗站定。看热闹的老少乡亲们则围在四周,把一个小小的校场填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巳时正,典礼开始。大小头目和山寨里的族中长辈们都上了台。正中一张条案,后面三把交椅,并排坐着吴立本、族长雷老爷爷和刘保义,男女头目们各佩刀剑肃立两侧。雷一鸣的外伤已经完全平复,今天他兼任“鸿胪寺序班”①,披红Сhā花,当上了司礼,更显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他见台上台下各就各位,已经准备就绪,就走到台口,脸上带着三分笑意,高呼一声:“典礼开始!”全场上下立刻鸦雀无声。又一声“升旗”,鼓乐齐奏,小虎手里的三星大旗顺着旗杆冉冉升到了天空,高高地斜挂在旗杆顶上,在微风中轻轻飘荡着。乐止以后,司礼高呼:“歃血盟誓②!”鼓乐又起,亲兵们抬过一坛子酒来,取铜盆倒了满满一盆,放在台子正中。自立本以下,凡在台上的头目们各各掣出刀剑,挨次割开左手的中指,把鲜血滴到铜盆里面。滴血完毕,乐声停止,立本取碗舀起一碗来,端在手里,走到台前,取出月娥娘按照大伙儿的意思事先拟定的誓词来,用一种激昂慷慨的声调,对天盟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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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鸿胪寺序班──即鸿胪寺卿,是宫廷中掌管典礼赞导的文官。

②歃(shà霎)血盟誓──本是古代盟会的一种仪式,在会上当众宰杀牛马­鸡­狗之类,把血抹在嘴­唇­上,表示诚意。后世把喝血酒对天盟誓也称为“歃血”。

“我等均系山野村民,世世代代各安生计,不犯国法,不­干­朝政。只为当今皇帝昏庸,太后专政,豺狼当道,豪绅仗势,贪官枉法,鱼­肉­百姓。民不聊生,又遭飞来横祸;生灵涂炭,更蒙不白奇冤。求助无门,只为正气不伸;申诉无处,皆因官官相护。官逼民反,唯有铤而走险;身家难顾,谋反为求活路。今有缙云、永康吴、张两族,联结白水山畲家雷姓父老兄弟姐妹共同发难,合力反清,高举战旗,伸张正义。杀贪官,诛豪绅,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灭贫富,倡平等,领百姓入安乐之乡。同仁志士,聚会三星旗下,面对天地,歃血盟誓:义旗一展,刀枪齐举。只杀贪官,不及寒士;只诛豪绅,不及良民。最终目标,反入朝廷,不到京师,决不收兵。凡我同志,只许并力向前,不可畏缩退后;只许一心为公,不可为私肥己;只许为国为民,不可图名图利;只许有福同享,不可一人称帝;只许有祸同当,不可临难躲避。今日举旗,大吉大利,三星高照,日月同辉。此心此德,神人共察;此愿此志,天地同佑!”

“天地同佑!”全场上雷鸣也似地接应了一声。鼓乐声起,立本把手上用恭楷誊录的起义誓词焚化了,然后把一碗血酒围着誓词的灰烬滴洒了一圈儿,酹了天地。接着又满满地舀了一碗,自己喝过一口,递给雷老爷爷;老爷爷喝了一口,又递给刘保义;刘保义喝了一口,又递给月娥娘。台上的头目们挨个儿全喝过了,送才把一盆儿血酒全倒进坛子里,亲兵们抬着走下台来,分舀了十几碗,传到了男女战士们的手中,也是一人一口地传了下去。这时候,全场上下,群情激奋,至于顶点。

男女战士们喝过血酒,空坛子也抬走了,场子上这才慢慢地安静下来。雷一鸣站在台口一侧,往前迈了一步,用他那洪钟似的胸腔共鸣高喊了一声:“献俘祭旗!”话音儿刚落,小虎和谢三儿两个答应了一声,就跑下场去,把剥去上衣、五花大绑的范通和马翰林的大管家揪了上来,连手带脚在大纛前面的两根将军柱上捆了个结实。与此同时,双手反剪着做一串儿拴在一根大绳上的五十多名俘虏,也被押上场来,肩并肩做一堆儿跪倒在大旗面前,一个个全像是晒蔫了的青草,低着脑袋弯着腰,不敢抬头。

吴立本走近台口,指着范通对台下说:

“这家伙,就是卖友求荣之外又混进山寨来替马家当­奸­细的范通,大伙儿早就认识他了。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本来早就应该拉出去砍了的,只为留着他的这副黑心肝儿祭旗,让他多活了几天。”又指了指大管家:“这个孬种,是本地豪绅马富禄的狗腿子,也是雷家寨人的二东家。舒洪镇左近方圆三十里之内,哪一家没受过他的欺诈盘剥?这家伙狗仗人势,作恶多端,他办过的坏事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单是老穷婆头些日子给大家诉的那些苦楚冤仇,就够他千刀万剐的。我这里也不必一件件细数他的罪恶了。刀斧手,准备行刑吧,”

行刑的命令还未下来,小虎和谢三儿就已经袒露着上身,手提锋快的牛耳泼风刀,各端一铜盆凉水,怒目切齿,分别在自己的仇人面前站定了。

小虎自从在落虎崖上祖孙相认,听­奶­­奶­细说一家四代与马家的血海深仇之后,早就有了手刃仇人的愿望。他知道,自己的父兄都是在大管家的出谋划策之后进了站笼和花坟的。实际上,他就是杀人凶手,是除马家祖孙之外的第一个对头人。今天仇人相见,怎不份外眼红?小虎一向嘴笨,拙于言辞,但善恶分明,是好人是坏人,心里一清二楚。这时候,听得一声令下,急忙­操­刀在手,只骂得一声:“狗娘养的,你也有今天!”就一刀捅进了大管家的心窝儿,殷红的污血,顺着刀把儿汩汩地冒了出来,流了一地。小虎拔出刀来,顺势劈开了胸膛,两手一掰,伸进去一掏,就连心带肺做一嘟噜揪了出来,扔进铜盆里去了。

小虎是个急­性­子,一抬手之间,不容大管家说半句话,就把他开膛破肚,剖腹挖心,收拾掉了。谢三儿则不然,他是个老江湖,自打雷一飞答应逮住范通由他便宜处置以后,就琢磨着怎么样来整治这个黑心黑肝儿黑肚肠的冤家对头,早有成竹在胸了。这会儿仇人捆上了将军柱,刀把儿攥在自己的手心儿里,耳听得行刑令下,反倒不着急了。范通是个癞子,脑袋上只有稀稀拉拉寸把长的几根黄毛,不能像大管家似的把辫子也拴在将军柱上,所以他总是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谢三儿见小虎已经动手了,有心让他做利索了再说,就用刀尖儿把范通的下巴颏儿挑了起来,拧过他的脑袋去,让他看着大管家的黑心是怎么掏出来的,一面大声喝问:

“二秃子!事到今天,这叫做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明年今日,就是你的一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快说!”

范通的下巴颏儿吃刀尖儿逼紧了,不得不把脑袋极力往后仰去。两眼刚往大管家那边一瞥,正好看见小虎在劈肋骨掏心肺,吓得他脑门儿上“嗡”地一声,两眼一翻,差点儿背过气儿去。恍惚惊悸中听到谢三儿喝问,心知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又落在冤家对头人手里,这条命反正是保不住了。活命既不可能,但求少吃些苦头吧。这么一想,就睁开眼睛,颤声哀求说:

“谢三哥,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总求三哥看在我妹妹对你一片真心的份儿上……”

“住口!”谢三儿抽回刀来,顺手照他脸上就是一刀板儿。“不提你那臭妹妹,倒还罢了;提起那个狗娘养的­骚­表子来,我恨不得一刀一刀片了她!我们兵发洪坑桥,没把那个烂表子抓来一起祭旗,算是她的便宜。不提你那臭妹妹,还有说的没有?”

范通吃了一顿板刀面,又挨了一通抢白,翻了翻他那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贼眼,还是苦苦哀求:

“谢三哥!你我相交一场,兄弟我纵有千日的不是,总也还有一天半天真心待过你。如今我‘自作孽,不可活’,也不敢求你放生饶命,只求你看在这一天半天的交情上,譬如做好事积­阴­德,准我三件事情吧!第一,求你手下利索点儿,照心窝儿赏我一刀,叫我少受点儿活罪;第二,我死之后,求你赏我一口薄材,随便哪里挖个坑儿埋了,省得我尸骨零散,孤魂无依;第三,每年清明时节,求你看在兄弟往日也曾酒­肉­相待的份儿上,赏我一口饭吃,再胡乱给我烧化几百纸钱,省得我沦落在饿鬼道里,永世不得超生。三哥呀!你要是能准我这三件事情,就是我重生父母,恩比天高,我在­阴­曹地府也感激你的大恩大德呀!”说完,居然唏嘘呜咽起来,扑打扑打地往下掉眼泪。

“哈哈哈哈!”谢三儿仰天一阵狂笑,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两手叉腰,歪着脑袋,一半儿惊讶,一半儿好笑地说:

“好你个二秃子!临死之前,真亏你说得出这番不要脸的话儿来!不提你的臭妹妹,又提起你我的交情来了。你我之间,来往了那么久,连你那臭妹妹也算上,对我真有过一天半日的真心么?但分你们对我真有一丝儿交情,难道五十吊钱就能把我给卖了?算一算,我花在你和你那个臭妹妹身上的,往少里说,也不止十个五十吊了吧?要是想到你我还有交情,你就是开口问我要这五十吊,我也不会不给你呀!单为了那么几个毛钱就把我卖了,今天还老着脸皮来跟我讲往日的交情,亏你说得出口!你怕受活罪呀?你不想想,你把我送进衙门里去,判我个凌迟处死,那三千六百刀,哪一刀是好挨的?你三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三爷做的是没本钱买卖,敬的是顶天立地的硬汉子。你要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连眉毛都不皱一皱,三爷念你是筹汉子,没准儿倒能赏你个痛快的!就你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儿呀?你想早死,我偏要你慢慢儿活受!这才叫害人害己,天理报应呐!你还想睡口棺材,埋进土里,旱早超生?真是痴心妄想!像你那样儿的恶鬼,死了只配扔到山沟儿里去喂野兽!入土转生,投胎转世,依旧是个坑害良民的恶棍儿!我看哪,像你这样的东西,还是打入十八层地狱里去,永世不得超生的好。我有那买棺材的钱,布施给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好不好?我有那吃不了的饭,打发求告无门的叫花子好不好?我填还你那么多年了,难道还填还不够,死了还惦着吃我、花我的呀?别他娘的做梦娶媳扫儿──尽想好事儿啦!”

谢三儿的一番话,引起了全场上下的一阵哄笑。范通明知道自己这一回要受活罪了,蜡黄的脸上登时又贴上一层白纸,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吴立本见小虎已经手起一刀,­干­掉一个了,谢三儿还在那里磨嘴皮子,怕他耽误了工夫,就招呼一声说:

“三弟兄,别跟他瞎磨牙啦!赏他一刀,送他回地狱去就算完了。祭完了旗,大伙儿还要看你练一手呢!”

谢三儿答应一声,回过头来,接茬儿还跟范通磨叨:

“大哥哥替你说情了,要我赏你一刀呢!不过这一刀怎么个赏法,可还得听我的!”

说着,用刀尖儿把范通的裤腰带儿往上一挑,裤带儿断了,连肚脐眼儿也露了出来,这才把刀尖儿捅进他肚子里去,再往上一挑,锋快的刀尖儿一直划到了胸口,肚子上开了一个一尺来长的大口子,大肠小肠全都流了出来。也许是想充硬汉子吧,这一次,范通只在刀尖儿攮进肚脐眼儿去的时候叫了一声,过后就两眼紧闭,双­唇­紧抿,一声不吭了。谢三儿见了,偏不饶他,一面捋着他的肠子肚子心儿肝儿,一面去拨他的眼皮,还跟他打哈哈:

“喂,别尽闭着眼睛装睡啦,睁开你的马眼,看看你自己这一肚子黑心脏肺烂肚肠吧!”

范通正在剧痛中捯气儿,听见谢三儿还在揶揄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央告说:

“三哥,积点儿德,痛快点儿吧!”

谢三儿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接着挖苦:

“不是硬汉子,想装也装不像,没办法,没办法。刚挺了这一会儿,就挺不住了?你叫我积点儿德,你不想想,我是个采蘑菇的,一辈子尽­干­缺德事儿了,到如今连个正经八百的老婆都没有,把孙子也耽误了,我还积哪门子的德呀?你叫我痛快点儿,可我大哥只叫我赏你一刀,没叫我赏你第二刀哇?好,也罢,且看在你办事儿没良心的份儿上,今天就叫你死在这没良心上吧!”

说着,把手伸进他的腔子里去,连心带肺往外一揪,一嘟噜血淋淋的东西就掏了出来,扔进铜盆里去。范通一直脖子,连气也没有再捯一口,就耷拉了脑袋,一道幽魂,径直往第十八层地狱投到去了。

剖腹挖心,处决了两个害人的坏蛋,尸体还挂在将军柱上,血淋淋的心肝五脏摊了一地。但是全场上下包括­妇­孺老弱在内,不单没有半点儿惧­色­,反而欢声雷动。好多受害深重的人,还以不能手刃这样的丑类而引以为憾呢!

按照事先的计划,只用两个坏蛋的心肝祭旗,掏心之后,尸首拖了下去,仪式就算完了。小虎和谢三儿正在解死人身上的绳索,刘保义忽然想试一试女兵们的胆量,就站了起身来,走到雷大嫂和小娥的面前,悄悄儿地说了几句话。小娥又跟雷大嫂商量了一下,就走到女兵队前一站,挨个儿默数着这一群花蝴蝶似的女战士。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儿,有的已经开出去见过阵仗了,在刀枪丛中,箭矢雨里,她们个个奋勇向前,挥刀杀敌,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畏缩不前,全都是好样儿的;还有一些,则是新近加入的,只进过校场,没上过战场。刘师叔既然是专为女兵下的这道将令,交给谁去执行才好呢?她又一次环视了一遍自己的女兵,眼光最后落定在两个人身上,就坚定沉着地发出了口令:

“穷花儿,小红,出列!”

“在!”“在!”随着两声清脆响亮的回答,两员女兵,英姿飒爽地高挺着胸脯大步走到了队前,面对着小娥并肩站定,听候差遣。

小娥心里在默想:这两个丫头,一个生在山村,一个长在闹市;一个文雅娴静,一个活蹦乱跳;一个说话都要脸红,一个调皮泼辣大方。从­性­格上看,两人毫无共同之处;但是两人都有一段不平凡的身世,都经历过泰山重压,苦海浮沉,在对敌战斗中,都一样坚决果敢,奋不顾身。那么,今天当着那么多的父老乡亲兄弟姊妹,展示一下我们女兵的胆量和勇敢,单挑这两个人去,相信她们一定能够为全体女兵争回彩声来的。一面想着,一面敛容正­色­发布命令:

“刘爷将令:范通等二人已经破腹服诛,特令你二人将其枭首号令,不得有误!”

“得令!”两员女兵齐声答应,两手拢胸微微一躬之后,各自掣出刀剑,直奔尸体而去。

自打马富禄的大管家押进校场来,穷花不由得就想起了她那惨遭毒害的爹娘和哥哥来,一股难以抑制的仇恨烈火,从心底燃烧、升起,憋得她满脸通红,恨不得跑上前去,生咬他几口才解恨消气。她的激动浮躁,让两旁的小姊妹发觉了,悄悄儿地扽了扽她的衣服,使她猛醒过来,意识到如今自己是在队列之中,没有军令,凡事不能轻举妄动,就又逐渐地安静了下来。偷眼向人群中看去,只见她­奶­­奶­也瞪大了枯涩的眼睛,紧抿着­干­瘪的嘴­唇­,怒火中烧,不能克制。及至小虎给了那老狗一刀,掏出心来,穷花儿高兴极了,要不是两旁的小姊妹攥住了她的手,她几乎要手舞足蹈,喊出声儿来。透过模糊的泪眼,见她的老­奶­­奶­在用衣襟频频擦拭眼泪,嘴­唇­一张一翕(x ì戏),呐呐地不知说些什么──也许是在祷告天地,也许是在倾诉她胸中的积怨。等到后来谢三儿故意给范通多受点儿罪,穷花儿倒又觉得小虎的手下过于利索,太便宜了这条老狗了。

如今小娥下达了刘爷的将令,要自己去割下那老狗的脑袋来枭首号令,正中下怀,一声“得令”,三步两步就奔到没了良心的的大管家面前,尽管这是一具血污狼籍、狰狞可怕的尸体,但她全无恐惧,手起剑落,三下两下就把一颗狗头割了下来,就用他的辫子,把它高挂在将军柱的顶端。尽管­干­这一行对她来说还是初次,也没有师傅传授过,但她却­干­得十分­干­净利落。用鞋底儿蹭去剑上的血污送回剑匣之后,手上连一丝儿血迹都没有。

她的大胆勇敢,激起了台上台下一片赞叹声。老穷婆眯着眼睛嘻开嘴,在向人们诉说:

“这丫头,在家里的时候,连只­鸡­都不敢宰,见了耗子都会吓得尖声儿大叫的呀!”

小红见穷花儿一马当先,直奔大管家而去,只好去割范通的脑袋。她本来就是个大胆的姑娘,生就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连老虎的胡须都敢捋,斫下个死人脑袋来,本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糟的是范通是个瘌痢头,帽子后面的辫子,原本就是假的,尽管三刀两刀的把脑袋拉下来了,却没有辫子可提,怎么把它挂到将军柱上去“枭首”呢?聪明的小红,见范通的裤腰带已经被谢三儿挑断,就拿了过来,用刀尖把范通的两耳各扎一个窟窿,把裤带穿了进去,提起来,也挂到了将军柱上。号令完毕,收刀入鞘,但是两只手上,都染满了污血了。

把两个恶贼枭首祭了旗,两具无头尸首,下令拖到深山里去喂野兽。校场里面,逐渐恢复了平静。

跪在大旗前面的那五十多名俘虏,离将军柱最近,因此场上的一切,他们看得比谁都清楚。自打听到一声“献俘”,把他们押上场来以后,每一个人都自分这一次是必死无疑的了。凡是当兵的,大都知道征战凯旋以后,“献俘阙下”或者“献俘太庙”是怎么一回事儿。尽管他们全都低头跪着,但是本能驱使他们随时观察周围的动静与变化。范通与大管家的伏诛,怎么开膛破肚,怎么枭首祭旗,他们只须微微地抬起点儿眼皮儿来,就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两具尸首虽然拖下去了,但是他们依旧胆战心惊,豆大的汗珠子一串串儿往下掉。他们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汉,一个个全都怕死惜命,后悔不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只为了贪图一份儿钱粮,当上了乡勇丁壮,落得今天白丢这条­性­命。他们认定:今天既然是杀俘祭旗,看起来生还的希望是很小很小的,等收拾完了范通和大管家,就该来收拾他们这一拨儿了。由自己即将惨遭横死又想到家里的妻儿老小:于是好些人由惧怕而伤心饮泣,唏嘘之声隐隐可闻。

吴立本坐在将台上,一面看着小虎他们杀俘祭旗,一面冷眼观察着这跪倒的一群都有些什么动静和反应。这时候,他猛地从座位上起立,大步流星地走下台来,在这群瑟缩发抖的俘虏面前立定。尽管全体战俘中没有一个人认识吴立本,但看他端坐将台正中的位置上,可以判定他是这支造反义军的主帅无疑。吴立本用谴责、严厉的目光逼视着他们,他们用惊恐、求饶的眼神仰望着吴立本,有好一阵子,双方都不发一言。半晌儿之后,俘虏中有个机灵点儿的,乍着胆子叫了一声:“大帅!饶命啊!”接着就在地上“嘣嘣”地碰开了响头。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提醒了同伙儿,立刻七嘴八舌地全叫了起来:

“大帅!饶命啊!”

“大帅!我不是自愿的呀!”

“我再也不敢来啦!”

“可怜可怜我家里还有个八十三岁的老娘吧!”

他们一面嚷着,一面七上八下地就在地上碰开了响头。好几个人的脑门儿上,登时就红肿起来,流出了鲜血。

这一群可笑又可怜的废物,越是摇尾乞怜,越是令人感到恶心。吴立本鄙夷地撇了撇嘴,斜了他们一眼,一挥手,半威严半生气地怒喝了一声:

“都别嚷了!听我说!”

有如晴空里响个霹雷,嘈杂混乱的叫嚷顿时消声匿迹,一个个像是勾去了魂魄似的戳在那里。他们看到吴立本一脸的怒­色­,猜想立刻就会有什么厄运要降临到他们的身上,不由自主地又瑟瑟发抖起来。终于,吴立本脸上的怒­色­逐渐退去,用一种严厉中又带温和的语调讲起话来:

“你们来攻打山寨,叫我们逮住,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这半个多月里,根据你们的口供和我们下山核实的结果,证明你们都是狗仗人势一贯胡作非为的歹徒恶人,百姓们早就对你们恨之入骨了。如今皇天有眼,把你们生生擒住,本应该全部杀了祭我三星大旗的;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念及你们各有妻儿老小,再说,也不是你们存心要跟山寨作对,不过是帮狗吃屎,替别人卖命替死罢了。如今死的死伤的伤,没磕着碰着的没有几个,也算是有了报应。过去的事情,不去管它了。从今天起,只要你们肯立下甘结文书,愿意回家去各安生计,不再替官府豪绅卖命,祸害乡邻,由我作主,就把你们全都放了。家里生计确实困难的,还可以资助一些银钱,回去做个小本儿买卖。不过话得说在头里:回去以后,如果恶习不改,依旧为非作歹,那时候要是再叫我们逮住了,柱子上挂着的那两个就是榜样。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谢大帅不杀之恩!”

“谢大帅再造之恩!”

“我们绝不敢再作恶了!”

出于意料之外的宽大,使俘虏们欣喜若狂。发自肺腑的欢呼声,震动了山谷,回音余响,在校场上空久久回荡。吴立本满意地笑了笑,发出将令:

“把他们全带下去,各具甘结。无伤的,轻伤能走动的,天黑之后从前山送出寨去;伤重一时走不了的,暂且留下,等好了以后再下山。去吧!”

“大鸿胪”雷一鸣高呼“释俘”,专管看守的小头目雷一声,带领十几个弟兄把俘虏兵手上捆的绳索都解了。释俘们欢天喜地地站起身来,庆幸自己得到了重生。很多俘虏兵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指天设誓,痛悔前非,表示从今往后,一定要改恶向善,再也不替官府豪绅奔走卖命,再也不做为害百姓的歹徒坏人了。

释放战俘又资助本钱的义举,引起了人们的啧啧称赞,纷纷议论这是亘古以来除了仁义之师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专管押解战俘的雷一声正要把释俘们带出校场去,坐在将台上的雷家寨族长老爷爷忽然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压制不住满腔的激|情,高呼一声:

“且慢带走,我有两句话要说!”说着,手扶老竹拐杖,步履蹒跚地就要走下台来。

这是预定的庆典程序中所没有的。雷一鸣怕老族长跌到,急忙过来扶着他走到了台口。雷一声机灵,没等老族长下台来,就把一群释俘带了回来,让他们分三排在台前席地而坐。老族长站在台口,眼望着台下,哆嗦着嘴­唇­,两眼闪动着泪花儿,好一阵子,这才逐渐平静下来,开始说话:

“今天雷家寨誓师起义,你们这些帮狗吃屎的孬种,要照我老头子的心思,一个一个都应该杀了祭旗才称心。如今吴大帅广施仁义,格外开恩,不单把你们全都放了,生计无着的,还资助本钱。这样发放你们,不要说是你们没有料到了,就是我老头子,也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种仁义的做法,亘古以来是不是有过,我老头子没有上过学读过书,不知道。不过我上了几岁年纪,,早年间朝廷官府是怎么对待我们畲家的,趁此机会,我觉得应该对你们说说。省得你们好了疮疤忘了痛,过了火焰山就扔了芭蕉扇,得恩不知恩,得福不知福,放回去不到三天,把吴大帅对你们的仁义忘了个一­干­二净,不单有恩不报,反而恩将仇报,又去投靠官府豪绅,再来攻打我们山寨。那可就一错再错,不可救药了。”

老爷爷说到这里,陷入了沉思,全场上下,鸦雀无声,一片寂静,每一个俘虏,都张大着眼睛,仔细谛听老爷爷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是乾隆五十六年辛亥三月出世的,今年整整八十四岁了。”老爷爷在沉思中想起了往事,止不住心酸。“那年头,人人都说是乾隆盛世,天下太平,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可有谁想到,就在那个太平盛世,我们雷家寨竟会遭到一场争些儿灭种的惨祸浩劫呢!”

老爷爷的眼前,展现出一幅悲惨的图景,禁不住神­色­凄然起来,两滴浑浊的泪珠儿,突然夺眶而出。

“说起我们畲家,你们家住舒洪镇附近的人,也许听人说起过,还是顺治十一年甲午从丽水迁到这白水山来安家落户的。算起来,到今天已经二百三十年了。那时候,只为我们畲家不肯剃头留辫子,给扣上了一个反抗朝廷的罪名,叫官兵给追杀得没处可逃了,这才不得不挑上锅碗被褥,背着儿女,爬山越岭,逃到你们缙云地界来。其实,丽水缙云,都是他大清朝的天下,丽水住不下去,缙云也一样难以谋生。我们畲家,人数不多,但是野蛮、不开化、好作乱犯上的名声却大得很。我们的祖先一路上逃过来,没有一个乡官地保敢于点头让这些‘脑后长着反骨’的人落脚。最后,来到了这座高高的白水山。那时候,白水山山脚下只有几户人家,半山腰以上,还是野兽的天下,没人敢住。我们畲家,祖祖辈辈受官家欺凌,一向都是在深山冷岙里筑寨子居住,靠打猎和种苞萝、番莳①过日子。逃到缙云来,别处没地方好落脚,只好偷偷儿爬上了白水山,悄悄儿地住下来了。那一年,从丽水逃过来的畲家有两支宗族:姓雷的住在西坡,姓蓝的住在东坡。这就是今天的雷家寨和蓝家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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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苞萝、番莳──缙云方言,即玉米、白薯。

“我们的祖先在白水山落脚谋生,开荒打猎,建房筑寨,日子慢慢儿安定下来了。那年头,山荒主不荒,荒山不荒主,再高的山,哪怕是从来没人进去过上去过,山主却是有的。我们在白水山上开出了荒地,赶走了野猪,种上了庄稼,刚刚够我们自己吃的,收租的大东家、二东家们带着家丁打手也就踩着我们踩出来的山路涌进寨子里来了。没办法,种地的交地租,打猎的交山租。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攒下的几张皮子,几斗苞萝,又挑到人家家里去了。谁叫我们住在人家的山上呢?人家手里,攥着官家发给的文书,盖着豆腐­干­儿大的朱红关防啊!

“官府里说我们是‘化外之民’,不单不许我们读书赶考,一应赋税徭役,却又比‘化内之民’要重一倍还多。我们身受着官家和东家两重(chón ɡ)重(zhòn ɡ)压,累得弯腰驼背,还是喘不过气儿来。一百多年中间,听老年人传说,抗租抗税的事情大大小小有过不下一二十起。每次闹事,总是官家派了衙役兵卒进山来逮人,押到县里去判个‘反叛’的罪名,砍头示众,才算完结。少的一次两三个,多的一次几十个。每逮走一次人,就给我们多箍上一道金刚箍,我们畲家的日子也就更加艰难一步。我出世的那年,重重重压已经把我们畲家压得喘不过气儿来,日子也到了快要过不下去的地步了。

“我记得很清楚,自从我出世以后,一直到我八九岁,家里就很少有盐吃。番莳丝、苞萝羹,都是吃淡的。实在咽不下去,就咬一口辣椒往下压一压,吃得我天天流鼻血,骨头软得三岁不会站,五岁不会走。在咱们浙江省,咸盐不是什么宝贝东西,为什么会那么缺呢?原因就在于官家借此压我们。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给出的主意,说是我们畲家的骨头太硬,­性­子太野,要败败我们的火气,下令各地的官盐店,一律不许卖盐给畲家。我们要吃盐,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拿麝香去换。他们只知道白水山上出麝香,哪儿知道我们要得一个麝香,也是难上加难哪!好不容易得了一个麝香,拿到镇上,也只能换几斤盐。有人翻山越岭到他乡外地买几斤盐回来,道口上叫衙役吏卒查到了,就说是贩私盐,轻的逮进衙门里去打板子、坐班房;重的在县前枷号示众,三天五天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那年头,我们寨子里咸盐简直比金子还贵,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嫁出去,能换回三斤两斤盐来,就算是很客气、很运气的啦!

“到了嘉庆五年庚申,官家对我们畲家山寨卡得更紧了。寨子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断了盐。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连半山坡都爬不上去,更不用说开枪打猎追野兽了。腊月底年节前,雷家寨和蓝家寨有几个人偷偷儿逃出缙云县地界,买回来几十斤咸盐,围在贴身的扎包里;大年三十儿半夜间悄悄儿摸回寨子里来。偏偏冤家路窄,半道儿上碰见二东家的带着几个家丁打手进村来讨账刚回去,两下里碰了个正着。家丁打手们上前一搜,从身上搜出了咸盐,就一根绳子把这几个人拴成一串儿带走了,只有一个拉在最后面的没被二东家看见,逃了回来。大伙儿一听,肺都气炸了,官家逼得我们大过年的连咸盐都吃不上,这样下去,不是明摆着要往死路上逼我们吗?大伙儿一商量,千死万死,反正只能死一次,与其叫别人卡住脖子活活掐死,不如豁出这条命去­干­它一场,杀他一个够本儿,杀他两个赚一个。为首的到两个山寨里去筛起锣来,登时聚了有三百来人,大人孩子,男的女的都有,手拿刀枪棍­棒­,连夜下山去了。那一年我还只有十岁,爹爹不叫我去,我趁他错眼不见,忙乱中混进了人群里,也下了山。我们到了舒洪镇上,砸开东家的大门,杀了他全家,放出被逮走的亲人,临走一把火把他的房子点着了,最后又把他开的盐店抢了个­精­光,这才退回到山寨来固守。

“自古以来,都是官绅勾结,官官相护;杀了绅家,抢了富家,官家当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开了好几百官兵来剿山,把两个寨子团团转围住,双方僵持了足有两个多月。后来官兵见我们山寨防守牢固,攻打不下,就在一夜之间,把兵将全部撤走,合力攻打蓝家寨去了。我们山里没有读书人,有人会几套拳脚,有人会弯弓­射­箭,也不过都是用来对付野兽的,带兵打仗,全是外行,不懂得这是官兵施的围点打援之计。雷、蓝两个山寨,世世代代做亲家,姓蓝的有了女儿,长大了以后总要嫁到雷家寨来,姓雷的有了女儿,长大了也只能嫁到蓝家寨去。如今蓝家寨吃紧,雷家寨人能够坐视不救么?为首的当即点起一百多号人来,打开寨门,去蓝家寨攻打官军的后路。没想到还没走到蓝家寨,就在半道儿上中了埋伏,死了一多半儿,逮走了一小半儿,全军覆没了。官兵趁势掩杀,攻进寨子里来,见人就抓,见房就烧。蓝家寨人见隔山火起,知道这边山寨已破,慌乱中无心守寨,也叫官兵攻了进去。两个山寨,除了当场杀死的不算,男女老少,叫官兵逮走的就有八百多人。解到县里,就在隔溪南校场旁边的溪滩上按叛匪论罪全数斩了。那血水流到溪里,半条溪水都是红的。直到今天,县里人还管那个溪滩叫做‘八百溪滩’。──你们想一想吧,他们官家是怎样对待俘虏的,我们义军又是怎样对待俘虏的。‘天凭日月人凭心’,你们手拍良心想一想,我们吴大帅要是也跟官家那样对待俘虏,你们就是有十条­性­命,也别想活着回去啦!

“那一次,我是藏在一个樟树洞①里才躲过那场浩劫的。等到官军退去,我从樟树洞里爬了出来,回到寨子里,逃出命来活着的人已经不多,没有烧掉的草房,连一间完整点儿的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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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樟树洞──大樟树遭雷击以后,树­干­中空,当地人称为“樟树洞”。

“我不想在这里详细讲述两个畲家寨子经过这一番洗劫之后是怎么一点儿一点儿生息繁衍恢复起来的。今天我不怕勾起伤心给你们细说这一段往事,有两种意思在内:一者要你们知道一点儿我们畲家历年来受到的千难万苦,今天跟吴大帅合兵一起举旗造反,不是我们命贵眼高想做官当皇帝,实实在在是官家逼迫、豪绅压榨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了;二者是要你们醒悟到把你们统统放了的原因,不是怕日后官府来算账,也不是你们这些人一身清白不该当杀头问斩,实实在在是我们大帅起仁义之兵,举仁义之旗,行仁义之事。我们造反,归根结底是要大家都能够过上安生的好日子。把你们杀掉,坏人倒是可以少了几个,孤儿寡母,反倒又增加了。如果你们能够痛改前非,回头是岸,放下屠刀,还是可以立地成佛的。这样,把你们放了回去,孤儿寡母不会增多,坏人减少了,好人还多了起来,这不是更好吗?你们回去以后,不单要时常想到大帅的这一番心思和恩情,还要时常把这一番意思去对你周围的人多讲讲,让大家也都明白雷家山寨的义旗是为受苦的老百姓打天下才举起来的。只要你们能够做到这两点,大帅的这一番心思就算没有白用,我老头子的唾沫,也就算是没有白费啦!”

悲惨的史实,伤心的往事,剀切的言词,仁义的对待,种种复杂、矛盾、新奇的所见所闻,不单感动了那一帮为非作歹有罪有恶的俘虏兵,也激励了男女义军和在场每一个乡亲的斗志和信心。很多俘虏兵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指天设誓,痛悔前非,表示从今往后,一定要改恶向善,再也不替官府豪绅奔走卖命,再也不做危害百姓的歹徒坏人了。

俘虏兵流着眼泪被押了下去,老爷爷也被搀扶着回到台上落座,全场上下还沉浸在一片交织着痛楚、愤慨与仇恨的复杂心情中。典礼到此即将结束,马上就要进入献技游乐的尾声了。“大鸿胪”眼看军民上下的心情都很沉重,需要冲淡一下,就赶紧高唱:“誓师结束,典礼完成,呈献技艺,军民同乐!”

令旗一摆,台下男女战士各各后退,闪出一块空场来。紧接着响起了咚咚战鼓,三星旗下,­操­演开始。

先是刀牌手对长枪手,一共二十个人上场,每方十个。步军­操­练演武,虽然跟戏台上的打出手大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那就是“真刀真枪,不准伤人”。看起来,枪如游龙,刀如闪电,枪杆子打在盾牌上,啪啪作响,刀牌手挺刀猛冲,满地上乱滚,其实练的只是机警敏捷,眼明手快,并不真劈真扎。一来一往,斗了有十来个回合,双方一齐呐一声喊,各各刀枪齐举过头,算是敬礼谢场,就转身回头,退下场子去了。

其次是弓弩手表演­射­箭,八个人上场,各执强弩硬弓,每人三箭,站在百步之外,就以高悬在将军柱上的两颗人头作靶子。弓弦响处,三箭齐发,二十几支箭把两颗脑袋­射­成了刺猬一般。弓箭手们博得了一片彩声,也下场去了。

接着表演空手入白刃。两个人上场,都光着上身,一个使单刀,一个空着两手,什么也没拿。步战当中,最难的莫过于空手入白刃了。这一手功夫,专门练的是“躲”、“踢”、“夺”这几宗本事。一方面,要严密防范,仗着身子灵活,运用跳、跃、腾、闪诸种解数,躲过对手铺头盖脑砍来的刀锋,另一方面,又要仗着“眼明腿诀”,见缝儿就钻,要在那刀光剑影的缝隙当中,瞅准了对方攥着刀把几的那只手,一脚踢个正着或是一把紧紧抓住。就是在踢掉了对手的家伙之后,还要进行一场拳对拳的白打,直到对手服输趴下了,才算得胜。三星旗下,­操­演开始。先是刀牌手对长枪手,一共二十个人上场,每方十个。

今天在校场上呈演,当然是两个人事先串通捏咕好了的,各种解数都得卖弄一遍,看起来也就格外­精­彩。那把单刀上下飞舞,好像每一刀都是从对手的头发尖儿上飞过去似的。用不着说,打到最后,空手的不单把对手的单刀踢飞了,经过一番拳对拳之后,还把他两手反剪,擒了过来,在一片喝彩声中,两人鞠躬下场。

轮到女兵们­操­演了。山寨的女兵,本来只有十几个人,打了胜仗凯旋回山之后,经不住大姑娘小媳­妇­们的软磨硬泡,编内编外加在一起,人数也已经超过半百了。对于这群敢于冲出家门拿起家伙造反的女叛逆,刘保义十分看重爱惜,每天巡逻­操­练,除了由她们的头目雷大搜和吴月娥管带指点之外,他自己隔长不短儿地也要亲自来看看聊聊,点拨武艺。因此,这一支娘子军学艺时间虽然不长,武艺上长进却很快。今天演武,­干­脆一个不落,全体上场放对,分两方各寻敌手捉对儿较量。战鼓声中,双刀、单剑、流星锤此起彼落,上下翻飞,一攻一守,一进一退,沉着仔细,阵法不乱,居然大有可观。再加上她们大都穿红着绿,花里胡哨的,远远看去,活像一群蝴蝶在花丛中穿梭游戏一般,给凶狠残暴的兵家战事凭空增添了几分优美欢快的感受。

看得出来,在一众姑娘中,要以红梅的一对儿流星锤和小红的那对儿双刀最为出­色­了。这两个姑娘,都是不怕虎的初生之犊,豪爽,泼辣,大胆,勇敢,还有一股子扳不倒压不弯的犟劲儿。尽管这会儿是在校场上演武,却好像真上战场一样,互相吃住了对手,谁也不肯放松。一来一往,酣战了足有二十个回合,还是分不出上下胜负来。刘保义唯恐不慎失手,伤了哪一个都不好,急忙叫人传话下去停止击鼓,筛起锣来。两头小犊子听见鸣金收兵,这才各自收住兵器,跟随众姐妹嘻笑着退下场去了。

雷家寨的作战实力,起义军的武功本事,当然并不止于此。今天的演武,只是典礼完成之后的助兴游艺,略备一格而已,只要男女兵丁不显得冷冷清清光当看客就可以了。­精­彩的技艺和诸般游乐,还在后头呢。

女兵们撤下去,单调的战鼓一转而为狂热的锣鼓点儿,喇叭和唢呐也吹了起来,大小四只狮子追随着两个彩­色­绣球上场了。随着音乐的节奏,略显得笨拙可笑的锦毛狮子张着血盆大口,露着锯齿獠牙,傻态可掬地扭动着粗大的腰身,迈着沉重的步子,满场上追逐忽东忽西滴溜儿乱转的彩球。每一次扑空,不是来一个就地翻滚,就是来一个向后空翻,装出一副火爆三丈怒不可遏的样子来,非得把彩球抓在爪里衔在嘴里方始罢休。两头小狮子专爱调皮捣蛋,对眼前的一切都发生莫大的兴趣,看见大狮子去追彩球,也步履蹒跚地跟在ρi股后面凑趣儿瞧热闹。一不小心,叫大狮子绊倒了,一溜儿囫囵跟头滚出去老远,惹得场上的观众哈哈大笑,热闹之极。

吴立本坐在台上看得正有意思,忽然留守中军负责张罗庆典场外杂务的大虎,悄悄儿地从台后绕了上来,扒在立本耳朵旁边小声儿地说:

“本智从城里赶回来了,说是有机密要立即禀报。”

“他在哪儿?”立本回过头去,压低了嗓音儿问。

“在我那里。”大虎依旧扒在他耳朵旁边回答。“他在半路上还逮住了一个­奸­细。那小子要本智带路上雷家寨,让本智给骗进了山口,一根绳子捆了来了。”

立本吃了一惊,丢了个眼­色­,示意大虎先走,他自己跟刘保义招呼了一声,说是大虎那里有点儿急事等他去分拨,走走就来,就悄悄儿离座走了。

场上的大小狮子都已经下去,这时候正有十几个穿红着绿、扮作各行各业的人,踩着高跷摇着白纸扇在那里连摆带扭。场子正中,谢三儿扮的丑媳­妇­儿在那里表演撒大泼,他踩着一人多高的高跷,一会儿躺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又自己蹦起来,扶都不要别人扶一下。全场的观众瞪圆了眼睛,看得入了神,也就没人去理会台上的“大帅”在与不在了。

第五十四回

误擒月老,吴立本还白银退庚帖

为救高僧,刘保义赴处州见太尊

吴立本一脚迈进“中军帐”的大门儿,就看见厢房的廊柱上倒背手捆着一个中年汉子,穿一身­干­净讲究的丝质裤褂,眼睛上蒙一块黑纱。大虎和本智都在旁边守着,一问一答地好像正在跟那人说着话。本智一眼看见立本来了,向大虎努了努嘴,就一声不响地跟立本进了上房,没等立本坐下,就急不可待地小声禀报说:

“开饭店的事儿妥了。盘的就是水门街北口东面正对县衙门的春山菜馆。楼下有两张方桌卖馄饨面条,楼上有六副座头卖酒菜。除了五味和之外,在县里也算得上是个不小的饭馆儿了。一应生财货底连房屋在内,讲定三百两银子,分两期支付;先交一百,写字盘点以后再一次结清。如今灶上有两位炒菜的师傅,一位面案上的师傅,楼上一个堂倌儿,楼下一个小学徒的管端馄饨面,炒菜的师傅,有一个要走,我爹打算叫我舅舅把他的小饭店关张了,到城里来领东管账带炒菜,顶了那师傅的缺。有个本行人出面,也容易遮人耳目。楼上那个跑堂的,跟衙门里的大爷二爷们混得都很熟,我爹打算先留着他搭个桥,叫我慢慢儿把他的差使接过来。楼下的那个孩子,留着他先看看,要是不好,山上再派个人下来……”

“你是专为取银子上山来的么?”立本打断了他的话,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些不很满意似地问。

“说是,也不全是。”本智调皮地看了他伯父一眼,神秘地笑了笑。“银子不着急,写字据画花押,定的是十五的日子。我们带去的一百五十两,还没怎么花,付定头满够的了。爹叫我赶回来一趟,是有件重大的军情要及时禀报,晚了,可就耽误大事儿了。”

“有紧急军情,还不赶紧说?怎么倒拐弯儿抹角地说开盘饭店的事儿了?”立本略为有点儿生气地说。

“二伯您常嘱咐:禀报军情,要讲清来龙去脉,不要没头没尾地把重要的细节说漏了。我要不从盘饭店讲起,又打哪儿来的军情呢?”

本智用他伯父自己的话反驳他,说完了,自己也觉得滑稽,禁不住吐了吐舌头。

立本被本智的稚气和认真逗笑了,半嗔着他说:

“小猴头,就你又机灵又占理!快说你的军情吧!”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昨天下午,爹带着我坐在春山饭馆柜儿上,跟老掌柜的在说着盘饭馆儿的事儿,打东边街上过来了五六个衙役,一根铁链儿锁着一个老和尚,连推带搡地拉进县衙门里去了。过不多一会儿,那几个衙役领了赏钱出来直奔饭馆儿楼上,又要酒又要菜的。我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就帮着把酒菜端到楼上去,借机找茬儿跟他们搭话儿。老堂倌儿又给我引见了。说起来,这才知道逮的那个老和尚就是黄龙寺的正觉法师。金太爷说他是砸站笼劫犯人一案的首恶元凶,派人在黄龙寺左近瞄着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瞄到昨天才见他回庙,今天一早就发火签差了六个人去把他逮了来。我爹一想,正觉法师说定三月初三到三月初五在黄龙寺等咱们的,要是到时候刘师叔撞上去了,不又是麻烦吗?所以才叫我提前上山来一趟,一者禀报军情,二者顺便捎银子回去。”

立本“哦”了一声,接着又问:

“那么门口那个­奸­细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那家伙,是让我撞上的。今天早上我动身出城,过了船埠头,就远远看见他了。到了‘双龙抢珠’,那家伙东瞧瞧,西瞅瞅,探头探脑的,我就疑心他不是好人,故意放慢了脚步,膘着他走。到了大玉岭,他又站住脚看开了山景。我更加疑心,就走上去跟他搭茬几。一说话,才知道他还是个外路人。他问我是哪儿人,要到哪儿去?我就告诉他是麻车店人,要回麻车店去。过了一阵子,他又问我白水山离麻车店有多远;我说麻车店就在白水山西山脚。又过了一阵子,他问我白水山上有个雷家寨,可曾去过;我说以前跟收山货的客人进去过几次,如今那里扯旗造反,进山的路都有乡勇把守,进不去了。他就说他是个收山货药材的客人,正想雇个人进山去收点儿麝香药材,问我有没有隐僻的小路可以绕到雷家寨,有的话,他情愿出五吊钱雇我引路。说完,就摸出二两多一块银子来塞在我手里,一定要我帮个忙。我琢磨着自打火烧洪坑桥、大战玉岭头以后,方圆一百里之内,谁不知道有个雷家寨反了朝廷?还有谁敢到这样的地方去收山货?这不分明是骗人的瞎话吗?看起来,那家伙准是个进山探路的­奸­细。我就故意装作为难,说小路是有,就怕撞上乡勇,会连­性­命都保不住。他连说不妨事不妨事,又摸出一两多银子来塞给我,还说他的字号买卖大,四处闻名,县里府里都有熟人,就是碰上了乡勇也不妨事的。我听他这么一说,更其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就装作十分无奈才给他带路的样子,一进了山口,对不起,照他胸口就是一拳,脚下再一使绊儿,让我一根绳子给拴来了。他到底是个什么玩艺儿,您自个儿问他得了。”

立本沉吟了一会儿,说:

“你去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本智迟疑了一下,不解地问:

“不把小虎他们叫来升堂审他么?”

立本笑了笑说:

“有你在这里,还能跑了他么?我先问问他试试,看他肯说实话不。他要是不老实,再给他点儿苦头吃也不晚。再说,万一他不是­奸­细呢?”

“我看您就别耽误工夫了。他们当­奸­细的,都是天生就的一身贱骨头,不打他个皮开­肉­绽,谁肯说实话呀!”

“那倒不见得,别啰嗦了,我自有主意。”

本智不敢再多嘴,疑疑惑惑地出了房门,不多一会儿,就把­奸­细给推进门来了。那人由于眼睛上蒙着黑纱,让门槛儿绊了一下,倒背着手就撞了进来,差点儿摔了个嘴啃泥。立本叫本智替他把黑纱解了,又叫掇一张板凳儿来让他坐下。那人一眼看见本智,就嚷了起来:

“你这个小兄弟,怎么这样不通情理?你见我有几个钱,就起歹心把我绑了票了。其实我身上没带多少银子,在缙云也没亲戚,不会有人来赎我的。我是个过路的外乡人,身上带的银子虽然不多,客栈里的行李倒还值几个钱,可以一并奉赠,只求放我回去。要是你们不通情理,那我只好把这条­性­命交代在这里了。我们走南闯北的人,死在哪方倒是不在乎,只可惜受人之托,事情没有办成,把人家闺女的终身大事也给耽误啦!”

立本听那人讲一口温州腔的官话,炒爆豆似的,连一半儿也听不清楚。前面几句说的大概是银钱多少,末后一句好像说到了谁的终身大事上去,不由得蓦地想起那个温州客人陈焕文来了。──去年,陈焕文在立志屋里亲口许下了亲事,又留下了一百两纹银,就匆匆忙忙上路走了。立本是事后才知道的,跟陈焕文没有见过面,隐约记得立志说起过,那是个五十出头的胖子,说话又快又难懂。细看面前这个温州人,不能算胖,年纪也不到半百。立本指了指凳子,叫他先坐下,不慌不忙地问他:

“你讲的这一口温州官话,我们听不大懂,你说慢点儿。我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打听雷家寨有什么事情?”

那人见立本言语温和,颇有长者风度,估计大小是个头儿,就依言在凳子上坐下。抬头看看四周上下和房内的陈设,除了墙上挂有刀枪弓箭外,无异于一般山乡居民,心中疑惑,就反答为问:

“你们能不能先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离雷家寨还有多远?”

立本笑了一笑,毫不迟疑地回答:

“告诉你也不要紧,这里就是雷家寨。你来­干­什么,老老实实说吧!”

那人惊喜万分,跟发联珠炮似地嚷着说:

“太好了!快替我把立志师傅找来,我有话要跟他当面说!”

立本吃了一惊,设想到他是为找吴石宕人而来的。情由不明,不能道破,只是说:

“要找吴立志不难,你先说清楚你是谁,要找吴立志­干­什么?”

那人疑信参半,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耐着­性­子说:

“我姓黄,名字叫逸峰,温州南门外瑞溪镇上人……”

立本听说他是瑞溪镇上的,Сhā嘴问了一句:

“你跟陈焕文是街坊?”

黄逸峰也感到惊奇了,睁大眼睛,注视良久,这才回答:

“你认识陈焕文,那事儿就好办了。你听我说:陈焕文家住在瑞溪镇北,我家住在镇南。他年轻的时候,本是个读书人,只为无意功名,后来弃儒经商,专门贩药材、收土产,不论人品还是财富,在我们镇上也算是个数得着的人家。二十年前,我们合伙儿做过买卖,我打心底里佩服他办事公正,为人厚道,是个有天良的买卖人,就跟他换了金兰帖,拜他为义兄。几十年了,我们有时合有时分,从来没有为银钱上的出入红过脸。去年秋天,他从金华、永康、缙云、丽水一路上结算账目,还在你们壶镇匆匆忙忙地招了个叫吴本忠的女婿呢,只是他回到家里,就久痢不愈,一病不起。今年出门儿,就剩下我单枪匹马了。临动身之前,我到他家里去,他强挣扎着写了一封书子,补了庚贴,叫我一定要面交吴石宕的立志师傅,把本忠带回温州去,好赶在我义兄归天之前完了花烛,也算是了却他的一桩心愿,好放心闭眼西去。我到了壶镇,打听吴石宕,市上的牙郎说:吴石宕人夜入民宅、杀人越货,反上白水山雷家寨落草为寇了。吴石宕如今成了土匪窝儿,如今也没剩下几个人,外人千万去不得。我没到吴石宕,又到了县里,细一打听,又打听到你们杀败官兵的消息。心想义兄重病之中托付我办的事情,要是不见到吴立志就回去,有点儿不好交代,也太不够交情了,这才不顾死活,愣往山上闯。没想到半路上碰到这位兄弟,见我手上有几两银子,把我弄到这里来了。你们既然认识陈焕文,又知道吴立志的下落,咱们见面儿不亲提名儿亲,是朋友的,就引见引见吧!”

吴立本一听是这么回事儿,连忙站起来替他解去绳索,歉疚地说:

“既然是陈大官人的结义兄弟,也算得是我们吴家半拉儿亲戚了。刚才你在路上只管打听上雷家寨的小路,孩子们还只当你是探路的细作,拿你当坏人给抓起来了呢!冒犯冲撞,大官人莫怪!本智,还不过来给大官人磕头谢罪!”

本智听说自己错拿送信儿的好人当­奸­细,觉得很不好意思,却又不能走开。及至立本叫他磕头谢罪,更其难为情了,却又不能不去,没奈何,只好走过去讪讪地说:

“刚才在山前多有冒犯,求大官人多多恕罪!”说着,就要跪下去磕头。黄逸峰一把拉住,死也不肯。推让了半天,受了半礼,还了半礼,才算作罢。

谢了罪,分宾主坐下,本智忙去沏茶,立本拱了拱手,先道了失礼,接着自报姓名,把去年陈焕文匆匆离去以后因黄牯失盗而引起的种种变故细述了一遍,最后说:

“家兄不幸遇害,本忠又逃出在外,不知生死下落。如今陈大官人重病在床,立等女婿去他家入赘,我看这件事情不好办:一者本忠没个回家来的日子,二者即便回来,也是个杀人的凶犯,有官司上牵着;三者今天我们又誓师举旗反叛了朝廷,牵连上了,就是灭门之祸,有这三者原因,我看这门亲事就由我作主,还是退了的好。趁陈大官人还在世的时候,另外替他闺女择一位门当户对的读书郎君,不单不耽误陈家小姐的青春,也比跟我们这样的人家结亲强上万倍。今天赶上我们山寨里摆酒庆功,大官人是远客,请坐上席,就算是一半儿压惊一半儿接风吧。在山寨里安心小住两三天,回头着人送你下山去,就把我的这一番意思回复陈大官人,你看好不好?”

黄逸峰没有想到只为陈焕文丢失了一个扎包,居然会引出这么多曲折离奇的故事来。本忠不在,无法同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至于退婚,自己不过当个现成媒人,怎么可以强出头愣作主呢?掂掇了半天,只得说:

“兄弟此来,只是受义兄所托,把他家闺女的庚帖送过来,替他把女婿接回去,除此之外,凡事都不作主。我义兄到底是怎么一层意思,有他的亲笔书子在此,立本师先请过目。”说着,从贴身扎包里取出一个大红封套和五封银子来,一起递给了立本。封套里装的,是一张泥金大红庚帖,几张红格信笺,上面写着:

书寄吴待诏①立志亲翁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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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待诏──等待诏书的意思,是对高手匠人的尊称。

去岁一别,倏忽半载。虽山川阻隔,疏于问候,但音客笑貌,犹历历在目,梦魂萦绕,常耿耿在怀,无时不在思念之中。

弟于返里途中,初因饮食不周,又加偶感风寒,方抵寒舍,即患吐泻。虽经延医诊治,争奈天神降灾,回春乏术,针砭无功,药石罔效,延宕数月,不唯未见痊愈,反有久痢成疴之势。长此以往,形容日见枯槁,肌肤­干­瘪,渐至骨瘦如柴。饮食不进,卧床不起,已成不治之症者久矣。

开春以来,草木吐芳,百花争艳,时气之所变,虽沉疴似亦有所转机,近日吐泻略止,饮食少进,­精­神亦觉稍佳。唯自知贱恙已入膏肓,若无九转金丹,断难回生起死,此番突兀康复,恐系回光返照,实非病家之福也。

愚弟前世不修,今生子息匮乏,膝下孤单,唯有小女一人而已。虽非丽质天生,倾城倾国,却也解语消忧,强差人意。前承亲翁不弃,允奉箕帚,深自欢庆弱息有托,今贱躯失调,自意将不久人间,谢世之前,后顾无他,唯愿亲见小女结缡琴瑟,则虽死无憾矣。书到之日,亟盼亲翁偕同贤婿及早光临草舍,俾便择吉成礼。举凡一应婚娶需用物品,俱已齐备,单等贤婿俯就也。

前者行­色­勿匆,一言为定之外,未及留下庚帖,今特烦请如胞弟黄君逸峰亲赉前往,并即请其充任坤方媒妁,一切便宜行事。另有纹银百金,聊备旅途之需,区区小数,不成敬意,望乞笑纳。病中虚弱,落笔涂鸦。草草不恭,尚祈谅宥。专此即颂

台绥!

愚弟

焕文

伏枕顿首百拜

甲戌仲春十二日

立本少时也上过几年学,颇识得几个字。打石头的高手匠人,除了要錾盘龙柱、石狮子之外,不定什么时候还要錾碑铭题刻之类,放样拓朱之后,錾出来的字,连笔锋都不能走样。要是一篇碑文錾出来,三个字缺笔,两个字断画,不单全篇都要打磨平整后重錾,误了日期还要扣工钱甚至挨板子。所以每个石作坊里的头二把手,不但不识字不行,识少了也不行。陈焕文的这封书子,好在都是尺牍上的老套,没什么高深难懂的文字,立本还勉强能够顺着读下来。当时看完以后,明白了意思,笑着对黄逸峰说:

“书子里写得明白,一切仗仰大官人便宜行事哩!男方的事由我作主,女方的事由你作主,咱们两人商量妥了,事情不就了结了吗?”

黄逸峰面有难­色­地说:

“义兄叫我便宜行事,说的是起程日期、旅途安顿这些事情,没叫我替他作主退婚哪!别的主我作得,这个主,我可没法儿作呀!”

“叫你说,那该怎么办呢?”立本也感到为难了。“你来接新郎,本忠不在,陈大官人自己相中的女婿,总不能换一个给他呀!”

黄逸峰想了想,忽然有主意了:

“义兄的书信上,不是请立志师傅和本忠一起到温州去吗,如今一个遇害,一个在逃,谁也去不了。我看,是不是就做这一百两盘费不着,请立本师到我们小地方去走一趟?一者探病,二者当面商量婚事是等是退,岂不是三方面都照顾到,你我都不作难了吗?”

立本见黄月老为了他自己不犯难,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就笑着回答他说:

“大官人这个主意好倒是好,只是办不成。第一,山寨里今天正式誓师举旗,大伙儿推举我当首领,我能扔下山寨里的大事不管,先去办儿女亲事吗?第二,我是个反叛朝廷的要犯,难免衙门里早就已经画影图形,悬赏捉拿了。此去温州,一路上经州过县,不叫人认出便罢,万一认出,不单我有翅难飞,只怕连你们黄、陈两家,都要担一个通匪窝匪的罪名,脱不了­干­系。第三,陈大官人要招的是女婿,我如今交不出人来,去也是白搭。人都不知下落了,就是不退婚,不也是一纸空文,跟退了的一样么?这件事情,大官人你不便作主,这也难怪。我这里自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叫你回去以后,犯不了难,坐不了蜡。这么办:咱们今天先别把话说死了,我叫我嫂子把本忠外逃和这里的事情详详细细写一封回书,有写不到的地方,你再口头补充补充,把困难情景和利害关系都说清楚了,让陈大官人自己定夺好了。今天带来的庚帖和一百两银子,连同陈大官人去年留下的那一百两,都有劳暂且带回。只是留作表记的半支玉簪,当时就交给了本忠带在身上,如今可无法原物交还了。我们这里的成败存亡,反正常有温州客商来回过往,不难随时打听到消息。逮你的这个孩子,名叫本智,就在城里县衙门对面春山酒饭馆当跑堂的,往后不论是人来还是书来,只要找到他,就有着落了。你今天赶在山寨里庆功起义的日子来到,真是机缘凑巧,千载难逢。这会儿校场里正在演武献艺,咱们暂且把婚事放一放,先到校场去观光观光,接着坐席吃酒,住个三两天以后,我再着人送你下山去。”说着,不由分说,一把拽上黄逸峰,就往校场走去。

这时候,校场上锣鼓喧天,欢声动地,正在“上大轴儿①”,军民男女一起上,演的是叠罗汉,场子正中间已经由七十二个人叠成一座六层的大“牌坊”,膀大腰圆的当“牌坊”脚,矮小身轻的当“横梁飞檐”,最高的罗汉顶由天不怕地不怕的红梅、小红和来喜儿三个人爬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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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大轴──最后一个节目。轴,读去声。

红梅换了一套宽大的缟素衣巾,手执净瓶②、拂尘,装白衣大士③。金童、玉女则摇身一变,变成了观音座前的善财童子和龙女④。在“牌坊”的四周,又上来一百零八个人,分成四摊儿,每二十五个人叠成一口五层高的“井”以后,又上去两个身着彩衣手执彩旗的小孩儿做“罗汉顶”,接着最难、最险、最热闹的场面开始了:一座六层高的“大牌坊”和四个五层高的“井”在原地旋转起来,上层的人还不时发出“哦呵呵”的惊呼声,观音、善财和龙女则同时用柳枝往人间洒下了甘露圣水。在当地人民的心目中,观音大士身受过诸般苦难,因此她最同情天下穷人,她是正义、慈悲和善良的化身,也是千百年来穷苦百姓用自己的血泪拌和着希望所塑造起来的神。因此,她的法水就是解救,就是超脱。这样的恩泽,当然应该是被及全体,每一个人都应该承受一份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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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净瓶──花瓶,特别指一种细颈长身的瓷花瓶。

③ 白衣大士──观世音菩萨。

④ 善财、龙女──观音座前一男一女两名近侍的名字。

根据山寨里的传统习惯,每逢到了这个时候,场上所有的人都欢腾起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齐离开自己原来的位置,快步跑到“牌坊”下面,挥舞着各人手中的刀、剑、罗帕、烟袋儿,高举着刚会嬉笑的胖娃挂,随着鼓乐的节拍,尽情地又跳又扭,边舞边唱。他们唱出了千百年来压在心头的积郁,唱出了今天初尝胜利果实的欢乐,也唱出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展望。他们依次循序通过“牌坊”下面的三个门洞,承接观音大士洒向人间的怜悯和同情。他们如痴似醉,如癫若狂;他们沉浸在欢乐和幸福之中,陶醉了。

当立本带着黄逸峰走进校场的时候,正是场上热火朝天的时节。点将台上已经空无一人,连八十多岁的族长老公公,也在两个年轻人的搀抉下,手持老竹拐杖,扭动着肩膀,走到“牌坊”下面去承受来自天上的圣水。场上的人们,正为没有见到自己的首领而纳闷儿,忽然发现他带着一个穿绸着缎的陌生人站在场外作壁上观,一群调皮的男女青年唿哨一声,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把这两个“场外人”围了个严严实实。“入境随俗”,既来之则安之,两个人在一群年轻人的簇拥与推动之下,忽然也年轻了许多,连胳膊腿儿都好像灵活了许多似的,自自然然地随着载歌载舞的人流通过了“牌坊”下面的门洞,承受了比谁都要多的甘露,也出了一身比谁都要多的热汗。

等到“观音大士”净瓶里的甘露圣水即将告罄的时候,人们也已经­精­疲力尽,意兴阑珊,更主要的还是充当“牌坊脚”的那几条大汉,肩上扛着五六百斤重的份量转磨磨,早已经汗透重衫,头上青筋暴起,快要支撑不住了。这时候,作为主持游艺“会头”的雷一飞点响了号炮。余响声中,随着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片片纸屑,人们急速散开,“牌坊”也停止了旋转,大小罗汉们一个挨着一个顺次降落地面。罗汉归位,“牌坊”解体,引人入胜的庆功盛会和誓师重典,至此宣告结束。

立本找到了刘保义、雷一鸣等一众头目,跟黄逸峰一一引见了,这才说笑着一起回到了中军老营,洗了脸,净了手,大家坐下来喝茶叙话。

月娥娘听立本说完了原委始末,也说本忠下落不明,不能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还是以退婚为上。黄逸峰不再争执,月娥娘当即离座回房写回书去了。

立本谈起陈焕文的病来,雷一鸣细问了黄逸峰所见症状,说是他有一种“三鹿养荣丸”,是用鹿茸、鹿胎、鹿血加上参桂之类名贵药材秘制而成,专洽内亏外损、久痢不愈,不妨带些回去吃吃试试。说着,亲去取了两匣来。黄逸峰称谢收下。

月娥娘写完了回书,拿来读给大伙儿听过之后,连同纹银十封共二百两交给黄逸峰,说明一百两是今天带来的盘缠,另一百两是去年留给本忠读书做衣服的,如今都用不着了,有烦黄逸峰一并带回。黄逸峰收下了书信,却抵死不肯收那银子,说是退婚与否还要回去以后由陈焕文自己决定,带回银子去就更难作主了。立本笑着说:

“十二斤半银子揣在身上,重甸甸的。好在黄大官人做的是山货药材买卖,咱们山里出的又正是这两宗,不如劳一鸣、一飞兄弟把这二百两银子将去拣那好的可数儿收齐了,就叫本智做一担儿挑着,送黄大官人下山去,也可遮人耳目,岂不是好?”

一番话,说得大伙儿全部拍手称快。雷一鸣当真把银子接过去收了。黄逸峰无可奈何,只好由他。

说话间,天­色­已交未时,大虎来说:庆功宴业已齐备,请大家入席。大家欢乐了一上午,又蹦又跳的,早已经饿了,就一齐站起身来,到外间草堂上就座。

畲家的酒宴,跟温州人正好相反:山珍应有尽有,海味却一样也无。许多飞禽走兽,都是黄逸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加上陈年的芦稷①烧酒,更是香醇可口,气味芬芳。主人们轮番更替地频频劝让,大碗大碗价筛来,连说带笑,连吃带喝,一席酒从未时一直吃到酉时。黄逸峰酒量虽大,架不住喝得多,外加又是空肚子,不觉天旋地转,玉山倾倒,烂醉如泥地由着别人扶到客房里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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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芦稷──缙云方言,形似高粱一类的农作物。

这里首领头目们起身到一众军民的庆功宴上张罗了一番,吴立本、刘保义等依次给立功的人一一敬了酒,又派人到前后关隘上去替回防守的军民人等另行入席,这才回到中军的草堂上来紧急聚会,根据新的军情,商讨下一步的对策和攻守计划。

立本转述了本智带回来的消息,使大伙几特别是刘保义大吃一惊。原定初四日黄龙寺访友的计划,只好取消了,眼前急于要商讨的是如何营救正觉出狱。

雷一飞认为:县里官兵连受两次挫折,兵力不足,元气大伤,士气不振,人无斗志,连睡梦中想起雷家寨都是害怕的;而山寨里经过这次庆功誓师,士气空前高涨,斗志十分坚决,正可以趁此东风,一鼓作气,乘胜出击,下山攻打县城,杀掉赃官,营救正觉和本良出狱,还可以借此机会打开粮仓银库,为山寨筹一笔粮饷,也算是誓师以后的首次出战,让三星大旗在县城上飘扬几天,跟老百姓们见见面,让山寨的威名更加远扬远播,更其深入人心,从而促使起义军迅速壮大,并在浙南山区独树一帜,从此有了立足和发展的基础。

听了雷一飞的主张,刘保义沉思了片刘,未置可否,却问二虎的意见如何。二虎也不敢贸然回答,琢磨良久,才说马上出兵,好像还不到时候,原因有五:第一,前两次出兵之所以能够取胜,正因为用的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战略,如今官兵受到教训,必然防守得格外严密。从城里刺探到的消息,也说是官兵日夜巡逻,城门天亮才开,天黑就关,遇有可疑的来往行人,都要经过仔细搜查,连市日挑柴进城去卖,都要查查夹带刀枪没有,可见防范之严。第二,上次劫牢,县监着了一次道儿,一定也有了准备,万一这边一攻城,那边先下手,救人不成,反倒成了害人了。第三,自古作战,攻难于守,攻的人在明里,守的人在暗里,攻的人在低处,守的人在高处。官兵既然已经有了准备,要是去攻城,那就非打硬仗不可,如果为了救两个人而伤亡好多人,那就得不偿失,不如另想主意。第四,起义伊始,兵力单薄,经验不足,只宜于利用时机地形,以巧取胜,而不宜于贪图打大仗,攻城池。当务之急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巩固自己,发展实力,然后再出兵征战,抢夺地盘。要不然,就会得到迅速失去也快,这叫做欲速则不达。第五,山寨里的兵力,不算老百姓,编入数儿内的,不过二百多人。这么小的一支人马,只能跟县城里的绿旗营和衙役小队子周旋周旋;一旦重兵来剿,小小白水山不是梁山泊,既不能出击也不能后退,只能凭险困守,终非用兵之地。因此,以目前的处境和实力而论,暂时只可向村镇中的豪绅富户索取钱粮,不宜于去劫取县库。因为打家动舍,知县只能以股匪上报,府道有司批复下来,不过是着县里派兵搜捕而已;要是大动­干­戈去攻打县城,知县就可以捏造兵力人数,以叛匪上报,府道有司再据此申奏朝廷,就可能委派镇台提兵来剿。那时候,双方兵力悬殊,刚刚出世的起义军,就有可能叫官家扼杀在襁褓之中。有此五条原因,攻城之议只宜从缓。至于营救亲人,可以另行设法,或走门路,或求保释,人多主意多,总不难商量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不是非动武不可的。

二虎的一席话,头头是道,有理有力,说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点头称是,深服他观察敏锐,剖析入微,判断正确。刘保义心里明白,这个年方二十出头的农家孩子,在如此复杂的事物面前,能够深谋远略,说出如此­精­辟的见解,除了他自己天资聪颖、善于思考之外,刘保安在他身上所灌输的兵法韬略,所花费的心血­精­力,又该有多少哇!他对二虎暂缓出兵的主意完全赞同,并指出起义之初,地盘狭小,粮草不足,人马在­精­而不在多,而不要一群缺乏训练的乌合之众。如今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只要义旗一举,必定四方响应,如果放手招兵,摸摸脑袋就算一个,几天之内一定可以成千上万,关键在于这样的人是否意志坚强,是否能够杀敌。他说太平天国失败之后,他在淳安县杜井镇住了不少日子,那里是方腊的老家,因此听到了不少有关方腊造反的事迹和传说,今天他特别提出来引以为例:宋徽宗宣和二年十月,方腊在青溪县①帮原洞②杀里正方有常举旗造反,尽管那里也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山区,但是消息传出,几天之内,就有十万人响应;三个月之后,兵众号称百万,一连攻下睦州③、歙州④、杭州、婺州⑤、衢州和处州六州五十二个县,真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但是一旦朝廷派童贯带兵来剿,方腊的百万大军就节节败退,不过三个月就丢了六州五十二个县,退回到帮源洞死守,终于力战不屈被擒。可见起兵造反,开始的时候,切忌人马招得太多,摊子铺得太大;绝不能一哄而起,又一哄而散。前人造反,没有经验可据,遭到失败,是不免的;后人造反,如果再蹈覆辙,就不应该了。为此,他要大家在救人的题目上多想想办法,而不要恃勇逞强,只想动武硬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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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青溪县──浙江淳安县,原县治已经淹没在新安江水库下。

② 帮源洞──在淳安县西七十里接近安徽省的山区中。

③ 睦州──今浙江建德县,辖区相当于今新安江市。

④ 歙州──今安徽歙县,辖区相当于今黄山市。

⑤ 婺州──今浙江金华县,辖区相当于今金华市。

雷一鸣说起他跟袁正纲的关系以及上次进牢房去解救本良的经过,认为这个人多少还有些天良,没有跟金­鸡­太爷一伙儿同流合污。既然他现管着县监,牢头狱卒就都得听他的。如果能借重旧交晓以大义,托他在牢房内多加关照,估计他有可能会照应一二。难的是县里的公差百姓,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他铜锤子雷的,自从上次进姑笼,事情闹大了,眼下在县里露面不得,至多只能写封书子,派个善于辞令的人去游说一番,当面讲明利害关系才好。

刘保义听说雷一鸣在衙门里还有这么一条线,就自告奋勇说:他可以担当这份儿差使。因为在县城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袁正纲既然上次带雷一鸣进过牢房,他自己也就不敢张扬出去。这样,­干­脆就给他挑明了:只要他在牢房里不叫正觉和本良吃苦,山里人准备通过别的渠道去打通关节;要是他纵容牢头狱卒百般刁难,山里人就顾不得那么多,只好再次动手劫牢了。事关他的职责,叫他骑虎难下,就不怕他不依。

大家再三商量,治标的办法就这样作了决定,治本的办法,则还有待于进一步磋商。

立本反复琢磨:直到目前为止,正觉跟吴石宕和雷家寨的关系都还无人知晓,将他拘捕,也许另有原因。他主张趁目前老隐吏还在白太尊衙里作客,及速探明原委以后,着人赶到处州府去报知老隐吏,让他怂恿白太尊赶在金太爷下毒手之前火速亲自提审,正觉不单有救,还能在白太尊面前给金太爷抹点儿眼药,让白太尊再次动本弹劾金太爷,给他来一个歪打正着,叫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刘保义也认为这个办法可行,不妨试试。还说一事不烦二主,正觉究竟因何被捕,只要向袁正纲一问便知。一经探听明白,他就立刻动身到处州府去专找老隐吏,让他设法营救正觉。捎带脚儿的,再给金太爷上点儿二六,将一将白太尊的火儿。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由于刘保义要下山,三天两天的回不来,他要求大家在此期间千万不可轻举妄动,遇事要大家一起商量着办,特别指明要多听听二虎的主意。

除此之外,大伙儿又议决了几件急于要办的事情,其中包括:一,除了在城内开设一家规模较大的酒饭馆做眼线,专事刺探军情外,在舒洪镇上也要开没一家小铺子做接应,专事接纳四方豪杰,转运粮草布匹兵器等等,山寨里另派专人定期往来于县城与舒洪之间,互通声气,传递消息,除十万火急的大事之外,本智不得轻易离城上山;二,蓝家寨既是世代深受官绅欺压,多次与雷家寨共同起义反叛朝廷,且又与雷家寨世为姻亲,骨­肉­相连,此番举旗,应当同呼吸,共命运,携起手来,共同对敌。大闹县城以来,只有雷、吴两姓子弟出面,未曾涉及蓝家寨,为此,表面上仍以与蓝家寨无­干­为更适宜。与会首领议决明日即由雷大嫂回娘家去暗地里串通联络,另组一支人马,平时按兵不动,不露声­色­,只于必要时声援雷家寨。

第二天一早,刘保义打扮作商旅模样,本智挑着一担山货药材,跟黄逸峰一行三人,告辞了众首领和乡亲们,取小路绕道儿下山去了。刘保义打扮作商旅馍样,本智挑着一担山货药材,跟黄逸峰一行三人,告辞了众首领和乡亲们,取小路绕道儿下山去了。

第五十五回

登基做戏,儿皇帝身后垂帘藏有母皇帝

谪官南戍,小县令朝内戳杆原是大军机

光绪元年的正月,是一个­阴­惨渗的正月,是一个无声无息、满目凄凉的正月。

往年的正月,到处都能听见锣鼓声、鞭炮声;这一年的正月,哪几也听不见了。往年的正月,家家户户门口都贴着大红春联;这一年的正月,全部换成清一­色­的蓝纸书写了。往年的正月,满街都是欢乐的人群,活蹦乱跳的孩子;这一年的正月,大人没事儿不出门,小孩子大都叫爹妈给圈在屋子里不让出去。往年的正月,面熟的人相遇,满口里“恭喜恭喜”、“发财发财”;这一年的正月,人们相逢,谁也不敢高声说话,多数人都是绷着脸,低着头,擦肩而过,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

是什么不平凡的事件袭击了这座小小的浙南山城,使它变得如此冷落,这般沉闷的呢?

自从同治十三年腊月廿三衙门里封印之后,除了剃头店、饭馆和专卖年货的糕饼店之外, 大都关上店门过小年儿了。城里城外的各家各户,也都买来了红纸准备写春联,买来了花炮准备迎新春;姑娘媳­妇­儿带的小红花儿、穿的花花袄儿,也连日带夜地赶制出来了;各村各店新年里上演的采茶戏,早已经排练纯熟,单等粉墨登场,大显身手了。驰名远近的壶镇花灯,除板龙、布龙、曲龙之外,更是高台、转车、台阁齐备,狮子、旱船、推车俱全。全县百姓,男女老少,千万双眼睛,单等谢天祭祖辞旧岁,花炮一声迎新春了。

但是这个眼看着已经来到面前的“同治十四年”的正月新春,却永远也不会来到了。

就在大年三十儿的下午,正当人们像往年一样忙着扫除、付账、端正酒­肉­准备谢年祭祖的时候,一匹淌着热汗喷着热气儿的驿马从隔溪南门急驰而来,也没有进驿站,却直奔了县衙门。眼尖的门子一看这副架势,就已经觉出来头非比一般,等到那驿差绷着脸取出马封来,连门子都吃了一惊,瞪着眼睛倒退了一步,脸­色­立刻严峻起来。他那双绿豆一样的眼睛,小尽管小,却看得十分清楚,驿差手里那只蓝紫­色­的大封套上,端端正正印着两个扁得出奇的宋体大字:国丧。

门子不敢怠慢,好像得了急­性­传染病似的,马上收敛起笑容,垂下了眉眼,在回条上用过了收文朱印,打发驿差上马之后,这才端端正正地双手捧着这个极不寻常的蓝­色­马封,神­色­凄然地迈着沉重的方步,亲自报到内衙去。

内衙楼上,金太爷和太太丫头们正在高高兴兴地掷骰子赌东道,以点数多者为胜。有言在先:输家不单要出钱,还要亲自动手为今晚守岁的全家上下准备夜点。随着六颗骰子在瓷碗里弹跳旋转的丁冬声,一阵阵惊喜的狂笑声,惋惜的啧舌声,溢于户外。门子皱了皱眉头,略为踌躇了一下,就把那个蓝­色­马封递给了在二门口该班儿的内衙小听差。小听差接过马封来一看,也立刻传染上了“优郁症”,夹着ρi股低下头,毕恭毕敬地把马封径直捧到楼上去了。

片刻之后,瘟疫传到楼上,丁冬的骰子声和放浪的嬉笑声,像古琴断弦一般戛然中止,随之而来的是小听差那尖细的嗓音:太爷着各班各房即刻换上白衣素服,大堂站班听点,有紧急上谕宣读。

人们在默默无言中脱去花衣①,换上素服,又默默无言地在大堂上站好了班,低头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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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花衣──请代官员礼服的俗称。清制:每逢节日,大小官员都要穿礼服。

金太爷拆读了十万火急的蓝马封,当机立断地叫小听差传下话去,又把丁拐师爷请来商议一阵之后,草成了一道六言韵示,这才换上皂­色­衣巾,哭丧着脸走进大堂来。他当众宣读驿传而至的国丧诏书,又把草成的告示也念了一遍,当即由文案书办等分头用预印空白②誊写清楚了,差专人四处去张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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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预印空白──清代各府州县衙门在年底封印之前,以白纸预先用印,准备应付临时急用,称为“预印空白”。

于是,这场大瘟疫,就这样一镇一乡一村一庄地传播开来。尽管多数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悲可痛,但却不得不在正月新春中装出一副痛心疾首、哀哀欲绝的样子来。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几千年来,每逢改朝换代,新皇帝登基,朝里朝外的文武百官,总不免要升降一批,撤换一群。先朝的柱石栋梁,也许会一降到底,甚至锒铛入狱,人头下地;原先的无名小卒,也许会在一夜之间平步青云,从此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这里面的文章和奥妙,并不在于谁忠谁­奸­,谁会安邦治国,谁要谋朝篡位;升迁贬谪的原因,无非是党同伐异,明争暗斗,成者王侯败者贼,如此而已。

“才能”这个东西,往往是伴随着权术的有无而可大可小的。汉初的开国贤相萧何,如果不从刘亭长起兵造反,也许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小小的县丞,老死在任上。再看《水浒》里的高俅,帮闲的无赖出身,除了会踢几脚毬之外,一无所能,但是一旦奉迎巴结上了皇帝,讨得万岁爷的欢心,居然也当上了太尉,位列九卿之首。

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金太爷自从出仕以来,连连得到赏识和重用,京官外放,明贬暗升,无非有他那个当军机达拉密的老子在替他撑腰当戳杆儿。如今同治皇帝“龙驭上宾”,升天去了,按诏书上说,已经由六部九卿和王公大臣等公议、并经太后认可,择定辅国公载湉(tián 甜)为嗣皇帝。金太爷虽然是皇族,出京的时间也不算大长,可是想遍了宗亲,却不知道这个载湉到底是谁的儿子。更奇怪的是,翻开打京里带来的玉牒①查看,“载”字辈儿中,竟连载湉这个名字都没有。这一团突如其来的迷雾,立刻使金太爷忧心忡忡,惶恐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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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玉牒──皇室的宗谱。

自己的老子,今后能不能依旧在军机处站得住脚?即便皇恩浩荡,准予暂留原任,手中的权柄会不会削弱?能不能继续当自己的戳杆儿?自己出京的时候,军机处安排好的一切,是否会被新皇上所承认?所有这些,一时间都无从探听清楚。他跟他的老子,不单是血­肉­相连的至亲骨­肉­,也是命运与共的皇家奴仆。就好像叠罗汉一样,做老子的一旦倒台,做儿子的就会从半空中倒撞下来。连想起今年初春白太尊两次动本弹劾,虽说有老太爷在军机处全力顶住,先后逐条驳回了,但据说朝野上下对此事议论颇多,而且白太尊也没有因此削职,万一这次人事上有了变迁,白太尊会不会旧事重提,借机寻衅生事呢?诸如此类的疑云迷雾,越裹越紧,憋得他简直透不过气儿来。本来就毫无血­色­的三角脸上,紧锁着眉尖,耷拉着眼皮,连说话也有气无力起来。

皇帝驾崩,按制皇族王公服丧百日,其余大臣官员二十六日释服;平民百姓在百日之内不得婚娶寿庆、饮宴作乐;地方官吏士绅,还要群集万寿宫哭奠,俗称“哭庙”。国丧诏书传到缙云县的第二天,正是大年初一。想了一夜心思、通宵未眠的金太爷,一早起来,肿着眼泡皮带领士绅下属们步行到万寿宫,淋漓尽致地嚎啕痛哭一场之后,又红着眼泡皮神志昏昏地回到了内衙楼上。

刚迈进门槛儿,夫人就迎上前来,一脸的惊慌神­色­,忙不迭地把一个标有“机密”、“加急”字样的大马封递到了他的手里。

看到金太太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态,金太爷也吃了一惊,只当是自己不愿意发生的那件事情果真到来了。略一定神,先看落款,见是由军机处直接发来的,再看马封中央,歪歪扭扭地写着“浙江省缙云县正堂金”九个核桃大的怪体字,一望而知正是他老爷子的手迹。这种假借公文封套交由驿站快马飞驰而来的家书,是军机达拉密得天独厚的方便之门,金太爷已经收到不少次了。不过想到这封家书将带来的一定是非同一般的消息,它将决定自己的前途和运命,不禁也有点儿沉不住气儿。

翻过马封来,见蜡封依旧,说明没有开拆过。这是他立下的规矩,凡是京中来信,不论公私,一律由他亲自拆看。在这件事情上,掌印夫人倒是从无异言,而是严格恪守。

金太爷心情激动,来不及更衣坐下,顺手拣起烟签来,当即拆封,匆匆浏览一过,这才在烟榻上坐了下来。他双手捧着那一叠雪浪笺,从头到尾细看了两遍,从昨天以来就紧皱着的眉头,终于逐渐舒开来了。略一迟疑间,就按照信上“阅后付丙①”的加圈附注办理:把那叠纸就手在火盆儿上点着,拿在手上,眼看它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燃烧,渐次化为灰烬,直到火苗儿快要烧到手指头了,这才把它扔进了火盆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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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付丙──丙属火,“付丙”就是烧掉的意思。

随着几片纸灰的升腾飞舞,金太爷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突然身子一仰,中了邪似地发出一阵怪笑。得意忘形之余,猛然想到国丧期间的禁忌,刚笑了几声,马上又像是叫人卡住了脖子似的戛然中止。俯仰之间,就势往烟榻上一倒,睁眼凝神,不言不语,又陷入了沉思。

善于从一言一笑中体察主子心意的春梅,今天见到了这番情景,也猜不透她主子怀的是什么心思,只当他哭庙归来后神思恍惚,倦怠难支,急忙过来点上烟灯,熟练地做好了一个烟泡,安在斗上,就把烟枪的一头送到主子的嘴边。

金太爷嘉许地瞟了春梅一眼,伸出他那瘦骨嶙峋的五个细长手指头来扶住了烟枪,侧身就着太谷灯一连嘬了好几口,这才又仰面朝天,慢慢地喷出烟来。眼看着一团浓烟袅袅上升,弥漫空际,逐渐消失,他肚子里的那团疑雾,也随之烟消云散,身子轻松得真像是腾云驾雾一般,乐不可支。神思恍惚中,把他老子多次送来的家书和密件贯穿起来,通过联翩的浮想,于是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幅幅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图景。终于,他也从烟榻上一跃而起,走到了眼前的图景中去。刹时间,他又回到了京师,回到了几年前的宫廷里去了……

同治皇帝载淳自从偷出宫禁嫖妓以后,染上了杨梅大疮,太医院御医不敢说破,只好拿它当天花给药医治。用不着说,这种“洋天花”经太医们悉心治疗之后,不但不见平服,反而日见凶顽起来了。他老子咸丰皇帝奕詝只活了三十一岁,由于酒­色­过度,虽然嫔妃众多,但是拢共就生了载淳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如今又逢“天花之喜诸臻康吉”,外加龙种无传、圣嗣空虚,使得慈禧太后忧心忡忡,寝食不安。载淳在位,她名义上是垂帘听政的生母皇太后,实际上是个大权独揽的女皇帝;载淳一旦“龙驭上宾”,皇帝无嗣,按照祖制应当从近支晚辈中选立皇太子,那么她坐了十三年之久的女皇宝座,就不能不让给新的皇太后也就是她的儿媳­妇­去坐。因为按照祖宗传下来的章法,儿皇帝登基,只能由皇上他妈垂帘听政,而不能由皇上他­奶­­奶­来垂帘听政的。为此,慈禧太后的心事,随着他儿子的病情日渐恶化,也一天比一天重了。要知道,她自打进宫以来,从一个不被人看在眼里的押帐宫娥变成今天大权独揽的皇太后,中间经过了多少波折,费了她多少心思呀!

在这场争夺权力的斗争中,慈禧的妹夫醇亲王奕譞(xuān 宣)是冒了杀头的危险,为她立了汗马功劳的。因此,同治皇帝登基以后,奕譞也就成了同治朝最为显赫的亲王之一了。

金太爷的父亲,论年纪比奕譞大许多,但是排起班辈儿来,却是奕譞的子侄。自从奕譞成了太后的亲信之后,他看准了路道,决心卖身投靠,花了一万多两银子,买了一个京师闻名的歌妓和一件全海龙反毛皮褂子送进了郡王府,从此居然受到了奕譞的赏识和信任,不到两年,就由奕譞举荐到军机处,成为四位达拉密中最受慈禧信赖的一位。老子有了靠山,儿子自然也就有了出路。就拿金太爷的由翰林先放同知后补知县,又何尝不是他老子在慈禧面前讨下来的美差,替她在山乡僻壤充当耳目呢!

金太爷离京之后宫中的最大变化,是由于慈禧权势欲的不断扩大加重而引起她呣子之间的不和。同治成婚亲政以后,这种不和每每溢于言表,成为朝野皆知的公开秘密了。皇上要办一件事情,不先问问西太后,根本行不通。随着同治皇帝年龄的日渐增长,呣子之间的裂痕也越来越深。皇上每天例行的请安,到东太后那里,还留下说一会儿话;到了西太后那里,竟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儿皇帝长大以后,知识渐开,对于他母亲的事事过问和自己有名无实的皇帝身份越来越不满意。反过来,慈禧也对日渐成长的儿子感到碍手碍脚。因此,对于同治的患病卧床,她不单不认为是一件坏事,反而认为是一件好事。从她的内心来说,就是儿子不病,还想给他找一场病来生生才好呢。不过,她希望的只是儿子长期卧床不起,无法临朝,一切权力就可以统统归到她的手里,却绝不希望儿子真地死去。因为随着儿子的死去,她的身份就将由皇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她的听政也将从此终止,一切权力就将落到她很不满意的儿媳­妇­手中去了。

同治的皇后,是侍郎崇绮的女儿。她出身名门,自小受父亲的调教,颇懂得做儿媳­妇­和当正宫娘娘的规矩和道理。不论是伺候婆婆还是“母仪天下”,都没有越礼失仪的地方。也许是小两口儿过于亲密的原故吧,慈禧总怀疑儿媳­妇­跟儿子在合着反对自己。因此,不单不喜欢她,还设下许多耳目,专门监视儿子和儿媳­妇­的言谈动静。她也有对儿媳­妇­满意的地方,那就是成婚几年来,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没有孙子,表面上看来是坏事:一旦儿子死了,岂不是没有人继承皇位了么?但是凡事有一弊也就有一利,没有孙子,她也就成不了太皇太后,只要变变戏法,依旧可以垂帘听政,仍然可以玩弄权术,只看这戏法怎么个变法就是了。

同治十三年十一月,载淳病势日重一日,慈禧的心事,也就越来越重,迫使她提前考虑选择谁来入继以及是继承奕詝还是继承载淳等等一连串的问题。她把近支亲族中的几个孩子都默数了一遍:要是为载淳立嗣呢,当然只能从“溥”字辈的晚辈中挑选一个,无异于宣告自己的引退;要是为奕詝立嗣呢,则不妨从“载”字辈中加以选择,自己的权力就可以保持不变。于是乎范围缩小了一圈儿:除了载字辈的孩子之外,别的一概不加考虑了。

一提到载字辈而又年幼的孩子,她马上想到了自己的亲妹妹──醇亲王的嫡福晋①。她妹妹自从咸丰十年奉旨跟奕譞成婚以后,直到同治十年六月,才生了一个儿子,名叫载湉,这时候刚满三周岁半──难怪金太爷带来的玉谍中没他的名字了。不管怎么说,自己亲妹妹的儿子,总比外人的儿子要亲些。再说,一个刚会说话的娃娃,总比已经懂事的大孩子要好摆布一些。经过反复琢磨,主意逐渐拿定了,当天就下了一道懿旨,加恩赏给三岁半的载湉以辅国公俸,作为入嗣的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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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福晋──满语译音,“妻子”的意思,有“贵­妇­”的含义。一说即汉语“夫人”一词输入满语后的音变。清制:凡亲王、郡王、世子的正室,都封为“福晋”,侧室则封为“侧福晋”。需要特别指明非侧室的,称“嫡福晋”。

十二月初五日酉时,同治皇帝终于“龙驭上宾”,成了“大行皇帝”。当天晚上,慈禧在养心殿西暖阁宣布同治弥留时,遗诏立醇亲王奕譞的儿子载湉承继文宗显皇帝①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即日起由府邸移居禁中。慑于慈禧的­淫­威,王公大臣们除了三呼万岁、叩头谢恩外,谁又敢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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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文宗显皇帝──咸丰帝奕詝的庙号。

同治皇帝死了,光绪皇帝登基;看起来这是两代皇帝,其实,同治朝和光绪朝都是慈禧朝,摆样子的儿皇帝换了,真正主事的女皇帝并没有换去,因此满朝文武撤换得并不多。只要奕譞不倒,他门下的亲信徒众们当然也不会有太大的牵动。金太爷的老子,不单稳坐在军机达拉密的宝座上安然无恙,而且更其受到信赖和重用了。

死了皇上,驰送哀诏的驿差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先从京师驰送各省城,再从省城抄送各府州县。从北京到缙云,跋山涉水,路隔四千多里,中间换文又耽搁了一些时间,尽管缙云县在处州府的北面,驿传先到缙云后到处州,但是“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抚台衙门不能直接给缙云县转发诏书,而必须先送到处州府再转发。无怪乎十二月初五日同治驾崩,诏书辗转送到金太爷手上,已经是大年三十儿,比起他老子晚几天发出的直传加急密信来,仅仅早到了一天。

“咔嚓”一声,金太爷怀里的广竹烟枪落在黑漆描金的烟盘子上,差点几把烟灯打碎碰翻。这一声,把正在京师听他老爷子讲述清宫秘闻的金太爷又唤回到缙云县内衙正楼的烟榻上来,却把倚在烟榻上伺候抽烟的春梅吓了个面­色­铁青,手脚无措。在往常,自命为“贾宝玉”的金太爷在丫头们面前并不怎么端架子,嘻皮笑脸之外,还常常动手动脚,有时候当着金太太也不避讳。丫头们在他面前,好话赖话也不妨随便浑说,何况春梅是跟他多年的通房大丫头。可是自从接到那个晦气的蓝马封以后,金太爷一反常态,脾气变得十分暴躁,稍不如意就沉下脸来发作一通,两个通房大丫头都领教过了,就是连从来没有受过他一句重话的金太太,早起为了没来得及替他换上纯素的槟榔荷包儿,惹得他把几个彩­色­荷包儿全都扔进火盆儿里烧悼了。金太太见他正在火头儿上,又是国丧期间,摸不准他到底是什么心思,也只好忍气吞声,当时连一句嘴也不敢顶,直等他穿齐了丧服到万寿宫去哭庙,才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噘着嘴儿生了半天闷气。这会儿春梅见金太爷猛吸了几口姻,愣了一会儿神儿,竟至烟枪掉下来差点儿砸了烟灯,不由她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扶,没留神儿一把抓在烫手的灯口上,猛一抽回手来,又把烟膏子打翻在自己新做的宝蓝软缎丝绵坎肩儿上。这一吓,更其非同小可,傻了似的愣在那里,只等主子发作。没想到金太爷这一回不单没有发火儿,反而一骨碌从烟榻上蹦起来,抓住了春梅的手一边摩挲一边连问烫疼了没有,把个春梅都弄迷糊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么一折腾,金太爷的烟瘾儿好像也过足了,­精­神空前饱满,掏出耷拉表来一看,还不到巳时,离上午香还有一个多时辰,就问春梅书房里的火盆儿生着了没有。春梅回说:自打封印以后,老爷有事儿没事儿都在楼上呆着,书房里就再也没有生过火。太爷点了点头,就传话叫小跟班儿的到书房里去把文房四宝拿到楼上来,准备在午饭以前,给他老子详详细细写一封回信,下午就交到驿站里去,赶明天一早的那班驿传按快件送出。

笔墨纸砚送到,春梅赶紧接过来铺放好了,就站在桌子旁边细细地研起墨来。金太爷要给他老子禀报和商议的事情太多了。他要参的人,也颇不少:下自梅守备,上至白知府,连告老还乡二十多年的古稀老人李隐吏也不放过。这些人,只要给他们揞上一个“通匪”的罪名,把他们全都划到“叛匪”的伙儿中去,就可以叫他们倒台的倒台,革职的革职,受戮的受戮。此外,他还要破格保举少有的将才林炳出任守备,带领兵将去踏平白水山头,活捉胆敢举旗造反的吴石宕人和雷家寨人,以便在这新皇上登基、人事大变更的关键时刻,做出一些成绩和奇迹来。

随着春梅那只捏着墨锭在砚台上旋转着的纤纤玉手,金太爷又愣了神儿。在沉思中,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在眼前渐次浮现。

近一年来,他在缙云县正堂这把交椅上坐得颇有些不太稳固。尽管有他老子在京里替他撑腰当戳杆儿,先后多次拨落从背后­射­向他的各种暗箭,但是总有一种岌岌可危的感觉。回想去年的今天,自己和爱妻宠姬在后花园儿嘻嘻哈哈地赏花赏雪,乐曲声中烤着狍子­肉­,再加上有翠花儿来凑热闹,真是妙趣横生,乐不可支,“虽南面王不易也”。可是曾几何时,风云突变,安安静静的江南山乡,顿时间人喊马嘶,刀枪齐举,劫走了站笼里的囚犯,捅死了心坎儿上的情人,怎不令他痛心疾首,哀哀欲绝呢!

使金太爷最挠头的,要算是顶头上司处州府太尊白多明了。这个人,语不惊人,貌不压众,文无才­干­,武缺韬略,本来是他一向瞧不上的庸人;这一次,居然大显神通,不知从哪儿挖到了他姓金的那么多隐私,一宗宗,一件件,全给端了出去。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所参条款又都是他的心病,而且还有据可查、有把儿可抓呢?不过,也还有一句俗话,叫做“强者还有强中手”。白太尊的奏折转到军机处,落到了金达拉密手中,三批两驳,转眼间满天云雾散,什么大罪小错统统化为子虚乌有:贪赃枉法,是道听途说,查无实据;私设非刑,始于京师,上行下仿,有例可援,只消嘱其不得滥用就是了;激起民变,乃是匪徒作案在先,官府用刑在后,变不因激,不激亦变,本末倒置,情理不通;隐匿匪情不报,实因事关重大,且又株连甚广,因此不宜声张。一应匪情,缙云县早已密报军机处,道府地方无庸过问可也。处州府于下属严饬详察,办事尽力,忠于职守,深堪嘉许。如此云云,给了几句好话就打了回来。奏折还没有“恭呈御览”,就“留中①备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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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留中──指奏折存档备查。

笔墨官司的第一个回合,白太尊没得胜,金太爷也没吃亏,不过下的还不是和棋,而是双方处于互不退让的僵局之中。

这边奏章还没有批复下来,那边紧接着真刀真枪的全武行又上场了,县里开去剿捕的二百余名官兵隶卒给杀得片甲不留,只剩下梅守备单刀匹马败阵归来。这件事情,金太爷不敢据实上报,只说由于“道路不明,地理不熟,发兵征剿,不克而还,兵卒辎重,少有损伤”。可是不知怎么一来,全军覆没的实底儿又叫白太尊给摸走。这一回,白太尊没有拜本启奏,却把损兵折将的前后经过详细写成禀帖,上报巡抚衙门。禀帖中特别指明:雷家寨不明圣教、敢于作乱的畲民,不过十余家数十人而已,加上吴石宕因冤激起变故的叛民,充其量不足百数;今绿旗营以两哨训练有素之强兵,击不足一百乌合之山民,居然除主帅之外片甲不回,可见该军平时兵骄将惰,整饬不严,仓促临阵,至有此失,归根究底,实皆缙云县之过也。

这样少见的败绩,连抚台也动了火儿,下令责成金衢严道就近查明实情上报。这种差使,本来是既能吃喝玩乐又有铜钱银子的美事儿,道台大人接到了钧旨,刻不容缓,当即冠带袍服,鸣锣开道,一顶八抬大轿,三班丁壮皂隶,直投缙云县而来。一路上游山逛景,晚行早宿,二百里路足足走了四天,方始到达缙云城镇,也不声张,就在驿馆里歇宿。

当天夜里,驿站管事的从亲随扈从们口中探听到道台大人远道而来,专为查办缙云县的什么劣迹,不敢怠慢,连夜报进县衙门来。金太爷不知他要查的是哪一宗案子,真是防不胜防,堵无法堵,急得坐立不安,一夜不得消停。没奈何,第二天一旱只好冠带整齐地备了手本去驿馆恭候进谒,费了不少口舌,才把道台大人迎进内书房来权且下榻,由丁拐儿师爷张罗作陪。又花钱雇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小粉头专门伺候做泡烧烟,一行上下二十多人,按品级分为三流九等,每日里烟茶酒果、­鸡­鸭鱼­肉­地供奉孝敬。

道台大人一住三日,只谈些古玩字画、风土人情,绝口不提公事。丁拐师爷是个久住衙门­精­明强­干­的人,一见此公含而不露,引而不发,虽百般诱导,绝不透露片言只语,心知不是量小之辈,想花三五百两银子是很难催动他起程的。最后,还是花了二十两银子从道台大人的心腹亲随口中买到了一则消息,才知道奉命查办的到底是一桩什么事情。为了保住今天的纱帽翅儿和明天的锦绣前程,金太爷忍痛把一串价值千金的琥珀朝珠叫丁拐儿师爷献了上去,道台大人这才微微一笑,下令借重金太爷的民壮,把双龙村和舒洪镇的地保以及剿山时负伤的绿营兵统统传来,胡乱问了几句话,就起驾返回任上去了。有那一串琥珀朝珠顶着,道台大人笔下留情,只报了个“误中埋伏,伤亡较重,现经休整,不日重剿”;抚台据报批了个“缙云县守备梅得标不善用兵,误中埋伏,至使堂堂官军败于草寇之手,着革职留任,戴罪立功,克日荡平股匪,另俟升迁”,天大的罪过,都由梅得标顶了去了。

这第二场笔墨官司,白太尊尽管没有打胜,金太爷却输掉了一串琥珀朝珠,加上零星花销,不下一千三百多两银子,还有好几个白天黑夜提心吊胆,睡不踏实。丢了千多两银子,依旧可以从官司上弄回来,不算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但是惊魂稍安之后,痛定思痛,反倒觉得格外心疼肝儿颤似的。更何况,眼下城防吃紧,绿旗营里却少了一半儿兵丁,梅守备又称病不出,大小事务都得金太爷自己去分拨处置,劳心分神暂且不去说它,万一有失,这­干­系就全是他一个人的了。因此,金太爷把个白太尊恨得牙痒痒的,只是一时间摆布他不得,无法可想,只好忍气吞声,憋着一肚子气,另寻机会发泄。

令人生气的事情,还不止于此。金太爷收买了多少双眼睛,看住了为朝廷所侧目的李侍郎,从中发觉老隐吏与黄龙寺正觉和尚之间的关系密切;注视老和尚的结果,又发现他手下的一对儿小沙弥,居然与上次县前砸站笼一案有所牵连,从而证明老隐吏确实与叛匪有勾结,也可见朝廷的猜疑并非捕风捉影,派一个五品翰林到这里来监视他,也绝非多余。而最使金太爷认为有隙可钻的,还是老隐吏到太尊府上去作客而又一去不归这件事情。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足以证明白太尊敢于动本弹劾是由于这个老隐吏在里面作怪,但是把叛匪这条“延长线”从老和尚画到李隐吏那里,再从李隐吏画到白太尊那里,却是颇能顺理成章的。而要把这三个人同时归到叛匪一边儿去的关键,则完全在老和尚的身上。可惜的是,当他意识到这层关系,派人到黄龙寺去抓这一老二少的时候,早已人去寺空了。不过从锁着的寺门和整齐的菜园这两者看,主人大概不会在外面住得太久。

果不其然,三月初一日夜里,留在黄龙寺附近单盯老和尚的差役来报,说是正觉在当日下午回到了寺里。金太爷当机立断,决定立即拘捕,但遗憾的是,逮回来的只是一个老和尚,两个小沙弥连影子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问了几堂,老和尚一口咬定只有一个人在黄龙寺修行,残灯破庙,也没有香火,只靠种园子度日,从来没有也无力收徒弟的。验看度牒,又没有丝毫破绽,找因头,更没有一点儿碴口。问来问去,反被老和尚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好暂且收监。

到了第五天,李隐吏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打处州府回来了。一乘小轿,径直抬到衙门口才落肩。门子见是这位老寿星来到,不敢怠慢,慌忙报了进去。金太爷明知他为谁而来,却也无法躲他,硬硬头皮,只好接到仪门外面来。一见面,老隐吏也没有那么多的浮礼繁文,开门见山头一句话就直Сhā中心,诘问金太爷为什么把他的老朋友正觉法师收进了监狱里。金太爷跟李隐吏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深知这个倔老头子不是那么好惹的,­干­脆也就吐了真话,说是老和尚手下的两个沙弥,是砸站笼劫犯人的同伙叛匪,因此事关重大,不得不着落老和尚身上要人。李隐吏闻言哈哈大笑,连称怪事,说他的老朋友是个云游和尚,向来没有什么徒弟沙弥之类的跟脚孩子;再说县里砸站笼的那天,老和尚正在吏隐草堂作客,第二天又一起到白太尊衙里盘桓了半个多月,刚一回来,县里就把老和尚给拿问了,真是从何说起?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老隐吏开门见山就问金太爷为什么把他的老朋友正觉法师收进监狱里。

金太爷接过来一看,见是一张保状,上面写明:一,正觉和尚从来没有收过徒弟,黄龙寺里也没有行者沙弥;二,县前站笼遭砸的那一天,正觉和尚正在吏隐草堂作客,绝无不法情事发生。他日查明如有不符,唯保人是问。下面的落款,竟然是李隐吏和白太尊联名同具的。拿着这样一张保状,还能不放人吗?照金太爷想,只要这两个人敢来取保,往后一经查出正觉和尚的不是来,这两个保人就一个也跑不掉了。这样一想,登时就从牢房里取出人来,当面开释发落。

送走了客人回到内衙,这才越想越不对头:抓到正觉,一共不过才四五天,当时李隐吏还在处州府作客,两地相距九十里,走路得一天,要不是当天或第二天就有人赶到知府衙门去送信儿,怎么能够写好了保状回来要人?这么看起来,白太尊在缙云县一定安有耳目。想到这里,头发茬儿不由得一根根全奓煞起来。继而又转念一想:李隐吏是个有家有业的人,跑得了正觉和尚跑不了他,正好借此机会放长线钓大鱼,多安上几双眼睛,倒要仔细看看这两个老头子到底要搞些什么名堂。

但是很失望,耳目们传来的消息,都说老和尚保释之后,回了一趟黄尤寺,把东西归置归置,­干­脆搬到吏隐草堂来,两个老头儿做一处住下了,每日里除了谈今论古纵情诗酒书画之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制订一种什么缙云话罗马字上头。隔长不短儿的,老隐吏的儿子李继文还带着耶稣堂传教士卢益世回家来参加议论,四个人经常争得面红耳赤,意见不能一致。

事情牵扯上洋大人,金太爷觉得麻烦和啰唣都增加了。以前老头子搞什么切音土字,就引起学里教授们的非议和反对,最后惊动了学政大人,经过详加考察,总算没有闹出什么大不了的漏子来。这一次,又掺和上一个洋和尚一个土和尚,搞的名堂又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看起来,倒像是与官家皇上的­干­系不大,除了写过一次禀帖细细报与军机处之外,对他们这些笔墨上的官司、文字上的生涯,渐渐地也就放松注意了。

真正叫金太爷挂心的,还是雷家寨人真刀真枪的造反。自从梅守备剿山失利兵败回城以后,尽管雷家寨没有乘胜追击,发兵打进城来,但是单单城里城外的街谈巷议,就已经大长了别人的志气,灭尽了自己的威风了。头一件,绿旗营、小队子和快班民壮一下子死伤被俘二百多,简直就无法得到补充。太平时节,当兵吃粮,本是游手好闲的青皮光棍儿们山穷水尽当光卖绝之后所能走的活路之一;如今雷家寨一举旗,人人都知道招兵就是为了往山里去送死的,还有谁神志那么不清楚,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倒要撞进去呢?特别是雷家寨祭旗大典之后放下山来的那几十名释俘,除了少数几个因种种原故不得不回队投到之外,绝大部分都领了山寨资助的盘费,连夜取了家小远走高飞另营别业去了。这些人分散到了四方八处,通过他们绘声绘­色­的讲述,把山寨的仁义描绘得比梁山泊还梁山泊,把首领们的神机妙算描绘得比诸葛亮还诸葛亮,把义军里的男女小将们描绘得比罗成、穆桂英还要勇武三分,这就难怪招兵的榜文在城里城外贴了好几个月,去应征投军的人竟然如此之少了。

第二件,往常在衙门里,除太爷、老爷之外,其余人等不分班辈儿,大小头目全是“大爷”,隶卒兵壮全是“二爷”,见人高一等,逢人长一辈儿,说起话来吆五喝六,见了乡下佬哪有好声气?但是自从城里城外两次叫人杀了个喜送不送之后,这些大爷、二爷们的气焰居然也收敛多了。每逢市日赶集,城门路口盘查行人的隶卒兵丁稍为蛮横一些,胆大的乡下人居然也有敢于顶嘴回敬的,什么“就会欺侮老百姓”啦,“见了雷家寨的山大王就像是耗子见了猫,屁都不敢放”啦,如此等等,居然也会脱口而出。昔日耀武扬威的大爷、二爷们,一下子都成了孙子辈儿,好像兔子吃了山药蛋,一个个全闷了。

这种变化,颇使金太爷忧心忡忡,感到既不利又不安。城里空虚,兵力不足,会给山寨里造成可乘之机,而一旦敌方以飞兵奇袭,城里兵丁一无主将二无斗志,势必一击即溃,到了那个时候,身家­性­命是否能够保全,就很难说了。

为此,金太爷向知府、兵备道、巡抚衙门一连发出了三封告急文书,要求温处总兵驰援征剿。但是此事经白知府一参、金衢严道一查,上下皆知“叛匪总数不足一百”,文书送上去,也不过批复“些许毛贼,着该县火速剿灭”几个大字,又退回来了。

梅得标依旧称病,不打算把这把老骨头扔在白水山头。除他之外,县里只剩一个哨官和几个千百把总,打不出旗号去,也挑不起班子来。想来想去,经与丁师爷密商,决定保举林炳出任守备,办理守城、招兵、剿匪诸般事务。荐书上去,白太尊那里就没通过。自从清兵入关,入主中华,顺治皇帝登基以后的头一道圣旨上谕,就给汉民定下了三条规矩:一是垂辫,二是低薪,三是不得在本籍为官。不要提林炳缺乏资历和功劳了,单就他是土生土长的缙云人这一条,就阻碍他坐上缙云县守备的宝座。他怎么会想到,当年本良因为取不到缙云县的籍贯而名落孙山,今天他却正因为多了这么个籍贯而进不了守备衙门呢!

在这一年的较量中,不论是明争还是暗斗,金太爷都感到了顶头上司压力的沉重。他虽然还不肯认输,却不得不承认力不从心,不得不借重一下他老子的权柄反过来压一压白多明,自己才能喘过这口气儿来,挽回眼前的残局。

这时候,春梅已经把墨磨浓,金太爷也早就打好了腹稿,在靠窗的一张条案上坐下来,拂纸吮笔,蘸饱墨汁儿,不用再费心机苦苦思索,提笔一挥,果然不愧为翰林学士出身,洋洋洒洒数

千余言登时草就。书中除问安套语之外,恳切陈词,极言一年来处境之难,所遭欺压之苦,设若朝廷不弃缙云县这一片金瓯,不弃他金某人这一片丹心,那就应该善恶昭彰、是非清楚、赏罚分明,及速除去白多明这种庸碌之辈、包庇匪类之徒,立即处决已捕匪首吴本良,破格任用奇才林炳,并请镇台发兵一千,会同守备进剿匪窟,务求一鼓荡平。如若不然,金某人只好为国尽忠,望阙谢主隆恩,做一个不孝之子矣。

写完了书信,自己又从头到尾细读了两遍,心想老爷子看了如此恳切的言词,就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清朝二百三十年的一统天下、锦绣江山,也应该有所动心、有所作为了吧?更何况现任军机达拉密还是他的生身之父呢!

出于金太爷意料之外的是:老爷子的回书驿传而至,说的是国丧期间,京中动乱,人事倾轧,新权贵们身后到底都有哪些人,一时还弄不清楚,不宜过早有所举动,万一牵一叶而动全枝,对人对己反都不利。书中劝慰金太爷必须暂且忍耐一时,静观其变,不可计较一人一事之得失,以至因小而失大。至于当地叛匪猖獗,县城缺少守将,兵力不足,拟擢用本籍绅董出任守备以御强寇事,是否可行,还要等待商之于兵部以后另函告知。总之,目前老爷子不是为他自己就是为跟他有关的人正在奔走忙碌之中,儿子的处境还没有到了山穷水尽濒临悬崖边缘,做老子的鞭长莫及,一时间无法也无力顾及了。

第五十六回

水旱频仍,蚩蚩群氓遭涂炭

协力同心,浩浩义军攻县衙

自从同治皇帝驾崩宾天,三岁半的光绪皇帝身登大宝以来,也不知是触犯了天怒呢,还是惹起了神怨,浙南地区总是风不调雨不顺的。“国丧”期间,到处是哀哀哭庙之声;也许正因为这种涕泪滂沱的“人雨”下得太多了的缘故吧,释服之后,就再也不见有一滴“天雨”掉下来过。其贵如油的春雨没有降临,大地上到处都是­干­松松的,连青草也懒得探出头来,花儿也不愿露出脸来。往年的清明前后,细雨濛濛中有花枝招展,小雨纷纷中有­嫩­叶摇曳,就是在苦雨凄凄中,透过那层层雨帘所看到的,也是一个花红柳绿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给人以兴奋,给人以欲望,给人以从苦难中挣脱出来获得美满幸福的幻想和力量。点点雨水,湿润了埋在泥土里越过严冬的种子,叫它生根发芽,抽枝拔叶,开花结果;滴滴雨水,滋润着藏在心田深处躲过了千次万次残酷的摧残而幸免于难的想望,也叫它逐渐膨胀,逐渐分裂,终于脱颖而出,占领了一定的空间或时间,成为一种新鲜的事物而来到这个千奇百怪瞬息万变的离奇世界。不论是人是物,都要在春风春雨的吹洒中先生存,后发展,最终得到成功的果实。

但是光绪元年的孟仲季春,风不吹,雨不洒,花不开,草不发,整个大地,好像沉睡未醒,好像过于悲痛而昏去,也好像已经到了世界的末日,从此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了。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哺育自己儿女长大的母亲,她已经再也没有淙淙而流汩汩而淌的甘泉和|­乳­汁了,她留给人们的,只是­干­旱,­干­旱,沙漠似的­干­旱,没有生气的­干­旱,吞噬着人间一切的­干­旱!

入夏以来,依旧是一滴雨点儿也没有掉落下来过。端午节到了,人们一边骂着天,骂着娘,一边把家里仅余的几斤糯米扫仓而出包成粽子,带到地里去日以继夜地车水,车水,玩儿命地车水!

开春以后,车水耕田,车水播种,车水育苗,车水Сhā秧,车水种稻……。种一亩稻田,光是车水,用去了庄稼汉多少力气,有人能算得过来吗?到底是车到田里去的水多,还是庄稼汉身上流的汗多,有人能说得清楚吗?

缙云是个山区小县,这里虽然不是“天无三日晴”,但确确实实是“地无三里平”,大大小小的田土地块儿,高低错落分布在山谷里、山坡上,就是在溪边的稻田,往往也离水面几丈远几丈高,因此,每逢天旱车水的季节,需用两三部龙骨水车打接力,才能把清清的溪水车进稻田里去。车起水来,一车就是几天几宿。车架上挂着盛水的竹筒、装­干­粮的口袋,渴了在车架上喝两口,饿了在车架上吃点儿,困了就在车架上打个盹儿!说起来也许有人会不相信:长工接连几天几夜车水,困极了,扒在车架上车着车着就闭上了眼睛打开了呼噜,不过他的两只脚,却依旧机械地踏动着水车,让溪水通过水车乖乖儿地流到稻田里去。

为了取得水,为了让水流进稻田里先让禾苗喝足,从而再让人们吃饱,除了车水之外,祖祖辈辈的庄稼汉也曾经挖空心思想尽了办法。只要山沟里、小溪里、池塘里、湖泊里还有水,勤劳聪明的缙云人就会用人力、畜力、风力甚至流水本身的流力把水往高处提,往远处送,最终流进了稻田。可是一旦­干­旱到了池塘枯竭见底,溪沟点水无流的地步,任你再勤劳再聪明的庄稼汉,就再也无法叫没有来源的水流进田地里去了。

旱情越来越重,不但天上不下雨,地上水断流,连水井里也没有水了。不是见了底,就是打上臭烘烘的浑浊泥汤来,根本不能喝。流经县境的恶溪,早已经不流了,只剩下水门街对面的“面前潭”还有二尺来深的死水。为了保障整个县城几千张嘴的吃喝,金太爷当机立断,张贴告示,下令谁也不许再车这里的水,派了四名衙役,日夜轮班看守,各家各户每人每天只许取水一瓢,有敢多取者,格杀勿论!

按照当时人们共同的见解,大都认为天上是神住的,地下是鬼住的,只有人才住在地面上。天上、地下和人间,又都各有一名王者来统治自己的臣民,而广阔的水域,不论是江河海洋,还是湖泊池沼,则都是由互相没有统属关系的龙王、神君、水怪之类统辖,每一位水神,分管一方的雨水,共听一位天帝的号令。因此,当地面上的明水告罄,人力无法寻求水源的时候,就想到了神的身上,最后只好拜倒在龙王、神君、水妖的脚下,哀哀祷告,祈求保佑了。

求雨之初,先是禁屠,不论是­鸡­鸭猪羊,一律不许宰杀;继而斋戒,不论是官绅百姓、士农工商,一概素食;连夫妻也不得同床,以示心诚意虔;最后是锁喉,一个,两个以至于七个,八个,半自愿半被迫地从四方八处送到城隍庙来,跟城隍老爷对面而坐,一把银锁穿过脖子的皮­肉­锁着喉咙,还用链条儿连接着,套到了城隍老爷的脖子上。这种近似要挟的无赖行径,名为静坐等雨,其实是静坐等死呀!

当地有一句农谚,说是“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根据嘛,据说五月二十八是关公生日,生日之前半个月,周仓必须把关公的青龙偃月刀磨得雪亮的,因此,五月十三日的那场雨,俗称“磨刀雨”。但是,光绪元年的五月十三,依旧是万里无云,赤日炎炎,居然应景儿的“磨刀雨”也没下一颗!

过了五月十三以后,庄稼汉们急得要发疯,眼睛都憋红了。为了要雨水,要这活命的水,真是叫他们赴汤蹈火都会在所不辞;只要有人提出一个办法来,不管灵验不灵验,都愿意去试一试。

求雨的人群川流不息,这一拨儿刚过去,那一拨儿又过来了。从早到晚,县衙门前面几乎就没有停息的时刻。金太爷所最恼火的接雨跪香,每天都得­操­演个三番两次──这种苦头,他到缙云上任以来,已经尝过不止一回了。而使他更不放心的,还是求雨的人流如潮水一般涌进城门里来,万一雷家寨的匪徒们趁机混进城来乱中闹事,岂不是会无法收拾?除了责令绿旗营和新招的小队子天天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般严加防范之外,金太爷也确确实实打心里希望甘霖佳雨及早沛然而降,从而大大减轻他如焚的焦心和不安的疑虑。

他把前年大旱时祷告苍天卓有功效的那篇祭文找了出来,唔唔呀呀地在县前跪读了不止三遍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原先十分灵验的神咒,这一回任你再三催动,依然毫无效应,大有苍天气恼,充耳不闻,任你磨破嘴皮儿,仍是不理不睬那个劲头。自以为神通广大,入海能擒龙,上天能揽月的金太爷,这一回确实感到黔驴技穷,无能为力了。

灾荒之年谣言多,真是不假。天一旱,关于“老天为何不下雨”这个题目,一下子就冒出了几十种甚至上百种不同的讲法来,真是众说纷坛,莫衷一是。大多数老人们都说,缙云县是块风水宝地,每隔十一年,水旱一更替,这是百无一爽的。算起来,同治三年甲子发过一次大水以后,到今年光绪元年乙亥,应该是发大水才对,不论怎么说,总也不至于­干­旱到连吃水都没有吧?如今乾坤颠倒,水旱错置,一定是有不祥之物或是旱魃之类在本地降生了。要不把这害人的旱魃除去,缙云县可就要旱成不毛之地啦!

于是乎,关于旱魃的传说不胫而走,城乡远近,到处都在议论旱魃,寻找旱魃,人人都以除去旱魃迎来甘雨为至高无上的头等大事。但是旱魃究竟是什么模样,在什么地方,怎么才能把它除掉?则又众说纷坛,不知道究竟谁的话靠谱儿了。

于是,不识字的人就去问佛,识字的人就去翻书。因为佛是圣人当的,书是圣人写的,溯本穷源,本是一宗。一些愚夫愚­妇­们先后去问了许许多多的神和佛,可是神佛们大概不是跟旱魃有深厚交情,就是跟旱魃做了儿女亲家,大都是语焉不详,不肯细说。村夫村­妇­们不得已,只好到本村或外村的书塾里去请教学究先生。村学究们戴上了老花眼镜,捧出厚厚一叠书来,一本一本往下翻。《诗经》里倒是曾经说到过“旱魃为虐”这样的话,但是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什么模样,都没有说明白,就是孔颖达老先生的疏文里,也只说“魃,旱神也,一名旱母”,仍不知旱魃此神究为何物。不过多少也泄露了一点儿天机,知道旱魃还有个表字,叫做“旱母”。既然是“母”,那么,一定是女身无疑。于是又有个老学究去翻开了《神异经》,找到了旱母一章,方才知道此神住在南方,赤身­祼­体,长仅二尺,眼睛长在头顶心儿上,走起来其快如风,度其意思,大概是个穿不起衣裤的穷家孩儿,而不是什么雌­性­的妖魔。

但是另有一位老学究却说是“此见不敢苟同”,他翻开了《南史》,说是梁代有个州牧叫做萧推的,历任淮南、晋陵①、吴郡太守,凡是他所到的地方,总是赤地千里,奇­干­苦旱,吴人都说他是旱母。由此看来,旱母似乎应该是个不替百姓造福的父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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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晋陵──郡名,置于晉代,在今江苏武进县。

于是乎认定旱母是穷家孩子的老学究和认定旱母是父母官的老学究又争执起来,官司打到了学中教授面前。老教授沉吟再四,觉得这事与父母官挂在一起总不大好,于是也捧出一本书来,名叫《北史》,戴起老花镜翻了老半天,指着一行读给众人听:“尧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②据此,主张旱魃是女身,是个善神,不是凶神;住在北方,不是住在南方。三位老夫子各执己见,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儿四溅,又都有书可据,各不相让,几乎老拳相向,动起武来。经人相劝,说金太爷出京之前是位翰林学士,读过的书汗牛充栋,有什么疑难之处去请教他,必能剖析疑义,得出笃论。大家一听言之有理,就扶定了三位老冬烘一齐来谒金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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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这一句的全文和句读应该是:“魏之先始均仕于尧,逐女魃于弱水北,人赖其勋,舜命为田祖。”这里指文理不通的老教授读了破句,曲解了原意。

今太爷问明了来意,不觉哈哈大笑,叫小跟班儿的到书房里去捧出一本书来,名叫《可谈》,随手一翻,就指着一页读给大伙儿听:“­妇­人有产鬼形者,不能执而杀之,则飞去,夜复归就|­乳­,多瘁其母,俗呼为旱魃。亦分男女,女魃窃物以出,男魃窃外物以归。”众人看到了如此详尽的说明,皆大欢喜之外,全都心悦诚服,别过金太爷,一拥而出,四处寻找旱魃去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不出三天,果然有个南乡地保从乡下缚了一个其形似鬼的男孩儿到县衙来献。据那位地保说,这个男孩儿,就生在他的村子里,是个种田人的儿子,今年已经三岁了,身高约二尺许,生下来就是个丑八怪,当天就把他娘吓了个半死,往后是越长越丑:细脖子,大脑瓜儿,麻秸杆儿似的细胳膊细腿儿,却配着一个蝈蝈儿似的大肚子,两只蒲扇似的招风耳朵,脑瓜儿顶上还有两颗流脓的大疗疮,村里人都说他是恶鬼来投胎的。自从老学究们考证清楚了旱魃是什么样子以后,这位地保就琢磨到了这个小孩儿身上去,越琢磨越像:第一,他生在南乡,正是南方;第二,其形似鬼;第三,身长二尺,第四;身上赤条条一丝不挂;第五,两颗大疔疮长在头顶心儿,正是两只鬼眼;第六,他落生的这几年,缙云地界就连年大旱,越旱越凶。

有此六条证据,说他是旱魃,已经八九不离十,就差“窃物以旧”和“行走如风”这两条了。逮他的那一天,他正在马老爷家的地里偷生番莳吃,一看见地保来了,拔脚就逃,光着两只脚丫子,在野地里跑得就跟一阵风儿相似。地保抓到了最后两条证据,就老实不客气,把他从家里掏了出来,又怕他遁走了,当时就用铁丝穿了琵琶骨,送进衙门里来了。金太爷亲自审视了这个旱魃,也说是越看越像,找不出什么不是的证据来,就重赏了地保,吩咐在衙门前面立一根木桩,下面广积木柴,先把旱魃绑在柱子上示众,三天之后,点火焚烧,只要旱魃一除,缙云县就会甘霖普降,禾苗抽青,一县生灵,从此全都有救了云云。

雷家寨的军民在誓师祭旗宣布起义之后,经过一年多的整训,健全了规章军纪,苦练了杀敌本领,虽没有竖起招军大旗,但是威名所及,远近地方几乎每日都有人上山来要求入伙儿。举旗时候的二百多人,早已经翻了一番儿,有了五个整哨的人马了。他们在刘保义的策划之下,采用汉代军民一体的屯田制,亦军亦民,军民不分。全体将士,每天除防守­操­练之外,总有一半儿人分上下午换着班儿去从事狩猎、耕种、纺织或其他劳作。一年中,不单义军强大了,全体村民们也都富裕起来了。在这潜龙卧虎的一年中,他们不贪大喜功,不急于求成,而是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地苦练基本功,除刀枪棍­棒­弓箭火枪之外,更主要的是训练攻城和野战,把一个一个单个儿的战士组织到一个战斗的集团中去,统一号令,首尾相顾,互相配合,从而保证战斗的顺利进行和最后取得胜利。

他们以雷家寨为中心,集合了附近一些村落中暗地里来投的骨­干­们,悄悄儿组成了一支暗中行事的军旅,以便一旦发兵出击或是敌军来犯的时候,可以此呼彼应,配合作战。人马的强壮,城里的空虚,不要说是军士们早就跃跃欲试,就是首领们中间,也有好多人认为攻城的时机已经成熟,嘴里虽然不说,暗地里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一试锋芒了。

入夏以来,少见的­干­旱把全县的百姓抛进了水深火热的活地狱中去。粮耗子们预见今年的秋粮将会颗粒无收,从旱情一露头,就派伙计们四出收购米麦黄豆,连番莳丝也不放过。随着旱情的加深,粮价一天天看涨,五月廿八壶镇的大集上,有人出四吊钱一百斤的高价籴米,还找不到粜主。小百姓们的生计,一天比一天艰难起来,穷苦人家里早已经吃糠咽菜,喝树皮子糊糊了。

雷家山寨里一下子增加了好几百人,春旱以后,夏粮歉收,还是举旗以前用李家的银子买到的粮食,眼看就要吃光。手里虽然还有从马家运上山来的大宗银子,但在舒洪团防局的层层围困之下,空身抄小路上山下山尚且不易,要想大批地输送粮食,就更其难办了。为了这个题目,首领们在五月二十一日的例行聚会上计议了一番,有主张就近找舒洪镇上马家粮栈借粮的,有主张进城去找官库借粮的,有说饥馑已经到了这般景况,官府里还不开仓放赈,不若由义军来替天行道,打开所有粮栈官库,赈济饥民的。人多主意多,一时间争论不下,当天没有得出定论。

第二天出­操­归来,杨村暗地里的义军头目带了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年­妇­人来见吴立本。那女人穿着破衣烂衫,哭哭啼啼的,一进门就趴在地上给一众首领磕响头,拉了起来也不肯坐,只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狠心的地保独眼龙杨家骥,怎么把她的小儿子当作旱魃逮走,并送到县里要用火烧死。她的孩子是长得丑,但她相信自己的孩子绝不是什么旱魃──在母亲的眼里,最丑的孩子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呀。她说她的孩子一生下来没吃没穿,就已经够可怜的了,饿急了在马家的地里挖块生番莳吃,也没有活活烧死的重罪呀!她又一次跪下给众首领们磕头,哀求首领们,帮她把她的小心肝儿从金太爷的手里夺回来。

吴立本和刘保义用好言慰抚了这个可怜的母亲,叫女亲兵把她带到后营去吃饭歇息。中军帐里,立本把一众主要头目全都唤了进来,即席商讨如何救人这个刻不容缓的难题。

多数人主张把救孩子、救本良、借粮、放赈这四件事情合在一起办。刘保义也说,经过一年多的准备,从力量上看,攻城的条件已经成熟。打进城去,把赃官豪绅杀掉,把钱粮仓库统统打开,让三星旗在缙云县城楼上飘他几天,再退回山寨里来固守,给朝廷送个“畲民又造反了”的实信儿去,也未始不可。不过这个仗到底怎么个打法,却得好好儿商量商量。无论如何,以能救出人来而又绝少伤亡为第一,油水大小倒在其次,不然就赔了本儿了。

初步计议,关键难题是从白水山到县城这三十多里阳关大道怎么个走法。

舒洪的现状是:马翰林在洪坑桥的老窝儿被烧以后,不敢再在那里住了。他藏在楼上的大宗银两虽经火烧却并无太大损失,经过清理,全部搬到舒洪镇上来,把几个买卖能并的并了,不能并的收缩了或是关张了,却把新的住宅修葺得铁桶相似,住在里面安全而舒适。马三公子的箭伤,先后换了三个大夫历时九个多月,方才排清了毒水,收敛封口。伤愈之后,他设誓立志,要把踏平白水山作为己任,每日里除了­操­练团勇准备报仇之外,还经常亲自带人巡逻,密切注视着白水山的动静。首领们都说,当时火烧洪坑桥之后,匆忙离去,没有杀他一个回马枪,把马家父子斩尽杀绝,是一失着。如今让马三公子盯住了,要想有大的举动,困难是很大的。

因此商议中有人主张,出击之前,必须先肃清后顾之忧:人马下山以后,先打舒洪镇,等把马家父子全数擒获之后,再乘胜进攻缙云城。

刘保义指出,马三公子经过上次惨败,心有余悸,也知道了雷家寨的厉害,没有官兵配合,单凭他新招的那百十名团勇,绝不敢到山寨里面来探头探脑,只要行动秘密,下山的人能躲过团勇们的眼睛,估计马三公子还不会趁虚而入,贸然带兵进山的。再说,这次下山,也不必倾巢而出,只要有百十名军民防守,舒洪团防局的团勇就是全数涌来,也不在话下。因此,一,后顾之忧是大可不必的;二,既是去打县城,就应该是二小打醋,只宜直去直回,不可半路耽搁;三,为减少啰唣麻烦,人马经村过店,还是以偃旗息鼓、谁也不惊动为好。──第一个方案,就这样被否定掉了。

也有人主张,采用刘教师他们起义时常用的夜袭老办法,上半夜悄悄儿下山,午夜发起攻城,半夜里天兵天将从空而降,杀他个防而不备,措手不及,城里再打进几个人去做内应,号炮一响,四处放起火来,守军见城里火起,必然无心恋战,城门一鼓可得。只要城门一开,缙云县就算是攻下来了。

刘保义又指出:刘教师他们举旗以后,立即去攻城,城里确实是没有防备,因此不难一鼓攻破。如今吴石宕人一年多以前就大闹过一次县城,接着大玉岭背又打了梅守备一个全军覆没,县城里不是没有防备,而是戒备甚严,要是硬打硬拼,必然会有伤亡,这就跟这一次下山去救人的本旨相违背了。──第二个方案,又被否定。他要求大伙儿多从“智取”上动动脑子,不要抓住“强攻”、“力敌”不肯放松。要是三五百人不动一刀一枪全数都能攻进城去,岂不是更好?

大伙儿都在沉思的时候,二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目前正是大旱季节,四方八处进城求雨的人群来来往往,守城的绿旗兵既不搜查,也不拦阻。这一次下山的人,最好都扮作求雨的乡民,男女老少各自带着家伙,经村过店既不会有人盘问,进城上街也不会有人拦阻,等到大伙儿齐集县前,请巫师登坛作法的时候,把县太爷逼出来接雨跪香,一声暗号,先把县太爷逮住,然后一齐动手,砸烂县衙,打开大牢,砸开仓库,绿营兵闻讯赶来相救,只要有个金­鸡­大爷抓在手里,不是叫他咋着就咋着了吗?

他的话刚一说完,就几乎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赞同和支持。刘保义也烦频点头,连说:“好主意!好主意!”立本想了一想,说是扮作求雨的人群好办,独有作法的巫师难装:第一,要会书符念咒;第二,要能够一路跟头翻上几丈高、用单根木棍儿支在用四根粗竹竿交叉组成的法坛上去;第三,还得会唱哀告苍天的祷词,不是自幼学习,谁会这样的买卖?现去请一个来,不单难请,就是请来了,告诉他秘密不妥,不告诉他也不妥。这是困难的关键。要是这位师公有了着落,这个方案就算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的了。

没想到雷一鸣听了立本的活,连说:“不难,不难!尽管放心,我有主意!”他推荐山寨里气功软功本领最强的穿山甲谢三儿来扮演师公这个角­色­。据他介绍,谢三儿的脚,比一般人的手还灵便,只要钩着一点儿什么,就能够翻身上去,比猴子还要灵活几分。他能够用一只脚在旗杆顶端站上一两个时辰,更不用说是站在平放着的木棍儿上了。说到书符念咒,那本是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手里胡乱勾画涂抹的玩意儿,既不会有人仔细去听,也不会有人仔细去认,只管放心大胆照办不误就是了。至于祷告天地的“师公腔”,更是谢三儿的拿手好戏,不单学得像,还能即景生情,现编词儿现唱,嗓音儿又高,唱起来准保比真师公的破锣嗓子要好听得多!

大伙儿有些不信,雷一鸣马上着人去把谢三儿叫来,跟他说明了原委,当时就给大伙儿表演了一番,逗得大伙儿乐弯了腰。方案就这样定下来了。

接着就是琢磨细节,寻找行头,设法暗藏家伙,天黑之前一切准备就绪,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二日──天亮之前,各自分头抄小路下山,在大玉岭背凉亭前面聚齐,卯时正准时往县城进发。

由于这一次要在县衙门面前公开露面,因此凡是上一次进城打官司的吴立本、张二虎、雷一鸣、雷小虎等十几个人,都被留在山里守寨,女兵们则几乎全部出动,一个不留。

一场­精­彩热闹的好戏,就这样酝酿成熟,马上就要开锣上演,就要轰动整个缙云县了。

五月二十二日辰时正,一支足有五六百人的求雨大军,出现在缙云县东门外恶溪北岸高低起伏的大路上,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往城里迤逦进发。

行列的最前面,按照当地求雨的传统仪式和习惯,先是两面铜锣开道,接着是两支号筒两支喇叭引着一班鼓乐,乐师们一个个全都光着头,穿一件靛青蓝土布做的长衫,脚登草鞋。缙云童谣中所唱的“穿长衫,不着袜,嘀嘀哒,吹唢呐”,说的就是这一类穿草鞋的音乐家。鼓乐后面,是四支整棵大毛竹,把每棵大毛竹的桠杈从下而上依次盘曲起来,就形成一条竹龙,好像是一条竹龙盘在一根竹竿上。每根竹竿都有三丈多高,碗口粗细,每两个小伙子捧定一根。竹龙后面,是两个小伙子抬着一个贴有朱符的瓦罐儿,那叫“龙瓶”,罐儿里有半罐儿水,水里有一条泥鳅或是黑鱼、蛤蟆之类的水族或半水族,作为龙的化身。龙瓶后面,就是求雨的师公了。

今天谢三儿的打扮十分出­色­:披散着头发,束一顶九宫八卦三面有神像的道冠;脸上涂着硃砂和­鸡­蛋清的混合物,显得满面红光,油亮油亮,更主要的,还是遮去了他的本来面目;玄­色­七星道袍敞开着怀,露出里面一身蓝­色­绲边儿的白粗布箭衣和大肥裆裤子,打着半截儿镶有蓝边儿的白布绑腿,脚下白布袜子,登一双七­色­多耳麻鞋,右手仗剑,左手捏诀,半蹲着裆,像一只公鸭似的摇摇摆摆地走着。本来就不太高的身躯,显得更矮更滑稽可笑了。

师公的后面,跟着八名小道童,肩扛三眼铳,手执麻鞭、筚篥①、堂锣、小鼓等等诸般法器。道童后面,是神的行列,打着出行仪仗,抬着香亭供桌,最后抬着的是青灰­色­脸庞的北海龙王泥塑神像,多半儿是山寨里的小伙子们半夜里光顾了哪家龙王庙,用最优厚的礼品最隆重的仪式客客气气地“礼请”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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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筚篥(b ì lì必立)──又名笳管,是一种簧管乐器。

神的行列后面,就是人的行列了。五六百人全是汉民服­色­,一­色­儿光着头,把辫子盘在头上。手上拿的东西,除了每人三支点燃着的香之外,可就杂了,­妇­女老弱多半儿提一个手巾包,里面装着­干­粮,肩上斜挎着一只布袋,里面装着香纸;男人们有举着三眼铳的,有扛着片儿镐、四齿锄的,有扁担上拴一束晒得枯­干­焦燥的禾苗的,有打着云幡雨旗的;孩子们,则大都打着纸旗:一根小竹竿儿上糊一条白纸,写着:“雷霆大作,甘霖普降”、“油然云起,沛然雨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雷公电母布云雾,风伯雨师降甘霖”等等诸如此类表示吉祥如意和心头愿望的语句。

从山上下来的人,总数绝不会超过三百,为什么到了城门边,人马竟会多出一半儿来呢?原来当时的风俗习惯,只要有求雨的行列经村过店,当地的­妇­女就会摆出绿豆汤、糊大麦茶或薄荷凉粉之类免费供应求雨大军消暑解渴,男人们也可以手持香烛投入到人流中去,借此壮大声势,以助神威。因为一旦求得雨来,那雨绝不会只下在求雨的那个村庄的田地里,所以求雨固然是一个或几个村庄发起的,受益的则是全县甚至好几个县。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规矩,只要有求雨的队伍出现,凡是希望老天下雨人,人人都有资格参加求雨的队伍,也都可以沾到老天爷的雨露之恩。

求雨的行列迤逦来到东门,城楼上的守军早就远远瞭见,一个小头目带了几个绿旗兵,手执单刀,在城门口一字儿排开,挡住了去路。鸣锣开道的一停住脚步,全体成员全都鼓噪起来。这时候,一位身穿白纺绸长衫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两名小厮,穿过被拥挤的人群所堵塞的城门口,走到那位头目面前,略一举手,扬着脸大剌剌地问:

“我们是进城去行香求雨的,上下①为何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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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上下──对军汉、衙役的客气称呼。

那位小头目见此人衣着华丽,神态傲慢,目光灼灼逼人,先自气馁了三分,连忙答礼说:

“不敢,只为太爷有令,着在下在此盘查行人,严防匪类携带枪械混进城去滋生事端,敢问相公从何而来?”

阔公子不满地一皱眉头,轻蔑地说:

“上下眼高得很哪!不敢说这个小小的缙云县地面人人都认识我田雨吧,可是只要一出了这个东门,你只要打听一下田村田二相②,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怎么样,是借光让条道儿呢,还是等我面禀过金太爷,让太爷亲自来放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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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相──口语中对“相公”一词的简略。田二相,就是田二相公。

小头目一迟疑间,田二相公一撩长衫下摆,带了两个小厮就要往城里闯。这时候,打那小头目身后转出一名军健来拦住了去路,嘴里说:

“田二相您老别见怪,我们这位把总肖爷是前几天刚打镇台标下拨来的。肖爷一向办事顶真,这才委他专管这东门要口,难怪他不认识您,挡您老的驾了。不要紧,我是本地人。肖爷不认识您,我还认识您呢!”说完,回头又对那姓肖的把总说:“这位田雨田二相公,是本县田村的乡绅财东,他老爷子在京师跟金老太爷同朝为官,走动得挺勤的;田二相公也常到县衙去跟金太爷坐着喝茶说话儿,合衙上下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您要是挡了他的驾,太爷怪罪下来,可担待不起呀!”

一番活,把肖把总说毛咕了,连忙换一副脸面笑着说:

“在下新来乍到,有眼不识泰山,二相公多多包涵。只为今天县前火烧旱魃,太爷传下话来,禁止闲杂人等进城作乱。如今既是二相公为祈雨公益大事率众进城,小子有几个脑袋,敢挡二相公的驾?请,快请!”说着,乖乖儿地闪到一边儿去了。

这个“田二相”,是雷一飞装的。他从自己人的嘴里知道了县里新近添了兵,又连蒙带诈将错就错地赚开了城门通路,就冲那把总略抬了抬手,说声:“请!”回头就指挥人、道、神大小三军蜂拥入城而去。他们手上拿的,是糊上了一层锡箔的长枪短剑,于是就以真乱假,上好的人参当作萝卜­干­儿,蒙混过去了。

从东门到县前,本不到二里地,人流蜂拥入城,开路的鼓乐竹龙都已经到了荷花池,尾巴还在城外没有进来。县衙门前面,由于近日来不断有求雨大军来吵闹,弄得金太爷心惊­肉­跳,不想也不能升堂办案子,因此荷花池两边的四架站笼老是空着,早已经叫求雨的人们抬到两边墙根儿底下撂着去了。

正对着荷花池,如今立着一根杉木杆儿,离地三尺钉一根横木,那个赤身­祼­体的“旱魃”两脚踩在横木上,两手倒背在杉木杆后面,用一根麻绳捆了个结实。琵琶骨上,锁着一根铁链儿,殷殷污血,一直流过了蝈蝈儿似的大肚子,凝结在踏脚的横档上。横档下面,井字形堆了三尺高的­干­燥松柴。再看人,早已经耷拉了脑袋,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只有一息游丝吊着­性­命,眼看就要断气了。

饶是这样,金太爷还是传下令来,单等到了午时三刻,先由他亲自焚表告天,再由他亲自点火,要把这个“旱魃”当众活活烧死。

衙门口,这个­阴­森森的地方,通常都是跟麻烦、倒楣、痛苦、死亡等等不吉利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一般非官非绅的人们,尤其是那些一进衙门不是出银子就是挨板子的庄稼汉们,大都是宁可多走几步绕开它,或是快走几步躲开它的。在他们看来,这里是是非之地,是罪恶的渊薮,是蛆虫苍蝇成堆的地方,也是帮着有钱有势的大老倌们整治穷人的地方。不过,天下的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九个月长虫吃耗子,三个月耗子吃长虫,一年中尽管是百姓怕官家的时候居多,但是也有那么几天,官家见了百姓就心惊胆战肝儿颤。这官家怕百姓的几天,就是五黄六月天­干­水旱的时光,庄稼汉进城来求雨,吆喝着要请县太爷出来下跪的那几天。在这种日子里,庄稼汉们不单不避开县衙门,反而成百上千地蜂拥而来,把个衙门口挤得个水泄不通!那千百条嗓子一齐怒吼的声音,真比隆隆春雷还要震耳;那千百把锄头一齐高举的阵势,真比刀山剑树还要吓人。金太爷上任的头一年,就领教过这种“穷有理”的威风了。因此,他在这些穷百姓面前所表现的行动举止,比起历任县太爷来都要温良柔顺听话得多,好像他真正爱民如子,比谁都更体恤到民间的疾苦似的。

不害怕衙门和官府的庄稼汉们越聚越多,终于把并不十分宽敞的衙门口挤了个满满堂堂,水泄不通,后到的人,就不得不站到水门街和东西县前街去。十几名守卫大门的衙役,在这种强大的声势面前,尽管早就吓得心惊­肉­跳,面­色­蜡黄,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故作镇静,手拿水火棍在门前一字儿排开,两眼紧盯着人群,以便一旦有了什么变故,可以迅速跳进门槛里面去,关上大门儿,顶上门杠,抵抗一阵。

北海龙王被抬到衙门口正中落肩以后,放好香案供桌,雷一飞等装绅董的依次上过香,三声炮响,八名道童敲响了手中的法器。谢三儿脱去七星袍,穿着八卦衣,腰带上挂着铜锣,领口里Сhā着筚篥,披发仗剑,走上场来。一场别开生面、与众不同的求雨祈祷法事,就要开始了。

四根由整棵毛竹将桠杈弯曲而成龙形的“竹龙”,两两交叉,在两个交叉点上平放一根硬木杠子,就构成了一座祷告苍天的求雨神坛。当木棍儿离地只有一人多高的时候,谢三儿纵身一蹿,就双手抓住木杠,两脚离开地面,接着脚尖儿朝上一挺身子,就两脚朝天脑袋冲地倒挂在木杠子上了;再一使劲儿,脚尖儿从杠子上面盘了过来,双手撑住杠子,身子恢复直立。这时候,八个扶竿子的小伙子齐声喊:“升!”竹龙渐渐直立,木杠徐徐上升,杠子上的人也就升到了两丈多高的半空中。竹龙稳定住了以后,谢三儿又在杠子上翻了几个跟头,前翻,后翻,用腿腕子钩住了两手脱空翻,用两臂两胁夹住了风车似的翻,翻得十分轻松,十分好看,却也十分惊险,有好几次,似乎马上就要失手倒栽下来,却又被他用脚尖儿轻轻一钩挽回了险局,博得了满场的喝彩声。就连那十几名衙役,也被他那惊心动魄却又轻松自如的­精­湛技艺所神往。赏心悦目之余,几乎忘了自己的职责。有的说:自从投靠衙门以来,求雨的场面何止见过数十百次,可是哪位师公道士也没有这两下子。看他身轻似燕,捷如猿猴,真比那不要命的翻九楼①人还要灵巧快当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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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翻九楼──当时当地一种禳祓灾疾的迷信仪式,用九张方桌叠起来,表示九层楼;几个以翻九楼为业的人从下到上一路跟头翻上去,在最高一层抢馒头,再一路跟头翻下来,并在每一层桌脚之间,装出摇摇欲坠几乎失足的惊险动作和场面来。

正错愕间,谢三儿一个鹞子翻身,两手脱空,两脚左右叉开,平平正正地直立在木杠子上面,尽管是四面无靠,离地几丈,脚下又只是一根寸把粗细的圆形木杠子,却站得笔杆儿朝直,四平八稳,真比一般人站在平地上还要稳当得多呢。

喝彩助威声中,谢三儿从腰间把小堂锣解了下来,用左手的三个手指头提着,从领口里把筚篥取出,用左手的两个手指头夹着,右手拿定了敲锣的小棰,边吹边敲,法事开始,全场顿时肃静下来。

“呜,呜──嘡,嘡!”锣号声中,谢三儿大喊一声:

“香案齐备!请县太爷上香接雨啦!”──“嘡,嘡!呜──呜嘟嘟嘟!”

“请太爷上香接雨啦!”

千百条嗓子齐声呐喊,有如雷霆滚滚,穿堂入室,一直传到了内衙中厅楼上。这时候,金太爷正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瘾头没有过足,懒得动换,不想起身。按夫人的意思,太爷点卯刚刚退堂,又正在过瘾的当口,不去也就罢了;反正有前任留下来的规矩,临时找个属官或幕僚去代上一代,也是可以的。不过,金太爷昨儿晚上用了小半夜工夫,涂涂抹抹,勾勾划划,把前年禳旱魃的那篇祭文改写成一篇除旱魃的檄文,清早起来重看一遍,自己觉得十分满意,特意关照夫人净手焚香之后用黄标纸恭楷誊清,准备午时三刻当众焚表除魃,为民祈福。如今既然有求雨的乡民到来,何不借此机会张扬一番呢?主意拿定,一面吩咐衣帽伺候,一面贪婪地大口大口吞吐起来,打算提前过足了烟瘾,好去大出风头。

糟的是,烟瘾儿刚过了一半儿,春雷般的吼声就通过窗户送到他耳鼓里来了。急忙睁眼一看,春梅还在做泡,腊梅却已经捧定衣帽,恭请老爷更衣了。怎么办呢?按照老规矩,太爷有太爷的身份,一请二请不作数,三请能到场,就算是天大的面子了。不管它,吩咐春梅赶紧剔去烟灰,用最快的手法赶装一泡!

衙门口,筚篥呜呜,锣声嘡嘡,千百条嗓子敦促太爷快快出来接雨跪香。鼓擂三通,号音九转,还不见太爷露面,谢三儿等得不耐烦,乱点子堂锣敲起了急急风,千百条嗓子也从齐声敦请变成了此起彼伏的责问和怒吼:

“朝廷的命官还管不管百姓的死活了?”

“今年的钱粮还想要不想要了?”

“再不出来冲进衙门去砸他的大堂!”

“从被窝儿里把那姓金的瘟官给揪出来!”

被激怒了的人群向前步步进逼,已经压到了大门口。十几名慌了手脚的衙役,一面横着水火棍死命抵住,一面穿梭似的在大门与内衙之间来回奔跑,催促太爷快快上阵,如若不然,这十几个人再也无法抵挡,只好退到仪门,闭门坚守了。

真是请酒不喝喝罚酒,就在这推推搡搡难阻难挡的关头,金太爷慢条斯理儿地迈着方步在衙门口出现了。

今天焚烧旱魃,金太爷颇费了一番脑子,琢磨出一套祭天、焚表、点火等等之类的程序和仪式来。为了壮大声势,也为了万一有不法之徒胆敢趁机作乱好挥刀弹压,除了着人去请典史和两名哨官参与盛典之外,还计划把五十名衙役和五十名新近招来的小队子统统列队上场。如今盛典提前,金太爷一面抽着鸦片烟,一面就下令民壮列队,同时差人火速去请典史、哨官。

场子上三通鼓罢,民壮也早已持刀列队完毕,两位哨官这才各带二十名兵丁从后门绕道而来。典史袁正纲则推说病症加重,行动不得,着原差带话回来了。金太爷见一切安排停当,这才穿上专为接雨跪香而设的衣帽,带领从人,从容不迫地走出衙门口来。

十几名守卫大门的衙役见太爷带着人马来到了,急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把向前挤的人群向后推了十几步,闪出台阶前面不大的一块空地来。这时候,手执腰刀盾牌的民壮衙役们一对对鱼贯而出,分左右两排肃立在木栅栏前面,才见金太爷一手提着长衫的下摆,用略快的步子平稳地飘了出来,后面跟着的两名哨官、两个捧着绣垫儿的小厮、四十名衣甲整齐各带兵刃的绿营兵,都做一堆儿站在台阶儿上。

金太爷今天身穿白纺绸的长衫、素白的纨裤,脚下穿一双玄­色­直贡呢的千层底家做布鞋。头上戴的帽子,却十分特别:那是用几百根大麦秆儿的尖稍做的,先把尖头一端成一把儿扎紧,然后一根根分开;又把粗的一头用丝线钉牢在一个小竹圈儿上;做完以后,上尖下圆,形如酱篷,顶上撒一把红缨儿,远看倒跟红缨儿凉帽差不了多少。按照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习惯,作法求雨,不论是场内场外,甚至是过路的行人,一律不准戴帽,统统都得光着脑袋在大毒太阳地儿里晒着下跪。也许是体谅为民父母者遇上­干­旱时节一天要接几次雨的疲乏劳顿和难耐久晒吧,不知起自何代,特许县太爷和当地头面绅董们可以戴这种特制的麦秆帽跪香。金太爷体质羸弱,在太阳底下晒久了不免有晕倒的危险,因此僚属们出于爱护堂翁之心,旱象刚一露头,赶紧着家眷亲手缝制这种凉帽,争相献将上来。金太爷的手上,像这种细巧­精­美的凉帽,居然有十来顶之多呢!

雷一飞正在嘀咕今天太爷出场来的阵势非比一般,心里不由得悄悄儿地琢磨起原因和对付的办法来。正愣神儿中,刘保义在旁边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这才看见金太爷已经冲着自己轻松潇洒地飘然而来了,赶忙紧走几步,迎上前去,一面深深一躬,一面崇敬地致词说:

“山民田雨等恭候老大人!只缘开春以来,天时不正,久旱缺雨,禾苗半已枯焦。今日特请白云山白云观护法天师白云道人登坛祈雨,伏望老大人念及一方生灵将受涂炭之危,亲临降香,迎来甘霖,以解百姓倒悬之苦,民等世世代代感激不尽!”

金太爷一直走到雷一飞前面三步左右方才站住,一面抱拳答了半个揖,一面言不由衷地回答:

“学生无德无能,自宰本邑以来,上­干­天谴,至今一方百姓屡遭浩劫,实皆学生之罪。今承上天垂察,假以神威,已将为虐旱魃拘捕归案,并定于今日午时焚表祷告天地后处以火化极刑。旱魔焚除之日,当即是甘霖普降之时,父老等为民祈雨,学生自当沐浴斋戒,虔诚降香,并以拳拳之意,上达天听。若能感天地而动鬼神,沛降甘霖,泽及四方,虽乃全县百姓之福,实亦学生之福也!请!”

雷一飞略抱了抱拳,也说了个“请”字,随手就把刘保义递过来的三支清香,转递到金太爷的手中。谢三儿在半空中吹响了筚篥,排列在衙门口的乐班随之敲起锣鼓,吹起唢呐,小跟班儿的过来在香案前面铺好了拜垫儿。金太爷在乐声中,在“拜!兴!一上香!”“拜!兴!二上香!”的赞礼声中,跪拜和上香三次,这才算降香完毕。

乐声一止,筚篥的呜咽声随之又起。小跟班儿的在台阶上高门坎的前面放下了三个垫子,金太爷缓步走回大门口来,在三声筚篥和三声堂锣之后,就在中间一个垫子上向南双膝跪下,两个哨官也在两旁照章办理。随着这三位中心人物的对天下跪,全场不分男女老幼,“刷”地一声全冲北跪了下来。锣鼓声和筚篥声还在鸣响呜咽着,法事就要开场了。

谢三儿平平稳稳地站立在半空中的木杠子上,脸不红,心不跳,显得十分安闲自在。三通开场锣鼓敲完,他用当地师公做法事特有的长长尾声呼喊着佛号,朝了三清,叩了玉帝,参拜了元始大天尊。也真亏他有那本事,在木杠子上左转一个身,右转一个身,向后翘起一条腿来,还要学着魁星的样子,一面敲着堂锣,一面自称是白云山白云观白云真人,代下界耕夫百姓为连年遭受旱魃为虐事,哀哀申表,上达天听。

他的嗓音洪亮,每逢一段一节,就拖一个长长的、略为有点儿颤抖的尾音,真是哀哀欲绝,动人心弦。

场上的男女都低着头,擎着香,十分虔诚地恭听师公作法,听他用颤抖的高音唱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到了一段结束,需要全场合唱的时候,他们才扯开了嗓子,用丹田里提上来的一口长气,全力地喊出了积蓄在胸中长年不得一吐的怒气和怨声。

忽然,呜咽似的筚篥声往上一挑,就戛然中止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激越轩昂、愤懑不平的锣声,凄厉悲戚的哀告,也变成了理直气壮的责难和质问:

天灵灵,地灵灵,

苍天后土同请听:

百姓都是天地生,

天地理当爱百姓!

天生我身地来养,

天是亲爹地是娘,

爹生娘养恩情重,

我敬爹娘一炷香!

春风化雨满地流,

禾苗长得绿油油,

五谷丰登棉麻足,

人人欢乐不知愁!

天不下雨地上旱,

稻麦棉花都晒­干­;

晒死稻麦没饭吃,

晒死棉麻无衣穿。

天昏昏,地昏昏,

天地混沌乱乾坤,

官绅荒年粮也足,

旱天旱地旱穷人!

天昏昏,地冥冥,

没吃没穿难活命;

如今老天不下雨,

谁还再把老天敬!

敲起锣,打起鼓,

问过苍天问后土:

子民百姓你不顾,

哪有脸面称父母?

敲起锣,吹筚篥,

先问苍天后问地:

烈日炎炎似火烧,

­阴­睛云雨咋交替?

敲起锣,打起镲,

天地父母快回答:

乌云你要几时布?

大雨你想几时下?

敲起锣,吹起号,

同声来把天地叫,

吃饭穿衣你不管,

百姓你还要不要?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场上接连响起了三眼铳的“嘭嘭”声,上千条嗓子同声应和:

吃饭穿衣你不管,

百姓你还要不要?

金太爷跪在那里,静听白云真人的祈祷偈(j ì记)语,心里想:这位法师的祈祷文倒也别致,不单合辙押韵,通俗易懂,唱起来还口齿清楚,娓娓动听。有他这篇祷文在前头,一会儿轮到自己祭天焚表,当众朗读祷文的时候,只怕读起来诘屈聱牙,没有几个人能够听懂呢。一愣神儿间,谢三儿那里又吹响了筚篥,接着唱下去了:

敲起锣,吹唢呐,

天尊半空来答话:

老天早就想下雨,

只为你县里出了一个大旱魃!

天不下雨地上­干­,

只为早魃遮住天;

溪水­干­枯井水竭,

只为旱魃把水拦。

旱魃是个害人­精­,

专害穷苦老百姓;

他到哪方哪方旱,

哪方百姓就没命。

风调雨顺缙云县,

旱魃一来天气变;

只刮黄风不下雨。

三年就有两年旱。

溪南溪北鱼米乡。

旱魃一来遭了殃;

溪水断流鱼断种,

一年要亏半年粮。

缙云产棉又产谷,

旱魃一来受了苦;

棉不开花谷不生,

裤子破了没布补。

旱魃一来就作怪,

百姓吃糠又咽菜;

旱魃一来不下雨,

百姓卖儿又卖女。

要想雨水满地流,

赶紧去砍旱魃头;

要想雨水年年有,

赶紧去斫旱魃手!

要想田水丘丘满,

赶紧去剜旱魃眼;

要想亩产双千斤,

赶紧去剜旱魃心!

除去旱魃祸秧子,

大家同过好日子;

早魃一除就下雨,

长棉长麻长稻子!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场上同声应和,一片欢腾之声,伴随着三眼铳的嗡嗡震响,在衙门口上空回荡:

旱魃一除就下雨

长棉长麻长稻子!

金太爷一听,白云真人不单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比起他那牵强附会、枯燥­干­瘪的祷文来,真是既清楚明白,又淋漓痛快。­干­脆,一会儿就宣布点火,把那旱魃烧了得了,再也别读什么祷文啦!沉思间,筚篥声又响了,谢三儿的嗓音忽而从高亢一变而为低沉,继续往下唱:

要问旱魃啥模样?

狼心狗肺狐狸相;

日贪钱财夜贪­色­,

祸害百姓陷忠良。

脸皮白得像粉墙,

十指尖尖细又长;

左手搂着­骚­表子,

右手端着乌烟枪。

要问旱魃啥样子?

人模狗样摆架子;

见了皇上装孙子,

见了百姓吹胡子。

要钱要粮要银子,

还要女人烟膏子,

谁要敢说半个不字,

扒下你裤子打板子!

要问旱魃在哪里?

不在乡下在城里;

不住民房不住店,

一住住在衙门里。

要问旱魃远不远?

远在天边看不见;

要问旱魃近不近?

近在眼前面对面!

不是本县老百姓,

不是外来绿旗兵,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我来说出他的姓和名!

不是这个小孩子,

不是那个老头子,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我来说出他的名和字!

──呜嘟呜嘟呜嘟嘟!嘡!嘡!嘡!

末尾这三声堂锣敲得特别响,全场上下同声应和,群情激昂,人人振臂高呼,砰砰嘭嘭,场上所有三眼铳全都响了: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快快说出他的名和字!

大伙儿同心除旱魃,

快快说出他的名和字!快!快!快!

金太爷一听,心里忽然明白过来:“混帐!什么旱魃呀?这不是说的我吗?这个道人莫不是雷家寨匪徒乔装打扮了,特意来妖言惑众煽风找碴儿的吧?倒要防备着他点儿!好在今天三班两军都在这儿,不如来一个先下手为强,立即发令,捉拿妖人……”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没等金太爷站起来发话,半空中筚篥又吹响了。这一回,谢三儿不唱了,而是一手用锣棰指着金太爷,一手高高举起堂锣,用他的整口丹田之气狂呼而出:

这个旱魃他姓金,

本县的知县最黑心!

大伙儿赶紧抓住他,

剥他的皮来抽他的筋!

随着这最后一声狂呼,谢三儿双手举起铜锣,瞅准了前面不远儿冲自己跪着的金太爷狠命摔了过去,接着拔出短剑来,纵身往下一跳,想借这两丈多高的冲劲儿,一剑把金太爷捅一个透心儿凉。可惜,关键的时刻,金太爷一看情节有变,景况不妙,“刷”地一声,跟猴儿似的一蹦老高,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抓住这个妖人!抓住他!”喊声刚止,一个圆咕隆咚金光闪闪的东西迎面飞来,赶紧往旁边哨官身后一躲;趁势跳进了门槛儿里面去。两个小厮的腿脚更其利索,跟脚也跳进了门里,随手把挺厚挺沉的两扇大红木门关上闸死。回头再找金太爷,早已经一溜烟儿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大门外面喊声震天!三星旗打出来了,飞虎旗打出来了,花花绿绿的蝴蝶旗也打出来了。在战旗的指引之下,男女兵将各各掣出自己的兵器,高举过头,争先恐后地向三班衙役和正辅两军冲杀过去。

一时间将领们的呼喊声,战士们的喊杀声,厮杀中兵刃的撞击声,负伤时的惨呼声,还有许多一时间分辨不清来自何处、发自何因的奇音怪声,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写成一篇有血有泪有声有­色­的诗篇,谱成一章激越奔放扣人心弦的乐曲!啊,混战,混战,混战!哪支国手名笔能够勾画出千奇百怪瞬息万变的混战场面于万一?哪支生花妙笔能够刻画出错综复杂难分难解的混战场面于万一?又有哪位来自天庭仙国的乐曲大师能够再现这万籁齐喧千声交织的混战场面于万一呢?

下山之前,首领们对进城以后如何活捉金­鸡­太爷,如何击溃绿营兵和众衙役,如何劫犯人砸仓库,甚至对加何施赈济贫,都作了详尽的安排,不能不说已经做到“周到细致”了。抓住金­鸡­太爷,本来应该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万无一失的。不过古往今来的兵家,也都无法避免因敌情突变而造成的败局和损失。高明一些的,会随机应变,调整自己的部署和策略,从而转危为安,转败为胜,至少可以少受一些损失;愚鲁一些的,深入绝地还自以为得计,耳目闭塞,一意孤行,终于难免全军覆没命运的,又有多少呢!谢三儿双手举起铜锣,瞅准了金太爷狠命摔了过去,接着拔出短剑来,纵身往下一跳。

今天求雨大军进城,就在城门旁边,混进绿旗营里去的自己人递过来一则最新消息:前天刚从丽水开来一哨人马,城内兵力增加了。进城以后,刘保义匆匆跟雷一飞嘀咕了几句,就传下令去:留下一百条扁担专去运粮食;分出一百名战士,单去攻大牢;留下二十名女兵,专赚城门,准备退路,以县前三眼铳齐放为号,一起动手,事成之后,各自退到城外“石马将军”取齐,另作定夺。及至看见金太爷今天大摆威风,居然在两名武官一百二十名兵丁的护卫下出场,刘保义就意识到将会有一场恶战将发生。难的是,一者不知道县里是否已经有所察觉而做了准备,二者今天求雨的人中,有将近半数是一路上自投助威的乡民和城里看热闹的居民,一旦动起手来,如何鼓动能战斗的投入战斗,保护不能战斗的安全撤离现场,将是一件十分难办的事情。趁金太爷跪拜上香的工夫,刘保义悄悄儿地撤到了人群的后面,打算把金太爷连同这一百二十多名带刀的全留给雷一飞他们去对付,自己专门去照顾那几百名手无寸铁的父老乡亲们,同时准备抵敌援军的到来。

十几支三眼铳同时施放的巨响,发出了几路人马同时动手的信号。最先得手的,是月娥带领的二十名女兵。她们大都是红梅、小红一类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之犊,又都是村姑打扮,不引人注目,外加守军中有自己人在掩护遮眼,因此在嬉笑追逐中一哄而上,两个对付一个,十几名守城兵丁猝不及防,转眼间都成了俘虏。兵不血刃,就把东门控制在手里了。

守候在县廪附近的一百条扁担,一听见铳声响了,从四面八方扑向县廪大门。守仓的库兵中腿脚快的,一溜烟儿逃之夭夭;腿脚慢的,挨了扁担之外,还被捆上了手脚。反正粮库里麻袋是现成的,全给装进麻袋里扔到空仓里去了。一百名小伙子一起动手,砸开仓锁,每人装了两麻袋稻谷,正好做一挑儿挑着。临行之前,又把几间四面无靠的草房点着了,转眼之间,烈焰腾空而起。附近的人们见仓库失火,纷纷提了水桶火钩之类来救,及至发现粮仓四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所烧的又是几间草屋,就扔下救火的家伙,一拥而上,扛起重甸甸的粮食包四散而去。

最激烈的战斗,还是在县前。就在谢三儿从半空中跳下来的时候,雷一飞也急忙掣出了腰刀,向金太爷冲去。但是两个人都晚了。县太爷有如脱兔一般仓皇逸去,却把两名武官关在门外,给他们造成了一个前有强兵、后无退路的绝境,他们也就不得不破釜沉舟,背“门”一战了。

两名哨官都是经历过阵仗的,尽管面对着三倍的强敌,依旧一面舞刀来迎,一面指挥那一百多名兵丁靠拢一些,列成战阵,避免被各个击破,同时派出流星马急驰回营去搬救兵。

混战一开始,早有从杨村来的人从火刑柱上把小“旱魃”救了下来背在背上,先撤出东门去了。跟求雨没多大关系,单为“观光”而来的城里百姓,大都是游手好闲的汉子和生意中人,他们围在人群的最外层,一见军民双方厮打起来,这些“久居衙门口”的人,都知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的道理,趁刀枪没有劈到自己头上来,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而求雨大军经村过店自动参加进来的那二百来人,当然都是等着雨水种田的庄稼汉子。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场事先串通好了的假戏,从白云道人合情合理的祷词中,从三位学究寻找旱魃的传说中,他们深信旱魃有的时候是会变成父母官的样子来祸害百姓的。因此,当他们看见白云道人从半空中跳了下来扑向县太爷的时候,他们也从惊愕中苏醒过来,跟随雷家寨的弟兄们一起义愤填膺地冲向金太爷,恨不得把这个面皮白净的吃人旱魃抓住撕碎,剖腹挖心,抽筋剥皮!

他们之中,只有少数人扛来了锄头扁担,大多数人都是赤手空拳,除了几支清香之外,一无所有。沿街的店铺,一见衙门口官与民打了起来,全都纷纷关上了店门,再也敲不开。就在这个时候,刘保义正想喝令他们赶紧退出城外,却见一筹汉子,嘴上刚有几根黑汗毛,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长得傻大黑粗,穿一身满是补钉的单衣单裤,敞着紫铜­色­的胸膛,正用脚蹬住站笼拆那上面的木栅栏。站笼是用松木做的框架,硬木栅栏每根都有手臂粗细。那大汉一用力,蹬开了榫头,一架站笼就散了架。一根根六尺长短的木杠子,接连不断地抽了出来,传递到手无寸铁的村民们手中,并立即投入了战斗。

在他的带头下,没有兵器的人们纷纷涌向另外三架站笼,也有人动手去拆衙门口两旁的朱红­色­木栅栏的。战斗在继续着,民方正以压倒军方的绝对优势,把两名哨官和一百多名丁壮逼到一个角落里。红­色­的大门前面,没有敌军防守了。拆站笼的那个大汉,把火刑柱倒拔了出来,七八个人抱着,正在“一二三,嗨!一二三,嗨!”冲撞着那两扇红漆的大门儿。

这时候,打西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哨官带着二百多绿营兵赶来救援了。县前街并不开阔,几百人在那里混战,就已经跟人粥似的施展不开手脚;再来二百兵,怎么打?刘保义略一犹豫,急忙调过一百人来,把援兵截住,就在街口厮杀。同时大声喝令所有没有兵器的乡民和受伤的人统统撤出战场,转移到城外去。衙门口略为空旷了一些,战斗的双方也比较能甩得开胳膊抡得圆兵器了。

如今的状况是:衙门口的两名哨官,带领一百多名军士对付二百多乡民;而县前西街口的二百多名绿营兵,却又叫一百多名乡民给堵住了,过不来。混战中,双方各有死伤,但依旧是相持不下的局面。十几名找不到家伙的乡民,抱定了那根火刑注,还在用力地冲撞着大门,每撞一下,大门抖动一阵子,哗哗地往下掉泥皮尘土,却怎也撞不开。显然是里面有人把大门儿顶得更结实了。

刘保义注视着战事的进行,认为僵持的时间越长,则对我方越加不利,因此必须速战速决。猛一抬头,见头顶上乌云翻滾,就在双方杀得天昏地黑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炎炎赤日已经被浓厚的乌云所遮掩,隐隐的雷声预示着一场倾盆大雨即将降临。因此,不论是否能够取胜,战事必须在大雨到来之前结束,并撤出县城。情况的突变加上天气的突变,要求他当机立断,变换策略。稍一思索,就派一名亲兵到大牢面前去传令:不论是否已经得手,急速回兵,到县前来对二百名绿营兵从东西两面夹攻,务求全歼。

果然,不到一顿饭工夫,绿营兵身后喊杀之声大作,面前的绿旗兵顿时乱了营。刘保义心知这是自己的援兵到了,大叫一声:“弟兄们,随我来!”就舞起双刀,冲进了敌阵,乱砍乱杀起来。

绿营兵左冲右突,两头挨打,腹背受敌,无法冲出。刘保义的两把刀又像风车似的就地滚来,碰到的受伤,挨着的送命,直杀得绿旗兵鬼哭狼嚎,东倒西歪,躺得满街上都是。就在这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候,忽然一百名绿营兵从正对衙门口的水门街冲了进来,又抄了刘保义的后路了。

原来,带兵来救援的那位哨官,见自己被人堵在街路上厮杀,无法驰救被困在衙门口的那两位同僚,就分出一半儿人马来,从小胡同里向南穿到了溪边,再从水门洞中冲了过来,断了义军的后路。一个包抄,一个反包抄,双方的人马都分成了三处,人数也大体上相等;势均力敌的厮杀,一时间更加难分轩轾上下。这种混战的局面,可以说是一种双方同归于尽的打法,正是义军举旗之初所绝对禁忌的。刘保义略一思索,就派一名亲兵到另两处去传令,自己的人马却逐渐向东撤退,守住了从衙门口通向东街和水门街的通路。

不久,雷一飞和谢三儿的飞虎兵撤出了衙门口,往东去了。两位哨官挥兵掩杀,却叫刘保义挡住了去路。接着,雷大嫂带领的蝴蝶兵也撤出了战斗,不慌不忙地往东去了。清兵追来,也被刘保义挡住了去路。

这时候,那抬着火刑柱撞门的十几位乡民,见自己人逐渐离开了衙门口,而大门始终没有撞开,有些于心不甘。但是背后没有自己人保护,清兵却举着刀枪扑上来了。这十几个人,一是手里全没有兵器,二是没有撞开大门心里窝火儿,就红着眼睛红着脸,不单没有后撤,反而掉过头来,抱定了那根圆木杠,奋力向清兵撞去。这件奇怪的兵器,由十几个人共同­操­作,力大无比,撞着的送命,碰着的丧生,每次撞去,怪叫着倒下的都不止一个两个。他们在衙门前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不光是在火头上,又正在兴头上,哪儿听得见刘保义叫他们快撤?他们见自己的兵器厉害,就只顾拣那人多处冲去,反而跟刘保义的距离越拉越远,变成孤军深入了。

兵器这个东西,有长短、粗细、大小、轻重的不同,除了孙猴子的“如意­棒­”,总是各有利弊。十几个人捧定一根大木杠,捅着了固然厉害,躲开了却是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因此,不多一会儿,这件神奇的兵器暴露了弱点。在哨官的指挥下,盾牌兵的单刀就地滚来,使他们顾此失彼,互相难于协调,再加上木杠过重,掉头困难,动作幅度大而速度慢,因此立时陷入重围,纷纷中刀倒下,包括那个不知名姓的大汉,都被官兵横拉倒拽地捉过去了。

这时候,刘保义身边只剩下了不足五十个人,仗着街面狭窄,且战且走,慢慢儿往东退去,根本无力去救援由那个不知姓名大汉所带领的乡民们。看看退到了李氏宗祠前面,这里是一个开阔的去处,南面临溪,忽然平地里刮起一阵狂凤,直冲西边吹去,登时飞砂走石,刮得官兵们睁不开眼睛,掩面不迭。风过处,从祠堂的大门洞里、溪边的堤岸下面,猛然冲出来两股人马,为首的一个飞舞铜锤,一个高举猎叉。刘保义也返身掩杀,三面夹攻。官兵们刚张开眼睛,忽见斜刺里兵从天降,措手不及,被杀了个落花流水,纷纷返身往西而逃。刘保义虚追了一阵,下令收兵,快速撒出城外。

东门城门洞开,城上城下都是花蝴蝶们把守着。人马撤出了城外,花蝴蝶们也飞下了城来。月娥看清所有的人全出城了,这才手起一剑,把吊着千斤闸的大粗麻绳砍断,石闸掉了下来,封死了城门。──林炳­精­心设计的这道机关,第一次使用,就把官兵自己堵在城里了。

一行人到了东门外李鋕墓前,只见石人石马的四周,坐着、站着、躺着的全是人。其中除了撤下来的轻重伤号之外,还有下山接应的吴立本、雷一鸣、小虎、本厚等近一百来人。

经查点,求雨行列中轻重伤号四十六人,阵亡三人,其中多半儿是沿路投入而又手无寸铁的乡民。去攻大牢的一百人中,由于牢门坚固,狱卒闭门死守,除了四面放箭之外,不见人面,不单没有攻开,还有不少人中箭负伤,因此并未得手。要照下山来接应的小伙子们的主意,不如杀他一个回马枪,二次攻进城去,砸开大牢,救出本良,才能得胜回山。他们这些人,大都是上次进城来打官司的吴石宕小石匠,今天连一刀一枪都没有砍杀,憋足了的劲头无处使,实在有点儿不甘心就此掉头。刘保义说:打仗只可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今天大家已经疲乏,伤亡也不少,城里又有了准备,再去攻城是消耗实力,为兵家所不取。再说,暴雨即将倾盆而下,雨中作战,利于守而不利于攻。今天进城,一者救出了“小旱魃”,二者抢了县里仓廪,三者死伤了许多官兵,四者还为全县百姓指出了谁是真旱魃,而且歪打正着,果然“求”来了一场好雨,成绩和成果都不算少了。今天先给金­鸡­太爷报个信儿,暂且寄下他的这颗脑袋,下次再来取也不算晚。小伙子们要是有劲儿没处使,这一百挑稻谷,正等着人去挑呢。说得大伙儿都笑了。

估计官兵们不敢出城来追,但是为了防备不然于万一,还是作了准备,由刘保义带人断后,前面由立本带人开路。中间是一百条扁担和抬着扶着的死伤弟兄,由花蝴蝶们来回照料。三面奇怪的大旗,迎风飘扬飞舞,一路上招来了不少乡亲们惊疑的眼光,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大军和人马。半路上加入的乡亲们,回到了本村,纷纷端出茶水来殷勤招待;受伤和死亡的,立本都叫留下了粮食、记下了姓名地址,准备日后再送银两来。有的人杀了官兵,怕日后不得安生,要求入伙儿,立本也叫留下粮食,安顿好了家小,随后再上山去。

乌云越压越低,狂风越刮越猛。一行人紧赶慢赶过了双龙村,刚爬上大玉岭,瓢泼的大雨就没头没脑地倒了下来。对于这些叛逆的山民来说,燃烧在心头的熊熊烈火,决不是狂风所能吹熄、暴雨所能浇灭的。道路艰难,探索着道路前进,风雨狂烈,决心跟风雨抗争到底。在这样的人们面前,赴汤蹈火尚且万死不辞,区区风雨,正好借此机会沐浴一番,冲掉长途跋涉的尘土,洗去奋勇激战的油汗,让火热烦躁的身子清凉舒爽一番,真是其乐也无穷!

但是他们并不是空手撤退回山,行列中还有一百条扁担挑着近二百袋稻谷。这可是山寨上几百名义军赖以生存的军粮啊!­干­燥的稻谷,每袋可装一百五十斤。匆忙中装的麻袋,加上又是一个人挑两袋,因此每袋大约都在一百斤上下。如果在瓢泼大雨中继续前进,一百斤稻谷就会变成一百五十斤甚至更重。因此,人马到了大玉岭凉亭,立本当机立断,下令凡是挑粮食的,一律把麻袋码在凉亭里面,等待大雨稍微小一点儿了,再把肥腿儿的长裤脱下来,把两个裤脚一系,一条裤子就能够装上四五十斤稻谷。这样化整为零以后,即便大雨一时间停不下来,这帮憋足了力气的小伙子,也能够把它转运上山的。

第五十七回

泽国瘟官,安居高楼观洪水度新曲

疠乡愁女,夤夜进城拜菩萨烧头香

白云道人果然是个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大罗真仙。自从他五月二十二日在县衙门前面登坛作法祷告天地祈求甘霖以后,在他指出旱魃就是金太爷的同时,立即风起云涌,­阴­霾满天,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雨倾盆,如泼如注,不出两个时辰,早已经沟满壕平,溪水猛涨,半年苦旱,一天之内就解除了。

但是老人们都说:大旱之后,不宜暴雨。因为­干­旱久了,坡地的泥土变硬,好像在地表盖了一个大锅盖,大雨来不及渗透到地下根系所及的深土层里去,却把表土冲刷得­干­­干­净净;而在水田里,土地早已经板结龟裂,禾苗蔫枯,一阵暴雨,把禾苗都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稻子这东西,只要一倒伏,就再也灌不上浆,到了收割的时候,只好收一些空壳儿的瘪子了。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天旱得这么厉害,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场及时雨,就算是减产三成五成,也比颗粒无收要强得多了呀!更何况从此以后,溪水、井水,全都满满堂堂的,吃水用水,再也不愁了呢!

凡是亲眼看见过白云道人作法祈雨的乡亲们,都说自打小时候起始,求雨的场面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但谁也没有见过有像这么别开生面的法师和这种闻所未闻的祷词的。很多人都说,白云山白云洞本来就是神仙居住的洞府,白云真人既然来自白云山,道行高深,自然是不在话下了。先不说他别具慧眼,人妖分明,能从芸芸众生中认出旱魃的化身;也不说他会腾云驾雾,能从那么高的半空中飞身而下;单说他求雨的神通,就算得是奇而又奇,非比一般的了。他连法水都没有洒一点,只是吹一阵筚篥筛一阵锣,唱了那么几句,登时就狂风大作,­阴­云四合;等到吓跑了“旱魃”,大雨也就倾盆而下了。这不是货真价实的呼风唤雨,又是什么呢!

人们惋惜的是:白云道人那么大的神通,加上田二相公那么高明的武艺,都没能把这个“旱魃”抓住,可见这个妖孽,颇也修炼过一阵子,倒还有几分道行。只怕它当众出丑之后,老羞成怒,又生出别的花样来祸害百姓,那可受不了,那可就真正没法儿活啦!

五月二十二日那天,白云道人呼风唤雨,大显神通。据亲眼所见的城里人传说,清早起来,一直到中午,都是朗朗乾坤,炎炎赤日,大地如火如焚,连一点儿云情雨意也没有的。等到白云道人一登坛作法,催动了咒语,午时正布云,未时正降雨,从未正到酉正,雷霆大作,暴雨如注,足足下了整两个时辰,方才一声霹雳,大雨立刻停止了。就这一场暴雨,丘丘田水都满得往外流,全县的旱象立刻解除了。

大雨一停,勤劳的庄稼汉立刻就已经披着蓑衣扛着锄头赤着脚下地去。尽管坡地上没存住多少水,但是稻田里丘丘田水已经满了。他们给稻田做好了水平畦口,以便水量太多了可以自动排出,又扶起被风雨推到了的旱庄稼,这才满心喜悦地回家去吃晚饭。

大雨停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接着从戌正到第二天卯时,又下了五个时辰的牛毛细雨,伴随着阵阵斜风,雨点儿打在窗户上,淅沥淅沥的又凉爽又好听。

人们躺在床上,想到老天爷确实体恤子民百姓的的疾苦,先下一场暴雨,让水田和溪涧中都存满了水,再下一场小雨,让坡地上的旱庄稼也能够吃饱喝足。这一方面固然是老天不负有心人,而最主要的,还是白云真人的法力无边,才能这么及时、这么合适地降下这场喜雨来呀!

于是人们在和风细雨中满足地、感激地、放心地安然入睡了。朦胧中,他们梦见了禾苗盛长,五谷丰登,交了地租田赋,一家老小都能够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瓜棚下,小河边,到处都是大人孩子的欢笑声,好一派农家乐的田园美景啊!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有称心的,也有不如意的。称心的时候,正月里娶了媳­妇­儿腊月里就生儿子,双喜临门,一家子高兴;不如意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放屁都会打破脚后跟;盼什么,没什么,怕什么,却偏来什么:乡亲们都害怕旱魃不肯善罢甘休不是?翻新了的灾难,果然又降临到百姓们的头上来了。这真是:刚爬出火坑,又跌进了汤锅,当百姓的,苦难深重啊!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小雨停了,云层薄了,天­色­开了,眼前突然为之一亮。俗话说:“亮一亮,下一丈。”这话也许真有些道理。辰时以后,风力渐渐加大,凝结成垒垒大块的乌云飞快地飘动,闪电时现,雷声隐约,浓黑的乌云越来越厚,也越来越低,好像一口大锅,沉甸甸地扣在人们的头顶上,伸手就能够摸得着、顺手就能够撕下一片来似的。抬头看看天,千口百舌说的是一句话:“老天爷!雨水够啦!可别下啦!再下,可就要涝啦!”

可是老天爷好像并没有耳朵,无动于衷,也好像故意要跟人们作对似的,一声霹雳,狂风过处,大雨又哗哗地倒下来,而且是越下越大,无尽无休。隔着雨帘望去,只见无数水柱,白茫茫一片,无论是远山近水,全都看不见了。

随着暴雨的二次降临,人们心头的喜悦和满足,消失了;眉梢嘴角的笑意,溜走了。代之而起的,是忧虑、恐慌、苦恼和不安。久旱逢甘雨,本来是好事;可是这种甘雨下得太多了,就会变成苦雨,积水成涝,会给人们带来灾难哪!

暴雨又下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分,方始稍停少歇,又换成了微微风、毛毛雨。庄稼汉的心是长在地里的,在家里怎么坐得住呢?趁着风雨减弱,赶紧披上蓑衣,又到地里去转转看看。水田里的水已经太多,水平泄水口大小,水泄不出去,禾苗快要没顶了。于是不得不把畦口挖开,让田水排出去。坡地上,经过两茬儿暴雨冲刷,表土流失严重,庄稼露出了根儿,又趴倒在地上了。庄稼汉们心疼地扶起每一棵禾苗,培上土,用脚踩实。对这场“及时雨”,他们有点儿不满意起来了。直到天­色­漆黑,他们方才回到家里,一边骂着天,一边端起了饭碗,脾气也明显地暴躁起来。

掌灯以后,一种传说不胫而走,都说白云真人法力是大的,但是那天为了逮“旱魃”,从半空中飞身而下,接着就是一场混战,因此法事只作了一半儿,把龙王爷请了来,却没把龙王爷送回去。于是乎,这场雨也就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歇了。解铃还需系铃人,除非把白云道人请来,把龙王爷送走,这场大雨才能止住。可是,通缙云县,又有谁知道这个白云道人原住何方、现在何处呢?

在乡间,灯油灯草都是宝贵的。议论了一阵儿之后,谁也没地儿找这个白云真人去,只好带着焦急、忧虑和不安上了床,而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一早起来,满天云消雾散,风停雨歇,红日东升,依旧是一个朗朗乾坤!

那年月,龙王爷替阎王爷掌管着庄稼汉的生死簿,是旱是涝,全得所他的。“人不可与天争”嘛!除了­干­着急,就只有­干­忍着,此外,又有什么善策良谋可以解愁救苦呢?

两场大雨,山洪暴发,溪水猛涨,恶溪上游方圆几十里之内的雨水,一下子全涌到了浅窄的河床里,无法容纳,只好爬上两岸,向低洼的地方泛滥而去。半夜里,住在溪边的人家就进了水,不得不摸着黑儿把怕淹的米面油盐衣服被褥之类搬到楼上去。住房地势略高一些的人们,心里坦然,半夜里也就没起来查看,等到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房间里已经水深过膝,不单找不着鞋,连箱子柜子凳子之类,也都飘起来了。

缙云地区涨大水,有一样怪:那水并不是从河里溢出堤岸之后涌进屋里,而是房内四处的地下往上冒水,好像房间内到处都是泉眼儿似的。转眼之间,平地水深三尺,并且不断上涨,任凭你富贵人家的围墙砌得再厚再结实,也不能把洪水挡在墙外。因此,关于缙云县的洪水,当地有许许多多的神话传说:有说缙云县的山都是空的,里面蕴藏着大量的水,每隔十一年,就要放出一座山的存水来;有说缙云县的地下,有暗河与大海相通,洪水是来自大海的。事实上,每次发大水,那水冰凉彻骨,有一股子难闻的腥臭味儿,而且­色­黄而浑浊。有时候,大水过后,会有一个地方的良田或平地变成几丈深的深坑。人们说:那就是洪水的来源和出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山区发大水,跟平原地区很不相同:平原地区,那水是一寸一寸地住上涨的,只要不是黄河决口,一泻千里,往上涨的速度一般很慢;山区发大水,只要水一进屋,就会连搬东西都来不及,转眼之间,就会从水深三尺变成水深一丈,能逃出一条命来,就算很不错的了。

山区发大水,虽然来势凶猛,但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大部分人家,离山都不远。最大的大水,只能把山谷填满,却不能把山头淹没。因此,只要手脚麻利点儿,不怕雨灌水泡,搬出点儿东西来,逃到山头上去,生命还是可以保住的。

五月二十四日,天­色­微明,雨点儿又逐渐加大。金太爷还在睡梦中,小跟班儿的就隔着门儿来回活:县衙门里,已经水深三尺了。金太爷一家,包括姬妾丫环在内,全都住在内衙最高的中厅楼上,因此楼下进水,他依旧安然高卧,什么也不知道。听到回话,他也不觉得着急,一面吩咐下去,叫把签押房和内书房的要紧文书档案统统挪到中厅楼上来,并没有着忙。

缙云县的历任县太爷,都是住在楼上,而且是衙门里最高最结实的一座楼上,其原因,就在于缙云县每隔十一年总要发一次大水,而历次洪水的最高水位,都没有超过这座楼房的楼板去,因此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睡他的回笼觉,根本就不想起床的。

天­色­大亮以后,金太爷才慢慢儿穿衣起床,然后推开窗户,凭栏而坐,看看洪水来势是否凶猛;以便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天亮以后,第三茬大雨又倒了下来。水位不断提高,县前街已经水深九尺。水浅时能背出来的老人孩子,能运出来的细软财物,这时候大都己经转移,把魁星阁、观音阁、城隍山这些万无一失的高地广厦挤得满满的。老人们坐在随身带来的衣物包袱上,叹息着;孩子们躲在母亲的怀抱中,号哭着;而更多的人,则身穿湿衣湿裤,拥塞在大殿门口,透过那层层雨帘,看着急流冲击下触目惊心的场面而扼腕跺脚。他们感到揪心似的难受,他们同情那些在洪水中飘流挣扎的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爱所不能助、力所不能及呀!

缙云东门城门外头,有一块屏障似的山崖,直Сhā入狭窄的道路中间,人们从东面走来,只见山崖,不见城门,正好把东门以里半个县城遮蔽在它的怀抱之中。对于这块妨碍进出的山崖,厉任县太爷之所以不把它炸掉来展阔道路,不是没有原因的。有了这么一道天然的屏障,滚滚洪流从上游急剧下泄,先冲到这块山崖上,就折而向南,再冲到县衙门对面的面前山即横山上,又折而向西。经过两冲两折,急流的冲劲儿就减少了多一半儿,东门以内的许许多多民房,也就可以免遭冲毁了。

缙云城里,尽管每隔十一年总要发一次大水,有时候,那水位超过了沿街店面铺房的楼板,但由于有东门外的天然屏蔽,并不首当其冲,最多只因浸泡时间过长而倒了一些土墙,而房屋被冲走的情事并不多见。

不过县城以东的恶溪两岸,就不是这个样子了。有的时候,洪水半夜里进屋,大人小孩儿都还在睡梦之中,走避不及,只好逃到楼上。大水继续上涨,最后连楼上也淹没了,就只好撑着雨伞爬到房顶上去坐着。一个巨浪打来,四周围墙倒了,再一个洪峰冲来,整座四面无靠的低矮楼房,就会像一叶扁舟似的被卷入滚滚激流之中。无法逃脱的一家老少在房顶上号哭着,呼唤着: “救命啊!救命啊!”但是,在这么急如此深的洪流中,又有谁敢去营救他们呢?屋顶在浊流中飘荡,在漩涡中打转儿,最后撞到像东门外面那样的山崖上,于是屋顶散了架,人也落了水,救命的呼声也不再晌起,这不幸的一家,就连人带屋永远地消失了。

除了房屋之外,在洪流中冲刷而下的各种各样东西中,最多的要算是棺材和粪缸了。缙云人有设浮厝的习惯,两口子死了一个,先厝起来,等那一个死了再合葬。大水一来,于是这种浮厝着的棺材就漂起来了。当时当地,厕所是每家每户都有的。这种厕所,大都用一口大缸加上一只“坐马”也就是一个木头架子,大缸的半截儿埋在地下。洪水一涨,粪缸里的屎尿如果还不太满,粪缸也就漂起来了。除此之外,水面上也漂着一些­鸡­鸭猪牛和桌椅床柜箱笼之类,那是从倒了围墙的房屋里漂出来的。老式的房子,先立柱架梁,后砌围墙,因此墙倒了,家具一漂走,单剩下几根柱子立在水中,减少了水力的冲击,反倒能保住屋架和楼上的生命和财产。

在被洪水包围的房屋附近,还可以看到有一些人,手里拿一根长绳,一端系一个钩子,用力抛出去,钩住顺流而来的家俱杂物,再运到高处去存放起来。这种人,一部分是住在高处的,反正再大的洪水也淹不着他们家,正好趁机发一注小小的横财;一部分则是为了钩开上游冲来的漂流物,减少撞击力,尽力保护自己的住房不被撞塌。

总之,不论是被淹的还是不被淹的,全城百姓都陷入一片忙乱与哀愁之中。只有金太爷及其一家,由于所住楼房是太平军过境以后新盖的,梁粗柱大,十分结实,地势也高,丈许洪水,根本不在话下。一家人住在楼上,依旧安闲自在,悠然自得。在滚滚激流之中,无法逃脱的一家老少在房顶上号哭着,呼唤着:“救命啊!救命啊!”

金太爷抽够了鸦片烟,­精­气神儿特别旺,打开窗户看了半天生平从未见过的江南山区的洪水泛滥,有动于衷,有感于怀,离窗转身,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填成了《浪淘沙》一首,题为《洪水即景》,以记今日的情趣。词曰:

大雨落三天,

浊浪湍湍,

奔腾汹涌巨浪翻。

田园房舍都不见,

只露山尖。

人畜受水淹,

独我平安,

倚窗远眺谱新篇。

红袖添香仍如是,

泽国神仙。

幸亏到了中午以后,大雨渐渐停歇,洪峰过去,水势平稳下来,水位也逐渐降低;申牌前后,就只剩下三四尺深的积水了。这时候,逃到山上去的,渐次回到了家中;避到楼上去的,也纷纷回到了楼下,不分男女,人人手拿铁锨锄头,在冰凉的、腥臭的、齐腰深的泥汤浊水中连铲带搂地搅动,不让淤泥澄下。十一年一次的洪水,给当地人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人们都知道:如果在洪水退出的时候不赶紧趁势搅浑水,一旦洪水退尽,就会在地面上积下半尺多厚的淤泥,尽管这是不可多得的好肥料,但是一个人花上一天工夫,是很难把一间房间里的淤泥全都挑出去的。

在水旱二灾中,龙王比旱魃似乎要公平一些:旱魃只祸害庄稼汉,对于不种田的人,不但祸害不着,不少人还可以借此机会大肆倒腾粮食,发一笔大大的黑心财。而龙王爷则不然,只要你是沿溪逐水而居的,不论贫富,它一律登堂入室,非得把你家里弄个乱七八糟之后绝不退去。因此,这场洪水虽然在当天黄昏就已经大致退出房舍,但是留给人们去整理、去晾晒、去恢复的大小杂事,实在是太多太多,十天半月之内能够归置就绪, 还它一个本来面目,就算是十分难得,十分利索的了。

大水退去以后,金太爷不等衙门里恢复旧状,就立即发火签牌票差人到田村去捉拿田雨田二公子。因为据当天在场的衙役事后说:那田雨大闹衙门口的时候,打出了一面日月星三星旗,“日”字加“月”字,拼出来的是一个“明”字,这不明明是天地会反清复明的造反旗号么?金太爷自从到缙云县来走马上任以后,倒也听说过田村有人在京里做小官儿,却没有想到他儿子居然会在乡里扯旗造反。看他大闹县前的那个猖狂劲儿,抓大概是抓不来的。不过那不要紧,只要核对属实了,自有他老子顶着打官司!

但是事情偏偏又出于金太爷的意料之外:衙役们到了田村,找到了地保一问,村子里倒是真有一个人在京里当官儿,但是他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名叫田雨的,也都不会武艺。田二公子家里,让大水给冲得希里哗啦,正忙得一脑门儿汗珠子,凭空从天上飞来一帮衙役,要抓他去见太爷,急得他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多亏地保帮着出主意,花钱买通了衙役,雇一乘小轿,抬着他进城来了。

金太爷闻报,也不敢造次,只好传话请到二堂以礼相待。一见面,才知道是个弱不禁风的大烟鬼,并不是他亲眼见过的那个既威武又英俊的翩翩公子。再说,大闹衙门口的那天,他在家里连门也没有出,村里有许多人可以给他作证,确实与此案无关,只好以好言安慰,亲自送出仪门来,眼看他坐轿回家去了。

田雨没逮着,又想起当场捕获的几个匪徒来,从湿漉漉水淋淋的大牢中提出来一问,都是从双龙到东门外沿途的乡民,跟着求雨的行列进城来求雨的。至此,金太爷方才悟出,田雨者,可以合而为“雷”者也。说来说去,这件案子无非又是雷家寨人做下的。“雷家寨呀雷家寨,我要不踏平你山头血洗你山寨,誓不姓金也绝不回京!”

金太爷怒气冲冲地给他老爷子写了一封详详细细的书子,一者报灾,二者以死在缙云相要挟,要他老爷子火速批下三件事来:一,撤换处州府知府白多明;二,任用林炳为缙云县守备;三,立即将吴本良及此次作乱当场捕获的十五名叛逆一起开刀问斩。如若不然,做儿子的一准死在雷家寨人手里,当爹的就等着运灵柩回京吧!

大旱之后又来一场大水,先旱后涝,真应了“祸不单行”

这句古话了。但是老天爷还不以此为满足。大水退去不久,人们刚刚把冲毁的家园归置利索,一场席卷全县的大瘟疫又接踵而来。在洪水中幸兔于难的人们,经过一番奋力挣扎之后,仍不免一个接着一个相继病倒而死去。田野上,山坡旁,新埋的坟墓渐渐增多;半夜里,一清早,新寡的孀­妇­哀哀号哭,悲啼不止。看起来,天帝作虐,真比人帝这要残酷三分。

有人说,这是因为一旱一涝,接着大毒太阳一晒,暑气蒸腾,因而成了时疫;也有人说,洪水污浊肮脏,又加上冰凉彻骨,在水里泡久了,自然免不了要生病;还有人说,不论是旱是涝是瘴疠,其实都是旱魃在作怪。──这些道理,连大人先生们都说不清楚弄不明自,小百姓们就只好人云亦云,更其不知何所适从了。

壶镇地区,一者地处上游,二者有“壶镇垟”这块宽阔的平地可以泄水,因此洪水泛滥,水位不像处于谷地的县城那么高,受灾的程度也不像下游地区那么严重。像林村、吴石宕这些山里的村落,地势颇高,更是连一寸水也没有进屋。

不过,洪水所到不了的地方,瘴疠却是能够畅通无阻的,一向满面春风嘻嘻哈哈的吕久湘,病倒了;一向满面红光圆圆胖胖的吕敬之,也病倒了;就连体格强壮结实的林焕,也染上了时疫,头重脚轻,支撑不住,不得不躺倒在床上,服药将息。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多大的年纪,一遇到时疫沾身,就更其说不准明天活着不话着啦!

病倒了吕久湘,就已经叫吕翠莲十分不安了;再听说林焕已经卧床多日,更叫这个胆大、泼辣的姑娘无计可施,惶惶不可终日。父亲病了,她母女二人可以衣不解带,日夜服侍;林焕病了,他父母已经故去,自己又是个没过门儿的媳­妇­儿,连见面都难,更不用说去伺候他了。定了亲的姑娘,一条心就拴到了姑爷的身上,想到林焕病重,只能由丫头仆­妇­照料,就感到自己没有尽到做媳­妇­儿的职责,既关心,又担心,更揪心。

因此,每天傍晚,她总要以探病为名,踅到吕敬之家去,听听从林家传来的消息。每逢听到林焕病情减轻,她心中暗暗欢喜;一听到林焕病情转重,她就暗暗伤心落泪。当时当地,定了亲的姑娘是绝口不能提起自己的姑爷的,哪怕是像翠蓬这样的泼辣货,也是不能例外的呀!

六月十四日,吕敬之的病情急转直下,明显加重。大先生来看过以后,说是不妨先把后事准备起来,冲一冲喜,兴许会有些转机,也很难说。实际上,这是大夫婉转地告诉病家,他已经束手无策了。家里人为此急傻了眼,急忙打发轿子到林村去接瑞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好让她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的意思。

这一天,翠莲自己也觉得头重脚轻,四肢酸懒,­精­神怠倦,不思饮食,好像也要病倒了的样子。其实,她觉着自己身子不舒服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在父亲病床前面日夜服侍,­操­劳过度,另一方面也因为心里惦着姑爷,又过问不得,满腹心思全憋在肚子里,久而久之,由心力交瘁而气血两亏,病情自然也就渐渐露头了。

不过翠莲是个十分要强的人,不病到动换不了的份儿上,总是装作没事儿人似的,勉强支撑着。吃过了中午饭,听说吕敬之快要不行,把瑞春也接回来送终了,赶忙又过去探问。另外的心思,那就是想从瑞春的嘴里听到一些有关林焕病情轻重的确信儿。

刚一进门儿,就看见赛神仙正在病人床前焚香起课,恭请关圣帝君问凶问吉。瑞春、林炳、福根夫妻、瑞春她娘和金银大嫂都在一旁洗耳恭听。赛神仙一连起了三课,又掐着指头算计了半天,这才真事儿似地说:经叩问关圣帝君,才知道眼下地藏王菩萨要从阳间收回三万六千鬼魂去替他修造地狱。这是一场浩劫,在数者难逃,不是人间医药所能挽回的。到底谁在数谁不在数,又只有本县城隍才能判定。因此,病情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不必再吃药了,要想话命,除非急速到城隍庙去烧香许愿,多烧银锭纸钱;城隍看在家里亲人儿女们心诚意虔的份儿上,能够笔下超生,也未可知云云。

一席话说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瑞春当即发了愿心,明天一早,一定到城隍庙去烧头香,只要保佑得爹爹病好,宁愿自己减寿一纪①,只愿爹爹长生。病愈之日,生猪生羊还愿之外,再唱三日三夜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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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一纪──十二年。

瑞春她娘说:当着关圣神案发的愿心,是在所必还的,只是这来回一百二十里山路,一个­妇­道人家单身出门儿,没个人陪着去,她不放心。家里这几个人,福根要照顾布店和当铺的买卖生意,他媳­妇­儿除了有两个孩子缠身之外,还要管家里家外:她自己又要照料病人,算来算去,谁都走不开,只好烦请金银大嫂陪同辛苦一趟。金银大嫂早已经是吕家的人一样了,自然推托不得,只好答应。

林炳却说:近来水旱交替为害,又加瘟疫流行,粮价飞涨,饥民拦路抢劫行人的情事时有发生,坏人甚多,路上极不平静,不如半夜里动身,半夜里回来,倒不惹人注目。两头不见日头,也凉快。再从团防局里派几个艺高胆大到过城里的团丁一路上护送,可保平安无事。翠莲见有这么个机会,不论是为爹爹还是为夫君,都应该去走一遭儿才是,于是就决定跟瑞春结伴同行。

当时大家计议了一番,由福根去雇好了三乘稳妥的小轿,各人分头自去准备供品烧活儿­干­粮之类,约定了戌正动身上路,明天卯时以前,就可以赶到城隍庙去烧头香了。

第五十八回

­阴­阳无路,邑尊礼拜冥官求福

姻缘有定,城隍强占民­妇­为妻

城隍这一神职,不知起于何教,设自何朝。他为三教九流的人所共奉,都说他是­阴­间的地方官,不单管辖全县的死鬼,也管辖全县活人的生老病死和善恶报应,颇像是阎罗天子派驻各府州县的“代办”。征诸史籍,《北齐书》中有“祷于城隍”之句;唐代第一任缙云县令李阳冰的祭城隍碑记,至今仍在邑庙中立着;唐人张说、张九龄也都有《祭城隍文》传世。这说明南北朝、隋唐以前,就已经有了城隍这个地方官了。

朱元璋坐了天下以后,也不知早先的城隍暗地里都给过他什么好处,他对各府州县的城隍一律加上封号:府城隍封公,州城隍封侯,县城隍封伯,还把一些已死的有功之臣分封到各府州县去当城隍。洪武二十年,朱元璋又下诏替各府州县的城隍建立公廨,塑像立庙,俨然也是一座大衙门。

浙江省缙云县的城隍,姓胡名深字仲渊,处州府龙泉县人。他和同乡人章溢都是当时名儒王毅的学生。元朝末年天下大乱,他在乡里组织一支地方武装,原来只图自保,后来与叶琛、章溢先后投到镇守滁州府的石抹宜孙帐下任参军,奉命与章溢等募兵平定“山寇”。石抹宜孙出任浙江行省参政,任命胡深为元帅。至正十八年腊月,朱元璋攻金华,胡深奉命领兵驰援,未到金华而金华已陷。转年耿再成、胡大海攻处州,石抹宜孙战败,与叶琛、章溢等人逃到福建建宁,胡深则献出龙泉、庆元、松阳、遂昌四县降了朱元璋,初授左司员外郎,后耿再成被叛军所杀,朱元璋任命胡深为浙东行省左右司郎中,“总制处州府军民事”。朱元璋称“吴王”,以胡深为王府参军,曾率兵与张士诚、方国珍等部作战,屡建功勋,名声仅在刘基、宋濂、叶琛、章溢四人之下。《明史·胡深传》称他“通经史百家之学”,宋濂称赞他是文武全才。他于五十二岁那年死于战事,追封为缙云郡伯。被封为缙云县城隍之初,封号是显佑伯,后来又官升一级,进爵为永宁侯。由于他是个文武全才的儒将,所以香樟木雕成的神像,是个长眉朗目、面如傅粉、五绺长须飘拂胸前的中年学士模样,风度翩翩,倜傥潇洒,一副可敬又复可爱的模样。他的神像,不但是由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成,比真人略大,更为突出的是:神像的头颈手脚及所有关节都能够自由转动,因此必要的时候,可以作出或坐、或立、或倚、或躺等等不同的姿势,在诸多雕像之中,也甚为少见,堪称一绝。

清兵入关以后,满族“人主”并没有想到要撤换一批前朝的城隍,换上自己的亲信。因此胡深得以继续稳坐缙云县城隍庙正殿,长达四五百年之久。

这样看来,则城隍又是听令于人君的。城隍庙的庙祝,一般都由道士充任,以此推理,城隍应该是道教的产物;但庙祝口中说的,又都是善恶报应、六道轮回之类的佛宗教义,缙云的城隍庙里,甚至还设立地藏殿、观音堂之类的配殿,由老尼主持。于是乎天帝人君共管,如来天尊一家,城隍老爷到底应该听哪位上司的差遣,恐怕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

金银大嫂带着瑞春、翠莲妯娌俩,端正了香烛供品,分坐三乘小轿,在四名团丁的护送之下,当夜就动身进城去。

好在时近月半,明晃晃的月亮地儿里,走夜路就跟大白天一样明亮。晚风吹来,不论是坐轿的还是抬桥的,倒是都赚个凉快,比白天出门儿要舒服得多。一路上,连尖都没有打,抬轿的只就路边落下肩来歇了两歇,吃了点儿­干­粮;坐轿的眯着眼睛在嘎吱嘎吱声中刚打了两个盹儿,不知不觉间,轿子又落了肩──已经到了县城东门了。

这时候,天还没有亮,城门还没有开。团勇们狗仗人势地喊了半天,才有个守城的绿旗兵从城楼上探出脑袋来。金银大嫂亲自上前,说明原委,好话讲了足有一车,可那小军打定了主意,“任你有千条原因,反正我有一定之规”,不等天亮,不开城门。急得翠莲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指着那小军连损带挖苦地又骂了几句。那小军倒也知趣,学一个“好男不与女斗”,­干­脆缩回脑袋去不理不睬,安安稳稳地打他的磕睡去了。翠莲本来就是个半病的身子,如今惹了一肚子气,又怕起了个早赶了个晚,头香烧不着,耽误了爹爹和姑爷的病,真是又气又急,从来嘴巴子底下不知道饶人的倔姑娘,第一次尝到了“秀才碰着兵,有理讲不清”的滋味儿,一气一急,几乎晕倒。金银大嫂也没有办法,只好劝了她几句,一起回到轿子里去坐着­干­生气。

一等等了有一个来时辰,天­色­都大亮了,那城门还是不开。四名团勇也急了,找了几块石头,大家一齐动手,砸得那城门山响,惹恼了里面的小军,又从城头上探出脑袋来,指着那几名团勇一通海骂:

“砸你娘的棺材板哪?别说是团防局总办的家眷了,就是皇上他二大妈来了,没有大老爷的令,也别想这会儿就打城门洞儿里钻过去。你们知道如今是什么世道吗?雷家寨反了畲客,大白天的还打进县里来,三乡又都是土匪,只有县里这一片土还算是安静点儿。你说你们是壶镇团防局来的,谁相信呀?头回雷家寨的土匪下山来,还冒充是田村的田二相公呢!识时务的,别啰唣,老老实实地在那里等看吧!等大老爷点过了卯,上白班的人来换我们,自然会开门叫你们进城去的。──实话告诉你说,我们上夜班儿的,手里根本就没拿着钥匙呢!”说完了,又把脑袋缩回去了。轿子到了县城东门,天还没亮,城门还没开。金银大嫂好话讲了足有一车,可那小军打定了主意,不等天亮,绝不开城门。

一行十三人全没了主意,只好瞪眼­干­生气。这就叫“不怕官,只怕管”,人家现管着城门,好歹只能听人家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又等了有半个来时辰,好容易总算等来了接班儿的,慢慢儿打开了城门,放人进出。那带班儿的什长见是四个带刀的团丁押着三顶娇子,反倒不放心起来,每顶轿子都掀起帘子来看了个仔细,这才放行,气得翠莲直咬牙跺脚,可又没有办法,只好催着轿夫快走,快走。

城隍老爷既然是管理地方的,因此各府州县都把城隍庙造在城里,享受百姓们的香火,保佑一方的平安。独有缙云县的城隍庙比较奇特:不单不造在城里,竟然造在半山腰上。据说缙云县城隍庙,本来也是建在城里的,唐乾元二年县令李阳冰向城隍求雨有应,才根据双方“协议”把庙迁到山上来的。这一方面是因为缙云县城地处山谷之中,可供建造房屋的平地十分稀少,不得不把这殿堂广阔的城隍庙建到城外去,以减少城内的拥挤:因为城隍庙的周围,还得开设许多香纸店、吃食店、歇客店之类,供香客们歇脚购货之用。另一方面,城隍庙设在城西山上,而缙云县又没有西门,因此也很难分清这城隍庙到底是在城里还是在城外。

好在胡老夫子跟缙云人可以算是共一个处州府治下的老乡,到这个小小的山城来接任城隍,城隍庙就已经建在山上,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委屈地住下来了。

轿子在城隍山脚的一家歇客店门前停了下来,自有店家殷勤招呼接待。金银大嫂的意思,反正已经晚了,头香也烧不着了,不如稍事歇息,在店里用了早点再去进香。翠莲心急,说那样就是心不诚了,一定不肯吃饭,只是净了净手,就急着要上山去。金银大嫂无奈,只好吩咐轿夫和团勇们用过早点之后好生歇息,中午天热不宜动身,等到傍晚关城门之前再出城去,依旧赶夜路,落个一路凉快。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就人分两路,各行其是而去。

三位女香客,都没有进过城,今天头一次到城隍山来烧香,虽说是禳灾祈福而来,也不免左看右望,顾盼不已。从城隍山脚到城隍庙大殿,先要爬一百多级石砌的台阶,进大门拐一个弯儿,是一个大院落,正南面北有一个戏台子,两旁各有几间披屋。西边的披屋是演戏时化装和放戏箱子用的。东边的两间,屋里堆放着一些什物,传说下面是城隍惩治恶鬼的“血湖”,因此平时总是用一把铁锁锁着门儿,轻易不开。血湖前面的东墙根儿有一棵四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樟树,据说还是隋代定植的,算得上是当地年纪最大的樟树之一,被尊称为“樟树娘”,因此有很多命蹇的初生婴儿认它做“­干­娘”,以求沾一点儿长寿的福气。每一个认它做­干­娘的娃娃,都要敬献一双绣花鞋或一个红肚兜儿,给“樟树娘”作为贽见之礼。为此,这棵大樟树的枝­干­上,从上到下拴满了一串串的红肚兜儿和三寸来长一寸来宽的小绣花鞋,有红的,也有绿的,大都用土布做成。这些礼品,有的经过日晒雨淋,已经陈旧不堪了;有的还是鲜红­嫩­绿,错杂其间,远远看去,十分别致,饶有凤趣。

正对着戏台,又有几十级台阶,直通仪门。仪门的东西两侧,东面是鼓楼,西面是钟楼。那鼓足有圆桌面大小;那钟的下口则比一张圆桌面还要大些,用几万斤青铜铸成,比拳头还厚,上面满是捐资者的姓名和捐助的银钱数目。由于钟鼓的出奇巨大,城隍庙又高踞于全县之上,因此每逢撞钟击鼓,连十里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仪门正中,滴水檐下悬一块黑底泥金的竖匾,大书“显佑伯”三个金字。两旁柱子上一副楹联,上联是“好大胆敢来见我”,下联是“快回头去做好人”。要是做了亏心事的香客,见了这副楹联,准会大吃一惊,吓一大跳,再也不敢去迈那条一尺多高的高门槛儿了。

迈进了门槛儿,门内两侧是黑白无常的泥塑像,每个足有一丈多高,头上戴着“一见生财”的尖儿高帽子,一手拿着标有“捉拿”字样的牌票,高耸着的肩头搭着铁链儿,加上那两条倒挂眉毛、一双眍o眼,确实能够叫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望之生畏。

走进仪门,东西两廊是判官小鬼和手持水火棍头戴瓦楞儿帽的衙役塑像。庭中东面有一个大化纸炉,西面有一个大香炉。

大殿正中,神座上供着胡深的木雕坐像,比真人略为高大一些,穿着丝质金绣的大红龙袍,白面长须,手执纸扇,微带笑容,一副长者风度。神像的头顶上,也挂着几块牌匾,写着“威灵显赫”、“有求必应”、“诚则灵”之类的巨大金字。

神像前面的供桌上,有个其大无比的大香炉,里面Сhā满了香。香炉两旁,放满了各­色­时新果子和­鸡­鸭鱼­肉­之类的­精­美菜肴。供桌前面,是一座生铁铸就的大烛台,高矮三层,前后三爿蜡扦儿,一共能Сhā几十支蜡烛。由于香客太多,也为了借此收益,刚刚点着了的蜡烛,只要香客一转身,就会被庙祝吹熄拔下,装进一个大箩筐里去了。据说单是这种残烛,每逢初一、十五进香的日子,就能收入好几筐。

翠莲等三人走进大殿的时候,已近辰时。这时候,不要说是烧头香,就是第一百名,也只在以外不在以内了。原因嘛,一者今天正好是十五进香的日子,二者由于瘴疠流行,到这里来烧香许愿的人也就更其多些。在无可奈何中,三位女香客只好把自己的供品拿出来,陈列在供桌上,然后点燃了香烛,在蒲垫上双膝跪下,手执清香,顶礼膜拜。

这三位香客,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心思,因此在城隍面前,所祷所求也就各不相同。

金银大嫂只为伴送瑞春而来,是个陪客的角­色­;她自己没有父呣子女,男人在典当里混得还算不错,也没有害病,这会儿她想到的,只是东家的恩情。她跪在正中间,大声地祷告着,希望城隍老爷为她东家消灾降福,早日痊愈。

瑞春是吕敬之的独生女,从小受到双亲的宠爱,如今父亲病重,刚五十多岁年纪,就将不久于人世,不禁使她忧心如焚,两眼饱噙着泪水,礼拜再三,这才呐呐良久,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心愿:愿意减去自己十二年寿数,增添到她父亲身上。要是城隍老爷感念她的一点孝心,慨然允诺,她父亲的身体从此霍然而愈的话,今年过年她一定以生猪生羊全­鸡­全鹅来谢恩还愿,还要在庙里唱三天大戏以示庆乐。

翠莲的心情更其复杂,她名义上是为父亲禳灾祈福而来的,但是心里的实情,却不如说是想到林焕的成数要比想到父亲的多得多。这种心思,本来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如今跪在城隍面前了,这种心思是不是要和盘托出呢?又应该怎样婉转地、恰如其份地、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的心思细诉给城隍老爷听呢?这样的心思,能够说得出口么?这样的愿心,能够得到城隍老爷的默许么?她低声地祝愿父亲病体早日复康,也许了一个愿心,只要吕久湘能躲过这场浩劫,她也是生猪生羊到城隍庙来还愿。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用耳语一般的小声说出了第二个心愿:请城隍老爷保佑她的夫君早日病愈,武艺长进,三年服满之后,科场如意,金榜题名,衣锦荣归,完成花烛,还要请城隍老爷保佑她夫妻相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继承家业……要是以上想望都能实现,她应该用什么来谢恩还愿呢,她先许了唱一本《大香山》①,又许了演一台戏,觉得意犹未尽,想到重塑金身,正要说出口,忽然想到城隍的神像是明代重建城隍庙之初由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刻而成的,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重雕重塑了,还是替他换一身更鲜艳更名贵的龙袍吧!想到这里,抬起眼皮儿来向座上的神像瞟了一眼。啊?城隍老爷一手拈着长须,一手摇着白纸扇,正斜着眼睛,对着她嘻嘻而笑呢!嘻而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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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大香山──当时当地几乎家喻户晓的佛教说唱故事,是江南宣卷在缙云的变种。作为一种功德,由瞎子演唱观音大士经过九磨十难终于成佛的全过程。一般在厅堂内搭一高台,供着观音神像,由一名盲艺人在鼓板的伴奏下连唱三日三夜,中间穿Сhā念经、烧香、烧纸钱、烧冥衣等宗教仪式和活动。

翠莲吃了一惊,身子一哆嗦间,手一松,一把点燃了的清香,撒了一地──烧香拜佛,把香烛掉在地上,是一种亵渎神明的极不恭敬的行为──翠莲更加惊慌了,忙不迭地俯身把香一根一根拣了起来。金银大嫂和瑞春帮她把香拾起来Сhā进了香炉,然后取出纸钱银锭,嘱咐翠莲把供品收进提篮里,她们两个转身到化纸炉前面烧化纸钱去了。

翠蓬神思恍惚心神不宁地正往提篮里装供品,忽然闯进来一帮衙役,口称:“大老爷降香来了,闲人回避!”香客们听见,纷纷避到了两廊和后殿去了。翠莲忙着把供品装进提篮,还没装完,一回头,没看见金银大嫂和翠莲,却见庙祝高老道正撅着ρi股,半斜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金太爷朝珠朝服冠带整齐地带着一班僚属,迈着稳健的方步在后面跟着,已经拥进仪门来,立刻就要上殿来了。翠莲躲避不及,只好放下提盒,一头钻进了大殿西面的寝殿里躲了起来。

论情理,城隍和知县,都是地方官,一个管­阴­,一个管阳,两人地位相等,应该是平起平坐才对的。但是一者胡深是明初的开国元勋,单是“显佑伯”、“永宁侯”这两个封号,就比金太爷的身价要高得多多;二者一个是神,一个是人,以一般人的传统习惯来看,最小的神也比最大的官要高出一头,何况金太爷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知县,而胡深则是个侯爵城隍呢?三者知县是个大活人,行动方便,八抬大轿一坐,哪儿都能去得,而城隍则是个木雕像,一年之中,也只有在他生日那天方才摆出全副仪仗执事,坐着绿呢大轿下山去出巡一次。因此,不论是讲天理还是论人情,都只能由县太爷来拜城隍,而不应由城隍去拜县太爷的。历任县太爷,也都是如此办理。正因为如此,金太爷上任伊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爬上这总数二百来级的台阶,来拜会自己的­阴­间同僚。不知是因为城隍未曾去回拜引起了他的不满呢,还是因为­阴­阳阻隔各不­干­涉而互不来往,总之,从上任之初到这里来虚应过一下故事和为求雨到这里来焚过一道表章之外,自命不凡的金太爷,就再也不想花那么大的力气去爬那令人气喘脚酸的二百来级高台阶儿了。

今年开春入夏以来,先旱后涝,瘴疠为害,连他的堂堂县衙门,也被大水给冲得希哩哗啦,不成个体统。三班衙役,六房书吏,又接二连三地病倒了不少,告假的签条一天比一天增多,而白水山的叛匪,不但不曾受灾,反而趁机带领饥民四出吃大户、抡粮仓,声势越来越大,人马越聚越多。单是马翰林的告急书信,就三天一封,两天一趟,像雪片似的飞来。再加上东乡西乡的小股土匪,经常出没抢劫,团防局送来的匪盗毛贼,一次就是几十名,四架站笼早已经不够用了。正在金太爷焦头烂额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隐吏又着人送来了一封说帖,大意是:

畲民犷戾,是其习俗,非其本­性­也。盖人之本­性­,无有不善者。因其生长深山,与外村外族老死不相往来,不被教化,不晓法度,纵一己血气之刚,以攘窃格斗为常事,人遂以禽兽视之,其待之则不过刀锯鼎镬而已。既视之以禽兽,又待之以刀锯鼎镬,彼益无以自存,而不知有人道,其去华风愈相远矣。攘窃格斗,何时而可止耶?吾闻襄昔之邑宰,有被之以教化、晓之以法度、抚之降之,相安无事者,其本­性­之善可见。近因启衅生事邀功望赏者辈失信于彼,遂至难驯,酿成大患。迩来水旱瘴疠,交相为害,黎民百姓,已入水火之中,设若再起刀兵,不惟万难取胜,且将激起巨变,永无宁日矣。为今之计,剿不若抚,如欲抚之,鄙意必须躬造其境,输诚面谕,使其知守份有如此之福,为非有如此之祸,向化有如此之安,悖逆有如此之危,晓之谕之,度彼等未有不从教化者。苟若视招抚为徒劳,以归顺为儿戏,或斥之为腐儒之见,不予理睬;或从之而轻慢草率,不出真心,则是先无诚意矣。我无诚意,岂能动人哉?愿长民者三思之。

寥寥数语,不单把金太爷派入了“启衅生事邀功望赏者辈”中去,还把酿成大患的原因,都说成是长民者不善于治理教化所致,把个金太爷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里生烟,抓又抓他不得,治又治他不成,心想:畲民作乱,就算是自己不善于驯诱所致,难道水旱成灾,瘴疬为害,由此壮大了叛贼的声势,也都是父母官的不是吗?我一个当知县的,只管人间,这些天神共管的事情,他胡深在这里当城隍,为什么白受了民间香火却不为百姓办事?再说,这个李老儿退隐山林,把房子造到了半山坡上,是这次大水没淹到他家,闲得没事儿,还是居心叵测,暗地里早跟叛匪勾结上了,故意危言耸听,来行缓兵之计的?

左思右想,越想越有气,觉得胡城隍和李老儿都不是玩意儿,一气之下,抓起笔来,先给他老爷子写了一封密书,给李隐吏编派了许多不是之处,还把这篇说帖也附了上去,作为在籍侍郎勾结匪类为叛匪开脱的证据,交驿站送出。接着又学着张九龄的样子,写了一篇《祭城隍文》,想趁六月十五一早到万寿宫朝拜回衙之便,踅到城隍庙来,一方面跟胡深打一场笔墨官司,一方面也算是回答了老隐吏的意思。

一样是烧香,官与民却大不相同。老百姓到庙里去拜佛,不论到哪里,香烛供品总是自备的;县太爷到庙里去上香,就从来都是空着一双手,一切都由庙祝去张罗预备,不过在事后给几两香火之资罢了。今天金太爷驾临城隍庙,当然也不例外。庙祝高老道早把上好的香烛捧来,点着了,挨次递到了金太爷和各位僚属们的手中。金太爷接过香来,先冲胡深打了一躬,作了一个大揖,又捧着香连拱了几拱手,这才把香Сhā进了香炉。他身后的僚属们,也都如此办理了。

这时候,小跟班儿的双手递过一本用恭楷誊在黄标纸上、折成经折模样的表文来,金太爷双手捧着,朗朗上口地用他那一口纯正的京腔诵读起来:

缙云县正堂金某为水旱成灾瘴疠为害事,谨祈告于本县城隍胡公之座前曰:夫聪明正直、福善祸­淫­者,神也。持法奉公,扶弱抑强者,吏也。神辅天地以育万物;吏佐天子以治万民。神不福善祸­淫­为失其常,吏不扶弱抑强为失其职。失其常与失其职,一也。缙邑之地,自前岁以来,匪寇为患,民罹其毒。吏于此者,或教抚之无方,或防御之失策,不职之罪,固莫容辞。今春及夏,先旱后涝,疫病蔓延,远近皆然,尤以城邑为甚。蚩蚩之氓,身受其疟,无处可诉。而彼凶犷之寇,反凭危恃险,跳梁肆暴,以虐吾民,未闻其有水旱疫疠之患也。是宜福者反祸之,宜祸者反福之。所谓聪明正直者何在?福善祸­淫­者何在?斯为得其常乎?失其常乎?以予猥陋,祗奉明命,宰此一邑,职思其忧,日用陨越。尊神为本方众神之首,血食有年,兹特具文谨告,务求体恤百姓困苦,大显神威,调水旱,平疫疠,除盗贼,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使无饥馑疾病而得以粒食康宁,则尊神亦能复其故常而有以报吾民之崇事也。如若不然,予将以不职不常者具表申奏天廷,尊神岂其安乎?惟尊神量之。谨告。光绪元年六月望日

读罢,就蜡烛上把这篇祭告表文焚化了,又作了一个揖,似乎是告辞城隍,要打道回府的意思。

庙祝一见,急忙上前稽首问讯,请太爷前堂随喜,后堂用茶,吃过斋以后再回衙去。金太爷想到前两次拜会城隍,来去匆匆,连这个庙宇有几个院落几处殿堂都不知道。尽管这里不是名山宝刹,倒也殿宇宽广,佛像众多,香火甚盛。今天时光尚早,鸦片也已经抽足,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前前后后转一个圈儿,想来也不至于耽误多大工夫,就说了声:“茶饭免用,前后随便转转吧!”

庙祝听到这一声,有如奉到圣旨,急忙请太爷先从大殿看起。金太爷倒背着双手,扬着脸四面打量殿上的布置陈设。大殿上陈列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诸如巨大的珊瑚树、­精­巧的竹木根雕等等,都是善男信女们敬献的,虽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在这样小小的浙南山区,却也是十分难得。走了一圈儿,金太爷终于在一面高高地横架在木头架子上的大鼓前站住了脚,歪着脑袋端详起这面鼓来。

这面鼓,直径将近三尺,架在一个六尺多高的木头架子上,样子有点儿像他设在衙门口的登闻鼓,怪的是那两根鼓棰,非同一般,竟是两根完整的人腿骨,而那鼓皮的正中央,却有一个旋涡儿,有点儿像人的肚脐眼儿。难道说:这面大鼓,竟是人皮绷成的么?

高庙祝是个善观气­色­的人­精­子,长于体察人意,见金太爷敛眉凝思,赶紧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

“金太爷,您可是在这面鼓上,看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了?”

“唔,这面鼓,大概是有些名堂。别的鼓鼓面都是平的,这面鼓,正中央怎么有个肚脐眼儿?”金太爷用手指着鼓面正中央的一个旋涡形小坑,有些不解地问。

“金太爷好眼力!这面鼓的中央,的的确确有个肚脐眼儿。”高老道虽然笑嘻嘻的,但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么说,这面鼓是用人皮绷的啰?”金太爷有些开玩笑似地问。

“一点儿也不错。这面鼓还真是人皮绷的。”高老道仍旧满脸笑容,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们缙云人怎么这样野蛮,竟用人皮来绷鼓哇?”听高老道证实了自己的设想,金太爷倒又有些不相信起来了。

“大人不要责怪我们缙云人野蛮。这两面鼓皮和这两根当鼓棰的大腿骨,是从一个江西老俵身上取下来的。他是个风水先生。是他破坏了我们缙云县的风水宝地,害得我们该出的大官出不了。他是个罪大恶极罪有应得的恶人。就是剥了他的皮绷成鼓,几百年来千人捶,万人敲,也还赎不了他深重的罪孽呢!”高老道振振有词地为缙云人辩解说。

“江西人?破坏风水?这是哪年的事儿了?”金太爷不禁感到兴趣,忍不住想追根问底。

“要说这故事,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老道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样子来,叠起两个指头,不慌不忙地说。“整整三百年前,也就是大明嘉靖二十一年,江西分宜人严嵩以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官至太子太师。他任用乡人,拉帮结派,排斥异己,陷害忠良。与他儿子严世蕃勾结赵文华等人,­操­纵国事,达二十年之久。当时朝中有一句话,叫做‘满朝文武官,半是江西人’,可以说明江西人在朝中的势力。不过另一半儿不是江西人的京官中,特别是专司弹劾的御史中,却有许多是浙江人,其中还有两个是我们缙云人。严嵩心中有鬼,总想借故把这些眼中钉拔掉,但是三番五次罗织罪名陷害,却都扳不倒他们。他有些疑惑,找了个­阴­阳先生来一问,据说是这些人的气数未尽。也就是说,这些人不是祖上积下了­阴­德,就是祖坟风水有应。因此,要想整倒这些与他作对的言官,必须先把他们出生地的好风水破坏掉。严嵩采纳了这个­阴­阳先生的高见,就派他到浙江地面来明察暗访,只要见有风水宝地,想方设法也要把它破坏掉。”

“他找到你们这里的风水宝地了吗?”

“找到了,也破坏了。这个风水先生从京中出发,到了浙江,一路南下,沿途不知被他破坏了多少龙盘虎踞的风水宝地。一日来到我们缙云地面,只见县前同善大石桥的南北两岸各长出一棵手臂粗细的­鸡­血藤来,两根主藤沿着同善桥的栏杆往前生长,终于在河心交合,并牢牢地纠缠在一起,枝叶茂盛,根本分不出哪是南边来的,哪是北边来的。风水先生心里暗暗赞叹:难怪那两个言官抱得那么紧,怎么挑拨离间也不行,原来他们的家乡有这么两棵风水宝藤在照应着他们哪!只要把这两棵过溪宝藤砍断,他们自然就会不拆自开了。”

“­鸡­血藤有这样长的吗?”

“有。金太爷在京师中长大,没见到过­鸡­血藤吧?这东西,本来生长在云南、广西的山崖上,有手臂般粗细,听说在云南顺宁①一带,最老最长的,可以蔓延到十几二十几里地远呢!缙云不是­鸡­血藤的原产地,同善桥南北的这两棵,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个好事者从云南、广西移植过来的,应该说是十分稀罕,也十分名贵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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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顺宁──元明为府,清代为县,1954年改名凤庆县。

“这样稀罕的东西,一旦砍掉,可不就断了种了吗?”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个风水先生没有马上下手,而是先到全县各处转了转。您想啊,缙云号称仙都,鼎湖峰上是黄帝白日飞升的地方,上好的风水宝地,还能少得了吗?他在仙岩铺山脚下发现一块丈许见方的黑­色­大石,认出这是一块天官相印,要是有人把祖坟埋在这里,后代是要当宰相的。他当然不会放过,雇了个石匠,在石印的正中凿出了大大小小五个窟窿──好风水就这样被破坏了。这块被凿了五个窟窿的大方石头至今还在仙岩铺山脚下,金太爷要是不信,不妨可以去看看嘛。

“在仙都山倪翁洞的后面,有一个云英谷,传说那是羊歆遇仙的地方。谷中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塘中间有一个小岛,池塘北边有一块山岩突出水中,与小岛只隔几步。识者说:这叫‘老鼠偷油’,也是一块风水宝地,早已经有人在池塘的正中央埋了一圹坟。这个江西风水先生看出坟主的后代要连出十八个进士,就又雇了几个石匠,在水塘四周的山石上偷偷儿地凿出了几百个小坑,注上油,入夜点起灯来,几百盏油灯把云英谷照得满谷通明。老鼠不敢出来偷油了,风水也就这样破了。一连三夜过去,风水先生守在池塘旁边,静观其变。果然, 在第三夜天­色­快亮的时候,从池塘中一条接着一条跃出十八条二尺来长的红­色­大鲤鱼来──这些鲤鱼他年是要跃过龙门成为进士的,如今跃出池塘,­干­涸而死,进士当然也就出不来了。风水先生眼看着红鲤鱼跃出水面,心中高兴极了,一条一条地数着,数到第十八条,说了声:‘办事不能太绝了,留下你一条做种吧!’说着,扬起手中的雨伞一划啦,把最后一条红鲤鱼又划啦进池塘里去了。──这家坟主后来出了一个瘸腿进士,据说就是被风水先生的雨伞一划拉受了伤的缘故。

“江西风水先生在缙云县破坏了不少诸如此类的好风水,­干­完了就溜之大吉,等到本主发现,早已经不知去向了。最后他回到县前来,半夜里摸着黑亲自下手要把同善桥南北两岸的两棵­鸡­血藤砍断。­鸡­血藤的一大特点,是砍断的地方会不断流出红­色­的汁液来,所以名叫­鸡­血藤。把这种红­色­汁液收集起来熬成胶,是一种很名贵的补血的中药。风水先生把南岸的一棵­鸡­血藤砍断了,红­色­的汁液汩汩而流,几乎染红了半条清溪。就在他砍北岸那棵藤的时候,尽管是在半夜里,但因为溪水太红了,终于被住在溪边的人发现,当场就把他抓了起来。

“这个江西老俵倒是条汉子,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隐瞒地全部招认了。当时全县哗然,地方绅士聚会商量的结果,决定不报官,因为县太爷多半儿也是严嵩手下的人。他们把这个恶人绑到城隍面前,请胡大老爷判决。”

“城隍老爷不会开口说话,怎么审判呢?”金太爷Сhā嘴问。

“当然会开口说话。我们这里,有人会扶乩(j ī基),可以请胡老爷在沙盘上写出判词来。还有人会请神降坛,还可以请胡老爷附体开口说话。那一次,胡大老爷判的是:剥下他的皮来,绷成鼓,支在城隍庙里,千人捶,万人敲,"奇-_-書--*--网-QISuu.cOm"以赎他破坏本县风水的罪孽。”

“明代末年,京城里午门前活剥人皮是常有的事。你们县里哪儿去找这么高明的行刑刽子手呢?”金太爷Сhā嘴问。

“当时县里确实没有这么高明的刽子手。即便有,也是衙门里的人,一者请不动,二者要惊动县太爷。据老辈儿传下来的话说,那次活剥人皮,用的是土办法。”

“什么?活剥人皮还分什么洋法土法?”金太爷又一次感到惊讶了。

“是这样:皇上下旨在午门前活剥犯官们的皮,有高手行刑,剥下整张的皮囊来,揎上稻草,就是一个人形,还能够支起来叫本主自己看。不过怎么个剥法,我们小地方人可就谁也不知道了。县里用的土法,是把那个恶人的头发剃光了,在头皮上划个口子,掀起头皮来,灌进水银去,再把人放在椅子上前后左右摇晃,等到水银钻到皮底下去了,再在脑袋上开口的地方加水银接着摇晃。如此这般反复进行,直到全部水银都落到了脚底下,皮和身子就脱离了。只要从头到脚反着一捋,一张人皮就像蛇蜕壳一样剥下来了。”

“啊呀呀!这样残酷的事,心肠软点儿的听了全身都会发抖。行刑的人又不是刽子手出身,怎么下得了手哇?”

高老道呵呵一笑,不在话下地说:

“金太爷总也能够理解吧?冤仇在胸,食其­肉­、寝其皮尚且不能解气哩,剥下他的皮来,又有什么稀奇?按照原来的计划,是要剥他三层皮的,第一层皮剥下来之后,用稻草把皮囊揎了起来,就放在那个江西老俵面前,接着要剥他的第二层皮。一者是土法剥皮,谁也没有那么高明的手艺,二者那个江西老俵说了:如果你们只剥我一层皮,我也给你们缙云人留一条后路;你们缙云人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可以到江西去,我们江西人管吃管穿,不过绝不管讨老婆生孩子。”

“这话应验了没有呢?”

“应验了。第二层皮怎么也剥不下来,就用蜡烛油涂满他全身,让他活到三天之后才死去。打那以后,缙云人遇上水旱灾年没饭吃,就到江西去做砖瓦、扛木料,尽管发不了财,肚子倒是饿不着的。不过江西姑娘就是不嫁缙云人,哈哈……”

他们两个在大殿上你一句我一声地说着,躲在城隍寝殿里的翠莲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吓得心惊­肉­跳,脸­色­都白了。偏偏高老道说完了这一篇传说故事之后,点头哈腰地又把金太爷往寝殿里引。金太爷那粉底朝靴踩在地上的“橐橐”声已经响进寝殿里来了。翠莲更是心慌异常,眼看无处可躲,匆忙中只好坐到了城隍老爷那张宽大异常的雕花彩绘木床上去,放下罗帐来,还把露在罗帐外面的两只脚也缩了上去。

金太爷走进寝殿,看了看陈设,倒是琴棋书画各种摆设应有尽有,不失儒生本­色­。要是没有那张床,与其说是寝殿,倒不如说是书房更为贴切得多。照这布置看来,这位城隍老爷并没有夫人带在身边。由城隍的没有夫人,想到自己四千里为官,到这个小小的山城来当知县,夫人不愿同来,倒也情有可原;这个胡深,本是龙泉县人,到缙云县来当城隍,一者路途不远,二者当城隍不比当知县,一时半会儿的,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升迁,单从明初到今天,就已经三百多年了,往后还不知道要在缙云县住多久,难道就这样长此以往,永远打光棍儿吗?一回头,正好庙祝就在背后,忍不住笑着问:

“看样子,胡老夫子的宝眷没有带在任上,每天过的是孤衾独宿的日子。龙泉到这里不过二百多里路,­干­吗不把夫人接来?就算是夫人不肯来,就近娶位如夫人总是可以的吧?”

高老道一听金太爷打开了哈哈,赶忙回答:

“大人有所不知,有道是一饮一啄,事皆前定。这姻缘婚配,更有月老专司其职。有缘者虽远隔千里,他日也必相会;无缘者虽同处一室,也难成其好事。胡老爷生前并未婚娶,龙泉原籍也没有嫡传子孙,故而小道不敢妄自专由,凭空添塑一位城隍­奶­­奶­出来。不过姻缘既系前定,也难保胡老爷或在人间或在天上娶将一位夫人来。到了那个时候,小道如果还在此间管理香火的话,一定在这间寝殿里添塑­奶­­奶­金身,早晚上香供奉。塑像落成之日,还要专请大人驾临开光呢!”

金太爷见这位庙祝说话诙谐隽永,妙趣横生,心中一时高兴,也就放下了一半儿县尊的架子,即景生情地说了几句笑话:

“胡老夫子要娶夫人,这有何难?只要他不嫌缙云姑娘粗俗,本县一定做这个媒人,给他物­色­一位美貌贤淑的娘子来,包他称心如意。你这个当庙祝的,到那时采买好酒好菜,准备下丰盛的筵席,可不要忘了宴请合县父老绅衿们!”

高老道见金太爷颇看得起自己,居然屈尊言笑,不以白眼相对,受宠若惊之余,更加着力奉承:

“有金大人出面保媒,城隍­奶­­奶­就算是有了着落啦!胡老爷的新郎,也当定了。小道托福,要是能为胡老爷­操­劳张罗,那才叫荣幸之上又添光彩呢!”

金太爷听了嘻嘻一笑,正打算迈步走出寝殿,忽然又站住了脚,回过头来又说了一句笑话:

“胡老夫子这张床里,莫不是有娇娥藏着吧?要不然,为什么大白天的不把帐门挂起来,是怕别人看见还是怎么着?”

庙祝见问,心里也奇怪起来,忙回答说:

“回大人的活,这里的床帐被褥,一向由小道亲手经管,每天亥正铺开被子,放下帐门,卯正叠起被子,挂起帐门,从来没有错过一回的。今天恐怕是有香客到内殿来随喜,动手动脚,无意中碰到了帐钩儿,落下了帐门,也未可知,待小道挂起帐门,请大人观光。”

高老道一边说着,一边紧走几步,伸手把帐门撩了起来,挂在帐钩儿上面。这一撩不要紧,可把翠莲露了出来了。尽管她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能说会道,但在县太爷面前,且又是这样的场合,也只有低头局促的份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金太爷见床沿上坐着个花朵儿似的女子,不由得动了怜香惜玉之情,就半打哈哈半打圆场地笑着说:

“怎么样?我猜得不错吧?想不到胡老夫子不言不语儿的,早就自己定了一个藏在这里,不用我金某人替他物­色­啦!──这姑娘,准是我们来了以后没地方躲的香客,撞到这里来了。快别吓着她,咱们还是到后殿去转转吧!”

说笑间,金太爷又瞟了翠莲几眼,带头走出寝殿去了。身后的僚属们,也都嘻嘻哈哈地一拥而去。

过了好一阵子,翠莲听不见身旁有什么响动,知道确实没有人在跟前了,这才敢于抬头四顾。见金太爷已经走远,赶紧溜下了床,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低着头从寝殿里走了出来。刚才庙祝跟太爷说的那个故事,好像还在耳边,吓得她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心头兀自突突地跳个不住。

走到了大殿上,翠莲瞥了一眼那面人皮绷成的大鼓,眼前恍恍惚惚的似乎看见了一个浑身上下满是血污没有一块­肉­皮却会说话的活人。一眨眼间,活人不见了,出现的似乎是一个里面揎满了稻草的刚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皮囊,有眼无珠,有嘴没牙,形状十分可怕。

翠莲不敢再看那鼓,直着眼睛走向供桌,脑子里想的还是活剥人皮的恐怖场面。她把桌上没收完的供品一样样收进提篮,却觉得那­鸡­鸭鱼­肉­无一不像那剥了皮的江西人,而且好像都活了过来,站了起来似的。她哆嗦着两手盖上了提篮的盖子,手扶着提梁,略定了定神,心想趁这会儿太爷在后殿随喜,还是赶快离开这个大殿,找到金银大嫂,下山去吧。

翠莲正要去提那食篮,一抬头,啊!刚才还拿在城隍手上的一把白纸扇,什么时候掉落到神座底下来了?出于对城隍老爷的虔诚,出于她从小爱管闲事的习惯,她走过去把扇子拣了起来,想把它Сhā回城隍的手中去。那神像坐得很高,她努力踮起脚尖儿来,也够不着它的手。这个从小无拘无束又十分要强的姑娘,不想让别人来­干­这件事情。她一脚蹬着供桌的桌档子,一手举着白纸扇,一手扶着神像的膝盖,另一只脚一使劲儿往上一蹿,身子就腾空而起,爬到神座上去了。这些天来,她原本身子就虚弱,刚才冲撞了太爷,心头发慌,头脑发胀,由于这一蹿一蹦,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迸,身子一晃,似乎就要往后跌倒,急切间,一把抓住了城隍的手。没有想到那神像是高手匠人用香樟木雕成的,头颈和四肢的关节都能转动,翠莲这一抓,那神像忽地离座而起,向她猛扑过来了。翠莲吃了一惊,赶紧向前一推,由于用力过猛,神像倒是又坐下了,翠莲却立足不稳,一下子跌进了城隍的怀抱之中。就在这一拉一推之间,她明明感觉到那城隍先是拉了她一把,接着就紧紧地把她搂进了怀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吓得她大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只叫了两声,就人事不知,晕倒过去了。

等到金银大嫂和瑞春闻声赶来,已经有几个女香客把翠莲从城隍的怀里抱了下来,斜躺在一位大娘的臂弯里,正在抢救。那位大娘说她准是中暑了,从头髻上拔下一根针来,替她扎人中,扎虎口,又叫人去舀来一瓢凉水,用手蘸着,拍在她脑门儿上。翠莲渐渐地魂魄归舍,先是身子一哆嗦,猛吸了一口长气,吁地一声,又呼了出来,伸手揉揉眼睛,睁眼看看四周,站起身子,嘴里清清楚楚地说的是:

“快送我回家去!三天之后,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接我来做城隍­奶­­奶­了。快送我回去,不要耽误了我的吉期!”

金银大嫂和瑞春见她两眼发直,说开了胡话,不是中了邪,就是发了疯,也急了,一齐扑上前去,又是摇又是唤的,闹成了一片。这时候,庙祝带着金太爷一伙儿从后殿踅回来了,一群人正在忙乱中,来不及回避。金太爷看见这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儿刚才还坐在寝殿的床沿上装城隍­奶­­奶­呢,这一会儿工夫,怎么又躺倒在一位大娘身上撒起娇来了?

在女孩儿面前,金太爷俨然是一位贾宝玉,不但没有生气动火,反而关怀地动问是怎么一回事儿。

金银大嫂到底有几岁年纪,又是个知书识礼见过世面的女人,急忙上前道了万福,指着瑞春,说是壶镇团防局林团总的内眷;又指着翠莲,说是林焕没过门儿的媳­妇­儿。俩人都因为各自的父亲病重,进诚来烧香许愿禳灾祈福的。没想到天气炎热,翠莲姑娘不是中了暑,就是中了邪,冲撞了大老爷,望大老爷莫怪。

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分明而有分寸。金太爷听说是林炳的内眷,拢手行了半礼,瑞春急忙也福了两福,正要说话,只见翠莲一骨碌爬了起来,站得笔杆儿朝直的,指着金银大嫂一点儿不觉得害羞地大声嚷着说:

“谁说我跟林焕定亲了?我一没有吃过他林家的茶,二没有进过他林家的门儿,怎么会是他林家的人?咱们闲话少说,趁早坐轿子回家去是正经。三天一过,吉期一到,城隍老爷就要发花轿来娶我做城隍­奶­­奶­啦!咱们快点儿走吧!我还有好些事情要归置,晚了,就不赶趟儿啦!”

听她说话的声气,那是一点儿毛病也没有;但是看她的眼珠子是发直的,脸­色­是铁青的。金太爷心里明白,知道这是中了邪了,满嘴里说的是胡话。就吩咐小跟班儿的赶紧下山去雇一顶轿子来,先抬到春寿堂请大夫看一看再说。金银大嫂回说不用,自己原班儿的轿夫,都在山下歇着,只消去叫一声就得。她让瑞春在这里照看病人,自己下山去叫轿子。瑞春嘴里答应着,忍不住那眼泪像牵线似的一串串流了下来。

金银大嫂正要走,没想到叫翠莲一把儿拽住了,嚷着说:

“我又没病,要别人照料什么?我要做城隍­奶­­奶­了,这是大喜的事儿,你们应该替我高兴才是呢!这几步路,不用轿子,我会走!”

说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甩手挣脱了瑞春的扶持,迈开两只小脚,登登登地就往山下奔去。金银大嫂和瑞春拖她不住,只好一边一个扶住了她,随着往山下走去,连装供品的提篮和装香纸的布袋,全扔下不要了。

金太爷眼看着这三个女人趔趔趄趄往山下走远了,想起刚才在寝殿里说的笑话,不觉啧啧称奇地说:

“天下事真叫无奇不有。刚才在寝殿里,还说是胡老夫子把她藏在床上的呢,这不是,才一转身的工夫,她就中了邪,自称起城隍­奶­­奶­来了。这真叫无巧不成书,巧中之巧,巧而又巧啦!”

高老道听金太爷如此说,小黄眼珠子一转,赶忙抢上前半步,打了个稽首,陪着小心轻声地说:

“大人!姻缘前定,只怕这件事儿不是什么巧合,也不是中邪,倒是真的呢。咱们的胡老爷,在缙云鳏居了三百多年,也该娶位夫人啦!小道这就下山去,先访一访那位姑娘的姓名住处,回来再扶乩占卦,请胡老爷的示下。要是真有姻缘,这才的确是天作之合,非得全县上下大办它一办,好好儿热闹它一番不可。到那时候,大人的月老是推诿不得的,当然是要请您出面亲主其事啰!”

金太爷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既蹊跷又凑巧,莫非是胡老夫子的故意点化?这位庙祝真要把这件事办成了,让胡老夫子心里高兴,今后风调雨顺,还不是我金某人的又一惠民德政吗?不觉拊掌哈哈大笑起来。

三顶轿子冒着酷暑用最快的步子抬回壶镇来,一齐进了翠莲家,天已断黑。翠莲娘不知就里,只当是提前赶回来了,欢欢喜喜地把闺女和客人接进屋里,忙着开发了轿钱赏钱,叫轿夫和团勇各回各处,接着就要为客人沏茶烧点心。金银大嫂和瑞春拦没法儿拦说没法儿说的,正不知如何是好,翠莲自己倒先开口说话了:

“娘,茶水点心都不用,从今往后,孩儿不吃人间烟火食了。今天晌午,城隍老爷亲口对我说啦,说我跟他两个,五百年前本是夫妻,姻缘簿上写得清清楚楚,今世还应该是夫妻的。再过几天,城隍老爷就要发花桥来迎娶啦!快把爹请出来,孩儿再给爹娘磕三个头,算是报一报爹娘的养育之恩。自古一入侯门深似海,再要见面,恐怕只能跟爹娘在梦中相会啦!”

在家里,翠莲那张嘴一向是逮住什么说什么,没遮没拦惯了的,不过当着外人,倒还从来没有这么放肆过。她娘见她今天说的太不像话,就半嗔着骂了她几句:

“死丫头,刚拜了佛回来,就这么嚼舌头胡说八道的,不怕亵渎了神明,天打五雷轰吗?都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啦,说话还是这么不顾前不顾后的,幸亏你两个嫂子都不是外人,要不,还不得笑掉了大牙?我像你这点几年纪呀,早有了婆家了,在大人面前,敢说一句错话不?你呀,都是那老不正经的调教的,宠得你没大没小,胡言乱语,连个规矩都不懂,赶明儿嫁到婆家去,看街坊四邻笑话你!”

翠莲娘到厨下烧火去了,翠莲也不言语,管自坐到桌子跟前,打开了梳妆匣子梳头擦粉,把大的小的红的绿的绒的绢的金的银的可着数儿的一匣子首饰花朵儿全戴在头上。金银大嫂见不是事儿,忙跟到厨下去悄悄儿把进城烧香中邪的经过约略地说了一遍。翠莲娘这才急了,撂下烧火棍儿跑到吕久湘床前去要他拿主意。

老牙郎躺在床上,外屋说话儿早就全听见了,正琢磨着自己姑娘平时说话嘴头上野固然野,却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疯话,心里也有几分纳闷儿;赶到听说是中了邪了,又是个靠她养老送终的宝贝闺女,顿时急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起不来床,只好求金银大嫂辛苦一趟,快去把大先生请来,越快越好。

疫疠横行的日子,最忙的是大夫,尤其是名医。金银大嫂迈动两只小脚,用最快的步子赶到松鹤堂,一打听,说是吃过中午饭就让吕慎之家给请走了。她赶到吕慎之家,又说是刚让福根给请过去了,八成儿是吕敬之病危。金银大嫂转了一个圈子,到了儿还是回到了自己家里。

这时候,吕敬之已经进入了弥留,大先生也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一家人都围立在床前,只等回光返照的短暂片刻跟亲人最后诀别了。看见金银大嫂回来,大家都吁出了一口长气,异口同声地问瑞春回来了没有,说是单单就等跟女儿见最后一面,倒了几次气,还不肯闭眼。金银大嫂简单说了说翠莲发病的经过,说是瑞春还在守着病人,要大先生快去看看。瑞春娘让金银大嫂赶紧去把瑞春先叫回来,大先生要等这边的事情有分晓了才能过去。金银大嫂无奈,只好又回到翠莲家里来。

瑞春一听说爹已经不行,只等跟她见最后一面了,当时就急得嚎啕大哭起来,顾不得翠莲,扶着金银大嫂的肩膀回家去了。这里一等等到了亥初,大先生方才赶到。见翠莲换了一身上花轿穿的大红吉服,戴着满头的珠花儿,端坐在床沿上,完全是一副新娘子的样子。要给她号脉,又死活不肯,满嘴里说的都是胡话,就是不肯说自己有病。看那样子,明明是个受惊受吓痰迷心窍的症候,就坐下来开了一副清心降火安神镇静的药,宽慰几句,告辞去了。

第二天吕久湘自己觉着身子轻松了许多,家里又没有过多的人手,就挣扎着下了床。看了看翠莲,自从昨儿晚上灌下一服药去,这会儿还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想起女儿是为了替自己禳灾祈福才去烧香拜佛的,谁知道她在神前是不是许过愿以身代之类的愿心呢?要从自己今天病情显著减轻这一点来看,事情就透着有几分邪­性­。吕久湘坐在女儿的床前,越看越难过,越想越伤心。这个向来总是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牙郎头子,天塌下来都不愁,如今女儿一病,马上眉毛拧了个大疙瘩,不由自主地眼泪也滚下来了。

吃过中午饭不久,赛神仙张铁山陪着城隍庙庙祝高老道探望吕久湘爷儿俩的病来了。那庙祝的手里,大包儿小包儿的,倒是真没少拿。不过山村小镇买不到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些应时鲜果、金华南枣、福建桔饼、糕点白糖之类。从他们午后到吕家这一点判断,当然是先在张家用过了中饭的。据此推究高老道从县里动身的时间,想必准是在天亮之前,而且还可能是从吏隐山前的小路躲过岗哨混出城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早起图个凉快;其实,他之所以如此急急忙忙,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明白了。

高老道烦请赛神仙引见之后,先说了些“天时不正,疫疠盛行,多自保重”,又说了些“昨天太爷莅临城隍庙降香,忙于接待,不知令爱到来,照应不周,于心不安,今日特地登门谢罪探病”之类的客套话。吕久湘一者抱病在身,二者与高老道素不相识,不过闻名而已,因此只是唯难诺诺,并不多话。

张铁山见枯坐了许久,高老道还不把来意表明,生怕耽误工夫,就越俎代庖,开门见山,Сhā进嘴来说:

“久公有所不知,昨天令爱在城里中邪倒地,急救回府以后,高道兄心中颇感纳闷儿:想这城隍庙大殿,乃是­阴­间的公廨,有显佑伯胡老爷在此坐镇,何方大胆妖魅,敢在这里作祟?为解开这个谜,高道兄特意在昨天夜里设下乩盘。恭请本县城隍降坛,叩问此事。谁知不问倒还犹可,一问之下,不由人大吃一惊。高道兄,既然事已至此,快把城隍老爷的判词拿出来,请久公过目一观吧!”

高老道诺诺连声,打怀里摸出一个方胜来,双手托着递给吕久湘,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吕久湘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四句短偈:

自古姻缘月老配,

金公为我做大媒,

不是邪暑非是病,

壶镇迎将新人回。

吕久湘是个粗通文墨的生意中人,看了这四句短偈,意思倒是完全明白,但却没有仔细想想,像这种似通非通的文字,怎么会是出于­精­通经史百家的胡老夫子笔下?在这突然降临的奇迹面前,他分不清是真是假,也弄不懂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瞪直了眼睛反复地读着这四句短偈。过了半响,这才呐呐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高老道:

“这是真的么?这难道是真的么?”

高老道连忙站起身来,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十分亲切又十分庄重地在他耳边轻声说:

“千真万确,怎么不是真的?昨天夜里扶乩,有五云镇街面儿上的十几位绅董在场,这么大的事儿,小道敢说一句瞎话么?要不是为了这件大事,我能天不亮就赶出城来吗!吕久公,令爱要是成了城隍­奶­­奶­,您可就是城隍老爷的泰山丈人了,在这缙云地面儿上,您老可就是个非凡的人物啦!赶紧准备准备吧,被褥妆奁,一切从丰,所有开销,全由庙里承担,您只管拣那最好的办去就是,银子我自会交托一家钱庄给您送过来。吉日那天,金太爷是媒人,少不得还要亲自出面主持成礼呢!”

在天旋地转迷迷糊糊中,“成了城隍老爷的泰山丈人”、“在缙云地面是个非凡的人物”这两句话,吕久湘听得特别清楚,也特别受用。想到亲生的女儿不久就要永诀,他心里又酸又苦,想到她马上就要成为城隍­奶­­奶­,享受四方香火,他心里又甜又乐,悲欢难分,苦乐莫辨。除了点头称是之外,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老道见吕久湘已经入他彀中,赶紧见好就收,不再啰嗦,出门去叫进两位高手泥塑匠人来,到翠莲的床前请出城隍­奶­­奶­的金面来拜识过,当时就回庙赶塑佛像去了。

第二天,大先生到各家巡诊,也到了吕久湘家,问起翠莲两天来的病况,吕久湘说出了城隍老爷的那四句短偈,一口咬定女儿没病,不用再吃药了,只烦他给自己开一服病后虚弱滋补复元的药,还请大先生到了吉期一定要过来吃喜酒。大先生见吕久湘中的邪比他闺女还深,已经是个“不治之症”,也不再力劝,开了一张方子,告辞走了。事后,他对病家很感慨地说:“神医扁鹊认定病有五不冶,信巫不信医是第一条。翠莲的受惊痰厥,交给医家去治,倒还有八分希望,神巫一Сhā手,就只好等着白日飞升,谁也救她不活啦!”

城隍老爷娶媳­妇­儿,这在缙云地面还是件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儿。既有地方绅董出面,又是金太爷保的大媒,当然更得大大地热闹一番。吕久湘病后虚弱,吕敬之已成古人,一切妆奁、仪礼、乐班、酒水、杠脚等等大小事务和银钱出入,全由张铁山一人独力承担。翠莲听说给她采办妆奁准备婚事了,反倒安静了下来,乖乖儿地听凭别人替她梳洗打扮,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等待着上花轿。只有她娘心里悲痛,直哭得死去活来,兀自不肯歇声。哭烦了吕久湘,不顾自己大病初愈,跳着脚把她大骂了一顿,说她不识时务,不知好歹,把她轰到楼上去,着两个老婆子看着她,再也不许她下楼来了。

当时当地,城隍老爷在乡民中的声望,不知道比县太爷要高多少倍。在他们看来,县衙门是向来不替老百姓办好事的,只有城隍庙才是老百姓祈福的地方。善男信女们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不论大小,都要去问城隍,求城隍:小孩子病了,到城隍庙去包一包香灰,求城隍老爷保佑孩子快好;大人出门去做哪路生意,或是夫妻反目不知如何和解,可以到城隍庙去求梦,请城隍老爷梦中明示;甚至家里走失了一头猪,也可以到城隍庙去求根签,问问失落在何方,能不能找到。城隍老爷是有求必应的,城隍庙的门槛儿虽然也很高,却是谁都可以迈进去的。它跟县衙门的­阴­森可怕、无钱莫进适成对比。这就难怪老百姓都愿意接近城隍庙而躲开县衙门了。

县衙门里,除了有一大帮官幕吏役之外,在各乡各镇各村各店,还有许许多多乡约地保之类的人物专为衙门跑腿效劳;城隍庙里,除了少数几个不住庙的庙董和一个两个住庙的庙祝老尼之外,各乡各村也有他们的代理人,那就是巫师巫婆之类。他们平时都是靠城隍和鬼神吃饭的,因此城隍庙里有什么大的举动,只要通知他们一声,就全能办得既熨贴又周到。别看他们手里没有牌票、链条、刀枪之类,可办起事情来,却比衙役要麻利能­干­得多。这里面的原因,就在于官府的令儿是可以反抗的,神佛的令儿则是无法反抗的。今天,全县众神之首的城隍老爷要娶夫人了,这么大的喜庆事儿,全县的老百姓谁放不捐资输银?尽管是连遭灾疠,民穷财尽,善良的赤子们宁可自己饿肚子、吃野菜,也要把水旱疫疠重重灾难之后所仅余的些许财物,一点儿一点儿地敛聚起来,敬献到庙董庙祝们的手中。

水米不沾牙的结果,翠莲奄奄一息地拖了六天,到了第七天早上,香消玉殒,紫玉成烟,呜呼“乐”哉,一缕芳魂,直奔城隍山而去了。

由于天气太热,不能停尸;更主要的,还是城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能久等了。好在一切现成,当天巳正,在张铁山的分拨号令之下,按照新娘子上轿的仪式,吹吹打打,鼓乐喧天,在鞭炮齐鸣声中盛装入殓,装进一具专门定制的大红­色­的棺木里,另外专门扎了一个彩亭,罩在棺材上,权代花轿的意思。午时三刻,花炮三声,“彩轿”起杠了:乐班前行开路,“显佑伯”、“永宁侯”的全副仪仗执事引导着棺木随后;接着是一溜儿小轿,抬着神亲鬼戚、经办大员,后面是新娘子的嫁妆,哩哩啦啦的,抬了足有七八里地长。只有这个时候,翠莲娘才被允许放下楼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递一声地嚎啕大哭,从“花轿”起杠哭起,一直哭到末一抬嫁妆出门,哭了足有半个多时辰,终因伤感过甚,失泪过多,眼前一黑,踣然倒地,晕死过去了。

每逢“花桥”经村过店,进村头出村尾,一律按照新娘子过境的礼节燃放鞭炮爆竹迎送,村子里的大户人家,还多少有点儿“添箱”的“薄礼菲仪”敬献给城隍­奶­­奶­,以图分沾福祚。吕久湘每次受礼答谢之后,面上就增添了一分喜­色­,大六月天里,直奉承得城隍的丈人满头油汗,喜气洋洋,张大了嘴巴,逢人就作揖,一向以诙谐善谑的老牙郎,居然一乐一陶然,像一个傻子似的,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顶特殊的“彩轿”抬到城隍庙,先停放三天。三天以后,再送进城隍庙西边赶砌出来的砖库①里去。后殿和寝殿里,经两位高手匠人的日夜赶工,一双新人的大小塑像,都已经塑造完毕。那新娘子的姿容神­色­,果然与翠莲一般无二,栩栩如生,十分逼真。新房里,除了城隍­奶­­奶­带来的嫁妆之外,还有合县绅董们送来的各种礼品,五光十­色­,琳琅满目,满满堂堂地塞了一房间。其中单是龙袍霞帔,就不下十七八件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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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砖库──用砖砌成的屋形浮厝。

婚娶仪式,是以塑像开光替代的。这一天,金太爷果然没有爽约,亲自来替塑像开了光,还跟城隍的新丈人并排坐下来一递一杯地喝酒,乐得吕久湘屁颠儿屁颠儿的,从心里感到自己的身价比以前确实大不相同了。

婚礼办得十分体面,酒席更是十分丰盛。这一场城隍娶妻的旷古盛典到底收入多少,花掉了多少,则只有少数几个庙董和庙祝心里明白。捐资输财的功德名单,事后当然是要张贴公布的,不过一者支出多少是篇糊涂账,没人会去查发票、问价格;二者做好事的人都不愿留下姓名,名单中单是“无名氏”就不知道有多少个。凡是有两笔“无名氏”捐款数目相同的,只要公布一笔就可以了。因此,收入多少也是一笔糊涂账。就这样糊涂进糊涂出的,谁又算得清楚庙董庙祝们究竟一共中饱肥私了多少银子呢?

婚事办完,皆大欢喜。只有一个人,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这个人,就是翠莲的未婚夫林焕。他在病中,听说城隍老爷希里糊涂地把他的老婆给抢走了,气得直咬牙,只是挣扎不起来,没有办法。事隔半月之后,身体才渐渐复原。有一天,他挎了一口腰刀,戴了个草帽,独自一人出去散心,从此就一去不回头。几天之后,有人从城里带回一个消息来说:城隍庙后殿新落成的城隍老爷和城隍­奶­­奶­塑像,叫一个年轻人三拳两脚全给踢倒了,还左右开弓,给了城隍老爷好几个耳刮子。等到庙祝闻讯赶去,塑像已经倒在地上,人已经不见了。大伙儿猜测,那个打城隍的人,九成儿半就是林焕。可是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呢?林炳为此派了好多人四出打听寻找,结果是泥牛入海──毫无消息。兄弟失踪,似乎是一件“坏事”,但是少了一个与他平分家产的人,这对林炳来说,本就是一件巴不得的“大好”事情,时间一长,别人忘记了,他也就更不提起了。

直到辛亥革命成功,建立了中华民国,才知道林焕那年打了城隍,离开缙云以后,逃亡到了上海,结识了一些青年朋友,一起去了日本,参加了同盟会,追随孙中山先生先后在广东、湖北一带积极发动国民革命。他回到缙云的时候,已经是国民党中央委员,后来又出任外交部次长,在林氏宗祠里挂了一块十分巨大的写有“次长”二字的竖匾,显赫一时。

那时候,林炳已经故去多时,留下两个遗腹子,都不善经营,家道中落已久,是林焕回来带领子侄们重整家业,终于成了缙云县一霸,继续与吴石宕人为敌,把吴石宕人第二次逼上梁山,再次到南乡山区去打游击。林焕晚年退归林下以后,还当了一任国大代表,在缙云县前后显赫了四十多年。

但是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九四九年新中国建立以后,吴石宕人从山上下来,成了有实权的地方­干­部,年已耄耋的的林焕,仍不免遭受极刑镇压,他的子侄孙辈,除一个去了台湾之外,有的成了反革命,有的成了右派,都在劳改农场度过了大半生。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去台湾的子孙返回大陆经商,被劳改的子孙也先后落实政策,又成了当地的实力派,再一次重振家业,并与吴石宕人握手言和,结束了近一百年的冤仇纠葛。──这是后话,也是本书原打算写第二部的主题和内容。如今先在这里提一笔。

第五十九回

粮光财尽,黎民百姓做平等强盗

痛心疾首,在籍侍郎赋招祸古风

在水旱疫疠的恣意蹂躏之后,再加上城隍娶妻的大肆囊刮,缙云县的黎民百姓,粮光财尽,两手空空,苦不堪言。

由于春旱严重,夏粮几乎颗粒无收。先旱后涝的结果,大秋能收回三五成来,就算是很不错的了。在这青黄不接的要命时刻,粮食成了奇货可居的宝中之宝,粮价好像驾了筋斗云,翻了几个个儿之后,接着就扶摇直上,一下子折到半空中去了。饶是这么高的价码儿,手里拿着现钱,还没地儿买米去。粮店里偶尔摆出来的一点点粮食,尽管都是经过洪水浸泡的霉米发面,转眼间也会被抢购一空。全县的百姓,除了家有囤粮的大户之外,全都陷入了饥荒之中。

饥荒,无法解救的饥荒,杀人不见血的饥荒,这是继天灾人祸神害之后的又一场灾难,又一场浩劫呀!

没有经历过饥荒折磨的人,万难想象到挨饿是个什么滋味儿。塞饱了肚子的人,“饱汉子不知饿汉饥”,看见一个瘦小­干­枯的饥民一顿能吃下一大铁锅野莱去,就说这是“荒年出饿鬼”,“你看,这么大的肚子呀,吃也吃穷了”。肚子里装满了­嫩­­鸡­肥鸭鲜鱼美酒的人,是永远也不会理解到吃树皮草根野菜观音土①的人是怎样“饥火如焚”的。吃下观音土,肚子胀得硬梆榔的,却拉不出屎来,不得不用手指头去掏。人,则慢慢地瘦下去,瘦下去,最后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远远看去,活像一具会走动的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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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观音土──是一种白­色­的细土。民间传说是荒年中观音大士赐给饥民的神粮。其实根本就不能吃。

一顿两顿饭没吃,消化功能处于极度亢进状态,饿得两眼发黑,金星乱迸,一旦得到了食物,狼吞虎咽一阵,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等到醒来,饥饿的各种征象也就随之消失,依旧生龙活虎,活蹦乱跳。──这叫饥饿,不叫饥荒。

三天五天水米不沾牙,奄奄一息,苟延残喘,三天一过,肚子一空,消化功能停止运转,就再也不觉得饿了。拖够了七天八天,两眼一闭,两腿一伸,呜呼哀哉,也就完了。因此绝粒而死的人,不过开头几天难受,后几天躺着等死,就好像耗灯油一样,灯盏里的油耗­干­了,灯也就灭了。──尽管人都饿死了,但是这叫饿肚子或饿死人,仍不叫饥荒。

所谓饥荒,指的是一种普遍­性­的灾难,是许多人长期吃不饱肚子,至少是几十天、几个月地处于半饱状态;或者肚子倒是揎起来了,好像吃得很饱了,但是吃下去的东西,全不是人吃的东西,甚至根本就不是吃的东西,而消化功能却正常运转,于是长时间处于饥火中烧的状态。这才叫饥荒:饥指的是肚子饿;荒指的是什么也没有。这两者合在一起,才成为灾难,不是一家一户一人的饿肚子。

由于粮食的亏空匮乏,一家之主的当家人,不得不把手头仅余的一点点粮食控制起来,细水长流,每天擓出几两来,掺上糠菜,拿它去填一家老小的肚子。

饥荒的年代,想手端破瓢去沿门乞讨是不可能的。一者是没饭吃的人太多,二者是谁家也不打发叫花子:有粮食的不布施,没粮食的又布施不起。于是乎只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奔各的路子。平常的年头,在浙南地区,能吃的东西还是很多的:山上有飞禽走兽、野菜野果;溪里有大鱼小虾、河蚌螃蟹,只要不偷懒,大人孩子都有办法把吃的东西弄回家来。但是在大旱之后,溪水­干­涸了,鱼虾之类几乎断了种;飞禽走兽也越来越少。剩下最后一条路,那就是吃野菜。架不住吃野菜的人太多,渐渐地,野菜也减少了,难找了,于是饥荒又加深了一步,灾难又加重了一分。

越是长时期的肚子里亏食,肚子的消化力反而越加强盛。那些揪下来洗巴洗巴煮煮就吃的野菜,尽管越吃越多,当时似乎也很饱了,但是并不消化,吃下去的是什么样子,拉出来的还是什么样子。人到底不是牛羊,并不适应于吃草。有的人是越来越瘦,瘦得皮包骨头;有的人头脸手脚似乎都很胖,但是一摁一个坑,半天也凸不起来──那不是胖,而是膀(p ān ɡ乓),也就是浮肿。嘴里老有一股甜滋滋的感觉,就是喝凉水,也好像放得有糖似的。小便的次数却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有时候,一夜要起七八次,每次又只有一丁点儿,不尿吧,又憋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尿在裤子里了。接着,两条腿逐渐沉重起来,每往前迈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气。最后连二尺多高的床铺也爬不上去,不得不在床前放一张小板凳,先登上小凳子,再爬上床去。或者先坐在床沿上,用两手帮着把脚搬到床上,再躺倒身子,往床里面一滚,才能完成“上床”这样的艰巨任务。──饥饿到了这步田地,就要开始死人了。

不要以为先饿死的一定是老弱­妇­孺,不是的。任何一个村子,头一批倒下来的,必然是身坯最强壮的小伙子。正因为他们身体强壮,平时吃得也多,到了饥荒的年月,亏得也就比谁都多。他们往往在路上走着走着,一个栽歪,跌到在路旁,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第二批倒下来的,才是那身体最差的老弱残。他们的身体底子本来就很薄,营养一跟不上去,什么老根儿老病一起发作,百病丛生,再加上无药医治,硬挺硬拖了一阵子,也就一个跟着一个“弯”回去了。

在饥荒年月最能拖的,倒是那些体质中不溜儿,不强也不弱的人。几次三番,似乎就要栽倒了,但是再挺一下,硬挺一下,居然又直起腰来,奇迹般的活下来了。

出于生存的本能,为了活下去,饥饿的人群总是不大遵守“非礼勿取”的古训而主张“予取予求”①的。这也许就是荀子所说“人之初,­性­本恶”的依据吧。对于他们的“取”和“求”,官府豪绅称之为“偷”和“抢”,而他们自己则称之为“公平”或“平等”,并称自己为“公平大王”或“平等大王”。他们或单身翦径,躲在路边伺机打闷棍儿;或聚啸山林,结伙儿四出吃大户:杀猪出谷,赈济饥民,替天行道,实行平等。这在饥荒的年月,民间也有一句口头禅,就叫做“饿死胆儿小的,撑死胆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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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予取予求──语出《左传》,本来是“随意向我求取”的意思,这里故意曲解成“我随意向人求取”。

也许是雷家寨人竖旗在先,早已名声远扬四方震慑的原故吧,不论是东乡还是西乡,也不论是单身还是结伙儿,哪怕是远离白水山几十里的地方,每逢“公平”的当时或“平等”过之后,“大王”们往往都自称是“雷家寨的弟兄全伙儿在此”。地方上报案的禀帖传进县衙门里,连金太爷都感到纳闷儿:小小一个雷家寨,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遍布东南西三个乡?难的是:捕快、小队子和各镇团防局虽然常常逮到一些抢匪、票匪送到县里来,严刑审讯的结果,却又连一个真正与雷家寨有关联的人也没有。

开初,抢劫绑票等等情事还只在乡间至少是在城外发生,渐渐地这股风也刮到城里来了。半夜里,拂晓前,月黑风高,公平大王们一哄而来,扛上钱财粮食,又一哄而去。等到官兵捕快们闻讯赶到,早已经远走高飞,无影无踪了。本主儿遭抢之后,还不得不准出一注钱财来,才能把另一伙儿比强盗还强盗的非强盗请走。弄到后来,连失主都不敢去报案,以免惹起这种排解不开的麻烦。

七月初的一个夜晚,与老隐吏邻近的两家殷实人家遭抢。据长孙烂板在楼上隔窗注视,明明看见那匪首举着火把儿在门口跟老隐吏说了好久一阵子话,却居然没有光顾他的家,为此引起了烂板的疑窦。第二天一早,小条儿就飞进衙门里去了。

李隐吏家里,除了有一屋子书之外,并无长物。因此,门前只有竹篱一道、柴扉一扇,并不设防,盗匪不去光顾他家,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怪的是如此孤僻不群的老头儿,怎么居然会跟匪首攀谈起来?要不是早就熟识甚或通同一气,又作何解释呢?

金太爷很赏识烂板的洞察力,赏了几两烟膏,指令他在几天之内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访个水落石出,来去分明,侦破之日,另有重赏。果然,钱能通神,也能役鬼。三天之后,另一张条子又飞来了,上面写的是,老隐吏与匪首确不相识,半夜交谈,只为盘诘。

随着条子送来的,还有老隐吏事后因感慨而作的五言古风《诘盗》一首,以为旁证。诗曰:

初秋犹酷热,暮雨风凄凄。

夜聚谁家子,悄声傍我篱。

火炬乍明灭,邻墙架长梯。

贼子七八个,入室抢东西。

惊起呼比邻,四顾唯鹑衣①。

急召彼来前,诘渠胡若斯②:

“尔胡不力稼?釜内有余糜。

尔胡不自织?桁上有青缁(zī资)。

尔胡不自强?聚众发人私。

尔胡学胠箧①?以为饔飧②资。

一旦罹(lí离)官法,面目将安施?

夏楚③纷然下,谁能为尔辞?

孰非父母身,忍令无完肌!”

盗言:“君知一,其二未得知。

今春以至夏,水旱失其时。

瘴疠加瘟疫,夺我子与妻。

高堂两老病,襁褓孤儿啼。

我死无足惜,难解老弱饥。

家徒空四壁,租税频仍催。

衣食尚不足,何物本息归?

舍命为盗匪,劫掠却心悲。

不见公堂上,攘臂任恣睢④!

鞭扑伤肢体,吮吸竭膏脂。

旦夕苦力役,征召无常期。

更有爪牙吏,虎狼不及之。

举手或上下⑤,公帑(tǎnɡ倘)成漏卮⑥。

民已不堪苦,官犹发征师。

城镇有戍鼓,村落无鸣­鸡­。

我辈失业久,槁项安能支?

尔曹咸面从①,曷以救阽危②。

更有市井客,网利多投机。

官吏相表里,谈论或是非。

偏袒若左右,能令曲直移。

路人早侧目,长官则讳之。

此汝皆不诘,岂乃真不知?

泾清渭自浊,陵高谷已卑。

造物多变化,取舍固不齐。

良民填沟壑,­奸­莠却轻肥③。

我今分其馀,庶以疗予饥。

替天行平等,人我两不欺。

何须空喋喋,何必假蚩蚩!”

反复斯人言,喟然心惨悲。

其行虽失足,其言理不违。

愧无济世术,幽居独掩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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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鹑衣──本指破旧的衣服,语出《荀子》:“子夏贫,衣若悬鹑。”这里是拟人化用法,转指穿着破旧衣服的人,即饥民。

② 诘渠胡若斯──诘:问。渠:他。胡:为什么。若:像。斯:这样。全句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① 胠(q ù去)箧──胠:打开。箧:箱笼之类。胠箧,打开箱笼,指盗窃。

② 饔飧(y ōn ɡ sūn 拥孙)──饔:早饭。飧:晚饭。

③ 夏(jiǎ假)楚──夏,通槚,楸树的别名。楚:即牡荆。古时候用楸木棍和荆树条做打人的刑具。这里泛指刑具。

④ 恣睢(z ì su ī自虽)──暴戾任­性­。

⑤ 上下──“上下其手”的省略。这里指官府舞文玩法,偏袒轻重。

⑥ 漏卮(zhī支)──卮,是古时候一种圆底的酒杯。漏卮,比喻国家的收入有漏洞,利益落入私人手中。

① 尔曹:你们。咸:皆。面从:面相从而心不从。

② 曷:通“何”。阽(diàn 店)危:指临近边缘,有跌落的危险。

③ 轻肥──“肥马轻裘”的简略。

金太爷得到了这篇长歌,一则以怒,一则以喜。怒的是老隐吏几次三番把民不聊生盗贼蜂起的根源追究到官府身上,十分可恶;喜的是有了这篇不打自招的供状,送到京师去,纵然不能把他的脑袋搬家,但是打他一个“勾结匪类,图谋不轨”的罪名,已经是绰绰有余的了。他拿起笔来,先把诗句中言词不大明显不太激烈的地方改动了几处,重抄了一遍,接着又给他老子写了一封密书,危言耸听地把老隐吏与匪徒的交往尽情夸大了一番,亟言此老不除,地无宁日,国无宁日,终成朝廷心腹大患。书信写成,连同老隐吏的“反诗”一起装进了马封,当天就以特急件发到军机处去了。

果然,金达拉密一连收到儿子寄来的几封密书之后,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也为儿子的处境危险而十分担忧。一方面,县里有那么多的灾情匪患,叫人坐卧不安;另一方面,顶头上司又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稍有纰漏,弹劾劣迹的表章就接二连三地飞往京师。这种两头受压的夹板气,确实不好受。儿子此去,本来就为监视李侍郎的动静,如今端倪已现,证据已获,这场戏也应该收场了。

县里的事情,杀一个犯人,好办;委一个守备,也不难。即便囿于成例,本地人不能在本地当官儿,变通一下,因武官缺员,一时无人接替,由兵部出个札子,暂由团总署理,也无不可。难的是处州府知府白多明一向官声甚好,新近又有慈禧的宠臣做了他的戳杆儿,要想白捏一个罪名参倒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掂掇再三,­干­脆送一个顺水人情,正好云南边地有个道员开缺,就上专折明保,让自多明去接任。实际上,这是明升暗降,谪戍边疆。一路上的委顿劳累,比起那判处流三千里发配到极边烟瘴之地的“配军”来,只怕也不相上下了。与此同时,趁虚而入,来一个托梁换柱偷天换日,另委了一个自己人去接替白太尊,真是一举而两得。

藩台衙门①刚刚挂出牌子,一明一暗两道谕旨也到了县里:一,对李侍郎,即日起实行软禁,划地为牢,不得越出雷池一步,一切与其明来暗往的可疑人物,如有发现,立即拘捕;二,吴本良等一众叛匪,验明正身,秋后处决;三,梅得标准其告老,所缺守备一职,即着壶镇团防局总办林炳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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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藩台衙门──布政司的俗称。

开台锣鼓一响,一场凤起云涌、有声有­色­的好戏,又将开始了。

收到父亲密札的当天上午,金太爷就写了一封书信,差专人到壶镇去报与林炳知晓,要他收拾收拾,交代交代,准备三五天内急速到县赴任,共商大计。午后,点齐了三班衙役,带着刑房书吏,打着全副仪仗,坐着八抬大轿,浩浩荡荡,耀武扬威,直奔雪洞前的吏隐草堂而来。──当年金太爷“被贬”出京,为的就是这个老头儿,如今大功告成,有了结果了,他怎能不郑重其事、大张旗鼓地炫耀一番自己的功绩呢!

开道的锣声传进吏隐草堂的时候,李老儿正跟他儿子李继文和正觉三个坐在书房里,替耶稣堂传教士卢益世校订缙云话罗马字圣经。

近年来,卢益世趁水旱灾荒时节粮价高地价贱的机会,低价买进了大量田地,按照庙产可以不交赋税的先例,悉数报了教产。然后又以减收二成租谷为饵,招人租种。唯一条件,就是只租会友,不租外人。佃户中有贪图他租谷轻的,不管他上帝下帝,只要有地种,就去入了会。后来瘴疠盛行,耶稣堂里又施医舍药,救活了不少人。就医者,当然也只以会友为限。因此,又有许多病急乱投医的人半信半疑地走进了教堂。药到病除的结果,这一批人也就相信这是上帝的福音,虔诚地拜倒在耶稣基督的十字架前了。当饥饿的烈火席卷全县的时候,卢益世又拿出粮食来开粥厂施赈。就食者,当然也以会友为限。于是又有更大一批人成了耶稣堂的座上客。风气之所及,连少数士绅中也有人在胸前挂起了十字架,把家里供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换成了耶稣蒙难像,接受洋大人的庇护。

这样一来,耶稣堂的会友大大地扩展了。壶镇地面,在林国梁的奔走张罗之下,一个规模稍小的教堂也已经开张。安息日到教堂来听洋和尚讲经的人,也与日俱增。早先匆匆印成的薄薄一本福音书,早已经不敷应用。这时候,李继文已经辞去了学馆,受聘为教堂的西宾,跟他父亲分居另过了。以他为名以老隐吏和老和尚为实所拟制的《缙云话罗马字拼音方案》也已经产生。经过争论和试验,确定了“按词书写、非必要不标声调”两大原则。最后得到了卢益世的认可,决定就用这种新字分册译印圣经,翻译工作由卢益世和李继文合作进行提出初稿,而由老隐吏和老和尚校勘定稿。

对这两位老人来说,圣经上的那些谎言,当然是不能吸引他们的。不过他们知道,文字只是一种工具,只要学会了文字,就可以写所欲写。而推广这种拼音文字,目前又不得不借助于教会的力量,暂且拿圣经当课本,来实验和推行这种易写易学的新字。

今天,老隐吏父子二人与老和尚一起推敲修订的,正是圣经第一本《创世纪》的译稿。尽管锣声和喝道声已经到了门口,三人却全不在意。没有想到锣声和喝道声到了草堂柴扉前面,就一齐停住了。紧接着老苍头跌跌撞撞地奔进来,说是金太爷专程来拜,可又没有手本拜帖之类。老隐吏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头,说了声“出接,备茶”,又叫老和尚和儿子到厢房去回避一下,自己戴上个帽子,匆匆迎了出来。

刚迈出房门,走到滴水檐前,不速之客已经不肃而入,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闯进了柴扉,迎着老隐吏走过来了。

老隐吏心中虽然极为不快,却又不能有失官场体统,只好站在道左拱手相迎,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山野老朽,两耳昏聩,不知老父台驾到,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金太爷大剌剌地走上前来,在滴水檐前站定,这才绷着脸略拢了拢手,盛气凌人地说:

“老先生不必过谦,学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向少候,望勿见怪!只为今有上谕驿传而至,却与老先生有些关联,学生不敢耽搁,特地送来与老先生过目,并请老先生的示下,是否可以遵旨照办。”说着,向身后的小跟班儿以目示意。

小跟班儿的抢上一步,毕恭毕敬地把一件公文连马封一起双手呈到了老隐吏面前。

老隐吏吃了一惊,脸上却不露声­色­,双手接过马封,取出瓤子来就着阳光眯眼一看:是军机处抄转着缙云县知县立即照办的一道“上谕”,清清楚楚地写着:

……查该员自退归林下以来,不知体恤圣眷,感戴皇恩,自恃三朝遗老,一意悖谬孤行,发废除国字之奇想,制切音土字以惑众,行为乖张,甚失朕望,虽经多次劝喻,奈已积重难返,不知悔改。迩来闻又勾结匪类,书写反诗,乱我纲纪,图谋不轨,情同反叛,罪在不赦。姑念其为先祖宣成皇帝①之遗臣,年迈昏聩,受人愚弄,实非出其本­性­,特加恩前事不予追究。一应怪诞文字、荒唐书稿,着该县知县抄查存库可也。嗣后只许深居简出,闭门思过,不得招朋引类,妄议朝政。如有违拗,两罪并发。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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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宣成皇帝──即道光皇帝清宣宗旻宁。

老隐吏明明知道这是军机处以皇帝名义草拟的“上谕”,垂帘听政的太后们可能过过目,也可能连看都没有看过。正因为如此,金太爷进得门来,并没有大呼:“圣旨下。跪听宣读!”而只是把转发来的原件叫他自己去过目。但是出于他的忠心,捧读一过之后,还是颤颤巍巍艰难地跪倒在地,三呼万岁,望北叩头谢过恩,这才爬了起来,把文书双手捧还给那个小跟班儿的。金太爷一见老头子那副迂腐的模样,知道自己已经占了上风,冷笑一声,又尖酸地加了一句。

“老先生,还有什么要分说的么?”

老隐吏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连摇头说:

“英主圣明,老臣不敢有辩,不敢有辩!”

金太爷见他事已至此,还自称“老臣”,心里很不受用。自打满请进关,入主中华以后,规定只有汉籍官员才能在皇帝面前称臣,而满籍官员,不论品级多高,都只能自称为“奴婢”。照汉人看起来,似乎“臣”比“奴婢”要高得多;而按满人的说法,则“臣”比“奴婢”不知道要低多少等。因此,金太爷眉毛一扬,老实不客气地发了话:

“老先生既然无话可说,那咱们就公事公办,恕学生无礼,我这里可要动手啦!”

说完,一歪脑袋,门外几十名衙役一哄而入,垂手站成一排,静听吩咐。

金太爷下令把屋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幼一齐轰到竹篱的一角去站着,自己在当院儿一坐,吩咐刑房书吏和衙役们逐房逐室仔细搜来。

抄家,或称之为查抄,对衙役们说来,本是一件难得的美差。不论是抄人还是查物,当然都要翻箱倒柜儿,开笼启箧,搜检一番。于是那些值钱的金银细软、珠宝玉器之类,也就希里糊涂地跑到衙役们的身上去了。

遗憾的是,这位在籍侍郎打京里告老还乡的时候,就是个两手空空的穷光蛋,全靠亲友们周济;定居在雪洞前之后,也是自­操­井臼,耕作而食,纺织而衣,除了书房里有几架书,卧室里有几床被,厨下有几口锅之外,实在也找不出什么值钱的细软之物来。有关禁违的物品,更是一件也没有。衙役们啐了几口唾沫,骂了几声“晦气”,最后只好从书房里把那二十大厚本《吏隐草堂笔记》和一大堆用缙云话切音土字写成的课本教材悉数抱了出来。

有个书办在桌上发现一本“天书”,那字体曲里拐弯儿的,既非国字,也非李氏所创的切音字,那封面上写的是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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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方框内的三行缙云话罗马字,分别是:创世纪、缙云话罗马字圣经、第一本。

书办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拿出来交金太爷过目。金太爷连看也不看,扬着脖子不耐烦地问:

“这会儿没工夫细看这个,统统带回去再说!还有别的禁违品没有?”

“回大人的话,里里外外都搜查过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违禁物品。”

“有闲杂人等没有?”

“有一个老和尚,说是李府上的客人。”说着,把正觉带了上来。

“既是方外之人,为何不在庙里诵经礼佛,却在老先生府上做客?分明是个不守清规的和尚无疑。这里不便细问,暂且押过一边,带回衙去发落!”

李家的厢房里拢共有几个人,金太爷早已得到禀报。他之所以要故意这么说,无非是因为这个老和尚,上一次好不容易抓来了,却又叫白太尊给硬保了去。今天既然是冤家路窄,又在这里撞个正着,就故意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打算希里糊涂地带了回去就算完事。老隐吏一听要把正觉带麦,倔劲儿又上来了,一闪身把正觉藏在背后,就冲金太爷嚷了起来:

“且慢!这是我李家的客人,一不作­奸­犯科,二不为非作歹,请问所据何条,横加拘捕?奉劝老父台,不要欺人太甚了吧!”

金太爷一阵­奸­笑,慢声细语故作镇静地说:

“老先生不要动气,不要肝火太旺嘛!学生此来,只知遵旨办事,不知枉法徇私。圣上的硃谕,方才老先生已是过目了的。末后两句,‘只许深居简出’,‘不得招朋引类’,想必还不曾忘记吧?请恕学生实说:不单府上这位贵客今天非带走不可,嗣后一经发觉府上留有外人,还将立即拘捕,绝不徇情。以学生看来,老先生年高德厚,声望卓著,还是自重一些的好!”说到这里,也不容老隐吏答话,就吩咐下去:

“把这个和尚拿下,备轿回衙!”

衙役们答应一声,一哄而上,把老隐吏推倒在地,七手八脚地都来抓正觉。

要论武艺,这一帮酒囊饭袋就是再加上三五十人也不是老和尚的对手,不过为了避免给老隐吏增添罪名,他没有恃勇拒捕,而是乖乖儿地让人家一根铁链儿给锁走了。衙役们答应一声,一哄而上,把老隐吏推倒在地,七手八脚地都来抓正觉上人。

老隐吏眼睁睁看着金太爷把老和尚锁上扬长而去,直气得瞪眼跺脚,说不出话来。

等到进屋一看,只见盆儿翻,罐儿倒,柜儿启,箱儿开,几件稍为整齐点儿的衣服,也已经不翼而飞,用自己半生心血写成的诗稿文集,又统统“奉旨”查抄入库封存起来了。连替卢益世校订的《创世纪》,也给抄了去。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又倔又拗的老头子,有一颗忠于皇上的耿耿忠心,还有一片为国为民的诚意,但是多年来他的忠心和诚意都得不到朝廷的信任和理解。好心得不到好报,加到他头上来的,总是疑忌,打击,疑忌,打击,循环更替,周而复始。通过今天的这件事情,他感到委屈,感到了一个“孤臣”的委屈。从不因伤心和失望而流泪的老头子,一个人失神似地坐在凌乱的书斋里,流下了伤心和失望的眼泪。

李继文抚慰了父亲几句,扔下家里的事情先不管,却忙着去找他的东家卢益世,跟他诉说《创世纪》被抄的经过,要他出面去把文稿取回来。而更主要的,还是要他去保老和尚。

卢益世虽然知道老和尚也是缙云话罗马字的创制人之一,而且还参与了圣经的校订,但是听说要他去保一个土和尚,心里先就八分的不乐意。到了县衙门,除了说他有一个稿本在西宾李继文手中校读,被金太爷误抄,请赏脸发还之外,有关正觉的事儿,连一句也没提起。待到他袖了书稿回到耶稣堂,却又说是太爷不肯赏脸,没有保出人来,两头一打岔,就把这件事情支吾过去了。

李继文匆匆赶回家来跟父亲商量,是不是可以到处州府去走一趟,再借重一下白太尊的鼎力,先把正觉保出来再说。正商谈间,恰好白太尊“奉调云南,克期启程,不及面辞”的辞行帖子送到。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有如屋漏又遭连夜雨,父子二人虽有满腹的经纶、通天的本事,也只能绕室彷徨,束手无策了。

第六十回

趾高气扬,一方土地半顶乌纱署守备

救死超生,两路人马十字街头劫死囚

林炳收到了金太爷专差送到团防局的书信,美不滋滋地回到家里报喜,不料却因此跟瑞春吵开了包子。

在林炳看来,有了金太爷的鼎力襄助,一旦驻进了守备衙门,不管它是署理也好实补也罢,反正一个县的兵力,一下子就抓到了手里,全县的民团也都要受自己的节制,如果在剿匪上能立下寸功,赶明儿来一个先署后补,也就算是走上了仕途正路,大小是个官儿了。因此一得喜讯,满心高兴,回家来打点打点,准备进城去上任。

瑞春的想法却与他不同。自从林炳当上了这个不入流品非官非差的团防局总办之后,在家的工夫少,出门儿的工夫多,除了八月收租的时候在家里亲自掌过几天秤之外,平常日子,家里的事情,不论大小全都推给了瑞春去分拨掌管。瑞春知书懂礼,识文断字,能说会道,善写­精­算,内有心什,外有脸面,本是个既能­干­又要强的女人。公婆死了,小叔子跑了,男人的心又野,只知道在外面混,不知道在田地山塘上下工夫。管家的账本子钥匙落到了她手里,倒也是在所必然的。不过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她是个买卖人的女儿,从小听惯了的是下多少本儿赚多少利,像林炳这样一天到晚无事忙瞎折腾,不单没有什么厚利可图,反连自己家里的事情都照顾不过来,这岂不是赔本儿的买卖?自打跟林炳定亲的那一天起,她就幻想过一品夫人的诰封,要是照林炳眼下的路子闹下去,这道封赠看起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她希望林炳趁这三年丧服在家守孝的日子,好好儿再练一练武艺,等一旦除服之后上京去赶会考、应殿试,图一个武两榜出身才是正经的仕途之路。因此,她把到县里去署理守备衙门这样的好事也不看在眼里,认为那都是邪门歪道,却一心只盼着林炳往高处飞;从而可以来一个“妻以夫贵”,带着她青云直上,飞上天去。

此外,林炳上次进城回来得的夹­阴­伤寒,也使她直到今天仍有些耿耿于怀,不能忘却:“他要是进城去权代守备,我跟去不跟去呢?不去吧,怕他又会去寻花问柳,实在有些不太放心;跟他去吧,喏大一份儿家当,丢给谁去管?”

两口子在床上扯筋扯皮地扳了一整夜杠,一个是想方设法制造借口和理由不叫他去,一个是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说下大天儿来还是非去不可。林炳反正是个厚皮脸,在老婆面前什么赖都耍得出来:一个说要跟着去,一个就说求之不得;一个说没人管家,一个就说卖田封门。一扯扯到­鸡­叫头遍,还是旗鼓相当,不分高下。

瑞春没了办法,只好让步:要是林炳每个月能回家来一两次,她就答应让他带看来旺儿到县里去上任,她自己留下管家。她之所以特别提名叫来旺儿跟他去,是因为近年来她已经用小恩小惠把他收买到手,借凤妹的魅力把他拉到了自己一边儿,完全可以起到一双眼睛的作用了。

林炳呢,眼下还是以团总的身份署理守备,壶镇团防局的职务并未交差,反正少不了常要回壶镇来办事的,当然是无可无不可,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转眼间三天过去,一切准备就绪,主仆二人,一乘矫子,三副担子,挑着些行李和人情之类,一径投县衙门而来。

金太爷接着,十分客气地让进了内书房暂歇。当天夜里,备酒接风,别无外人,就主客二位。两人传杯递盏,对面而饮。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一个恭维金太爷是文章泰斗,太白再世,一个吹捧林团总勇武盖世,霸王重生。酒逢知己,言语投机,一递一杯,直吃到三更方散。半夜之间,竟成莫逆。金太爷“寡人有疾”,推己及人,生怕林炳独宿孤凄,特意挑了一个十七八岁­干­净俊俏的小丫头来伴宿,伺候夜间茶水。林炳是“长者所赐,却之不恭”,只好从命愧领了。来旺儿看在眼里,十分知趣地回到下房去蒙头大睡,再也不来露面了。

第二天,金太爷写了两份帖子,请袁正纲和梅得标赴宴,帖中只说新任守备已经到县,恭请二位三堂便酌,认识认识,聚谈聚谈。二位不明就理,碍于官场礼节,推托不得,一齐都到。进门后,见林炳也在座上,还只当是金太爷请来陪客的,见面寒暄而已,只是不见新守备,心中纳闷儿。直到小厮献过茶果之后,金太爷这才抱拳致辞说:

“梅大人久恙不愈,呈请辞职。奈因无人接替,久久未蒙恩准。在此期间,境内匪盗猖獗,不时­骚­扰士绅富户,甚而至于明目张胆,觊觎我县衙仓廪,寻隙启衅,公然与朝廷作对。绿营人马,论数固比去岁有增无已,惜半系新兵,未经战阵,且群龙无首,指挥失灵,故此迭次交锋,未能克敌取胜。长此以往,则此弹九之地,早晚必有为贼寇洗劫之虞。以学生愚见,每逢乱世,必英雄辈出,天公既已不拘一格降人才,吾人亦须不拘一格用人才,方不负天生其才。吾观林团总少年老成,武艺超群,真旷世之将才也。若委以军旅重任,必能荡平草寇,绥靖疆土,上报皇恩,下保黎民。学生有鉴于此,特具表推荐,保其出任本县守备之职。现在已蒙恩准暂署,待立功之后,另行升迁。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说着,把军机处批转的一份奏折和兵部发来的一道札子,一齐递给了梅得标。

梅得标见自己的辞职呈文递上去都已经一年半了,今天方才有了实讯,当然欢喜不禁。但是委下来接任的新守备,居然就是自己那并不得意的门生,却大大出于意料之外。不过札子文书已经到来,自己正可以由此脱身,卸去重任,其余情节,也就顾不了那许多了。当即把文书勿匆浏览一过,递给了典史,又送了个顺水人情,说了几句客气话:

“老朽年逾花甲,近又多病,身为武官,早已难以胜任称职,空费钱粮事小,养成匪患事大。去年征剿失利归来,自觉赧颜,是以愧恨成疾。为此几次三番呈请解职,养老养病,以终天年,怎奈朝廷连年征战,兵亏将损,无人接替,以致迁延至今,迟迟不决。幸得金大人体恤下情,保举贤良,恩准告老,此情此德,没齿不忘。林贤契行旅劳顿,请稍事歇息,一应人丁枪械钱谷之属,容老朽克日制成表册,尽速交割清楚,如何?”

林炳见梅守备办事痛快,并无刁难之意,心中大喜,连连致谢说:

“门生多蒙恩师栽培,金大人保举,朝廷重用。如今国家正在多事之秋,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门生不才,忝列乡荐,世受皇恩,虽肝脑涂地,亦难报圣上恩泽于万一。今又承金大人保举,朝廷不弃,委我以如此重任,别无他辞,唯有以一死报国,为朝廷尽忠而已。门生才疏学浅,年幼无知,初次出仕,即当此重任,不免捉襟见肘,拙于应付,困难重重。还望恩师以社稷江山为重,举凡用兵、设谋、防守、攻占等等,均请不时教诲开导为幸!”说罢,离座深深一躬。

从林炳的言谈话语口气来看,尽管不伦不类,故作斯文,似通不通,倒是出于一片至诚,不像是虚情假意的模样。不过梅得标耳闻他往常的所作所为,实不佩服,因此懒得跟他多所周旋,­干­脆来一个以老卖老,只答以几句“不必过谦”、“好说好说”,就不言语了。袁正纲是个好好先生,只当是梅得标病中底气不足,不想多说话,因此沉默。他怕林炳正在兴头上,受到简慢冷落,心中不快,就没话搭话,两头奉承起来:

“林团总少年有为,老成持重,有勇有谋,堪称良将。梅大人得此高足,正应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俗话。想起去年正月林团总为县城设防所作种种布置,环环紧扣,面面俱到,不佞当时就想,像这样的奇才,他日朝廷必当重用。今天看来,果然应验了。有道是‘英雄识英雄’,梅、金二位大人,一位善于识英雄于考场之上,一位善于用英雄于未酬之时,也算得上是当世的英雄了吧?哈哈!”

梅得标听了他这一篇论英雄的高论,想起雷家寨人借求雨为名大闹县城的时候,要不是让人家落下了千斤闸,提不上去,何至于放走了匪徒,挡住了自己?不觉哑然失笑。金太爷听这位只知诵经的好好先生把“英雄爱英雄”说成是“英雄识英雄”,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林炳不明就里,只当他们二位受到了褒奖,心里高兴,喜形于­色­,不觉也掩口而笑。袁正纲见自己一席话把三个人都逗乐了,也得意地狂笑起来。四个人想法不同,笑法也不同,却又笑成了一处,眼前沉闷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扫。

这时候,酒席已经齐备,金太爷离座安席。人依旧是去年那四位,身份却已经起了变化。上一次林炳是“叨陪末座”,这一次算是为新任守备洗尘,当然要恭请上座了,梅、袁二位是陪客,东西相对而坐,金太爷依旧主位。四个人各霸一方,斟酒布菜,边吃边谈。袁正纲是个近视眼,坐得近了,方才看清林炳身上穿的依旧是细麻布的孝服,觉得有些与场面不符,想了一想,疑虑地问:

“林团总效法曾文正公①,虽在服中,仍致力于督办团练,步同治中兴第一功臣之后尘,可嘉可贺。此番为国夺情②,署理守备,明日到衙接印,乃是大喜的喜事,不知林团总可曾预备下大红吉服?要是依旧穿着这一身,不单有碍观瞻,只怕还对兵家有忌,不太吉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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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曾文正公──即曾国藩,同治十一年死后赐谥号“文正”。

② 夺情──封建时代,官员死了父母,要回家守孝,称为“丁忧” .如因特殊情况而留任,称为“夺情”。

这件事情,林炳还没有想到过,也没有跟金太爷商量过,因此不知道在交印接印的仪式上,自己究竟穿什么样的服­色­为是,冷丁被袁正纲一问,一时间答不上话来。正支吾间,金太爷却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袁大人此言差矣!须知天地为万物之源,父母为人生之本;人若生而不知有父母,又与禽兽何异?方今国家多事,朝廷为社稷安危计,不得已而夺孝子之情,实乃事出无奈。质而言之,其情可夺,其志则不可夺。故以学生愚见,明日接印,可仿历朝故事,内着丧服而外罩花衣,名曰忠孝两全,于情于理,两不相悖,岂不是好?”

林炳很感激金太爷为自己解了围,并且还设想得如此周到,合情合理,连忙点头说:“正拟如此办理,正拟如此办理!”就支吾过去,藏了拙了。

梅得标见这个愣头青实际上比金太爷还草包,自己固然无能,倒还知道好歹利害,只是受制于人,有本事也施展不开罢了;如今换了这么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太岁来主宰军营,其结果免不了还是要走王班头的老路。只可怜这三百多名弟兄,早晚全要叫他送进枉死城去,成了新鬼。出于对士兵们的关注,酒过三巡之后,梅得标按杯动问:

“贤契此次出山,扭转乾坤,大展宏图,为子孙万代开创千秋不败之基业,固无待言,对于如何廓清境内土匪,绥靖地方,谅必早有成竹在胸。如不以局外见弃,不知可否预闻,开我茅塞否?”

关于这件大事,林炳自从接到金太爷的书信之后,就在脑子里反复考虑过不下十遍之多了。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叫做“没有上好的金刚钻,就不敢揽这么大的瓷器”,既然敢于去接这份儿差使,不拿出点儿真本事来给人家看看,何以服众?因此上任以后如何改弦更张,计将安出,昨天夜里对酌的时候,也跟金太爷细细商量过。这时候见梅得标动问,不假思索,张嘴就说:

“此事门生正拟改日亲往府上登门就教,既承恩师下问,不妨就此先简叙一个大概,改日另行细谈。据金大人获得确讯,本县土匪,南乡以白水山为最疯狂,西乡以雪峰山为最猖獗,东乡虽为雷家寨叛匪老巢,因有门生亲自坐镇,除偶有单身毛贼早晚在通往临海的偏僻险恶地段如三溪岭等处拦路抢劫过往行人外,未闻有股匪流窜。以贼势之强弱论之,毛贼势单,股匪势众;股匪之中,又有众寡强弱之分。以征剿之难易论之,势单者易擒,势众者难平。试观我方实力:绿旗营有兵三百,练勇加民壮则可凑成一哨。以此四百之众,欲擒全县千数土匪,初闻之兵力似属悬殊,细思之则大为不然。我之区区四百,皆训练有素之­精­壮兵勇,彼千数土匪实皆乌合之众,且又互不通气,不相统属,因此宜于集结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众匪之中,毛贼虽势孤力单,然不宜先击,因其多则三五辈,少则一二人,行踪无定,出没无常,我若发兵征剿,彼则分散潜伏,百寻无着,徒耗时日而已。即便围而攻之,聚而歼之,彼等狗急跳墙,舍命突围,投奔其伙,反增股匪势力。故愚意以为剿匪之计,宜于先近而后远,先强而后弱,分而歼之,方为上策。因此征剿之次序,宜于先白水山,次雪峰山。此二处悍匪一鼓歼灭之后,火其山寨,毁其巢|­茓­,令下余毛贼无所依托投靠,则一鼓可擒,一网可尽。进剿之法,万万不可孤军深入。因股匪盘踞高山,恃险固守,山川地理,彼熟谂(shěn 审)而我生疏。彼等一入深山密林,有如鱼游大海,鹰翔长空,来去自如,左右逢源;我等不慎误入,如漂浩浩海上,似坠茫茫雾中,势必漫无目标,乱撞乱碰,名为剿匪,实为送死。有道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试观恩师出兵之所以连遭伏击,致罹全军覆没之祸,实皆出于不明敌情、孤军深入所致。孙子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者,亦此意也。故对付股匪,最佳之善策良谋,莫过于引蛇出洞,然后堵|­茓­捕之,如此则蛇可捕而|­茓­可毁,不然,捕蛇不成,反为所啮矣。为除雷家寨悍匪,门生现已思得一计在此,正待就教于恩师是否可行。吴石宕匪首吴本良,羁押县监为时已久,雷家寨叛匪多次试图劫牢,始终未能得逞。现秋审情实预勾①,应于孟秋受戮。愚意不若稍稍延期,明判仲秋望日处斩,以此为钓饵,引诱雷家寨叛匪下山劫取,我则于城内城外及刑场四周层层埋伏,管教雷家寨叛匪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有如瓮中捉鳖,尽数擒来。此外,还得与舒洪团防局马团总商妥,令其于沿途险要去处多设埋伏,如有溃匪奔回,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叫他们有如恩师误中埋伏一般,令其有来无回,全军覆没。贼众既除,山寨不过一空|­茓­而已,唾手可得矣。此为‘调虎离山’、‘诱敌深入’、‘十面埋伏’、‘瓮中捉鳖’四计之和。请恩师指点,其中可有纰谬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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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情实预勾──清制:各地已经判处死刑的案卷,由省里汇总,分为情实、缓决、可矜(j īn 金)三类上报刑部,八月内由刑部详核裁定,称为“秋审”。其中情实人犯裁定时又分为“预勾”和“免勾”两类。预勾的秋后问斩;兔勾的暂缓施刑,等待复审。

林炳的这个计策,本是昨天晚上跟金太爷两个秘密商定的。事后金太爷忘了封口,没想到林炳今天会当着梅、袁二位和盘托出。尽管金太爷频频以目示意,但林炳转脸朝向梅得标说得眉飞­色­舞,洋洋自得,根本就没看见。照他想,梅、袁二人既是本县除太爷之外的两位巨擘,有什么秘密军机不可与闻、不可预闻的呢?他根本就没想到,由于太爷的刚愎自用,这两位左膀右臂,跟太爷一向是面和心不和,各想各的心思的呀!

梅得标听完了这篇清剿匪寇的善策良谋,又见他眉飞­色­舞,洋洋自得,目空一切,旁若无人的样子,打心眼儿里直起恶心。不过仔细一想,林炳的这条计策,也实在歹毒。如果让他得逞,雷家寨的草莽英雄们,只怕此番要吃大亏。按理说,梅得标是雷家寨人的手下败将,曾把他杀得片甲不留全军覆没,应该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才是正理。可是自从上次战罢归来,根据自己的亲眼所见和亲身体察,梅得标觉得雷家寨人跟一般打家劫舍的“平等大王”截然不同,反而从心眼儿里佩服他们。自己是朝廷命官,不可能也不必要去跟他扯旗造反。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够激流勇进,就应当激流勇退。正因为如此,他不顾自己的一世英名扫地,兵败回城之后,杜门谢客,托病告老,只求不被激流冲走,不在漩涡中灭顶,能让自己安然度过晚年,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是今天听了林炳的这一条毒计,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阻止它、破坏它,至少不能让他如愿以偿。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叛匪吴本良,比起眼前这个­阴­险毒辣人面兽心的团总林炳来,不知道要强多少倍。从扶持正气削灭邪妄的愿望出发,他难道不应该帮助吴本良吗?再说,林炳的善策良谋是要“诱敌深入”,也就是要把战场摆在县城里,到时候动起手来,吃亏的总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为了兔除城内百姓的这场浩劫,他难道不应该尽力设法阻止林炳的­阴­谋得逞吗?略作思考,他用鼻子轻轻地笑了一声,明褒暗贬地说:

“贤契神机妙算,果然与众不同,老朽自愧弗如。古人所谓‘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亦不过如此而已。不过剿灭匪患,意在为民造福而非为民造祸,明理如贤契者,谅必早已有所虑及。自古诱兵之计,只宜于旷野荒郊或军营寨堡中行之,敌军一入埋伏,或­射­之以箭,或投之以火,令其无处藏身,无路逃遁,唯有束手受擒。今足下行诱兵之计于人烟稠密之闹市,设十面埋伏于看客如云之刑场,一旦双方激战,难保有大闹江州之李逵,只顾手持板斧向人密处排头砍去,则受害遭殃者先是无辜之百姓。如不以杞人忧天见责,愿足下改弦更张,另设良谋。”说着,又冷笑了两声,眼望着袁正纲,似乎在察看他是同意还是反对。

袁正纲是个儒生出身的公门中人,对于用兵打仗纯属外行。刚一听完林炳的主张,倒真佩服这个年轻人确实有两下子,不愧是县试第一名的武秀才。等到梅得标一语道破之后,这位吃素念佛的典史老爷也明白过来了,慌忙放下酒怀,摇着双手说:

“林团总的高招儿,以不佞看来,只怕是不善之善策,不良之良谋。适才梅兄所见,不佞颇有同感。想那刑场之上,万头攒动,动起刀兵来,怎能分清何者为匪,何者为民?即使无李逵之类莽汉抡斧胡砍,谁又能保得住官兵不挥刀乱斫?本县百姓迭遭水旱灾疠,实已苦不堪言,长于民者,施恩被①泽犹恐不及,岂可反添离乱杀戮,驱子民百姓入水火之中?林团总既称足智多谋,愚意也以改弦易辙,另图良策者为上。一得之管见,谨供参酌吧!”说罢,面上也有些忿忿不乐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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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被──这里当动词用,“覆盖”的意思。

林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绞尽脑汁反复推敲­精­心策划出来的锦囊妙计,连金太爷都是拍案惊叹满口赞同的,却会受到梅得标和袁正纲的非难和反对。他的这条计策,行使起来要死伤一些无辜百姓,这早在意料之内。不过自己是个将材,因此应有大将的肚量,“一将功成万骨枯”嘛!为了赢得一场胜利,死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本来刑场不是戏场,又没人去请谁来瞧热闹;谁要来,是祸是福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他自己要往这是非之地伸脖子,丢了脑袋又能怪谁呢?不过这种话,是不能拿出来对这两位目光短浅的迂腐之辈去说的。有如“夏虫之不可语于冰”,对这种“乡曲之士”,怎么能说出自己胸中的远大抱负来呢?林炳眼珠子一转,来一个袖里乾坤,故弄玄虚地说:

“二位老大人尽管放心。行刑之日,除留少数军牢身着号衣护卫弹压外,四百兵丁尽数乔装改扮,身藏兵器,混入看客之中。一经发觉有可疑之人,立即紧紧盯住,不让走漏一个。而于本城百姓,则决无损伤。二位老大人如若不信,届时请亲临一观,方知门生言之不谬也。哈哈!”

袁正纲见林炳一意孤行,不单不听好言相劝,说话之间反而越加放肆起来,心知这是已经得到了金太爷的赞许,无法更改的了,不由得心中更加不乐,负气似地说:

“林团总从小练的是刀枪拳脚的功夫,如今­干­的又是厮杀格斗的行当,刀来剑去,只当好玩儿。不佞年过半百,手无缚­鸡­之力,开不得弓,舞不得剑,一见厮杀场面,心也跳,腿也颤,还是躲远些儿的好。林团总荣任守备之后,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要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请恕我直言:到了行刑之日,我只管验明正身,点交人犯。死囚一离监,出了天大的漏子,也与我不相­干­!”

林炳见袁正纲已经有些动气,话中带刺儿了,也不甘示弱,仗着兵权在握,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

“这个自然!老大人只要把死囚交到不才手中,让人劫走了,唯我是问!”稍停,又补充了一句:“行刑刀斧手,按例可得由内监选派。”

袁正纲也气虎虎地答应了一句:

“这个自然!是我份内的事情,不用林守备­操­心!”

言语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单话不投机半句多,酒不逢知己,也是味同清水,没个喝头。梅得标看那情景,知道劝已无用,自己又即将解职离任,更不能对下任的行事多所指责,只好不再言语,另谋解救的办法。

金太爷见两位不识时务的前辈在初出山的小将面前付了老大一个没趣,心里反觉十分痛快,假门假氏地排解了几句,当然也难于打开沉闷的僵局,又枯坐了片刻,梅得标先说体力不支,谢罪要走;袁正纲也说家中还有客人坐等,不便久留。对于这两位贵客,金太爷是早就算准了不能终席的,也就不再相强,一起离座,在滴水檐前抱拳恭送而回。二人温酒更酌,开怀畅饮,纵情谈笑,一直吃到日头西斜,方才各自回房安歇。

吴本良自从去年正月初八日进城打官司被投进监狱以来,受尽了折磨,依旧是个没有得到实判的未决犯。由于在羁押中被盗越狱过一次,经梅得标抢回来以后,金太爷下令严加看管,如有差池,唯牢头是问。那牢头生怕有失,吃罪不起,经与袁正纲商量,把吴本良秘密关在楼上的一间单身牢房里,只许一个小牢子出入送饭,其余人等一律不得见面。那个小牢子,跟雷一鸣原来有些交情,心里更佩服吴本良是条汉子,在他职责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倒给了本良许多方便,还悄悄儿地替他赎来了外伤药,慢慢儿地把前胸后背的刑伤全都治好了。

一年多来,本良点点滴滴地从小牢子的口中知道了一些立本率领子侄们上山造反的概况,一方面深自懊悔不该不听二虎的劝告,却把希望寄托在县太爷的公断上,以致造成今日的惨祸;一方面痛定思痛,力图报复,虽然被囚禁在狭窄的牢房里,两脚蹚着沉重的脚镣,却依旧每天不忘使拳练功,以便一旦脱身牢笼,就可以用自己的拳头去对付金太爷和林炳这一帮国蠹民贼。在这一年多漫长黑暗的岁月中,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出狱,盼望着自由,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挥舞铁拳去痛击那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和牛鬼蛇神。

整整一年零七个月过去了,本良的愿望却始终无法实现。他知道并不是山寨里不想来营救他,而实在是不得其便,无能为力。事后他才约略地听说,就在暴雨来临的那天中午,雷家寨人借求雨为名,又一次大闹了县前街,还几乎把金太爷逮住。与此同时,雷家寨人还来攻打过大牢,只为墙高门厚,设有箭垛,牢里又早有防范,因此未能攻被。总之,亲人们没有忘记他,正在为营救他而想尽了一切办法。于是他得到了鼓舞,重见天日的想望更强了,越狱成功的信心更足了,手刃仇人的意志也更坚了。

八月初八日一大清早,已经一年半没有过堂了的吴本良,忽然又被提出牢房,送到了大堂上。在这里,金太爷匆匆地宣读了几份儿判决书。这一次被判的,一共有三十五个人,黑鸦鸦地跪了一地。这些人,不是叛逆谋反,就是抢劫杀人、十恶不赦的重刑犯;即使皇上登基,大赦天下,也轮不上他们这些人的。今天宣判,当然只有问斩的份儿,而且头一个就是吴本良。只有到了今天,本良方才知道:求雨那天,又有十五名从不相识的乡民为了营救自己猛攻县衙而被捕入狱,受到了酷刑逼供,今天又一起被判了死刑。此外,还有十九名杀人放火的抢劫犯,东南西三乡都有,不过却一个也不认识;读完了判决书,金太爷就匆匆地退堂走了。三十五名死刑犯,当堂砸上了死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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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死镣──普通犯人的脚镣是活的,能用钥匙打开;判处死刑以后,改用铁铆钉把脚镣砸死,只能在执行死刑以后用錾子錾开。

本良抬头看了看将要同时问斩的难友们,有几个面­色­死灰,似乎已经丧魂落魄;有几个在饮泣吞声,不知是痛悔自己的失足呢,还是难舍这美妙的人间。而更多的人,则是横眉冷对,神­色­镇定,泰然自若,视死如归。他们早就横下了一条心来,打算豁出这一百多斤去了。其中有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的大个子,更是一脸的怒­色­。看他那神气,要不是脖子上套着铁链儿,准会冲上去把金太爷一拳打翻在地的。

砸完了脚镣,有一个人因过于伤心委屈而哭出了声儿来,不料却因此招怒了那大汉,怒目而骂:

“哭!哭!哭你娘个毬!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就又是一条了,照样还得跟这些妖魔鬼怪­干­到底,有什么好哭的?你哭,就凭你会哭,朝廷就不斩你了?就这点儿胆量啊?”

本良暗暗纳罕这个人的胆量和志气,有意想靠近他,跟他说几句话儿,但是这时候一下子冲过来几名衙役,拳头脚尖儿一起上,把他给架走了。

在衙役们的吆喝声中,三十五个人又被押回了大牢,关进了各自的牢房里去。本良低头坐在草铺上,心里在琢磨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自己的将被处死,他不是感到可怕,而是感到可惜:在自己死去之前,没能把金太爷和林炳这两颗狗头拧下来。自从关进牢监那一天起,对于自己今后的出路,他就已经作了充份的估计:不是越狱出去杀掉金太爷,就是早晚有一天让金太爷给杀掉。在他们之间,早就已经摆明了一个你死我活的结局,折衷的路子已经不存在了。他现在想到的,只是在开刀问斩之前,能不能透出一个消息去,让山寨里赶紧设法营救,或者是依靠自己的本事,穿房越脊,抓机会越狱出去。他试着晃了晃小窗户上的木栅,尽管这一年半来始终没有吃饱过一回,体力已经十分衰弱,但是冒一冒劲儿,掰断它问题还是不大。再看看窗外的墙头,也不算很高,完全有把握越出。关键在于不出响声,不被人发觉。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到晚上,寄托到窗外墙下没有人的时候。

送午饭来的时候,那个小牢子脸­色­­阴­沉,说话吞吞吐吐,分明有什么难言之隐,想说又不想说。本良故意不埋他,接过饭碗来,三口两口就把一碗掺和着多一半儿番莳丝的霉米饭扒进了肚子里,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已经判了死罪、没有几天好活了似的。本良的意思,是想用自己的镇定沉着来打消小牢子的疑虑,慢慢儿从他口中套出外面的动静来,如果可能,还想借重他把消息透出去。

吃晚饭的时候,本良依旧是狼吞虎咽地吃得很香。那小牢子疑惑不解地蹲在一旁看着他吃饭,想着心思,一句话也不说。一直等到本良把饭吃完,收拾起家伙要走的时候,才拭探似地问了一句:

“听说今天早上过堂,你的案子结了?”

本良故意逗他说话,满不在乎似地回答:

“结了。装模作样,判了我一个斩立决,又不马上拉出去,分明是假的,不知道金太爷又在玩儿什么新鲜花招呢!”

“我的天爷,都贴出告示了,还不是真的?”小牢子被他的过份儿天真所惊讶,压低嗓子叫了起来:“这一回,是臬台衙门①批下来的实判,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怎么不是真的?告示上连处斩的日子都定了:八月十五,团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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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臬台衙门──- 也称“臬司”,为提刑按察司的俗称,是清代省级司法机关;臬台,则是指提刑按察司的主管官员提刑按察使。

木良吃了一惊,不过并没有露出声­色­,只是半信不信地问:

“真的么?”

“嗨!你这个人,真是!这是什么事儿,我能拿这个跟你打哈哈么?”小牢子已经为本良的过份儿沉着由惊讶而变为着急了。“从古到今,不单中秋节斩人的事情从来没有过,往常处斩,都是当天提出犯人来,验明正身,Сhā上犯由牌之后,才贴告示的。今天才八月初八,到月半还有七天,提前七天出告示的事情,哪儿有过?街上的人都说,能想出‘团圆节不团圆’这个主意来的人,除了你的冤家对头林炳之外,不会有第二个。”

“要真是林炳出的主意,金太爷能听他的么?”

“你还不知道呢!梅守备兵败回城,托病告老,金太爷保举林炳当本县守备,接印上任都已经好几天了。”

“我看倒不见得。林炳是我的仇人,他上任当守备,只有恨我不死,哪有事先放风的道理?我叔他们现在白水山上落草,他又不是不知道,就不怕我叔带人来劫法场吗?”

“谁说不是呢!这道告示一出,今天满城里议论纷纷,都说是这里面大有文章,准是林炳想放长线钓大鱼,想把你叔他们引下山来,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呢!”

“只怕没那么容易吧?”

“谁说不是呢?今天满城里都在嚷嚷,来了这个新守备,只怕今年的中秋节过不安生了。到了那一天,要是你叔他们真下山来,还不得打个希里哗啦呀?故意把战场安在县城里,这不是存心跟老百姓过不去吗?”

听了小牢子的这一番话,本良觉得心里很难受。为了救他,县城里又将大打出手,这一仗,不单山寨上的人难免会有死伤,就是县里的百姓也准得为此吃挂落。刚才,他还想找人往山上送信儿,叫山上赶紧出兵来救自己;如今不但用不着去送这样的信儿,反倒希望山上不要为救他而出兵了。他宁可自己去受那一刀之苦,却不愿意亲人和百姓们为自己蒙受更大的损失。他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要是有人到山上去送个信儿,叫他们不要来,就好了。”

小牢子完全懂得,本良这是替合城百姓的安全着想。不过这样的事情,他办不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听天由命吧!你就别­操­那么多的心啦!谁该怎么死,自然有老天爷安排,争也没用。这会儿,别说没人敢上白水山,就是有人敢去,也出不去了。自打告示一出,城门四外就加岗添哨,放了好几道卡子,专门盘查过往行人。林守备还亲自坐镇东门,专盯白水山到县城这条大路。不长着翅膀,谁还能飞得出去呀?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得啦!”说着,挠挠头,又叹了口气,收拾起饭碗,锁上牢门下楼去了。

就从那一晚上开始,本良的门外和窗下各增添了一名看守,狱墙上下也加了岗哨,看起来,要想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越狱潜逃,是十分困难甚或近乎不可能的了。由于门外有人看守,小牢子每次来送饭,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于是外面的消息,就完全掐断了。山上的人听到了消息,是怎么对待这件事情的呢?有没有人混进城来了?有没有叫林炳看破?不知道,统统不知道。八月十五一天天接近了,他的心里好像油煎火燎一样,白天坐立不安,夜晚不能入睡。他在为更多的人担忧,而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但是又有什么用处呢?一个囚犯,一个失去了自由的人,一个即将丧生的无辜者,尽管他有十分良好的愿望,但是能用什么办法去实现它呢?

在滚油煎心的日子里度过一天,真比过一年还长呵!

不管怎么难煎难熬,日子依旧一天一天地过去,一年一度的中秋团圆节,终于来到了。

这天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牢狱里的巡更梆子紧一阵慢一阵地响着,为黎明前的黑暗凭空增添了几分凄厉恐怖的气氛。这时候,门外的铁锁响了,木栅门被推开,小牢子半探进身子来,用一种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庄重的语调说:

“吴本良,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快起来梳梳头,换件­干­净衣裳,跟我去拜辞狱神。”

本良并没有睡,听到呼唤,知道自己离开牢房押赴刑场的时刻已经到了。他慢慢儿站起身来,最后瞥了一眼这间盘桓了一年多的单身牢房,就跟着小牢子走下楼去。

他没有­干­净衣服可换,这一年多来,根本就没人给他送过衣裳,头发也已经很长时间没剃了。他的这副模样,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不打一点儿折扣的标准死囚相,还有什么可以打扮的呢?

脚镣上铁链儿的锒锒声,惊醒了还在梦乡中的囚犯们。凭他们久蹲监狱的丰富经验,知道又有一位难友将要结束苦难的人生,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了。根据牢房里的传统习惯,他们急忙离开各自的草铺,站到木栅前面来给先走一步的难友送行。当本良走过他们的面前,那只有在监狱里才听得见的人类语言的菁华,就接连不断地向他迎面飞来:

“小伙子,胆子放大点儿,抬起头来,挺起腰板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硬铮铮的汉子!”

“朋友,请先走一步吧,兄弟随后就到!进了地狱,别忘了给兄弟留个地儿!”

“早死早超生,少活少受罪呀!阿弥陀佛!功德无量!”

“到了十字街口,不要忘了多要几个烧饼吃,死了也做个饱鬼呀!”

……

在那木栅栏后面的,是一颗颗头发蓬乱的脑袋,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身躯,一双双像要滴血的眼睛。一眼看去,活像是一群关在木笼子里的猛兽,哪儿有一点儿人的模样、人的气味呢?但是他们胸膛里跳着的确确实实都是人的心,而且大多是鲜红的心。要说其中有的人心变黑了,那是在人世间这个大黑染缸里染的;要说有几颗人心已经变成兽心了,那是跟豺狼虎豹相处的时间太长了被换走的。即便是现在,这些变黑了变坏了的心,也依旧比金太爷的黑心要红,比林炳的脏心要­干­净得多!

本良从这些人的眼前默默无言地走过,不时向他们投过去一瞥善意的、同情的、自己人的目光,像是向他们告别,也像是鼓励他们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

过道的尽头,正对着门口的一道影壁后面,坐着一尊小小的狱神像。由于多年来的烟熏火燎,加上满身的尘土,脸上的青­色­和袍上的红­色­全变成深灰­色­了。神座前面,一灯如豆,一掩一映间,衬得那狱神越加­阴­森可怕。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没有人过问他主祸主福。犯人进来的时候,用不着去专诚参拜;犯人出去的时候,不论是释放回家还是押赴市曹,临行之前却全得到这里来磕头辞行。如果不是历史上确有一个青面皮的狱官狱卒死后被封为狱神,则狱神的青面,很可能就是牢头禁子们那张寡­妇­脸的脸谱化吧。

那小牢子点着了三支香,递到了本良手里,叫他跪下磕头,向狱神叩谢辞别。他跪下磕了一个头,却不知道应该感谢狱神的什么恩情。略一迟疑,就站起来把香Сhā进了香炉里。小牢子又把手里三张折成尖角的黄标纸就灯上点火烧着了,一面烧,一面对本良说:

“我们牢里,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给无依鬼魂烧三陌孤魂纸,往后你缺钱使,就到这里来找狱神支领得啦!”

狱神真是难得的慷慨,奇怪的大方!自打这位狱神坐镇缙云县牢监以来,有多少无依无靠的穷人蒙受了不白之冤,做了刀头之鬼?就这三张黄标纸,够哪个孤魂支用的呀?再说,狱神如果确是狱卒出身,则他那贪酷的本­性­,必然也不会在这些牢头禁子之下的。就这半个月才三张的黄标纸,只怕还不够他自己押宝当赌注的呢!哪里还有余钱给孤魂花呀!

辞过了青面圣者,小牢子把本良交给了牢头儿。那牢头儿在大门口的一间屋子前面站着,见了本良,出乎意料之外地居然龇着牙笑了笑,显得挺客气地说:

“吴本良,你今天要大喜了!你坐了一年多牢,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啦!在我这里,多有简慢,你就多担待吧!工夫还早,先进屋,先进屋!”说着,伸手拉开了门外的铁门闩,把本良推了进去。

这是一间临时羁押犯人的牢房,里面连个草铺也没有。屋里已经有三个人蹲在墙角里。他们分明听见本良进来,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随着门外每一次响起了恭喜声,接连又进来了十几个人。用不着说,这都是初八日一同被判处今天要“恭喜”的死囚。不久,那个骂人的大个子也到了。死到临头,他还是那么慷慨激昂,涨红着脸,好像刚刚跟狱卒吵完一场架似的。他被推进门来,不像别人那样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者蹲下来,而是挺直了腰板儿,站在正中间,一脸的怒气。他的脚镣,也不像别人那样用一根绳子提着铁链儿吊在裤腰带儿上,以便于行走和减少磨擦;他的两个脚脖子,也没有缠上布,以致把皮都磨破了,流着血。本良很喜欢他的坚强,走到他面前,轻轻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子的?”

大个子翻了翻眼睛,上下打量着本良,似乎在责怪本良问得鲁莽突兀,缺乏礼貌;也似乎觉得在这马上就要押赴刑场的时候,通姓名、交朋友,不单太迟了,而且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因此,反应十分冷漠,只是淡淡地说:

“我叫郑宗保,双龙人。”

本良没有计较他的冷淡,自报了姓名:

“我叫吴本良,上角人。”

没想到这句话,竟会使这个大个子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放­射­出一种神奇的光彩。他一把抓住了本良的手,把他拉到一边,轻轻地但是激动地说:

“我是个种田人,没学过武艺,以前不知道你。这次坐班房,才听人家说起了你的事情。没工夫聊别的了,牢房里的人都说,这次把你推出去问斩,山上的人一定会下来劫法场。你倒是说说,他们果真会来吗?”

本良压低了嗓音回答说:

“咱们叫人家关在牢里,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听不到,来不来,我也说不准。不过这是县里设下的圈套,山里来人,动起手来,少不了要有死伤,老百姓也免不了要吃挂落。所以我看,倒是不来的好。”

“要是果真来了呢?咱们怎么办?”

“要是果真来了,咱们当然得趁机会逃活口。进了法场,眼睛要亮,腿脚要快,不要尽低着头,一有动静,站起来就得能跑。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晚一步可就跑不了了。”

“行,我们大伙儿全听你的。山里来的人,你认识,我们不认识。你看见时机到了,就下令。我们都跟着你。”

两个人商量妥当了,就把话儿悄悄儿地传给每个人,还规定了暗号:本良一看见山上的人马,就大叫“天哪”,好引起大家的注意,做好拔脚就跑的准备。此外,死刑犯押出衙门游街的时候,路过饭店餐馆吃食摊,大家一定要多讨些吃的,把肚子吃饱了,好有力气格斗逃跑。

三十五个人陆陆续续地都到了,好像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块木板,“兴许有人来救”的消息使大家心情为之一振。就连最早进来的那几个­精­神颓丧的人,眼睛也明亮起来了。

那牢头儿就在牢门外面站着,等待典史来验看、太爷来提人。在他看来,这些人不久就要掉脑袋了,再也不怕他们串供了。所以明明听见他们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也不来制止。他哪儿想到,这些死囚的最后一次“串供”,居然是要大闹法场呢!

人人都在做逃跑的准备。郑宗保脱下一件破褂子来,撕成布条条,搓成一根绳子,把脚镣上的铁链儿吊起来,又把脚脖子用布条缠好了。自打一进监狱,他就没惦着活着出去;砸上了死镣以后,这些皮­肉­上痛痒的事情,他根本就不去理睬。这一回有了盼头,他不能不结扎得溜索一些,连裤腰带儿也紧了又紧。他想到:万一有救,那就不是一跑了之的事情,而是回过头来拼个你死我活的事情啦!

过了有半个来时辰,这才来了几十名衙役,各各手持刀棍铁链儿,由快班班头张胖子带着,到大牢来提人。这时候,典史袁正纲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当即收下提票,让牢头儿把人犯一一点交清楚之后,果然闲事不管,回家念佛去了。

从大牢到大堂,另有旁门相通,用不着经过街上。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大堂前面,又被关进了去年正月初八日呆过的东廊那间候讯房里,一关又是半个多时辰。

今天是八月十五,合衙上下都到万寿宫里朝拜去了,所以直到辰牌过后,才听见堂前落轿卸杠的一片混乱嘈杂之声,宣称官员们朝拜结束,回衙来也。

不久,一阵梆子声响过,随着一声凄厉的“带──死──囚──”候讯房打开,张胖子带着一帮衙役,两个伺候一个,把犯人们又带出了候讯房。

大堂前面,露天地儿里放着一张条案,案上一方硃砚、一支硃笔,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千百年来流传的规矩:判斩的官员,只能站着,不兴坐着,所以只设公案而不设椅子。金太爷朝珠朝靴,冠带整齐地站在条案的后面。条案两旁,一边站着一位文案,一边站着新任守备林炳──他今天是监斩官,依旧是接印时的那一身打扮,里面穿着麻布孝袍,外面罩着花衣吉服,腰悬七星剑,身藏莲蓬枪,果然是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凶神归位,一切就绪,这露天的、不设座位的“最后一堂”,开始了。

金太爷一动不动似睡非睡地站在公案后边,半闭着眼睛,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文案递上一块犯由牌来,那上面已经用墨笔端楷竖行写好了“斩决叛逆犯一名吴本良”十个大字。金太爷眼皮儿微微一抬,轻轻地说了一句:

“带死囚吴本良。”

两名衙役把本良推到了案前强迫他跪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金太爷脸上冷若冰霜,毫无表情,轻声地问。

“吴本良蒙此不白奇冤,死不瞑目。今生不能相报,十八年后,咱们后会有期。”

金太爷吃了一惊,身子微微往后一仰,眼睛居然睁大了许多。两旁站班的衙役,齐声喝起了堂威。林炳冷笑一声说:

“不必等十八年后了,有本事的,你明天就来,我随时恭候!都死在眼前了,还执迷不悟!”

金太爷觉得此话不祥,正要发作,却又忍住了,用斜眼瞅着本良说:

“既是没什么要交代的,不必啰嗦!斩!”

说着,提起硃笔来,把那犯由牌上的“斩”字和“吴本良”这三个字各画了一个红圈圈。由于心神不宁,在末了儿一个“良”字上没画圆,成了鸭蛋形了。

判完了斩旗,张胖子端过来一碗长休饭、一杯永别酒,连同一双筷子,一起放在本良面前。林炳又冷笑一声说:

“吴本良,这是你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顿饭了,吃饱了,好去闯鬼门关。再要想吃呀,下辈子见啦!”

本良不去理他,把筷子在饭碗里一Сhā,左手端饭,右手端酒,同时高举过头,然后把酒在地上一泼,酹了个半圆形,再把饭端端正正放在面前的地上,仰天祝祷说:

“本良无能,生不能为民锄­奸­除害,抱恨终生,懊悔不及。临终之前,情愿以此一酒一饭敬献天地,但求皇天后土保佑我造反义军节节胜利,反上京师,杀尽天下赃官恶霸,子民百姓永世得享安康!”

大家懂得,这种“永别酒”的里面兑有药粉,喝下去就会神志不清。要是不想死,是绝不能沾嘴的。本良的这一番话,把两旁的衙役们都听呆了。林炳听了,勃然大怒,一拍桌子,指着本良大骂:

“反贼!就凭你这两句话,就应该判你个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杀了你这个反贼,我马上发兵去剿山,不踏平白水山,荡平雷家寨,我誓不姓林!且看是你姓吴的厉害,还是我姓林的厉害。──只可惜呀,你马上就要进地狱了。我这里摆酒庆功,你也看不见了。”

金太爷见林炳身为监斩官,还在根死囚一答一对地打嘴架,实在太有失身份了。眉头一皱,抓起案上的犯由脾,就扔了下去。张胖子接着,亲自拿绳子把本良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又把犯由牌Сhā在他背上,两名衙役一左一右,连拉带推的,把他拽到西廊下去了。

西廊下,有两个剃头匠在那里等着。按照不知哪一年流传下来的习惯,死刑犯押赴刑场之前,还要给犯人打扮打扮,其目的,是要显示犯人在牢狱里没有受到虐待,依旧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剃头匠按照师傅的特殊传授,知道应该怎样打扮死囚。他们把死刑犯的脑门儿剃亮,把辫子打开,用梳子把头发先拢到头顶心儿上,刷上用“刷废”浸泡出来的那种梳头专用的胶水,把头发挽成一个鸭梨角儿,并不梳成辫子,却Сhā上一朵红纸花儿,就算是打扮完毕,等着押赴刑场了。

下余的三十四人,都学着本良的样子:酒,全泼在地下,饭,全供在地上。大个子郑宗保,还淋漓尽致地把金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当然,也免不了要挨上衙役们几棍子。

等到这三十五个人全部验明正身,发落完毕,金太爷一拍桌子,大叫:“带妖僧!”

这时候,西边的候讯房开了,两名衙役从里面推出一个人来。本良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黄龙寺的老和尚正觉。

两名衙役把老和尚推到了金太爷面前,只见老和尚哈哈大笑,立而不跪。金太爷也不理他,从文案手中接过写有“斩决通同谋反妖僧一名正觉”字样的犯由牌来,在“斩”字和“正觉”两字上面用硃笔各打了一个叉叉──这是陪绑的标志,行刑刽子手看见这个叉叉,就只赏一脚,刀下留人了。

批完了最后一张犯由牌,金太爷把犯由牌扔了下去,把硃笔往身后一撇,抬腿一脚,把公案踢倒,扭身头也不回地进内衙去了。──这可不是金太爷盛怒之下发了脾气,而是当时判斩官员的规矩。据说踢倒了公案,头也不回地退堂,即便判的是错斩的冤案,冤鬼也不会来纠缠判斩的官员云云。当然,这都是心中有鬼的赃官想出来的花招,用来自欺欺人罢了。

金太爷的戏演完,下场去了。场上的林炳,就成了三军统帅。他看看四周,五六十名衙役都在静听他的号令,心里有些美滋滋的,嘴角上浮起了一丝带有杀机的笑意。忽然想到:袁正纲说的行刑刽子手,不知道到了没有?就喊了一声:

“行刑刀斧手!”

随着一声脆脆的“在”,转过一个小伙子来,躬身唱喏。看那人,不过二十七八年纪,中等身材,白净面皮,身上斜披着大红彩绸,腰里挎一把带鞘的鬼头刀。按照林炳原先的估计,以为刽子手必定是膀大腰圆,一脸的横­肉­,即便不像真周仓那样,至少也应该像“赛周仓”那样。没有想到这个刽子手,倒像个文弱书生,心中先有了几分不快,又见只有他一个人,就更加怀疑是袁正纲在捣鬼,登时笑意消失,气虎虎地问:

“怎么就你一个?”

“回守备大人,小的是专学出人①的军牢快手,就这三十几个活儿,有小的一个人,满能对付了。”书生似的刽子手文质彬彬又满有把握似地躬身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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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出人──刽子手的行话:泛指用各种方法在刑场上杀人。

当时小县里斩人,一年中也没有多少,而且集中在秋季执行,因此并没有专职的刽子手。每逢行刑,刽子手都是从军牢快手中挑选兼任的。每砍下一颗脑袋来,由县里拨给一份儿赏钱,当然砍的脑袋越多赏钱也越多。反正一只羊是轰,两只羊也是赶,袁正纲有意把这三十五注赏钱全照顾他,就打发他一个人来了。

张胖子见林炳有些不相信的样子,笑着打了个圆场:

“林守备有所不知,我们这位兄弟,祖祖辈辈都是吃的这行饭,家传的一手出人好刀法。在他爷爷手上,有一年县里一次要处决八百多个造反的畲客,他爷爷一把刀,做了二百多个活儿,连刃儿都不卷。林守备不信,一会儿看好的就是了,”

林炳将信将疑,叮嘱了几句“小心在意”之类的话,就吩咐列队出发。

一面破锣在前面开道,那难听的声音低沉而刺耳,叫人听了全身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难受劲儿。──不是县衙里没有声音好听的锣,而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传统:死刑犯进法场,必须敲这种破锣,以示与官员出行的鸣锣开道有本质上的区别。

三十六个死刑犯排成双行,夹在两行手持刀枪的衙役中间。本良打头,正觉殿后。两个人互相都瞧见了,但无法说话。本良心里直嘀咕:“山上的人要下来,正觉师傅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怎样通知他一声呢?”

本良走在最前面,昂首挺胸,左盼右顾。一出衙门,他就十分注意街上的行人,看有自己认识的没有,有从山上下来的没有。但是,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单连一张熟识的脸也没有发现,而且觉得街上的行人比平时明显地减少了。店铺虽然都开着,但是除了伙计们趴在柜台上瞪着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们这一伙儿押赴刑场砍头的死囚之外,哪家店铺里也没有顾客。一路上,连所有的吃食摊,包括卖水果的,卖姜糖的,卖烧饼油条的,全不见了。好像他们约齐了今天要歇一天工过八月半似的。──当时有一条并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死刑犯被处决之前游街,一路过去,见到饭店、南货店、吃食摊儿,可以开口讨吃的,而且要什么就得给什么,押解的衙役也不制止。据说凡是布施过死囚的店家,一定会生意兴隆,利市十倍的。因此店老板们大都不吝啬这一点点东西。也许是人们不敢结怨于死鬼;也许是对行将处死的罪人表示宽恕,而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犯人在监狱里总是吃不饱的居多,临死之前饱餐一顿,省得死了做饿鬼的意思。对店主、摊主来说,向一个即将处决的死刑犯施舍几块糕点、几个烧饼,也是做好事的意思。但是八月初八日贴出来的布告,人人都知道这一天要处决三十五名罪犯,对资金雄厚的店主来说,一人给半斤糕点,就要十七八斤,虽然心痛,咬咬牙也还供应得起,绝不能为此关门一天不做生意;但是对本钱短少的摊主们来说,如果死囚们路过摊头张嘴向他们要吃的,三十五个人,就算一人要一个烧饼,摆摊儿的也赔不起呀!何况心里都知道今天白水山上的人很可能要全伙儿下山,动起武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路边的摊贩,难怪他们宁可少做一天生意,也不来凑这个热闹了。

看这个劲头,十字街口大概也不会有烧饼摊儿了。本良想到:从早晨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肚子里早就叽哩咕噜地唱开《空城计》了。要是山上真有人下来,一会儿动手的时候,饿着肚子跑也跑不动,岂不是要吃亏?对,是得先把肚子填饱,即使今天果真要掉脑袋,也应该让那几位因为饿肚子抢大户而被捕处斩的弟兄们吃一顿饱饭哪!

于是,按照大家事先的计划,每逢经过糕饼店、饭馆店、南货店,本良就带头停下脚步,向店里要吃的。才要了三五家店铺,三十多个人的肚子,就大都填饱了。

行刑刽子手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地走在犯人的后面。一大清早起来,从狱卒到牢头,都向即将被处斩的死囚道喜。其实,那是错了。要是单从得利这一点着眼,倒是应该向行刑刽子手道喜才对。这时候,那刽子手就一边走着一边在计算着:今天一刀一个砍下这三十五颗脑袋来,一共能得多少赏钱,事后县里的这三家­肉­店,又一共能孝敬多少猪­肉­。──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的,刽子手跟屠户居然认起同宗来了。也许一个是宰人,一个是宰猪,反正都是宰,因此每次“出人”之后,带着滴血的鬼头刀进了­肉­店,指哪块­肉­好,屠户就得孝敬哪块­肉­,连一点儿还价都是不许有的。

每年秋后处决犯人,南校场总是人山人海,跟看戏一样热闹。奇怪的是,今天街路两旁冷冷清清,跟着到南校场去看杀人的“观众”实在太少了。林守备马后,固然有百十个人跟着,不过那大都是绿旗营的官兵乔装改扮的,当地居民们一看全都明白,更不敢来凑这个热闹。

林炳骑在马上,对于自己近来所得到的好运道和种种成功,十分满意。自从走马上任以来,深得金太爷的信任和赏识,言听计从,便宜行事。凡是有关刀兵的事情,几乎是完全放手,让他一个人去独断独行。就拿这次处斩吴本良来说,他能够当上监斩官,只要他一声命令,就能砍下仇人的脑袋来,就已经是一件十分难得、无比痛快的事情了。更何况还有可能把山上的人引下山来,一鼓荡平、统统歼灭呢!为了一次歼灭这帮人数众多的叛匪,林炳确实也动过不少脑子,谋划计策,务求一次全歼。但是三百绿营兵、五十名小队子,加上衙役里面抽出的五十人,一共四百人马到底埋伏在什么地方最稳妥最有利呢?他反复琢磨,决定分两步棋走。照他的估计,城里的告示一贴出,消息传到雷家寨,那帮亡命之徒是一定要下山来劫法场的。既然要来,当然得乔装改扮一番,才能混进城来。因此,能够在城门口严加盘查,当场截获,那是最最省便了。按照他的推测,从白水山进城来,必经的道口就是东门。所以,每天他带了来旺儿单盯这个道口,只要是吴石宕人,不管他怎么乔装改粉,就别想逃过他和来旺儿这两双眼睛去。奇怪的是,从初八日到十四日,一连七天,不单一个吴石宕人的影子没见着,包括南门、北门在内,竟连一个身上暗藏兵刃的可疑之人也没逮着。“难道这帮叛匪看见城里早有防备,吓得不敢来了么?”

十五日一大清早,他比谁都着急,天还没亮,就带领二百人马摸出了东门,到沿路两旁的沟沟坎坎可疑之处搜索了一番。这一回,他完全相信白水山上的土匪不敢来冒死抢人了。不过他也想到了梅得标的全军覆没,知道义军首领诡计多端,出没无定,惯会声东击西,迷人眼目,谁知道他们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在城里了呢?他们会不会绕过东门,偏要大宽转地从北门混进城来呢?

林炳不放心,谋划再三,决定每座城门留下五十人把守,一百人埋伏在校场四周,一百人扮作老百姓尾随“看热闹”,一进入校场,就注意搜索可疑目标,加上押解的五十名衙役,他手中可供驱使的四百兵力(奇.书.网-整.理.提.供),完全出动了。他觉得这样调兵遣将,有如布下了天罗地网,雷家寨的叛匪不来便罢,只要一来,是完全有把握全数就擒,一鼓歼灭的。

这时候,林炳骑在马上,看吴本良背着斩旗蹚着重镣艰难地一步步走向刑场,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他觉得自己是一位得胜的将军,是一位亲手把仇人送进地狱的神明,同时也是一位手­操­生杀大权的霸主。他越想越得意,高高地扬起脑袋,飘飘然似乎就要飞起来似的。看看街路两旁,他也看出这异乎寻常的冷清来了。一种奇怪的念头,驱使他半转过身子去看看后面。要是在往常,照他猜想,那是一定会有许多闲汉簇拥着跟到刑场去看斩人的;但是今天,要说连一个人也没有倒不是,马ρi股后面明明有百十号人一步不离地跟着。没有人比林炳更清楚的了:除去他的一百兵丁,真正的“观众”,又有几个呢?林炳没有想到,一座小小的山城,只有几百名驻防的官兵,一条街上,有几家人家不认识他们呢?他们要是正大光明地身穿号衣手持兵刀,老百姓们倒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如今他们一个个都打扮得不伦不类,不知道他们要演的是哪一出,再加上早已耳闻雷家寨人要下山来劫法场的消息,老百姓躲之唯恐不及,谁又愿意拿吃饭家伙耍着玩儿啊!

杀人,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没见过杀人的人,想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或者鬼头刀扬起,人头落地,那场面一定非常恐怖。尽管这是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没有见过杀人的人又总惦着看看活人的脑袋是怎么从脖子上面掉下来的。看舞台上表演杀人,砍脑袋似乎跟砍柴也差不多:刽子手高高举起钢刀,从半空中劈将下来,手起刀落,人头就抓在手里了。事实上,除非是战场上两军对垒,各挺刀枪,才会举刀砍人;到了法场上,如果也这样砍,不单三刀两刀砍不下一个脑袋来,即便力大刀快,真能砍下来了,但是连砍了三个人,那把刀也就全是缺口,再也磨不出来,只好报废了。

刑场上杀人,自古以来有各种各样方法。到了清代,不说别的死法单说砍头,最常见的一般有这样三种:

第一种,让犯人跪在地上,一个人在他背后扽着绑绳,一个人在前面扽着辫子,这时候犯人面朝黄土,后脑勺朝天,脖子伸得长长的。行刑刽子手站在犯人的侧面,手举大刀,名副其实地往下砍。由于犯人的脖子下面是空的,刽子手如果不是锻炼有素,找不准刀口,再加上刀子不快,就很有可能一刀砍不下脑袋来。犯人负痛,挣扎一下,还很可能把扽辫子的人都拽倒在地,那洋相可就大了。何况前后两个扽辫子绳子的人离犯人都很近,也难免溅上一身血。所以这是最笨的方法。

第二种方法,是在处死犯人的脖子底下垫一个砧子,这样,砍起脑袋来是实打实的,只要有力气,哪怕是从来没杀过人的人,一刀下去,也能够叫犯人身首分家。就是没有辫子的死囚,也一样能够砍下脑袋来。我国古代的刑场杀人,用的就是这个方法。清代北京菜市口刑场杀人,依旧沿用的是这种方法。

第三种是职业刽子手杀人,他们一般都经过名师传授,锻炼有素,有的还是祖传的手艺,有一手不传外人的“绝活儿”。他们所用的杀人刀,不是沉甸甸的鬼头大刀,而是长不过二尺,宽不过二寸,不单刀口锋快,而且刀板极薄。“出人”的时候,不是高高地举起刀子来往下砍,而是反拿着刀子,刀尖儿不是冲前而是冲后;也就是说,右手握住刀把儿,让刀子与小臂平行,刀刃儿朝外,刀尖儿正好在手肘附近。到了刑场,不论有多少死囚,一律做一排儿跪着,刽子手从死囚的身后走过去,左手先轻轻一拍死囚的脑袋,死囚一哆嗦之间,“刀口”就显示出来了,于是刽子手的左手用力往左下一摁死囚的脑袋,让颈椎骨的环节略微张开一些,这时候右手用肘力把刀刃从颈椎骨之间的缝隙中间从右向左抹去,割断了颈椎、气管、食管、血管,却又连着一层皮,不让身首异处,以便于尸亲认领尸体,这时候,左腿一脚把尸体踢倒,让腔子里的血都往前喷,站在死囚身后的刽子手身上连一个血点子也溅不着。杀完了一个,接着再去杀第二个。一个有本事的刽子手,一连杀了几十个人,除了卷起袖子的右手小臂上沾有血迹之外,别处不许有血,所用的那把刀,一连杀十个八个人也不许卷刃儿,更不许有缺口。

今天袁正纲派来“出人”的这个小伙子,是个祖传的刽子手,他爷爷、他爹­干­的都是这一行。他爷爷一口气杀了二百多人不换刀的故事,在缙云几乎是尽人皆知的老典故了。他继承了先祖的许多绝活儿,据说本事并不在他爷爷之下。他最拿手的活儿是活剐人,每下一刀,都能叫犯人身上一哆嗦,而连下三千六百刀,还能叫犯人活着,他不下最后一刀,犯人绝不会断气儿。

正因为他的活儿做的漂亮,看过的都称赞不止,名声在外,没有看过的想见识见识,看过的还想再看一次,所以每年南校场秋后处决犯人,总是人山人海的,比城隍山演戏还热闹。

袁正纲今天特地把这个小伙子派出来行刑,一方面固然是他的手艺高明,当仁者不让,而骨子里的原因,也因为今天处决的是雷一鸣的朋友,他别的忙帮不上,找个有本事的,也好让吴本良少受点儿罪的意思。

“三声破锣响,一朵纸花摇”,押赴刑场的囚犯们向例是走不快的。这是因为一者谁都不会兴高采烈、活蹦乱跳地走向刑场,心甘情愿地去引颈就死;二者脚脖子上套着二十四斤甚至四十斤重的死镣,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走得慢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三十六个人,在一步一哗啦的锒铛声中,好不容易走到了十字街头,应该折而向南了,忽然开道的衙役停下敲锣,站住了脚步。这里人声嘈杂,街路阻塞,大呼小叫的,吵得正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尽管这是“出人”的行列,也没人让路,无法通行了。

十字街口,打北面来了一拨儿出殡的,抬着一口棺村。棺材前面有个撑着破雨伞提着香碗篮的孝子,穿一身白。棺材后面有百十个送葬的,大都是男人,还有香亭魂亭之类。看样子,死者还是个有钱的乡绅。一面铜锣,两盏灯笼,四支海笛,在前面开路。走到十字街口,正好跟南面来的一拨儿人马顶了牛了。

南面来的这一拨儿,是娶媳­妇­儿的,抬着花轿。花桥前面,一位半老的喜娘,穿一身红,花轿后面,有四五十个人,男的女的都有,穿着新衣服,还抬着几杠嫁妆,像是送亲的。看样子,是小家子嫁闺女:前面是一支号筒、一支喇叭、两盏宫灯、四支唢呐开路,场面不算太大。

两拨儿人马走到十字街口“狭路相逢”,双方都不高兴,谁也不肯相让。于是一言不合,恶言相向,炒开了包子。

先是开路的吵:锣不敲了,号不响了,大海笛小唢呐全不吹了。只见双方都在指手划脚,唾沫星儿四溅:一方说挡了他们的路了,一方说冲撞了他们的喜事了,各说各理,互不相让。接着是本主吵:双方的争执,吵烦了孝子,放下香碗篮,收起破雨伞,就上前来助阵:

“你们要是晓事儿的,还不赶快往边儿上闪闪!不看见这是王四老爷的灵枢吗?马上就要出南门下葬的,耽误了午时三刻的吉辰,你们可担待不起!”

一身白的说话,傲慢而无理,惹恼了一身红的,分开众人,上前搭话:

“你这位大官人,说话怎么一点儿也不讲道理?不管你们是王四老爷也好,王八老爷也罢,再大的官儿,你们办的也是丧事;尽管我们是小百姓,可我们办的是喜事。俗话说:‘庶民办喜事,见官大一级。’连太爷的八抬大轿来了都不回避的,哪有回避你死人的道理?懂规矩的,快闪开,耽误了我们午时三刻的吉辰,你担待?”

于是,这一南一北一来一往一白一红一男一女一丧一喜一问一答一叫一嚷一怒一骂一蹦一跳,谁也不肯相让,吵得更欢了。看起来,王四老爷的孝子仗着有几分势力,调门儿越来越高,火气越来越旺,眼看就要以势压人,快要动起武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破锣声由远而近,“出人”的行列从东面来到了十字街口,看见街路阻塞,无法通过,只好停锣止步,等待班头上前来排解。

就在这个时候,死囚行列中,忽然有好几个人一齐“皇天哪!皇天哪!”地叫了起来。本良吃了一惊,急忙看面前的婚丧两家,不论是孝子还是喜娘,不论是送殡的还是送亲的,一个也不认识。郑宗保就排在本良的旁边,一边走一边用手肘碰了碰本良,意思问他是不是自己人。本良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不认识,都不认识。他们究竟是谁呢?为什么有人叫“皇天”呢?难道是他们的同伙儿来救他们的么?

就在这个时候,张胖子不知三军为何不行,急忙抢到前面来一看究竟。一看不过是婚丧两家为争路而吵得面红耳赤,就隔在中间解劝说:

“你们两家谁也别争了,快都闪在一边儿,让老子先过去。”

那孝子把脸一沉,睁圆了眼睛,把火气全发到张胖子身上:

“凭什么让你先过去?你是­干­什么的?”

张胖子也来火儿了,张嘴就骂:

“瞎了你的狗眼啦!不见老子是押着死囚上校场正法的么?”

那人一听,撇开了喜娘,就冲张胖子大骂:

“哈哈!你终于来了,老子等的就是你!快把犯人统统留下,万事全休,如有半个不字,连你的脑袋也一起留下!”

“你是­干­什么的?”

“告诉你!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别走,吃我一刀!”

那孝子说罢,甩掉孝袍,刷地打身边抽出一把单刀来,朝张胖子兜头就砍。张班头急忙一面掣刀相迎,一面大叫:

“伙计们!劫法场的来了,看住死囚,快上!”

衙役们一听有了动静,呼拉一下子,把死囚围在一家当铺的高墙下面,腾出一半儿人来,举刀就往十字街口冲去。

那一帮抬棺材的、打执事的、送葬的一见孝子已经亮出家伙,跟衙役班头­干­起来了,呐一声喊,有从身边掣出家伙来的,有从香亭、魂亭里摸出家伙来的,有从棺材里掏出家伙来的,一齐冲向迎面扑来的衙役,猛砍猛杀起来。

这时候,只见花轿前面的喜娘大叫一声:“弟兄们!快救人!”说着,一撩衣裳,打腰间解下两个黄澄澄的铜锤来,抡圆了,就奔当铺前面冲去。接着花轿的轿帘子一掀,穿红着绿打扮成新娘子的小虎手使两个大铁锤,一跳跳到了当街,二话不说,紧跟在铜锤大嫂身后也向当铺前面冲去。与此同时,花轿前后的人们有从身上掣出家伙的,有从花轿里掏出家伙的,有从妆奁抬子上抽出家伙来的,一齐奔当铺前面冲去,马上也就跟看守犯人的衙役接上了手,猛打猛冲,厮杀起来。

对这一婚一丧两家,本良虽然全不认识,但是方才听那孝子自报“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又见花轿里跳出来的是雷小虎,就什么都明白了。趁衙役们接手厮杀顾不得犯人而后面的官兵还没来得及冲上来的短暂空档儿里,大叫一声:“弟兄们!快跑!”领头就从人缝儿中间挤了过去。雷家寨人看见,急忙迎了上来,替他们拔去斩旗,解去绳索。囚犯们死里逃生,都是不要命的,来不及砸开脚镣,幸亏手上都没有铐子,接过一样家伙来,也都冲上去厮杀了。

按照林炳的估计,雷家寨人即便敢于下山来,也一定是去劫法场的,因此把一百名­精­悍的绿旗兵,埋伏在校场四周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雷家寨人会以婚丧为掩护由南北两面混进城来在十字街口挡住去路,出其不意地把死囚全部劫走。他骑在马上,看南北两路人马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四五十人,心里暗暗发笑:“就这么几个人,也想进城来劫法场,不是自投罗网,自找死路么?”他镇定沉着,一面下令身后那一百名“老百姓”冲上阵去截住厮杀,一面着一个年轻的小军飞快跑到南校场去把那一百名伏兵调回来前后夹攻。他要在这里实施他的“瓮中捉鳖”之计,要在这里把雷家寨人一网打尽,要在这里来一个大获全胜,让金太爷看看,让全城全县的百姓看看。

十字衔口,是当时县里最宽的街面,但是一下子来了三百多人在这里捉对儿厮杀,怎么施展得开?十字街口的几家店铺,一见官府跟老百姓打起来了,心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要不打出点儿名堂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急忙招呼伙计关店门。但是双方的人马已经打进店堂里面来,上不上门板了。那时候的店门板,每块都有一丈多长、二尺来宽、一寸多厚,都是用整根的杉木破开拼成的,力气小点儿的,扛都扛不动。如今街路上大打出手,打败了的,往店堂里乱钻乱躲,打胜了的,在后面穷追不舍。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谁又能不慌不忙地把门板一块一块扛过来上上去?

交战双方,虽然人数大体上相等,但是架不住一方是营救亲人,全力以赴;一方是当兵吃浪,应付差使,何况人人都知道雷家寨人的厉害,刚才那一声“雷家寨好汉全伙儿在此”,就已经把他们吓得胆战心惊了;因此双方的实力并不是旗鼓相当,而是官兵衙役力亏怯阵,已经显出难以抵挡的败迹来了。老百姓这一方面,剽悍的战将还真不少:最显眼的是三对儿流星锤,两对儿铜的,一对儿铁的。那家伙砸在身上,就是骨折筋酥;抡到头上,就是脑浆迸裂。“孝子”的一把单刀,也非常出­色­,蹭着了,开一朵花儿;砍着了,就甭想活了。大个子郑宗保力气倒是有几斤,却不懂解数,接过一条木扁担来,抡圆了就往刽子手头顶上揳过去。那刽子手,别看他在刑场上杀人一刀一个,十分麻利──那是用绳子捆住了的人;如今遇上这些挣脱了绳子的人,可就手足无措,没有办法了。他那把又薄又短的杀人刀,碰上这又长又厚的木扁担,简直连架隔的余地都没有。郑宗保三下两下,就把刽子手的家传宝刀打落在地,再加上一扁担,就连人也趴倒,往后只好帮阎罗天子“出鬼”去了。

老和尚是囚犯中唯一没有上脚镣的人,一旦解去了绳索,从地上拾起一把单刀来,就开了杀戒。只见他动作迟慢,不慌不忙,瞅准了,才给一刀,可挨到这一刀的,就只好永远躺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年多来,本良经过冷水浇头、烈火烧身,尝遍了各种苦刑之后,又被关进了大牢,就像五百年前的孙悟空被镇在五指山下一样,煎熬磨炼得更加坚强更有能耐了。今天一旦除去了缧绁,手里又有了杀人的家伙,面对着仇人,眼睛里能不喷出火来吗?尽管他身子还很虚弱,脚下又拖着二十四斤重的脚镣,幸亏刚才一路上过来吃了不少东西,恢复了元气,交起手来,一点儿也不含糊。使惯了双刀的他,使起单刀来,一点儿也不逊­色­。他瞪着几乎要滴血的眼睛,迈着沉重的步子冲向敌阵,简直就像是虎入羊群一般,手起刀落,连砍带搠的,已经劈倒好几个人了。

林炳骑在马上,觑得真切,见他一刀砍伤了一名衙役,还蹚着重镣紧追不舍,正向自己靠近,真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一股有你无我的怒火,陡地从下丹田上升,立即撩起衣襟,把莲蓬枪扽了出来,描准了本良,咬牙切齿地就要开枪。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从十字路口五味和菜馆楼上临街的窗口里突然飞下一把锡酒壶来,不偏不斜,正好打在林炳的右手腕上,一下子把他的手枪打落在地。林炳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只见饭馆楼上窗口里面,明明是刘教师怒目而视地瞪着自己。这一吓,几乎吓瘫了半边身子。一迟疑间,又见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迎面飞来,急忙侧身躲避。由于是在马上,没能躲得过去,一碗油汪汪热乎乎的面条,连汤带水地全扣在他右边肩膀上,几乎把他打下马来,把一件全新的花衣也油污了。

正在这时候,只见一哨旗甲鲜明的绿营兵从西街急驰而来,衙役们正在行将败北的关键时刻,有这么一支救兵从天而降,立刻就能改变战局,转败为胜,从林炳以下的官兵衙役,人人鼓舞。

林炳心中正在夸奖那小军跑得快,庆幸救兵来得及时呢,不料那一哨“官兵”冲进阵来,不单不去杀叛匪,反而帮着叛匪大砍大杀起官兵来!

这些官兵,就是跟在林炳身后的那一帮看客。所以从外表上看去,这是“官兵”在杀“老百姓”;但是林炳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在这一伙儿“官兵”当中,几乎小一半儿是吴石宕人。直到这时候,林炳才完全明白过来了:中了埋伏中了计的,不是雷家寨的叛匪,而是他这位新任守备和官军!心里还在纳闷儿:雷家寨山上,急切间哪儿来的这一百多身绿旗兵号衣和甲杖?

这一百名从天而降的神兵,果然立刻就扭转了战局,假装老百姓的官兵们抵挡不住了,慌乱了,掉转ρi股,往东溃逃了。

街面狭窄,一百多名官兵乱成一团儿,挤成一堆儿,你推我搡,互相践踏,人人都怕落在后面挨宰,样子十分狼狈。林炳骑在马上,拔剑在手,大声喝止。可是战场上有句老话,叫做“兵败如山倒”,不单止不住,还有人拿刀尖捅了他的马ρi股一下。那马负痛,夺路狂奔起来。林炳是个在山村里长大的土少爷,从没有练过骑马,如今从梅得标手上接过这匹马来,趁这“监斩”的露脸机会,不顾自己根本不会骑马,也人模狗样地骑了出来抖抖威风。这会儿胯下坐骑一撒欢儿,差点儿把他颠下马来,只好紧紧地揪住马鬃,不敢撒手,身不由己地跟着败兵往东逃跑了。林炳把莲蓬枪扽了出来,正要开枪。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从十字路口菜馆楼上临街的窗口里突然飞下一把锡酒壶来。

本良见林炳骑着马,逃得挺快,自己脚下蹚着重镣,追他不着,正急得没有办法,刚好装扮成官兵弓箭手的二虎追上前来,弯弓搭箭,就要­射­出。本良一把抓住,说了声:“给我!”夺过弓箭来,略瞄了瞄,用尽全力,“嗖”地就 是一箭。那林炳骑在马上,比别人高出许多,目标十分显著,加上人喊马嘶,喧哗嘈杂,也听不见背后弓弦响,一箭飞来,正中后心,应声落马。多亏几位忠心的小军舍死抢救,背在背上,钻胡同逃跑了。

一百多名官兵失去了首领,更加乱成了一团儿,纷纷四散钻了胡同,各自逃命。正在这时候,立本带了一百弟兄,前来接应,正好遇上败兵,两面夹攻,又砍杀了一阵,逃不了的,尽数砍了。两边合兵一处,刘保义说:本良和正觉都已经得救,不必再去攻打大牢了,但不知老隐吏可曾救出?立本说:他带领一百多人从小路攻进吏隐山前,已经把老隐吏连同他一家老小,用山轿抬出城去,在五里牌等候了。正事儿已经办完,城里不宜久留,立本下令:火速出城。

按照计划,人马应该由吏隐山前的小路撤出,但是那样走法,要绕一段弯路。雷一飞说:现放着一哨“官兵”在此,还怕赚不开城门吗?他叫大家略等一等,自己带上那一百“官兵”,赚城去了。

十字街头出了事儿,东门城门上的守军还不知道。雷一飞带领一百“绿营兵”到了城下,守军也只当是自己人,且又是从背后来的,未作准备,让雷一飞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城上城下五十名守军悉数被擒。解下他们自己的绑腿带来,统统四马躜蹄捆了,扔在地上。

立本带人赶到,急忙撤出城外。人马刚撤出一半儿,城上被擒的官兵中有人挣开了捆绑,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就去砍那吊着千斤闸的大粗麻绳。二虎在城下听见城上有刀砍的声音,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急忙抽出箭来搭在弓上,只一箭,城上那人应声倒地,但是绳子已经砍断,千斤闸迅速下落。小虎看见,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举起双手,奋力托住。还在城门里面没有出来的人,一看事急,不能再慢慢走了,一人背起一个蹚着脚镣的,就在小虎两臂托着的千斤重闸之下,鱼贯快步跑出。等到最后一个人出来,小虎已经两臂痠麻,满脸通红,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刘保义,他对小虎这力托千斤的神力和奋不顾身的勇敢十分赞许,喊了一声:“后面没人了,快松手撤身!”小虎两手一松,身子往外一闪,那扇千斤石闸一落到底,绳子已断,不费点儿力气,一时间是提不上去的了。

就在这时候,埋伏在南校场四周和守南门的官兵共一百五十人,由两名哨官带领着,奉命来追。看见人已去远,城门又已经被千斤闸封死,提不上去,又怕城外有伏兵,不敢追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伙儿劫法场的英雄们不慌不忙地从容撤去。

取得了全胜的英雄们一口气儿跑了三里路,到了回石金堂的大凉亭前面,回头看看,不见有官兵追来,这才放下了背着的囚犯,按原定计划在这里砸镣。

这里地名“回石金堂”,第一是溪边有个村子叫金堂,第二是溪水中间有一块大石头,传说某一次发大水,把他冲到丽水去了;过了十一年,再次发大水,这块石头居然逆水浮了回来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最多不过从上游另外冲来一块大小形状都很相似的石头,而且正好又搁在原来的地方罢了──于是这个村子极例外地居然有了四个字,被叫做“回石金堂”。因其离东门只有三里,各地进城赶集的人特别多,因此路边由好心人出资搭盖的凉亭也比一般村口的要大些,在缙云是很出名的。

没有见过死囚脚上的死镣是什么样子的人,很难想象那东西有多缺德:套在脚脖子上的两个半圆形铁箍,是用手指头粗的铁铆钉铆死的。这种死镣,一般都是犯人被处决以后再用扁铲錾开。要想在犯人活着的时候打开,只能用锉刀把铆钉的“钉帽”锉平,然后再撬开。但是那样做进度很慢。如果也用扁铲錾,底下得垫上铁砧,然后用大铁锤一锤一锤敲,但是这样做不免要伤及皮­肉­,不得不十分小心。好在刘保义有经验,想得周到,下山之前,把铁匠的砧子、锤子、扁铲、锉刀全带了来,早就埋藏在凉亭后面了。于是,立刻叮噹叮噹、嗞啦嗞啦地­干­了起来。

刘保义利用这个时候,与正觉一诉离情。两位老朋友,谁也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有重新聚头的日子,更想不到会在这种境况之下相见。话题当然不免要转到刘保安的身上,两人都很伤心,不觉同时都流下了眼泪。

吴立本赶紧清点伤亡人数。说起来真叫笑话,在一起并肩战斗、共同对敌、打了半天仗了,一路上过来,说了半天话儿了,谁也没有觉得自己的行列中有了外人。这会儿清点人数,才发现还有一百多名“送殡的”素昧生平,连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不打不成相识,不吵不成知交。雷大嫂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位“孝子”,以老朋友的口吻笑吟吟地说:

“多谢壮士拔刀相助,帮我们劫了法场,救出了亲人。刚才在十字街口,我还只当你们真是替王四老爷出殡的呢。那时候,我是只怕街上不乱,但愿越乱越好!有言语冒犯之处,壮士莫怪!敢问壮士尊姓大名,哪个山寨的?可是特意来助我们成事的么?”

那壮士也抱拳哈哈大笑说:

“有趣,有趣!真叫无巧不成书!我也只当你们真是迎亲办喜事儿的呢!那时候,正好用得着有人来打岔儿添乱,正好又遇见你们从对面过来,我顾不得你们是真办喜事还是假办喜事,就以乱裹乱,只求添乱了。言语粗鲁,大嫂包涵!在下姓朱,贱字松林,自幼爱弄枪­棒­,一向在新建镇上做木匠为业。只为今年水旱之后,又加瘴疠,老百姓们没有饭吃,是我带领几百饥民,抢了镇上几家大户,蹽到雪峰山上去落了草。弟兄们尊我为首领,打着‘平等大王’的旗号四处抢劫,赈济饥民。头些日子,我们有九位兄弟落到了姓金的手里,定了个八月十五日跟本良师傅一起开刀问斩。大伙儿合计了一条计策,从三里街姓李祠堂里悄悄儿抬出一口空棺材和两个香亭、魂亭来,装作出殡的样子,闯过了北门,进城来劫法场。前年秋天县考,我也来了,在南校场上见过本良师傅的武艺,大伙儿都称赞得了不得。没有想到凭空钻出个林炳来告了他一个冒籍,到了儿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大伙儿又都气得了不得。后来还听说林炳害死了师傅,又跟本良师傅结上了冤家,勾结上官府,竟把本良师傅定了个死罪。我们琢磨着雷家寨得到了消息,准定会下山来相救的。我们的意思:你们要是来呢,咱们就合兵一处,借雷家寨的赫赫威名,把我们几位弟兄营救出来;万一你们来不了,我们拼上一个鱼死网破,也要跟林炳见个高低。要是老天爷保佑能把本良师傅救出来,大伙儿就请他当我们的首领,做山寨之主。刚才在十字街口,不知道你们就是雷家寨的人马,只当你们不来了,这才冒用了一下雷家寨的威名,吓唬吓唬那帮子酒囊饭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得很,请多多包涵吧!”

立本闻言,大喜过望,上前执手相劝说:

“朱大王既然已经拉起了人马,有了成大业之心,我们雷家寨山高林密,地势险恶,容易防守,何不清大王到雷家寨来,你我合兵一处,就请朱大王为山寨之主,往后大伙儿合力同反朝廷,共打江山,岂不是好?”

这时候本良的脚镣已经砸开,赶紧过来相谢:

“多谢朱大哥和一众弟兄们舍死相救,小弟方能脱离虎口。此恩此德,终生难忘。要是不嫌雷家寨山寨小、难以歇马的话,就请大哥一同上山,共聚大义,小弟愿在大哥帐下听候调遣。”

朱松林哈哈大笑说:

我们大伙儿的意思,是想把你抢到我们小寨去当首领的,这倒好:你老弟不单不肯去,还想吃掉我呀!看起来,你这个大王今天我们没能抢到手,算是白费力气啦!不过我还不甘心。我这里有一句不知高低的话,不知说得说不得?“

本良连连拱手:

“大哥有话情讲!”

朱松林神情激动地说:

“我想方今起事之初,宜于化整为零,四处点火;不宜于化零为整,合兵一处。人马多了,打起仗来,当然得益,不过驻守的时候,穿衣吃饭,筹粮筹饷,困难就大了。咱们眼下还是草创时期,还不到一下子招几千几万人马去攻打城池占据州县的时候,所以人马还是以分驻几个地方的为好。退一步说,你我两个山寨,有一个遭到了攻击,另一个可以起兵接应;即使万一其中有一个陷落了,也还有另一个地方可以落脚,可以东山再起。胜败本是兵家常事,连狡兔尚且有三窟,你我谋图大事的人,不能不想到能进能退。我那个小小的山寨,人数固然不多,倒还有天险可守,各种设施也已经初具规模。在西乡有这么一个山寨,也能够牵制住县里的一部分兵力。从眼前各方面的利益看来,你我两家,还是以各立山头、互通声气的为最好。不过这决不等于说我有什么门户之见,要想自闯天下,不肯归顺雷家寨。为了表明我的心迹,我想攀一下高枝,跟本良师傅义结金兰,拜为异姓手足。往后我们那个小寨,就听雷家寨的号令,只是不知道诸位首领和本良师傅是不是嫌弃我呢!”

朱松林的一番话,在场的头目个个拥护,人人说好。当时天下大乱,豪杰四起,坚大旗、占山头的大股小股起义军,到处都是。在这些义军之间,又时常发生你兼并我、我吃掉你的自相残杀,削弱了义军的力量,也给了官府以可趁之机。今天遇见的这个朱松林,可谓是个明白人。如果两个山寨统一了步调,一致对敌,不单声势立时大震,互相之间,再也用不着猜忌防备了。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本良还会不答应么?急忙回答说:

“大哥所见极为透辟,小弟也有此意。只是有屈大哥了,不知大哥贵庚多少?”

“虚度二十八秋。不知贤弟青春多少?”

“小弟今年二十四岁。今后请以兄弟相称。趁今天得胜回山,是不是就请大哥到白水山一聚,以便设下香案,请出刘关张神像,设誓换帖?”

“今天我们倾巢出动,山寨空虚,不能远行了。你我意气相投,结为兄弟,那些浮礼繁文,大可不必计较,只要撮土为香,就地对天一拜,明了心迹,就可以了。等过些日子,为兄的再抽空到雷家寨去多住上几天就是了。”

“如此说来,兄长在上,请受小弟八拜。”

“还是你我同拜天地,以表赤心。”

说着两人就地并肩跪下,对天拜了四拜,又相对拜了四拜。尽管仪式十分草率,连个香案也没有,赞礼也不用,但是出之以诚,心情上是隆重的、欢快的。

这时候,囚犯们的脚镣都已经砸开,除了雪峰山的九名兄弟随朱松林回山之外,其余十几名都是求雨的时候参加进来在衙门口战斗中被捕的乡民,立本依次一一都问明了愿去愿留。从法场上抢出来的死囚,即使回家去,也依旧难保­性­命,除了上山造反之外,再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了。其中有十五个人,都是南乡一路上的,今天问斩,许多人家里都来到法场,原本打算“活祭”的,这时候也都跟出城来了,当时就与家人商量好,或一起上山,或赶紧回家安顿安顿立即上山。还有几位西乡人,家在城西城北这一路上,就让他们跟随朱松林上了雪峰山。

时间紧迫,离城也太近,不能在此久留。立本问朱松林怎么返回雪峰山,朱松林说:既然已经出了东门,只好先到仙岩铺,由小道儿斜Сhā黄碧街,再回雪峰山去。于是两路人马同时出发,到了五里牌再分路。经过一场战斗和一路行军,两处人马有不少人已经交上了朋友,不免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雷家事的人马过了船埠头的登步桥①,走不多远,就看见“双龙抢珠”了。二虎摽着本良,正在跟他细说刘师叔在这里布下了伏兵,把梅守备杀得片甲不回的故事。立本在旁边听见,不觉心中一动:“这次劫法场,既然是林炳事先安排下的圈套,难道他就没有考虑到要断雷家寨人的归路么?这处险地,既然我们可以利用,难道林炳就不能利用么?梅守备一时大意,中了埋伏,咱们可不能大意呀!”想到这里,他匆勿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带了三十名刀牌手,亲自到“龙头”上面搜索去了。刘保义看见,要拦已经来不及,就命令队伍停止前进,等待搜索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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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登步桥──只有每隔一尺立一个小桥墩而没有桥面的简易桥。

立本之所以要亲自上山去搜索,是因为上次打官兵的时候,他曾经带人在这里埋伏过,对这里的地形地势,比较熟悉,知道哪里藏得住人,哪里能安滚木礌石。此外,这次城里厮杀,别的头目们都已经用尽了力气,很疲乏了,像搜山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不忍心再加到别人的头上,就自己提把单刀,带头爬上山去。

立本从侧面爬到了“龙头”上一看,只见山崖上果然码好了一垛礌石。好险哪!要是不多存一个心眼儿,大大咧咧地从崖下经过,这一垛大石头要是滚了下来,还了得呀?四面一看,奇怪,怎么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呢?唔,对了!准是在上次自己趴过的地方趴着呢?立本一挥手,身后三十名刀牌手立刻弓着腰成雁翅儿形向山崖边缘儿上包抄过去。

山崖上,果然有马三公子布下的伏兵,人数并不多,不过三十来个人。他们不是凭武艺而是凭礌石在此埋伏的,因此用不着太多的人。人多了,反而藏不住身子。他们在山崖上居高远眺,看见雷家寨人远远地过来,人数不下三百之多,不禁大吃一惊。因为按照林炳的估计和马三公子的布置,从崖下通过的将是一支残败人马,总数不会超出五十个人的。这么多人马过来,这一垛礌石砸得了头砸不了尾,到了儿还是得让人攻上山来,把这三十名伏兵全数收拾掉。由于情况不符,带班儿的小头目当机立断,决定按兵不动,把人马全数放过去,让他们到了大玉岭上让马三公子自己去收拾。但是雷家寨人走近山下,却不往前走了,接着就有几十个人爬上山来。前有敌兵,后是悬崖,进退两难之间,立本带领的人已经一步一步渐渐逼近,再不反抗,就只好束手就擒当俘虏了。由于情况的突变,带班儿的小头目又一次当机立断,下了命令:放箭!

“嗖”地一声,第一支利箭迎面飞来,立本连脚步都不停,举刀往上一拨,就把那支箭拨落到荒草中去了。紧接着,第二支利箭又迎面飞来,立本的刀还在空中,无法收回,只好就势向右一闪,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支箭一下子­射­中了立本的左臂。接着,利箭像飞蝗似的飞来,旁边的两名刀牌手急忙举起盾牌来护着立本。下剩的二十八人在盾牌的遮掩下冒着矢雨向前猛冲,并且立即踉团勇们交上了手。

步军交战,只要短兵一相接,弓箭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山崖上,立即展开了一场白刃战。立本一咬牙,把箭簇拔出,扔在地上,顾不得包扎,抓起刀来,也扑上去加入战斗。山下的人看见山崖上果然有埋伏,而且已经动起手来了,一下子又“嗖嗖嗖”地爬上来几十个人,两个对付一个,三下五除二就把三十名团勇统统砍倒在地,有几个还倒栽葱跌落到山崖下面去了。

立本抓住了一个活的,简单审问了几句,知道这里拢共就这三十个人,马三公子则自己带人埋伏在大玉岭。立本把这个团丁捆在一棵树上,就带了人下山来。

山下的人听说立本中箭负伤,都围上来看问。立本说是只蹭破了点儿油皮,没什么关系,却告诉刘保义:马三公子埋伏在大玉岭,要他分拨一下人力,准备包抄。

到了双龙村,郑宗保回家去背他的老娘,立本还在他家里坐了会儿,跟他娘说了会子话。出了双龙村,立本觉得左臂箭伤处火烧火燎的痛,悄悄儿卷起袖子来一看,伤口四周已经红肿,咬咬牙,没有吭声。又走了二里地,立本渐渐觉得头重脚轻、呼吸急促起来,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坚持了一会儿,终于眼前一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本厚急忙来扶,见爹爹已经昏迷过去,卷起他负伤的左臂袖子来一看,整条胳臂都红肿不堪,伤口里还往外直冒黑水,心知中了毒箭,急忙撕下一条布条来,搓了搓,使劲儿扎住了伤口上方。本厚想把爹背起来,但是人已昏迷,背不起来。小虎过来,用两只手轻轻一托,就托起来了。刘保义见立本伤势不轻,心如火烧,下令前军快走,火速抢占大玉岭,以便及早赶回雷家寨,好叫雷一鸣抢救。

一行人紧赶慢赶,赶到了大玉岭下,只见岭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有两路人马,正杀得难分难解,不得开交。原来是舒洪镇上的坐探侦得了马三公子兵发大玉岭的消息,急忙报上山来。雷一鸣生怕立本等人误中埋伏,就带领月娥、小红、来喜儿等人点起一百名刀牌手,到大玉岭来寻找马三公子。马三公子没有防备后路,让雷一鸣给包围在岭上的凉亭里杀了个措手不及。两旁山坡上的伏兵见岭上有了动静,急忙钻了出来,奔上山去驰救三公子。正激战中,刘保义的人马赶到,马三公子腹背受敌,又兼众寡悬殊,无力抵抗,只好杀开一条血路,扔下死伤的团丁,逃回舒洪镇上去了。

刘保义见马三公子跑了,也无心追赶,一把拽住了雷一鸣,就奔下岭来去看立本的伤。

这时候,立本在岭下路旁一棵树下的草地上躺着,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依旧昏迷不醒。他受伤的左臂,红肿已过肩头,伤口里流出来的黑水,见­肉­就烂,可见毒­性­极猛,伤势十分沉重。雷一鸣看了,紧皱着眉头,痛苦地说:

“看伤口的样子,中的毒箭不像是我们猎户常用的那种箭毒。我们山上,有一种草,名叫箭毒草,拿它煎出汁儿来,涂在箭头上,用来­射­野兽。中箭的,也是红肿昏迷,不过流出来的黑水,不伤皮­肉­。要是中了箭毒,我那里有现成的解药,只要抢救及时,可保无事。如今从伤口里流出来的黑水,沾上皮­肉­就烂,可见用的不是箭毒。照我看,一定是马三儿去年中了咱们一支毒箭,差点儿丢了­性­命,就千方百计掏换毒药,打造毒箭,要报去年那一箭之仇。他这种毒箭,涂的是什么药,我不知道,估计有可能用的是毒蛇的毒,解箭毒的解药能不能解它,就很难说了。如今只好赶紧把人抬回山寨去,先拿我的解药试试,灵验不灵验,我可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本厚听雷一鸣说没有把握,几乎哭出声儿来,跺着脚自言自语地说:

“要是马有义在这里,就好了。只要马大夫一来,准定有办法。他专治伤科,总会有对症的解药。可惜,太远了。”

刘保义听见,急忙追问马有义是谁。本良接过话去说:

“就是用柳枝替二虎接上了骨头的那位神医,祖传的伤科,专治各种疑难杂症。要是他在这里,我叔就有救了。”

刘保义听说,眼睛一亮:

“他在哪里住,离这里有多远?”

“他在马店住,离这里大概有七八十里路。”

“要是去请他,他肯来么?”

本良点点头说:

“他是我们穷人心坎儿上的药王菩萨,只要是穷哥儿们去请,没个不来的。刘师傅两次病危,都请的是他。”再一想,又说:“不过请他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又是个扯旗造反的山头,就很难说肯来不肯来了。”

本厚听了,却固执地说:

“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他跟我们吴石宕人交情最深了。只要听说我爹有危险,请他来救命,他一准儿来!”

刘保义又问雷一鸣:

“你看这个伤势,能拖到明天这时候么?”

雷一鸣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

“这很难说。我还没见过这种毒药,不知药­性­,不敢妄断。要是用了我的解药,红肿能消去一些,马大夫明天这时候赶到,也许还会有救。”

刘保义略作思考,作出了决断:

“不管有救没救,本厚立即去请马大夫。最晚明天这时候一定要赶回来。明天这时候我着人在山下路口接应你。万一马大夫有别的原因来不了,跟他说清楚你爹的伤势,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药带回来。”

本厚答应一声,转身就要走,雷一鸣把他拦住了说:

“快换身衣裳!你穿的还是绿营兵的号褂儿呢!”

刘保义抓抓脑袋说:

“就让他穿着这号衣走吧!有这一身老虎皮,过关过卡也许还会方便些。只是带的家伙不合身份,把双刀留下,换口单刀吧!”

本厚忙把双刀解下,递给本良,换了一口单刀挎上说:

“这双刀,本是我哥的,还是送来喜儿上黄龙寺那会儿借给我的呢,也应该物归本主了。我这就走,明天尽量提早赶回来,山上早点儿着人来接应我。”

说着,紧了紧腰带,撒开飞毛腿,就从原路大踏步走去,

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山岗后面了。

这一去,有分教:白水山上,能人风云际会;三星旗下,英雄再建奇功。雷家寨畲汉两族所建的义军,日益强大,金太爷和林炳从官绅勾结到官官相护,虽然也曾把小小老百姓踩在脚下,却最终难逃自取灭亡的命运。他们之间的恩仇纠葛,有恶溪作证,有白水山作证,还有括苍山作证,最主要的,还是有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可以为历史作证。

听!括苍山下恶溪两岸茅顶土房中的乡亲们,不是正在有声有­色­地讲述这些代代相传的动人故事么?

1978.6.7

初稿于天津潮白河畔,于家岭

1984.7.9

二稿于北京北海之西,惜薪司

1999.6 .12. 三稿于北京马甸桥东,蠲兴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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